大橘小说 > 青春校园 > 驯狼成犬 > 39、往昔事
    温子曳的问话回荡在室内,于祁绚脑海中掀出一道惊涛骇浪。


    记忆就像一幅幅飞奔而来的画卷,不停地展开又合拢。


    高兴的、不开心的、平淡如水的、愤懑不解的、突如其来的……最终,定格在临别时,母亲对他微笑的那张脸上。


    那抹柔和无比、让人眷恋的笑容,原来有一天,也会变得绝望而充满忧伤。


    即便过去十年,祁绚依然清晰地记得她唇角苦涩的弧度、眉梢紧拧的皱痕,还有依依不舍、却不得不下定决心的眼神。


    好半晌,他才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温子曳以为这是祁绚的托词,他眯起双眸,声音缓了一缓,“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必要瞒下去了。你说出来,或许我还能帮帮你。”


    他引诱般地劝:“你就不想回家吗?”


    祁绚猛地抬头,温子曳看清他的样貌,不免怔忡。


    白发青年眼眶赤红,像是被激怒了,这股怒气却并非针对温子曳。


    他的双手紧紧攥起,手背青筋凹凸,骨节泛白,可见有多用力;尖耳与尾巴也不受控制地探了出来。


    他烦躁不堪,又冷漠异常,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


    “你这么聪明,你听不明白吗?”


    温子曳蹙眉:“你……”


    “我不知道。当年的我不知道!”


    祁绚重复着,咬牙切齿,他第一次失去冷静,“我比谁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母亲凝望着他的那个笑容,他想起前几天他特意向温子曳要来的、有关北星域的记载,冰冷的星际文字印刻着“祁绚”的全部生平:


    星盟元历4035年5月3日出生,银月帝国王族第五子,戴安王妃所出,天生s级精神力,自幼聪敏,得狼王青睐。


    星盟元历4050年9月,卧病在床,病因不详。


    星盟元历4050年10月,病逝,享年15岁。戴安王妃大恸,哭丧三月,抬棺送葬。


    历史的描述轻飘飘的,他却恍惚从那几段话里窥见了当年。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戴安王妃将他叫过去,温柔地给他梳头发。


    她说,小绚,我们做一个游戏,把你父王骗过来。


    她的提议很寻常,因为在那过去的三年里,祁绚就不怎么能见到自己的父王了。


    最开始谁都说忙,帝国之王自然是忙碌的,可从前再怎么忙,狼王也不曾忽略过他与母亲。后来日子长了,祁绚纵然被蒙蔽得再好,也慢慢回过味来——这就叫“失宠”。


    他的父王变了,不再喜爱他,更加喜爱有能力有手腕、能在事务上帮忙的祁铭,连带着对母亲都不太上心。


    戴安说,不要怪你父王,他只是迫不得已。


    我们想想办法,做一个游戏,把他骗过来就好。


    这种游戏从祁绚的十二岁一直做到十五岁,将少年的天真和幼稚一步步粉碎。


    可他还没来得及真正长大,最后一场游戏就到来了,他却没能察觉到任何端倪。


    那一场,戴安和他玩的“游戏”叫作“装病”。


    她给他喂了药,让他高烧不退,慢慢虚弱下去,整日整夜地在他身边哭泣。


    她教会他一种特别的呼吸方法,告诉他这样做能短暂地陷入假死,谁也瞧不出来。


    她说,等一等,要是你父王还不过来,你就死给他看。他不会到这种地步都不来的。


    虽然他困惑于他们是否非要做得这般极端,也不觉得离心的父王会因此回头,但只要母亲愿意,只要她能高兴,他并不介意“死”一次。


    所以祁绚一无所知地答应了。


    一个月间,从秋入冬,天气渐冷。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只听见母亲悲戚的声音,她一直在哭,不论谁来都在哭。


    她装得太像了,祈求着过来看他的每一个人,就好像视若珍宝的独子真的命不久矣,要不是祁绚清楚来龙去脉,恐怕也会被她骗过去。


    最后,其实祁绚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半醒半睡间,分明听见过父王的声音——可母亲并没有就此让他打住。


    当天夜里,她伏在他耳畔,嘶哑的嗓子含着泣音跟他说:


    “小绚,你该【去死】了。”


    滚烫的水珠滴落在脸颊上,祁绚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她沐浴在窗外投来的月光中。


    银月帝国的王宫坐落在“月之巅”——一处紧靠月亮的高地。一个月里,有半数时间的月亮都是整圆的。


    那个夜晚也是满月,皎洁的月光纯粹无暇地洒在戴安王妃的面容上,映亮她盈盈含水的眼。


    眼周红肿,她哭了快一个月,仍然没有哭干眼泪,符合她柔弱无助的形象。


    病是假的,死是假的,但祁绚知道,母亲的眼泪是真的。


    他想伸手,帮她逝去泪痕,如平时一般逗她开心,温柔地拥抱住她,就像她日日哄自己入眠那样。


    可三十多天的高烧消磨了他的力气与精神,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模糊,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他只能有气无力地看着戴安,点一点头。


    好,母亲,你不要哭了。


    只要你不难过,我真的去死也可以。


    然后他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气息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


    “假死”的状态很奇怪,他隐约能感受到外界,嘈杂、动乱、混沌……他闻到铃兰的香气,听到戴安低低地和他说。


    “逃,小绚,你要逃出去。”


    “绝对不能让祁铭找到你……永远不要回来,好好活着。”


    接着,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等到祁绚因身体的剧烈动荡从假死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已不在王宫中,周围是坠毁的飞船残骸、以及茫茫的风雪。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娇惯得过了头,其实那群旁支的孩子说的不错,他就是个废物点心,他救不了任何人,做不到任何事。


    ……却唯有他逃了出来。


    祁绚无法判断,冰原星是戴安替他挑选的容身之所,还是意外坠落的风雪囚笼。


    是与否都没有意义,蛮荒没有离开这颗星球的科技,他也不具备相应的知识。恶劣的条件令他没有思考过去的余地,甚至无法腾出时间悲伤,他所能做的,就是按照母亲最后的嘱咐,好好活着。


    祁绚至今诞生于世二十五年,好像所有的成长都堆积在后十年。


    他有时也曾后悔,从前活得过于随性,看书都只看得下去自己感兴趣的。


    如果曾经的他再强大一些、敏锐一些、努力一些,是不是就能弄清楚王宫里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母亲就不会选择将他送走,而是留下来一同面对?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时隔多年,祁绚在温子曳的逼视下,不得不再次直面过去的软弱无力,他既愤怒,又不齿,满怀嘲弄——针对当年的雪原狼小王子。


    他憎厌祁铭,从戴安王妃最后留给他的话来看,始作俑者大概率和他那位堂哥脱不开干系。


    可祁绚深知,他内心深处最憎厌的,其实是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无知无觉的自己。


    他像一匹受伤的孤狼,不安至极,眼眸惶惶然找不到焦距,陷入一个极度糟糕的状态。


    要不是他没有直接扑上来咬人,温子曳几乎以为他的血毒还没解开了。


    “祁绚。”


    他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祁绚紧阖上眼眸,压抑着急促的呼吸,试图用冰霜将这股激烈的情绪再次封冻。


    可温子曳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他放下杯子,走到祁绚身前,居高临下地按住青年的双肩。


    温子曳又唤了一声:“祁绚!”


    “你看着我。”他下令,语气不容置喙,“不管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多少,你看着我。”


    祁绚眼皮跳动两下,缓缓睁开。


    他略有些茫然地望着温子曳,眼底浮动着尚未凝结的冰絮。温子曳终于知晓为什么他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大抵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区分开从前和现在的自己。


    他猜祁绚过去很爱笑——感情应当很丰富。


    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大少爷低头对自家契约兽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他夸赞:“很好。”


    他的微笑和称赞恰到好处,令人感到宽慰。祁绚紧绷的神经不由为之一松。


    温子曳双手用了点力气,重重握住祁绚的肩,他想了想,问:


    “祁绚,你不是说我聪明吗?”


    “……嗯。”


    祁绚有点不明所以,但他必须承认,如果温子曳不聪明,也不会廖廖几句话让他这么失态。


    从对方第一面叫出自己的来历开始,祁绚就发觉了,这个人的知识面、记忆力、联想能力和信息获取能力都过于强悍,非常擅长抽丝剥茧、以小见大。


    这是他所欠缺的地方。


    见祁绚点头,温子曳眼神闪了闪,微笑在唇角扩展。


    他说:“常有人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要是想知道,自己一个人琢磨很难得到结果,不如告诉我。”


    “……告诉你?”


    “当然。”温子曳望进祁绚眼底,“你是我的契约兽,我是你的主人。我们目前立场一致,是利益共同体,我不会害你。”


    他停顿片刻,给祁绚留出思考的时间,才继续道:


    “而且,你不是觉得我聪明么?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得不到答案,至少能得到一些与众不同的思路。对不对?”


    祁绚神色复杂起来:“少爷……”


    温子曳眨眨眼,这一晚上,祁绚露出的表情似乎比之前加起来还要多。


    他知道对方在犹豫、在动摇,便加上最后一枚筹码:


    “况且,这件事或许与联邦也有关系。我会将我知道的也全都告诉你。”


    祁绚眼神一厉,他到底不是从前懵懂无知的帝国小王子了,知道这句话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含义。


    倘若当真与联邦有关系,那么这件事,绝对比他想象中要更大。


    “……好。”他妥协,“但你要先说。”


    他半是信任,半是疑窦地望着温子曳,可没忘记刚刚才踩过对方所设的陷阱。


    温子曳挑眉:“也可以。”


    他确认祁绚已经冷静下来,略微可惜地捏了捏青年头顶雪白的耳尖,得到敏感的一颤。


    既然情绪恢复稳定,释放态马上就要结束了,祁绚这个样子可不多见。


    他好像有点明白那些用药剂强行将兽人留在这个状态的人的感受了……不过那种做法无异于饮鸩止渴,很容易把玩具搞坏,他暂且还舍不得。


    祁绚强行忽略掉耳朵上传来的异样触觉,大少爷没事就对他动手动脚,他快麻木了。


    他仰面盯着温子曳,无声催促。


    温子曳思忖一下,说:“那就先从已知的节骨眼入手好了……祁绚,你知道祁铭的身份吗?”


    “我的堂哥。”


    祁绚说,“父王兄长的儿子。”


    温子曳进一步问:“那你知道,他的父亲、你父王的兄长,是什么身份吗?”


    祁绚摇头:“是他的问题?”


    “也许。”温子曳扶着眼镜,“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契约在曾经,被视为人类与兽人友好邦交的象征。”


    “在星盟元历3935年,也就是距今125年前,联邦与北星域曾试图建交。双方各遣一名举足轻重的代表,在中央星内环中枢,议政大楼的钢铁科技树下缔结契约。”


    祁绚记得这个:“是叫契约典仪?”


    “没错。”


    温子曳说,“那场契约典仪,无论联邦还是北星域都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希望能够就此和谈。负责契约的二位,分别是当时联邦首长的嫡亲,和你的叔叔、祁铭的父亲。”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祁绚喃喃自语,“而且,祁铭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温子曳有些讶异:“他也死了?”


    “也?”祁绚敏锐地抓住关键。


    温子曳问:“你知道你还有一位叔叔吗?”


    祁绚觉得来到联邦后,他总是听说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什么?”


    “看来是不知道了……”温子曳叹口气,说,“祁铭的父亲祁治珩,还有一位同胞弟弟祁治吟,他们当初一同来到联邦,不过,回去的却只有祁治珩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温子曳沉默了下,继续说道,“在契约典仪结束以后,顺利完成契约的唐究领他们兄弟游览中央星,三人一并失踪。”


    “再出现时,已是半年后,祁治珩一个人回到了北星域,控诉联邦别有用心,唐究欲用契约逼迫他进行人体实验,被他的弟弟发现后暗下死手,兄弟俩一死一逃。”


    “他身上有很多残酷的痕迹,奄奄一息,怀里还抱着弟弟的尸骨——玉脊雪原狼的特点,你最清楚,那一截脊柱是无法作假的。”


    “这件事一经披露,顷刻引燃了北星域和联邦还不稳定的联系。唐究不知所踪,联邦也想讨个说法,可祁治珩既然活着,说明他的确没死……最后谁也没让步,建交一事不了了之,反而令两边摩擦更大。后来才有了南北封锁线。”


    简单地交代了一遍来龙去脉,温子曳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清清嗓子,问祁绚:“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问题……


    祁绚思索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太巧合……不,太刻意了。”


    温子曳灼灼地望着他:


    “你也觉得,对不对?简直就像有人不希望两方建交一样,闹出了这出事。”


    “【他们】让联邦与北星域、人类与兽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差……这么说,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祁绚立即想起了蓝行给他看的那个草案。


    “你是说……反联邦政权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