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只怕你来不了
上元节一早是巧莺来将柳乐唤起,说王爷已出门了。柳乐便急忙梳洗,挑一身日常上街的衣裙,再开首饰匣子,一眼看见绿珠耳坠,不由多盯了一会儿。得了这副耳坠她很喜欢,在家时总戴着,不过年节期间时常要进宫,或有隆重宴席,那时便换上全套的头面,耳边挂金脚四珠环,——只在回娘家那日,能由着自己心意打扮,也戴了这对。今日因是一人出去闲逛,不便盛装,但又是元宵,这对珠子圆溜溜的意思好,且与计晨会面,想着亦不可过简过素,发上既没有太多插戴,脸边当略作点缀,为尊重有礼之意,遂拣出来戴上了。
一时吃毕早饭,柳乐等人乘车来到城隍庙附近,要车夫到背街等着,自己下来沿大街边走边看,几名侍卫远远跟随在后。
这时满街上都是节日出来游玩的人群,都簪花插柳,披红着绿,柳乐叫巧莺挽着,三四个丫环媳妇前后环绕,一小簇人汇入人流,并不算十分显眼。
柳乐久没上过街,在每个摊位都停下瞧瞧,看见东西好,不论家里有没有都买下,不一会儿,巧莺手里已经抱了个展翅的大燕子——一只扎得很伶俐的风筝、一把桃木剑、三枝条迎春花。
走过半条街道,只见前面侧街路口立着一座茶楼,匾上三个闪闪的金字“茗大观”。柳乐便说:“我不想走了,上那里坐坐,巧莺陪着就行,你们只管玩去,不用着急,还要过一半个时辰才回。”几个丫环媳妇听见哪有不乐意的,都欢天喜地自去玩耍。
说话的工夫,巧莺已进了茶楼。茶楼一层大厅有半个戏园那么大,摆满了桌椅。街上人虽多,本来都是出来逛,且这时候还早,所以大厅里没有一位茶客。但柳乐也不可能坐这儿,巧莺拉住个茶博士,悄悄问了几个字,茶博士招来个小跑堂,手向上一指:“泉字号。”柳乐便吩咐侍卫们在楼下等,自己和巧莺跟着伙计上楼。
楼上齐齐整整一排阁儿,屋门都闭着,每扇门上挂幅短布帘,上面或画几笔花卉,或画鸟雀、画草虫,不一而足,跑堂带她们走到东面最尽头一间,掀起画着山石泉水的软帘,半推开门,朝里喊一句:“客到了。”
柳乐向巧莺轻轻点一下头,走入屋中,将门在身后关上。
计晨原本大概是站在窗边向外眺望,不过那扇窗并不朝街。听到声音他转过身,却不敢动似的,直到柳乐走上去唤了一声晨大哥,才猛然惊醒,微微笑了,仍然没有开口。
柳乐说:“晨大哥久等了。”
“你来了。”隔上片刻,计晨又说,“等得并不久,我只怕你来不了。”
“我在庙会上走了走,才好来歇歇。”柳乐抱歉地解释。
“要说久——马上就一年了。”计晨感慨万千地说。
柳乐方想起与他已一年未见,而一年前,是他二人刚成婚。——真要说起,一年并不算长,可如今想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嘴上只好说一句:“晨大哥,你都好吧?”
计晨点点头,“你也好吧?”
柳乐轻而坚定地点头,抬起脸,直向计晨看去:他穿件淡青色长衫,面孔似乎比原先黑了些,清瘦了些,但脸上的温厚之色并无稍减。
“前几日我去看过——老师。”计晨说,“老师说我没大变样,你看呢?”
“没变。”柳乐笑了笑,又收住,说,“我知道晨大哥不怕,但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实在太不公道。”
“其实并没受苦,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很是公道,只有后来……”计晨忽地顿住,笑着抬了抬手臂,“你也能瞧见,我这身上是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心里焦急,偏递不出消息,害你们担惊受怕。好容易见一次大哥,谁知是连累他也跟着遭罪,我父亲又病倒,你们又为我日夜……唉,我真的……”
“晨大哥别这样说,有难同当。伯父现在可大安了?”
“好得多了。”
屋子很暖和,柳乐解去大红银鼠斗篷搭在椅背上,里面穿件浅粉宫锦袍儿,袍下露出花锦蓝裙。计晨向她身上望了几眼,情不自禁似的说:“我还想着,恐怕我不敢认你了。——你是一点儿没变。”
柳乐稍稍顿了一顿,笑道:“晨大哥从不恭维人的,那我可就当真了。”
计晨也笑了:“看我,只顾说这些,还没请你坐下。水滚了,吃茶吧。”他从屋内安着的一只小茶炉上摘下茶吊子,先为柳乐斟上茶,再倒一杯给自己。两人相对坐了,几缕淡淡的水雾在面前升起、盘旋又散开。
谁也不碰茶杯,只盯着刚从杯口冒出的那团雾气。这时还没有太多客人,但墙壁薄,两人不自觉都放低了声音。计晨先开口说话:“前些天我才去拜望老师,一来是因为病还未好——刚回家时家母不放我出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方子,每日做些滋补的汤药与我吃,屋里又生着火盆,反倒病了。”他无奈地笑笑,踌躇一会儿,又道,“二来是,现今不比往日,虽说是探望老师,本无可非议之事,也得避些嫌猜。”
柳乐忙道:“晨大哥不必牵挂,我父亲只要你无事便行。”
“我知道。将来我还是会常去的。”计晨郑重地说,旋即笑起来,“我瞧老师气色很好,我们说了不少话。只是,想起你们原先那所房子,我倒还有些不舍。不怕你笑话,昨日我又去过一回,在门外看了看。”
柳乐笑了:“我父亲也不舍得,那屋子还留着。”
“那太好了。”计晨道,“先前那学堂后来给别人拿去开了铺子,我心里便有些不好受。”
柳乐也舍不得学堂,不过毕竟是租用的院子,父亲不教书了,纵使再想留也留不起。
“好在是开米粮铺子,五谷为养,同样是人每日离不了的。后头原先做讲堂的屋子改了麻油作坊,书香换作油香,也不算太辱没。”她笑着说。
两人似乎都回忆到少年读书的往事,初见时些微的尴尬之意不觉消散去了。
“伯母、娴姐姐和晴妹妹都好么?”柳乐问。
“她们都很好,多谢你。她们也——问候你。”
这本是寒暄客套,柳乐并未多想,可是计晨的神色突然变得不自在,令她猛地记起和离时计晴说过些难听的话,或许计晨回来后也从妹妹口里听见了。柳乐低下头,悔不该提起她们。
“其实今日我过来没告诉她们,怕她们会拦着。”计晨好像下决心要把话说开,语调虽然苦涩沉重,仍是一口气地往下说,“我母亲的脾性你清楚,计晴也让她教得太不懂事,遇到事情不但帮不了忙还添乱,累你里里外外受了许多委屈。这次我能无事都是亏了你,不但我,她们也该感激你——我知道你不肯受,但我也不愿我的亲人是忘恩负义之辈。我都对她们讲了,我母亲大概多少听进去些,心里也愧疚,只是不好来向你当面赔礼——这本是计晴该做的,但她总是哭,实在让人没法儿。”
“你说得太重了。我怎么敢当?”柳乐忙道,“这事情起头是天老爷不公,后来是他纠正了,谁也不必感激谁。再说那时候我一着急,常常顶撞伯母,她都大人大量没怪我,是我该赔礼才对。你更别责备晴妹妹,先前她和我最好,只因她是关心你,求全不得,反倒生隙——便是犯些口角,都是一时便过去了,谁拿它当真?我也是做妹妹的,还不明白她么。”
“你说得也对,说到底都是为我,我反去责怪别人,真成了忘恩负义之辈了。”计晨笑了笑又说,“计筠她两个还记着你。”
“呀,刚才我没提,你也别以为我就忘了她们。”柳乐笑道,想起两个小姑娘,打心里感到高兴。
又闲聊了几句,柳乐说:“我不能呆太久,晨大哥,劳烦你过来,是因为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计晨在椅上正了正身子,微微向前,急切地问。
“我想问,那座水坝——”她刚说两个字,看计晨脸颊猛地一抽,便打住了。
计晨马上说:“那座水坝——我是问心无愧的。”
“我一直都知道。”柳乐有些难过,计晨遭遇不平太久了,才会以为连她也起了猜疑。
计晨温和地笑了:“那时候我总是想,管他们分不分是非,至少有一个人是绝对相信我的。——你只管问吧,关于水坝的什么事?”
“晨大哥当初为什么想要去?”
“为什么?”计晨脸上泛出苦笑,“我也问过自己。那时我真不该去,就不会有这些事了。不然的话,我们……我们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怨我。”
“我从没有怨过你。”柳乐心里不是滋味,不想要他再误解自己,直言道,“我是想,事情究竟因何而起?可能我想得太浅,理得不清,但我看,无非两种可能:一个是晨大哥因被皇上派去,碰巧撞上这事,若换别人也一样。那些人败露后为减轻罪责,或为混淆视听,多攀扯一个是一个,才要往你身上泼脏水。可是那一万两银子我又想不通,除非他们还有其他同党。还有一个可能便是,从头至尾都是要陷害你,是故意将你引去荥阳,引入圈套。可谁会这么做,谁能事先知晓建水坝背地里的事?假若真有这么一个人,他……我更想不通了,不可能有人这样恨晨大哥。”
计晨的嘴唇发白,惨笑着说:“不可能。我虽不合时宜,大概得罪过几个人,但还不至于招来这样的不解之仇。”
“是啊,如果真有那个人,就太可怕了。”柳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定定神,脸容更严肃了,“建水坝被他们拿来作幌子,但这也是一个关节——如晨大哥所说,要是不去,就不会有这些事。晨大哥再想想,当初是非去不可,还是事有凑巧;如非要去,是皇帝的命令,还是晨大哥自己想去?我想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晨大哥是不会自荐前往的,那么是谁一定要举荐晨大哥?”
第52章 王爷待我很好。
计晨苦笑连连,说:“你疑惑得很是,怪我先前没向你全说明白。其实当日我已有打算,要上奏皇帝,自请去建造水坝。但不是那个时候,因为咱们……我会推迟几个月,当然,要先和你商量。
“我有这样的想法非止一日,也做了些准备,和部里的同僚们都探讨过,亦常常向精通水文地理的前辈讨教,可能部里的大人听到了,在皇帝跟前提过,因此,才有那一日皇上传我进宫,问及此事。皇上召来数人,连夜商议,最终确定使用我那套办法。只是水坝即刻要开工,不好耽延,皇上说若我抽身不得,便要先派他人,等过段时候再要我前往,但头一步至关重要,最好先由我去,过得几个月,工程顺顺当当启动起来,再换别人。
“我自然也不放心其他人替我,犹豫再三还是领了旨。因此,要说起来,这半是皇帝之命,半是我自愿,半是非去不可,半也是巧合。——若说其中有奸,我认为并不像。倘有人肯费这些周折陷害我,他大概还不会罢休,咱们后头再看。不过眼下,我不愿多做无谓的猜测,更不希望你为此烦忧。”
柳乐忙道:“我不过是没事时瞎捉摸罢了,我也认为猜得太牵强。疑神疑鬼是犯不着,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晨大哥自己留神些。”
计晨点一点头。
柳乐又问:“那晨大哥去刑部,并不是为了——”
“你也听到了?”计晨忙问。
“我是才从我父亲那儿听说。”
“嗯。我告诉了老师,他也赞同我换个地方。”计晨说,“我并不是为想要追究那件案子而去刑部。我方才说不愿再为这个事费心伤神,确是如此,暂且让它过去吧。当然,我一定会小心,假使有人还不想放过去。——我去刑部,是因为发现自己到底不适合待在工部,恐怕往后再做不出什么来,至于选刑部——我虽没有断案的才干,也算经过一事,长了一智,我想等我审案时,总会设法谨慎又谨慎,省得旁人再历不必要的烦苦。”
“晨大哥果然无私无畏。”柳乐钦佩道,“不论晨大哥去哪里,都是百姓之福,晨大哥说自己没才干,我是万万不信的。”
计晨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拿朝廷俸禄,怎能不尽心做事。不敢说造福百姓,只求我自己无愧于人罢了。”
柳乐知道计晨谦虚,虽嘴上是这样说,来日必能在刑部有所作为。她还有话要问,想再转回水坝上,又瞧计晨似有开口之意,便先等了等。
计晨垂目看着茶盏,将嗓音放得更低:“那一日我为何要走,当时你已知道,今日我把早先的想法也告诉了你,但还有更远的事,你不知道的——我到底为什么想要去。”
“晨大哥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去。”柳乐如自语一般重复他的话。
“本来我没有任何事想瞒你,唯独这件。既然你已经提到,我说了罢——是因为禹冲兄弟。”
柳乐的脸蓦地白了,虽然这个名字并未出乎她的意料。心中的激动几乎使她没法安静坐着,恨不得起身来回疾走。但她不敢抬头望计晨,也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等着他讲下去。
计晨呷一口茶,道:“那时,他在牢里,马上就要发配,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你去我家,让我姑母把她收着的一个本子给你,——那是我绘的河坝图样,虽只是个雏形,好些地方我还没有全部想透,但我知道能行,我有把握照着它,能造出一座坚不可摧的大坝。可能别人看了要说我故意标新立异,其实不是,我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瞧瞧。我这一去一回可能要两年工夫,我不甘心白白浪费这两年,所以请你先替我做这件事。’
“我说:‘你也知道我不长于这些,还是等你回来,咱们一起钻研它。’
“他说:‘等不了了,我心里急得很。反正我是什么也做不了,与其把它搁置在那儿,不若你先拿去瞧一瞧,若是可行,等我回来咱们就立即开始;若行不通——不,绝不会行不通。’”
计晨停下,望着柳乐笑笑:“你明白牢狱的情形——那时是好说歹说才准我进去看他,不能呆太久,再说牢房里那么多人,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我答应了他,说我会先拿到图本,慢慢研究,绝不让他失望。
“之后,从牢里出来,我立即便去了他家,向禹伯母要来了图纸。如禹冲说的一样,是个订好的本子,共有三四十页,每页上都有图,是拿界尺细细绘的,,图旁边还密密麻麻列了算式。一开始我看不大懂——也不是看不懂——要我说,不可能照那样子建坝,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若是别人给我看这东西,我早就把它丢了,因为是禹冲兄弟,我又绝对信他,我想定是我太笨,没看明白。我心里不服,怕禹冲兄弟回来时取笑我,立誓要把它想出来,为此,我专门找来许多书籍学习。
“学了一年,我自以为能赶上禹冲了,谁知再去看,还是解不透。就是这个时候,收到了禹冲的……我想,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做成,这也算是他的遗愿。那以后,又过一年,终于叫我把建水坝的全部关节都想明白了——但那不是我自己的功劳,是禹冲在天有灵,帮我想出来的。
“后面的事便是我方才所说,我把筑坝的思路和许多人讨论,被皇上听到,召我询问,你不知得着那个机会我多么高兴,甚至觉得……觉得要离开你也可以忍受。到了荥阳,水坝开工,所用木材石材皆与我的测算一致,谁料却被人说成故意算差,使得偷取工料有可乘之机。我重新再算,也是与先前一毫不差,后来派了精通水工之人与我对质,指出计算中的错误,我方才看出,照那样果然建不起水坝。
“要说我是故意错还是无意错,我自己如何辩得清?所以迟迟不能脱罪,并非是我全然受冤屈。”计晨悲叹道,“怪只怪我学问不到家,还是想得错了。说到底我太没用,若是禹冲兄弟本人在,一定可以……”
柳乐强自克制着,不把心中的难过显露到脸上来。“那个本子还在不在?”
计晨摇摇头,“当日去荥阳时,我把它夹在其它书本中一起带去了。其实用不着带,那上面每幅图,每个字我早就都牢牢记在心里头。但我怕放在家里,你万一瞧见,怕要不好受。——谁知道去时在路上遇到大雨,当时急忙只顾着寻避雨之处,就忘了小厮背着书箱,结果被雨水灌进去,把几本书全都湿烂成纸浆了。”
两人皆默然。许久之后,计晨又开口:“这件事我从来没向任何人说过。本来我想着等水坝建成再上奏皇帝,谢欺瞒之罪,将功劳还与禹冲兄弟,告慰他在天之灵。谁知是我志大才疏,把事情办坏了。唉,他在天上瞧见,恐怕也要笑话我。辞去工部职位,也有这个缘故——我无颜面对昔日同僚,怎么对他们承认,我先是盗取了他人的心血,后又把它糟蹋了?可我还是要向你坦白,原因和那次一样——因为我……我知道自己懦弱,但我宁可你认我是欺世盗名之徒,不愿真做天下第一的虚伪小人。”
他指的是在禹冲死后来向她表明心意。那时柳乐为他难过,如今她心中的难过更甚。
“晨大哥,别这样说。河工之事本就是很复杂,凭一二人之力难以完成,并非谁的错。晨大哥用心是好的——换了我,恐怕也是同样做法——别再为此自咎了。更何况事情发现得早,不至空耗许多人力物力。虽说晨大哥耽搁了一些时日,但肯定不是白白耽搁。英雄岂无用武之地?晨大哥的抱负在刑部定能施展。”
计晨眼睛望着她,慢慢露出笑:“我一直觉得你的见识远胜男儿,今日听你劝告,如大病痊愈。我若再不振奋,不但枉为男子,简直枉为人了。”
说罢,他脸上显出和悦的神情:“我记得先前你说视我为兄长一般,我便斗胆问一句,王爷待你——你在王府很好、很喜欢吧?”
柳乐一直怕他问这个问题,她很清楚里面隐含的全部意思。“当然好了,怎么不好,晨大哥不是一见我就看出来了么。”她飞快地回答。
计晨疑惑地向她看了一眼。
柳乐脸红了。她自然只能告诉计晨自己待在王府很喜欢,若这是假话,她会更好地掩饰,绝不令计晨疑心;——惟其这正是她的真实想法,她却反而显得言不由衷似的。是害怕吗?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般遮遮掩掩不是她的天性,尤其是,无论如何,计晨是位好朋友啊。
她真心实意地补上一句:“王爷待我很好。”
“这也是理所应当。”计晨像兄长一般笑笑,“那我就放心了,王爷才德兼备,远远高出世间诸男子,你在王府过得好,我真心为你高兴。”
柳乐不知该接什么话,微微低下头。她心中很不自在,觉得还是没有把自己表白清楚,还是令计晨误会了。她不希望计晨以为自己嫁给王爷是为救他,为她担忧愧疚。可是要解释个清楚明白,看似只需简单几句话,要她开口却异常艰难。
她在心里搜寻真诚而又合适的说辞,终于开口道:“虽是无意中去到王府,如今也算得了安稳,无可抱怨,请晨大哥放心。”
“那便好,不说这些了。你不是立即要走吧?”计晨问。
“我还可以待一会儿,怎么了?”
“我也有一事想问你。”
第53章 你快让我没耐心了,柳乐。
“晨大哥要问什么?”
计晨却不答,感慨道:“快十年了,那一年我和禹冲兄弟都满十五岁,老师给我们上最后一次课,之后便不教我们了。上完课,老师对我们每人又各有一番勉励,先叫我到跟前说完,再叫禹冲。
“我舍不得离开学堂,想多看看,便四处乱转,走到一间屋子,发现你一个人坐在里面,咬着笔杆,皱着眉头。我就过去问:‘你在这儿发什么愁?’
“连你乌溜溜的眼睛都没精打采的,你回答说:‘昨日的功课没做,爹爹罚我,要我多作一篇诗,作不出来不许我回家吃饭,我肚子都饿扁了。’
“我便问你题目,替你作了一篇。你看了后拍手笑着说:‘晨大哥,你作得比我好十倍。’我说:‘那你赶快抄一遍,一会儿拿给老师看,回去吃饭吧。’
“可是你又说:‘这不行,要是我作,比你差远了,爹爹一下就看得出来,他发现我撒谎肯定更生气,还要生你的气,那就糟糕了。’
“我说:‘我不怕。再说老师未必发现,谁说你作不了这样好?’我还要再劝你,禹冲过来喊我,我便和他一道走了。但我心里还一直想,最后你到底是自己作了,还是拿了我的,老师有没有发现,有没有生气,你到底吃上饭没有?
“过一段时日我再去老师家。看你还和往常一样乐乐呵呵的,心想大概没有另生出风波。我没找到机会问你,过了那天,以后再问就更不好意思开口。可我心里总是惦着,后来咱们……那日我想问,又错过了。若是今天不问,恐怕我要惦记到坟里去了。——现在你能告诉我,那天我走后,后面事情究竟是如何?”
柳乐听了这些话,一时百感交集,“实在对不住,晨大哥。小时候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看来一直是我一厢情愿。”计晨苦涩地笑道,“其实从那日起,我就下了决心,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娶你。”
“那时我们还多么小。”柳乐忍住伤心,强笑着说。
其实她记起来了:当日计晨走后,她立即把诗抄写一遍,边抄边想他这么容易就作出来,还作得这么好,自己苦思半日,却连一句都没有,看着面前纸张,越看越沮丧,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过了不知多久,惊觉父亲站在身边,她抬起头,父亲问:“这是计晨替你捉刀?”
她急忙跳起来回答:“我怕受罚,叫晨大哥过来,央求他为我作的,只是怕爹爹发现责怪,不敢用。”
说完,她才想起计晨的诗稿已被她藏到一边了,父亲手里捏着的确实是她誊写后的纸。既然不是辨出笔迹,父亲又是从哪儿识出的?她好奇地问:“爹爹如何晓得是晨大哥作的?”
父亲失笑道:“怎么不晓得,到底少学几年,你还作不了这般好。”
她不大服气,心想换了郑光礼来作就未必看得出了,他还比我大三岁呢。郑光礼也是父亲一个得意的学生,半年前已“出师”了。父亲那些学生的水平她全清楚:她虽未和他们一同读书,但父亲批改文章时,她常立在旁边看,也看出些好坏,不免指手画脚,唯独禹冲、计晨两位她挑不出毛病,心里是佩服的。
父亲好像猜出她内心所想,笑着摇头:“那两个孩子都好,又是截然不同两样性子。换了禹冲,未必肯帮你这个忙。”
这倒是,禹冲傲气得很,从来也不理睬她。连父亲都知道,她感到伤了自尊,撇撇嘴说:“我才用不着禹大哥帮我。”
父亲又笑:“他不肯帮你,所以只是‘禹大哥’,不如‘晨大哥’?”
“不是的。”她红着脸向父亲解释,“因为‘冲大哥’听起来有点儿像‘臭大哥’,我不想让人家说我没礼貌。”
父亲大笑起来,收拾纸笔,牵着她回家了。
过后,她再未想过这事情,可听计晨一提,往事哗啦一下在脑中苏醒。
父亲说得没错,两个人都好,又不同。那时,她确实在心里暗暗骂禹冲是“臭大哥”,但现在她知道,换成禹冲会如何:若当时禹冲有心帮忙,会偷偷拿来吃食给她,然后陪在旁边,等她作出来。
泪水涌入柳乐的眼眶,但这是释怀的眼泪——为了一件禹冲根本不曾做过的事,她突然原谅了他。
两人无言对坐,柳乐隔了一时才发觉计晨一直望着自己。这下他更要误会了,她必须说清楚,她已经对不住计晨很多很多。
她使劲做出一个微笑:“我是因为……”
“不必说,我都明白。”计晨也同时开口道,“你别难过,从那时到今天——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就是不想看到你发愁为难。”
“果然是在这儿。”从柳乐身后头传来的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慢。
如天上打下个霹雳,柳乐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看见予翀立在门口,在她与计晨两人身上看着,凛凛两道眉下双目炯炯。
她一下想起他突然抽刀的样子,奔去挡在他身前,“你怎么——你去过庙里了?”
予翀眼睛向她一闪,她看出其中的意思:“怕什么,还不至于。”她心中没由来地羞愧,慌忙退后一步,睫上还挂着一滴泪不曾擦掉,颤颤抖抖坠落在地。
予翀道:“愿已还了。我想着你一人无趣,便早去早回,好来陪你。怕你贪热闹,硬要和人去挤,既肯寻个清静地方坐坐,我就放心了。”说着,抬手在她眼角抚了抚,轻轻叹了口气,又从身上掏出手帕,“大过节的不该高兴么,有什么好哭?”
柳乐别开脸,费力地弯了弯嘴角:“平白无故的,谁哭了?”
“没有便好。只是我刚才好像听见说有谁在发愁为难?”这时他转向计晨,拱手道,“计公子,新春喜乐啊。”
计晨也早已起身离座,趋前几步行礼:“王爷万福。”
柳乐赫然发觉计晨走路时稍稍吃力地拖着脚,若不是着急,他大概还像刚才一样着意掩饰,竟没叫她瞧出来。柳乐一怔,抬眼又看见予翀正半笑不笑地瞅着她。
对上她的目光,予翀先笑满了,然后掉过脸:“今日元宵佳节,看来真正是个好日子,不然怎么有幸相逢计公子?”
计晨答道:“托赖皇天福荫,近日学生身上好些,出来转转。刚刚来此准备喝碗茶,不意看到——幸遇王妃下降。窃闻王妃圣德恤下,学生不当斗胆,请王妃同坐。”
予翀点头道:“果然碰得巧。——那么,到底是谁发愁为难?”
“没有人,殿下可能听岔了。”计晨说。
予翀闻言便不深究,也不顾计晨还站在那儿,只对柳乐极尽温存:一时搂过她,揉一下肩头,“穿这样单薄,冷不冷?”又捏捏手;一时走到桌前,摸一下茶杯,“茶都凉了,还没喝呢,口干了吧。”就去看她嘴唇。
他这一番做作出的殷勤关切令柳乐更加局促,她轻轻拨开他手,不安地说:“我都好着。我们走吧。”
“不用急,你脸色还有点儿白,是累了吧,不妨再多歇一会儿。”
“歇够了。”柳乐摇头,“我想回去了。”
“计公子又不是外人。”予翀温和地责备,“好容易与朋友重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急着走,像什么?”
计晨忙说:“蒙王爷王妃不弃降座,已是学生三生之幸,岂敢多扰。殿下请驾。”
“计公子别见外,我也想要坐下歇歇。”予翀说着,又拉出一张椅子,自己坐在刚才柳乐的位置,拉她坐在身旁,看计晨也坐了,向他笑道,“我这王妃,性子腼腆,脾气却有些犟了,明明知道自己娇滴滴的,偏爱逞强。”
柳乐又是羞、又是惧,可是看予翀根本没有一点发怒的样子——除却那双眼睛格外黑沉沉的。但他微微眯细了双目,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偶尔闪出的火光,这副表情竟使他显出十足的俊美。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纷纷乱乱,完全没了主意,只能如木偶般由人摆布。
予翀把柳乐那杯茶喝尽了,向计晨解释说:“我也不知为什么,若她在眼前还罢了;若不在眼前时,只是惦记着,怕她饿了渴了,热了冷了,痛了痒了,怕她受委屈——今早上不过离了几刻钟,我心里就不踏实,赶紧赶了来,我想计公子该当理解,不至于心里头取笑吧?”
“这是王爷体贴王妃,当为天下男子表率,岂敢取笑。”
“我是怕你们读书人瞧不上儿女之情,不过,计公子显然不是那等假正经矫俗之人。”
无人吭声,予翀先笑道:“咱们干坐着太无趣,白费了良辰佳节,不若吃几杯酒。计员外郎——哦,不对,该称计郎中,恭喜高升,向你道贺了。”
计晨忙答:“承蒙天眷,卑职惶恐!卑职资质甚鲁,才干浅薄,实为不称。”
“计郎中明明有才干,何必谦虚。再说才干并非首要,一处不成,另换一处,总能找到合用的所在——我最欣赏的是计郎中这样的果断性子。”
又是无人搭话,予翀丝毫不尴尬,边说着,衣袖在桌上一拂,随手为茶盏都添上水:“我与计郎中好久未见,今日只喝清茶,显得有点儿交情不够了。”
计晨抬脸看看予翀:“卑职还不曾有幸被引见给殿下。”
“没有么?”予翀用手指轻敲两下额头,“见谅,我这个记性有些靠不住。我看计郎中格外亲切,倒像曾经是个熟朋友。”
计晨起身,朝予翀深深打了一躬:“谢王爷厚爱。卑职失礼,早该叩谢王爷活命大恩。”
“怎么,你不是该向我拜上三拜吗?”予翀笑问。
计晨一愕,转瞬,予翀又说:“计郎中报效朝廷、造福黎庶,不幸却遭小人陷害,无论何人知晓,理当相助。小事一桩,不必多提。”他随意地挥挥手。“委屈计郎中,白白受一场磨难。不过我看计郎中并未颓丧不振,反而更见风采,实在令人钦佩。古人云:‘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正应在计郎中身上。”
“王爷过誉了。殿下才真正是青松翠柏,经寒不凋。”计晨说。
“彼此,彼此。”予翀与他一笑。
“那么正辰兄肯陪我一杯?”予翀问。
计晨忙道:“在下不敢当。”
“怎么了,四海之内皆兄弟,莫非正辰兄不这样看,那么正辰兄愿意和哪样人做兄弟?”
计晨陪笑说:“王爷与王妃出门赏元宵,不敢打扰,不若在下改日再奉陪。”
“不要紧吧?”予翀去看柳乐,“我与计公子一见如故,你也是恰遇故人,实在是幸事。难得一处坐坐,你不愿喝酒,我代你。”
柳乐要开口说话,计晨从对面递了个安抚的神色给她。
予翀却像看见似的,立即望向计晨:“正辰兄还另有事?你看来有些心猿意马的。”
“我没有其它事。”计晨说,“殿下厚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柳乐忽地站起身。
“不用你理会,唤人进来就是。”予翀伸臂搂住她的腰,轻轻一拽,拽得她险些跌在他身上。
“小二,拿食单来。”他转身向门口懒洋洋地喊了一句。
门应声而开,戴着小帽的伙计像是被人推了一跤似的跌进来,在屋中间堪堪立住,战战兢兢瞄了眼予翀,“客……客官有何吩咐?”
“酒拿好的来,你这儿有些什么菜?”
“有,有……”伙计支吾不出。
予翀皱皱眉:“我忘了,你们这里是茶馆。”
他转头朝计晨笑一笑,“我看也别为难他们,就弄只鸭子下酒好了。”
不等计晨表示,他又命伙计:“找只活鸭子,没有就去外头买,会不会宰?”
“会,会。”伙计连连点头。
“你可抓牢些,别忘了到手的鸭子也会飞。”
“是,是。”伙计答应着退出去。
予翀转向计晨笑道:“正辰兄大概听过一句话:‘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我瞧那小子呆头傻脑,想必不懂这道理,故此多嘱咐他几句,并非我杞人之忧。正辰兄也别当我这人格外审慎,该紧时紧,该松时松。待会儿酒菜上来,咱们只管得乐且乐,煮熟的鸭子绝不可能飞走了——咱们瞧瞧看,是不是这样。”
柳乐猛地扭过脸,恳求地望着予翀:“我不舒服,我们回家去吧。”
予翀凑近过来,关切地问:“哪儿不舒服?昨夜里也没着了凉呀,是不是今早上穿得少了,天冷,你该加上条背心。——哦,我忘了,昨晚你穿的那个我拿去放车上了,我看你穿着怪好,想着今晚再穿,怨我。”
“没着凉。”柳乐勉强发出声音,“我走得累了,回去歇一歇便好。”
“晚上不是还要街上逛逛去,也不去了?”
“不去了。”柳乐差点儿喊出来,“我实在不舒服。”
予翀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向她眼中看了看,自责地说:“好,我们就回去。”
他转过头来对计晨说:“对不住,王妃倦了,想要家去。计公子若有雅兴,还请自便。改日咱们兄弟再好好吃酒说话。”说罢,不等计晨开言,他向桌上掠下一锭银子,顺手捞起披风抖开罩在柳乐肩上,半扶半推着她一径出了门。
街上的人好像少了许多,侧街上连一个行人都不见,只孤零零停着一辆马车。柳乐不由扫一眼,见那车夫正弯着腰,头趴在膝上休息。两人到马车跟前时,他立即坐直了,目视前方,轻轻抖一下缰绳。
柳乐猛想起,这一带她很熟悉——小时候每年元宵全家都来城隍庙玩,她一手抓住爹爹,一手提着灯球,看见吐火人口里喷出好长的一道火,心中又怕又爱;后来兄妹三人大了,便是哥哥带两位妹妹出来玩,可最近几年也没来过——前年的时候,柳词总算撺掇得她答应陪哥哥嫂嫂一家来闹元宵,可是临到跟前,她却反悔了,没和他们一起出门。今天晚上,又有多少人站在那儿看人吐火?她留恋地朝城隍庙方向望了一眼。
予翀在她后腰托一把,催她上车。柳乐先上去,他紧跟在后头,伸手砰地关牢车窗,又是啪一声,厚实的车帘在他身后落下,遂将日光严严挡在外面。
没人去点灯,昏昏暗暗中,两人分坐在两边。柳乐感到予翀冷冰冰的目光盯视着她。
可他一出声却非常温柔:“是不是计正辰缠着你不放?他留了信在你家,非要见一面?你不愿意答应,可是想着毕竟和他认识多年了,实在不过意?说是,我一个字都不多问了。你说呀。”
话音像揉了蜜,落在耳中格外受用,柳乐不由自主就想听从。但她还是把一个“是”咽了回去。不管他是不是真肯信,她不能说假话。“不是。”她回答。
跟在“不”后面,“是”字全无气焰,几乎刚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一片沉默吞掉了。柳乐打了个冷颤。车内的沉默像寒冰封住了她的嘴,冻住了接下来的话。
“柳乐呀柳乐——”予翀突然又开了口。
车子正好这时动了,柳乐晃了一下,双臂紧贴住身体两侧,撑在座椅上。他把她的名字唤得多么咬牙切齿。
“你好胆量啊。”
柳乐来了气:“我和他认识多年了,见一面又如何?还用不着我使出胆量。”
“你说得很是,见一面没什么大不了。”予翀立即答,“那你说吧——这儿又没旁人,不也是促膝谈心的好地方?——你和他谈了些什么?”
柳乐不知该如何解释她非要将水坝的事问个清楚,即使能解释,他这样咄咄逼人,不论她先前坦露心事的念头有几分,如今都减了十成。她闭紧嘴。
“‘早上也有趣,我一人逛逛。’——原来是有趣在这儿。”予翀轻声地笑了,“没想到你还会耍些小手段。”
“还想赖么?你不肯说,我只好猜上一猜:
“你对他说心疼他受冤入狱,遭了不少罪?
“要不然是倾诉思念,说你要是还和他做夫妻,现在该多好?
“还是向他诉苦,说我日日夜夜打骂你?——倒不愧是我老婆,和你夫君一条心,只要看别人心如刀割。”
“你不要瞎说。”柳乐实在耐不住,恼怒地喊道。
“那究竟是什么?你告诉我也听听,看值不值当淌眼抹泪的。”
“只是说起了小时的一些事,是他跟着我父亲读书的时候。”柳乐想起予翀似乎对她的父亲很尊敬,慌乱中拉出父亲来帮她。
可是没用,予翀的声调陡然冷了几分:“我说呢,只做了一日夫妻,能有多少话好叙,原来是一起回忆往事。”
柳乐气急道:“我嫁过计正辰,你又不是第一天晓得,非要逮住这个不放,当初何必娶我?”
“可我不晓得你和他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予翀阴沉地说。
柳乐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听他低声说:“得多难受你才会哭啊。”
压抑的感觉让柳乐实在受不住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跟踪我?”
予翀不屑地哼一声:“侍卫见到计郎中的小厮,叫什么来着——贵朴?见他在茶楼里面乱晃,心下奇怪,于是找老板打问,才知道原来计郎中一大早就来了,要一间最隐蔽的屋子,为等一位夫人,说等人来了立即请过去,不得有人打扰。怎么,你既碰到计郎中,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等谁?在这样佳节,舍下家人不去团圆,却忙着会哪门子夫人?我斗胆一猜,那位夫人一定是身份又尊贵,样貌又极美,姿容极动人吧?”
柳乐不理会他的讥诮:“你的侍卫如何认得计晨的小厮?”
“当然是我让他们认的,我命他们看见计正辰或他的小厮,立即告诉我——我在世上若需防什么人,头一个就是计正辰。谁让我抢了他心爱的人呢?你以为他就此干休了?我不留意他,等着他哪天从哪里钻出来再害我一回?”
“你不要东猜西疑,是我约计正辰来见面的。”
“是么,早知就该跟着你。只顾防外人,怎么忘了‘至亲至疏夫妻’?”予翀冷淡地说。
“你把巧莺呢?”柳乐又问。
“我让人问她几句话,答了就放她回去。”
“问她什么?——巧莺不知道。刚才她还想拦住,我没听,是我命她在门外候着。”
“不用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知道也没关系,是她怂恿你、给你放哨都没事。你是她的主子,我只与你说。”
“若你不许我见外人,不许我和别人说话,一早说明白就是,何必等我犯出事再费力缉捕,连我的丫环也一并当贼抓去拷问?”
“真稀奇,做贼的倒问住拿贼的了。”予翀诧异道。
“你既认我是贼,痛快处置了罢。”
“我先和你说明白,省得你不服:别人可以,计正辰不行,破口痛骂可以,互诉衷情不行,更不能泪人儿似的坐在他面前。我再晚到一步,你们是不是该抱在一起了?”
“你不要血口喷人。”柳乐气得脸上发涨。
停了停,予翀问:“就算你不知规矩,为何不先来问我?”
“问你你会答应?”
“不会。”予翀立刻说,“我会先把计正辰剁了。”
柳乐听出他是咬着牙说的,心里一紧:“是我要他来,计正辰不过是心怀感激,为道谢的缘故才来。”
予翀冷哼道:“你放心,不杀他。我要做什么早就动手了,何须忍到现在才来做这恶霸,让他当那风流豪杰?让你恨着我,念着他?不,我不仅不杀他,我还不许他现在死——我留他还有用呢。”
“不过与其等到那天,他倒不如干脆死在牢里好。”他声调狠戾地补了一句。
柳乐忽地一激灵。怪不得刚才看见马车觉得莫名熟悉,这样的车大概常见,但车夫休息的姿态她只在别处见过一次:那时在大理寺门口,正是这样一辆马车大大剌剌停着,车夫也是抱着膝,脸藏在肘弯中不让人看见。
她当即问道:“我在大理寺见过这辆车。那时候你去大理寺,不许我问案子,也阻挠别人审案?”
“对,我是去过大理寺。”予翀从容地说,“可我没耽搁人家办案,我只是不想看你为计正辰忙前忙后,到处求人。”
果然是他。柳乐紧接着又问:“你还往计家放了一万两银子,故意栽赃陷害?”
予翀笑了一声:“银子可不是我冤他,果真在他家里找出了一万银子。”
他没必要撒谎,看来不是他。不过是不是又何妨?
“那回在樱桃巷,也是你偷偷跟着我?”她又问。
“对,自你那当家男人进了监牢,我就派侍卫跟着你,看你出门都做些什么。”予翀一口承认,“那天是凑巧我要去樱桃巷——我没想到你也去。侍卫告诉我,我便赶到跟前,与今日一样。怎么,不愿念我救你的恩了?不念就不念吧,哪怕你当作那天所有事是我有意安排都行,但即便如此,与今日之事也没法两相抵消。”
原来这才是他。他是早有蓄谋,他一直在暗中看她着急,对她的狼狈了如指掌,等着她一筹莫展。她越走投无路他越高兴,为的是把她捏在手心——他做的这些还不够卑鄙?她怎么能和他做了两个月夫妻却毫无察觉?不是,她也曾疑过的,是他装得太像了,这头夹着尾巴、披着人皮的狼!
可他现在还能如此冷静,她却恨得喘不过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不知是不是被予翀听见了她急促的呼吸,他笑着说:“这就恨上我了?没必要,你不是也骗了我?”
柳乐不肯再说话,车内一时悄然无声,但她也听不见车外街市上的喧闹,只顾朝予翀的方向竖起双耳。
“经过那两年,我学会的头一件事便是耐心。”他低沉的声音令她猛一哆嗦。
什么两年——他昏睡不醒的时候?什么耐心不耐心?
“你快让我没耐心了,柳乐。”
面前一阵风,随即身子被他抱起。予翀复又坐下,让柳乐跨在他的腿上,把她环在身前。
“不用怕,我也不将你怎样,毕竟你是初犯,不过我的话还没问完——
“我就是想知道,刚才你哭什么,总不是为我流的眼泪吧?”他抬起手指抚上她的嘴角,摸了摸,又抚至眼边,“笑是假的,眼泪也是假的?我虚情假意的小美人儿。”
柳乐向后闪开身子,“你放尊重些。”
予翀拽她回来,紧凑着她耳朵说:“夫妻间的那种尊重?你可没有给我呢。”
“是你先——”柳乐顿住。有何好辩,向他讨尊重么?讨来的便不是尊重。
“我先如何?”予翀追问,“难道我没事先说过?我记得第一回就告诉你,若是我的妻子与计正辰说话,我一定会生气,有这事吧?我还记得当时你说计正辰不会戏人妻女,这么说,果然是你去戏他?”
他的嘴始终贴在她耳旁,“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谨慎的姑娘,就算有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也偷偷藏着。怎么回事,实在憋不住了吗?”
“我又不是一个木头人,我不明白朋友会面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学不会你们那种规矩。”
“你当然不是个木头人。”予翀轻轻笑道,向她耳朵眼里狎昵地吹了口气。
柳乐拼命挣扎却挣不动,只感到耳上一对坠子来回乱摇,予翀一只手箍住她,另一只手摸到她耳边,轻轻弹了弹那颗仍在摆荡的珠子。“你就是这样晃着你可爱的小脑袋,跑去你前夫跟前,滴溜溜地惹他可怜?”
今日柳乐确是特意选了这对坠子,但也只因喜爱,并没想着它会为自己增加美色。“我若想向人卖弄风情,用不着着意打扮,更不会用你的东西!”她在心里喊道,却不屑对他说出来,只是满心又气又苦。
予翀去摘那只耳坠,一时没摘掉,扯了柳乐一下,疼得她缩起肩膀,没忍住嗳哟一声。他便说:“你自己拿下来。”
柳乐只觉手指发颤,定一定神,方摘了下来,予翀抓过在手里,扭头拨开侧窗,向外一丢,又啪一声合上窗扇。
柳乐爱惜东西,便是此时在气头上,也想着何苦糟蹋了它。若被人捡了还好,可是丢在路当中,八成要被车轮碾碎或叫马蹄踏扁了。
她便直着脖颈,不肯再去卸另一只。予翀也不催,偏头含住了她的耳垂,两手又去那边耳上摩挲。
等他刚一摘掉,柳乐猛地把头一扭,突然爆发出来:“你不要欺辱人太甚。我就是见了前夫又如何,我是不检点,约了他、见了他,怎么样?我也比你光明磊落!怨只怨我没想到你这样的阴暗小人,先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后又捕风捉影,含血喷人。若能再来一遍我还见他,只是做得机密些,不叫你发现罢了。嫌我虚情假意就休了我,再不然杀了我,砍了头都行!”
她料想予翀会大发雷霆,甚而将她推下车去,谁知他的语调还如之前一般:“再来一遍?你以为机会那么好得?再来多少回我也能抓住你,你逃不脱。至于说杀你,那我如何舍得?怎么,在你心里我就那样凶残?是我不够体贴,不若计正辰懂得心疼人?那你也体贴体贴他——从今往后,你哪日会他,他哪日死。”他手上加了力,牢牢扳住她的头,一张嘴却更温柔地在她耳后、颈边流连不去,忽而停下,将她耳垂轻轻咬了一咬,发出几声低低的笑,“你猜对了,我就是狗变的,也从来不怕难啃的骨头。”
昨天夜里,被他闹得急了,她恼得骂:“你是狗变的不成?”当时他没生气,谁想此时突然提一句。柳乐忆起昨晚的情形,浑身又热又燥。
其实车厢里没有烧着炭炉,虽不很冷,也算不上暖和。可能是这个缘故,她的衣衫被解开后,皮肤受了这样凉凉热热的刺激,立即起了一层细栗。
予翀仿佛觉得好玩,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身上轻轻划动,指尖像羽毛似的拂过,燃烧着的羽毛。
“真可惜,不知道你的脸现在是白是红。”他惋惜道,“我以为,你撒谎的时候样子最好看。如今被戳穿了,露出真面目了——兴许还更美?”
回答他的是一阵颤抖。柳乐抖个不住,“别这样。”她双手抓住他钢铁般的手腕,哀哀地求。
“我要是阴暗小人,就做些鬼鬼祟祟的事,何必要正大光明地娶你?既然你心不甘情不愿,就该把你放在樱桃巷,命几个人看起来,岂不更合适,我的小樱桃?”
予翀手掌平平张开,掌心擦着她前面轻轻转动,若即若离。
柳乐难受极了,全身掠过一阵寒战,像风中的花摇摇摆摆,突然向前倾倒,说不出是不是自觉地把自己送入他的掌中。
予翀不客气地收下,拢在掌中揉着玩,不忍释手似的。
“别动,省得我弄疼了你。”他的手一翻,捉住柳乐两只腕子,另一只手仍从背后托着她,俯下脑袋,只用嘴唇去碰。他的双唇细腻、柔软、温热。
为什么车内如此安静?为什么像蜡烛燃烧般细微的声响也如此难忍?柳乐宁可听到他说话。“殿下想我怎么样?无非要我求你,要我跪在你面前,你直接下命令便是,何苦用这不伦不类的法子。”
“倒也不用你跪。”
说罢,予翀起身,把柳乐放在座椅上。
感觉到他一下跪在面前,柳乐大吃一惊,惊惶着要逃开,却被予翀握着腰按住。
她的两只手被他攥住,腿上却也使不出力气,轻易地被他分开膝头。
她感到自己本该是林中一方池塘,水平如镜,谁晓得偏偏冒出了一股泉,池心底翻着水泡泡,荡荡漾漾;时时一道小珠子串成的白线升上来,刚刚升到水面就碎了,散了,无形无状,如话音一样。柳乐咬住嘴唇。
最终,她的眼皮张也张不开,胳膊像两条融化的蜡一般搭在他身上。
“我看你还能不能嘴硬,身子都这么软了。”
柳乐不说话。
“现在还恨我?刚才就没有解一点恨?”
她没有恨他,可是她恨自己。恨自己不恨他,恨自己不自重。
同时,她也明白了,予翀恨她。他平日最多只是冷嘲热讽,从来没有暴躁的话语,从没露出过凶恶的神情,便是刚才发怒时,他仍然是自制的。她怎能想到,这样一个看来清风皓月的人,会藏着这么深的恨。
她恍惚地听他说。
“你听没听过,人一劈为二,也能活。我真想把你这颗无情无义的心劈出来,扔掉。不过你的身子可以留下,她爱我,是不是?”
现在,贴在他身上,透过两层衣衫,她感觉到他紧绷绷、饱鼓鼓的肌肉,感觉到他的皮肤热得烫人,感觉到他胸中烧着火焰般的恨意。因为他爱的姑娘躺在泥土里,而她还好好活着,像只唧唧喳喳的鸟儿,蹦着跳着,享受阳光与风。
可能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看见她穿一条明媚如春的绿裙子,从树林中飞出来时——就恨上她了。
柳乐积蓄着力气。她怕声音又不像是自己的,再三镇定,方才开口:“你既然这样恨我,干嘛不干脆点儿杀了我?”
她听见这问题像一片雪在车内飘荡,最后,他的话音终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一会儿才到了她耳边。
他答得异常平静:“我不恨你,我恨的是你不能明白。”
予翀把柳乐重新抱好,让她坐在他上面,百般恣意起来。
柳乐脑中第一个想法是:街上的人瞧见了会如何想,他们会不会从节日的欢闹中暂时抽身,奇怪地看着这辆在道路正中静止不动的马车。
马车还在动,并没停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眼下的光景实在难挨,她只能猜测车子走到哪里了——小心地穿过闹市,在狭窄的小巷中拐来拐去,嘚嘚的马蹄轻快地敲在河边的石板上,又无声地把泥土搅起细尘;在树下飞跑,在阳光中缓缓而行,一气爬上坡顶,不顾颠簸直冲下来,一路疾驶到城门再折返……她指望马车绕遍全城就会停下,这场磨折就能休止。
哪知,金陵城无边无际。
第54章 是在与计晨新婚那日
予翀整整衣衫,跳下马车,下去后,又掀帘向里面说:“往后数三个月你都呆在这儿,除了进宫,不准离开王府半步。”说罢,猛一摔帘子。毡帘啪一下打在车框上,车内又黑了。
柳乐这才知道已经回了王府,她急忙坐起身,摸索到在车凳上胡乱推着的一团衣服,一件件拣出来;穿好里衣,她打开车窗,就着泄进来的光,看见她的淡粉外袍半拖在地,半被刚才垫于身下,已经脏了。她的目光移到一只藤条箱上,一下子便明白里面是什么——是予翀为今晚准备的“寻常衣服”。她打开箱子,看到那条绿梅背心,一条鲜艳的水红色袍儿,她把袍子穿上,爬下车。
马车就停在栖月院门口,两匹马静静立着,偶尔动一动脖子,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看来马车是一直停在这儿,为怕马儿不听话拉了车乱走,轮子前挡上了一块大石。
柳乐去拽那车帘,也不知是胳膊发软还是怎的,奋力扯了几回,竟扯不下来。她停下喘会儿气,又向上抛,使力跳了几跳,总算将半面帘子甩上了车顶,借着日光,她探头向车里看,很快就看到箱子边上小小一件饰物,幽幽发着亮。
柳乐伸手去够它。她从花圃中捡了块石头,把耳坠放在轮前的大石上,蹲下身。那翡翠珠子依然是绿汪汪的,清凉、活泼,一滴水珠儿似的。她闭上眼睛,一狠心,将珠子砸了个粉碎。
这一下,全身再无半分力气,手指一松,石块砸在地上。她只感到手掌发麻,心头也木木的,却还遮不住刀剜一般的痛,可是疼过之后又痛快了。她起身,瞧见门上“如意随心”的对联,两把将红纸撕了,摇摇晃晃走进屋子。
四个丫环是轮流在院中听使唤,这时只有冬青一人。“你叫人去打热水来。”柳乐刚吩咐完,又唤住冬青,“算了,别去了。”
她不愿再等,随便拿出几件衣服,向温泉走去。
洗完澡回来,无论是马车还是残破的首饰都不见影踪,只剩那四个字:“一柳惊春”——因为够不着没撕,突兀地留在门上。
惊春?她的骄傲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柳乐哼了一声,不作理会。
还是只有冬青一个人,柳乐问她:“巧莺回来了吗?”
“没看见巧莺姐姐,我去瞧瞧,喊她过来。”
柳乐摇摇头,巧莺要是回了王府,一定早跑来了。
“你找到王爷,告诉他,我头疼,今日没法陪他进宫。”
“刚才小杏来说,王爷已经进宫去了。”冬青答。说完,关切地问,“王妃不舒服?要不要让人到宫里去报给王爷知道?”
“不要去。”柳乐严厉地看着冬青,“不必对王爷说。我休息一会儿,除了巧莺,不许有人进来打搅我。”
天黑前巧莺回来了,柳乐总算舒一口气。“你怎样,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巧莺也暗暗瞄了瞄柳乐,“姑娘怎样?”
“我没事。”
“王爷进宫去了?没要姑娘去?”
“我不想去。”
“那……王爷生气了?他怎么说?”
“只说以后不许我随意出门。”柳乐坐下,“他让人问你话了?”
“没有。”巧莺急切地摇头,“那时候我在门外站着,一直没看见有人上楼,后来茶馆掌柜远远招呼我,我便过去瞧瞧。他说公子带来的人要我去旁边谈几句话,我只当是计相公的小厮,恐怕他有什么事情,便跟着去了。在最西头那间屋,我进去一瞧,是王爷的侍卫——不是今天跟我们那几个,是平日跟着王爷的,好像是侍卫长。”
“孟临。”柳乐两眼直直望着青灰的窗,插一句。
“孟临。”巧莺不觉重复一遍,自感不知所谓,慌忙又说,“我想要去喊姑娘,孟侍卫把我拦住,说晚了,王爷已过去了。他说让我别着急,坐在屋里休息,会给我送茶水点心,等王爷走后便能放我回来。我说我要去姑娘那儿,他说王爷在那儿,不许别人过去。我说那好,我就等着。等了一会儿,我偷偷打开门看,孟侍卫还在门口站着。我,我就一直没寻到机会,害姑娘担心了。”巧莺歉意地说。
“没什么,没难为你就好。”柳乐轻轻笑了笑,没有转头。
巧莺越发不过意。一开始看见孟临,她也吓傻了,可是他面上挂着温煦的笑,说话客客气气,一下子就令她不惊慌了。况且两间屋子虽在走廊的两头,要是有争吵的声音应能听到,她留神去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就算是王爷为了脸面,在街上不好吵嚷出来,可依王爷平日对姑娘那么好来看,后面也不可能大发雷霆,此事虽尴尬,但王爷会通情达理的。最后,她几乎把心全放下了,喝了茶,又吃完了几块点心。
可是现在姑娘坐在那儿,看起来安然无恙,却没了精气神。
巧莺又急又愧,又不敢问,不知该从何问起。她说:“对了,姑娘买的风筝那些,我放在我屋子了,等下给姑娘拿来。”
“不必了。本来就是乱买的,放在你那儿,看谁喜欢,送她玩罢。”柳乐漫不经心地说,“可惜,那几枝花大概全败了。”
“花好着呢,我插起来了。”
柳乐只顾呆呆地出神,也不言语,也没留意巧莺的脸一瞬间红如艳霞。
巧莺拿手扪了扪脸,想起她在茶室中,忽然孟侍卫在门外咳嗽一声,“巧莺姑娘,若愿意回府,车子在外面等着。”她忙打开门,也不向他看一眼,急匆匆冲下楼,上车时才回头一望,见那孟侍卫抱着风筝等物站在身后,“你的东西。”他说。
那几样东西她进屋时随手放在一旁,早就给忘了,谁知他还给送了过来。“这花回去快拿水插起来,能活。”他添上一句。
因这句话,她向他看了一眼。他抱着几件玩意实在不协调,尤其是桃木剑在他手中简直小得可笑,可是那迎春花衬在黑地的燕子上,特别好看。她一人在车里时,忍不住还暗暗寻思,自己抱着它们时,是不是也是好看中透出大胆,大胆中显着好看。
王爷会不会把姑娘赶出王府?要是王爷真的勃然大怒,孟侍卫会显出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会有闲情关心几枝花能不能活?或者那是他玩的一套障眼法?
巧莺胡乱想了一会儿,再一抬头,见柳乐还是一动不动,着慌道:“姑娘还没用饭?我陪姑娘吃。”
“你吃吧,我累了,不想吃,我这就去睡觉。你也回去休息。”柳乐说完就走进里间,掩住门。
第二日早晨穿衣时,柳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下床后嗓子眼也刺辣辣地疼。她心想大概是昨天洗澡没擦干头发,着了凉,并没太当回事,更不愿传给予翀知道,故不肯告诉人,只让巧莺偷偷去煮了碗姜汤来喝了,午间蒙被睡了一觉,可下午起来并无好转,而且愈发身上没劲,晚饭也懒得吃。
巧莺担心道:“还是传太医来看看,正经开副药。”
“又不是正经得了毛病,明日就好了,大张旗鼓折腾什么?”柳乐不同意。
巧莺亦觉得天有点晚,请大夫兆头不好,像是患了不得了的病,她可不希望柳乐患病,便说:“不然……今晚就让我在姑娘脚头混一夜。要是没事固然好,万一姑娘夜里不舒服,至少有个倒水的。”
柳乐知道予翀肯定不来,但还是坚决地把巧莺撵回去:“行了,我夜里不会醒,你在这里我反睡不好。你去休息吧,已经提心吊胆这么久,如今都了结了,倒又不自在,非得找个事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从来不生病的。”
过了二更,柳乐还没睡着,辗转反侧中,不由想到一件事上:
之前说自己从不生病的话,实在并不假。听母亲讲,从孩提时,她就比别的孩子省心很多,非但难得生病,就是果真染上个头疼脑热,也只一两天就没事了。长大后,更是从来没觉得哪里不适过,只除了一次,是在与计晨新婚那日。
正拜堂时,她突然一下子心口疼痛难当,也不知怎么死命忍住了。计晨察觉不对,跟她回到新房,掀开盖头,一下子惊慌地挡在她身前,不让人看见她。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差到了何种程度,要不然计晨也不会那样失礼,把闹洞房的客人都撵了个干净,赶紧扶她躺下,也不去前头奉席敬客,一直陪着她。疼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慢慢方才好了。
当时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也没明白。第二日早上计晨要请大夫,被她拦住,讲了几句“西子捧心”、“东施效颦”之类的玩笑话,计晨也就罢了,只嘱咐她日后好生留神着,不要太过劳累。她想家里从没人有过心绞痛的毛病,恐怕真是因为婚礼紧张,后来果然也再未犯过,就忘了这事。
这时,她感到胸中恶烦,又和那一次的难受完全不同。她觉得全身有种酸酸钝钝的疼,被子像捆在身上一般让人不舒服,她翻身抱住被子,总算是睡着了。
黑暗中,有人进来屋子,点起了灯。“快把这亮刺刺的东西拿走!”她揉着被扎疼的眼睛喊。计晨走上前,焦急地问:“你哪儿不好受?”她勉强睁开眼:“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
她拼命将计晨推出屋子,插上门,累得再也没劲动弹,趴在门上就要睡着。总算没叫人发现,她心想。——可为什么怕人看见,她不是已经与计晨成亲了么?
一个激灵,她想起来,她不是与计晨成的亲。扭过头,计晨还在屋里,她吓得大叫一声。
她自己把自己叫醒了,周围黑漆漆的,原来还是躺在床上。她浑身都疼得厉害,一时间没辨出哪里最疼,隔了一会儿发现是太阳穴——额头里面好像有只棍子在顶,往两边扯她的头皮。
过一会儿,她又感觉出咽喉一阵尖锐的剧痛,便再顾不上那根钝钝的棍子。嗓子眼刀割针刺的感觉难以忍受,她决定,必须爬起来去喝水。
她挣扎了一会儿,觉得似乎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根沉重的木头站了起来。等这段木头稍稍适应了直立,便开始摸索着探路,总算在黑暗中摸到了桌边,找到茶壶——谁灌的壶?怎么在壶里装了这么多水,好似有千斤之重。她又摸到一只杯子,胡乱倒出半杯,也不顾水凉,一气喝干,真如仙露甘霖一般。
她还要再喝,又去抓水壶。谁想可能因为这时不再急迫,失了那股子劲头,胳膊抬了几次,没抬起来;不但胳膊,连腿上的力气也突然散了,一阵天旋地转,她栽倒在冰凉的地上。
第55章 她愿意这是她最后记得的景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睁眼,她仍旧是躺在床上。莫非刚才也是个梦?模糊中记起好像是有人将她抱来了床上。——是个梦,就是说,她还得再爬起身去喝水。柳乐一阵懊丧。
可这个梦还没断,她被轻轻抱起来,清甜的水从唇边流入她干渴的喉咙。
喝完水,她又被扶着躺下。这个人没走,一直守在她身边。会是谁?要是她的娘亲就好了。
这人不说话,只时不时用手贴一下她的面颊,或轻轻握握她的腕子。那只手凉凉的,但又不冰,抚在身上十分受用。她得到了病人渴求的慰藉,不再去想母亲,不一时迷迷糊糊滑入了无梦的熟眠。
“汤太医到。”昏昏沉沉、似睡非睡间,柳乐被外面一声高喊惊醒。
汤太医?她想,原来我回家里来了。怎么了,汤太医为何来,爹爹身上又不好?
即刻,她便听到汤太医苍老却又沉稳谦和的声音在帐外说:“卑职请看看王妃的脉息。”
柳乐这才知道原来是为自己瞧病。若是别的大夫,她真想命人赶紧将他撵出去,可汤太医给爹爹看过病,不能对他不敬。柳乐感到自己的手腕让人捉起,托在锦褥上,慢慢拉出帐外,良久,又来牵另一只腕子,她挪了挪身体,尽量忍耐过去。
谁知还不算完,外面又说:“卑职斗胆,还请看一看王妃的咽喉。”
听见这话,她十分不耐烦起来,正想出言拒绝,奈何帐子已被掀开,她叫人扶着坐好,身后塞了些靠背撑住身体。柳乐还想任性偏过头去,又怕汤太医笑话她,只好恨恨地张开嘴。
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大火球一下子靠近她的脸颊,她猛地往旁边让了让,火球立即从她腮边移开。也不知汤太医瞧清没有,他退后,歉意道:“劳累王妃。”
“如何?”床帐刚放下,外面立即问。
“不妨不妨,王妃贵体受了急气风寒,吃两副药将寒气发出来便好。若还要烧几日,热度过了便也不妨了。卑职这就开方子。”
“需要什么药材让人去太医院一次配足了,拿来你亲手熬药。你就在前面候着,如原先一样,不叫你走不许回去。”
“是,是。”
一时,外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脚步声、忙乱声总算止息,柳乐把头向床里转过去,又睡了。她睡得不踏实,模模糊糊中总是感到有人在身边,时不时就要拉她起来,灌她药吃。
药汤太苦了,她根本不愿喝,但她察觉出药匙就在嘴边,若她不张嘴就不肯离去。论耐心,她比不过,等她张开嘴,那人就把一点点药汁慢慢倒入她口中,一匙又一匙,不厌其烦。她实在倦了,嘴巴动了动,对方明白了,把药碗端来,她就着碗把所有药一气喝完。立即,她尝到了一小勺蜜糖——她记得这是蜜糖的甜味,不过,不如以往那样甜,但也比药好多了,她在口中多含了一会儿,然后,她微微摇摇头,于是,又一只碗送来唇边,她吞下半碗清水。
那人摸摸她的头顶,好像是称赞的意思,又拿一张微湿的帕子在她嘴上轻轻擦擦,一手从背后揽住她,一手伸入被中,伸到她膝盖下,抱她躺好。柳乐感觉与这人似乎有种默契。她没心力,不想说话,不想听见声音,这个人好就好在从不开口。
不知喝过多少苦药后,她感到神智清明了些,又能听懂别人说话了——有人在外面喊:“汤午之如此没用!怪我忘了,他在这儿空自消磨时日,医术早就磨没了。去请给太皇太后、给皇上诊病的太医来。”
她听着脚步进了屋子,伴着说话的声音:“我真笨,信他是神医。可靠?可靠治不了病。天底下最不该信他的就是我!”
他的语气十分懊恼,柳乐听着,心想:连汤太医都没用,如此看来,我是治不好了。
她感到有点伤心,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就这样死去太可惜了。可她同时也感到有点好笑:若她死了,他又要说什么呢?
她感觉出他在旁边坐下,拿起她的手握着,握得她都疼了。
有时候,她想瞧一瞧他,不为别的——既然她随时会死去,他可能就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总得瞧清楚吧。
她用尽力气,才把眼睛睁开一点儿:他坐在床边,双臂支着头,手捂在脸上,只露出一个满是胡茬子的下巴。
怎么这么丑,她心想。她记得他是个很好看的人啊。果真是吗,他是谁,是什么模样?她在心里苦苦思索,每次只差一点点就快想起来时,那影子一晃,又溜掉了。眼睛——她想起来了,她还没看见他的眼睛。
她又把全部力气集中在手指上,挪过那一寸的距离,抬一抬指尖。
他猛地放下手臂,向她望过来,眼睛红通通的。
不过,一张脸毕竟也算好看。她记起他以前的样子了——那对黑色的、夜空般深邃的瞳仁。不枉我死在他旁边,她想着,阖上了眼睛。
“青青——”
她总是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真,不过这一次,她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听见有人唤她“青青”。
青青,只有一人这样叫过她,而他已经死了。——说来稀奇,她能够确信自己还没死,既还是阴阳两隔,又听见他唤她,那就只能是做梦了。
“青青——”
她惊讶地转头,遇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似乎含着一抹挑衅,又含着胆怯,含着笑意,在说那一声是唤她——不唤她“柳姑娘”,唤她青青。
她慌得——或是高兴得——忘了垂下头,一直朝他脸上、朝他眼睛里看着。
禹冲抬起手,从她头顶捻起一条柳枝。“青青柳,柳青青。”他说。挑衅不见了,胆怯也不见了,一对黑眼睛在笑。透过黑密密的睫毛,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映出笑弯弯的柳叶、喜盈盈的春天。
柳色清新、水润,如烟如雾。她的欢乐清晰、真切,如莹如洗。霎时间,柳条上鹅黄的嫩芽一粒一粒闪着亮光。
芳心一寸,柔情千缕。春意如丝,摇摆着,荡漾着,缠上了谁的心头?
若她将死去,她愿意这是她最后记得的景象。
可是,她又记起偎在他怀中。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乐儿。”
她全想起来了:想起他是谁,想起这正是他的声音。
“青青,青青……”
或许他是在叫“卿卿”。
“禹冲——”恍惚中,她张了张口,自己也没想到,嘴里怎会发出这两个字音?
“你说什么,乐儿?”
她不知道忍不住想唤的到底是谁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听来一样,所以没关系,他不会知道。正因如此,她更不愿意这样叫他。不要喊他,不要,她不断告诫自己,用力咬住嘴唇,苦苦忍耐着。
一只手指轻轻去触她的牙齿,“咬这个。别忍着,你哪儿疼,乐儿?”
柳乐毫不留情咬下去,感觉到自己一颗尖尖的虎牙刺破皮,扎进肉。她恨予翀,忘了因何而恨;不想恨禹冲,却还记得如果他不做出那种事,她怎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腥甜的滋味流入嘴中,堵在嗓子眼,又被她咽进肚里。终于,她感到了一阵快意。
又是一个梦。在梦中,她听到一阵柔和的、轻快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辨了好一会儿,终于断定这声音是雨滴飘洒在窗棂上。她想伸出手去接清凉的雨点,可是手却抬不起。要是能畅快地听一听雨、看一看雨、闻一闻雨多好啊。可她苦于无法表示,只能难过地在枕上摇摆着脑袋。
身边的人离开了一会儿,当他再回来时,她感到一股清新的凉意拂到脸上。这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得更清楚了,她听见雨滴欢快地弹着黄杨油绿的叶片,在樱桃树新长出的嫩梢上滚来滚去,她仿佛看见竹叶锋锐的细尖上结出一颗闪烁的水珠,水珠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忽地啪嗒一声落在她的面颊上,——这让她比什么都开心,她把脸转向朦胧中觉得更亮的地方,和着飒飒作响的细雨,把清浅、潮湿的芬芳不断吸入肺腑……
趁他走开时,她把被子掀开,抱在怀里。这样刚刚好,凉爽又暖和。
他没有为她重新盖好。这个总是陪着她的人躺下来,圈住她半边身子。他的身上沾着新鲜的潮气,凉爽又暖和。在雨天拥着被子就是这般舒服,她静静地靠着他……
第一场春雨后,柳乐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能张开眼,能说话,也能叫人拿勺子喂几口粥吃了。头几天她净是躺着,躺得浑身骨头疼,稍微有些力气便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休息。
这天上午,她正闷闷瞧着后窗外一株梨树,找枝子上有没有新吐的小绿芽,予翀跨进屋子说:“母亲来了。”
柳乐听出他的脚步声,本不欲搭理,谁知是这个话,她惊讶地转头一瞧,果然是江岚跟在予翀身后一道进来,一面探头张望着。她喉头哽住,“娘快来坐这儿。”
江岚先对她打量了几眼,满面现出焦虑之色,很快收敛住,笑道:“是瘦了一些,不要紧了吧。”就在床边坐下。
柳乐悄悄照过一回镜子,见识过自己憔悴得不像样的模样,知道母亲肯定吓到了,只是当着晋王,不敢露出心疼,怕他以为是埋怨。
柳乐心疼起母亲,对予翀的怨气又长了几分,抬头向他客气地说:“请殿下允我和我娘单独待一会儿。”
予翀对她笑笑:“你别累着,母亲不是别人,你坐得久了就躺下说话。母亲也别拘束,要什么尽管吩咐。”说罢,他就走了出去。
第56章 这是为我自己流的眼泪
江岚早已搂住女儿,“怎么闹到如此来?”
柳乐说:“我虽没生过病,还不许生病么,娘这样大惊小怪。”
江岚擦擦眼角,“究竟如何了?”
“娘放心。大夫说以静养为主,适当活动,她们才不许我下床,其实我都忘了我生着病。今天巧莺还和我走了好几圈,都可以不用她扶了。”
“病了几日了?”
“谁记那个,也就是躺了两三天。”
“别和娘打马虎,王爷说前几日你发着烧,这几天烧退了,精神才好些。我听那意思前头还有点儿险,发烧也不止一日,且那还是好些天前了,我算算——从你病倒,前后总有十日了。”
“娘算这个干嘛,病去如抽丝,谁生病连头带尾不要八、九日?王爷还病过两年呢!我又不是大病,何况现如今都好了。”
“不是——”江岚叹口气说,“你这孩子就是心重,我不想问你,要是不问,你又不说。其实说出来也是个开解,对你养病只有好处。——你这场病果真是为和计晨见面闹的?王爷责怪你?”
柳乐急得扯住江岚衣袖:“娘也信外头那起人混说?”
“外头并没有人说。”江岚苦笑道,“是计晨那孩子,过了灯节第二天就跑到家里去,说前一日出门逛庙会遇上了你,说了一会子话,结果被王爷看见了;他也说当时王爷并没有怎样,但他还是担心,又不敢上别处打听,所以向我们探问探问消息,看你有没有给我们来信。我想着你才刚回过家,看着好端端的,哪能一两日就闹到不可开交,何况大节日里,王爷总也不至于认真生了气。后来是你哥哥出去打探一圈,听闻只有王爷一人去了宫里赴宴,我们心里就有些惴惴的。唉,哪知道你是生了病。”
柳乐不安道:“怪我,本来没当个事情,也忘了往家里捎个信儿,害得爹娘牵肠挂肚。我生病是因为洗澡着了凉,怎么扯上与晨大哥见面,那并没有什么。”
“你也太不小心,洗澡怎么还凉着了。”江岚说着向她脸上细细瞧了瞧,“我看你如今气色还是不大好,你自个儿觉得怎样呢?”
“比前面是好多了,前头有几天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晓得——要说有凶险,大概就是那时候。”柳乐索性把病情与母亲说明白,“开始请的汤太医,他一直说不要紧,王爷倒嫌他不上心,后头来的太医才往严重了说。其实就是发烧昏睡,烧过了就没事了,汤太医说得对,——他的医术是很高明的,爹爹吃了他的药,不是很好么?我不过是那几日把身子病得虚了,得慢慢养,昨天好几个太医瞧了都是一样的话,所以真的是不要紧了,不然也不敢要娘来。”
“那便好,等我回去告诉你父亲。”
“娘别急着回去,多陪我几天。让巧莺去说一声就行。”说着,柳乐唤了巧莺进来,忽转念一想,要是巧莺回家,柳图必会向她询问,被他知道了事情始末倒麻烦,遂吩咐了巧莺几句,让她另派人往柳宅报信。
江岚因为来得急,随身没带衣物,不免又开列了一堆要从家里取来的物件。柳乐知道一件东西再好,在母亲眼里也不如用惯了的好使,也就由她了。
一时,又只剩母女二人,柳乐把家里的大小事情问了个遍,江岚一一告诉她,犹豫着又说:“我再问问你,计晨那事你是不是还担心?外头没有乱传,你不用怕,王爷我看他也——”
“我更不怕他。”柳乐打断道。
“那好,你累不累,要不要躺下?”
“不累。”柳乐说,突然感到饥肠辘辘的,问道,“娘,你在家里还做不做饭?”
“好久不上灶台了,现在哪里用我做,顶多指挥指挥。”
“那你的手艺还没丢吧?”柳乐调皮地一笑,“娘,我天天不想别的,就想吃你做的饭,你给我做些行不行。”其实她在王府吃得很可口,只是在母亲跟前不由就像小儿一样撒起娇来。
“好。”江岚立即站起身,“你想吃什么?”
“鸡汤泡米饭。”柳乐不假思索地说。
“鸡鸭这些你还吃不得吧。”江岚皱起眉。
“不要鸭子!”柳乐喊叫,赶紧又说,“我只想吃鸡。”
“都一样。你才刚好,吃那些油腻腻的怎么使得。我做莴笋,给你配粥吃好不好?再不然,拿鸡汤滚个嫩豆腐,沾些鲜味。”
“不,不要那个,我就想吃鸡汤米饭——想吃便表示身体能吃。”柳乐抱住母亲的手来回摇晃,耍赖说,“别的端来我也不要,我再不愿看见白菜豆腐,粥呀羹呀的了,总是清汤寡水,还能不瘦?”
“好,那我去厨房瞧瞧。”江岚向外走。
柳乐赶快喊一句:“别忘了还要玫瑰咸菜,就着吃解腻,只不知这里有没有。”
柳乐这几日还没说过这么多话,确实有点乏了,江岚走后,她便倒在枕上,闭目养着精神。只是肚里的馋虫始终睡不着,一听见门外声音,急忙撺掇着她又坐起来。
巧莺手捧一只大食盒,头一层打开来是四样小菜,都盛在白瓷小碟内,堆放得灵巧可爱:一样莴笋,一样香芹,一样炒螺蛳,一样玫瑰酱菜——切成菱形小块,淋上几滴麻油。
又拉开下面一屉,端出一碗香腾腾晶莹剔透粳米饭,最后是一碗鸡汤,泛着黄铜似的光,冷冷的,安安静静的。
巧莺拿银匙从汤碗中心轻轻搅一下,将上面薄薄一层油拨开,等候片刻,鲜香的味道才散出来,再舀了清汤,往饭上浇了数勺。
柳乐不禁欢呼一声。她从小就爱吃这样,鸡汤白米饭,加上酱菜,长身子时一顿能扒净好几碗。“快给我。”她伸手要拿。
“骨头都支愣出来了。”江岚看见她的胳膊腕儿,嘴里嘀咕,“你有没有力气,看洒到身上。”
“原本我胳膊就不粗。——那娘喂我。”柳乐也不和母亲客气。
江岚便端着碗喂她,柳乐吃几口饭,又停下吃菜,又指指螺蛳,巧莺便拿签子挑螺肉。
“吃几个就行。”江岚说。
“本来也没几个,都给我吃嘛。”
江岚笑道:“刚才去厨房,那位鲍大娘说你病着时不吃饭,小厨房不开火,大厨房也不敢自己做了吃,连带着王府里住的全部这些人好几日没沾荤腥。”
“这是干嘛,他们吃他们的嘛。”
“大伙担心你,哪里吃得下,你没瞧出来巧莺都瘦多了。不过如今看你肯吃,那边也忙着杀猪宰羊,要把条羊腿给你,我想着羊肉那东西太热,倒是猪肚滋补,便让留着,弄干净了,回来给你做胡椒蒸猪肚,或是做姜汁的,你想吃哪样?”
“都要都要,够吃几顿?”
“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柳乐一面和母亲说笑,一面吃进去小半碗饭,叹息道:“还是娘做的饭香。”
不知何时予翀进来屋内,对江岚说:“母亲歇歇,我来。饭好了,母亲请去用饭吧。”
江岚便起身带着巧莺出去了,予翀在床边坐下,拿起碗。柳乐别开脸:“放着,我自己来。”
予翀不说话,也不动,乌黑的眼眸注视着她。
柳乐的脖子拧酸了,便把脸转向他。一连多日,她没拿正眼睛看过予翀,这时与他的目光相遇,她好像看着一块石头。
她不在意他眼中是不是有悔过的神情——还不是当时马车里看不清,不然她就会记住这张脸残忍时的样子。
“你叫巧莺来。”
“我怕母亲拘束,让巧莺陪着她。”予翀小心地说。
“我饱了,不要了。”
予翀依然举着碗和勺子,“上回……实在是我不对。即便怪我,你也先养好身子,其它以后再说。”
柳乐在心里哼了一声:要是两人从没有破了脸,不过为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而略有争执,他说这话倒是适宜得很。
两行泪从她眼角滑出来,她为自己的眼泪气急败坏,喊道:“明明是你见不得我好,连我好生吃一顿饭都不许!”
予翀放下碗,伸出手指为她揩掉泪。柳乐扭开头:“这是为我自己流的眼泪,你用不着瞎猜。”
予翀的手指顿了一下,又不由分说地抚上去。他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处伤口,结了痂。
以前他指上没有伤疤。柳乐的眼睛偷偷瞟过去,心道:好像是牙齿咬的。还以为那是做梦,难道竟是真的?她呆望着他,眼泪不由止住了。
“那些话……每一句都错了,是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予翀的手指移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嘴唇。
柳乐想起嘴上还油乎乎的,猛地抽开身子,把床头撞得“砰”一声响。
予翀坐上床沿,坐在她身边,意思是要她靠在自己身上。柳乐将腿上被子一掀,“你要是不走,我走!”
予翀连忙站起身,低头哄劝说:“你再吃几口我就走,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别让母亲着急。”
“是我不爱惜?”柳乐连连冷笑,“你的意思无非就是我生病是因我故意不保重,为的是辖治你。辖治你什么了,我死了,我父母还去告你不成?你大可以看着我死了算了。”
予翀无话,待了一会儿说:“那,我再叫母亲过来?”
“你不要指使我娘!”柳乐喊道,把“我”字说得分外重。什么母亲,他该唤母亲的人,是宫里那位太后。
“我这就走。”予翀又端起碗,“吃完了饭再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柳乐见他就是不走,一时气噎,止不住又咳起来。予翀忙抚背拍打,柳乐猛咳了一阵,满面通红,好容易喘上气,挣着说了句:“你快出去,只怕我就好了。”
再没有一句话,予翀起身出去了,随即,丫环春黛进来,服侍柳乐吃饭。
饭并没凉,但柳乐索然嚼了几口,终归无味。
江岚在王府住下,便说晚间伴着柳乐睡,为的是让王爷能好好休息休息。自柳乐清醒后,连看都不愿看见予翀,更别说靠近他,予翀也明白这个意思,晚间只打地铺在床下睡着,听见动静才起来。如今柳乐夜里不发烧,其实睡得安稳,夜间并用不着使唤人。她想要母亲陪着,予翀便搬去别处。
见到江岚,柳乐心中喜欢,更是一日好似一日,饭也吃得多了,不过两三天,身上的肉虽还没长回来,脸颊的红润已隐隐看得见了。
江岚看她无事就放下心,也不便在王府长住,因想着要回家去。柳乐不肯,江岚笑道:“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娘,你妹妹肯定也想我了。”
柳乐问:“妹妹在家做什么呢,你怎么不带她一起?”
“她能做什么,贪玩罢了。你哥哥是要她也来,我想着算了,到底是王府,”江岚不大自在地说,“咱们一家子挤过来像什么?”
“叫柳词来嘛,我也想和她说说话。”
予翀不知为何总在附近盘桓,正打帘进屋,恰巧听见了这话,当即说:“二姑娘若无事,就请她过来小住几日,我派人接她。”说着转身吩咐去了。
虽他的身影只在门口一闪,霎时间,柳乐的脸已经拉下来了,冷冷觑着晃动的湘竹帘。
江岚瞧见,想了一想,开言劝道:“你怎么还和王爷生气?说是病去如抽丝,本来也该好利索了。我看多一半是因为你与他怄气——病人心里不安宁,那怎么好得了?何况还是争闲气,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便是前头你们吵架话说重了,王爷也服了软,又是这样上心照料,你还不能饶过他?我听她们说,那几天是王爷没日没夜守着你,一步不挪开,宣他进宫也不去。”
“娘,你信她们?她们和王爷是一条心。”
“巧莺也是一样说。”江岚摇摇头,“何况本来是你不对,巧莺都对我说了。”
“我哪里不对?”柳乐气恼道。她生气是真,生气的样子却是装腔作势,因她忽然想起,无论如何,不该在母亲面前露出心绪,令她难过。
“王府里使唤的人尚且知道和王爷一条心,你怎么反不懂道理。若他对你不好是另一说,可我看也挑不出不好。”
柳乐撇撇嘴:“娘,你不知道,他就是对我不好,他都是装的。”
“哪有装还能把自己装得瘦了?”江岚笑起来,“行了行了,你们爱怎么就怎样,我管不了。等你妹妹过来待一两日我们就回去,我和你爹生气去,谁要他养出这么拗的女儿。”
柳乐也跟着笑了。
第57章 她最后认出丈夫没有?
柳词当日便到了王府,姐妹见面,又有许多话要说笑。若不是江岚恐柳乐疲累,硬拉开她们,两个人说到二更天都不肯歇息。柳乐已让人在花园中收拾出一处地方,安排柳词去住,第二日早晨,又要巧莺领她去各处游玩。
回来后,巧莺眉飞色舞地说:“我和二姑娘在外头走着,浇花的丫头准是远远没瞧清,还以为姑娘大好了,扔下水壶跑过来问安,看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笑死个人。”
说得柳词脸红红的,柳乐也笑:“有什么,先前妹妹穿我的衣裳,娘还认错过呢。”
江岚笑道:“那是逗你们玩,做爹娘的怎能认不出?一眼就瞧出不一样了。不过有一点你两个是一色一样:都是外面瞧着乖顺,心里早就打好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动的。”
柳词脸上愈发红了,柳乐想起妹妹往日的情形,笑个不住,又说:“娘别扯我,我从来都乖顺,一头小牛也就拉动了。”笑着笑着,她忽地心里一悲,抬头看见柳词望着她,眼睛里竟也是一片忧伤之色。
柳词来了,姐妹两个见过,江岚便又提起要回家的话。柳乐万般不舍得,拉着母亲不放,硬要她再多待几天。
“你这孩子,我包袱都打好了,你爹爹还在家等着呢。过几日我再来。”江岚为难地笑着。
最后,是予翀过来说:“儿不敢强留母亲,只是劳累母亲多日,这便回去,实在心中不安。若母亲喜欢——我已定了香兰班的戏,明日请母亲看戏。儿亦遣人问候过父亲,知家中都好,母亲迟回一日也不妨。”
江岚是道地的戏迷,早就知道香兰班的名头,却还没拿耳朵真正听上一听。闻言她有些活动,又被柳乐一撺掇,答应明日再住一天。
第二日恰好十分晴朗——在这样的日子里,猫儿乐于往朝南的坡上一卧,接受日头懒洋洋的抚弄。遵照医嘱,柳乐每日要在室外晒晒太阳,戏台子便搭在花园中一座扇形亭子里。亭两边皆连着回廊,廊中也置了桌凳,摆上茶果,府里的大小丫头媳妇都挨着坐了。
亭子当中设一张罗汉榻,两边各一张圈椅,都铺着狐皮坐褥,彩蟒靠枕。江岚要往椅子上坐,柳乐硬按她坐了中间的榻,自己往旁边一张椅上坐了,接过戏单,不在意地说:“娘别让了,王爷不爱听戏。”
这时早有人又搬了椅子来,予翀就在柳乐旁边坐了。柳乐只管低头看戏目,把江岚素日喜爱的戏都点了一遍。
江岚请予翀点,予翀推辞说:“我不大听戏,也不懂,请母亲挑喜欢的点。我过来瞧瞧茶水是不是都齐备。”柳乐就向江岚做个口型:“我说吧。”
江岚不安道:“那怎么成,她两个都不爱听戏,竟成专给我看的了。”
“我陪母亲听两出。”予翀说罢,唤领班上来问,“‘错认’和‘传信’能不能唱?”
领班已做了老旦装扮,连忙笑答:“唱得。‘刘郎归家’平日唱得少,未列出戏目,小班当使出全副本事,贵人们只当听个新鲜。”
开场戏过了,便唱予翀点的两折戏。这“刘郎归家”说的是唐人刘元甫进京赴试,回乡途中路见不平,被贼寇乱刀砍死,魂魄附于一贼人身上,后与妻子团圆的故事。台上正唱的“错认”是刘元甫换了面目,不敢公然露面,只回家悄悄看视妻子碧箫,被碧箫发现,当作歹人拿门闩打伤,逃往深山的一段。
柳乐从没看过这出戏,不知前情,只当碧箫打的就是个恶棍。又见缉拿盗贼的官员、道貌岸然的里正、好事多舌的邻人相继登场,纷纷在碧箫跟前聒噪,心想:不会点就点个熟戏听,非要自负学问,点这么一出生僻戏,词又不好,乱哄哄什么看头。
及至听到刘元甫在山中的唱白,柳乐方听出点意思来。刘元甫怕告知妻子实情,又怕妻子从别处获知他的死讯伤心,想要亲口对她说并劝她改嫁,可又担心自己是个贼人模样,要叫官府拿去,思虑再三,只好假托是来送信的,将字刻在树皮上,约碧箫进山见一面。柳乐不禁心酸,觉得他真是个可怜人。
再往下看,碧箫见丈夫久去不归,日夜担忧牵挂,买柴得了刻消息的树皮,以为自己误伤了丈夫的信使,追悔莫及。扮碧箫的正旦低眉唱道:“急风催破状元花,骤雨敲碎鸳鸯瓦。愁闷闷,痛煞煞,一片糊涂作生涯。惊了鸿雁散了霞,难见我那冤家。”
听到这儿,柳乐感觉予翀侧头看了她一眼,恍然大悟:他是借戏词骂她糊涂,不分好歹,不像人家的妻子温柔贤淑,善解人意。难为他特特找到这出戏。
她扭头对母亲说:“我不懂碧箫这么自责做什么,半分都不怪她。那个刘元甫变了一副样子,又是躲在窗后偷窥,又是说话不清不楚,我看也该打出去,要是认成好人才怪了呢。她倒怨自己糊涂,可见真糊涂。”
江岚说:“她倒是不糊涂,不过是后悔自己莽撞,害得人家受了伤,又被官府追拿。”
“这都怪刘元甫不好好说话,说清楚不就没事了。——后面呢?”
“后头她去山上,见了贼人刘元甫——不能再说是贼人,就说黑衣裳刘元甫吧。黑衣这个告诉她刘元甫被贼人杀害,他自己本是贼人,被刘元甫的义举所感,弃暗投明,才来给她报信。后来碧箫报官,将贼匪一网打尽,唯放过了黑衣刘元甫。”
柳乐叹口气:“碧箫倒算是个坚韧女子,她最后认出丈夫没有?”
“最后菩萨显灵,把刘元甫真身还了回来,那时候两人才相认。不然怎么认?黑衣刘元甫来求亲,她还拒绝了。”
“他来求亲?”柳乐不屑道,“这个刘元甫没道理得很,本来就是她丈夫,求什么亲,试探不成?他想要碧箫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既是试探,可见心中不信,既是不信,还称什么夫妻?”
江岚说:“他也没办法。一声不吭走罢,舍不下,再说留碧箫一个人也难过;告诉她实话罢,自己偏成了个贼人,又怕她心里嫌弃。”
柳乐想一想刘元甫确是为难。这故事不知哪里令她触动,又觉得怪不对劲,说不出的感觉。“反正这整个戏就没有道理,难怪愿意听它的人不多。”
江岚笑道:“先前我也没觉得这戏好,今天听这几人唱得倒有味儿。你细听听——看戏是看戏,讲什么道理?”
“可不,”柳乐点头道,“戏里才会有菩萨显灵的事,要是戏外,就凭刘元甫不肯对妻子开诚相见的糊涂劲儿,让他一辈子后悔去吧。不不,要是戏外,连这个故事都不会有——全是乱编造。”
“哪个故事不是编出来的?”江岚越过柳乐瞥了一眼予翀,低声说女儿,“你今天怎么了,好生往下听罢,这么些话。”
不过予翀只点了两折,这时也就唱完了,柳乐心里倒有点想知道黑衣刘元甫来求亲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可她嘴上只装作丝毫不感兴趣,说:“整个‘刘郎归家’最好的难道是这两出?我看没多大听头,后面不知能不能好一些。”
“后头的戏也不好,没有必要听。”予翀说了一句,便走了。
他一走,柳乐立即坐上榻,猫到母亲怀里。
江岚拿手抚摩着她,她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看了两出戏。不一会儿柳词也离了席,柳乐没在意,但江岚数次扭头四望,问:“你妹妹上哪儿了,这么久还不回?”
柳乐说:“她又不爱看戏,让她玩去吧,我陪着娘看。”
江岚不依,定要让人去找柳词,一时没找见,江岚口里便埋怨说:“这丫头乱跑什么,这样没规没矩。”
柳乐听到不高兴:“娘就是不拿我当自家人了,来这里好像来作客,又不肯长住,又要拘着妹妹。妹妹又不是个小孩子,娘还一直把她拴在身上不成。”
“可不,正因她不是小孩子了。”
柳乐听母亲好像话里有话,便问:“妹妹怎么了,我瞧她有了心事似的,问她也不肯对我说。”
“你问她了?”江岚有些发窘,向两边瞧瞧,压低声音说,“还不是你哥哥,他结识什么钱家贵家的朋友就罢了,不知怎的回来说钱家有个二郎还是三郎的,长得一表人才,有意来提亲,我说你妹妹还小,不用急,谁知他怎么就跟你妹妹说去了。她大概不太高兴,也是元宵那晚,偷着哭了一场。”说完江岚发觉失言,连忙又道,“后来我也向人问了,那位钱公子样貌倒还过得去,不过似乎平日里是有些荒唐。我和你爹爹的意思,自然还是肯读书的孩子好,并不要他家里多么富,只要是个稳当人。你哥哥又说了个谁家的孩子——”
柳乐一听便来气,打断道:“娘别听哥哥说,我知道哥哥,他保管能挑出个人来——不荒唐,长得好,地位高,可就算他是文曲星下世,将来能为官做宰,妹妹心中不愿意,你们硬要她嫁吗?我一个已经——”她收住嘴,“我知道不该我管,可是你们也别叫哥哥管,你和爹瞧着好,再问妹妹愿不愿意就行了。”
“那是自然,当然要柳词她愿意,你父亲也说你哥哥来着,他是不敢再提了。只是柳词和你又不一样,她心里的事一个字不说出来,我们也没法子。如今有意的人更多了,也有一两个看来不错的,只不知你妹妹她是怎么想,我们也不敢露口。唉,一年大二年小的,又不好总这么着。”江岚无奈地笑了一笑。
柳乐说:“娘着急什么嘛,妹妹还没满十九呢,就是小得很,多留一两年又怎么了。等将来妹妹真有了喜欢的人,娘自然便知道了。”
“不是,留你妹妹在家当然没什么,可这次我说来看你吧,你哥哥他就非要柳词跟着来,说怕我太累,柳词可以帮忙。我说王府里还能缺人?再说还不知你这里情形,我也只是看看,不打算住下。柳词也不想来,你又偏叫她,又让王爷听见了。唉,要是我就不能让她来。可你父亲还不知道,你哥哥肯定又在旁边瞎撺掇。——若小孩子还罢了,哪有个大姑娘跑到别人家住着的?我是嫌不好看。”
原是因为这个,柳乐忽地明白了。有些话江岚是没有明着说出口,但柳乐太知道柳图了,怎能猜不到他心里的念头?她不愿把哥哥想得太坏,可这念头的确不好听:万一她命薄,当上王妃没多久竟一病死了,柳家借势飞腾的美梦就成了泡影。幸而家里还有一个姑娘——若王爷看得上她,怎么就不会喜欢她的妹妹?姐妹两个自然是最像的,柳词比她年轻,论容貌只会胜过她,何况,柳词没有情郎,没有前夫,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王爷肯定更爱柳词。更别提还有说出来不恭敬,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予翀自己的生身母亲,就是姐妹两个中的妹妹。
世间自不乏浅薄的人,很容易生出此等低俗之见,可那是她们的亲哥哥!
第58章 姐夫不算外人
柳乐心中万分难过,还是笑着说:“原来娘是因为这个才着急回去,那真是没必要。我看柳词就是个小妹妹,别人看她也一样。你们就再陪我几天吧。”
“以后我再来。”江岚坚持道,“这次回去我要好好和你哥哥说说,妹妹那儿我也去——”
“别,娘,你千万别跟柳词讲,她是小姑娘脾气,要是知道了,非和哥哥闹个不可开交,万一爹听见了也要难受。”
“那好,我不和她说。”江岚心里本是有些影影绰绰的,但心事一说出来,看柳乐这样笃定,她也就放下了。过不大一会儿,柳词回来坐下,江岚轻轻数落了她两句,便又专心听戏。
听了大半日戏,到下午日头刚开始斜时也就散了,柳乐回屋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巧莺为她梳头。柳乐说:“随便挽挽就行了,又不出门去,这么细致做什么。”
巧莺停下手,犹豫着说:“有件事,今天唱戏时让卉儿去找二姑娘,她是找见了的。”
“怎么了?”柳乐一顿,“二姑娘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嘛,本来有什么好找?”
“刚才卉儿来对我说:她看见王爷和二姑娘站在山上高亭子里说话,所以……她没敢上去。她知道姑娘不会怪她,才悄悄告诉我,让我告诉姑娘。——好了,姑娘你看如何?”巧莺向镜中望了一眼。
柳乐只大略一瞄,还没看清头发梳了个什么样子便站起身:“你去对她说,谢谢她特来告诉一声。她大概也是从宫里来的,见惯了大阵仗,知道怎样才能目不斜视,耳不旁听,端端站住。我和妹妹却是自小都这么玩,到处都要跑要闯的。二姑娘碰上了王爷,总不能装作没看见,看见了自然要说几句话,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让她不可再和人胡说。”
巧莺一面把梳子收进妆匣,一面笑道:“何用姑娘吩咐,我都嘱咐过了。看她急得要赌咒,肯定是不敢再乱嚼舌头。既没事,也不用告诉太太,姑娘也只知道便罢,别往心里去放。”
柳乐瞪了巧莺一眼,嫌她竟以为自己会多心。可当屋里只剩她一人时,柳乐第一个想的确实是此事。
妹妹当然不是那种人,她一万分确定。母亲和巧莺熟悉柳词,自不必说;卉儿虽是头一次见柳词,亦不至于当她会寻机觅缝。可是她们心里都嘀咕,无非是大家都明白:这种事总是由男子那头说了算的。
她不信予翀会——不,她不信予翀。但反正他永远也别想打柳词的主意,否则,她一定杀了他。
柳乐下了这样的决心,可还是免不了一时恨,一时痛,一时忧。
正自发怔,只听丫环在院中报:“柳二小姐来了。”接着巧莺掀帘,将柳词让进房间。
柳乐看巧莺一眼,巧莺会意,端来茶便悄悄地掩门出去。柳词坐了一会儿,说:“娘要回家去,明日早晨一定要走。”
“那你留下再陪我几天。”
柳词低着头,柳乐只能看见她的侧脸,看见她嘴边有一点微微的笑。
“今天你们听戏时,我找姐夫说了些话。”柳词忽地抬起头。
柳乐不知该说什么,等着妹妹往下讲。
柳词似乎也忘了要说的话,两人默默无语,半晌柳词说:“姐姐,王爷他是个很好的人。”
柳乐气恼起来:“你也来替他说话?你总是为外人说话!”
嫁给王爷时,她以为,妹妹心底深处不赞成,因为嫁计晨时,妹妹很为她喜欢。——若这么想,当初她和禹冲闹别扭,柳词也总是帮禹冲讲好话,甚至禹冲流放,死了,谁也不提他,还有一回听见柳词悄悄地说:“禹公子和姐姐是那么要好的朋友,禹公子不可能做坏事。”
想起前事,柳乐伤心得再不能发一言。
柳词伸出手指,顺着柳乐的两道眉划了划。
这是唯她们二人彼此明白的举动:小时候有一回,早已忘了是因何事,柳词大哭不止,柳乐看见,不知怎的,拿手指去接那滚瓜似的泪珠,抹在她眉上,把两条绒乎乎的眉毛抹得又细又翠,搬镜子给她一瞧,柳词含着两包泪,又笑开了。这后来变成了姐妹间的玩笑,每当柳词伤心难过时,柳乐都去摸摸她的眉毛,哄得她破涕为笑。
柳乐呆呆望着妹妹,柳词笑笑说:“姐夫不算外人。更多的事情我也不懂得,但我知道,必是天底下最好的那个人,才够格做得了我的姐夫。”。
翌日上午,送江岚、柳词去后,予翀回身对柳乐说:“昨天我和柳二姑娘说了一会儿话。”
柳乐没搭言。
予翀接着说:“是为最近有人想提亲,她不愿意,心里又担心,怕冷不丁定下来没法悔改。她不好直对爹娘说,想要告诉你,又因为……她怕你还得来找我,害你为难,故此直接对我讲了。”
柳乐听了倒诧异。昨日柳词没提,她以为妹妹只是为她和予翀居中调停的意思,原来还有这事。
这么说柳词心中已经有个人了,会是哪个呢?柳词素来不糊涂,这事情却行得奇怪——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信父母和亲姐姐,却肯对个不相干的人吐露。莫非她以为只有王爷才能帮她?未免太轻信了。
柳乐冷冷地说:“多谢殿下,不过我妹妹的事不劳殿下费心,我爹娘没那样心狠,不可能罔顾她的意愿要她嫁人。”
予翀微笑道:“这我清楚,我并非想干涉你妹妹的亲事,若要问我,我也希望她嫁给自己中意的人。我本来有个妹妹,可她……”他的面色骤然一沉,隔了一时,才望向柳乐,“我们是夫妻,你的妹妹就如我自己的妹妹一样。”
柳乐从太皇太后和太后那儿都听过,予翀本来是该有个同胞妹妹,但妹妹没能活着出生,他的生母谢贵妃亦是在生产时没了。想必是为此,他想起自己的妹妹,不免带几分恨意。他的生身父母都已过世,又没有个同父同母的姊妹,再说身为皇子,兄弟姐妹间本没有寻常百姓家那么亲热,这样一想,他也真是孤单、可怜。
她说不出重话,良久轻轻道:“我妹妹是个普通姑娘,不是公主,她不必非要嫁你们皇族亲信、大宦名门之后。哪怕是布衣平民,只要品行好,只要她喜欢。”
予翀点点头,郑重道:“我保证——我并不是要把这个当作对你的道歉、补偿,但我保证,你妹妹一定能嫁给她喜爱、且配得上她的人。”
柳乐听到“道歉”,心头就跟叫针刺了一下似的。她没有答话,扭头便走,心道:先前我与你说话,是因为娘在这里,只不过为面上能过得去,现在,我只等着你把我休出王府,不会再和你说一个字。
回到屋子,她立即命人将予翀的衣物全部收拾出来,给他送去。几个丫环都不肯单独走这一趟差事,看见柳乐板着脸,神情与往日大不同,也不敢说笑,无法,只好几人一道去了。柳乐也不问东西送到了哪里。
这日晚间,予翀遣人来探问柳乐。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书房的丫环小蝉。柳乐素来喜欢书房里两个丫头,每次见了免不了与她们说笑,这回连见也不见,只对巧莺说:“你让她回去,不用提我好不好,很不必这般假装关心,从此以后,要么杀了我,要么撵我走,要不然只当没我这个人!”
巧莺又好笑又心酸,劝道:“倒是好好和小蝉说罢,她懂什么?你看她吓得都不敢回去了,你要她怎么回话呢?一字不回,又惹王爷怪罪她。”
柳乐便道:“那你陪她去一趟,就说我这边没有事情,我已经睡下了,其它不许多说。”
巧莺只得去了,待她回来,柳乐果然已经躺下,满室里悄无声息。巧莺要另收拾铺盖,怕吵醒柳乐,看见床上留出一块位置,便在柳乐身边伴她睡了。
不知予翀说了什么,太皇太后传懿旨,暂且免除柳乐进宫问安,要她在家休养。柳乐便以没有痊愈为由,谢绝了亲友探视。惊春院已经足够她活动,她一步也不踏出去。又让人抬张小床放在外间,白日收起来,晚上巧莺和四个丫环春黛、夏丹、秋白、冬青轮流上夜听唤。予翀再没露过面,也再没遣人来问过,柳乐嘴里则绝口不提王爷二字。
只除过一次:新配好几味香,装了香袋,搁入衣柜之时,她在柜子角拨到一样圆圆的东西,骨碌碌地滚动,摸出来一看,原来是只三寸多高的胖肚青瓷小瓶,瓶口用黄绢包着的软木塞紧紧塞住,摇一摇里面哗啦啦响,还装着半瓶子东西。她拔开瓶塞,往手心轻轻一倒,倒出数粒金丹,还未送至鼻边,已闻到一股略带甜津津的药香味道,不知是什么药。
她随即想起:再没别人,这是予翀吃的药,那可是花去不少银子,很贵重的。只是不知效用如何,他这几日没服,也不见问。——或者这药不必每日服用,或者他又另配了新的,不过万一耽搁了,她可担不起干系。她赶紧唤人来给予翀送去。
也就这么一次而已,其它时候,她忙忙碌碌的,或读书,或画画,或种花,或下棋,竭力想忘记自己身在王府,不可能永世避开予翀。
并不是怕他,只是不敢想起元宵那日。万一一时心乱,把不住思绪,叫杂念趁虚而入,她身上就会被当时那种说不出是冷是热的感觉包裹,不禁要哆嗦起来。这时候,她便伸开胳膊,自己抱住自己的双肩,抱得紧紧的,直到心慢慢变得冷,变得硬,放手自语道:这算什么呢。
第59章 王爷怎么先回去了?
一半害病,一半养病,一个月的时光不觉溜过去了,到了二月十五。早晨巧莺服侍柳乐梳洗,向她脸上端详说:“姑娘的面色差不多与先前一般了,一点儿也不需要脂粉。”
柳乐闻言向镜中望了一眼,立即把目光调开——近日来,她十分不耐烦照镜子。这时,一个小丫环在外面把巧莺喊了去,柳乐一个人坐着,不禁又转过头,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
面前的脸好像是玉石雕成的,冰冷冷,一动不动,嵌着一双黑漆漆、木然的眼睛。在镜中看不到的地方,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真丢人,怎么会为那些事生病?不是!不过是着凉了。”她倨傲地一甩头,一霎间,这张石像的脸活了,先是睫毛迅速扇动几下,眼睛像夜晚最先亮起的星星似的,放出奇异的光彩,映得睫毛都闪亮了。这双眼睛专注、轻蔑地凝视着前方,好像凝视着突然烧起的一团火,火光使双颊泛红了,紧闭的嘴唇微微开启,嘴角慢慢地翘起来。“他可以打骂我,可以关着我,但我还是我,任谁也不能将我变成别的样子。”
她倏地站起身,大步向外走,正听见巧莺说:“知道了,你去吧。”捧着一大堆衣物转身进屋。
“这是做什么?”柳乐问。
“姑娘快瞧瞧,是给你准备的骑装。”巧莺把衣服放在桌上,兴奋地说,“说是请姑娘换上,吃过早饭去骑马。”
“骑装?”柳乐急忙去瞧,果然有各色的袴褶,还有两双麂皮小靴。
“骑马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晓得,送衣裳的人说似乎是王爷吩咐,请姑娘散散心,大概是去山里。”巧莺觑着柳乐脸色,小心地说。
“后面的紫金山?不是说哪里也不许我去?”柳乐哼道。
巧莺忙说:“王爷说过什么,一定早就后悔了。这就是王爷想要向姑娘道歉。姑娘一定要去,不为王爷的心意,也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大夫说,这段时候最好多多地户外活动,不然怕落下病根。”
“我哪敢不去,要我去我就去。”柳乐说,然而心儿并非不在跳跃。一则,她从来没有骑过马,早就想要试一试;再则,最近也实在是太闷了。
她挑了套粉青色衣裤换上,腰间拿五彩宫绦紧紧束了,对镜子一瞧,短衫下摆还不到膝盖,像穿着条短裙,自觉伶伶俐俐,有几分像戏里的小搭头,在台上能翻能打的。不禁就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充马鞭,可惜还不敢翻身等大动作,只在屋内跑个圆场,抬腿一跳,扎个马步,做了几个戏里面趟马的架式,惹得巧莺在旁一起笑了半日。
上车时,才知原来是往清凉山去,柳乐反正去哪里都一样,只嫌不能一步跨去。行至山边,马车飞跑起来,晨风将车帘微微掀开,把一阵阵清冽的空气送进车里。柳乐看外面寂静无人,便令车停下,要先散一散步。正值仲春,树梢上已经全换了新叶,四面望去,满眼都是鲜亮之色,让人舒畅快活。
“你听见马蹄声没有,我好像听见了,就在那边!我先前不知还有这么个地方呢。”她一面走一面高兴地和巧莺念叨,一抬眼,看见予翀走过来,浑身一僵。
予翀替代了巧莺的位置,走在她身旁,两个人都默然不语。
柳乐低着头,只管快步走,眼角瞥见旁边一双腿不紧不慢地迈着,始终甩不脱。
予翀说:“等下你瞧瞧,场子不算大,先前多是皇族子弟在这儿骑马,不过后来别处修了更大的场子,渐渐没人来了,变成了专供小姐太太们骑马的地方。”他偏头看看柳乐,又解释说,“骑马的姑娘不多,主要为这里人少,等你骑熟了,想在街上骑也行。”
柳乐不说话。
予翀又说:“太医说骑马对你身子好,我也是这样想。而且你想必喜欢,天好的话你可以每日都来。”
柳乐亦觉得自己没好利索,刚才走得稍微急些,就有点儿气喘,只不过她努力压住不让予翀瞧出来。好在这时已到了场边——转过一排树木,眼前现出一片宽阔的空地,以木栅栏作界,隔开成两半,一边是几间屋舍马棚和一块十亩左右的场地,更远的一边是一条直道,望不见两端,约莫总有一里长。
柳乐先不顾看其它——直道那边,有一位身着大红衫子的姑娘骑在一匹白马上,马虽然只是慢跑,样子却十分神气。姑娘的身形很苗条,在马背上坐得极端正,所骑的又是一匹高大漂亮的马,柳乐不禁起了艳羡之意。
那位姑娘大概也瞧见了他们,勒住马,高举起右手,远远向予翀摇了摇手中的马鞭。
柳乐望见这个亲昵的招呼,不禁扭头看予翀一眼。他向对方颔首致意,旋即转过脸对柳乐说:“是我的一个表妹,谢家的。”
“是谢五姑娘!”柳乐失声叫道。上次去谢家,没看见她,不想今日倒碰见了。
予翀只点了点头,转身向马厩走去,走了几步,看柳乐没动,招呼说:“过来瞧瞧,我为你选好了一匹马。”
一个小马倌正在马厩前候着,手里牵着一匹胭脂马。
这马儿头颈窄细,脊背长直,一身皮毛光亮水滑,丝毫不比谢五姑娘骑的那匹逊色。柳乐嘴上不作声,心里大为满意。
“它三岁多,性子很温顺,且已经在这儿跑过几个月,都熟悉了,你不用怕。”予翀把它牵来柳乐跟前。
柳乐不想理睬予翀,可又不愿冷淡了马儿,略停了一下,便上前去摸了摸马的脖子,心里已经跃跃欲试。
“走吧。”予翀把马辔递到柳乐手中。
“过来。”柳乐暗暗担心自己牵不好马,要是生拉硬拽未免难看,可她只是轻轻一拉,马儿便听话地跟上,她不禁心花怒放。
予翀带她来到那片方形场地中,不但这边只有他们两个人,那边谢五姑娘此时也跑得不见影了。予翀向柳乐转过身,刚要伸出手臂,她后退一大步。
“不用劳烦殿下,这儿若是没有人教我,我自己试试也行。”
顿了一会儿,予翀回答:“我叫人教你。”
他回身扬扬手,很快,一位身着青布短衣的妇人来到跟前行礼。予翀只向她点点头,再没说一个字,走到一旁立着。
不一会儿,柳乐得知这位女师父姓周,竟然就是王府账房胥增百的妻子。她娘家是开镖局的,她跟着父兄学过一些功夫,也精骑术,故而胥增百听王爷说起王妃要骑马,便荐了自己的妻子来。柳乐想到一个账房先生娶这么一位“江湖”女子,不禁有点好笑。不过周娘子性子挺严肃,教得也一丝不苟,很快柳乐就能自己上下马,能端端坐在行走的马身上了。
柳乐心中一得意,脸上就要笑,嘴上就要说,只是想起予翀还在旁边,硬生生憋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再从眼角瞟到予翀站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人,柳乐抬起眼睛,四下望过一圈,予翀不见了。
她立即指着那条直直的跑马道问:“我能不能去那边跑跑?”
周娘子忙答:“王妃等几日再去吧,你身子还娇,受不得大颠簸,王爷那里不好交代。”
柳乐只好捺住性子,遗憾地朝远处望望,正看见谢五姑娘骑马向这边来。走到近处,谢五姑娘早早跳下马,花枝袅袅地福了一福:“王妃。”
柳乐也忙下马还礼:“谢姑娘。”
谢五姑娘含着笑上前两步问:“王爷怎么先回去了?”
“我这里不需要他陪着。”柳乐有点不高兴。
谢五姑娘还是明媚地笑着:“那正好,王妃肯不肯我和你作个伴。”
柳乐本就喜她美丽大方,何况还是谢音徵的妹妹,立即答道:“当然好。你也每日来?你骑得真好。”
“我第一天还不敢上马呢,远不如王妃。我是每天都来,有十来日了。”
“那我们可以天天见。”柳乐更加欢喜,“我看这儿也没别人来吧?”
“没有人,要是王妃不来,我都不愿再来了。”说着,谢五姑娘宝石般明亮的黑眼珠在柳乐脸上转了一轮,“王妃瞧着是大安了。”
“全好了,劳你记挂。”柳乐忙回答,心想自己生病的消息已传遍了,只是谢五姑娘看起来还另有意思似的。
谢五姑娘微微笑着,嘴边时时浮出两只浅浅梨涡:“宫里元宵夜宴,姑母叫我去,我本想能见到你,谁知六表哥说你不舒服。我想着一两日能好,预备着去王府拜望,可连六表哥都不露面了,也不知你究竟如何,怕冒昧上门添乱。后来想一想,元宵那天六表哥就好没精神,只管喝酒,真是喝了不少。有人献了盏灯,皇帝都说绝妙,六表哥连看也不看。”
柳乐十分不自在:“那几日确实病着,懒怠见人,很是对不住大家关心。”她想该请谢五姑娘去王府,但眼下不便做主,一时不好措辞,说,“我也一直想见你,上次去尊府却与你错过了。不过见到了你的几位姐妹,她们不来骑马?”
谢五姑娘摇摇头,遗憾道:“她们不来。那日我出门去了,未能见到王妃,回来懊悔了好久。”忽地她又笑,“王妃要是不嫌我烦,肯把我当个妹妹,就叫我音羽吧。”
“你叫音羽?”柳乐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冬日生的。你和你姐姐的名字是一个取法。”
“你见过我二姐?”谢音羽诧异地喊叫。
“是的,去年七夕时见过她。”
谢音羽噢了一声:“是那个时候啊。”她气忿忿地说,“我二姐先前也爱玩,嫁人后连门都不大出了。——都是我那个姐夫不好。”
柳乐默然。谢音徵真可怜,她和黄通一点都不般配,当初为何要嫁了他?若是嫁了予翀,他们就可以一起迎风策马了吧。柳乐不自禁地想。
可是世上无奈之事太多,不恰当的婚事太多了。一个姑娘知道自己想往哪里去,别人却非要蒙上她的眼睛,领着她走;到头来,姑娘发现自己已落在深坑内,她又有什么办法好想?像谢音徵,即便能够和离,世人会把过错全部推到她一人头上,可她明明毫无过失,太不公道了。
可是柳乐也不知该如何,想这些一点用处都没有,她叹了口气。
“咱们来跑一圈吧。”她对谢音羽说。
第60章 连你的猫都讨厌你
这天柳乐快到中午才回王府,吃了饭,洗了澡,便觉懒懒的,睡了一会儿,起床后觉得身上比前段又有劲多了。
她嘴里哼着小调,正要朝外走,隔帘看见予翀,蓦地定在原地。
予翀先笑了一笑,或许没笑,反正看不清楚,柳乐站着不动。
予翀抬手拨开珠帘,走来她面前问:“今天累不累?”
“不累。”
“明日还是早晨去?”
柳乐先看他一眼,看出他并不是要一起去的意思,才嗯了一声。
“今天午饭能多吃了些?”
柳乐愈发不耐烦,含混点了个头。
予翀上前一步,伸手要环住她。
柳乐拧身躲开,防备地看着他,如警惕的鸽子见到鹞鹰一般。
予翀手臂停在半空,难堪地放下:“没旁的意思,先前你瘦了许多,我只想——”
“什么都不行,你休想再碰我一下!”柳乐喊道,“你也可以逼迫我,但不要再说什么我喜欢的话——我知道你那套把戏,拿我取了乐,反说是我自己不自重。我不就是一挨男人身子就软,怎么不自重了?你不是也说了,身子是身子,心是心!不是只有你一个明白这道理。”
她越说越气,干脆回身向床上一倒,把自己摊开。
“还说什么怕留下病根,让我养好身子,就是给你用的!只管来,晴天白日的,正好做事。用不着你强求,也不是你逼我。是我自己不害臊!”
予翀在床沿坐下,并不碰到她,低头说:“我没有那样想,没有什么身子和心之分,你是一整个儿。我很知道你讨厌我。我……绝不再逼你。”
柳乐一骨碌坐起来,欲要下床,又停住:“那殿下准许你的小美人儿告退了么?”
予翀面容黯然:“你真的这样讨厌我?”
柳乐身子挺得笔直,脸直迎到他面前,双眼一闪一闪,冒着火:“对,我就是讨厌你,只要看见你我就难受。”
可是这句话并没有抵去心中的痛楚,她悲愤地说:“我吃你的穿你的就不能讨厌你了?我忍不住!”一瞥间看到挂起的纱帐一角,上面本是小猫扑蝶的刺绣,她得胜般叫道,“连你的猫都讨厌你!”
予翀没再说话,走出屋去。
随即听到他在外头高声命人:“把将军给我寻来。”
“王爷?”
“那只猫!”
柳乐怕他拿猫撒气,急忙跳起,追到院子问:“你要做什么?”
予翀已经不回头地走出去了。
柳乐病好后,自予翀不来,她把猫从巧莺那儿又挪了回来。这时候,柳乐头一个就冲到了巧莺屋子。
巧莺不明就里,见她紧张,赶忙喊几个人一起找。谁知将军神出鬼没,平时满园都能看见它的影子,真要找时却无处寻觅。几个人“咪咪”“将军”地叫了半天,都是无功而返。
柳乐急得很,巧莺问她也不答,只差没有团团转圈;又想猫儿绝对不肯在予翀跟前露面,或许它早就藏好了,这才把心放下一点儿。
可没过一时,小太监李宝喜滋滋抱着猫来了。
“别带将军过来,快放它走。”柳乐冲李宝喊叫。
“可是王爷说——”李宝站在院子门口犹豫着。
“别管他!”柳乐连连跺脚,“你放了猫,我命令你放了猫。快!王爷过来就晚了。”
她一面喊,一面奔上前去接猫,予翀恰在这时走进来,手里端着两只碗——一只碗里盛了牛乳,另只碗里放着猪肝、小黄鱼。
他冷冷地瞥着柳乐,直看得柳乐在他面前停住步子,又退开,他才对李宝点头示意,走出几步,蹲下身。
李宝弯身把猫放在地上,慢慢松开手。予翀拿碗对着猫儿,用哄孩子那种甜蜜的声音招呼说:“来,过来,别怕,我不会伤你。”末了还喵喵学了几声猫叫。
柳乐心道:你叫得再好听也没用,将军要是过去,不是因为喜欢你,是因为鱼和牛奶。你知道它爱什么,知道它还没吃饭,拿这个哄它,好不要脸皮。
将军眼睛盯着碗,抬起一只前爪,在半空摇晃了摇晃方踩下去,这般试探地向前挪了几步,距予翀的距离缩短一半了。予翀十二分地耐心,动也不动,只管用同样的轻柔语调哄着:“好猫儿,来。”
猫终于走到碗跟前,低头去舔食牛乳。予翀的手悬在它脑袋上,等它舔过几口才落下去抚摸它。
猫儿向后一耸身,从他手掌下蹿了出去,连碗也打翻在地,不知怎的嘴里却叼上了一条鱼。
“好猫儿。”柳乐心里说。这下轮到她唇角挂一丝冷笑。
李宝不安地朝猫跑掉的地方望了望,小心翼翼道:“王爷,我再捉它回来?”
予翀站起身:“算了,没用,我知道它为什么。你去罢。”
“等等。”予翀又把李宝唤住,“你去找李烈,我让他挑选了三个人,带着一起过来。”
这一仗,因将军争气,柳乐大获全胜。正自高兴,巧莺来说:“王爷请姑娘出来院子一下。”
柳乐信步走出来,看见予翀身旁站着四名侍卫。四人她都见过,其中那个李烈最熟悉——予翀身边顶得力的人,除去孟临大概就是李烈了。
予翀指指四人,对她说:“以后便换成他们四个跟着你出门,大小事情你都可以命他们做。我已吩咐过,从此以后,他们都听你的命令,只听你的。——意思是说,你看他们做得不好,由你处置,他们的命都在你手里。”
说完,他又对李烈等说:“明白没有?你们须听王妃一人之令,若有不遵,当以死谢罪。”
“是。”四人领命,都向柳乐跪下。
予翀便看柳乐。
柳乐并不疑他的话。她懂得:将来她去哪里,做什么,予翀不会再过问。
“好。你们起来。”她答应了……
柳乐与予翀闹翻,王府外的人还浑然不知,王府内的人又不敢调停,巧莺觉得不是个事儿,私下里半劝半激说了柳乐几句:“姑娘要不是拿准了王爷心里有你,怎么敢这样使性?”
“你说我张致,故意跟他撒娇撒痴?”柳乐急了。那天倒在床上喊了那些话,后来回想,心里又羞又恨。那也是叫他逼的,难道就只是“使性”?
“我可没说,姑娘自己说的。姑娘细想想,从小长到大,谁见了姑娘不夸文静,有几个人晓得姑娘是这样冲冲撞撞的性子?也就是最亲近的人——老爷、太太、大爷、二姑娘,禹相公算一个,再有就是王爷了。”
柳乐瞪着巧莺。怎会说到禹冲,禹冲和家人是一般吗,王爷又和他们都是一般吗?
“姑娘不爱听我也要说,除了姑娘的至亲,姑娘在谁面前会这样恣意任性?姑娘与王爷成亲是三个多月,三个月前,王爷惹姑娘不高兴,姑娘也是这般么?如今姑娘与王爷吵闹,不恰是证明姑娘真拿王爷当作亲人了?既拿王爷当亲人,就不该一味伤他的心,先前的事且不说谁对谁错,王爷已向姑娘道了歉,姑娘怎就不能原谅他?”
“他何时向我道了歉?”
“怎么没有?王爷满心都是道歉的意思,只是姑娘不肯受。姑娘想让王爷如何道歉,明白告诉他也好,我不信有哪样他做不到。”
道歉?柳乐想,做了错事才需要道歉,但根本就不是那件事——或另外哪件事,是他这个人。半晌,她说:“我不想要他道歉,什么都不要他做。”
“好罢,反正王爷心里有姑娘,姑娘记着就行。——这么下去,一日一日,也不见面,也不说话,快成陌路人了,哪一日是个了?”
何日是了,柳乐不知道。她慢慢摇了摇头:“你说错了,他心里没有我。”。
诗经有云:“终窭且贫,莫知我艰。”是说那做小吏的艰难。有些平头小百姓只听人身在衙门,得个“官”字,便满心羡慕,心想他如何艰难?岂知还有俗语说:“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些小官头顶有层层上司,早就被压得扁了。若手上有点儿实权,趁空还能抖擞一抖擞,倘手上无权,只得无尽的辛劳,薪俸又低,受气又多,还不如布衣自在呢,怎么不难?
沈泊言就是这么一个小官。
他幼年失怙,母亲改嫁,在继父家长到十来岁时,不幸母亲和继父相继病亡,他没有弟弟妹妹,大半的家产是叫继父的族人拿去了,只给他留下了几两银子和一所歪扭的小房。沈泊言不得已失了学,但他宁可挨饿受冻也要买书,又或者在书肆中帮工,为人誊抄、缮写,设法借两本书读,如此苦捱几年,总算对付过来了,登科做了进士。
可惜,名次虽不是最低,但无处——也无钱——打点,别人不选的大理寺主簿便落在了他头上。这时候也有几人来巴结他,他却丝毫没有扬眉吐气的欣喜——倒不是嫌自己官小,是因为世间一无亲人,孑然一身,实在喜不起来。那么该先讨个媳妇?几个心肠热、嘴皮子又活泛的大娘瞧不过去,这边张张口:“虽穷些,但在大理寺做官。”那边自然有人愿意把自己“虽不是一等一的相貌,但身子结实,又有二百金陪嫁”或“虽针线上差些,反正用不着她做,陪一间衣裳铺子”的女儿嫁给他,可是沈泊言都没有答应,后来干脆不许大娘们登门了。
不过沈泊言并非孤高自许之人,他生性乐天,这个小吏做得倒还有滋味:早年刻苦惯了,案牍劳累他正不怕,上司呼喝,他亦无怨言,薪俸虽薄,他也不想着去捞外钱——好在没有家累,一个人颇过得去。可近来,在无人之处无事之时,他总是眉头深锁,忧心殷殷。
这日,他接到一封信,拆开一看,不由惊诧,想了一想,叹口气,下值后回家换身衣服,按信中指定的地点去赴约会。走到一间茶楼,他在门前整整衣衫,顺带向左右一瞧,见无人注意,跟随小二走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