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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那你得再赔我一个小鹿


    随着小轿车驶离,那束光很快便被夜色稀释得薄淡,视野又陷入到了昏昧里,只有感觉还滞留在未褪的灼热里。


    应是代表瓷器的“它”,鹿呦脑海里应声浮起的字却是她……


    像不久前,从这人指尖轻捻慢撒的鱼食,激起一阵溅入无边风月的涟漪。


    而她好似摇摆在涟漪中心的鱼,无意识地咬了饵,轻应了声:“好。”


    过了一会儿,鹿呦才朝着Vespa停车的方向转过身,抬脚走了两步,忽而停住,回过头。


    月蕴溪还站在原地,正望着她,很自然地迎向她的目光,温声问:“怎么了?”


    鹿呦微垂下长睫,避开对视,问道:“要是碎了呢?”


    “那你得再赔我一个小鹿。”月蕴溪的声音里含了很浅的笑意。


    让这话听着像玩笑。


    又像是,别有深意。


    敏感地悟出两层含义,鹿呦突然觉得恐慌,压在心底的自卑不受控地往外溢。


    她眼睫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那还是不帮你带了吧,我赔不出一个完整的小鹿给你。”


    正如我给不了一个完美的自己去配你。


    月蕴溪一愣,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


    陈菲菲在这时蹦哒过来,搂住鹿呦胳膊:“鹿老板,你员工在群里嚎呢,说今天忙哭了,怎么说,去帮帮忙?”


    余光瞥见月蕴溪低眸看了眼亮起的手机,背过她们去接了电话,隐约能听到一声“妈妈”。


    鹿呦魂不守舍地回应了陈菲菲一声“嗯”。


    “刚好,这鬼地方好难叫车,我坐你的小踏板过去。”陈菲菲问,“有多的头盔不?”


    这会儿鹿呦才回过神,从坐垫下拿了个半盔递给陈菲菲,掏出手机说:“我跟奶奶说一声。”


    借着打电话的功夫又朝月蕴溪的方向看了眼,月蕴溪也还在打着电话。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她就是胆小、自卑、本能逃避,可说出口了,只是看月蕴溪长睫轻轻一颤,就叫她心生悔意。


    电话被接通,鹿呦同奶奶打了声招呼,挂断后几乎是以极其慢的速度打开后轮锁、坐上车、戴头盔。


    陈菲菲跨坐到车后座,戴好头盔拍拍她的肩说:“我OK了,走吧。”


    就在这时,月蕴溪结束了通话,从耳边移开手机,转身看了过来,还残留着冷感的视线掠过陈菲菲搭在鹿呦肩上的手,轻轻一转,落到鹿呦脸上,目光才有所回温。


    鹿呦沉缓地吁了口气,她其实想故作自然地说“算了我还是帮你带吧”,可能碍于面子,也可能碍于陈菲菲在,开口就成了道别:“我们先走了。”


    月蕴溪只是颔了颔首。


    鹿呦心里莫名有种被揪了一下的感觉,补充说:“你……回去路上也注意安全。”


    月蕴溪微笑说“好”,没更多的话,也没再看她们,转身朝自己停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鹿呦眸光落在后视镜里。


    看着前不久印刻在她脑海中的半步距离,陡然拉长了数十米。


    -


    因着月韶那通说是梦到了以前那些事的电话,月蕴溪回了一趟蓝湾。


    将车停靠在院门对面的路边,月蕴溪下了车,习惯性地看了眼隔壁,鹿呦没回来,老人估计是睡了,屋里没亮灯。


    从二楼玻璃窗里透出来的黑,竟是比夜色还有浓稠几分。


    按了门铃,家里阿姨开了门,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月蕴溪听出来播放的是早些年的无脑偶像剧,每回剧荒月韶就会翻出来看,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客厅里,月韶正举着手机坐躺在按摩椅上。


    月蕴溪走过去,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了些。


    “嗳?怎么回来了?”月韶垂下手微诧道。


    “回来看看你。”月蕴溪坐到靠近她的那半边沙发上,“头疼好点了么?”


    “好些了。”月韶侧目看她,“陪妈妈住一晚?你房间今天刚收拾的。”


    月蕴溪没答应也没拒绝,转而问:“真的不用去看看心理医生么?”


    只要一梦到从前在西城的旧事,月韶睡醒就一定会头疼,中医西医都看过,药吃了一堆,也没改善一点,月蕴溪始终认为这是心病。


    “不用,又不是每天都梦到那些,我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频率已经越来越低了。”


    按摩结束,椅子慢慢回正,月韶顺势朝月蕴溪那侧歪身过去,“倒是桃桃,我是真担心啊,昨天她那个综艺开始播了,你看了么?”


    “没有。”月蕴溪语气很淡。


    “没看也好,看得我都生气,好几个人搞那种小团体霸凌孤立她,都上热搜了,网友都看不下去,特别过分那几个小姑娘。”月韶忽然想到什么,停顿了片刻,音调上扬,“嘶——我看粉丝群里还有说,谈了两年的女友跟她闹分手呢,两年的女友,是呦呦吧,怎么回事呀,两人之前不都还好好的么……”


    月蕴溪眉头一跳,没吭声。


    “你也不知道哦,哎,不管了,看她那个小助理说什么桃桃在追妻,估计也是小打小闹的。”


    月蕴溪仍旧是保持沉默,有些心烦,她转了身,从茶几上拎起阿姨刚递放过来的水杯,抿了两口水。


    “呦呦也是,桃桃这关键时期呢,在这会儿闹什么别扭。你有空多关心关心桃桃,啊,她最黏你了。”


    琉璃杯底磕在玻璃茶几上,碰撞出一声脆响。


    月蕴溪起了身说:“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太突然了,月韶呆愣住,等月蕴溪快走到玄关,她才反应过来,匆匆追上去说:“怎么了这是?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月蕴溪抿唇不语,换了鞋。


    “不是说好留下来过夜的么?”


    回她的依旧是沉默。


    月韶不悦地叫了一声:“皎皎!”


    月蕴溪这才回过身望向她说:“我不想住这里,这里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月韶张了张口。


    “从我进门到现在,你有关心过我一句么?一直以来我都特别想问你,陶芯和我,谁才是你女儿?”


    “当然是你啊。”月韶笑了,“多大人了,还吃醋么。”


    月蕴溪气声笑了一下,裹着沉重的叹息,以至于肩线明显地往下一塌。


    到这时月韶才察觉到不对。


    面前的月蕴溪明明没有哭,其实从小她就不怎么哭,因为很懂事,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哪怕是受了欺负都会在到家的一秒切换淡定的模样。


    所以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瞳孔,总会在她特别难过的时候,蕴上一层雾蒙蒙的潮气。


    比哭,还让人难受。


    月蕴溪开了门,走了出去,反手关门前她回头望了眼月韶,“头疼实在厉害的话就吃止痛药,前几天我有让李姐补两盒。”


    月韶嘴巴微微张开,喉咙梗塞得不知道该如何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门被带上,咔哒一声,将一切都隔断开。


    月蕴溪盯着面前不何时潮湿的地面,呆站了片刻,才迈开步子走出院子。


    坐进车里,她捋了下打卷的长发,身体疲乏地后靠向椅背,视线落到车窗外,忽然想起第一次与月韶发生争执。


    那时她还在上初中,学校建好了宿舍,她想住宿,但月韶没同意。


    站在陶家的玄关,她没办法当着陶叔叔的面说她在这里住不习惯。没有良好的沟通,谁也理解不了谁,不过几句话便衍生成了争吵。


    她不喜欢吵架,也不想呆在那么压抑的环境里,扭头就出了门,不管外面还下着雨,连伞都没有拿。


    拉开院门,转头便撞见了在门口踩水玩的鹿呦。


    陶家的大门没关,月韶被气得不轻,站在门口念叨着她为了住宿的事闹这出,真的是越来不懂事了。


    鹿呦听力很好,灵动黝黑的眼珠左转转右转转,对上她的眼睛,立马将手里那把长柄末端雕刻鹿头的伞塞到了她手里。


    给完伞,转头就往屋里跑,许是太急了,脚下一崴摔在了地上。


    月蕴溪正想去扶,月韶拿了伞过来,刚好看到这幕,比她更快一步蹲下身扶起鹿呦。


    在那段时间,陶芯在家里常常污蔑她欺负人,因为她曾有个混账的爸,比起听她叙述实际的情况,月韶似乎要更信基因的遗传,所以每一回,都是只听陶芯一面之词便给她定了罪。


    那次也不例外,瞥了眼她手里的伞,月韶便开始指责说:“家里有伞,你抢妹妹的做什么?冲妹妹撒什么气?”


    多熟悉的责备,她应该习惯了的,却还是会为之伤怀。


    鹿呦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帮她解释:“是我自己走太急自己摔了,跟蕴溪姐姐没关系。”


    小心地揉揉屁股,鹿呦用更加清甜的嗓音说:“月阿姨又漂亮又善良,就答应蕴溪姐姐让她住校呗。”


    然后,月蕴溪看到鹿呦凑到月韶耳边。


    说话的声音太小,她听不清内容。


    只见月韶浓密的长睫轻扇了两下,鹿呦小手捏紧了裤子,樱唇张张合合,稚嫩的话音都没在了雨声里,说完,咧嘴笑了笑。


    小姑娘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就像弯弯的小月牙。


    之后,月韶便答应了她住宿的请求。


    而那把为她遮了一次暴风雨的伞,她忘记,不,应该是,没舍得归还。


    很久以后,月蕴溪想起这事,问了月韶才知道那时候鹿呦说了什么。


    她说:“我知道蕴溪姐姐为什么想住宿。”


    她说:“在没有归属感的家里呆着会不自在,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思绪回笼,月蕴溪抬了抬眼。


    那一弯月牙,似在窗上,实在天上。


    那么近,又那么远。


    远得触手不可及-


    趁着钟疏云这几日开始巡演停了课,鹿呦打了个飞的去了西城,订的还是那家民宿,那间小四合院。


    出发之前,陈菲菲有问她一嘴,知道这事后,先是震惊:“一个人还住那么大院子,你也不害怕呀!”


    后是揶揄:“哦,你胆子大,奢侈!真奢侈!”


    最后是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


    鹿呦没给陈菲菲说出来的机会,“是什么?我是因为熟悉了那张床,可以有效避免因为认床将好不容易调整回来的作息又给打乱。”


    她说得认真,也没摸鼻子。


    陈菲菲闭着眼连声回:“好好好。”


    看不见,鹿呦抬了手,指尖在鼻尖上轻轻蹭过。


    于是,只有她心里清楚,这套说词不过就是短暂的自我催眠。


    到那的第一天,鹿呦就去了陶瓷店,问店员要了气泡袋将奶奶的陶瓷罐左一层又一层包了个严严实实。


    装进特地准备的羽绒包里,准备走时,瞥见到架子上放着一只白瓷小鹿,鹿呦脚步一转,走过去看了眼,旁边的卡片上写了个“月”字。


    店员记性很好,对她说:“这是你朋友的。”


    “她有联系你们邮寄寄走么?”鹿呦问。


    店员摇摇头:“还没有。”


    鹿呦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帮她一起带走吧。”


    “也行,但得做个登记。”店员拿了登记本和笔过来给她签字,还是有点不放心说,“你跟你朋友也说一声吧?”


    笔尖在纸张上微顿了一下,鹿呦“嗯”了声,等签完拿出手机当店员的面给月蕴溪的手机号发了条短信:【那只小鹿,我帮你拿了】


    月蕴溪回得很快:【好。】


    过了不过两三秒,又发来一条:【那只小鹿碎了也没关系。】


    鹿呦:“……”


    随即转过头对店员笑说:“麻烦再拿些气泡袋给我。”


    店员看见了回复,跟着笑,爽快地拿了一大卷过来。


    最后,巴掌大的小鹿,被她里里外外裹了有七八成的气泡袋,团成了球。


    回到民宿的时候,天都黑了。


    鹿呦打算明天就回去,洗漱完香喷喷地从淋浴间出来,从包里拿出小鹿玩偶,搂在怀里躺倒在床上,正要查看明天的高铁票,屏幕上方弹出了条微信消息,陈菲菲发来的。


    陈菲菲:【嗨美女,在做什么呢!】


    YoYo:【看明天的高铁票,纠结什么时候起床,几点能到高铁站。】


    陈菲菲:【明天就回来啦,不再逛逛么?】


    鹿呦两边app来回切:【逛什么?】


    陈菲菲:【去那家树洞店捞瓶子呀!】


    YoYo:【你不说我都忘了】


    陈菲菲:【[坏笑]】


    YoYo:【不过捞瓶子看秘密是不是不太好?】


    陈菲菲:【有什么不好的,店家那个花钱捞瓶子的板子那么大一个杵在那里,不想让人看就不会写了。】


    YoYo:【好像很有道理】


    陈菲菲:【自信点!去掉好像。】


    陈菲菲:【去捞嘛去捞嘛,捞到奶奶的还能给奶奶解解心结不是~捞到别人的瓜记得分享~】


    鹿呦挑了挑眉,懒得打字了发语音过去:“要是捞到云竹的呢?”


    半晌,陈菲菲才回复:【发给我,谢谢。】


    鹿呦笑了一会儿,换了个姿势,懒懒地按着语音问:“云竹的信纸是什么颜色的?”


    陈菲菲:【淡蓝色,很淡很淡的蓝色。】


    鹿呦:“好,记住了,明天给你去捞。”


    陈菲菲:【比心】


    鹿呦琢磨了片刻,感觉明天还可以去古镇那条街再逛逛,于是订了后天的高铁票。


    等订完,她无端想到,月蕴溪也是淡蓝色的信纸。


    第42章 她在我的无尽岛上


    九月已经是入了秋的季节,天依旧亮得很早,五点多晨光便灌进了小院,流入门窗的缝隙中,漫涨到鹿呦的脸上。


    她睡觉一向不老实,被子都被掀开,只一小截用来给怀里的小鹿玩偶捂肚子,而她自己这只“大鹿”是一大半的身体都露在外面。


    秋日的早晨空气透着微凉,她晾在外面手臂和腿终于体会到了冷,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听见从院中传来的鸟雀鸣叫声。


    一阵恍惚,感觉时间倒退回了一个多月前的夏天,屋里空调冷气十足,蝉虫鸟叫此起彼伏。


    她将手脚缩回到被子里,蜷成一团,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慢吞吞地拱了两下。


    触碰到凉冰冰的被单才豁然清醒,这次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像是被从回忆里渗出来的习惯扎了一下,刺得她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明明都没谈过,却仿佛有一种分手了的感觉。


    不是,真分手的时候也没这么扎心啊。


    也不知道是起床气作祟,还是不满自己的矫情,鹿呦有点不爽,反手捞过刚被她丢下的小鹿揣进怀里,闷闷不乐地掰了掰它右边的鹿角。


    闭上眼睛,正打算再眯一会儿。


    小鹿玩偶的身体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鹿呦耳朵微动了动,不太确定地将玩偶从被窝里提拽出来。


    与此同时,云竹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你怎么也发语音了,小鹿睡醒了?”


    “不仅睡醒,还出去了。”月蕴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


    “出去了?这一大早的,去哪儿?”


    “不知道。”


    玩偶肚子里的录音器陷入安静。


    鹿呦蹙紧眉头思忖了片刻,福至心灵,想起那天早上她蹑手蹑脚起床去开房,没有带上玩偶。


    果然那时候月蕴溪就已经醒了,可能是在和云竹发语音聊微信的时候,不小心掰到了玩偶左边的鹿角录了音。


    短暂的沉默后,云竹的声音又从玩偶里传出来:“如果你是我现在的境况,你会怎么做?”


    “云竹,这世界上没有如果,以我设定的假设是没有办法成为你的决定的,它甚至不具有参考价值,因为我已经错过一次了……”


    鹿呦微愣了一下,随即清晰地捕捉到一声低叹。


    那声叹息里弥漫的后悔与失落,仿若在溢出玩偶的过程中被过滤的只剩下难过,通过她的耳朵,淌到更深处。


    那声叹息之后,月蕴溪温柔的音色才如水一般泛漾开,


    “她对我来说,和别人不一样……她在我的无尽岛上。”


    -


    整整一个早上鹿呦都有点心神不定,她不知道“无尽岛”代表着什么,也不敢去网络上搜索。


    只能起了床,到处晃悠,借此放空被那端录音勾乱的思想。


    附近的小镇在上回旅游*时基本都逛过,鹿呦索性逛到公交站台,对着站台名研究了一番,上了辆公交车坐到底站。


    那里有个近几年被打造成网红打卡点的村庄,有着很吸引鹿呦的名字,叫“月亮村”。


    村子不大,地图看上去也像个“月”字,靠下面的横线是条长街,一侧是坐落着田园风格的店铺,一侧是弄成露营区的大片草坪。


    地方太偏,暑假也结束了,又是大清早的,没什么人,空空荡荡显得有些冷清。


    鹿呦从头逛到尾,进了一家名为“月氏面馆”店,点了碗面解决早饭问题。


    在她斜对面那桌,围坐着几个大婶正一边择菜一边闲聊。


    其中有个略胖的,声音浑厚地说:“上个月我儿子回来,说他看到那个谁了。”


    “谁啊?”


    “月……月什么来着?哎,就是月韶,她那个女儿。”


    忽然听到月阿姨的名字,鹿呦手停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小口吃面,支起耳朵继续听。


    “月韶?哦!就是那个晚上把门关死,把老公冻死在外面的那个?”


    “我跟你们讲哦,那个事可能真的跟她没关系,她家那个姑娘才不简单呢,小小年纪就会撒谎,我可还记得她污蔑我儿子进女厕所偷看呢。”


    说话的是不久前刚招待鹿呦的店长,正扯着刻薄的脸,露出尖酸的表情,“小姑娘家家的有什么好偷看的。”


    鹿呦听不下去了,故意将碗打翻在桌上,面汤撒了一桌,顺着滴落到地上。


    她轻巧地避开,没沾到一滴在身上,“呀!”


    “哎呀呀,怎么撒得到处都是啊。”店长急忙起身走过来。


    “听你说话声音挺大的,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光顾着欣赏你的神态了,一没注意,不小心就给弄撒了,不好意思啊。”


    鹿呦放软了语调,显出几分无辜。


    “……噢,没事没事。”店长没太懂她话里的意味,只是见她长得漂亮,担心是什么有影响力的网红,咧开嘴笑了笑,“你没烫着吧,要不再给你下一碗?”


    “不用了,反正也不好吃。”鹿呦拎着包直接出了门。


    听见对方在店里骂骂咧咧,她又倒退着走回去,歪头看向店里,“对了大婶,虽然面不好吃,但是你口气有点重,再刷个牙吧。”


    店长被她这个“虽然但是”弄懵了,等反应过来,气鼓鼓地走到店门口破口大骂时,却是连鹿呦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鹿呦伸着懒腰走另一条道上,绕回到公交站台,上了公交车,又去了其他地方逛了一圈,吃了味道还不错的汤包。


    回程的路上,陈菲菲发来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云竹的字迹,她年初一抽签,抄了拍照空间里的[笑脸]】


    鹿呦看了眼。


    照片上有两段字,第一段写的是“你来问卜我先知,好把心头子细思;富贵分明天注定,情长情短有何如”,字迹潇洒飘逸,行云流水。


    第二段写着“绿杨深处看渔舟,漫卷丝纶去复求;钓得鱼儿孤酒饮,起来一醉卧江流”,字迹则是刚刚铁画,媚若银钩。


    明显是出自不同的人。


    YoYo:【第二段谁写的?】


    陈菲菲:【女神写的。】


    鹿呦扬了扬眉,忍不住,又点开图片看了看。


    出于好奇,拿出手机搜了下签文。


    地藏王菩萨灵签第49签。


    解签写着“鱼群下钓,良机在握”,是凡事积极把握,必可卜收成的大吉签。


    莫名地,鹿呦想到了那晚月蕴溪捻着指腹撒下鱼食的画面。


    鱼群震荡的一圈圈涟漪,泛在她脑海里,许久,久到她抵达树洞店,才渐渐平静。


    树洞店里没其他客人,只有两位女店员隔着收银台闲聊。


    见鹿呦进门,站在收银台外面的店员上前,指了指立在树洞和水池边的两个板子说:“欢迎光临,这里有本店活动的介绍,可以看看哦。”


    鹿呦走到水池前问:“七月份来写的,还在里面么?”


    “只要没被人捞走,就在的。”


    “那这一个半月有人来捞么?”


    “有,但是不多,就几个,也就捞了几个瓶子而已。”


    鹿呦盯着铺满池底的瓶子看了半晌,扭过头问:“可以拿着捞网在里面挑想要的信纸颜色么?”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店员做不了主,去问了收银员,那位也不确定。店员讪笑道:“您稍等,我得打电话向我们老板确认一下。”


    鹿呦趁着电话还没接通说:“那跟他说一声,可以的话,池子里信纸是粉色和浅蓝色的瓶子我全包了。”


    电话接通,老板在那头喂了两声,店员才从对方是个富婆的概念中回过神,将鹿呦的需求转述了一遍给手机那边,过了一会儿,她从耳边移开手机说:“老板说可以的。瓶子很多,一个一个捞太费时间了,您要是真的都包了的话,我俩就换衣服下去帮您都拿出来。”


    鹿呦笑说:“麻烦你们了。”


    两位员工套上防水服,直接进了池子,从一角开始筛查信纸颜色,将透了粉色和浅蓝色的玻璃瓶往外摆放。


    鹿呦也没闲着,先就着粉色信纸的瓶子,挨个打开确认。


    看了无数条笑话,吃了很多炸裂的瓜,终于找到属于奶奶的粉色信纸。


    “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被你真给捞上来,但还是想写给你,我的宝贝孙女呦呦。


    从你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成了最幸福的奶奶……”


    只看了两行,鹿呦就确认了,老太太要搞煽情。


    不想在外面看奶奶的信看到痛哭流涕,鹿呦没再往下看,默默将信纸折好,放进了挎包的夹层里,继续去看放有浅蓝色信纸的玻璃瓶。


    有些信纸倒不出来,得用镊子夹出来,十分费工夫。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店员询问:“能不能吃完饭再继续呀?”


    “当然能啊,吃饭要紧。”鹿呦先付了已经捞上来的瓶子的钱,问道,“有没有好吃的馆子推荐一下?”


    “街头新开了一家大碗炒饭,特别火,每天都好多人去打卡,味道也很好,我吃过一次,一绝!”店员贴心地走到门口给她遥遥指了一下。


    隔了段距离,依稀能看见坐在外面排队等进店的人。


    “好,谢谢。”


    鹿呦没着急过去,从包里拿出手机对着地上一堆瓶子拍了照,发给陈菲菲说:“先去吃饭了,等吃完再给你找。”


    陈菲菲:【好好好~准备去吃什么好吃的?】


    鹿呦倚着门框,按着语音发:“大碗炒饭。”


    手机电量告急,刚把语音发过去,就直接关机了。


    鹿呦只好又折回到店里,问店员有没有数据线充电。


    “有是有,但是线短扯不到外面,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放里面充。”收银员说。


    鹿呦直接将手机递给了她,而后伏在收银台上耐心地等。


    看两个店员讨论点哪家外卖,她突然懒得走那么远去吃炒饭了,便问:“这家好吃么?”


    “也挺好吃的,不过没炒饭家好吃。”


    鹿呦笑笑说:“懒得去了,能不能帮我也点一份,我转账给你。”


    “行。”


    等外卖期间,两位员工又去捞了些瓶子出来,鹿呦跟在后面打开,把纸条从瓶子里拿出来,分享笑话和八卦。


    直到打开一张卷起的纸,看见熟悉的铁画银钩,鹿呦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垂着眼定睛细看。


    第一行,只一个“呦”字,就叫她心尖一跳。


    第二行:“一拿起笔,就会想写你的名字,可惜,横撇竖捺都勾不出你的样子。”


    第三行,她只写了一个单词:moonquakes


    月色轻颤时,地球永不知。


    鹿呦眼睫颤了颤,现在知道了啊……


    第三行:“你是盈于我之上的月光。”


    第四行:“不是不想汇报行程,是没有身份,正如我有无数种见你的理由,却没有去见你的身份。”


    第五行:“别叫我蕴溪姐姐。”


    第六行:“真想你能站在我的前途里。”


    第七行:“欲速则不达。”


    第八行:“已经在期望与失望里徘徊很多次了,没关系的。”


    第九行:“始于心甘情愿,终于愿赌服输。”


    有一瞬间,鹿呦仿佛看见写字的人坐在树洞里,手腕下压着这张纸,不知静坐了多久,笔尖落在纸上,不由自主地,写下她的名字,写下这些,仿佛是写给永远不会看见这些的她,又仿佛在与自己对话。


    含蓄又直接,是沉稳的人轻微的放纵与失态,戳酸心脏的效力仿佛都被加了倍。


    鹿呦捏紧了纸张,过了一会儿,眸光才慢慢落到最后一行。


    “月亮出来的时候,海水覆上陆地,心脏就像无尽里的岛。”


    鹿呦心尖一颤,像踩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忽而脚下一软,坠落到了实地。


    下一秒,远处赫然一声轰然巨响,连带着她所在的这座房子都跟着晃动了一下,立在地面的瓶子歪倒下去,叮叮当当脆响声中漫开惊叫与哭声。


    空气里充斥着灼热的气息。


    外面人声喧闹,恐惧与凄惨的哭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大碗炒饭那边爆炸了!”


    ˉ


    西城古镇大碗炒饭煤气爆炸的视频很快就被人发布到了网上。


    黎璨刷手机刚好看到,不禁唏嘘,毕竟七月份她们还在那条街上逛过,顺手转发到了群里:【西城那边新开的一家大碗炒饭店发生爆炸了,看评论区说,死了好多人,好可怕。】


    刚吃完饭拿手机出来耍的陈菲菲看了眼群聊,正准备回复,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转到鹿呦的聊天窗口,将发来的语音又听了一遍。


    “大碗炒饭。”


    陈菲菲脸色陡然煞白,手指发抖地拨电话给鹿呦。


    一个两个三个……全都没有接通,她全身的血液也跟着凉透了,眼眶里急到蓄满了眼泪,第十一个电话,她拨给了云竹。


    彼时云竹在剧院的排练刚结束,正拉着被她强拖出来听排练的月蕴溪准备去吃午饭。


    四周太吵,手机铃声响到第二段,她才听见,接通后调高了音量。


    进了电梯,那些喧闹的环境音被隔绝在外,陈菲菲的哭音便很大声地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云竹怎么办!我打不通呦呦电话,她跟我说她去大碗炒饭吃午饭,但现在,大碗炒饭爆炸了,死了好多人……我打不通她的电话……怎么办。”


    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身边人的身上,云竹大脑嗡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陈菲菲:“你先别急,也许,也许小鹿坐在了外面,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电梯门开,身边人飞快地走了出去,云竹满脑子都是“完了”两个大字,只见月蕴溪径直去了停车场,步子快到,已经从走变成了跑。


    ˉ


    爆炸现场的景象惨烈无比,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视线里不断有浑身焦黑的人躺在担架上被抬走,隐约可怜对方模糊的血肉。


    只是余光瞥一眼,都会有疼痛的感觉冒出来。


    鹿呦不敢想,他们该有多疼。


    更不敢想,她差点也是其中一员。


    推荐她去吃大碗炒饭店员心有余悸,捂着心口看着她,眼泪直往下掉:“还好你没去,对不起,我,我,我差点就把你害了。”


    即便她没去,也足够小姑娘为此害怕和自责的了。


    鹿呦抿了抿唇,拍了拍她的肩:“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好心推荐我一家好吃的馆子而已,别多想。”


    小姑娘擦擦眼睛,点了点头。


    同店员点的外卖鹿呦最终没能吃下去,没有人面对这样的惨状,还能吃得下饭。


    对于外面发生的事,路人基本都只能干看着,只有偶尔医护人员需要什么的时候,提供一点物质上的帮助。


    大碗炒饭的火被灭了,整个店铺被焦黑蚕食得只剩下了个架子,救护车的笛声几乎就没停过,伤员陆续被送往了最近的医院。


    街道上围看的人群慢慢散开。


    鹿呦和两个店员也回到了店里,面色沉重地将剩下的瓶子捞完。


    找到云竹的那张信纸,没细看,同月蕴溪的那张分别折好放进挎包的不同夹层里。她恍然想起来看一眼时间。


    已经错过了高铁票的时间……


    还真是祸福相依。


    鹿呦琢磨,得回去再续订一下房间了。


    拿手机付钱,才发现十几通未接来电,都来自陈菲菲。


    鹿呦愣了愣,付完钱,灵光一闪,想起之前和陈菲菲说了要去大碗炒饭的事来,连忙回拨了过去。


    电话一接通,就听到陈菲菲嚎啕大哭的声音:“呦呦!你怎么样了?你还活着么?”


    鹿呦边往外走边说:“我好好的呢,别担心,给你发完语音我手机没电了,问树洞店的店员接了数据线,就没去那家——”


    经过那家被烧得焦黑的店面,鹿呦话音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呆愣在原地,举在耳边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几步远外,夕阳投落的余晖与烧黑的屋子构出明暗,月蕴溪就在那道浓郁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迈到淋满橘子汁的日光里,走到她的面前。


    被拥抱住的刹那,有风拂面,裹着空气里弥漫的焦味与灼热,裹着属于月蕴溪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


    鹿呦长长的头发扬起。


    仿佛她一瞬提起的心跳。


    比看见信纸上最后一句话明白无尽岛的含义时,还要鼓噪。


    第43章 仿佛劫后余生


    “你怎么……”鹿呦只来得及说半句,而后便失语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中,怀里的轻颤起伏掀起一阵难过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下意识地,她抬起了手,悬到对方背后,指尖蜷了又蜷,一点一点地靠近。


    掌心即将贴到后背时,月蕴溪忽地松开了她,双手握住她肩头拉开了些许距离。


    鹿呦才发现,月蕴溪红了眼眶。


    那圈绯红包着满目的潮湿落进她眼底,灼进心底,烫出一道缝隙。


    有什么,在以一种温柔又涩然的姿态往里渗。


    印象里,她从没见过月蕴溪如此失态。


    月蕴溪满目紧张地将她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在附近医院都没找到你,想你是不是还在这里……还好……有没有哪里受伤?”


    声线绷得很紧,每一个字音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鹿呦到这时彻底反应过来,月蕴溪为什么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我没事,这边爆炸的时候我在别的店里,只感觉到房子震了一下而已。”


    “头呢,疼不疼?”月蕴溪伸手撩开粘在她面颊上的碎发勾到耳后,“还有耳朵,有没有耳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鹿呦摇摇头,突然说不出话,心情五味杂陈。


    从南泉到这里,近四个小时的路程,从时间上推,月蕴溪大约是知道大碗炒饭这里发生爆炸的事后,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


    在医院的那一个小时里,月蕴溪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那些在爆炸中面目全非的伤患里找她的身影。


    鹿呦闭了闭眼,只是随意设想一下,她都觉得快要不能呼吸。


    再三确定她没事后,月蕴溪松了口气,绷直的肩线沉沉地塌下去,没用什么力气地说:“没事就好。”


    停顿片刻,她又重复呢喃了一遍:“没事就好。”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来,是鹿呦抓着手机太久没说话,陈菲菲挂断了电话,又拨了一个过来。


    鹿呦举起手机接通。


    那边陈菲菲先开了口:“怎么说着说着没人了,真的没事么?我还是晚上打飞的我去找你吧,本来下午就想去找你的,给我急得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打电话给云竹结果被我妈听见,把她吓晕过去了。”


    “啊……你在家好好陪阿姨吧,我没事的。”鹿呦正说着,胳膊被身侧的月蕴溪拽了一下,随即,腰被搂住,整个人被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后退了两步,靠进暖热的怀里。


    三轮摊位车的轮胎,碾着骤然加快的心跳从面前驶过。


    月蕴溪很快松了手。


    紧箍感消失,但那股力与体温还残留在手臂与腰上。


    鹿呦轻眨了眨眼,直到手机里陈菲菲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才回过神。


    “不行,我还是不太放心,你等等,我去看一下机票的。”


    “欸真不用。”鹿呦眸光转至眼尾,匆匆瞥扫了一眼身侧,而又飞快地移回原位,清了清嗓子说,“蕴溪姐……过来了。”


    月蕴溪倏地侧过头。


    望向她的视线仿若被夕阳暖黄色的光染了温度,想不察觉都难,鹿呦克制着没回望过去。


    陈菲菲在手机那端感叹:“天呐,女神都已经到那边了么!”


    “嗯,你在家好好待着,我明天就回去了,先挂了啊。”鹿呦收起手机放进挎包里,用手勾住包链。


    急匆匆挂了电话,结果现在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尴尬了……


    月蕴溪从她身上收回眼,很自然地问:“吃过饭了么?”


    “还没有。”鹿呦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胃口。”


    “那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月蕴溪说。


    鹿呦点点了头,轻扫了眼旁边烧得黢黑的店面,心里仍有些后怕,提议说:“要不要先回小院,点个外卖什么的。”


    月蕴溪盯她看了两三秒,放柔了声调:“好,听你的。”


    两人并排往民宿方向走,投落到地面的影子靠得很近,月蕴溪不动声色偏过去半步,手与手的影子便仿佛牵在了一起。


    低垂的视线里,鹿呦左手蜷了下指节,似是要从身侧挪开的趋势,月蕴溪只觉得那一下,仿佛通过影子拽到她胸口中怦然跳动的,将那里扯得微微发涩。


    但最终,鹿呦只是紧了紧抓着包链的右手。


    于是,月蕴溪又感受到胸口那一处因为这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纵容,有了一群小鹿的欢脱跳动。


    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山气温就会降一大截,鹿呦却觉得那点余晖晒在身上,仍旧有着升温的效应。


    目光没办法再安定地落在影子上了,她抬了抬眼,看向道路尽头隐约冒出房檐一角的民宿。


    早上出门前只续房到下午四点,不知道这会儿她的东西有没有被民宿老板给从小院里清出来。


    “你刚刚说,小院?”月蕴溪忽然想起来问,“是上次住的那间小院么?”


    “……嗯。”鹿呦回神。


    那个瞬间,鹿呦甚至想好,如果月蕴溪问为什么还定那间,就还用认床的那套说词做理由。


    结果月蕴溪没问这个。


    像是已经洞察了最真实的原因,为了给她留点面子,所以没有戳破一般。


    “打算再住一晚么?”


    鹿呦“嗯”了声说:“明天再打飞的回去。”


    原本她还想坐高铁在附近城市再逛逛,缓一缓前两天与月蕴溪见面被搅乱的心绪。


    没料到会目睹一场爆炸的现场,现在是连随便逛逛的心情都没有了。


    就算是这会儿订机票,赶去机场、候机,等到南泉也是大半夜了。


    想到这层,鹿呦正准备问月蕴溪什么时候回南泉。


    月蕴溪先出了声:“那……介意收留我一晚么?”


    鹿呦不假思索:“当然不介意。”


    月蕴溪无声勾了勾唇。


    鹿呦刚好看到,不自在地捋了下头发。


    人一尴尬,就想找点事做来掩饰,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说:“看看要吃什么?”


    “好好看路,小心又崴脚。”月蕴溪睨她一眼,不怒自威。


    “……哦。”鹿呦只好把手机揣回去,心道,都这气场了,还不想让人叫姐姐。


    “饿了?”月蕴溪问。


    鹿呦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等收拢了乱七八糟的思绪,她补充:“也不是饿,中午那个爆炸的冲击有点大,想喝点小酒缓一缓,之前看到民宿老板有卖意大利微气泡酒,感觉应该挺不错的,不能空腹喝,就想看看有什么吃的。”


    “什么味道的气泡酒?”


    “冰橙白桃荔枝。”


    “想配甜品还是西餐?”


    “甜品吧。”


    “纯甜还是酸甜口?”


    “酸甜口。”鹿呦顿了顿,“其实咸口也可以。”


    月蕴溪轻笑了声,近乎宠溺地:“好。知道了。”


    鹿呦揉揉耳朵,惊觉都不用打开手机漫无目的地搜索,居然就这么被月蕴溪一句一句地引导着确定了自己想吃的东西。


    基本方向确定后,刚好走到了民宿,鹿呦去前台询问,得知东西还在小院里好好放着,又续租了一晚,顺便问了气泡酒怎么买。


    趁着她与前台沟通,月蕴溪点好外卖,递过身份证也进行了登记。


    同月蕴溪一起走到小院门口,推开小院木门的刹那,鹿呦恍惚又生出了那种时间还停留在一个多月前的感觉。


    像那时逛完街,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这座小院。


    以至于,她甚至都没有询问月蕴溪要住哪个房间,抱着冰镇过的气泡酒,径直走向了东厢房。


    开了门锁,“咔哒”一声,她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后知后觉,今时不同往日。


    慢吞吞地回过身看去。


    日落后的灰蓝色漫过青灰的墙头,被框进四四方方的院落中,像底色朦胧又清冷的画布,中心浓墨重彩地绘着一棵石榴树,弯曲伸展的枝条上,还挂着那颗石榴。


    已经到了成熟的季节,饱满圆润,红了大半,只一点底还泛着青黄。


    月蕴溪就站在绿荫下,微仰着脸,望着那颗石榴果。


    忽而察觉到她投望过来的目光,偏头看过去。


    视线隔着段距离,轻轻一撞。


    鹿呦眼睫不自主地颤了颤,倏然移开了眼,进了屋。


    没过一会儿,她倒退了一步,伸手扒住门框,从半掩的门后探出脑袋,清了下嗓子问:“你晚上睡哪间房?”


    月蕴溪望着她,温声反问:“你希望我睡哪间?”


    鹿呦眸光从她温润的眼中低落到门前的台阶,拢了拢手,指尖纠结地摩挲过门框,抿着唇没吭声。


    按理,她应该让月蕴溪睡在那一间的。


    甚至都不该问这么个问题。


    “晚上一个人睡,会害怕么?”月蕴溪声音变得更柔。


    鹿呦把身体缩回到了门后面,低眸盯着脚面,不敢闭眼。


    因为一闭眼,脑海里就会浮起中午从她面前经过的担架,躺在那上面的人,有的被浑身焦黑,身上血肉模糊每一块好肉;有的要么没了手脚,要么没了半边脸;还有的甚至直接被盖上了白布……


    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鹿呦顺着声音侧过头,动了动唇,仍旧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月蕴溪停站在她身边,倚着门框摸了摸她的头,轻叹说:“说不出口就不说,我可以主动一点。”


    稍稍停顿,她问:“我想陪你睡,可以么?”


    怎么能这么温柔……


    鹿呦鼻尖蓦地泛了酸,头低下去,像是重重一点。


    手机铃声打破了短暂的安静,月蕴溪接通电话后,出门去拿了外卖回来。


    鹿呦也已经缓过来,勾着脖子往塑料袋里看,“买了什么?”


    “两份慕斯,青芒果条,水果沙拉,还有些咸口的小零食。”月蕴溪敞开袋子方便她看得更清楚,“要不要拿去露台吃?”


    鹿呦点点头:“好啊。”


    “那你先在屋里等我一下。”


    “喔。”


    随后,鹿呦便见月蕴溪上上下下跑了三趟。


    第一趟把吃的带了上去;第二趟回屋里翻找到投影仪、小夜灯和蚊香灯带了上去;第三趟把她带了上去。


    民宿老板将二楼露台重新布置过,弄了露天电影的幕布,支了个天幕,挂了串彩灯,天幕下摆了露营的座椅。


    散着蓝光的驱蚊灯被放在了桌子下面,桌上摆着酒、一次性的杯子和之前商量吃的甜品、水果等,还亮了一盏小夜灯。


    橘色的灯光随晚风浮进鹿呦的视线里,空气中总让她感觉还残留的烧焦糊味与血腥气,终于被清甜的香气覆盖。


    “谢谢……谢谢你今天来找我,谢谢你给我布置这些……”


    鹿呦尾音渐低,收了声,她被按坐到露营椅上,敏感地察觉到按压在肩上的力道微微加重,而后才松开。


    她扭过头。


    月蕴溪低着眼看她,目光幽深,话音仍旧温柔,“别总跟我这么客气好么。”


    鹿呦一怔,蓦地想起浅蓝色信纸的中间,那句“别叫我蕴溪姐姐”,有浅淡的愧疚涌进情绪里,“抱歉……但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不用抱歉,我知道你是真的感谢,就是有点怕你给我发好人卡。”月蕴溪坐到了另一边的露营椅上。


    鹿呦拿起已经开了瓶盖酒瓶倒出来两杯酒,推给月蕴溪一杯,“可你真的很好,你出现的时候,我都感动得想哭。”


    “可是呦呦,我想要的不是你的感动。”


    鹿呦微怔,隐约觉得月蕴溪今天很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好像……温柔有了锋芒。


    “不聊这个了。”月蕴溪调试投影仪问,“有没有想看的?”


    鹿呦想了想说:“看看你头像的那部电影可以么?”


    月蕴溪手停了一下。


    意识到这样对于月蕴溪来说有些残忍了,鹿呦改口道:“还是算了,你挑吧。”


    月蕴溪嘴上应着“好”,还是宽纵地找了《四月物语》影片给她播放出来。


    其实这种小清新的暗恋电影从来都不是鹿呦喜欢看的,但刚刚被问想看什么的那一刻,莫名的,她满脑子就只有月蕴溪的头像。


    那之后的一个小时零七分钟,流淌在这部散文诗一般的电影中。


    杯子中裹着浓郁果香的小气泡,迸溅在女主悦耳的声线与舒缓的bgm里。


    整整一瓶酒,除了最初给月蕴溪的那杯和现在杯中剩下的一点,都进了鹿呦的肚子。


    影片播放到片尾曲部分,月蕴溪按了暂停键,目光掠过空了的酒瓶,关心问:“怎么样了?”


    没听清最后的“了”字,以为她问的是电影,鹿呦认真评价说:“挺好的,没有跌宕起伏起伏的情节,画面唯美,满屏的青春气息,温柔又美好的感觉,像……”


    像你给我的感觉。


    她转过身望向对面,尾声低到几乎没了音量。


    月蕴溪看着她,唇边漾开清浅的弧度:“我是想问,喝了这么多酒,有好些么?”


    微醺状态下,鹿呦的反应有一点迟钝。


    见她不回答,月蕴溪继续问:“心里还是不舒服么?”


    鹿呦慢慢点了一下头,闷闷不乐地:“你说,他们最后在一起了么?”


    没想到她此时是在为这个不开心,月蕴溪愣了愣,随即轻言软语地回:“开放式的结局,如果你希望他们在一起,那他们最后就是在一起的。”


    鹿呦思忖了片刻说:“……是希望的,只接受He。”


    静默了一瞬,月蕴溪望着她问:“那我们的结局呢?你能接受的,是哪一种?”


    “嗯?”鹿呦反应不过来。


    不是“没想好”,也不是沉默不语,而是这样懵懂的回应。


    月蕴溪微蹙了蹙眉:“喝醉了么?”


    鹿呦立马摇头:“没有。”


    只是微醺,只是反应慢而已,不算喝醉。定义不同,所以她没有摸鼻子。


    月蕴溪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拎起面前的杯子,晃了晃杯中只剩下一口的果酒。


    冰镇的冷冽早在一个多小时的静止中褪去,被掌心捂成了更高的温度。


    鹿呦眸光随她杯里的酒液漾了漾,紧跟着,耳朵捕捉到一声气音,像是低叹,又像是在笑她,辨认不清其中的情绪。


    气音之后,月蕴溪低声说:“那就不算什么趁人之危了。”


    鹿呦忽闪了两下眼睛:“什么趁人之危?”


    月蕴溪撩起薄薄的眼皮,目光直视着她,与以往的对视都不一样,那道视线的表面好似覆了一层浓稠的夜色,透出平静的凉意,里面却是仿佛被灯烫烤过的炙热。


    “我不想再等了,呦呦。”


    鹿呦最先接收的,是最表层的字面意思。


    不受控地,呼吸一滞。


    “今天来找你的路上,一路上,我都在祈祷着你别出事,那时我就在想,如果你好好的,如果你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不要再等了。


    所以现在,要么你直接拒绝我,告诉我,我们绝无可能,从此我从你的世界消失。”


    鹿呦的心跳也失去了节奏,随着她吐出的每个字音起伏。


    “要么,给我一个可以跟你发展成恋人的机会,我不会逼你在没准备好的情况下跟我在一起,我们可以慢慢来,但至少……至少我可以再次进入到你的生活里。”月蕴溪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如果直到片尾曲播放完你都没有明确拒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话音落下,月蕴溪按了播放键,低眉敛眸没有再看着她,转头望向了幕布。


    那首悠扬轻缓的曲调再度回荡在露台的上空,以极慢的节奏游走在时间里。


    鹿呦咽了下喉咙。


    只觉得空气仿佛被音符扯住,被绷得稀薄,像一层膜覆在口鼻上,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大脑却是像吞了一整盒的薄荷糖,越来越清醒,意识清晰到,已经完全消化了月蕴溪刚刚那些话,理解了她的意思,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鹿呦转眼看了向幕布。


    没有显示影片的进度条,演职人员的名字不断往上滚动,还剩多长时间?一分钟,还是几十秒?


    无论哪个,都足够她说出拒绝的话了。


    鹿呦张了张口。


    片尾曲的曲声在她出声之前终止。


    心脏像是跳到了半空猛然悬停住,在眸光越过幕布望向朦胧月色的瞬间,又缓缓沉落了下去。


    月蕴溪视线胶着在她微张的红唇上,羽睫一颤,终究,不忍地问:“是想拒绝么?”


    等待回应,如同在经历着来自秒针的凌迟,比刚刚还要煎熬。


    鹿呦嘴唇动了动。


    明明都已经破釜沉舟走到这步了,得了想要的结果。


    还是怕她会后悔么,给她反悔的余地。


    微醺的燥热好像都拥挤到了眼眶里,鹿呦闭了一下眼睛,喉咙发涩地回道:“没有,没想拒绝。”


    月蕴溪缓慢地呼*了一口气。


    放凉的心脏,在重新燃烧,仿佛劫后余生。


    第44章 你是我理智的终结者


    不自在的氛围,就像是迟来的酒劲骤然上了头,鹿呦十分局促,有些手足无措。


    只知道短时间内,她没办法和月蕴溪共处在一个空间,得缓一缓。


    “走了。”鹿呦腾地一下从露营椅上站起来,走了两步,蓦地停住,转了转尾戒说,“你等会儿再回来,行么?”


    月蕴溪目光柔和地看她几秒,朝着斜对面的正房微抬了抬下巴说:“我坐一会儿,直接去那边洗漱,等我回去,你应该也洗完了。”


    极致的贴心,仿若有着洞若观火的本事。


    鹿呦揉了揉发烫的耳后根,含糊地应了声,哒哒哒地下楼。


    人向下走,心往上扬。


    不知从哪处传来的蝼蛄鸣叫,一声接一声,为心跳伴着高亢的节奏,叫乱了一个寂静的夜。


    鹿呦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一首曲的时间里。


    其实月蕴溪一直以来都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温柔,从被她发现心思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开始显露出锋芒。


    之后就算还温水煮青蛙似的对她,肯定也会给她把锅盖盖严实了。


    可是,当初跟陶芯谈,一起出柜,两家家长都知道……她俩再发展成恋人,会不会太疯了?


    从一层一层的台阶上下来,鹿呦脚步放慢,也逐渐冷静,不由为此感到不安。


    自己是无所谓,鹿怀安不重要,奶奶是会理解她的。


    那月蕴溪呢?


    陶芯知道估计得疯,月阿姨会理解她们么?陶叔叔又会怎么想?


    月蕴溪就……一点都不担心这些么?


    她不受控地回想月蕴溪要她做决定时说的那些话,共情月蕴溪在来西城的路上、在医院找她的过程中那满腔的忐忑。


    也许月蕴溪不是不担心,只是比起未来的不可预判,更怕在当下留有遗憾。


    是今天这场突发的意外让月蕴溪冲动破了局。


    那自己呢,是顺从心意的同意,还是被调动情绪后才同意?


    余光晃了一眼,身侧的石榴树虬枝横展到了面前,侧目望过去,枝叶缝隙间悬着一轮月亮,银色的清辉擦过枝头的绿叶,照在那颗小石榴上,依稀还能看到标志果熟的色泽。


    鹿呦伸手,指尖抵着石榴饱满的弧面,轻轻一推。


    石榴果便开始左摇右晃,它底部炸开的花萼在朦胧月色下影影绰绰,好似在被月光摩挲。


    头顶方向忽地传来一声轻咳。


    鹿呦顺着声仰起脸。


    天幕上挂着的灯串还亮着,橘色的光给那人身上镀了一层风情的妆,晚风拂起长发,弯弯卷卷,像能荡漾涟漪的海藻。


    搭在半高围栏上的手拎着塑料杯,里面还剩了小半杯的酒,兜了一缕月色,水光潋滟在杯中。


    隔了段距离,看不太清月蕴溪脸上的神情,但那双望向她的眼睛,格外的亮,以至于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进她眼底有着温度的视线。


    心尖倏地一跳。


    鹿呦脸热地移开眼。


    以清辉撩拨花萼的月亮,不知何时悄悄躲进了云层中。


    她想,哪怕时间能够倒退回几分钟前,她也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怪只怪,月色过撩。


    ˉ


    东厢房的房门在“吱呀——”声中,被轻轻拉上,鹿呦的身影逐渐敛到门后。


    灯光点亮一方小屋,从窗帘与门缝中渗漏出,直淌到院中那棵石榴树下。


    初秋的晚风从枝头拂过,树影婆娑,于是,地面的明暗都在震荡。


    月蕴溪拎起杯子,就着沉静后的心有余悸,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


    静置了太久,气泡早已经消掉,它仿佛一杯纯粹的果饮,有着会醉人的甜。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月蕴溪打开微信,点进了自己信息页,目光落在头像上。


    还记得第一次看四月物语,就在发觉自己心意的那一天。


    最初看时,她还没有太多的暗恋共鸣,只是被勾起了很多有关鹿呦的回忆而已。


    比如看到女主搬家,想起来刚搬去南泉,人生地不熟,处处不适应,入学的第二天还被老师拦在外面不让进校门。


    直到用小鹿头绳扎了两个啾啾的小女孩经过,不像别人看两眼就乖乖进校门,她不仅勾着脖子听,还越走越近。


    最后大抵是听不下去了,叉着腰对那位老师说:“你不知道有种头发叫自然卷么?难道头发听话,卷得好看,也是错嘛!你这个老师不好,没有常识,也不尊重我们,我要去告校长!”


    她以为鹿呦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周一的升旗礼上,校长真的让那位老师当众道了歉。


    那之后,大家的注意力也没落到她身上,因为鹿呦到处宣扬,校长办公室的沙发椅很舒服,校长奶奶人很好,还给娃哈哈喝。


    不开心了可以随时找校长奶奶谈心。


    她一直记着这事,记着鹿呦这人,只是小姑娘大约是帮过太多人,再见面都没有认出她。


    也许只要她提一嘴,鹿呦就会想起,然而少年人的心思太过敏感,只知为了被遗忘这件小事独自生闷气。


    再比如因为借伞的一幕,想起那天鹿呦塞给她的鹿头伞。


    而后思维发散,零零散散又想起很多事。


    有十四岁那年,鹿呦让陶芯跟她说了对不起,小心保护着她的自尊心,投资她修手机。


    有十五岁月韶犹豫让她放弃大提琴,鹿呦拿来自己存的钱,跟月韶说,不要让任何人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知道,鹿呦不是为了她才这么做,但那一刻,月光确实照到了她身上。


    有十七岁出国前,月韶有事,陶芯赖床,陶叔叔出差,只有鹿呦起了个大早来送她,给了她一个平安符跟她说:“一只小鹿送平安,祝你一路平安。”


    有出国第一周,收到来自鹿呦的,比月韶还早还细致的关心,问她习不习惯,有没有需要的东西。


    虽然是给发小寄东西,顺带想起了她,可于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有二十岁回国,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她的光鲜,只有鹿呦走到她身边,问她在国外是不是很辛苦。


    有二十二岁那年,被去找发小的鹿呦顺便看望,收了一整包的火锅底料、老干妈和零食。


    有二十四岁,参加陶芯的生日宴,陶芯起哄带着朋友给她敬酒,她不想喝,在别人眼里是不给面子,只有鹿呦尊重她的不愿意,察觉她的不舒服,帮她挡下了所有。


    ……


    太多太多了,记得的、不记得的……无数的细枝末节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如果人生是空旷孤寂的峡谷,那鹿呦于她,就是天上月,峡间风,谷中河。


    二十四岁,察觉自己喜欢鹿呦,月蕴溪一点都不意外。


    她是踩着月光落入她梦里的渴望。


    是她小心翼翼,不敢逾矩生怕打碎了就不能重圆的幻想。


    知道原来鹿呦也是喜欢女生的,得知她与陶芯在一起了的那天,是怎样程度的震惊、悔恨、痛苦的心情?


    过去那么久,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但清楚记得从那之后,每当梦见鹿呦,清醒后都是她几乎承受不起的失落。


    可那些遗憾全部累积起来,也没有今天下午设想最坏结果时衍生得多。


    确定自己如同体会过光明与温暖的人,再回不去冷冰冰的黑暗里,绝无可能只做朋友。


    还有从月韶那里听到陶芯还没放下鹿呦这件事。


    她承认,她急了。


    着急地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豁出去掷一次豪赌。


    赌她的没有不喜欢,代表着可以喜欢。


    赌她在犹豫中反复的增减,可以被她投注的全部给平衡。


    万幸,她赌赢了。


    赢来了一个隐匿月亮的回眸。


    ˉ


    洗漱完,鹿呦穿了件宽大的T恤倚着化妆桌,面朝门的方向吹头发。


    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也没见月蕴溪回来。


    推开门往正房方向看了眼,里面亮着灯,月蕴溪是真去那边洗漱了。


    是还没洗完?还是……后知后觉没带睡衣换,在浴室里纠结呢。


    犹豫了片刻,鹿呦从自己的行李包里拿出一件T恤,搭在胳膊上,朝正房走过去。


    正房的淋浴间要含蓄多了,水波纹的磨砂玻璃门,只能隐约看见朦胧的身影,像是油画中被抹开的色块。


    哗哗的水声从里往外透。


    鹿呦敲了敲门,提高声音说:“我给你拿了件T恤做睡衣,放外面咯。”


    话音未落,水声便停了,玻璃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鹿呦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


    横伸到她面前的手臂,嫩藕似的,沾着水,看着脆生生的。


    不知咬一口,是不是还留有夏季的清甜。


    “给我吧。”月蕴溪从她手里接了衣服,明知故问,“你的么?”


    余光里,隐约还能瞥见到潮湿的水草纠缠着大片雪白,将将掩盖了起伏弧度。


    鹿呦很快地转过了身,“嗯”了声说:“我回去了。”


    “不等我一起么?”


    月蕴溪的声音太柔,显得她这会儿离开,很不地道的样子。


    鹿呦只好背对着淋浴间停站在原地。


    没等多久,月蕴溪的声音从身后传进耳中:“好了。”


    正准备走,又听月蕴溪沉吟说:“有个问题……”


    鹿呦转过脸问:“什么?”


    嫌包重,她只多带了两件短袖做睡衣,没带睡裤,平时她自己穿这衣服,哪怕不穿裤子,也是休闲风。


    而这会儿月蕴溪穿着她的衣服,下摆也是只垂到大腿,却有种纯欲风,欲的占比还要更大些。


    鹿呦很快又扭回了脑袋。


    月蕴溪隐含羞赧的低轻声音随之落下:“我身材不好么?”


    从淋浴间飘出的热气,仿佛都扑在耳后,敷得灼热。


    酒精还没完全代谢掉,好似又快要上头。


    鹿呦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边往外走边说:“……没有啊,挺好的。”


    是很好才对,长期都有锻炼,又不过度的,薄薄的肌肉线条美得不像话。


    带上门时,月蕴溪侧头看了她一眼,打趣说:“那你怎么每次见我……都像是怕长针眼似的。”


    被“长针眼”逗笑了,鹿呦那根不自觉紧绷以至于让她不自在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脱口而出:“那是因为……”


    说到一半,忽而顿住。


    一路沉默到东厢房的房门口,鹿呦都快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等被追问,她才知道,月蕴溪只是给她时间思考而已。


    “因为什么?”


    鹿呦推门动作停了一下,看似淡定,实则是一股脑地说:“……你在我的性取向范围内。”


    说完,径直进了屋,一眼都没敢看月蕴溪是什么反应。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但对方的气音不比神态磨人,缭绕着抚摸耳膜。


    鹿呦这会儿已经爬上了床,无意之间压到了小鹿玩偶左边的鹿角,连忙抬起手,顺势揉揉耳朵,没明白地问:“放心什么?”


    “放心我对你是有……吸引力的。”


    中间停顿了一下,只差了一个字的音节,偏偏是顿在那里,留白出微妙。


    鹿呦几乎是自动补了个字。


    性吸引力。


    鹿呦“嗯”了一声。


    静默了一瞬,她又“嗯”了一声。


    于是那股在拉扯中摩擦出来的暧昧,轻飘飘地溜到了月蕴溪心里,将心尖,挠得忍不住发颤。


    那之后,鹿呦进了被窝,搂抱住小鹿玩偶闭眼酝酿睡意,月蕴溪关了灯,在窸窸窣窣的动静中,躺到了她身侧。


    安静的氛围淌在初树秋夜晚微凉的空气里。


    身体里某处的躁动却像是在经历一个夏季。


    不知道过了多久,鹿呦睁开了眼睛。


    一点都睡不着,脑子里很混乱,爆炸后的惨状、电影里唯美的画面、在露台上经历的心跳博弈,交叉、覆盖、错位……


    又过了一会儿,她翻了个身,隔着薄薄的夜色,借着一点淡银色的月光,撞进对面柔软的目光里。


    “睡不着么?”月蕴溪用气声说,“玩偶给不够安全感的话,可以抱着我睡。”


    鹿呦指腹在玩偶的绒毛里缓慢划过。


    片刻后,她往月蕴溪那里靠了靠,半垂下去的眼睫轻颤了颤,又抬了起来。


    对上那双在夜晚也漂亮的眼,鹿呦忍不住问:“那个头像,你用了多久?”


    “……六年。”


    已经猜到了,心里还是不受控地一震,鹿呦眸光晃了晃,喉咙发涩地问:“喜欢我,也维持了六年么?”


    月蕴溪说:“没有。”


    鹿呦半信半疑:“真的?”


    月蕴溪“嗯”了声,话音里带了点浅淡的笑意:“失望?”


    “才不是。”鹿呦立马否认。


    不是失望,更像是恐慌,六年的暗恋太过沉重,只是想一想,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是她很怕让对方失望。


    “我没有喜欢你那么久,别有压力。”


    “……喔。”


    又被看透了。


    “只是看那张图很有氛围,也没有再见过更心动的头像换掉它而已。”


    “喔……”


    “别总喔。”


    “喔。”


    话音刚落,鹿呦微撅的嘴,碰触到柔凉的指腹,随即,她微微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月蕴溪用指尖捏住她上下两瓣唇。


    “都叫你别喔了呢。”月蕴溪松了手。


    依旧温柔的语气,但带了点笑意,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搅在一起,就像是来自年长者的管教。


    鹿呦眯了眯眼睛,不服管教地问:“就喔了又怎么样?”


    即便是在昏昧的夜色里,她也看得清晰。月蕴溪的眸光落到了她唇上。


    温热的呼吸忽地靠近,鹿呦心跳漏拍,呼吸骤然一滞。


    即将贴上的瞬间,她将头往后仰了仰,猛然背过了身。


    心跳扑通扑通直跳。


    身后,月蕴溪含笑声摩挲她的耳朵。


    “还以为你不怕呢。”


    鹿呦撇撇嘴道:“那我还以为你不会呢。”


    短暂的安静后,月蕴溪问:“哪种不会?”


    鹿呦:“……”


    如果玩偶有意识,大约也要被她搂得晕过去。


    “理智、克制意义上的不会。”


    月蕴溪笑了声,意味不明的。


    “太高看我了,也太低估你自己了。”


    鹿呦没吭声,明知夜色是最好的遮羞布,还是忍不住将发烫的脸埋到玩偶后面。


    又过了一会儿,她捕捉到一声轻叹,叹息里是低低的呢喃,像在分享给她一个压在心底的秘密。


    “你是我理智的终结者。”


    第45章 我试着克制过了


    活了二十六年,鹿呦从没听谁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在所谓的恋爱期。


    很难描述这一刻的感觉。


    就像心脏被人就着糖水当面揉,酸软一片,又浸润了点不为人知的甜。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鹿呦都没有说话,也不敢大幅度的动,怕真的终结了月蕴溪的理智。


    只是默默收拢了手臂,紧紧攥抱着发小送她的小鹿玩偶。


    恍然想起与陶芯交往后的某天,与薄明烟谈心,聊到一件让她迷茫的事。


    就是她分不清那种情感与闺蜜情有什么区别。


    因为鹿怀安,她从小就排斥异性,只喜欢和女孩子交朋友。又因为敏感细腻、共情能力较强,会忍不住对身边女孩好一些,所以她和同性的朋友关系都很好。


    薄明烟告诉她,大约就是情感程度不同以及会产生性吸引的区别。


    比如她俩,明明都弯成了回形针,一面对彼此,就被捋得笔直,一丁点的歪心思都不会有。


    那时候她就只顾着笑了,没跟薄明烟说,她还是不太能辨认清楚,因为她与陶芯的恋爱就只是确认了身份关系而已。


    但她认可薄明烟的理论。


    虽然世界上有柏拉图式的爱情理念存在,她还是坚信理性与感性、灵魂与肉。体,都是密不可分的存在。


    哪怕追求精神至上,也并不与肉。体接触冲突。


    所以在上一段恋爱的末期,她常常会思考,连接吻都无法发生的爱情,与友情究竟有什么分别?


    现在倒是一下子就区分清楚了。


    清楚地知晓,她对月蕴溪是有性吸引的。


    有点燥热,鹿呦抱着玩偶翻了个身,伸出一条腿抬压在被子上,半边身体都露在外面。


    月蕴溪也还没睡,听着她的动静,偏头看了她一眼,面朝她转过身说:“把被子盖好。”


    “热。”


    “热还抱着娃娃。”


    “……”鹿呦语塞,装聋作哑,在外面晾了一会儿,才将手脚缩回到被子里。


    她下巴压在玩偶脑袋上,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兽。


    昏暗中,月蕴溪忽然伸了手过来。


    鹿呦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眼睫,像被定住,动弹不得。


    眼梢皮肤上感到一小片温柔微凉的触碰,那样轻的力道,像是小心翼翼地抚摸,又像是轻轻地剐蹭。


    月蕴溪掌心虚贴着她的脸颊,食指指腹按在她眼角,隔住一绺垂落的碎发,缓慢地撩开。


    “还是睡不着?”


    “你说那么一句话,谁听了能睡着。”


    蹭得有点痒,鹿呦一把擎住她手腕。


    “我不说你也睡不着,倒不如说了让你多了解我一些。”


    说到了解两字,月蕴溪手蜷了蜷,似是要挣开,偏偏力道又格外轻,轻成了某种隐晦的征兆。


    明明被她圈住的手腕很凉,鹿呦却恍惚有种被灼烫的感觉,近乎是慌乱地松开。


    月蕴溪的手在她脸颊上方悬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往回收,“怕?”


    “……也不是怕。”鹿呦将玩偶往上提了提,挡住半张脸,“就是……目前……我可能还是不太习惯。”


    月蕴溪轻笑了一声,温言道:“明白了。”


    鹿呦后知后觉,这话好像在变相地说等她习惯以后就可以了一样。


    显然月蕴溪早品出了这层隐藏含义,所以才溢出那声抓耳的气音笑。


    鹿呦提拽起玩偶,将整张脸都掩藏起来。


    露在外侧的耳朵,捕捉到月蕴溪低沉的嗓音,有种磨砂的质感,投掷在微妙的氛围里,擦出一把更加暧昧的火星子。


    “那些的主动权在你那里。”


    “那些?”


    鹿呦移开玩偶,对上月蕴溪的目光,淡银的月色透过玻璃折射到那双眼睛中,衬得很亮。


    月蕴溪没立即回答她。


    福至心灵,鹿呦忽然反应过来“那些”代表什么。


    整个人像是又灌了一大瓶的冰镇气泡酒,血液是凉的,大脑是热的,气泡在心脏上跳动。


    “当我没问过。”鹿呦再度背过身,声音低低地,夹着一点处于下风的虚,“睡觉了。”


    “睡吧……晚安。”


    身后,是月蕴溪略沉的气声,后两个字的音更低,像怕扰到她突如其来的睡意,几乎快要听不清。


    那晚的入睡体验有点特别。


    起初鹿呦是睡不着的,眼睛虽然是阖上的,耳朵却是灵敏地支着。


    她打算等月蕴溪的呼吸变得绵长,再悄悄摸手机打发这被扰乱心神的漫漫长夜。


    没想到,自己先放松了呼吸,睡了过去。


    事实证明,白天经历太多,晚上容易睡不好。在梦里,鹿呦感觉自己像被人塞进了万花筒,周身的空间从炸开的火花旋转到如雪的荼靡,把她绕得晕头转向。


    无端惊醒,睁开眼,天早就亮了,面前的墙上光影斑驳,她盯看着发了好半天的呆,有种分辨不清自己究竟睡了没的感觉。


    甚至觉得从昨天月蕴溪出现在面前,就像是一场梦。


    不知道那位睡得怎么样,鹿呦翻身平躺,偏过头看向那侧,眨了眨眼。


    嗯?人呢?


    被子平平整整贴着床单,别说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注意到枕头上趴着一根发丝,她把手伸过去拈起来看了眼,弯弯卷卷,是她烫都烫不出来的弧度,这才确定不是做梦。


    潜意识地松了口气,鹿呦垂下手耷拉在那边的枕头上,四仰八叉躺了一小会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从自己枕头下面掏出手机看时间。


    刚过八点半。


    屏幕上悬着一条微信消息提示,点开一看。


    是旅游看日落时偶遇的摄影博主发来了通知:【照片已经发送至邮箱。】


    切进邮箱,鹿呦才发现,一个多小时前,月蕴溪将在山顶和大学生们一起拍的那张大合照发给了她。


    打开照片,放大查看,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之前月蕴溪总说照片没有处理好,拖着不发给她。


    照片里所有人都在看镜头,只有月蕴溪,在看她。


    被镜头捕捉到的一瞥,是情深不堪藏。


    回到微信,鹿呦点开月蕴溪的聊天窗口,视线落在左侧的头像上,一时走了神。


    从前只觉得这头像画面清新唯美,如今看过了影片,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拂起女主发丝的微风里,照亮亲吻的那缕阳光下,甚至是背景里朦胧的绿色中,都能感受到浅淡酸甜的暗恋心境。


    心不在焉地按到头像,进到了对方信息页,鹿呦注意到月蕴溪又换了昵称。


    从全黑的新月符号变成了半暗半明的上弦月。


    切回到聊天窗口时,月蕴溪刚好发来一张照片——


    弯曲的枝桠上睡着一只白猫,岔开后腿趴得很没节操,晒在猫身上的阳光经过绿叶的过滤,有种稀释过的温和。


    “你在院子里么?”鹿呦边发语音边从床上起了身。


    打开窗户往外看,院里没人,石榴树上也没有大白猫。


    低头一看手机,月蕴溪回她:【在民宿新开放的食堂,睡醒了?】


    民宿大厅有新食堂的宣传,鹿呦入住的时候就有看到,但那时候还没开放,也没确定开放时间,便没太在意。


    “刚醒,新食堂什么样?”


    鹿呦边发语音边去卫生间准备洗漱。


    期间,月蕴溪发来了两段视频。


    第一段视频是对着点餐窗口拍的,有十多个窗口,早餐种类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第二段,镜头斜对着那只趴在枝条睡觉的猫,荡在树枝下的猫尾巴晃荡了两下,像指着前面宽长的清河,水面漾着乌篷船,隐约能看见里面坐了人,中间的小桌上摆着吃食,河岸两侧绿树荫浓,青砖黛瓦,是水墨画一般的景。


    月蕴溪发语音问她:“有没有想吃的?我买了带回去,还是,买好了等你过来到船上吃?”


    鹿呦往脸上涂抹面霜的手顿了顿,不确定月蕴溪是不是故意的。


    发了那样的视频过来,不管是树上的猫,还是在乌篷船里吃早茶,都完完全全踩在她的点上,她哪里能忍得住不去看一看体验一番。


    “我过去。”鹿呦又看了一遍视频,选了份咸豆花的套餐说,“等我一会儿。”


    月蕴溪:“不急,船还没摇回来。”


    快速抹了个淡妆,为了节省时间,鹿呦没多纠结穿搭,直接换上了两天前来西城时穿的吊带长裙,捞了件薄款的开衫套上身,给月蕴溪发消息说出门了,边往外走。


    初秋的早晨,空气清爽但寒凉,细细渗进针织里,鹿呦才知道今天比来的那天要冷得多。


    不过天气还算好,树荫里散落下来的光斑随风轻颤,时不时会漾到路边不知名的小花上,染一层柔软的边。


    鹿呦拢了拢套上身的开衫,打消回去换衣服的念头,脚下步子轻快地行走在碎影与烫金之间。


    新开的食堂也是个小院,零星十几人或坐在院中的桌椅上用餐,或站在河岸边等船,鹿呦一眼就注意到了月蕴溪。


    小跑过去,准备打招呼时,她忽然感觉鼻子发痒,停在两步远外先拿了纸巾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听见动静,月蕴溪转过身,柔和的目光将她上下一打量,轻蹙起眉头问:“怎么穿这么少?”


    “出门急,随便穿的。”鹿呦又打了两个喷嚏,“我去扔下垃圾。”


    垃圾桶靠着那棵趴了猫的树,鹿呦扔纸巾时,抬头看了眼,猫尾巴一翘一翘地晃着。


    “不是说不急了么。”月蕴溪停站在她身边,“就为了看猫?”


    “是怕你一个人在这边等太久,等得无聊。”鹿呦瓮声瓮气地说完,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似乎有了更热的温度,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也是为了看猫……其实别人穿得也不多,而且现在也还好,走过来都有点热了。”


    为了让后一句更有可信度,她抬起手在脸颊旁扇了扇。


    结果,又是两个喷嚏。


    月蕴溪无奈地叹了口气,拆台拆得彻彻底底:“别人和你的体质也不一样。”


    登船处的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叫了号,月蕴溪低头看向手里的木牌。


    扔了纸巾,鹿呦勾头看了眼:“是我们么?”


    “嗯。”


    船篷高大,垂挂着书法纱幔,里面陈设雅致,小桌上是卖相精致的早餐,身置其中,摈弃浮华的清闲感便漫了上来。


    船夫坐在后面的藤椅上慢慢摇着橹,水面涟漪荡荡。


    “吃这个吧,里面有胡椒,吃了会暖和点。”月蕴溪将热气腾腾的胡辣汤推到她面前,想起来问,“后来办了哪家健身房的卡?”


    “没办呢。”鹿呦捧着碗汲取温度,“本来是想去你推荐的那家女性健身房的。”


    “为什么没去?”


    鹿呦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沉默地咬着勺子。


    因为那段时间,正处在冷静思考期,她怕去了以后无意撞见,会尴尬。


    月蕴溪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没多说什么,也没追问,只是问她:“回南泉以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如今没了顾虑,鹿呦应得爽快:“好啊,你每天都去么?”


    月蕴溪回说:“单数日一定会去,双数日要看心情。”


    “为什么是单数日?”鹿呦问。


    “因为单数日心情不佳。”


    “为什么心情不佳?”


    月蕴溪没回答,抿着的唇微扬了扬,鹿呦撇了撇嘴,知道她在笑她像小孩子,有十万个为什么。


    而后,无端想起陶芯的习惯,总是挑在单数日发动态。


    有段时间,几乎每条动态都和她有关。


    “没有为什么。”月蕴溪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后面去的话,以你的时间为主。”


    鹿呦闷闷地喝了两口甜豆浆说:“那就还是单数日。”


    月蕴溪无声勾唇。


    鹿呦又抿了两口豆浆掩饰不好意思,补充说:“不过得下午五点以后,要练琴。”


    说曹操曹操就到,放在桌上的手机陡然振动起来,来电显示是钟疏云的名字。


    鹿呦接通电话后,恭恭敬敬叫了声:“钟老师。”


    “欸,呦呦。今年申城国际钢琴比赛在十月中旬开启报名通道,要不要去挑战一下?”


    鹿呦呆怔了一瞬,“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可以试试业余组,以你现在的水平,只要勤加练习,参加业余组的比赛不是问题。不过,这段时间我在南泉时间比较少,你自己不能懈怠哦。”


    鹿呦笑着应:“好,我一定会好好练琴的。”


    钟疏云又叮嘱了几句,让她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自己或者钟奶奶。


    结束通话后,鹿呦眸光落在自己微翘的左小拇指上,尾戒下隐约可怜那尾压不住的“红鱼”。


    她上弯的唇抿了抿,齿关咬内唇的一小块软肉,神色稍显凝重。


    “怎么了?”月蕴溪关心问。


    “钟老师说十月有场钢琴比赛,让我报名参加。”鹿呦笑了笑,“感觉好久好久都没参加过比赛了。”


    “好好准备,你可以的。”


    笃定又温柔的语气,有着镇定人心的功效。


    鹿呦抬了抬眼。


    坐在她对面的月蕴溪单撑着侧脸,执着瓷勺搅匀豆浆沉底糖的姿态,透着点漫不经心,高挺鼻梁上,一双漂亮的眼噙着深邃,平静地凝望着她。


    对上视线的一霎,月蕴溪弯唇,对她笑了笑,“放轻松点,这只是一个开端,以后钟老师肯定会让你参加更多比赛的。”


    比起昨晚的晦暗,白日阳光下的视线要更显得清明,鹿呦极少这样近距离地、认真地打量过月蕴溪。


    以前月蕴溪让她印象最深的是气质,端庄、沉稳又矜贵,像是不谙世事也不管旁人之事的世外仙人。认真观察才知,月蕴溪优越五官远比气质更绝,因为有着人的韵味。


    鹿呦“嗯”了一声,偏过头,看向浮光跃金的水面,“……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迟疑片刻,鹿呦问道:“钟老师教我练琴,里面是不是有你的安排?”


    “是。”月蕴溪承认得坦坦荡荡。


    鹿呦握着碗壁的手不由地收紧,“为什么会想让钟老师教我?”


    迟迟没有听到回答,鹿呦微微转过头,朝她看过去。


    视线对上,月蕴溪仿若一个在等着猎物回眸的猎手,温温柔柔给出一击,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是开心的,能重拾梦想,能站在人声鼎沸处,做被群星簇拥仰望的那轮月亮。”


    鹿呦眼睫颤了两下。


    难以捋清这一瞬的心情,是感动多一点,还是喜欢快要占据上风。


    好奇怪,明知此时氛围里的微妙就像是水墨在发皱的纸张上洇开,却仿佛起了什么别样的心思,还想再让那滴墨变得更浓稠些。


    “你……自己就是很好很好的月亮了,怎么会喜欢上我呢?”


    又是一阵静默,静到鹿呦都快以为得到不答案时,听到月蕴溪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试着克制过了。”


    是你一次又一次,终结了我的理智。


    阳光抚拨舞动的薄纱,吹进船中,散落的墨色与碎金洇在朦胧里,勾了一笔横过眼角的青丝,尾梢轻抬,绘出清亮的眼。


    眼里倒映着她为此怔愣的脸。


    鹿呦不敢再看了,头垂得很低,目光落到船头拨开的水面。


    她狂跳的心,搅乱水中的浮云。


    船临近终点,月蕴溪柔声问她:“还有其他问题么?”


    鹿呦本想摇头,瞥见摆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奶奶让刘姨发来微信语音,问她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回完刘姨的消息,鹿呦扫了眼列表里那一方青绿色的头像,想起来问:“我看你换了微信昵称……那个月亮符号,阴影与亮色的比例变了,是代表心情的变化么?”


    “怎么猜到的?”


    “有点明显。”


    “还不够准确,有另一层含义,猜猜看?”


    不知道为什么,鹿呦从这话音里品出了点逗弄的意味,便不想顺着她的意思去猜,摇头说:“猜不到,是什么*?”


    月蕴溪轻笑了一声,看破她的心思,没戳破,乖乖给了答案:“也代表一种情感状态,现在正处于,半明半昧的状态。”


    什么样的情感,和谁的情感,不言而喻。


    鹿呦发现了,月蕴溪现在是把一腔暗恋都放到了明面上,直球式的交流几乎快让她招架不住。


    从没有这么直观地感受到,原来这种情感,真的与友情完全不一样。


    像是坐在海盗船上,你来我往的沟通交流都是暧昧拉扯,与充斥着刺激感的周旋。


    会让心跳漏拍,让心脏发痒。


    她完全不是对手,甚至有种感觉,不用过多久,月蕴溪微信昵称的那轮月亮就会变成明黄色。


    船停在岸边,船夫吆喝了声:“到岸咯!”


    月蕴溪先下了船,站在岸边等她。


    “那你怎么不把头像也换了?你这……暗恋都成明恋了。”


    鹿呦边说边出了船舱,脚踩在船头的木板上,感觉像踩在一朵浮云,尤其是抬起一只脚迈到岸上时,几乎快站不稳。


    下意识地,牵住月蕴溪伸过来的手,温凉的触感让她晃了一下神。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就着对方的力,迈到了岸上。


    距离被拉得很近,近到只隔了一拳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呼吸。


    月蕴溪看着她,浅琥珀的琉璃瞳里,目光极深,“在等一对情头,让它真正意义上的结束。”


    鹿呦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不知道是因为太近,还是因为这句明示,她没接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并不想拒绝,但也无法应对同意后过快的节奏。


    所幸,月蕴溪很快退开了身,但没松手,牵着她往四合院的方向走,“如果看那个头像会让你有压力的话,就帮我找一个新的替换掉吧,不是情头也没关系。”


    鹿呦低垂的视线定格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指尖蜷了一下,又一下,终究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由着月蕴溪牵着。


    拂面的风里,缠着月蕴溪发梢的香气,清新又温润的桂花香,是民宿提供的洗发水。


    与她一模一样的味道。


    鹿呦咽了下喉咙:“你那么挑,那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


    月蕴溪笑说:“你找的我不挑。”


    半晌,鹿呦动了动唇,溢出一声“喔”。


    很轻的一声,融在初秋的风里,被青潮的湿气闷出几分暧昧。


    第46章 月蕴溪在勾引她


    回到小院后,鹿呦在月蕴溪的提醒下换了件更厚实的牛仔外套,随后开始收拾行李,东西不多,一个背包一个小号行李袋就能解决。


    行李袋里装着奶奶心心念念的陶瓷罐和月蕴溪做的陶瓷小鹿,被鹿呦用气泡袋和宽胶带里三层外三层缠裹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球。


    月蕴溪帮不上什么忙,便去外面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水回来,放到桌上时看见行李袋,往里瞥了眼问说:“里面是陶瓷么?”


    “……嗯。”鹿呦松开拉链,转而从袋子里拿出小球,“这是你的小鹿。”


    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有歧义,鹿呦递过气泡球的动作忽然变得卡顿,月蕴溪低垂的目光还停落在球上,停了有几秒,她无声撩起眼睫。


    鹿呦也在这时稍稍抬眼,在对视的一瞬后又垂落了下去,她将手里的球放到桌面,“……是陶瓷小鹿。”


    “我知道。”


    月蕴溪嗓音含笑。


    那股笑意很淡,让整句话呈现出来的语调格外温柔,不是调侃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以此加深暧昧气氛,更像是一种进退有度的包容迁就。


    鹿呦拿过月蕴溪买来的水,漫不经心地旋开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定自如。


    许是看出来她不好意思,月蕴溪问道:“烧出来的成品是什么色的?”


    “忘记拍照了。”


    鹿呦回想那时放置在架子上的小鹿。


    跪卧的姿态,小巧玲珑,釉色层次丰富和谐,透着典雅的灵气。


    “特别漂亮,一层层青色渐变到白,很灵动。”鹿呦想着那只鹿,忍不住感叹,“你怎么什么都能做得那么好?”


    而她这个姓鹿的,连个鹿的形状都捏不出来。


    “孰能生巧罢了。”月蕴溪指尖轻抵在那只气泡球上,回忆说,“以前常去手作店团建,有几次是做陶艺,刚开始捏小鹿,都跟四不像一样。”


    言下之意,是每一次做陶艺,都是在捏小鹿么?


    不过也正常,毕竟月蕴溪那么喜欢小鹿。


    脑海里灵光一现,鹿呦再度拎起瓶子的手僵住,瓶口抵着唇悬停了片刻,被她缓慢地移开:“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么?”


    月蕴溪抬眼看向她,温声说:“当然,问两个也可以。”


    鹿呦低下头,将瓶子放置到桌面,仍旧抓着没放,迟疑问:“你喜欢小鹿……是因为我么?”


    “你觉得是就是,觉得不是就不是。”


    鹿呦眉头很轻地蹙了蹙,“这算是什么回答?”


    短暂的静默后,她才听到月蕴溪出声:“减轻你心理压力的回答。”


    鹿呦摩挲瓶身的手停住,“……这不就是在变相告诉我,是因为我嘛,哪里有减轻压力了。”


    月蕴溪肩线往下沉了沉,叹声解释:“可能我太敏感了,感觉你很不满意之前的回答,担心你觉得我在敷衍你,所以刚刚那一刻,我觉得哄你更重要一点。”


    “……”


    鹿呦耳根发热。


    瓶子里少了三分之一的水,她捏了捏上面空了的部分,无由地,想起昨夜月蕴溪跟她说,没有喜欢她很久。


    对于这话,鹿呦是半信半疑。


    信在,以目前的相处来看,完全是月蕴溪在把控节奏,分寸以内张弛有度,不会太慢,让两人处成不来电的朋友,也不会太快,让人觉得被冒犯。


    她太会了。


    再加上她说过,心动的人是做不了朋友的。


    所以鹿呦思忖,如果她很早就开始喜欢自己,多半是会主动进攻的。


    甚至会不由自主地设想,但凡月蕴溪早点出手,恐怕都没陶芯什么事了。


    疑在,玩偶录音里那句“我已经错过一次”。


    虽然是月蕴溪不小心让玩偶录了音,被她无意中播放了出来,但还是有种窥听旁人隐私的感觉。


    鹿呦不敢直接询问这事,只好拐着弯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喜欢的?”


    “你是想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样的鹿。”月蕴溪屈起指节轻叩了叩气泡球,而后抬起眼睫,望住她问,“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


    鹿呦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另一个小鹿。”月蕴溪意有所指。


    鹿呦语速跟着心跳走,仰头灌冷水,努力压下羞涩与鼓噪,“另一个。”


    “还不能告诉你。”


    闻言,鹿呦目光转至眼尾,便见月蕴溪伸着食指,按压着球,将它前前后后地推。


    像是隔着那一层层气泡,逗弄里面的小鹿。


    “……”鹿呦瞥了眼那个气泡球,“那这样的小鹿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喜欢另一个小鹿之后。”


    废话!鹿呦撇撇嘴,咕哝吐槽:“都没有确切答案,还有模有样地区分开。”


    月蕴溪无奈地笑了笑:“因为我只记得喜欢上另一个的日期。”


    鹿呦腹诽,记得有什么用,你又不告诉我。


    放下水,她不爽地把瓶盖拧紧,忽然想到问:“我现在也不满意这个答案,你怎么不哄了?”


    “因为知道你会尊重我的意愿。”月蕴溪柔声道。


    鹿呦抬头,掀起薄薄的眼皮,立时对上了她的目光,又别扭地耷拉下脑袋,慢吞吞地收拾化妆桌上的护肤品,“……你这是仗着我尊重你欺负我呢。”


    “好像是有点呢。”


    没想到月蕴溪承认得这么坦荡,鹿呦动作顿滞了一下,才将最后一管口红塞进包里,余光落在那只球上,没好气地说:“自己的陶瓷鹿自己拿。”


    话音未落,球又被月蕴溪推到了她这里,在她说完话后,月蕴溪清灵又温柔的嗓音裹着淡淡的笑意:“刚想说,把这个陶瓷小鹿送给你做补偿。”


    她明白月蕴溪的意思,但结合她那句,也确实衍生出了别的意味。


    难得有机会占上风,鹿呦自然不会放过,开玩笑地嘀咕道:“什么补偿,我看你就是不想自己拿。”


    话是这么说,手上却是拿过了气泡球,轻放到奶奶那个陶瓷罐旁,最后合上了拉链。


    月蕴溪视线定格在歇落的拉链上,牵唇笑问道:“这是收下了,你自己拿。还是婉拒了,帮我拿?”


    鹿呦扬了扬眉,偏不明确回答:“你觉得呢?”


    拎起包就往外走。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了看。


    刘姨发了条语音过来,点开后,里面传来奶奶的声音:“哟哟,晚上想吃什么?”


    鹿呦单手抓着手机发语音回:“奶奶,我早饭吃得好饱,想不到晚上吃什么,你让刘姨随便弄……”


    尾音倏地收住,因为月蕴溪从她手里拿走了行李袋。


    鹿呦愣了一下,才移开按在屏幕上的拇指。


    语音咻地发送出去。


    月蕴溪抬眸看她一眼,“我帮你拿。”


    话音融在风里,拂过耳畔,被耳朵敏感地捕捉到噙在其中的笑意。


    好似在笑猜对了她的本意。


    又像是在笑她怎么都不敢承认?


    鹿呦低头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抬起那只手将被风撩乱的发丝捋到耳后。


    仿佛还能感受到皮质提手残留在指节上的紧缚感,感受到它那抹未褪的柔凉触感,覆上了一点微妙的份量。


    ˉ


    当天下午,两人飞回到南泉市。


    去西城那天鹿呦是乘坐地铁来的机场,月蕴溪便提议说开车送她回去。


    到达停车场找到车后,将行李袋和背包放到后座。


    鹿呦走向副驾时,想到说:“要不,我来开吧,感觉好像每次都是你在开。”


    “上次给我接机,是你开的车。”月蕴溪声音平静,没什么情绪。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鹿呦想起那天开回去后两人在车上并不愉快的交流,心情顿时变得复杂又矛盾。


    她并不认为那天的拒绝有什么不对,但仍旧会为此感到难过。


    “这次开回去,我不会说什么了。”


    月蕴溪正往外拉开驾驶位的车门,闻声,手攥着把手卸了力,抬眸看她一眼,语气分外诚恳地说:“其实那天,你处理得已经很好了,我很高兴你在发现我的心意后,能够尊重我的情感,真诚地与我沟通。”


    鹿呦眸光漾了漾。


    不是没想过,以月蕴溪的品性一定能理解她的立场和决策。


    但没想到,亲耳听月蕴溪说这番话,冲击力会这么强。


    强到,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辜负对方一片赤诚心意的自己挺可恶的。


    “这次还是我来开吧。”月蕴溪拉开车门,“你开的话,我会忍不住看你,怕你受不住我的注目礼。”


    仿佛这才是本质原因,而非上一次的影响力还有所残留。


    过分的坦荡,又是那么认真的语气,让鹿呦心跳都漏了一拍。


    在原地定了几秒,鹿呦才坐进副驾,低头机械地系上安全带,借着垂荡下来的长发挡住发烫的脸颊,故作自然地问:“上次不是忍住了么?”


    话一出口就后悔。


    明明都算是揭过去的话题,竟是被她又掀了回来。


    月蕴溪设置好导航,侧目看她,“嗯,忍得很辛苦。”


    “……”


    落在脸上的目光,带着热度,难以忽视。


    鹿呦坐直身体,别过脸问:“开车就不会看我了么?”


    月蕴溪收回视线,沉心静气地回:“安全第一。”


    回答她的同时,告诫自己。


    话音落下没多久,车子启动,驶出停车场。


    鹿呦转头朝月蕴溪看过去。


    米色的毛衣袖子捋到小臂,月蕴溪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握着,姿态闲散又轻松,端庄矜雅的眉眼之间则满是专注。


    鹿呦偏过头,目光落到窗外,行道树叶隙间滴落的光斑,时不时迸溅到脸上。


    暖洋洋的,漾在她唇角牵出的笑意里。


    她忍不住回味月蕴溪刚刚那句“安全第一”。


    乍一听是轻描淡写且很有道理的四个字,但结合前面的内容,就有了更深层的意味——


    比起满足看你的私欲,我更在乎你的人身安全。


    车驶入主路,月蕴溪调出常听的电台。


    女主播正在说上周末家里老人过寿,自己去吃了流水席的事。


    月蕴溪问:“奶奶贵庚了?”


    “六十九。”


    “那今年得办寿宴了?”


    “嗯。”


    “奶奶生日是哪天?”


    “九月三十。”


    说着,鹿呦打了两个呵欠,秋高气爽,气温太适宜,人很容易犯困。


    月蕴溪将音量调小了点:“困的就睡会儿,等到了我叫你。”


    鹿呦调整了下坐姿,强压下困意说,“不要,开车很无聊。”


    月蕴溪笑了声,没有说,其实以前都是一个人开车,已经习惯了。


    她享受着这一刻,被鹿呦照顾到需求。


    时间在闲谈中似乎加快了速度流逝,不知不觉,蓝湾小区大门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进入小区没多久,车稳稳停在院门口。


    鹿呦下车从后座拿了包背上肩,拎起行李袋,随后绕到前面。


    驾驶位半降的车窗不知什么时候被完全降了下来,月蕴溪小臂搭在窗沿,歪头靠着窗框,从后视镜看她一步步走近。


    待鹿呦在窗外站定,月蕴溪侧过了头。


    鹿呦往陶家院门的方向递了一眼问:“是去那边,还是回你的秘密基地?”


    月蕴溪笑了笑说:“回我自己的家。”


    鹿呦点了点头,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好。”


    鹿呦往后退了几步,给车让出更宽的道,对月蕴溪挥了挥手,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月蕴溪唇边笑意加深,在她的目送下,重新启动车子离开。


    直到车子驶出视线范围,鹿呦才转身输入密码打开院门回屋。


    进门后,她边归类放好包里的东西,边和奶奶聊着这几日在西城的经历。


    坐到沙发上,鹿呦拿了美工刀开始拆气泡袋。


    一层层的气泡袋被扒开,露出里面的陶瓷罐,奶奶伸手端到了面前,前后左右地查看了一遍,很满意地笑了笑说:“还挺不错的,我去放起来。”


    鹿呦窝在沙发里歇了片刻,等奶奶从房间里出来,才坐直了身体收拾散落在茶几上的气泡袋。


    “对了,我中午看新闻,报道西城古街那边爆炸了。”


    鹿呦手顿了一下,“嗯”了声。


    “哎,世事无常啊。”奶奶看了眼鹿呦,庆幸说,“还好你没什么事。”


    担心奶奶知道她差点就出事会心慌后怕,鹿呦没多说,只应了声:“是呢。”


    随即,她转移话题道:“月底您大寿,您那个好大儿这两日有没有关心关心您呀?”


    奶奶被她的形容逗笑,又觉得到底是父女,这么称呼不太好。坐到她身边时,睨了她一眼,“什么我的好大儿,他不也是你爸爸么。”


    鹿呦转了转左小拇指上的尾戒,没吭声。


    奶奶目光从她尾戒下透出的疤痕上掠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昨晚是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寿宴的事呢,我觉着是不用办太大,家里人聚在一起吃个饭就行了呗。”


    鹿呦哼笑了声,拿了小球出来拆,语带嘲讽地说:“你行他不行呀,他那么要面子,觉着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老母亲过大寿,怎么可能随便糊弄呢。他想弄就让他弄,反正也是他操心,你就别管了。”


    “我想管也管不动他呀。”奶奶笑着摇了摇头,见鹿呦从拆开的气泡袋里拿了一只陶瓷鹿出来,“欸?这是不是蕴溪做的那只呀?”


    “嗯。”鹿呦笑笑说,“她送给我了。”


    瓷质的触感莹润,釉色淡雅,鹿呦将陶瓷小鹿捧在手心里,惊觉自己是越看越喜欢。


    “你跟桃桃分了的事,蕴溪知不知道的啊?”奶奶问。


    鹿呦心里咯噔一下,回说:“知道。”


    奶奶若有所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声,自言自语地说:“算了,小年轻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我就不操这个闲心了。”


    虽然奶奶这么说,鹿呦心里还是慌慌的,没在客厅多逗留,借口去放东西,哒哒哒地上了二楼,回到了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她走到电脑桌前,拉开抽屉,她视线落在里面装着伴手礼的盒子上。


    手碰触到盒盖却是倏地一顿。


    她忽然不太想让这只漂亮的陶瓷鹿躺在暗无天日的盒子里了。


    推回抽屉,鹿呦转而去了化妆桌前,将陶瓷鹿轻轻摆放在了化妆镜旁的置物架上,掏出手机,对着拍了张照。


    恰好此时,手机忽然振了两下。


    屏幕上方悬了两条消息提示,鹿呦坐到化妆桌前的椅子上,点开微信。


    月蕴溪:【到家了。】


    下面是一张照片。


    是从楼上俯拍的小庭院,地灯映照着青石板小径,尽头是一间亮着灯的茅草顶小屋,玻璃门前延出一小块平台,被火山石和鹅卵石围堆出的鱼池环绕,水面上浮着几丛荷叶、歇落的睡莲,以及几尾锦鲤,被橙黄的灯光涂抹成莫奈的画。


    YoYo:【这是你自己家的小院子么】


    月蕴溪:【嗯,怎么样?】


    YoYo:【好漂亮!】


    月蕴溪又发来一张照片,拍了那间茅草顶小屋的内部。


    进门正对面是个小型带水槽的岛台,后面立着冰箱,桌面放置着咖啡机。右侧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整整齐齐列着一排排的书本。左边则是看上去就很舒服的软沙发,月蕴溪的大提琴立在扶手旁。


    复古风的装修,暖棕色的基调,在里面呆着,时间仿佛会被拨调成0.5倍速。


    YoYo:【不敢想象,在这里看书练琴会有多惬意】


    月蕴溪:【来体验一下就知道了。】


    明晃晃的邀请。


    鹿呦一怔,攥着手机迟迟没有在输入框里打字,不经意扫过化妆镜,看见里面自己的脸,眉眼之间,几乎快敛不住心动的神态,就差把“想去”两字写上去了。


    莫名觉得,月蕴溪在勾引她,特地发来照片,还不是视频!从静态看都这么有氛围,真的很难拒绝。


    片刻后,鹿呦矜持地回复月蕴溪:【等有机会的】


    也是提醒自己,再想去,也得慢慢来,那毕竟是连月蕴溪妈妈都不知道的秘密基地,太过私密。


    还是再等等比较好。


    她自认为想得很全面,回得也很体面,就是没想过,这个“机会”会打破计划在变化中提前到来。


    第47章 也比往日更勾人


    这天之后,月蕴溪收到晋级通知,飞往慕尼黑参加国际音乐大赛。鹿呦与她就没再见过面,相应的,两人微信上的聊天变得频繁了些。


    大部分的内容都像是在汇报日常。


    其实最初,她俩的聊天记录一天不过更新几条内容而已。


    直到某天晚上,鹿呦临睡前逛朋友圈,竟然刷到月蕴溪发了一张照片——


    又大又圆的月亮像是悬在树梢上,淡银的光描摹着树叶的边缘,朦胧得像场落入镜头的梦。


    太难得看月蕴溪发动态了,以至于鹿呦都没留意到下面一条,写着“早知粉丝这么癫,当初就不接小歌手那单了,真晦气”的文案来自初晓。


    将月蕴溪拍的照片保存到手机相册里,鹿呦直接点进了对方的主页。


    意外地发现,从抵达慕尼黑那天开始,月蕴溪每日最少会发三个动态,小到从叶尖滑落下的一滴雨珠,大到一片湛蓝的天空,都会被她定格在照片里,分享到朋友圈中。


    鹿呦从下往上给她这几日发的动态挨个点赞。


    还没点完,私聊的信息先发了过来,鹿呦等点完才切到聊天窗口看。


    月蕴溪:【还没睡么,点赞小助手。】


    这边,鹿呦被她的称呼逗乐,挂着笑打字回复:【还不困,现在给你点赞点得更精神了。】


    月蕴溪回她消息总是很快:【那,我可以给你打语音么?】


    明明这句话没有添加任何的表情,隔着冷冰冰的屏幕也感受不到语气,可鹿呦就是从一行字眼里品味出了试探的意味,那般小心翼翼,让人不忍拒绝。


    迟疑了片刻,她从侧躺的姿势调整为倚着背靠坐着,直接拨了语音通话过去。


    铃声没响两下就被接通,那端传来月蕴溪很轻很轻的气声,裹在微小的风声里,隔着电波吹进耳朵里,让人分不清是笑,还是微重的呼吸。


    安静的氛围在这些细微的动静里以极缓的姿态流淌。


    鹿呦咽咽喉咙,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要打语音……怎么都不说话。”


    那头又静了好几秒,含混地、仿若叹息地、拖着长音“嗯”了一声,说:“没想到你会主动打过来,受宠若惊,一时,忘记想说什么了。”


    鹿呦后知后觉,自己从被动挪到了主动的位置,这样的表现,就像是她也很想给月蕴溪打电话似的。


    也许没有到达很想的地步,但也没有不想就是了。


    所以没在这事上多纠结,鹿呦清了清嗓子随口问:“你那边现在是几点了?”


    “下午五点多。”


    “吃饭了没?”


    “没有。”月蕴溪顿了一下,补充说,“还不饿,买了面包回来。”


    鹿呦扬起眉梢:“就只吃面包啊?出去都不吃点好的么?”


    月蕴溪笑说:“面包就够了,这里是德国美食荒漠的翘楚,东西都很难吃。”


    鹿呦忍不住勾起唇角:“怎么感觉你很嫌弃慕尼黑的样子。”


    “你的感觉很准。”


    “啊……我看你动态,还以为你很喜欢慕尼黑呢。”


    鹿呦会这么想也不是没原因的,毕竟在去慕尼黑之前,月蕴溪在朋友圈的形象都还只是个转发演奏会宣传链接的机器。


    “不喜欢。”月蕴溪很快地否认,“每天都吃不好,时差也没调好,我好累啊,呦呦。”


    她那副好嗓子,温润似溪水淌玉,现下却是浮着明显的疲意,像融化了一层冬日的积雪,显得更清泠,也更沉。


    叫着她的小名,也比往日更勾人。


    猝不及防听她展现出自己柔弱的一面,一瞬间,鹿呦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轻微的电流贯穿,大脑皮层乃至心脏都隐隐发麻。


    从没见过月蕴溪这样。


    鹿呦不受控地想象,此时此刻月蕴溪是以怎样脆弱的姿态,对她诉说着疲惫。


    这个时间的慕尼黑,从酒店的落地窗往外看,整座城市是不是都陷入进日落后的蓝调中了?


    那样孤寂的天色,是不是都撒在那个握着手机跟她通话的人身上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月蕴溪叹声说,“只是来到这里以后,对你有很强的分享欲,又担心那些东西很无聊,不断地发给你,会打扰到你,所以……只好都发在朋友圈里了。”


    鹿呦从床上下来,从卧室走去露台,吹着秋日微凉的风,企图沉静下浮躁的心。


    “我……不会觉得无聊的,你可以都发给我。”她紧张到开始没有思考地回话,“你要是太累的话,可以随时找我,把我当垃圾桶。”


    “才不要把你当垃圾桶。”月蕴溪严肃了语气,停了好几秒,低轻地说,“你是……无尽岛。”


    像是怕她受不住,特意消了中间两个字的音。


    偏偏她听过这句,知道那两秒的停顿里是——


    我的。


    这个夜晚,鹿呦在很久很久以后想起,都是记忆犹新。


    夜风很凉,她出来得匆忙,只着了件宽松的长裙,还是短袖的,胳膊都露在外面,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身体深处有股热意,正像火一样燎起来。


    鹿呦坐在露台的秋千上,捂着发烫的脸颊:“月亮是你,我不是。”


    那边像是愣了一下,静了一瞬才开口:“月亮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鹿呦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喝了一大瓶的冰镇啤酒,被这两句话绕得有种微醺的感觉。


    短暂的沉默后,她被心意牵引着,换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二十七,”月蕴溪带着笑意问,“要给我接机么?”


    这一晚上都是她被撩拨,鹿呦支着腿,将秋千前前后后地晃,不答应也不拒绝:“看心情吧。”


    “那就从今天开始许愿,鹿呦呦心情总比前一天更好一点。”


    鹿呦在这边轻笑出声:“什么鹿呦呦啊……”


    “比较顺口。”


    “那我也给你想个顺口的。”


    “好哇。”月蕴溪应得轻快。


    那样爽快的语气,让鹿呦直觉自己又快被勾到坑里去了,于是狡黠道:“喔,那就,蕴溪姐姐。”


    “……”


    听着那边的叹气,鹿呦捂着嘴没让自己笑出声。


    那通电话足足打了两个小时,明明开头都不知道聊什么,却是越聊话越多,最后结束在鹿呦回应月蕴溪的“晚安”后。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两人聊天记录里的内容便开始多了起来。


    例如鹿呦去那家女子健身房体验了一天,办了卡,发现隔壁还有一家名为solo的潜水馆,顺便进去逛了逛,意外碰见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眼熟的缘分娃娃。


    她抓拍了张照片发给月蕴溪:【看,你的同款】


    月蕴溪:【是同一个款。】


    YoYo:【嗯?娃娃是你的?】


    月蕴溪:【之前遇到过这个小朋友,把娃娃转送给她了,她有点特别,是来自星星的孩子。】


    看这条消息的时候,小女孩刚好走到了鹿呦身边,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包上的长颈鹿挂件看。


    是月蕴溪送她的那只挂件,被她从衣柜把手上取下,扣在了奶奶给她钩的包上。


    鹿呦也看着小女孩,很难想象对方竟是个自闭症儿童。


    她蹲下身托起挂件问:“你是想要这个么?”


    女孩没反应,也不开口说话,目光仍旧胶着在挂件上。


    “这个不能给你。”鹿呦从包里翻出车钥匙,取下上面的毛球挂件递过去,“给你这个毛球球好不好?”


    女孩像是生锈的机器,顿滞许久才接过毛球,将绳扣套在了娃娃的手上,而后从背带裤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往鹿呦手里一塞,便跑开了。


    起身目送女孩跑去了前台,粘在有着一头风情大波浪的女人身旁,鹿呦才收回眼,摊开手,朝硌着掌心的东西看过去。


    那是块银色的圆饼,黏土材质,表面凹凸不平。


    她用手拈起来拿远了些看,恍然发觉,这块圆饼状的银色黏土是轮月亮。


    给银月亮拍了张照片,正准备发给月蕴溪时,只见聊天框里多了条记录。


    月蕴溪:【不高兴了?】


    鹿呦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月蕴溪是误会她在为娃娃被转送而不开心了。


    YoYo:【没有不高兴,那个娃娃送小朋友挺合适的】


    月蕴溪:【送你更合适。】


    月蕴溪:【不过那天心情太低落了,没有思考能力,她用一只关在瓶子里的萤火虫来换,我就换了。】


    YoYo:【然后呢?你把萤火虫放了】


    月蕴溪:【?怎么还带剧透的呢?】


    鹿呦弯唇笑起来,边往大门的方向龟速移动,边和月蕴溪继续聊:【那个小朋友刚刚想要你送我的那个长颈鹿挂件呢】


    过了一两分钟,月蕴溪才发来回复:【你把长颈鹿挂包上了么?】


    鹿呦攥着手机,感觉到了一阵微妙的羞燥,半晌,回了个:【嗯】


    月蕴溪:【那送小朋友了么?】


    YoYo:【我要是说送了,你会不高兴么】


    月蕴溪:【会有一点点失落,但不会让你知道。】


    不是不高兴,而是失落,也不是很多,只有一点点,因为在乎,才有这么一点点的失落。


    鹿呦心跳也加快了那么一点点。


    她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回:【可你现在不就让我知道了么?】


    月蕴溪:【在赌你这么问,多半是没送。】


    YoYo:【要是赌错了呢?】


    月蕴溪:【赌错请你吃饭】


    YoYo:【那恭喜你,赌对了,我把车钥匙上的小毛球给她了】


    月蕴溪:【真是遗憾。】


    她说真是遗憾。


    遗憾没机会请她吃饭。


    迎面走来的人也在玩手机,没注意,轻撞着肩膀经过。


    鹿呦晃了下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停站了好一阵,就为了和月蕴溪聊天。


    迈开步子,她将方才拍的照片发给月蕴溪说:【她回赠了我这个】


    月蕴溪也回了她一张照片,是用金色黏土捏出来的弯月。


    YoYo:【也是小朋友送的么?】


    月蕴溪:【对,上次的回礼,小艺术家进步很快。】


    鹿呦思忖这小朋友是不是批发送月亮黏土的时候,刚好经过前台,往那瞥扫了眼。


    只见小朋友将兜里的黏土块都掏了出来,摆成一排,有五角星、有虾、有螃蟹、还有汉堡包……


    没有月亮。


    YoYo:【好巧,送我们的都是月亮】


    月蕴溪:【这么看,缘分娃娃确实适合她】


    走到停车场,鹿呦开了锁,坐到vespa的坐垫上,将手机卡在支架上,按亮已经熄屏的手机。


    屏幕还停留在她与月蕴溪的聊天窗口。


    她盯着上面几行字,不由自主地,回到聊这些时的状态,无意瞥见一旁的后视镜。


    镜片里映照着她的脸,唇边的笑意竟是比这秋日午后的阳光还要明媚。


    她抿起唇,收敛了神态,发语音过去:“我准备骑车回家了。”


    月蕴溪秒回:【好,注意安全。】


    ……


    又例如给月蕴溪找头像。


    找头像的第一天,她将月蕴溪自己拍的那张月亮照片发过去,随口说:【感觉你自己拍的照片就很适合做头像】


    月蕴溪当真是一点都不挑她找的头像,立马就换上了。


    小图看,没了意境。


    云竹还在群里问:【你头像是黑色绒布上放了枚硬币么】


    发现是月亮后,云竹觉得这话打脸,立马就撤回了,好巧不巧就给月蕴溪看见了,顺手截图发给了鹿呦。


    于是第二天。


    当月蕴溪发了自己戴着鹿呦送的耳环搭配礼裙的照片时,鹿呦圈出她耳垂上缀着月亮耳环的特写照,建议月蕴溪将这张照片设置*成头像。


    结果,月蕴溪一天收了好几条普信男和精神男人的骚扰消息。


    到了第三天,鹿呦便开始找各式各样的网图发给月蕴溪试试看。


    沙雕图,她觉得太不符合月蕴溪的人设。


    网红图,她觉得还没有月蕴溪本人好看。


    卡通图,她又觉得不适合月蕴溪的气质。


    试到最后,头像没定下来,黎璨在群里发了张截图,是南泉大学音乐学院的学生私聊她问:【月老师是不是被盗号了?一天换了八百个头像!】


    鹿呦:“……”


    哪有八百个那么多!


    决定放弃给月蕴溪找头像那天,逢中秋,鹿怀安回来吃了顿饭,临走前催着鹿呦和老太太去锦缎坊旗袍店里看看,成品合适就买成品,没合适的也好抓紧时间挑个料子、量个尺寸。


    锦缎坊在南泉市另一个区,开车过去一个多小时。


    路上,鹿呦手机响了两次,都是外地拨来的电话,第一次她下意识地按了拒接。


    第二次,正值红绿灯,她按了接通,开了免提,那头传来用变音器处理过的声音,飙出了一串脏话。


    闻言,鹿呦立马掐断了电话。


    坐在副驾的奶奶听得一清二楚,皱紧了眉头问:“这谁啊?”


    “不认识,打错了吧。”


    鹿呦没放心里,到店后,将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穿了身倒大袖长款旗袍的店长笑呵呵地迎上来,领着她们进店。


    奶奶试衣服期间,鹿呦都坐在一侧椅子上等着。


    旁边的墙上嵌着木雕花窗,敞开了半扇,外面种着棵桂花树,绿叶簇拥黄花的枝条横伸到窗口。


    她拿出手机对着窗口的桂花,正准备拍照,手机忽地一振。


    弹出一条短信:你算个什么东西,臭婊子,趁早死了吧!


    手一抖,照片拍糊了。


    鹿呦拧眉查看了一下发短信来的手机号码,与之前那个被她拉黑的号码是同个归属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信息了。


    像是同一个人换了号码发神经。


    把这个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鹿呦没再多管,重新给桂花枝拍了照。


    将拍糊的照片删除时,扫见之前保存的网图,鹿呦两眼直发黑。


    她宣布,给月蕴溪找合适的头像,比用新指法熟练弹奏还难!


    删除完网图,相册尾巴便成了她给陶瓷小鹿拍的那张照片。


    鹿呦顺手分享给了月蕴溪,而后在输入框里打字:你头像太难挑了,要不,你还是……


    字打到一半。


    月蕴溪先发来一条消息:【换好了。】


    “?”


    鹿呦愣了愣,随即,注意到左侧小方框里的头像有了变化——


    变成了那只陶瓷小鹿。


    当时拍照的时候,她化妆桌上亮着灯,白皙的灯光下,陶瓷釉面光泽被衬得格外柔和,显得那只鹿很仙。


    店里的学徒在这时端来了杯热水。


    鹿呦回过神,说了声谢谢,腾出左手拎起杯子。


    低垂的视线里,是缩小在头像框里的陶瓷鹿照片。


    还挺适合做头像的……


    指腹重新按到输入框,她默默将里面已经打出的字全部清了空,抿了一口热乎的水。


    撩起杯中涟漪的晚风里,有着月桂浓郁的香气。


    ˉ


    十天后,锦缎坊老板打电话来说可以去取旗袍了。


    在钟疏云那里上完钢琴课,鹿呦便带着奶奶去到了店里,试试衣服还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联系鹿怀安转账的时候,老板请求鹿呦发条朋友圈帮忙宣传一下,可以打个折。


    鹿呦一点都不想帮鹿怀安省钱,但也不忍驳了老板,便说:“下回我来再给我打折吧。”


    老板笑着,应得爽快:“成!”


    鹿呦对着布料和成品旗袍录制了一小段视频发到朋友圈,她列表里躺了很多调律和迷鹿酒吧的客人,没一会儿便收了几十个点赞评论。


    也有私聊来询问店铺地址、裁缝手艺和价格的,鹿呦耐心地一一回复完,问老板要了联系方式,也发在了朋友圈里。


    本以为能消停了,结果提示消息还是不断地冒出来。


    鹿呦点开看了眼,发现是这段时间因为大家都很忙沉寂的北斗七星群里炸开了锅。


    起源于钟弥将她这条视频转发到了群里。


    黎璨:【靠!这些料子好好看啊!我也要去定两套,阿婆一套我一套~@简言之,之之要不要一起?】


    简言之:【等我减个肥】


    陈菲菲:【不是之之,你又不胖,减什么肥啊,而且旗袍就要肉肉的穿出来才有韵味。】


    云竹:【比如你这样的是么】


    陈菲菲:【你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


    云竹:【显而易见,明显是夸,要不,我们一人定一套,当团服穿?】


    钟弥:【好好好!我要和姐姐穿一样的!】


    钟弥:【@YoYo,姐姐,看看你这次定制的旗袍!】


    黎璨:【@YoYo,姐姐,看看你这次定制的旗袍!】


    陈菲菲:【@YoYo,姐姐,看看你这次定制的旗袍!】


    云竹:【@YoYo,姐姐,看看你这次定制的旗袍!】


    莫名其妙多了几个妹妹的鹿呦:“……”


    与此同时,月蕴溪的私聊也发了过来:【定的什么样的料子?】


    料子单看不如上身,但鹿呦又没拍上身照,这会儿旗袍也叠起来了。


    她便先回了月蕴溪:【等到奶奶寿宴那天就知道了,准备回家了,晚点聊】


    然后,切进群聊回复其他人:【都来奶奶寿宴上看】


    回完消息,旗袍也被包装好递了过来,鹿呦收起手机接过拎袋,带奶奶回家。


    到家的时候,刘姨正戴了口罩站在院门口的信报箱前脱着手上的塑胶手套,脚边又是垃圾袋又是水桶的。


    “干什么呢这是?”奶奶纳闷地问。


    “我之前经过这里老闻着有股臭味儿,就检查了一下,不知道哪家熊孩子往里面塞了狗粑粑。今天又一股味儿,刚打开看,又被塞了一堆恶心的东西,我就赶紧给清了。”


    刘姨没好气地将塑胶手套扔进脚边黑色垃圾袋里,俯身给袋子打结。


    鹿呦问:“什么东西?”


    刘姨将垃圾袋往旁边拎了拎说:“狗粑粑还有死老鼠之类的,别看了,怪瘆人的。”


    鹿呦很嫌弃地往后退了半步,咽了下喉咙压住想吐的冲动,再看刘姨只觉得面前这位微胖憨厚的阿姨像个英雄,“刘姨,还好有你。”


    刘姨笑说:“以前在乡下连蛇都抓过呢,不算什么。”


    刘姨从围兜里那拿了新的一次性手套戴上,又掏出个小喷壶,不小心带出新买的锁,想起来说:“话说好奇怪啊,我之前清理完,给这个信报箱整了把小锁的,现在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是很奇怪。


    鹿呦沉声说:“明天我去找下物业。”


    “我之前找过了,方才又打电话去问了一遍,有没有解决方案,他们说过两天派人在对面按个监控。”刘姨往对面灯柱子上指了一下。


    鹿呦顺着望过去,扭头朝院门又看了眼,沉思片刻,拿出手机,注意到有未读微信消息,暂且放着没管,先打电话预约了人明天过来在院门上装个监控。


    等结束通话,她才打开微信,边看边跟着奶奶回屋。


    聊天框底部显示着:“月蕴溪撤回了一条消息”。


    YoYo:【?】


    YoYo:【撤回了什么?】


    月蕴溪:【礼服照。】


    鹿呦按了个“!”过去,放下装着旗袍的衣袋,边换拖鞋边打字过去:【是比赛那天要穿的礼服么?】


    月蕴溪:【嗯,刚寄送过来。】


    YoYo:【我没看到】


    月蕴溪:【能用它跟你的旗袍照片交换么?】


    往上扫一眼,还能看见她离开旗袍店时跟月蕴溪打过招呼说要回家了。


    月蕴溪那么聪明一个人,会不知道她开车没法看手机么?


    在她回来的路上发照片又撤回,分明是故意吊她的胃口!


    鹿呦从相册里找了一张旗袍挂在衣架上的照片发了过去。


    心想,反正又没要求她穿着拍。


    结果,月蕴溪回她的也是礼服平铺在床上的照片。


    鹿呦轻笑了声,像是被气笑的,可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没什么气。


    反而像是被气氛到了的情趣给逗乐了。


    “对了哟哟……”奶奶回过头,目光扫过她浮着笑的脸颊,话音卡了一下,“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


    几乎是下意识地,鹿呦手速极快地锁定手机,抿唇敛了脸上的笑意,故作镇定地将攥着手机的右手揣进口袋,捋了碎发别到耳后,含混地说:“没谁,你刚刚要说什么?”


    “哦。”奶奶想了一下,比划着手说,“你记得让人家装那种,头可以上下左右前后到处转的监控,到时候把那人逮着,就报警,给他父母好好上一课!”


    “好,记着了。”


    话音刚落下,大门被打开,刘姨处理完信报箱回了屋。


    “来,小刘,给你看看我的旗袍。”奶奶转而去到了刘姨那。


    确定奶奶注意力不在自己这里后,鹿呦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


    月蕴溪:【回来穿给你看。】


    YoYo:【喔】


    月蕴溪:【在忙么?】


    YoYo:【刚刚奶奶跟我说话】


    回到房间,鹿呦反手带上门,背倚靠向门板,想起奶奶问她的那刻,依稀还能感受到不规律的心跳。


    跟蕴溪姐姐聊天,多么寻常,明明可以大大方方地解释。


    可那一刻,她近乎是出于本能地想要掩饰。


    好像,做不到镇定自若地把月蕴溪当作普通朋友、把跟她聊天当作一件很平常的事说出来了。


    之后两人闲聊,鹿呦随口提了一嘴明天装监控,引出了信报箱的事。


    正聊着,手机又弹出一条骚扰短信,与那天一样,一串骂人的脏话。


    这两件看起来并不相关的事,放到一起倾诉,就有了某种不好的联系。


    月蕴溪:【可能不是小区里的熊孩子恶作剧,你这几日出门要注意些。】


    YoYo:【不出门了,钟老师去云城巡演了,我这几天不用去上课】


    月蕴溪仍旧不是很放心,打电话给云竹提了这事,让帮忙聘请两个保镖过去。


    刚好云竹在迷鹿找陈菲菲玩,两人坐在外面当招牌,云竹开了免提,陈菲菲也跟着听了个清楚。


    最近陈菲菲看了很多杀人案悬疑惊悚片,听月蕴溪说了鹿呦的事,忐忑不安地推推云竹说:“这也太吓人了,肯定不是熊孩子恶作剧,我也出钱,你给我们家呦呦聘四个保镖行不行?白天两个,晚上两个,搞个换班制!”


    陈菲菲嗓门大,说的话都传到了手机里。


    于是,云竹就听到手机那头月蕴溪说:“要不六个吧,后面再安排一个。”


    接着是陈菲菲:“一个可能不够吧,万一对方不止一个人呢,我觉得要不安排八个。前面两个后面两个,然后换班制,白天四个,晚上四个。”


    被夹在中间的云竹:“……我看得十个,屋里再塞两个,免得歹徒进了屋。”


    陈菲菲:“我觉得可以。”


    月蕴溪:“也不是不行,屋里聘女保镖吧。”


    云竹:“……不是我说着玩的,你俩怎么还当真啊!要不要这么夸张!”


    最终,在鹿呦本人的意愿下,只聘请了两个保镖。


    但从那天之后,她没再收到骂人的短信,信报箱里也没再被塞过恶心的东西,监控更是像个摆设,没拍到任何奇怪的人。


    鹿呦又感觉,可能是她们想多了,大约真的是熊孩子恶作剧。


    直到月蕴溪回国的那天,她出门准备去接机,出了院门,收到一条私聊,来自她和陶芯的共同好友。


    是陶芯以前乐队的鼓手,曾经一头卷毛像拖把,外号就叫拖把。


    当初陶芯在信报箱里塞门票,就是让拖把发消息通知她的。


    拖把发消息是来问定做旗袍的事,鹿呦停在保镖身后回了她消息。


    便是这两三分钟的空档,车库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脚步跑过来的声音由远及近。


    鹿呦抬头。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卫衣戴了鸭舌帽和口罩的胖子举着双手迎面冲了过来。


    还没到跟前,被站在鹿呦前面的保镖擒住了手按倒在地。


    先是右手里的刀子掉在了地上,啪嗒一声,后是左手握着的保温瓶落了地,哐当一声,瓶子里冒着热气的水溅了一部分到鹿呦露在外面的脚踝上。


    火辣辣的痛感从下往上蹿,鹿呦倒抽了一凉口气,往后缩了一步。低头看过去,脚踝红了一大片。


    被按在地上的男人脸都被压变形,嘴里还在叽里咕噜地骂着。


    他带了很浓重的口音,很难辨认说了什么内容。


    保镖走南闯北多年,能听懂个大概,转头对鹿呦说:“那是开水,还好不是什么化学药品,你回去处理一下吧,我来报警。”


    鹿呦点点头:“麻烦你了。”


    她单脚跳着转过身,听见保镖愤愤回怼那个胖子:“还想弄浓硫酸!人小姑娘做什么了,你这么恨人家?”


    胖子含含糊糊说了一大串,鹿呦只听清了最后两个字——


    桃桃。


    第48章 “你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鹿呦扶着半敞的院门回过头。


    保镖单手就将胖子从地上提拽了起来,先是扯了他兜着脑袋的卫衣帽子,后是一把揭了口罩。


    于是,一张处处爆痘的大脸盘子便映入了鹿呦的眼帘。


    那胖子的五官并不算周正,可谓丑得很有特色。


    是以,几乎是见到他模样的瞬间,鹿呦就想起自己曾见过这人,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陶芯表态不愿意公开恋情的时候,有特地翻出这人照片给她看。


    鹿呦还记得,当时陶芯捂着胸口满脸嫌弃地跟她说:“就是这个胖子,他好恐怖!在州市商演那次,不知道他怎么弄到的房卡,进我房间拿了我的香水,吃我没吃完的零食,还躺我床上拍照发网上,真是巨恶心!”


    也是因为这个,鹿呦同意了陶芯对粉丝隐瞒恋情的请求。


    在粉丝群里再看陶芯立单身人设、粉丝乱磕cp,她也没戳破,而是选择了退群。


    第二次,是在陶芯的歌友会上,这人突然把衣服脱了冲到台上抱陶芯,好在是被主持人拦了下来,但把陶芯和她都吓得够呛。


    脚踝那边的痛感越发明显,鹿呦赶紧收了思绪,回了家。


    “欸?不是要出门的么?怎么又回来了?”奶奶捏着饺子皮从厨房出来,见鹿呦一瘸一拐去了淋浴间,连忙跟了过去,勾头看了眼,“脚怎么了?又扭着了?”


    “被开水烫着了。”鹿呦拎着花洒,支着长腿将脚送到凉水下冲,“奶奶,你给我拿个凳子过来行不?”


    “……哪儿来的开水?”奶奶嘀嘀咕咕走到客厅,瞥见刘姨在玄关伸长了脖子往外瞧,顺口叫了她一声,“小刘?在那站着做什么?”


    “哦我看那个保镖把人抓着了呢!”刘姨折回屋里,从奶奶手中接了凳子,“根本不是小孩子!是个成年人!凳子给呦呦是吧?”


    “嗯,家里备了烫伤药没?”奶奶也去玄关往门口看了眼,“这什么人啊?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啦,哟哟?”


    鹿呦坐到刘姨端来的椅子上,犹豫道:“是陶芯的私生粉。”


    “私生粉?”奶奶皱起眉头,不确定地问,“是粉丝么?意思是陶芯让他来的?”


    鹿呦思忖道:“陶芯应该不知道这事,那人应该是自己从哪边知道我和陶芯分手的事了,觉得我辜负了陶芯,过来报复的。”


    “我姑娘跟我说,私生粉就是那种严重影响艺人私生活的粉丝,艺人自己都嫌死了。”刘姨拎了药箱出来,边往里翻找药膏边说,“这种粉丝都特别极端,有跟踪的、偷窥的、绑架的!还有——”


    鹿呦轻咳了两声,打断道:“刘姨,你别吓着奶奶。”


    奶奶猛地反应过来:“你脚是不是那人烫的?那人故意拿开水来泼你是不是?!他不是只想烫你的脚吧?他是不是想……”


    走到淋浴间,奶奶扭过头看向她的脸,不敢再往下说。


    鹿呦无辜地眨了眨眼,换了只手拎花洒,倾身抱了抱奶奶,安抚道:“这不是只烫到了脚么,别去想还没发生的事。”


    奶奶深呼吸缓了缓情绪,庆幸说:“还好蕴溪她们让聘了保镖来。”


    “是啊。”刘姨拿了烫伤药膏过来,感叹说,“月老师挑的这个保镖个子是真高啊,拎那男的跟拎个肉鸡似的。”


    鹿呦笑出了声,很快,又敛了笑意,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警察还没到,估计是赶不及给月蕴溪接机了。


    鹿呦只好私聊云竹,将月蕴溪航班信息发过去说:【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你有没有空去给她接机?】


    云竹回得还算快:【出什么状况了?】


    YoYo:【保镖起了作用,抓到人了,现在在等警察过来。】


    消息刚发过去,云竹那边直接拨了个语音通话过来,鹿呦接通后,手机里传来的却是陈菲菲的声音。


    “你没事吧,呦呦?”陈菲菲问,“你那边怎么有水声啊?”


    “没什么事,就是被开水烫了一下脚踝,在用凉水冲脚呢。”鹿呦屈起腿,缩到面前看了看脚踝,


    可能那人拿着保温杯过来时,水温降了点,也可能是她降温及时,没起水泡。


    陈菲菲紧张地问:“严不严重?”


    “不严重,已经好一点了。”鹿呦问,“你跟云竹在一起么?”


    陈菲菲支支吾吾地应了声。


    平时这个点,陈菲菲都还没起床,这会儿却是和云竹在一起。


    联想两人暧昧的关系,感觉是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鹿呦没多说什么,只又提醒了一遍:“你跟云竹说一声,别忘了去接机。”


    “嗯嗯,她已经安排司机去了。”


    捕捉到外面响有警车的声音,鹿呦打了声招呼:“警察到了,我先挂了。”


    结束通话后,她关了水,往脚踝上抹了厚厚一层药膏,换了双穆勒鞋出门。


    警察登记了个人信息后,将她和保镖还有胖子一并带去了派出所。


    做笔录、调监控、以及漫长的狡辩扯皮,在调解室里呆了近两个多小时,最后查了胖子有前科记录才定性情节较为严重。


    胖子被扣下,鹿呦和保镖做完笔录便离开了。


    临走时,胖子不顾警察阻拦,跟着他们出了调解室,站在台阶上,对着他们吼了句话。


    声音很大,吐字却是像蜘蛛吐丝带了粘液,含含糊糊的,口音也很重,像是纯正的方言。


    鹿呦注意力都在上面,没看见派出所大门口停下了一辆黑色奔驰。


    对于胖子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懂,但保镖听懂了,扭头提醒警察说:“他们这可能还有什么组织哦,他说搞他没用,还有别人!得好好审审他!”


    鹿呦眉头一跳,恍然想起,那天去锦缎坊的路上接到的骚扰电话。


    手机那头的人虽然用了变音器处理了声音,但脏话骂得很清晰,没有一丁点的方言口音。


    几乎是她在想起这件事的同时,手机振了一下,接收到一条将她照片P成黑白遗照的彩信。


    鹿呦头皮一阵发麻,转身朝那胖子看了眼。


    对方赖坐在调解室门口的台阶上,一双死鱼眼盯住她,双手从额头开始往下挠,挠过脸颊定格在下巴,而后,像演示烟花绽放一样,张开五指,无声说:嘭!


    好像在看着她幻想着毁了她的脸。


    最后,胖子开怀地笑出了声。


    初秋季节,又逢未出太阳的阴天,空气里裹着青潮,随风钻进大衣衣领,是透过脊背的寒凉。


    鹿呦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没让自己流露出畏怕的神情。


    “呦呦。”身后传来熟悉的、像水流淌过平原的声音。


    鹿呦此时的神经几乎是绷到了极致,乍一听月蕴溪的声音温和地叫她的小名,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到她慢吞吞地转过身。


    两步远的伸缩门外,月蕴溪一身白色大衣,披着秋日暖橘色的阳光,长身玉立,及腰的青丝打着卷,被风扬起,缠上温润中紧绷的嗓音。


    “过来,呦呦。”


    仿佛有了勾人的效应。


    鹿呦不由自主地,踩着鼓噪的心跳,朝月蕴溪走过去。


    心里的恐惧还没褪下,又新添了讶异的情绪,她惊到失语:“你……”


    知道她想问什么,月蕴溪平声解释道:“云竹都跟我说了,刚回了一趟蓝湾,奶奶说你还没回来,就在想你是不是还在这里。”


    鹿呦还没缓过来,小幅度地点了下头,没说话。


    月蕴溪长睫垂下,目光落向她脚踝,定格在褐色的药膏上,蹲下身,虚虚握住她脚踝查看。


    鹿呦怔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却是刚好碰触到月蕴溪的手。


    柔凉的指腹像碰到了她的暂停键,让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还好没起水泡。”月蕴溪起了身,“疼不疼?当时是不是被吓坏了?”


    从出事到现在,只有月蕴溪问她疼不疼,关心她那时怕不怕。


    鹿呦看了她一眼,低下头。


    “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鹿呦摇头。


    “那回家?”


    鹿呦点点头。


    仿佛很乖的机器人,月蕴溪无声勾了勾唇,牵着她的手,走到停在旁边的车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我们回家。”


    差点被刀子划脸;被开水烫;听那人在调解室里颠倒是非黑白、造黄谣侮辱……鹿呦都没什么感觉,可以做到面无表情地看对方发癫。


    她让自己看起来无坚不摧,无所畏惧。


    却在这一刻,不可抑制地涌出一股委屈,月蕴溪的每一句温柔安抚,都像是在揭开她坚强的表皮。


    给她剥得只剩下脆弱的血肉,鼻头忍不住泛酸,有种想哭的冲动。


    “等等。”她把头垂得更低,喉咙梗塞,“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月蕴溪呆怔了几秒,忽地难受起来。


    心脏像被什么拧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里泛开酸软。


    像是过了许久,其实不过几秒,只是忐忑的等待让时间显得漫长了些。


    面前先是笼过来一片木质冷香味的阴影,随之,她落入一片温暖里,被轻柔又小心地拢住。


    像,虚虚拢着块宝,怕它碎了,都不敢抱。


    鹿呦把脸埋在她的肩头,瓮声瓮气地说:“能不能,用力一点。”


    “怕太用力了,你会觉得被冒犯。”月蕴溪解释着,稍稍收拢了点手臂。


    鹿呦绷不住抽噎了两下,情绪外泄,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羞涩,伸手环住月蕴溪的腰,紧紧抱住,“要像我这样!”


    月蕴溪眉眼舒展,柔声应“好”,照做了加重了抱她的力道,比她抱得还要紧。


    紧缚中勒出一种让人定心的安全感。


    鹿呦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等情绪缓过来,她才松开月蕴溪,瞟了眼月蕴溪肩头洇开的泪渍,慌忙移开视线,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把你衣服弄湿了。”


    月蕴溪递了她纸巾,没管衣服,问她:“好一点没有?”


    眼睫上挂着泪,鹿呦擦了擦眼睛,忽然感觉到有道视线,顺着看过去。


    才发现是自觉走远的保镖在时不时朝这睇一眼。


    尴尬感慢半拍地漫上来。


    没再多逗留,鹿呦火速坐进了车里。


    派出所离家很近,不过五六分钟的路程。


    路上,鹿呦给奶奶拨了电话,让她安心些。


    但老太太还是不放心,挂断电话以后就叫上刘姨一起站到门口等着,刚好碰见准备做完美容回来的月韶。


    三人在门口聊了起来。


    车停到家门口时,月韶已经从刘姨口中将事情听了个大概。


    见到她们从车上下来,月韶立马迎了上去,先是小心询问:“呦呦没事吧?”


    猜测鹿呦这会儿不太想说话,月蕴溪替她回道:“烫到脚踝,不严重。”


    月韶又问:“那个私生粉呢?”


    “被扣在警局了。”


    “这事虽然是桃桃粉丝干的,但桃桃肯定是不知道的。她们那些私生粉你也是了解的,她自己都很受困扰。”月韶说着,伸手过来拉鹿呦的手。


    鹿呦不着痕迹地避开,捋过头发别到耳后,抿唇扯了扯嘴角,权当作回应了。


    “她要是不在粉丝群里透露呦呦跟她提分手,又怎么会惹出这样的事?”


    从没听月蕴溪以这样冰冷的语气说话,像初冬结了冰块的河流,不仅透了冷,还有暗流涌动。


    她在生气。


    鹿呦转头看向月蕴溪。


    视线里,是比语气更凛然的神态,那样温柔大气的五官,蕴了冷意,有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替她解释?母亲么?”


    月韶张了张口,从那天之后,月蕴溪就没再回蓝湾住过。


    刚刚有问必答的回话,让她以为关系里的裂缝早已随时间流逝愈合。


    未想,竟是错觉。


    “如果是母亲的话,与其做这些无用的解释,不如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女儿。”


    月蕴溪语气很淡。


    鹿呦轻蹙了一下眉头,敏感地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一些,像是醋意一般的情绪,


    月韶舔了舔唇,叹了声气,“你这孩子……”


    察觉气氛不对,奶奶打圆场道:“没事没事,人都被抓了,回头跟陶芯商量商量,让她在那什么粉丝群里约束一下粉丝就是了。欸对了,这个保镖是再聘几天,还是怎么说?”


    保镖正在扮演没感情的门柱子,听见这话,顿时演不下去了,开口提醒说:“……可能还得再聘几天,刚刚在警局,那人说还有同伙,不止他一个。”


    “什么?!还有同伙?还不止他一个?”刘姨惊成了复读机。


    奶奶看着鹿呦,指了指保镖,确认道:“他说的是真的么?”


    鹿呦呼了口气,疲惫地沉下肩,点点头。


    “蓝湾的地址,他们那帮人应该都知道了,这边现在有点不安全。”月蕴溪沉声道,“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你们不能住这里。”


    鹿呦刚准备说,实在不行就搬到鹿怀安那里住。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月蕴溪有条不紊地安排说:


    “我建议是这边正常请保镖看着,然后你们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带上换洗衣服,晚上搬到我那边去,这段时间就先在我那住着。”


    鹿呦微微睁大了眼睛,侧过头看向月蕴溪,又怕被奶奶和月韶从她神态中发现端倪,飞快地收敛了表情。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月韶,鹿呦不由一怔。


    月韶面色比先前要苍白些,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月蕴溪,微蹙的眉头,拧着显而易见地不悦。


    奶奶推拒道:“这,这不太好,多麻烦你呀。”


    “没关系的。”月蕴溪察觉到月韶的目光,回望过去,镇定自若地说,“我们多少也有点责任。”


    ……你有个毛线责任。


    鹿呦咽了咽喉咙,继续装作心情不佳不想说话的样子,什么都没说。


    背在身后的手,指尖微蜷了蜷,像心里发痒,忍不住挠。


    月韶长长地舒了口气,妥协地劝奶奶说:“就听她安排吧,她那地方够私密,桃桃之前好奇她住哪儿,还想通过快递、照片原图什么的看看地址,是什么都查不到……连我这当妈的,她都没透露一点。”


    尾音裹在叹息里,鹿呦离得近,耳朵也灵,听得清楚。


    埋怨中,夹着怅惘与失落。


    奶奶这才应下,连声道了谢。


    之后,月韶叮嘱月蕴溪好好照顾老人家,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又像是下不来面子,最终什么都没说直接离开了。奶奶也叫上刘姨回屋去收拾行李。


    鹿呦还停在原地,耷拉着脑袋,低低地说:“谢谢。”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月蕴溪顿了顿,“我有私心的。”


    鹿呦摸了摸耳朵,声音更低:“我知道。”


    她垂着眼,看见月蕴溪的影子朝她靠近了一步,支起的耳朵听见抓耳的声音再度响起。


    “知道还不拒绝?”


    比前一句,还要撩人。


    鹿呦挪了挪那只受伤的脚,轻踩到她影子上,“你很想我拒绝?”


    影子像被踩疼了,又退了回去。


    鹿呦扬起眉梢,感觉堆积的坏情绪在逗弄月蕴溪这一下后消融了许多,她转过身,“我回去收拾了。”


    走了两步,听月蕴溪清灵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


    “家里只有两间房,奶奶和刘姨一间,你跟我一间。”


    中间停顿了两秒。


    她说:“你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鹿呦脚步停住,微侧过头,在低垂的视线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直延展到身后人脚下。


    她的停步,让那道影子像被踩得死死的。


    第49章 烫嘴


    等鹿呦她们收拾行李期间,月蕴溪回了一趟陶家。


    开门进屋时,月韶正窝在沙发里,吊灯为她镀上昏黄的光晕,衬出几分寂寥感。


    对面墙上的电视机开着,放着她看了不下数十遍的家庭伦理剧——


    嫁入豪门的菟丝花,受尽冷眼和刁难,婆婆不喜,继女作怪,最后凭借一颗圣母心得到美满结局。


    还记得上一次回来,她在看原生家庭一团糟的灰姑娘被霸总拯救人生的偶像剧。


    月蕴溪常常会想,月韶究竟是因为有着相似的经历才喜欢看这些剧,还是看多了,被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才有那样波折的人生。


    眼睛盯着电视剧,月韶神思却不在上面。


    听见家里阿姨问月蕴溪在不在家吃晚饭,她才回过神,茫然地转过头,愣了愣,问说:“还没走呢?”


    “等她们收拾完就走。”月蕴溪背着大提琴往楼上走,“我先把琴放这里,明天来取。”


    从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后,她留在陶家的东西便不多了。


    如今那间腾给她住的卧室里,就只剩几样日用品、几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些乐谱而已。


    而这些,月韶还是在上回闹矛盾之后,心血来潮去她卧室看了眼才发现。


    也是那时,她恍然意识到,曾经与她相依为命过,与她亲密到可以将收情书这样私密的事都分享给她,与她无话不谈的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她越来越疏远。


    几乎快要从她的世界淡退出去。


    孩子长大就会拥有自己的生活,*这其实是必然的走向。


    但,变化,总是会让人心生惆怅。


    月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扭回头,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等月蕴溪从屋里出来,往楼下走时,她才勉强将那股翻涌而上的酸涩感压下去,调低电视机的声音,开口道:“今天看到新闻报道说,小姑娘独居出了事,过了十几天才被人发现。”


    月蕴溪脚下顿住。


    “……皎皎,妈妈一直想要知道你住在哪里,不是想干涉你的生活,只是,不放心而已。”


    沉默地站了几秒,月蕴溪踩到下一层台阶,温声说:“等合适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可以么?”


    轻言软语,让人分不清是疏离的婉拒,还是真诚的提议。


    月韶看着电视机里的画面,眼睛睁大,让蓄在眼底的水雾扩散开,哑声说:“以前听别人说你跟我很像,总是不敢苟同,哪里像了。”


    月蕴溪停在了楼梯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月韶玲珑小巧的侧影,眉头很轻地一皱。


    轻到,像只是被垂下的眼睫牵动一般。


    “后来人家就说,是说话的那个调调像,听了让人没脾气。我就想,你是我生我养的姑娘呀,能不跟我像么。”


    月韶抿唇笑了笑,却是没多少笑意,伸手抹了下眼睛。


    月蕴溪看了她一会儿,默默走了过去。


    L形的沙发,月韶坐在正中央,左右都空着,偏偏,月蕴溪坐到了旁边配套的单人椅上。


    她递了纸巾给月韶,手臂伸得笔直,彰显着距离。


    月韶接过纸巾时瞥了眼,心里更加酸涩,再开口,声音愈发低哑:“你跟你爸爸长得像,外貌上遗传他比较多,有时候,看到你就会想起他……”


    中间停顿了片刻,以沉默略过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人死还留了一屁股债。妈妈没本事,如果没有你陶叔,我真的撑不下去。没有他,别说是让你一直学琴,我们连温饱都成问题。”


    “他对你挺好的,那我肯定也得对他女儿好,你说是不是?”


    月蕴溪没接话。


    月韶便继续说:“你是我亲生的,我可以直接管教。但桃桃不是,我对她是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因为弄不好就要被别人说闲话,说我们住陶家吃陶家的,还容不下别人姑娘。我就只能尽量地顺着她。


    “再者,我对她好一点,她就能跟你好好相处,你在这里也能过得更好些。”


    月蕴溪从月韶身上移开了视线,有一阵都是回以沉默。


    为了与陶家父女凑出一个家庭,她与月韶就像是完整的画板被切割成了有棱有角的两块拼图。


    哪怕表面再合,衔接处也有了缝隙。


    在拼图的过程中,她那块是被忽略的存在,日积月累,早已移了位,缝隙也成了鸿沟。


    以至于,如今面对月韶这份迟来的沟通,她一时不知该有什么样的反应,该说什么。


    沉静了许久,她缓缓呼了口气,从包里拿拿了手机说:“我用这两年比赛的奖金给你置办了一套房子,地址我发你微信上了。”


    月韶蓦地止了话头。


    “房门密码是你生日,邻居是钟老师。客厅还没布置好,原本是打算等全部弄好再告诉你的。”


    月蕴溪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


    但在瞥扫到月韶鬓边白发的瞬间,不忍再将话题深入。


    月韶盯着茶几上亮了一阵又熄屏的手机,久久不语。


    年轻的时候,她骨子里还是有股韧劲的,不愿意做笼中雀,情到浓时也能决绝割舍,日子再难,也不会把孩子让给重男轻女的公婆。


    现在,却是被各种事磋磨成了这样,需要攀附别人才能生活的菟丝花。


    寄人篱下,想对自己孩子好,就得对别人孩子更好。


    电视机里画面几番变化,一时是窝在床上以泪洗面的女孩,一时是屋外穿戴着围裙端菜上桌的女人。


    最后,隔了一扇门,女人对屋里人说“吃饭了”。


    与此同时,月韶也开了口,示弱道:“你在这儿不自在,那下次,妈妈想你了就提前住过去,你去那边陪陪我,行么?”


    “……好。”月蕴溪低眸看了眼手机,从单人椅上起了身,“她们收得差不多了。”


    “那你过去吧。”月韶叮嘱,“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报个平安。”


    月蕴溪应了声,从屋里出去。


    反手关上房门那一刻,她才有可以表答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感觉。


    于是,很轻的低喃被风吹散。


    “其实,我只是偶尔会因为你的偏心感到难过而已。”


    即便那些道理我都明白。


    ˉ


    鹿呦推着行李箱从家里出去时,就见月蕴溪就站在车前,后背倚靠着车门,薄薄的眼皮耷拉着,视线虚落在地面。


    这个季节的黄昏,就像一把燃烧的火焰,光感格外的暖,可照得她却是仿佛游离在俗世之外的冷寂。


    尤其是,听见动静,抬眸看过来的那一刹那,鹿呦直觉,月蕴溪似乎有点不开心。


    “奶奶在跟老鹿打电话,过会儿就来。”鹿呦走近了说,“抱歉,让你等好久。奶奶非要我洗个澡去去晦气。”


    去警局的那套衣服已经被换下,她穿了件朱颜酡色薄款针织衫,浅杏仁阔腿裤,外面罩一件柔粉的叠领毛呢。


    单肩挎包上别着月蕴溪送她的那只长颈鹿挂件。


    没化妆,干净白皙一张脸,像被薄淡月光映照般的清透,发梢微湿,风一吹,爆汁柑橘的清香便弥漫到了鼻尖。


    一扫心底郁气。


    月蕴溪目光从长颈鹿上掠过,弯了弯唇:“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没有不高兴?”鹿呦眯眼盯她,“我可还记得呢,去游艇那次,你跟梨子说,你不喜欢等人。”


    “你这记性,真是时好时坏。”


    月蕴溪身体朝着她倾过来。


    鹿呦吓一跳,呼吸都停住,指尖碰触到柔凉,紧接着,行李箱的拉杆摩挲着掌心,一点一点地被抽离。


    拉扯出缠ˉ绵的意味。


    声音又近又轻,像随呼吸而起的气流,贴着耳朵擦过。


    “我是不喜欢等人,但这次真的不介意,因为等的是你。”


    她一向会把握分寸,话音未落人就已经退开,推着行李箱往车后面走。


    鹿呦稳了稳心跳,跟过去:“我自己来就好了。奶奶要是看到我让你帮忙搬行李,得教育我不懂事了。”


    月蕴溪停下脚步,尊重她意愿松了手,转身扶着边沿侧对着她,问:“是怕被奶奶教育,还是怕被奶奶察觉什么?”


    这语气,仿若置身事外一般。


    鹿呦放好行李箱,转过脸望向她问:“……你就不怕么?”


    月蕴溪扬了扬眉梢。


    “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你喜欢上了妹妹的——”


    “嘘。”月蕴溪打断她,目光落在院门的方向,叫了声,“奶奶。”


    鹿呦心跳停了一拍,惊慌地扭头看过去。


    别说是院门,就连大门都还没被打开。


    鹿呦回过头,对上月蕴溪明亮到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


    心口忽地收紧了一下。


    “这么怕么?”气音,情绪不明。


    听起来像是咬耳朵的悄悄话,又像是揣了深意的调侃。


    鹿呦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玩我,过分咯。”


    月蕴溪立即:“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鹿呦抿了抿唇,本来也没怎么生气,听她温声细语诚恳地道歉,直接被卸得没了脾性。


    还莫明其妙地,感觉是自己委屈了对方。


    她柔了语气解释:“我也不是怕,就是感觉,如果被撞见,对你影响不好。”


    毕竟为了给陶芯留点颜面,她没对长辈们说过两人分手的实情。分手后,跟对方姐姐在一起这种事,对长辈来说,多少是有点超纲了。


    发觉月蕴溪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鹿呦侧目迎上去一眼。


    被蕴在里面的柔情热意烫了一下,飞速移开了视线。


    目光掠过后备箱投向后座,她清了清嗓子问:“你琴呢?”


    “放那边了,明天来拿。”月蕴溪朝陶家别墅努了努下巴,瞥见奶奶和刘姨出了门说,“这回奶奶是真出来了。”


    “喔。”


    鹿呦收拾好表情,朝奶奶走过去,故作自然地问:“跟老鹿说好了?”


    “嗯。”奶奶说,“他说有空请你陶叔吃饭。”


    鹿呦嗤了声:“简直是来搞笑的……”


    不过,也符合鹿怀安的作风。


    从梧桐苑搬到蓝湾,对于她来说,是从幸福到不幸的分界点。


    但对于鹿怀安则是相反的,因为有陶明远这个贵人在,没陶明远跟他达成事业上的合作,就很难有如今的“鹿老板”。


    奶奶陈述鹿怀安的话也被月蕴溪听到了,鹿呦边从刘姨手中接了行李袋,边对她说:“回头我们请你……”


    余光里,奶奶脸转向她,抬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碎发,鹿呦顿时做贼心虚地卡壳了一下,改正说:“请蕴溪……姐姐你吃饭。”


    说完,又担心这个微妙的纠正会伤到月蕴溪,下意识地拿眼睇过去,观察对方反应。


    只见月蕴溪单边眉毛轻轻一挑,眸光轻撞过来,漾出几分意味不明。


    形容不出来的感觉,似笑非笑,鹿呦一时判断不出来她的情绪。


    直到坐进车里。


    怕奶奶晕车,便让奶奶坐在了副驾,鹿呦坐到了副驾后面,系好安全带后不自觉地看向前排。


    看月蕴溪攥着手机按屏幕,像是在输入地址导航。


    没一会儿,她将手机卡进了支架里。


    几乎是同时,鹿呦感受到口袋里自己的手机振了振。


    拿出来看了眼,屏幕上方挂着微信提示消息,点进去,直接跳转进了聊天窗口。


    月蕴溪:【蕴溪姐姐这个称呼,是开始变得烫嘴了么?】


    鹿呦:“……”


    从手机屏幕上抬眼,前排那位借着调整后视镜,隔着镜片,与她对视。


    而后,放下手刹,启动车子。


    若无其事一般。


    只有嗓音,含了清浅的笑,敛着小心克制的愉悦:“出发了。”


    鹿呦磨了磨后槽牙,弯了眉眼:“好的,蕴溪姐姐。”


    视线里,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抬起,落下,轻轻一敲。


    鹿呦额头贴在窗户玻璃上往外望,太阳落了山,天色是雾蒙蒙的灰,玻璃窗被涂抹成了单面镜,照着她的脸。


    唇角压不住地弯翘起来。


    第50章 吃醋


    鹿呦原以为月蕴溪的秘密基地会很远。


    没承想,距离蓝湾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


    有点灯下黑的感觉了。


    梧桐树绵延了一路,直到车右拐驶向宽阔的小区大门,鹿呦注意到深灰墙面上被灯光描金的几个大字——云起竹韵江南,间联想到了云竹,开玩笑地问:“这个小区该不会是云竹家吧?”


    前排的月蕴溪回了她一声“嗯”。


    鹿呦有点意外。


    虽然云这个姓不多见,云起集团很有名,她也知道云竹家很有钱,但在今天之前,她从没想过把二者联系起来。


    “云起。”奶奶一拍大腿,“我说怎么那么耳熟呢,跳广场舞那几个老头前两天还聚在那儿聊呢,说云起现在不行了,就看和谈氏联姻能不能起死回生了……”


    闻言,鹿呦思绪不由飘回到前段时间。


    大概是从西城回来后的第三天,她去了一趟迷鹿,将云竹的那张浅蓝色信纸交给陈菲菲。


    云竹的那封信,有点特别。


    第一行的内容是:嗨,陆忍冬,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你还会选择成为云竹么?


    在树洞店对比字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鹿呦甚至想要在那里全部看完。


    不过,那天的爆炸对她的影响实在太大,实在是没什么心情。


    她在陈菲菲看完信后,忍不住好奇地说:“之前为了确认是不是她的信纸,有看一行内容,里面提到的陆忍冬,是谁啊?”


    “是她自己,是二十年前跟着妈妈生活虽然经济条件不好,过得很艰苦,但活得很自在的她。”


    陈菲菲低眉敛眸,将那张信纸折成了爱心,指尖捏着底部的尖尖说:“这是选择了物质生活后,被身份桎梏,未来会沦为豪门世家……工具的云竹,写给自己的,忏悔信。”


    那天迷鹿的客人挺多,陈菲菲说那句话时,侍应生正来吧台让调酒师调一杯边车,台上驻唱正唱到易燃易爆炸的高。潮部分。


    周遭太喧闹,以至于当时,鹿呦没太在意她中间微妙的停顿。


    所以是……联姻工具么?


    正想着,手机震了一下,鹿呦低头一看,是陈菲菲发来了微信。


    陈菲菲:【怎么样了?还在派出所?】


    YoYo:【回来了】


    陈菲菲:【[抱抱]】


    鹿呦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句:【云竹现在跟你在一起了,那她还会去联姻么?】


    直到车停下,陈菲菲才发来回复:【或许你应该问我,跟她在一起了,还会听妈妈的话,相亲结婚么?】


    鹿呦没再多说什么。


    她一向贯彻尊重彼此差异,保持一点边界感的相处原则,作为朋友的关心已经到位,剩下的,她相信身为一个成年人,陈菲菲有自己的判断。


    推开车门出去,面前是一栋独户独院的两层小楼,灰墙黛瓦红木门窗,半高的外墙嵌了铁艺围栏,攀着带刺的绿植,零星点缀几朵橘色的小花,玲珑可爱。


    鹿呦凑近了看,“这是什么品种?”


    “甜梦,爬藤月季。”月蕴溪说,“四月中下旬爆花的时候好看。”


    “是一整个花墙的模样么?”


    月蕴溪不置可否,笑说:“等明年爆花的时候,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鹿呦没吭声,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柔软的花瓣。


    朝天的花,也不知是在指腹的按压下,还是在风的撩拨中,颔了颔首。


    进了院门,宽阔平坦小道直通小楼,左侧是阳光草坪和下沉式休闲区,边角是个木制狗窝。


    奶奶牵着比熊,佝偻着背,歪头往狗窝里瞧。


    鹿呦也跟着她弯下腰,侧头看过去。


    无论怎么看,都没在空荡荡的狗窝里发现有什么值得观察的东西,她扶着膝盖,扭头望向奶奶,纳闷地问:“看什么呢,奶奶?”


    奶奶直起身:“我看那里面养的什么狗呢,黑咕隆咚的。”


    鹿呦懵了,又朝狗窝仔细看了看。


    走在前面带路的月蕴溪回过身,清了下嗓子说:“……奶奶,没养狗,就是里面黑而已。”


    鹿呦边笑边站直了身体。


    许是弯腰低头太久,猛地一起身,头晕眼花,她扶着犯晕的额头,身体不受控地晃了晃。


    月蕴溪连忙伸手揽住她。


    支撑在肩臂和腰部的力度,勾勒出一个亲昵的姿态。


    “我看着黑咕隆咚的,还以为是窝了条黑狗呢。”


    奶奶说着朝她们转过脸,见状,愣了一下。


    与此同时,隔着外套,鹿呦依旧清晰地感受到,扶在她腰上的手倏地一紧。


    激得她大脑皮层一阵发麻,莫名涌出一股,类似偷情的感觉。


    月蕴溪很快收回了手,淡然自若地提醒:“小心点,别摔了。”


    鹿呦低头含混地应了声。


    尤觉心跳难平。


    “原本是有打算养只狗的,所以特地让工人在那边做了个狗窝,不过后来感觉没有那么多精力,就放弃了。”


    月蕴溪把话接得格外自然。


    自然到鹿呦都分不清,刚刚捏她腰上软肉的一下,是因为也很紧张,还是……故意吓唬她。


    奶奶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养小狗是挺花精力的,每天都得溜。”


    月蕴溪笑了笑,低下腰,召来到处闻味道的比熊,摸摸狗脑袋说:“正好,给你住吧。”


    比熊歪头蹭了蹭月蕴溪的掌心,欢快地围转了两圈,又去蹭了蹭她的裤腿,身后的尾巴都快摇成风扇。


    鹿呦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流浪期间被虐待过的比熊,防备心很重,不是很亲人,奶奶和刘姨都是喂了它近一个月才被亲近,鹿怀安到现在都近不了它身。


    但它第一次见月蕴溪,就是这样,特别亲地蹭在腿边。


    “那边是什么?”奶奶忽然出声问道。


    鹿呦回过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左侧。


    是上回视频里见过的庭院。


    “看书练琴的地方。”月蕴溪安排说,“先回主屋,放好东西去吃饭,等回来的时候我再带你们到那边看看。”


    沿着小道往前走到正门,月蕴溪按了指纹开锁进去,开了灯,打开玄关柜中拿了两双不同色的基础款棉拖分别递给了奶奶和刘姨。


    递给鹿呦的一双,长颈鹿纹样的毛绒鞋面上,立着两只鹿角。


    奶奶抬眼看到,好笑地打趣鹿呦说:“这适合你。”


    “……”


    鹿呦扯了扯嘴角,低头换鞋,趁着和月蕴溪离得近,小声嘀咕:“你是真喜欢长颈鹿。”


    月蕴溪目光掠过她长发垂落后露出的一截后颈,“嗯”了声,附和道:“你说得对。”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鹿呦忽然冒出一种直觉,视线瞥扫过去,果然见月蕴溪从柜子里又拿出了一双同款。


    紧接着便听到奶奶问:“两双一样的啊?”


    鹿呦心跳倏地乱了节奏。


    反观另一位,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连回话都格外自然。


    “觉得很可爱,就买了两双。”


    “可爱是可爱,不过……”奶奶犹豫地顿了一下,“穿一样的回头要分不清了。”


    月蕴溪手伸到留空台,从装饰盘里拿了小朋友送的黏土月亮。


    黏土背面被粘了别针,她蹲下身,将弯弯的月亮别到了鹿角上,说:“这样就能区分开了。我带你们参观一下。”


    “好。”奶奶应了声,被转移了注意力。


    鹿呦跟在她们后面,手扶着侧腰,缓缓呼了口气,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过山车上起伏了两个来回。


    ……虽然以月蕴溪的人品,刚刚捏腰那一下,应该是紧张导致的。


    但这会儿,她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想,50.1%是故意的!


    里屋空间不算大,更像是复式公寓,轻复古的装修,清一色实木家具。


    沙发旁的落地灯是暖黄色,将木地板烘得像是炒熟的栗子,挑高的天花板上坠着吊灯,淡白的光,薄撒一层糖霜。


    从客厅到厨房,再到二楼的露台、卧室,处处都透着沉稳又温馨的氛围。


    奶奶和刘姨在次卧收拾行李,顺便看看有什么缺的,好等吃完饭去超市补齐。


    鹿呦跟着月蕴溪进了主卧的衣帽间。


    月蕴溪指着左侧柜子说:“里面空的,你看着放。”


    鹿呦将自己的小行李箱推过去,蹲下身打开行李箱,想起压箱底的内衣,下意识地朝月蕴溪扫了眼。


    才发现她抱臂倚墙站在门口,并没有跟到她面前来。


    鹿呦眸光漾了漾,像细节投入进心湖,激起的涟漪。


    “你觉得这个秘密基地怎么样?”月蕴溪突然问,像是怕她不自在,随口起了个话题。


    “挺好的。”鹿呦笑说,“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月蕴溪饶有兴致:“你想象中的。是什么样?”


    “高楼大厦里的那种大平层,灰褐色的大理石瓷砖地,有一整面的落地窗俯瞰城市夜景。太阳落山后进门,会有孤独感扑面而来。”


    说到最后一句,鹿呦想起小时候,奶奶还没搬去蓝湾,每次放学回到家,都是那样的感觉。


    很空很大的房子,被夜色灌满了孤独,推开门,就会将她淹没。


    而鹿呦总觉得,月蕴溪的内心也是这样的。


    因为蓝湾那边的房子,是陶家,不是她的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还有点像,都体会过寄人篱下,没有归属,没有属于自己的家的感觉。


    鹿呦想,小时候被鹿怀安安排,总去陶家蹭吃的那段时间,如果不是她与陶芯同龄、同校、同班级,月蕴溪比她大四岁,有些代沟。


    她可能,和月蕴溪更能玩到一起。


    就如此时,月蕴溪十分懂她,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象,而是轻笑了声,问:“所以,第一次邀请你来的时候,你才不愿意来是么?”


    鹿呦收拢思绪,回说:“有一半是因为这个。”


    “另一半是因为什么?”月蕴溪问。


    鹿呦立起行李箱的动作顿了下,“就觉得不太合适,月阿姨都不知道这里的地址。”


    将行李箱靠边,她捞起挎包挂上肩头,边往外走边继续道,“而且,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陶——”


    “嘘。”


    鹿呦还以为是奶奶和刘姨过来了,脚步与话音同时收住。


    她停在月蕴溪面前,朝门口方向看了眼。


    房门仍旧是进来时半掩的状态,从微敞的缝往外看,亮着灯的走廊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你又耍我?”


    鹿呦扭过头,对上月蕴溪的眼睛。


    浅琥珀色的瞳孔,该是温润的色泽,不知是这一片的灯光稀淡,还是蕴含的情绪太浓稠,这会儿显得尤其深邃。


    “没有耍你的意思。”月蕴溪望住她说,“只是单独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氛围很好,有点贪心,不太想听你提那些可有可无的人名。”


    鹿呦一怔。


    骤然想到之前月蕴溪忽悠她的那声“嘘”,似乎也是异曲同工的作用。


    她说的很克制、很委婉,温柔的语气几乎是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小心敛藏了起来,但鹿呦还是捕捉到其中敛了一点微妙。


    “你这是……吃…”鹿呦攥住包上的挂件,尾音顿了顿,放轻到无声。


    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拉近了。


    月蕴溪手绕到她身后,拉上推门,在最近的那一下,偏过头,呼吸裹卷着低轻的话音,吻在她耳边:


    “嗯,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