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取舍


    荣蓁把酒倒入碗中, 在墓前慢慢洒下,“姨母,这是你从前最爱喝的金陵酒, 原谅我这么多年才送来。刚入朝为官时,我以为凭着皇帝的宠信,很快便能为你们平反,可我高估了自己, 那时我便发誓, 若不能为你们昭雪冤情,荣蓁此生无颜踏入这里半步。”


    颜佑安望向荣蓁, 这么多年她所承受的非他所能想象,“母亲不会怪你, 若不是你, 我无法在这世道中活下来,颜家也等不到平反这日。”


    璇儿看着她们两人在墓前祭拜,这便是母亲的从前事,是她在府中不曾听人提起, 也不了解的事。她端正身体, 也认真朝这墓主人行礼跪拜。


    祭拜过后,荣蓁回头看着璇儿,温声道:“母亲还有些事,要晚些回府,你先坐舅舅的马车回去。”


    虽不知荣蓁要做什么,但慕容家派高手暗中保护着澜儿,如此安排自是稳妥, 颜佑安也放心下来。


    璇儿点了点头,离开了此处, 临上马车前,她回头望着墓前两人,她们虽彼此无言,可眼神之中的情绪难以名状。


    璇儿掀开马车车帘,才发现里面竟还有一少女,面覆轻纱,她抬眼望着那人,那人也回望着她。


    璇儿同她点头致意,那人眼神微动,马车缓缓行驶着,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璇儿却忍不住想再看那少女一眼,她看不清此人面容,可却无端觉得她的一双眼眸有些熟悉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帝卿府门前停下,璇儿临别前同她致谢,那少女神情淡淡,并未言语。等璇儿在书房中坐定,却还是会想起那个人,心头疑惑丛生。


    另一边,颜佑安没想到荣蓁竟带他回了乌衣巷,他从马车中走下,阔别数年,再步入这个院子时,颜佑安百感交集。他轻轻推开院门,院中的梨花已经开败,他立在院中,伸手触摸着枝叶,几处屋舍被修缮过,俨然还是旧日模样。这梨花树也是她们当年一起种下的。


    荣蓁立在他身旁,轻风拂来,将这院中落叶吹起,一片落叶停留在颜佑安的肩上,荣蓁伸手替他拂去,他望着荣蓁的面容,一瞬间竟以为回到了从前。


    可物是人是,有些东西却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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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月如钩,荣璇推开房门,沿着长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心头疑虑难消,难以安枕,不知不觉竟走到荣璨院中,她本要离开,可见荣璨靠在窗边,手中正忙碌着。


    荣璇走到窗边,怕惊到他,脚步声故意加重了些,荣璨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姐姐怎么来了我这儿?”


    荣璇这才看清他在忙什么,手上的玉雕倒是精致得很,荣璇并未进门,斜靠在窗边,与他说着话,她看着天上残月,轻声道:“若我遇见一个少女,与我一般年岁,可她的那双眼睛却像极了母亲,或者说与母亲别无二致。她跟随的长辈,与母亲也像是有很深的渊源。你说,这是为何?”


    荣璨忙着手中雕刻,并未抬头,只道:“与姐姐一般年纪,要么是母亲同族小辈,要么就是母亲的私生女了。还能有何原因?”


    荣璇被他这番话恼到,“胡说些什么,母亲怎么会?”


    荣璨在玉雕上吹了吹,“姐姐来我这儿就为了说这些,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有所怀疑吗?”


    她们两人一同长大,对彼此性情也颇为了解,荣璇气闷,“只是不该如此,父亲若是知晓了这些……”


    荣璨放下手中刻刀,认真道:“那便不让父亲知道。”


    从荣璇回府那刻起,她便已经发现了那少女像谁,震惊之余,又有些惶恐不安。“母亲与父亲近来本就不和,的确不能再生事端了。”


    帝卿府门外,马车缓缓停下,荣蓁慢慢走进来,脚下略有虚浮,一旁侍卫伸手扶住她,荣蓁轻轻拂开,直往正殿而去。


    恩生从殿中走出,抬起头正瞧见荣蓁走来,他朝荣蓁行礼,荣蓁并未回应,只从他身边走过,恩生回过头,看着她进了殿中。


    姬恒着了一身青色大袍,是他礼佛时所着,如今还未换去,他坐在灯下,虔心抄写佛经。


    荣蓁走了进来,姬恒抬起眼眸看着她,她身上散着淡淡酒气,姬恒停下笔,站起身来,“你饮酒了?”


    荣蓁望着他,慢慢走近,定定看了他许久,就在姬恒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的时候,荣蓁又从他身旁擦过,径直进了寝居中。


    自从明贤崩逝,她二人便未再居于一处,姬恒不放心,跟着走了过来,荣蓁将外衫除去,半靠在榻上,一只手搭在额前,似乎觉得烛灯太过刺眼。


    姬恒停在榻边,轻声道:“我让人去备水,你去偏殿沐浴吧。”


    他刚转身,衣袖便被她扯住,姬恒回过身来,荣蓁正望着他,她的手沿着衣袖,落在他手腕上,姬恒回避着她的眼神,荣蓁自嘲一笑,看着他腕间那串佛珠,“世人常言,道者治身,佛者治心,你的心就那么不安吗?要日日抄写佛经,来替我赎什么罪业。”


    姬恒温声道:“你醉了,我让人送些醒酒汤来。”


    他的衣袍上透着檀香,也失去了往日的华贵,荣蓁将他腕上的佛珠取下,姬恒伸手索回,那珠串在两人拉扯之下断落在地,姬恒怔住。


    荣蓁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今日我扰了你的清修,日后不会了。今后你可以是我荣蓁的夫郎,可以是璇儿璨儿的父亲,也可以只是宁华帝卿姬恒。我荣蓁是忠臣也好,乱臣也罢,是名扬千古,还是任世人唾骂,日后都不会损及你的清名。”


    姬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在逼我?”


    荣蓁摇了摇头,“是我想放了你。既然我的存在让你这样痛苦难安,何不就此放手。我替颜家平了反,今日带佑安去了颜姨母墓前。我无法保证日后有人挡在我面前时我不会杀人,你与我划清界限,对帝卿府也好。”


    姬恒的手在颤抖,“你要与我和离?”


    荣蓁将手中遗留的那颗佛珠抵到他面前,“我是在成全你。”


    说什么成全,她分明是要他褪去这身佛袍,要他做个选择,因为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等不来他的回答,荣蓁从榻上起身,她只道了句,“从前我替颜家人收尸,日后想来也会有人替我收尸。”


    姬恒眼泪滑落,她是要他想明白,究竟是更在乎她这个人,还是那些来日的报应。


    在她离开之前,姬恒拉住了她的手。


    荣蓁回头看着他,他的脸颊瘦了一圈,这些日子分明也不好过,可他已经选择了她,就不能再后悔。荣 蓁靠近姬恒,伸手替他除去身上外袍,委顿在地,她仰头吻住他的唇,姬恒抱住她,跌跌撞撞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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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恩生起身,如往常一般要去服侍姬恒更衣,可刚走到门边,便被一旁侍人唤住,轻声道:“昨夜大人留宿,如今大人和殿下还未起身。”


    恩生愣了愣,“当真?”


    那侍人掩唇轻笑,恩生心道:这样也好,当初他瞒着殿下是对的。


    榻内风景被帷幔掩住,荣蓁依旧熟睡,姬恒已醒了过来,他靠在荣蓁颈边,昨夜忘情,此刻才发觉荣蓁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着旧的伤痕。


    姬恒的手轻轻触摸着那伤痕,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她为何没有同他说过?这伤疤如此骇人,想来一定很深。


    荣蓁慢慢睁开眼,望着他,将他的手握住,姬恒问她:“你受伤为何不告诉我?疼吗?可是因为遇到了刺客?”


    荣蓁已经许久没有从他这儿得到关心,她摇了摇头,“不疼。”荣蓁想对他说起受伤的缘由,可又牵扯到陆嘉与江鄢,有些事太过阴暗污秽,她不想拿到明面上来,便默认了“遇刺”的说辞。


    姬恒靠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长发,“往后无论什么样的事,都不许瞒着我。”


    荣蓁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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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稚子多病,即便是皇帝也不例外,昭和一病,最为担忧之人便是陆嘉,他召来太医院所有人前来诊治。荣蓁听闻消息,也来了紫宸殿。


    院判向荣蓁禀报皇帝病情,“许是夜里着了凉,陛下年岁小,身子弱,这才起了热。”


    陆嘉震怒,“定是服侍皇帝的这些宫人惫懒,不仔细照料,来人,将服侍皇帝的这些宫人打入掖庭,予绝不轻饶!”


    荣蓁蹙眉道:“太后息怒,服侍陛下之事责任重大,这些宫人不敢怠慢。臣小女年幼之时也常生病,倒也并非照顾不周所致。”


    院判连忙道:“下官方才所言也只是猜测。”


    荣蓁一开口,陆嘉的怒气已经消了大半,“那便不罚了,只是予实在不能放心这些人,便调去别处当差吧。”


    那些宫人连忙谢恩,而后退了出去。直到昭和的热势得到控制,荣蓁才离了紫宸殿,她刚走几步,邱霜跟了上来,低声道:“荣大人请留步,太后请您去临华殿一趟,有事同您商议。”


    第162章 暗流


    荣蓁轻掀衣摆步上石阶, 来到临华殿中,陆嘉背对她而立,荣蓁出声道:“不知太后召臣前来有何事商议?”


    陆嘉缓缓回过头去, 定定望了她许久,明明还是熟悉的容貌,可待他却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陆嘉心头酸楚, 半晌才道:“荣大人请坐。”


    荣蓁淡声道:“臣有公务在身,不敢耽搁。”


    陆嘉走到她近前, “荣大人倒是一心扑在国事上,我让人去官邸送些东西, 才知道大人已经搬回了帝卿府。”


    荣蓁有些不耐, “这便是太后要同臣商谈的事吗?”


    陆嘉的眼神紧锁在她身上,“大人难道忘了那夜……”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荣蓁打断,“太后还请慎言,你我之间既无私交, 也无私情。不过是一时差池, 太后该不会觉得那便是男‖女之事吧?”


    陆嘉脸色泛白,说到底是他自己送上门去,自甘‖堕落,传扬出去亦是有损清誉之事,荣蓁的话是在划清界限,也是在警告他。


    他转过身掩住面容,却依旧不甘心, 捏紧了衣袖,努力自持, “前两日先帝为公主时居住的宫殿无火自燃,而今陛下又病了,故而予想出宫去福安寺一趟,不知荣大人可否陪同,与予一同为陛下祈福。”


    荣蓁沉思片刻,“太后要出宫祈福,这事不难办,只是臣只怕抽不得身。”


    陆嘉早知她会拒绝,故而道:“此事不急,予会等荣大人得空,毕竟大周之事皆系于荣大人一身。眼下边疆战事告捷,除了为陛下祈福,予也要为那些战死的将士们上柱香,想来荣大人也同予一般心情。”


    荣蓁未置可否,拱手离开了。陆嘉的手按住心口,只觉此处闷痛不已,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邱霜走了进来,尚有些疑惑,“荣大人怎么这么快便走了?”他话音刚落,便见陆嘉身子晃了晃,他连忙上前将人扶住,“太后……”


    陆嘉摇了摇头,“无碍。你说,我当初是那样怕她,为何还会把心给了她?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怕她,从前是怕她杀了我,如今是怕她不再见我。这些日子只有早朝时隔着帘幔瞧她一眼,我费尽心机想了法子同她独处,可她却又拒我于千里之外,那日她明明不是这样的……”


    邱霜叹了口气,“荣大人这样权势滔天的人,哪里还会把一个男子放在第一位。”


    陆嘉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解脱,“扶我进去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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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楚越正在宫门外等着荣蓁,两人一同上了马车,秦楚越道:“小皇帝的病无碍吧?”


    荣蓁道:“稚儿娇贵,不耐寒热,脾常不足,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秦楚越道:“那便好,先皇帝只有这一脉,若真出了什么事,还要费心从宗室中再寻一个,也是麻烦。”


    荣蓁想着宫中的事,道:“太后要到福安寺上香祈福,你去安排一番,我也一同过去。”


    秦楚越有些讶然,“大人要出城?可韩云锦费尽心机阻拦大人,一计不成,必定再生事端。您这样做,不是给了她机会吗?万一她安排刺客,岂不是不妙。”


    荣蓁却毫不慌张,“那便给她机会,我不杀荀姝,总要杀别人。”


    秦楚越突然明白过来,“大人早已经想到,才让我安排。下官明白了,定会将此事办好。”


    荣蓁回帝卿府之后,直去往正殿,却在凉亭之中瞧见了姬恒,她停下步子,姬恒换去了沉闷的大袍,一身霜色常服端坐在那里,手中还握着书卷,恩生侍立一旁为姬恒斟茶,瞧见荣蓁过来,行礼过后退到凉亭外。


    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他能跨出这一步,荣蓁已经满足,荣蓁坐到他身旁,“在看什么?”


    姬恒将书递给她,“都城里近来流传最广的话本子,璨儿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早放到了我桌上,再多问几句,他便跑了。我这会儿得了空,便翻了翻,倒觉得这话本中的人物有些像你。”


    荣蓁翻了几页,“这书都写了些什么?”


    姬恒淡淡一笑,“还能有什么,这些话本闺阁男儿看者居多,有几个人爱看女子建功立业,不过是以你为原型,写了些痴女怨男之事,痴情郎年少多情,良人却已然有夫有女。不巧,这话本中有个善妒,拆散痴情人的角色,正是区区。”


    姬恒觑着她,似乎在等她回应,荣蓁干笑一声,将那话本子丢在一旁,拉过姬恒的手,“我对璨儿一向纵容,从不考量他的课业,看来往后也要多上心些了。”


    姬恒嗔她一眼,“你在躲避我的问题,其实就算不看这些话本子,我也知道那些大臣里多的是想把自己家儿郎送给你做侍的。”


    荣蓁没有否认,将他的手拉到胸前,道:“荣蓁在此立誓,此生只有姬恒一个夫郎,若有违誓……”


    姬恒止住她,“别说这些,我听不得。”


    晚间,荣蓁靠在榻上与姬恒闲谈,说起小辈之事,荣蓁道:“言齐和璇儿一般年纪,郑玉不在,我的心里自是将她视如己出。哪日得空,你帮我探一下文郎君的想法,是打算让言齐从文还是从武?”


    姬恒叹道:“他这一年辛苦操持郑家也是不易,郑家虽世代武将,可郑玉有此不幸,他未必会愿意让言齐再走郑家的老路。”


    姬恒靠在荣蓁的膝上,轻声道:“文郎君心性坚韧,远非我所能及。”郑玉不在,文郎君可以撑起郑家,可是荣蓁若有闪失,姬恒的天便也塌了下来。余生漫漫,又有何趣?


    荣蓁的手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姬恒从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心,似乎从初见那时便是,他一片坦荡,而自己藏了太多秘密。姬恒抬头望着她,“怎么了?”


    荣蓁将他扶起,视线交织,从始至终姬恒都是至情至性,她负了很多人,可姬恒是她名正言顺的夫郎,最不该辜负的也是他。


    荣蓁抚着姬恒的脸颊,“你愿意为我离开 那间佛堂,我是真的欢喜。等时局安稳些,若你还是一心礼佛,我也可以陪你去寺中上香。”


    姬恒能够感受到,荣蓁的心渐渐平和,他欣慰于她的改变,脸颊贴紧她的掌心,荣蓁托起他的下颌,唇慢慢印上,轻启齿关,纏吻着他,姬恒的身体倒在榻‖上,一只手扶在荣蓁月要间,回应着她的吻。


    若说前次是为了验证心意,这番便只是鱼水之‖欢,荣蓁将他腰‖间玉带抽去,又握着他的手退去自己衣衫,坦诚相见,帷幔缓缓落下,烛光昏暗,帐内鸳鸯交颈,香气氤氲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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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幼帝又起了热,临华殿灯火通明,一直等着太医的回话,陆嘉五更天才睡下,过了午时,才梳洗起身。


    陆嘉轻抚眉心,不禁感叹,阖宫最在意小皇帝生死的便是他了,一夜担惊受怕,已是疲惫不堪。


    邱霜进来道:“太后,韩主君求见。”


    陆嘉怔了一会儿,“是韩云锦的夫郎?”


    邱霜点了点头,“一早便递了名帖请求见德君一面,之前您说过,反正他已经疯了,不能刻意阻拦他与外界相见,有欲盖弥彰之嫌。太后当时还睡着,故而奴才今日便自作主张,让韩主君进宫了。本以为这个时辰也应该回去了,谁知又来拜访咱们临华殿。”


    陆嘉蹙眉,“到底也是朝中重臣的家眷,让他进来吧。”


    陆嘉眼下青影遮掩不去,韩主君行礼过后,关切地问了几句,陆嘉与之寒暄,又道:“予这两日一心扑在陛下身上,倒是没有去德君宫里坐坐。韩主君既去了兴庆宫,不知德君可还好?”


    韩主君一言一语都极有分寸,“有太后打理后宫,德君又怎会不好?只是听宫人说,德君近来常犯糊涂,哭笑无常。先帝在时,德君也算宠冠后宫,只是不如太后福泽深厚,有今日之尊位。”


    陆嘉有些讶然,从前韩主君与江鄢交往甚密,如今江鄢式微,韩主君却也没有将他踩在脚底,而攀附于自己。朝堂中韩云锦与陆蕴势同水火,韩主君却来拜访临华殿。


    陆嘉道:“韩主君可真会说话。”


    韩主君笑了笑,“太后的这身月白云衫可是南国所呈贡缎?”


    陆嘉往身上看了一眼,“韩主君好眼力。”


    韩主君道:“前些日子听人说过,说今年边境不宁,这贡缎稀少,只有宫中贵人配用。今日见了,果然极衬太后肤色,不过听说帝卿府也送去两匹。”


    陆嘉脸上的笑意一滞,“是吗?荣大人为国操劳,宁华大长帝卿是先帝的长辈,区区两匹贡缎又算得了什么?”


    韩主君淡笑道:“太后说得是。臣侍妻主就常夸赞荣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执掌乾坤之能。她还说天地分阴阳,讲求制约之道。而陆蕴大人与臣侍妻主虽在政见上有不和,但也都是为了大周。若是哪一方失势,另一方月满中天则亏,太后您说是不是?”


    韩主君这番话也说中了陆嘉一直以来的猜疑,垂帘听政这些时日。他一直不明白,韩云锦包藏祸心,为何荣蓁却任由韩云锦与他母亲相持。难道从始至终,荣蓁都未把陆家当作自己人,而只是她权衡的棋子?


    陆嘉道:“予身处后宫,不通国事。不过韩主君说话倒是有趣,得空了可以多入宫侍奉,将你在宫外的见闻说说,陪予解解闷。”


    韩主君起身道:“太后不嫌弃便好,臣侍粗鄙,只怕搅扰了太后。至于那些朝中的事,臣侍不过一男子,与妻主荣辱与共,可除此之外,臣侍只盼望一切安好,各方安宁。”


    韩主君又坐了一会儿,陆嘉听他说起一些世家中的琐事,本已没了兴致,可他又调转话锋,有意提起了帝卿府的事。


    “都城世家之中难有和离之事,可太后不知,从前宁华大长帝卿便因荣大人获罪而主动与之和离。”


    陆嘉追问道:“那如今为何又……”


    韩主君压低声音,“宁华大长帝卿和离之后,方知珠胎暗结,待荣大人东山再起之时,与荣大人复了婚。”


    韩主君叹了口气,“荣大人权倾朝野,人人歆羡,可唯有这场婚事做不得主,想来内心苦闷无以言说。”


    陆嘉又想起那夜之事,荣蓁的确闷闷不乐,她一人饮酒,独居于官邸,可他一心靠近,为何却还是被推开呢?


    第163章 逍遥


    入夜, 韩府


    韩云锦轻捏着韩主君的肩膀,奇道:“此事当真?”


    韩主君含笑反问,“难道妻主不信我?”


    韩云锦坐到他身旁, 道:“前几日宫中的眼线来报,说德君闯入了太后寝殿,而后被送返回来,只这一道消息, 你便能嗅出不寻常, 为妻怎么会疑你?只不过我却十分好奇,你是怎么觉察出不对的?”


    韩主君轻靠过去, 低声道:“先帝在世时,德君没少欺辱陆氏, 甚至宫宴上那些命夫们见了那样的情形都当作寻常, 如今陆氏得势,德君擅闯临华殿,有犯上之嫌,我若是陆氏, 定要以此发难, 雪当日之辱。后宫里的男子一旦得了权势,也是会睚眦必报的。可陆氏却轻轻放下了,实在有些反常。今日我去了江鄢宫里,他嘴里一直嚷着要杀人,我便顺着问他为何不杀,他说陆氏的姘头阻拦,江鄢虽疯疯癫癫, 这话却未必不是真的。”


    韩云锦一时迷惑,“若那个人真的是荣蓁, 这两人又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处的,难不成陆蕴为了攀附荣蓁,早早便让自己的儿子出卖色相?”


    韩主君轻推她一把,“何必纠结于这些,如果你的消息不假,荣蓁真的随陆太后一同去宫外上香,那你的计划可还会继续?”


    韩云锦毫不犹豫,道:“当然要继续。”


    韩主君担忧道:“那些动手的人口风可严谨?万一此事不成,人又被她捉住,反噬自身可如何是好?眼下她的一个罩门被我们握在手里,不如徐徐图之。”


    韩云锦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莫说她不死,即便刺客真的得手,也不会树倒猢狲散,陆蕴和秦楚越必定会瓜分她的势力,与其让她们拧成一股绳对付我,倒不如把这绳索拆开,让她们斗个你死我活,我再坐收渔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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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街上喧闹声不绝于耳,荣璇坐于马车中,耳边却一遍遍响起荣璨的话,他那时的神情几乎不像一个少年人。


    “那年我与侍人玩闹,躲在了父亲的房中,亲耳听见父亲和恩生说起他和母亲的纠缠,说他常常做梦,襄阳城的那些时光都是他从另一个男子那里抢来的,只怕哪日梦醒,一切都要还回去。”


    荣璇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母亲和父亲之间有心结?”


    璨儿握紧手中雕刻,“知道又如何?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小辈可以插手的。”


    可是荣璇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趁着今日荣蓁不在府里,乘了马车出门,还撇开了平素一直照料她的护卫。她的马车停在云霓居外,也是她打听过的,颜家舅舅的落脚之处,荣璇掀起车帘,往上瞧着。


    另一边,太后一行出了城门,辇车中,陆嘉望着外面晃动的身影,同邱霜道:“她骑着马随队伍行了许久,还是这样热的天,你去问问,荣大人可要停下饮些水?”


    见太后车辇停下,荣蓁轻扯缰绳,回头间,邱霜已经步了过来,低声道:“太后说,大人骑马实在辛苦,不如停下休憩一会儿。”


    荣蓁望向远处,“赶路要紧,太后的好意臣心领了。”


    邱霜回去复命,荣蓁重又启程,秦楚越本要随她一道过来,还是她亲自阻拦,只道:“有你在,那些人行事便多一层掣肘。我若真的有事,帝卿府还要你来照应。”


    秦楚越狠狠道:“她们若真的伤了大人,拼出我这条命去,也要让她们付出代价。”


    荣蓁拍了拍秦楚越肩膀,“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陆嘉听了邱霜的回话,虽然心头有些落寞,但也在预料之中,“罢了。”


    等到了福安寺,住持等人亲自出来相迎,陆嘉道:“予今日叨扰贵寺,让大师费心了。”


    陆嘉将姿态放低,倒真像是虔心礼佛,住持忙道:“太后言重了。舟车劳顿,不如先去禅房歇息片刻,换身衣袍,再去大殿上香。”


    陆嘉点了点 头,他回头看向荣蓁,“荣大人先前说要为边境战死的将士上香,也要去禅房歇息更衣。”


    住持道:“贫僧已安排妥当,二位请。”


    几位小沙弥在前面带路,荣蓁来到一处禅院里,环视周遭,并未发现可疑之处。陆嘉被一众宫人服侍着换上大袍,他坐下歇息片刻,让邱霜寻荣蓁过来。


    荣蓁还是那身衣衫,因来佛寺,衣衫上的配饰未显奢华,她一进来,邱霜便带着几个宫人退了出去。


    荣蓁道:“太后有何事?”


    离了宫,便像是少了一层束缚,陆嘉坦然面对自己的心,“荣大人为何不敢看着我?”


    这是激将之法,可也是让荣蓁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唯一法子,荣蓁依旧提醒着两人的身份,“太后身份贵重,臣自然不敢仰望。”


    陆嘉站起身来,走到她近前,“其实我今日出来不为礼佛,只为了与你多些相处的机会。你一口一个太后,何必呢?我又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也没有奢求什么名分。”


    荣蓁转过身去,意欲离开,陆嘉从身后抱住她,“我们这样不好吗?”


    荣蓁按住他的手,他却抱得更紧,荣蓁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此行凶险,在这佛寺中埋伏了许多刺客。”


    陆嘉抱着她,“那我便和你死在一处。”


    荣蓁低斥道:“荒谬,你若是活够了,可以自己寻死。”


    陆嘉却笑出声来,“你骂我几句,也比一直对我视若不见要好。”


    荣蓁面上露出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陆嘉靠在她身上,道:“来的这一路上,我隔着车帘,在心里描摹你的身影,真是痴蠢极了。可当年叔父便是如此,一遍遍擦拭着他的那些棋子,他说棋逢对手是天底下最快哉之事,可他却又说,他最想与之对弈之人,永远也不会碰他的棋子。那时我竟不知,有一日我会爱上叔父爱慕之人。”


    荣蓁掰开他的手,回身望着他,“你知道我对徐惠君有愧,一次次把他搬出来,你想做什么?”


    陆嘉定定看着她,“我想陪在你身边,哪怕不做这个太后,也不想和叔父一样玉减香消,或是做这宫里的活死人。”


    荣蓁对他的痴顽无言以对,她毫不遮掩自己的本性,“你若不是太后,今日便没有资格同我说这些话。还有,往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徐惠君,他品性高洁,如今人已故去,不该被你这样拿来利用。”


    陆嘉眼圈泛红,道:“荣蓁,你欺人太甚。若我有了你的骨肉呢?”


    荣蓁紧皱眉头,“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陆嘉看着她,“那晚从官邸回来,我并未服药。”


    荣蓁轻斥一声,“荒唐!”


    陆嘉看着她,“若我有了你的孩子,你还会这样待我吗?”


    荣蓁面无表情道:“莫说你不会有孕,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也绝不可能。你不会以为我醉了,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吧?”


    陆嘉刚要说话,外面便传来叩门之声,荣蓁望他一眼,陆嘉转过身去,平复心情,荣蓁拉开门走了出去,方才叩门的僧人已经走到院中,荣蓁心神一凛,这人来时她便未察觉,脚步极轻,若非身怀武功,如何能解释?福安寺并非武寺,这里的僧人也多是前朝皇帝后宫之人,这背对她的僧人若真的习武,那方才她与陆嘉的谈话便也被他尽数听去。


    荣蓁将那人唤住,那僧人停了下来,荣蓁道:“你会武功。”


    这并非询问,那僧人道:“是。”


    荣蓁不想他竟如此坦诚,“佛寺中人,与红尘俗世断绝,想来应该知道什么叫守口如瓶,祸从口出。”


    那僧人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她,神色淡淡,“贫僧记住了,多谢荣施主提醒。”


    荣蓁眼眸倏地睁大,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云……”


    那人拦住了她即将出口的称呼,“贫僧法号明心。”


    若非他眼尾的小痣还在,荣蓁当真以为自己只是遇上了相貌与云轶相似之人,从前的云轶身处教坊,依旧活得张扬肆意,不会着这样沉闷的青袍,更不会有这样古井无波的眼神。


    他不承认也罢,荣蓁叹息一声,“是荣某一时认错了,只是大师的容貌,像极了荣某的一个故人。从前我以为他逃去了大江南北,过上了逍遥的日子。”


    明心却反问道:“何谓逍遥?便如施主一般么?”


    荣蓁想起自己方才还威胁过他,自嘲一笑,“荣某身处官场,怎么会懂逍遥二字呢。”


    当初她求姬恒救下云轶,之后便是流放房州,与姬恒重逢之后,也从不曾问过云轶的下落,或许连姬恒也不知。


    荣蓁道:“想来我那位故人也同大师一般,早已证得自在。”


    明心道:“故人也好,萍水相逢也罢,有些事原本便不值得放在心上。至于施主所言守口如瓶之事,明心愚钝,不曾听到些什么。”


    他朝荣蓁行了佛礼,而后便举步离开。荣蓁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失神,怔在原地。


    第164章 解围


    过往的回忆涌上心头, 可也不过须臾,便被拉回现实之中,陆嘉从她肩头望去, 看着那个僧人的背影,问了声,“他是谁?”


    荣蓁回过头来,却没有解答他的疑惑, 只道:“大殿应已准备妥当, 太后请吧。”


    陆嘉心头郁怒未消,从她身旁快步走了过去, 外面宫人等候,他这才恢复从容, 荣蓁举步跟了过去。


    这福安寺已存世百年, 正殿才又修缮过,很是气派,荣蓁从侧门走进时,仰头便瞧见殿中供奉的三世佛, 饶是她不信神佛, 也由衷生出敬畏之心。荣蓁立在一旁,又瞧见对面侍立的僧人,明心亦在此。


    住持指引着陆嘉上香拜佛,只见他双手持香,轻举齐眉,口中轻诵佛偈,无比虔诚, 三拜之后,宫人将其扶起。


    殿中僧人诵读经文, 住持吩咐明心将陆嘉等人送至殿外,明心依言而行。


    陆嘉在殿外站定,荣蓁也停下步子,只听他轻声道:“荣大人可知予方才在佛前求了什么?”


    荣蓁从不耽于过往,只淡声敷衍道:“太后心怀天下,自是为了大周祈福。”


    可陆嘉却偏不让她如愿,“予除了为大周祈福,也为了自己。荣大人,你说佛祖会明白我的心意吗?”


    荣蓁看向一侧的明心,他神色淡漠,似乎真的不再理会凡尘俗事。荣蓁开口,“常言道,心诚则灵。”


    陆嘉眼眸微亮,转过身来,“荣大人既到此处,为何不拜?”


    众目睽睽之下,他却纠纏不休,荣蓁道:“侍奉佛祖,不敢不敬。臣日后定会提前沐浴焚香,再来参拜。”


    陆嘉定定瞧着她,“你说谎。”


    荣蓁蹙着眉,“太后……”


    明心却在这时望了她一眼,似乎觉察出她不耐的情绪。荣蓁回视着他,可正是这一瞥,也让荣蓁瞧见了飞来的箭矢,她将陆嘉推开,侧身躲过。


    荣蓁轻喝一声,“护驾!”


    可暗箭不断涌来,射中几名禁卫,荣蓁拉着慌乱的陆嘉,退至殿中,宫人四散。那些刺客跳了出来,招式利落,并不在意那些宫人的去向,直逼大殿而来。荣蓁看着外面厮杀之景,面色阴沉。


    陆嘉将她的手握紧,心跳得极快,他望着荣蓁侧颜,却见她异常镇定,似乎早知会有此事,陆嘉忽而想起两人在禅房时的对话。


    荣蓁已经暗中交待过,这些刺客务必留下活口,故而禁卫行动起来多有掣肘。刺客的剑上淬了毒,一名禁卫被刺中手臂,须臾功夫,便吐血倒向殿中,陆嘉惊呼一声。


    明心握紧拳,将地上掉落的宝剑捡起,挥剑截住了一名刺客的攻势,抬脚将那人踢出去。


    荣蓁心头一紧,脱口而出,“当心。”


    陆嘉更怀疑起二人之间的渊源,他的眼神停在明心身上,僧袍暗淡,可僧人的眼神却带着几分狠厉。


    这变故发生也只是片刻间,住持忙道:“这正殿中有一道暗门,太后与大人还是快些离开此处。”


    明明这计划万无一失,可云轶的存在,却让荣蓁不能安心。


    荣蓁将陆嘉推向住持所在的方向,“先将太后送到安全之处!”


    陆嘉还要挣扎,已被宫人拥着离去,他回头看着荣蓁,危难之时她护着他的安危,可更挂念的却是这个僧人。


    明心此时已经不再掩藏, 沉声道:“此处危险,你为何不走?”


    纷纷扰扰间,荣蓁唤着他旧日的名字,“云轶,这些刺客是冲我而来,我不能让你有事。”


    十年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仿佛是前世的事,可若真的将红尘事全都忘却,又怎么会在那个年轻的太后开口时便猜出她二人的纠葛,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情绪。


    云轶看着她,“但愿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禁卫很快将那些刺客钳制住,竟未防备,几名刺客咬破口中毒‖药自尽,剩下几人被禁卫卸去下巴,这才未能成功。


    殿前凌乱,地上的鲜血被踩出一片污秽,云轶放下手中的剑,回身将殿门合上,“出家之人,妄动杀心,等你们走了,贫僧要向佛祖请罪。”


    山上的风吹拂着二人衣衫,荣蓁问他,“这便是你的选择了吗?我实在没有想到。”


    云轶轻声道:“何止是你,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前尘身不由己,却能在佛门前得到安宁。十年了,帝卿可还好?还要多谢他当日的救命之恩。”


    荣蓁温声道:“阿恒一切都好,是我搅了你的安宁。”


    云轶道:“一切自有缘法。”他看向荣蓁,“大殿暗道的出口在山门处,你还是快些去寻人吧。”


    荣蓁深深看着他,道:“多保重。”


    ——————————————


    陆嘉等人在外等候着,瞧见荣蓁出来时,他顾不得身份体统,旁若无人地打量着她,“可有伤着?”


    荣蓁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向一旁的住持歉声道:“在下扰了贵寺清净,实在过意不去。寺中损坏之物,皆由荣某府上承担。”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荣施主言重了。”


    回京途中,荣蓁刻意保持着和陆嘉的距离,将他送至宫中,而后便让人将太后遇刺之事传扬出去。荣蓁费心做这一切,自是要借题发挥,她将那几名刺客押入天牢,不许旁人随意提调审问。


    等韩云锦得到消息时,虽早有预料,却还是心生遗憾,“这样难得的机会,竟还是被她躲了过去。难不成她有九条命吗?”


    韩主君担心起来,“那几名刺客可还在她手里,万一对你不利……”


    韩云锦道:“那是我寻的一群死士,不会有差池。”


    韩主君点了点头,“改日进宫求见太后,从他那儿打听一些风声来。荣蓁现在想寻到你的把柄,你也要当心。”


    而另一边,秦楚越见荣蓁无恙,这才安稳下心思,“大人去城外这一遭,属下可真是提心吊胆。”


    荣蓁拍了拍她的肩,道:“带回来几个人,交给你了,先不必急着审问,她们不惜命,就先让她们有求生之欲。她们愿不愿意开口不重要,能从嘴里撬出什么才是要紧的。”


    秦楚越道:“大人尽管放心,开不了口的,除非是死人。”


    荣蓁回府时天色已晚,她特意去沁园换了身衣服,姬恒并未察觉不对,只以为她从官署回来。


    次日一早,荣蓁想起一事,让管家从她的私账上拨了些银子送去福安寺,还特意嘱咐:“留意寺中僧人居处是否需要修缮,若是不够,再来寻我。”


    管家虽不知为何有此吩咐,但还是照着去办,亦未声张。几日之后,恩生查看府中账册时,发现这笔数目支出,十分疑惑,便将此事说与姬恒。


    姬恒并未放在心上,“数目虽大了些,但既是佛寺的支出,想来也有她的道理,不算什么大事。”


    而韩主君进宫数次,陆嘉前几次都不见客,终于肯让他进殿时,韩主君却从陆嘉面上察出颓然。韩主君说了许多话,只在提到荣蓁让人修缮了一处寺院时,陆嘉眼神中才起了一丝涟漪。


    而后陆嘉又出宫一趟,去了福安寺,荣蓁得知消息,让人保护好他的安危,并未多问。而陆嘉到了福安寺中,只寻明心陪侍,不讲佛经,倒问起了他的俗家事。陆嘉年岁尚轻,明心看破他的心思,含糊应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更道自己与荣蓁乃是初次见面,并无故交。


    陆嘉再去时,却是扑了个空,明心不在寺中,住持称其两日之前下山云游未归,陆嘉更断定他与荣蓁有旧识,如今在躲着自己。


    而帝卿府中,荣璇晚归被姬恒撞个正着,“白日里不在府中温书习武,又是去了哪儿?”


    正当荣璇不知如何回答时,荣璨替她解了围,笑嘻嘻道:“父亲莫要怪姐姐了,是我央着姐姐去外面为我寻几本书来,倒是耽误了姐姐的功课。”


    姬恒明知她姐弟二人存心敷衍,还是无奈摇了摇头,“你啊!”


    等姬恒离去,荣璨将她拦住,“不管父亲信不信,总之我已经帮你了。不过姐姐总要告诉我去做什么了,寻花问柳怕还早了些吧?”


    荣璇瞥他一眼,“说什么胡话,我……我是去找……”


    荣璨已经听了出来,“你怎么还没放下?”


    荣璇叹了口气,“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从知道母亲可能还有一个女儿,我的心里,总觉得有些古怪。”


    荣璨抱着臂膀,“可是母亲最疼爱的总还是你。”


    “这不一样。”荣璇道:“我今日瞧见她了,隔着窗子,我看到了她的脸,她的容貌竟那般像母亲。想起母亲对我的好,倒像是我霸占了别人的。”


    荣璨道:“你慢慢想吧,只是别再寻她了。有些事,既然母亲不提,我们便只作不知。”


    荣璇一夜未眠,正午过后,听身边侍从回报,说云霓居那两位江南的客人不日便要离开京城,她又出了府去,却没想到,竟在云霓居不远处遇到刺客。


    第165章 遗憾


    自从上次遇刺, 荣蓁便在璇儿身边安排了许多侍卫,护她安然。可璇儿不想被府里人知道行踪,这几日都只带着身边侍从偷偷出府。


    她的马车停在云霓居斜对面的街角处, 本是无人在意。谁曾想,竟在此地遇见刺客,事出突然,璇儿身边的侍从拼命抵挡, 她也拔出剑来, 但这几名刺客为人驱使,武功自然在她们之上, 马车震碎,璇儿跌倒在地, 眼见那刺客提剑而来, 她的心都滞住,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


    忽然间,云霓居雅间中映出一道亮光,那刺客的手臂被银针击中, 手中的剑也落于地上, 荣璇连忙站起,那刺客袖箭射出,她侧身躲过,下一发又至,眼见不敌,雅间中人破窗而出,借力来到她的身边, 一手卷过她的腰身,将她带至一旁。


    那刺客与同伴对视一眼, 朝两人攻击而来,身边人将她推至身后,而后从腰间抽出软剑,独自应敌,荣璇怔怔地看着那少女的背影,是她。


    荣璇的侍从捂着胸口来到她身旁,“主子您没事吧?”


    荣璇的眼神却停在那蒙面少女的身上,只见那少女手中软剑如蛇信一般,直击黑衣人要害,转瞬间便被几个刺客包围,她提剑之时手臂忽然滞住,而后眼神转厉,飞身起落间已离了那几人的包围圈,她手中的银针射出,直冲那几名刺客眉心而去,一瞬间,那几人已倒在地上。


    这时云霓居中出来几人,似乎这才察觉外面动静与这少女有关,走上前去探那几名刺客的气息,而后摇了摇头。


    帝卿府中,管家匆匆来报,只说是荣璇遇了刺客,姬恒心头一慌,“璇儿在哪儿?”


    管家忙道:“方才一辆马车停在府前,守卫上前查看,这才发现是郡主,送她回来的人说是郡主今日出门遇了刺,将郡主放下便走了。好在郡主伤得不重,现下郎中已经过去了。”


    姬恒步履匆匆,往璇儿的院子走去,只见一堆下人围在门边,听见脚步声,连忙分散两旁,姬恒大步走进去,璇儿坐在榻边,正由郎中查验伤情。姬恒见璇儿脸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郎中起身道:“殿下放心,郡主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涂些创药,休息几日便好。”


    侍人将荣璇换下的外衫抱起,玄色衣衫上的血迹染在侍人身前,连忙惊呼出声,“血……”


    姬恒闻言回过头来,颇为震惊,同样的还有荣璇,她喃喃道:“不是我的血……”


    郎中又再三确认,荣璇身上并无大的伤口,姬恒坐在榻边,问荣璇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荣璇将今日遇刺之事说与他,却未详细说明地点与救她之人的身份,只道是萍水相逢的过客。


    姬恒沉声 道:“不论如何,那人救了你,便是我们帝卿府的恩人,如何能不答谢?”


    荣璇藏着心事,又怕他看出,只得道:“父亲教诲得是,是孩儿思虑不周,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孩儿自己来做吧。”


    荣蓁本在官署议事,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回府中,身上的官服都未换去。而原本停留在街角的马车,这时才缓缓离开。


    荣璇借着要休息的名义想让姬恒离开,门忽地被推开,荣蓁绕过屏风走了进来,“璇儿……”


    荣璇见得母亲,手不自觉揪住薄被,姬恒怕荣蓁担心,忙道:“好在有惊无险,璇儿只是擦伤了几处,郎中已经替她上过药。”


    荣蓁点了点头,她上前握紧璇儿的手,一时情急,关心则乱,“母亲不是说过了,让你出门都带着护卫,你若是有任何闪失,让我和你父亲如何是好。”


    荣璇鼻间一酸,靠在荣蓁身前,见她已然知错,到底疼爱多年,荣蓁也不舍得再责备,只抚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往后不可再如此了。”


    璇儿嗯了一声,荣蓁又问起刺客的事,她低下头去,只说自己有些累了,荣蓁觉出怪异,并未立刻追问,让她先歇着,和姬恒一道离开。


    听见她们的脚步声远去,荣璇从榻上起身,她想去寻那身被换去的衣衫,可在房中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忽而门被打开,荣蓁竟又折返回来,荣璇面上难掩慌张。


    荣蓁慢慢走过来,“璇儿,你在找什么?”


    荣璇知自己瞒不过去,便决定将一切摊开,眼角微湿,“母亲,我有事瞒着你。”


    荣蓁不解地看着她,只听她道:“今日在云霓居外遇刺,救我的人,是颜家舅舅身边的少女,她的容貌像极了母亲。也是她一路护送我回来,回府之后我才知道衣衫上沾了血,我没有受伤,母亲,那是她的。”


    璇儿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荣蓁却听懂了,她神色一震,却难以置信,“你是说……”


    璇儿也明白过来,母亲一直都知道那少女的存在,“是,她受了伤,我不知道她伤得重不重。”


    璇儿看着荣蓁,荣蓁扶着她到榻上躺下,不发一言,慢慢走了出去。


    璇儿心情复杂,若是不说出口,她会一直难安,可说出口,便是背弃了父亲。


    ——————————


    颜佑安白日不在云霓居,自然不知此间发生的事,他回来时听下人说澜儿已经歇下,便未再唤她一起用膳,回了房去。


    雅间中,慕容澜坐在桌边,门外轻叩一声,只听人道:“少主,真的不必请郎中了吗?”


    慕容澜轻蹙眉心,“我过说了,并无大碍。也不必麻烦。”


    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慕容澜看着眼前的创药与细布,她慢慢解开衣衫,将左肩露出,轻轻一动便扯痛了伤口,她被几名黑衣人包围之时,一时不慎,中了暗器,她不想惊动旁人,以免让颜佑安知情,跟着担心。


    可肩上的伤口实在不易上药,她心下厌憎,门又被人叩响,慕容澜压住烦闷,开口道:“不是说了,不必麻烦。”


    她话音一落,门便被轻轻推开,她回过头去,眉心还未舒展,便怔在原地。


    慕容澜倏地回过头去,不去听脚步声慢慢靠近,荣蓁在她身后停了下来,看着她肩上的伤,心口抽痛,想伸手触碰,又停在那里。


    慕容澜手指紧握,只见荣蓁从她身旁取过创药,一只手按在她的伤口近旁,“会有些痛,你若是忍不住,便捏住我的手臂。”


    她们都未问起对方的身份,甚至无需确认,便已在不言之中。慕容澜一动不动,由着荣蓁为她拔出暗器,又替她敷好伤药,认真仔细地包扎着。


    做完这一切,荣蓁替她将衣衫轻轻拉上,“这几日不要碰水,若是不方便,我会过来照顾你,替你换药。”


    荣蓁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慕容澜如何听不出来,她的眼前又浮现今日之景,将人送回府还不够,马车一直停留在街角,不知等待着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会这样做。直到看见荣蓁穿着官服,急匆匆从马车中下来,奔至府中。


    慕容澜坐在马车中,放下车帘,荣璇在云霓居外,她从第一日便察觉,今日遭遇刺客,她也毫不犹豫相救。


    慕容澜看向肩头,那里的伤口还在痛着,可她是那样紧张荣璇,只听见荣璇受伤,便忙不迭奔回府中,留在这儿,又在期翼什么?


    慕容澜站起身来,声音冷淡,“多谢荣大人为我疗伤,只是大人事忙,便不必奔波了,慕容澜承受不起。”


    荣蓁眼眶微酸,她看着眼前的少女,上次离别时趴伏在她怀中,如今身量已到她鬓边,时光悄然而逝,颜佑安曾说过,澜儿早慧,有些事或许已经明白。荣蓁这一生对不起许多人,或是造化弄人,命运无常,可唯独对自己的女儿,却是她自己割舍下这份亲情。


    荣蓁不奢望她能接纳自己,甚至无法替璇儿谢她相救,血脉相连,本无亲疏远近,若多言谢字,反倒会伤着她,荣蓁只是道:“澜儿,你早些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慕容澜的眼神毫无波动,荣蓁望了她一眼,慢慢走了出去,直到门轻轻合上,慕容澜转头望向门边。


    荣蓁亦未离去,她靠在门外,仰起头,无力之感再次涌出。


    帝卿府中,晚膳已经热过两次,姬恒问道:“大人去了何处都不知吗?”


    他话音刚落,荣蓁便走了进来,姬恒起身,刚要张口询问,却见她有些失魂落魄。


    许是怕姬恒担心,荣蓁挤出一抹笑来,“我有些累了,先去沐浴解乏,你先用膳吧。”说完便去了偏殿。


    荣蓁靠在汤池边,水汽氤氲,她的手轻轻揩过眼角,分不清是泪还是水珠。她看向自己的手臂,已过而立之年,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年轻,当年的爱恨也成为往事,可她错了,她辜负了慕容霄,亏待了她的女儿,如今澜儿受了伤,她都不能像待璇儿一般光明正大,她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依旧留有憾事。


    第166章 生恨


    荣蓁次日未去上朝, 让人告了假,她鲜少有这样的时候,或许又会引起朝中人的猜疑。她本要出门去, 府中侍人说璇儿想见她,她径直去了偏院,璇儿正坐在窗边愣神,直到荣蓁走近才发觉。


    “母亲。”璇儿唤了一声, 站起身来, 荣蓁柔声道:“即便伤得轻些,也要好好养几日。若是闷了, 不如让言齐来陪陪你。”


    璇儿拉住荣蓁的手,“母亲可是去看过她了?”


    荣蓁知道她问的是谁, 没打算遮掩, “我当年在官场中一时不慎,面临祸事,与你父亲和离。流放房州时,与澜儿的父亲慕容霄重逢, 渐生情愫, 再后来,命运弄人,你降生之后,我与你父亲复婚,那时我并不知澜儿的父亲已经有了身孕。前些年因公务再去江南时,才知晓了一切。”


    璇儿道:“那父亲知道吗?”


    荣蓁摇了摇头,“错在我身, 进退维谷,那时我决定瞒着他, 这样,或许会少一个人难过。可我也没有想过能瞒他一辈子,我会找时间同他说明一切。”


    璇儿同情慕容澜父子的遭遇,可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母亲,澜儿既与我是姐妹,又是救了我命的恩人,若只是后者,如何酬谢都不为过。若真的要将真相告知,别让父亲伤心好吗?就当孩儿求您。”


    璇儿说完垂下了头,“我知道这个要求会让您为难,那日澜儿不顾危险救下我,我不应该如此自私。”


    荣蓁坐到她身旁,道:“母亲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人生在世,总有太多身不由己。将来你长大了,或许会明白。这些年,我亏欠澜儿太多。我知道你的喜好,照顾着你的饮食起居,陪着你读书习字。知道璨儿天性烂漫,不喜拘束,从不于课业上苛求他。可我却不知道澜儿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不曾为她贺过一次生辰。”荣蓁说到此处,喉中像是被堵住,“即便是这次与佑安重逢,我都没有刻意打听过澜儿的事。”


    璇儿心生愧疚,她得到了母亲这么多年的爱护,可慕容澜却什么都没有,她甚 至害怕慕容澜的存在,会让她失去所拥有的安乐祥和。璇儿握紧荣蓁的手,“母亲,听说他们这一两日便要离开都城了。”


    ————————————


    荣蓁从帝卿府走出,坐上马车,去往云霓居,路上经过四饴斋时,她让马车停了下来,这江南的点心铺子如今竟也开到了都城,荣蓁步下马车。


    等到了云霓居,却听掌柜说颜佑安刚走有一盏茶的功夫。荣蓁一时怔住,“你们少主呢?”


    掌柜忙道:“本是打算明日启程,是少主的主意,今日便要走。”


    荣蓁再未犹豫,快步走出,将马车中的东西取出,而后抢过侍从的马,握紧缰绳纵马离开,直奔城外,侍从连忙跟随过去。


    荣蓁纵马疾驰,终于在城外追赶上了颜佑安,他从一辆马车中步下,瞧见荣蓁额上满是汗珠,从袖中将绢帕递给她,往另一辆马车中看了一眼,对荣蓁有些歉然,“今日不告而别实在不妥,让你担心了,我原本吩咐掌柜的,等我们走了以后,让她去帝卿府送个消息。”


    荣蓁看向颜佑安,“都城并不太平,你们回了江南也好。”她看向马车,“我去看看澜儿。”


    荣蓁走到马车旁,将车帘掀开,澜儿望着她,看她将手中提着的点心放在车厢中,又从袖中取出一瓶创药,“这是宫中常用的创药,疗伤之外,亦可祛除疤痕。还有这些点心,我不知你喜欢什么,便都买了一些。”


    慕容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离开?”


    荣蓁淡淡一笑,温声道:“无论是避着我,还是厌倦了都城,我都没有理由强求,更不能束缚你。澜儿,我只希望你过得随心一些。若是下次想来都城了,可以去信给我,我让人去姑苏接你。”


    慕容澜没有说话,荣蓁递药的手还停留在那儿,她还是接了过来。


    荣蓁回到颜佑安面前,“我知道你并不想不辞而别,我都明白,这一路要小心。”


    颜佑安点了点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颜佑安依依不舍离去,上了马车,荣蓁目送她们离开。透过飘浮的车帘,慕容澜看着荣蓁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她将膝边放着的布袋打开,里面的点心很是精致,可她其实不喜这些,将点心捏起一块送入口中,竟觉出几分甜意。


    ——————————


    秦楚越敏锐察觉荣蓁这两日似有心事,闷闷不乐,尚不得知内情,再见荣蓁时她已恢复如常。


    秦楚越由衷道:“昨日还忧愁如何劝慰大人,没想到今日便已不同,好在下官未鲁莽。”


    荣蓁淡淡道:“这么多人的生死前程系于我一身,我又怎么能一直伤春悲秋。方才得到消息,大军凯旋,如今距城还有一百里,明日便可到达都城。”


    秦楚越喜道:“当初韩云锦等人借着新君继位,朝堂不稳之名,一力阻止应战,还是大人力排众议,如今战事告捷,大人在朝中的威望也将如日中天。”


    荣蓁没有否认,这的确是她接下来的计划,而在做这些之前,她还要一件事要完成。荣蓁道:“那几个刺客审得怎么样了?”


    秦楚越前番还夸下海口,如今却是一筹莫展,“那几个刺客乃是死士出身,使了许多种办法都未能把她们的嘴撬开,是属下无能。”


    荣蓁却并不在意,“能从她们口中得到些什么是最好,若不能,她们的存在亦有价值。我之前说过,我已经忍耐多时,看着她们在我眼皮底下作祟,如今也是时候清算了。”


    次日早朝,荣蓁在朝堂上直言福安寺遇刺之事,看向韩云锦,“韩大人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这么多日审问都无动静,韩云锦只觉荣蓁是在朝堂上宣泄愤怒罢了,即便确定是她所为又如何,没有证据,荣蓁也无法对她做些什么。


    韩云锦道:“既有人胆大妄为行刺太后,按照律法处置便是,荣大人不也是这个打算。”


    荣蓁沉声道:“那些刺客敢在佛门行刺,其背后之人,狂妄至极,必要重罚才可杀一儆百。大周一向慎用极刑,韩大人与我一般历经三朝,应该还记得上一次施极刑是什么时候吧?”


    韩云锦面色难看起来,只听荣蓁缓缓道:“景帝朝时,罪臣冯冉祸乱朝纲,被景帝处以凌迟之刑。据说景帝当时还命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去观刑,韩大人也在吧?”


    那是韩云锦无数次噩梦惊醒的根源,她如何能忘,这刑罚不仅在身,更凌虐人心,她回府之后吐了许久,一整年食素,更是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韩云锦只嗯了一声,强忍住不适,荣蓁道:“既如此,便处那几名刺客凌迟之刑吧,陛下与太后以为如何?”


    帘后半晌才道了一声,“便依卿家所言。”


    荣蓁道:“事不宜迟,尽早处置吧。”


    而让韩云锦没有想到的是,荣蓁不止判那些刺客凌迟,还让一些官员前去官刑,而所“请”去的官员,与她多有往来。


    韩云锦回府之后脸色煞白,韩主君问过之后,心也不由得揪起,“她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我们的人。”


    韩云锦将手边茶盏挥落于地,“她竟还有脸面提起冯冉,难道忘了自己当初被流放之事了吗?”


    韩主君叹息一声,“以她如今高位,谁还敢提这些事?”


    韩云锦以手撑额,“自从她得势,我做的许多事都欠稳妥,这一次自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成了她手里的剑,刺向了我自己。”


    韩主君思忖一番,道:“如今她稳坐钓鱼台,我们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倒不如四两拨千斤,先让她无暇顾及我们。”


    韩云锦抬眸看向他,韩主君道:“且让我试试。”


    长街的血已经冲刷干净,大军凯旋,入城时,荣蓁带百官去城门相迎。


    大将军沈凤青是郑玉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立下赫赫战功,她下马之后同荣蓁行礼,荣蓁伸手将人扶起,“沈将军为我大周而战,本官受不得将军之礼。”


    韩云锦立在一旁,看着她们相谈甚欢,衣袖下的手紧紧握着,不愿送去一眼。


    一日之后,以皇帝名义在麟德殿设宴,为有功将领接风洗尘。陆嘉身为太后,不便与外臣接触,只送了些酒过去。


    等邱霜回转,陆嘉问道:“荣大人喝醉了吗?”


    邱霜被陆嘉安排着,也送了一壶酒到荣蓁桌前,在她身旁轻声言语,道:“太后说,若大人得闲,他在紫宸殿等着大人,有事商谈。”


    邱霜知道他想问的不是这个,道:“荣大人说,天色不早,让太后早些歇息。”


    这便是不来了,陆嘉看着自己身上换好的轻衫,倒是不必过去了。他伸手将花瓶中插好的花枝折去,花瓣在掌心揉碎,“她利用了我,连句话都不肯同我说吗?”


    邱霜眼见他走向偏执,不由得劝慰一声,“荣大人的身份在这儿,麟德殿还有许多大臣在,与您见面的确不妥。”


    陆嘉寒声道:“是不妥,还是根本就不想见?她有空与那僧人叙旧,修缮禅院,连与我见一面都不肯。若不是朝堂上醒悟过来,她陪我去福安寺的真正用意是为了借刀杀人,只怕我还沉浸在与她独处的喜悦之中。她不肯见我,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第167章 瞬变


    直到麟德殿宫宴散了, 陆嘉也未等到人来,他将宫人们都赶出寝殿,慢慢走到桌前, 她不止不要他,连他送的酒也退了回来,陆嘉端起酒壶一股脑灌入口中,下一刻便呛咳起来, 胸前衣衫都被打湿, 他摔碎了酒壶发泄心头愤怒。


    陆嘉将外衫退下,随手丢弃, 一步步走回内殿,倒在了榻上, 一阵晕眩之后, 他仰头望着帐顶的绣图,从前无眠的时候,他便是这般望着帐顶度过,不知不觉便到深夜。


    陆嘉的手抚向枕畔, 从枕下取出一块绢帕, 这块素帕洁白如雪,上面连刺绣的图案都没有,是她的,当初接过它时满心畏惧,可后来却珍藏在枕边,一次次取出,放在掌心抚触, 又仔细收好。


    陆嘉闭上眼眸,笑了起来, 仿佛她就坐在身边,一只手沉下,歂息着,额上满是汗珠,他的唇微微张开,放纵形骸。


    邱霜立在殿外,不安地往殿里瞧着,却不敢踏进去。


    再回神,绢帕躺在掌心中 ,湿腻一片,他侧眸看了一眼,从前将它视若珍宝,如今却沾染着他的污秽,陆嘉不可自抑地笑着,如癫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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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陆嘉便起身上朝,邱霜如往常那般服侍陆嘉,明明自幼便在他身边陪着,可邱霜却觉得他似乎哪里变了。这厚重的太后服制加身,从前总觉和太后年轻的容颜不相衬,如今却仿佛和这身衣服浑为一体,只因他眼神里透着死寂,只在某些刹那,尚可从他眼神中看出一些残火,明灭未绝。


    隔着幕帘,陆嘉斜靠在椅上,昨夜没有睡好,如今听这些大臣朝中奏对也无甚兴致,而后便是为守护边境的将士们论功行赏,他本以为便到此处,没想到今日早朝才刚刚开始。


    大军凯旋,敌国亦上了求和的国书,荣蓁身为摄政大臣,筹谋得当,在朝中的威望也攀至顶峰,即便已是一人之下,可面对权力,谁都想更近一步。


    秦楚越上奏道:“沈将军率大军直入敌军腹地,于此战功劳甚大。但当初亦是荣大人一力坚持应战,粮草补给,事必躬亲,方有今日,荣大人居功甚伟,如今虽为百官之首,但仍不可让我大周功臣寒心,依臣之见,应加九锡。”


    秦楚越此言一出,韩云锦一党大为震惊,荣蓁面色如常,虽未表态,但对此亦不觉惶恐。


    陆嘉的倦意也烟消云散,透过幕帘,他凝望着立在群臣之首的人,这一日他曾想过,只是未料到会这样快。


    大臣之间又议论起来,但以荣蓁如今在朝中的势力,结局也不难猜到,九锡之礼既下,旁的事还会远吗?


    散朝之后,陆嘉回了临华殿,邱霜一边服侍着他换上常服,一边道:“方才朝臣那样紧张,只因为那秦大人提的九锡?”


    陆嘉坐了下来,道:“这九锡之礼不过是一道铺垫,若予没猜错,过不了几日,朝中就要变天了。”


    邱霜听得云里雾里,道:“这是荣大人的意思?”


    陆嘉道:“你以为秦楚越做这些,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吗?”


    邱霜不解,“奴才只是觉得,荣大人已是高高在上了,争和不争有何差别?”


    陆嘉斜了他一眼,“自然不一样,她的位置越高,越有无数的人想把她拉下来,所以她只能站得更高。于女子而言,握有权力比什么都重要。莫说是她,便是你,你还想回到从前和予一起受江鄢欺凌的日子吗?”


    邱霜想到从前便觉后背寒凉,若非他家主子做了太后,不知何时便在后宫被江鄢磋磨至死。


    陆嘉所料不差,三日之后,朝中便有人上奏请封,只是陆嘉没想到的是,这奏表竟是他母亲陆蕴呈上的,其上更有王室宗亲联名上书,一力推举荣蓁为摄政王。


    陆蕴的亲信乃是一派儒生,于朝堂上直陈幼主临朝之弊,“敌国欺我主年幼,朝堂不稳,这才主动挑起战乱。如今我朝虽胜,但陛下亲政之前,若无一位王者坐镇朝堂,只怕敌国这十几年还是不会死心。连年挑衅,连年征战,动摇国本啊。”


    陆蕴与秦楚越虽共效命于荣蓁,可却暗中较劲,只表面和谐,如今倒是目标一致,秦楚越道:“陆大人所倡极是,却不知其余大人还有何异议?”


    韩云锦捏紧了衣袖下的手,她看向荣蓁,当初因冯冉之事牵连,荣蓁跌落之后,她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后来即便荣蓁回朝,她的势力也依旧可以与之分庭抗礼,她用尽办法将陈御史除去,将荀姝捧到这个位置,如今荀姝却如装聋作哑,御史台其余人更不敢多言。她节节败退,只能看着荣蓁踩在她脊骨之上。


    荣蓁推辞数次之后,不得不殿前领命,陆蕴带头参拜摄政王,其余大臣亦朝荣蓁行礼参拜,即便韩云锦不愿,可大势所趋,她无计可施。


    ——————————


    早朝散后,邱霜服侍陆嘉用过午膳,听宫人禀道:“太后,陆大人求见。”


    陆嘉饮了手边茶,道:“去请吧。”即便今日陆蕴不来宫中,他也会召她来。


    不一会儿,陆蕴便带了人过来,进殿之后,朝陆嘉行礼,陆嘉往陆蕴身边一瞧,嘴上说着:“自家人,不必多礼。”可却连动都未动。


    陆蕴道:“安儿,快给你兄长叩头。”


    陆蕴身旁少年跪地不起,等邱霜给陆蕴看座,陆嘉才仿佛刚瞧见一般,“原来二弟也随母亲来了宫中。”


    少年怯懦,还是陆蕴出声道:“安儿也许久未见你,所以我今日带他入宫。”


    陆嘉嗯了一声,那少年忙站起身,立到陆蕴身后,陆嘉不作理会,只道:“母亲这样大力推举荣大人做摄政王,莫不是得了她的授意?”


    陆蕴没想到陆嘉有此一问,道:“莫非太后觉得此事不妥?”


    陆嘉笑了笑,“母亲多虑了,我只是好奇罢了。”


    陆蕴倒也没有瞒着他,“那日秦楚越请旨为荣大人加九锡,我便琢磨出来她的用意。这种事自不能都让她抢了先,便自己做主,联合一些朝臣以及王室宗亲,写了这奏表。既然结果总是一样的,母亲这么做,荣大人心里也会记着陆家的情。”


    原来不是荣蓁自己的安排,可又有何区别,她那样的人,怕是早就看穿了母亲的心思。想要什么,不必挑明,便有人争着去做,而她只需要顺势而为。


    陆嘉含笑道:“那母亲现在进宫是为了什么?自家人,但说无妨。”


    陆蕴也笑了笑,“安儿如今二八年华,也该是时候给他安排一桩婚事。”


    陆嘉顺着她说道:“母亲可是选好了人家?”陆安是庶出,若无目的,他不信自己母亲会为了陆安这般奔波。


    殿中只她们几人,陆蕴说话也没了顾虑,道:“陆家虽依附于荣大人,可在她心里,待秦楚越始终比我亲厚。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法子。”陆蕴侧眸看向陆安,“荣大人如今为摄政王,自不必再守着从前的规矩,安儿若能在她身边做个侧君,结姻亲之好,于他,于陆家都是好事。”


    果然来了,邱霜顿时看向陆嘉,只见他笑容里都是冷意,偏偏陆蕴还未察觉,“的确是一桩好事,二弟刚刚长成,俊秀出挑,没有哪个女子见了不会动心。”


    陆蕴又道:“可正君毕竟是宁华大长帝卿,安儿的身份嫁入寻常王室尚可,但入荣府,还需再加一重。”


    邱霜的手紧紧握着,看着自家主子不紧不慢地饮了一杯茶,“还要如何?”


    “不如册封安儿为县君。”


    陆嘉忽而笑了起来,倒让陆蕴愣住,陆嘉道:“我当是何事?原来是这样一桩小事。”他越过陆蕴,看向她身后少年,打量一番,煞有其事道:“安儿也太过怯懦了些,性子又沉闷,荣大人不怒自威,只怕不会喜欢。不过人靠衣装,我内殿里刚好有尚服局新送来的外衫,不如安儿换上试试。”


    陆蕴有些莫名,可他既然开口,便没有推拒的道理,便让陆安随他到内殿更衣。


    邱霜刚要进去,陆嘉回头道:“母亲的茶都要凉了,还不快添上。”


    陆安忐忑地跟在陆嘉身后,看着他取出一套宫装,淡青色的外衫极其雅致,陆嘉轻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还想让兄长服侍你更衣不成?”


    陆安只得解着衣衫,月兑得只剩亵衣,他犹自认真着,伸手将那宫装披在身上,丝毫未觉危险靠近。


    陆嘉从一边取下防身匕首,这还是上次遇刺之后备下的,慢慢走近。


    陆安还在与身上衣带纠纏,下一瞬,匕首泛着冷光已经贴在了他的腹‖部,陆安睁大眼眸,惊恐地看着陆嘉,陆嘉的声音很低,如鬼魅一般,“你说,我这一刀下去,你还能嫁入荣府吗,一个去势的男儿,拿什么来服侍妻主?”


    陆安脸色惨白,汗珠将衣衫打湿,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听见陆嘉一声冷笑,将匕首移开,陆安这才回神,抱起地上衣衫,跌跌撞撞从内殿奔出去,撞碎了一旁的花瓶,摔在了地上。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外殿两人,陆蕴站起身,只见陆安爬了起来,衣衫不整地奔出,伏在她脚下,形容狼狈,口中还叫着:“兄长……兄长要杀我……”


    陆蕴难以置信地看向从内殿缓缓走来的人,陆嘉脸上是她从没见过 的模样,不像看自己的母亲,倒像是仇敌一般。


    邱霜看着陆嘉,想上前,又被他手中的匕首吓退,陆嘉嗤笑一声,“不过是与二弟玩笑几句,竟还当真了。”


    眼见陆嘉走近,陆安死死抱住陆蕴的腿,哭喊出声,“母亲救我,他要……他要让我变成阉人。”


    陆蕴如遭雷劈,“嘉儿,他说的可是真的?”


    陆嘉将匕首挂在腰间,笑着道:“母亲也是这么觉得?”


    陆蕴拽起陆安,将他提到身后,又同邱霜道:“你带二公子下去,本官有话要同太后说。”


    陆嘉也不再伪装,“母亲,我知道你想问我是不是疯了?那我也告诉母亲,你若是敢将陆安送到荣蓁身边,我会做出更疯的事来!”


    话到此处,陆蕴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你喜欢荣大人?”


    陆嘉盯着她的眼眸,“其实我与陆安都是母亲的棋子罢了,那年叔父重获圣宠,册封贵卿,母亲便让父亲送我到宫中,说是陪叔父小住,实际上母亲早就将我当做了棋子,想将我嫁入皇室,成为你日后争权的工具!”


    第168章 痴嗔


    陆蕴从未想过一向乖顺的长子竟对她说出这番话, 她不解,“这世间的男子都要嫁人,难道嫁入皇室不好吗?即便是先帝早崩, 可你也成了太后,锦衣玉食,母亲这么做又有何不对?”


    陆嘉驳道:“母亲只是为了成全自己,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至于荣蓁, 母亲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莫说她不会与你结亲,即便她答应了, 只要你们站在对立面,她会立刻将陆安弃如敝履。到最后, 你依旧什么也得不到!”


    陆蕴追问道:“你与荣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她, 所以才反对我将安儿送到她身边去?”


    陆嘉怒极反笑,“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母亲只需要记住, 我比谁都恨她, 她凉薄寡情,我恨不得让她从那个高高的位置上跌下来!”


    陆蕴震惊之下,竟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唤了他一声,“嘉儿,你……”


    陆嘉看着她, “今日朝堂上,众臣对着荣蓁跪拜, 母亲难道就没有一丝歆羡?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明明是在宫中,是在陆嘉的寝宫,陆蕴背后竟生出一阵寒意,“不可胡说!”


    陆嘉嘲弄道:“母亲是怕这些话传到荣蓁的耳朵里,让你再难做她的左膀右臂吗?”


    陆蕴的确是怕,当初先帝驾崩时,荣蓁能那么快便赶来,宫里未必没有她的眼线。眼下只好先稳住陆嘉,“你说什么母亲都听就是了,安儿这事就此作罢,你放心,母亲不会再有这等想法。”


    陆嘉盯着她的眼睛,“母亲既然说要为二弟选门亲事,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若是实在无人选,那让我为二弟挑一家?”


    陆蕴是真的有些看不清他,可却不难明白他的意思,只能道:“我会尽快替安儿挑好人家,绝不再让太后为此事费心。”


    陆嘉这才满意,“我做这些也是为了陆家好,母亲若是觉得我咄咄逼人,那也不妨想想陆家眼下的处境。秦楚越是荣蓁从襄阳带来的人,一路跟随她,无论母亲做多少努力,也是抵不过的。与其仰人鼻息,为何不培植自己的势力。荣蓁可以,韩云锦可以,母亲难道便不行吗?”


    陆蕴陷入沉思之中,从前在朝堂上,陆嘉也只适时出声几句,可说出的话,也是言之有理,“容母亲想想。”


    陆嘉笑了笑,轻声道:“母亲可以慢慢想。”


    等陆蕴走了之后,邱霜才从外面走进来,看陆嘉正在把玩那只匕首,薄刃锋利无比,随时都可能将他的手割破,陆嘉却毫不在意,邱霜忙道:“主子小心些。”


    陆嘉这才将匕首收好,“它今日可是帮了予大忙。”


    邱霜小心翼翼道:“主子真的要站在荣大人的对面吗?”


    陆嘉的眼神透着冷意,“是她将我变成现在这样,论心机智谋,我的确不能和她相比,也没有和她抗衡的能力。但我说过,今后绝不让她好过,除非……”


    邱霜看向他,他却将后面的话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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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蓁忙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才回府,可回到府里,她又想起姬恒,踯躅许久,才踏进了正殿。


    晚膳已经布好,姬恒坐在一侧,如往常那般唤她用膳,荣蓁慢慢走过去,这样的大事瞒不过他,倒还不如她自己来说,姬恒将一碗汤羹盛好,送到她的手边,温声道:“方才已经放凉一些。”


    荣蓁尝了一口,“好像与往日的味道有些不同。”


    姬恒嗯了一声,“是我下厨做的。”


    荣蓁有些诧异,“如今天气闷热,你怎么亲自下厨了?”


    姬恒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才道:“书卷看不进去,你又未归,索性下厨打发时日。虽只是简单一道羹,可做完也费了不少功夫。我又去沐浴一番,这才等到你回来。”姬恒抬眸看着她,“所以,你迟迟不归,是怕我诘问吗?”


    荣蓁不知用什么来解释,因为这个位置,她想要。


    “你已经知道了?”


    姬恒挥手让侍人退下,而后道:“主少国疑,新帝年幼,总要有个人主事,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别的人。与其让韩云锦之流揽着朝纲,对那些忠臣名士不利,对你不利。由你来做,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若是……若是有一日,你想要那个位置,我也无法阻拦你。而我这一生都只会是姬氏的子孙,不会是新朝皇帝的君后。”


    荣蓁没有想到姬恒会说出这番话来,她按住姬恒的手,“摄政王这个身份,说是自保也好,说是野心也罢。身处洪流之中,连我自己也不知明日向何处去。但现在的我,没有称帝的心思,你也只能是我的夫郎。”


    姬恒明白,以她如今的立场,能同他说这些,已是极为难得。他回握住荣蓁的手,只希望这样的日子更久一些。


    荣蓁休沐之日,璇儿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她便带着璇儿去了宫中演武场,先让璇儿同宫中禁卫比试一番,以此看清璇儿的不足之处。


    禁卫都统孟靖走了过来,同荣蓁行礼过后,道:“殿下平素事忙,教导郡主武艺这件事,怎么不唤属下来?”


    这还真是个陌生的称谓,荣蓁侧眸看着她,“我还是习惯你像从前那般唤我。”


    孟靖笑了笑,从善如流,“大人。”


    荣蓁也回之一笑,慢慢道:“璇儿前番遇刺,虽又在她身边多添了护卫,但总不能放心。故而今天想来演武场考校一番。也是怪我,从前不舍她吃苦,并未逼着她练功。”


    她二人闲谈间,并未留意一侧角楼上,陆嘉立在那儿,视线停留在她二人身上。


    过了一会儿,璇儿习练箭术,却总是不得其法,荣蓁走到璇儿身边,将手上的扳指取下,递给璇儿,而后扶着璇儿手臂,将弓拉开,口中念了一句,只听弓弦铮鸣一声,箭已稳稳落在靶心。


    璇儿回头看向荣蓁,笑着道:“不如以后就由母亲教我。”


    荣蓁抚开她汗湿的额发,浅笑道:“孟都统的箭术可在母亲之上。”


    璇儿抱住荣蓁的手臂,央求着,荣蓁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前你便是这般对府里师傅的吗?”


    这一幕也落在陆嘉眼中,他幽幽道:“认识她许久,我却没怎么见她笑过。只以为她一直便是这么冷心冷情的人,原来也是因人而异。”


    邱霜不知如何回应,他亦不懂陆嘉,明明说对她恨之入骨,听闻她带着女儿来了演武场,便也从临华殿过来。


    邱霜怕他陷入矛盾境地,下意识替荣蓁说了几句,“或许荣大人并非严母,故而对小郡主温和一些。”


    陆嘉瞥着他,“你说这些做什么,倒像是我连她女儿也容不下。”


    陆嘉说完,便转身下楼去,邱霜连忙跟上,等二人回了临华殿,邱霜取了湿帕递给陆嘉净汗。陆嘉道:“去备水,予要沐浴。”


    邱霜连忙让宫人安排,从前陆嘉对待宫人也算和善,即便宫人有些许小错,他也会宽纵了去,临华殿的差事亦比别处好做。可这几日,他性情不定,有些事办得迟了,便会训斥一番,连邱霜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陆嘉沐浴不让旁人侍奉,邱霜等人守在偏殿外,捧着干净的衣衫等候。他是陆嘉身边近侍,有些事也比旁人清楚得多,陆嘉岂止 是性情大变,前几日唤了太医过来,不知两人谈论过什么,而后寝殿里的熏香便换了一种,榻上的衾褥换得愈发勤了,他心中疑惑,取了一些残存的香料,悄悄寻了熟识的掌药宫人,竟得知这是一种让人陷入幻觉的香料,会梦见想梦之人,沉浸于巫山之事,宫中对卿侍管控甚严,此药早已在宫中禁绝。


    可即便如此,这样的事邱霜哪敢过问,他思绪回笼间,陆嘉已经唤人进去服侍。


    陆嘉换了衣衫从殿中走出,长发半湿,他轻拢外衫,同邱霜言道:“让人去陆府问上一问,都过去几日了,母亲安排好二弟的婚事了没有?”


    邱霜应了一声,正要安排,宫人过来传话,称韩主君进宫求见太后。


    陆嘉走回正殿,道:“荣蓁大权在握,韩云锦失势已是人尽皆知。他这个时候来宫里,目的也未免太明显了些。”


    邱霜道:“那主子还是莫要见他了,他这个人心机太重,怕是要挑拨一二。”


    陆嘉却笑了,“他想利用我做事,我也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挑拨又如何,只要我不在意,怎知自食恶果的不是他?”


    邱霜在他的笑容里瞧出一些阴森之感,只怕他一个不慎,便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韩主君很快便至,到了临华殿之后,同陆嘉行礼,陆嘉身上衣衫未换,长发亦半束着,实在不够庄重。


    陆嘉淡淡笑道:“韩主君不必多礼,这些时日不曾进宫,予还以为韩府事忙。”


    这话由陆嘉说来倒似怪罪一般,险些将韩主君的计划打乱,韩主君惊愕过后,恢复如常,道:“是臣侍之过,不过也因妻主训斥,说臣侍频繁入宫会搅扰了太后清净。不瞒太后,因为臣侍妻主与摄政王从前不睦,臣侍只怕自己进宫,会让摄政王误会了太后和陆大人,那便万死难辞其疚了。”


    陆嘉轻声道:“怎会,予在这宫中百无聊赖,那些命夫们不提也罢,从前他们巴结讨好德君的模样,予还没忘,这临华殿太过冷清,也只有韩主君能陪予说说话。”


    第169章 余欢


    陆嘉话音一落, 韩主君忽觉庆幸,当初他不屑与那些命夫为伍,对着江鄢谄媚, 而对陆嘉落井下石,不然今日岂不是结下仇怨。


    韩主君道:“说起来新帝登基之后,宫里还没有行过宫宴,从前是不合时宜, 可现在大军凯旋, 那些将军的亲眷也需来宫里接受天家的恩宠,不如便举行宫宴, 让那些不识体统之人来给太后赔罪可好?”


    陆嘉思虑片刻,道:“只是从前私怨, 予不同那些人计较, 可既然提起功臣亲眷,倒要好好考量一番了。将士们在外打仗,全赖她们的夫郎们主持中馈,的确要好好嘉奖一番。不过有些事太过繁琐, 予的身体总觉乏累, 不如韩主君替予操持此事。”


    韩主君假意关怀,陆嘉道:“气血虚弱罢了,有太医照料着,不是什么大事。”他又仿佛刚刚想起,“这宫宴如此重要,又怎么能不请宁华大长帝卿?予方才竟未想到,若真是这般, 倒要叫人看笑话了。韩主君务必替予将大长帝卿请来。”


    韩主君刚还为得到光明正大联络大臣亲眷的机会而暗自欣喜,陆嘉却又推了一个难题出来, 韩主君有些为难,“宁华大长帝卿这几年都不参加宫宴,只怕此事有些难办。”


    陆嘉笑了笑,“予相信韩主君定会有办法的。”


    想到陆嘉与荣蓁可能有的关系,韩主君有些明白了陆嘉的用意,甚至有些期盼姬恒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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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卿府里,姬恒卧在软榻上,轻揉眉心,一旁侍人打着扇,恩生端了碗冰酥酪过来,轻声道:“这几日闷热一些,殿下午膳也没怎么用,若是没有胃口,不妨尝尝这个。”


    姬恒坐起身来,将碗接过,刚用了一口,便忍不住皱眉,推给了恩生,“实在没什么胃口,或是前日伤了暑气,过几日便好了。”


    正在这时,侍人送了帖子过来,恩生问了一声,得知是韩主君让人送来的,交给了姬恒,姬恒闭着眼眸道:“你念就是了。”


    恩生念罢,姬恒倒是起了疑惑,“既然是宫宴,怎么韩云锦的夫郎又掺和了进来?”


    恩生道:“方才奴才也问了,说是太后不擅处置这些,宫里又没有其他可以主事的卿侍,便着命夫代劳。”


    姬恒蹙眉,“我虽料到韩云锦不会偃旗息鼓,但靠内眷来替她做事,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恩生道:“殿下莫要为这些事烦心,奴才替您推掉便是。朝中的事有大人呢,那姓韩的掀不起什么风浪去。”


    姬恒沉声道:“话虽如此,可宫里那位毕竟年纪轻些,我只怕他被韩主君三言两语哄骗着,让人利用了去。不是三日之后么,我倒要看看,这韩主君要搞什么名堂?”


    晚间安寝时,姬恒将要赴宫宴的事说与荣蓁,想到那个人,荣蓁下意识便要阻止,可又担心姬恒多想,不着痕迹道:“这宫宴向来无趣,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吗?怎么这次倒是愿意了。”


    姬恒轻声道:“你做了摄政王,朝中许多人也在观望着王室宗亲的态度,我总不露面也不好。”


    荣蓁道:“那我随你一道过去。”


    姬恒笑了笑,“这宫宴定在后宫里,都是些命夫出席,你去了反倒让他们拘束,还惹那些臣子暗中笑话。”


    荣蓁只能道:“那我送你到宫门口。”


    姬恒轻靠在她身上,“你平日事忙,不必为这样的小事上心了,我多带些护卫便是。”


    姬恒将这当作寻常事,荣蓁却不然,次日她找来秦楚越,说起韩主君为宫宴奔波的事,秦楚越道:“她还真是不死心啊,汲汲营营,连自己的夫郎都派了出来。”


    即便已十分信任秦楚越,但荣蓁对陆嘉的事仍闭口不提,只道:“我记得户部新进了一个主事,你之前查她来历时曾说她受过韩云锦恩惠?”


    秦楚越点了点头,“那人姓杨,家境贫寒,春闱时韩云锦替她付了住店的银两,金榜题名之后,她还曾去韩府答谢,这些并未摆在明面上,还是我让人向她同窗打听才得知。大人是想从此人入手?”


    荣蓁缓缓道:“韩云锦谨小慎微,以前总是让御史台替她做事,如今她失去了荀姝这个盟友,更如乌龟一般不肯出头,总要给她一个把柄,让她主动跳出来。”


    秦楚越不解地看着她,她微微抬手,秦楚越便附耳过来,只听荣蓁低声嘱咐几句,秦楚越顿时明白过来,笑道:“属下这就去办。”


    很快便到宫宴这日,恩生服侍姬恒更衣,见姬恒抚着心口,像是在忍耐不适,恩生担忧道:“殿下昨日胃中不适,进的膳食也都吐了出来,今日还要去宫里赴宴,这暑病难消,为了殿下身子着想,不如便不去了吧。”


    侍人捧了凉茶过来,姬恒接过饮了一口,好歹压下了这阵不适,道:“既然已经应下了,又岂有不去之理。”


    恩生坚持道:“殿下若非要去,那奴才只能先请府里的郎中来给殿下诊脉,听听郎中怎么说。”


    姬恒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着想,只能遂了他的想法,不一会儿郎中便到正殿,行礼过后,便落下帕子为姬恒诊脉,郎中思量一会儿,又让姬恒换了一只手,良久才道:“殿下这脉象,应是喜脉。”


    郎中话音一落,不止姬恒愣住,恩生也又惊又喜,姬恒难以置信,“这是真的?”


    郎中缓缓道:“殿下也通医理,这滑脉虽也可见于它病,但来的路上我已经听人说起殿下症状,应该无差。不过时日尚短,一月有余。”


    姬恒有些懵住,恩生将郎中送走之后,难掩欢喜之色,“奴才恭喜殿下了。”


    姬恒回过神来,轻抚腹部,此处已经有了她的骨血吗?


    姬恒轻声道:“有了璨儿之后,我身子一直不好,也喝了许久避子的药汤,虽说对身体无大碍,但后来停了,却也未再有过喜讯。没想到,如今又有了身孕。”


    恩生道:“殿下前两年心绪郁结,如今同大人重归于好,有了喜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您如 今正是盛年,这孩儿来的正是时候。大人还不知道消息,我这就让人传信过去。”


    姬恒将他唤住,“莫急,她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再让我去什么宫宴。许多事我帮不了她,以后这孩子月份大些更是无暇他顾。今日这宫宴既是他们用心准备的,我自然要看看在搞什么名堂?”


    恩生不免担心起来,“可是殿下怀着身孕,若是那些人有什么心思……”


    姬恒道:“你放心,即便他们知道了,今时今日也不敢做些什么。”


    ——————————


    荣蓁晚间将姬恒送到宫门口,再三嘱咐,“少饮些酒,等宫宴散了,我来接你回府。”


    姬恒温声道:“你放心,我定会滴酒不沾。”他靠近了荣蓁,轻声道:“等我回来,有话要同你说。”


    荣蓁替他抚平衣襟,“好,还有,宫宴上不论那些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有些事本就不值得费心。”


    姬恒以为她是在提醒自己,不需为政事劳心,点了点头。


    宫宴设在临华殿殿前,陆嘉一早便在等着了,所有的一切都是韩主君在操持,他所做的,也仅仅是挑选了今日要穿的衣衫。


    邱霜道:“往日里主子衣着庄重,今日来了许多命夫,这外衫是否过于素雅?”


    陆嘉轻抚着衣袖上的云纹,“大周的太后如今还未到二十岁,即便寡居,我也依旧年轻。更重要的是,我喜欢这件。”


    姬恒到了临华殿时,众人已经落座,陆嘉坐在主位,缓缓起身,其余命夫也连忙起身相迎,姬恒于殿中站定,略一拱手,陆嘉含笑道:“大长帝卿是予长辈,还请上座。”


    说着竟是要将主座让给他,姬恒推拒道:“太后是后宫之主,如今又临朝听政,岂有将主位让出之理?”


    而后姬恒便坐于下首空着的位置,陆嘉微微一笑,朝众人道:“今日不必拘泥于礼数,诸位都落座吧。”说着又看向韩主君,“予这几日精神不济,这宫宴都是韩主君操办,也是辛苦了。”


    韩主君连忙起身,“这都是臣侍的荣幸,太后这话折煞臣侍了。”


    而后韩主君一击掌,礼乐奏起,宫人替众人斟酒,冰鉴放置在座旁,倒也十分清凉。


    陆嘉向下看去,殿中不少人从前都曾依附于江鄢,如今即便他再做宽和之态,也依旧畏缩,连抬头都不敢,他端起酒杯轻饮一口。


    而后陆嘉又看向了姬恒,他身旁的侍人取出银箸替他布菜,姬恒端坐着,不论周围如何喧嚣,都淡然处之。


    陆嘉想起那年中秋宫宴,他被江鄢肆意欺凌,殿中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姬恒姗姗来迟,却当众教训了江鄢,替他出了一口恶气。那时的他视姬恒如恩人,仰望,感激,歆羡。可如今,他对着这个男人,却再难有那样的心情,只剩嫉妒。


    第170章 疑心


    一曲方停, 韩主君顺着陆嘉的眼神看去,愣了一会儿,而后笑道:“帝卿莫要担忧, 这宫宴都是侍身准备的,必不会有任何差池。太后将此差事交于臣侍,臣侍当尽心尽力,方不辜负太后信任。”


    韩主君这话听着谦逊, 但这宫宴乃是太后主办, 倒显得姬恒未将陆嘉放在眼中。


    殿中气氛有些微妙,姬恒低头饮茶, 并不发话,恩生侍立一旁, 将手中银箸放下, 轻声道:“韩主君这话倒是稀奇,奴才侍奉殿下多年,从前殿下在宫中时便有专人试菜。宫中的贵人用膳也一向如此,这样寻常的事韩主君却还要出面解释吗?”


    恩生这几句话倒像是打了韩主君一巴掌, 姬恒淡淡道:“不得无礼。”


    韩主君脸色微红, 险些颜面扫地,勉力维持着,“是侍身太过紧张了,殿下既是大长帝卿,又是摄政王的王君。侍身只怕有不周到之处。”


    姬恒往上首看去,微微一笑,“是本宫身边的人不懂规矩, 让太后见笑了。”


    陆嘉并不在乎什么面子,可既然姬恒给了一个台阶, 他自然要走下来,陆嘉将桌上酒杯端起,“予方才说了,帝卿是予长辈,若有不妥,也应当是予之过。予敬帝卿一杯。”


    陆嘉话音一落,恩生便看向姬恒,姬恒笑了笑,“太后这酒,本宫无福领受了。”他端起手边茶盏,“今日便以茶代酒,回敬太后。”


    陆嘉有些讶然,道:“莫不是宫里的酒太浓烈,帝卿饮不惯,予让人换些果酒过来。”


    姬恒今日赴宴本就是作个姿态,显示荣家与皇室亲厚,并未真正提防陆嘉,姬恒道:“只怕她不情愿。”


    只见姬恒低头含笑,轻抚腹部,有些事已不言而喻,陆嘉僵在原地,紧握酒杯的手指硌得生疼。


    韩主君嘴唇微张,显然也是被这消息惊住,须臾回过神来,又看了一眼陆嘉情态,竟未想到会有这样巧合之事,道:“那倒是恭喜帝卿和摄政王了。”


    其余命夫反应过来也纷纷道喜,一时竟无人留意陆嘉的反应,他的手指冰冷,看着坐在那里的男子眉眼含笑,他喉间失了声音,许久才道出一声恭喜。


    乐师重又奏起曲子,陆嘉仰头饮了一杯酒,却不慎弄湿了衣衫,他借着这个机会起身离席。邱霜怕他失态,连忙扶住他,行走间腰间环佩作响,恩生不经意望了一眼,视线定在了陆嘉身上,只一瞬,他腰间的玉带便被外衫掩盖住,恩生以为自己看错,他拼命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


    陆嘉进了内殿才卸下面上的伪装,他倚靠着铜柱,甩开邱霜的手,邱霜劝道:“主子,奴才知道您心里不好过,可帝卿毕竟是摄政王的正君,今日之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奴才斗胆说一句,主子可千万别糊涂,免得被人利用了去。”


    陆嘉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对这个孩子动手吗?我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若我真这么做了,荣蓁会杀了我。”


    邱霜刚松了口气,又听陆嘉道:“可这孩子必定是在无尽爱意中来,你说,若这果子成了苦的,会如何?”


    邱霜深吸一口气,却见陆嘉低笑起来,他直起身,“替我更衣。”


    等陆嘉换了一身宫装回转,韩主君殷勤道:“太后若是不胜酒力,侍身让人送些醒酒汤来。”


    陆嘉坐了下来,道:“没什么,今日予高兴,这才多饮了几杯。过两日还要去福安寺斋戒,往后也不会常有饮酒之时。”


    姬恒忽而道:“太后也礼佛吗?”


    陆嘉轻笑一声,“不瞒帝卿,予从前倒也未像如今这般虔诚,可自从去了福安寺一趟,有些事便不一样了。”


    姬恒只觉福安寺有些耳熟,仿佛听谁提起过,韩主君此刻道:“侍身听人说过,太后前番去福安寺为大周祈福时,还遇到了刺客。”


    陆嘉轻捂心口,“那次的确凶险,若非荣大人舍命相救,予便凶多吉少了。好在那些贼人已经伏诛。”


    姬恒这才回忆起来,福安寺,荣蓁曾从私账上拨了不少银钱修缮这座寺庙。


    姬恒的手指微微收紧,韩主君道:“可不是,听说摄政王下令从重处置,不得轻饶,倒是让太后受了惊吓。”


    姬恒从他们的对话中觉出重重怪异,他侧眸望了恩生一眼,但恩生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眼神里难掩惊愕与惶惑,姬恒抬眸看向陆嘉,陆嘉回视着姬恒,唇角微勾,虽无只言片语,却仿佛在印证他心中猜想。


    而后众人又说了些什么,姬恒已经不甚在意,直到宫宴散后,姬恒离宫,看到熟悉的马车,他步子慢了下来,姬恒掀开车帘,看到荣蓁,荣蓁伸手扶他进来。


    明明她如寻常时那般关怀备至,姬恒却总觉得不一样,没了宫宴上的喧嚣,所有的声音都开始往他耳边冒,参加宫宴时荣蓁的阻拦,明知有危险却还要出宫上香的陆嘉,以及那笔用在佛寺中的私账。种种疑惑,像一块压在他心头的巨石,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荣蓁握着他的手,“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姬恒挤出一抹笑意,“是吗?瞧我,饮了一杯酒,竟然给忘了。”


    荣蓁温声道:“那等你想起时再告诉我,我让府里备下了醒酒汤,回去时喝上一碗,明日便不会觉得头痛了。”


    姬恒嗯了一声,昏暗中闭上了眼眸, 再睁开时已经回到帝卿府。


    荣蓁忙碌一整日,晚间安寝后很快便睡着了,姬恒却难以成眠,他望着帐顶,一遍遍告诉自己,或许是自己多思多想,可即便安慰自己,却还是抵不住那些疑虑。


    天还未亮,荣蓁便起身去上朝,见姬恒还睡着,并未惊动他,门声合上,姬恒慢慢睁开了眼。


    而自宫里回来,恩生便未往他身前凑,天亮之后,姬恒让人将恩生唤来。恩生忐忑一夜,被唤来时已经想好许多说辞,可他抬眸瞧见姬恒微青的面色,便有些绷不住了。


    姬恒挥手让侍人退下,殿中只他们两人,姬恒坐于主位,语声淡淡,“你在本宫身边侍候了二十几年,本宫几次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总是不肯,如今也耽误了你。”他将手边的箱子推了推,“这里面的银票,足以让你过得富足殷实,成婚也好,不嫁也罢,不要委屈了你自己就好。”


    恩生眼眸睁大,顿时涌出泪来,他跪在姬恒身前,“殿下是要赶奴才走吗?”


    姬恒端坐着,不再言语,已是默认了他的话,恩生伏在姬恒膝边,哭求道:“恩生知错了,求殿下不要赶奴才走。”


    姬恒看着他,“你如今已经有了自己主意,何错之有?”


    恩生在姬恒身边多年,知道他最是敏锐,明白他已经猜想到一些事,恩生声音哽咽,“奴才不是有心要瞒着殿下,只是那些事……”


    姬恒接过他的话,“你想说,瞒着本宫也是为了本宫着想,是吗?”


    恩生连忙摇头,“奴才不敢。”


    姬恒道:“要么你便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不许隐瞒只言片语,要么你便拿了这些银票离开,我帝卿府的人,不容贰心。”


    恩生擦干眼泪,回房将那玉带取来,跪着呈到姬恒面前,将自己所知全都说了出来,“奴才自是一心都只为殿下,可当时殿下身子不好,奴才不敢拿这样莫须有之事让您更添烦忧,再后来,您与大人重归于好,大人也日日回府,奴才更是不能再提此事。直到昨夜宫宴上,奴才在陆太后身上瞧见了相似的玉带,才起了疑心,却又不敢断定,奴才蠢笨,殿下原谅奴才这次吧。”


    姬恒看着手中的玉带,喃喃道:“你随我在宫中多年,难道真的认不出这玉带出自尚服局的手艺吗?”


    恩生忙道:“那日之后,奴才一直将它收起来,甚至不曾仔细看过。只隐约记得形制,绝无半句谎言,更不敢背叛殿下。”


    姬恒捏紧了这玉带,眼眶微红,“我也曾想过,以她如今的身份,身边断然少不了一些投怀送抱之人,只是又怎能是陆嘉?他是明贤后宫里的人,她竟然……竟然……”


    恩生求道:“殿下,不论如何您都要仔细自己的身体,以免动了胎气。或许这些事并非如此?”


    姬恒自嘲一笑,“难怪我会从陆嘉身上感受到莫名的敌意,昨日那番话是故意说与我听的,偏偏我竟还担心他年轻,被人利用。而她呢,究竟只当这是露水情缘,还是真的用了心?她陪着那人去上香,动用自己私账修缮佛寺,可她从不信佛。”


    恩生怕他伤到自己,道:“或许这些都是误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玉带也并不能证明什么。大人也不是耽于情爱之人,总之,那人不配殿下放在心上。”


    姬恒抚着腹部,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有事,我也会将一切弄个明白。”


    第171章 掌掴


    这场风波由陆嘉而起, 可他却未放在心里,倒让邱霜忧心忡忡,明知不该逾矩, 还是提醒道:“主子,恕奴才多嘴,宁华大长帝卿近几年虽深居简出,可却并非真的是不问世事, 面慈心软之人, 若是将事情闹大,奴才只怕对您不利。”


    陆嘉却笑了笑, “闹大?那倒是有些意思了。”


    邱霜在心头轻叹,只觉陆嘉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


    可他的担忧很快成真, 邱霜自殿内走出, 迎面便瞧见了姬恒主仆二人,他先是愣住,而后借着行礼的时机拦住姬恒去路,“奴才拜见大长帝卿。”


    姬恒看向前方, “本宫有事要见你主子。”


    邱霜见姬恒像是兴师问罪而来, 不敢轻易放人进去,可更不敢将战火引燃,只得道:“殿下恕罪,太后醒来不过半个时辰,还未更衣,有些不便……”他慌乱之下生出孤勇,大着胆子道:“请恕奴才直言, 您未得召见便入宫来,怕是有些不妥。太后此刻也不便见您。”


    姬恒冷笑一声, “本宫却不知,入宫来还需征得你家主子的同意。”


    恩生在旁道:“景帝在时,金口玉言,许诺我家殿下可凭玉牌随时入宫,先帝亦不曾废此规矩,连宫门前的禁卫都不敢多问。你既然在太后身边侍奉,连这些都不知道吗?”


    姬恒径直走了进去,邱霜起身,被恩生挡住,“主子议事,你最好懂些分寸。”


    邱霜所言不虚,陆嘉着了一身月白色软衫,虚虚拢住,墨玉簪束发,斜靠在棋桌前,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望见姬恒的那瞬还是有些讶然。


    陆嘉起身道:“今日大长帝卿怎么有空来临华殿?”


    姬恒淡声道:“昨日睡前忽而想起明光殿里还有几本古籍,今日便来取。只是既然入宫来,总要来太后这儿坐坐。”姬恒往他身后一扫,“太后倒是好雅兴啊。”


    见姬恒看向棋桌,陆嘉道:“闲来无事,也只得下棋打发时间。只是一人布棋总难分出胜负,听闻殿下也喜欢下棋,不如帮我把这一局下完?”


    姬恒道:“下棋除了寻得对手,更重要的是心正。本宫从前倒是与你叔父对弈过,他是个君子,与之对弈,也颇有所得。”


    陆嘉笑了笑,假装听不懂他话里嘲讽,“这正是叔父那套棋具,这黑白棋子本是我随心而下,不知殿下喜欢执黑子还是白子?”


    姬恒落座,看了他一眼,取出黑子随手落在棋盘上,陆嘉也坐了下来,旋即落下白子,出手利落,并不像他所说已到穷途末路,反倒是将黑子逼至绝境。


    姬恒又取一枚棋子,捏在指间,听陆嘉关切道:“殿下的脸色有些不好,难道是有心事,昨夜没有睡好?”


    姬恒本就在等他主动跳出来,“有了身孕,歇息不好也是常有的事,自然不如太后这般闲适。”


    陆嘉并无所出,幼帝也只是寄养在他名下,姬恒这话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陆嘉眼神微凉,“该您了。”


    姬恒摩挲着手中棋子,忽而顿住,他将棋子翻转过来,上面的“荣”字清晰可见。


    陆嘉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姬恒回视着他,似乎在等一句解释,陆嘉轻声道:“从我得到这副棋具时,便察觉了上面的字迹,是叔父所刻。”


    徐惠君心仪荣蓁,在姬恒这里并不是秘密,他还未完全接受陆嘉的说辞,又听陆嘉道:“只是殿下手中这枚,应该是我刻的。”


    姬恒闻言,眸中渐生寒意,手指松开,任由那枚棋子砸落在棋盘上,将原本的局势打乱。


    姬恒道: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陆嘉轻拢外衫,站起身来,走到殿中,“大长帝卿到我临华殿来,不就是为了弄清楚这桩事,我据实相告,殿下却不敢听了吗?”


    姬恒端坐着,连正眼都不瞧他,“哦?你怕是自视甚高了些。”


    陆嘉缓缓道:“按理来说,大长帝卿还曾经是我的恩人,替我在江氏那里解围,我自当敬重您这个长辈。她也不止一次告诉我,她与您成婚多年,又孕育子嗣,即便情爱浅淡,但尚有恩义在,让我受些委屈,她会补偿我,莫要惹您心烦。可同为男儿,心都系在同一个女子身上,有些事便无法礼让了。”


    陆嘉说完,转过身来,眼神中带着歉疚,“其实我倒是羡慕您,如今又有了子嗣。”他低头看向自己腹部,“我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每次与她在一起后,我总会服一碗避子的汤药,我这样的身份,与她之间的事总是不能见光的,不然会惹得朝臣非议,于她不利。”他眼眶微湿,“其实本就是我不对,在宫宴上听到您有身孕,便一时失态,还望大长帝卿 莫要往心里去,腹中胎儿要紧。”


    姬恒冷冷地望着他,听着他真真假假的话,却没想到他竟在此刻惺惺作态起来,更觉恶心,只是厌憎到了极处,却反而分外冷静淡然,便也顺着他问道:“你既然服侍过她,那可知她后腰之处有一枚朱砂痣?”


    陆嘉顿了顿,而后回视着姬恒,看了他一会儿,低头道:“您何必拿这样的话来诈我,荣大人的身上何曾有什么朱砂痣。不过,她手臂上的伤疤,即便我费心为她上药,仔细看护,却还是祛不掉了。”


    陆嘉想用这样的话来彰显自己与荣蓁的亲近,挑拨也好,离间也罢,机关算尽,反倒是自作聪明,姬恒看着他,却也觉得他可笑可怜。


    姬恒从座上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往后本宫这身子重些,怕是不便再入宫了。既然你当本宫是你的长辈,本宫又痴长你十余岁,有些道理不得不说与你。”


    姬恒身量比他略高一些,明明是在他的宫殿里,可姬恒竟有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陆嘉不愿露怯,微微仰头,“愿闻指教。”


    姬恒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在一瞬间如冷刃般锋利,他轻轻抬手,陆嘉毫无防备,脸上已经挨了一记,留下微红的指痕,陆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没有想到姬恒这样自恃身份的人也会动手。


    姬恒从袖中取出绢帕,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什么污秽之物,神色漠然,良久才道:“这一巴掌,是替先帝打的。你既坐在这太后的位置上,享受着太后的尊荣,便仍旧是明贤的夫侍。出言不逊,秽乱无拘,不成体统。若这一巴掌不能将你打醒,便让太医来为你瞧瞧。深宫岁月长,你年纪轻轻便鳏居,寂寥难耐,难免生出癔症,肖想不该想的人。是要多服几副汤药,才能好转。”


    这赤裸裸的羞辱,足以让陆嘉记恨终身,他嗤笑一声,“原来你觉得这都是我的幻想?”


    他倏地拉下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大长帝卿自是身份尊贵,下嫁臣子无需验明。可您不会不知,进入宫闱的卿侍,皆要保持清白之身,留有守宫痕,连自渎这种行径亦不可有。我虽为先帝的贤君,可却从未侍寝过,尚寝局的彤史册子自可查验。我的清白究竟给了谁,不如殿下回府问上一问。”


    姬恒看着他的眼神犹如死物,“本宫已经为你留足了颜面。”


    陆嘉毫不畏惧,“是吗?”


    姬恒眯着眼眸,道:“原来这宫闱真能让一个人疯蠢至此。本宫念着惠君的一些旧情,不欲与你计较。荣蓁有没有要了你,你自己心知肚明。若你的口中再敢提起她一个字,本宫有法子让你抱憾终身。你尽可以疯,只看看会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疯子。本宫不会,她更不会。”


    姬恒说完,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陆嘉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殿门合上,陆嘉却泄了气,殿外,姬恒大步离去,邱霜从地上起身,往殿中而去,只见陆嘉跪坐在地上,脸颊的指痕分外清晰,他喃喃道:“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什么?”


    邱霜心疼不已,忙取了冰来,用帕子裹住,替他敷在脸颊上,“即便他是长辈,也不该对您动手啊。”


    陆嘉撑着地慢慢起身,“她们都当我是疯子,说我痴心妄想。我不是,是荣蓁始乱终弃,是她对不住我……”


    邱霜跪在地上,哭道:“主子,即便您要赐死奴才,奴才也不得不直言,您何必执着于荣大人,那晚从官邸回来您便不对劲,把自己困在殿中,喝了许多酒,从那之后,您就变了。您是太后,金尊玉贵,为何非要……”


    陆嘉看向他,声音飘忽,“你是说我自取其辱,自甘堕落,是吗?”


    明明打了他的是姬恒,可邱霜这番话却将他最后的心防撕碎,那夜的记忆也涌了回来,是他自己选择了遗忘,原来羞辱他的不是姬恒,是荣蓁。


    那夜,窗外的凉风让她片刻清明,她收回了手,只看着他衣衫不整的模样,“太后不该来。”


    陆嘉望着她,她的眼中已经没了慾色,陆嘉试图偎向她,“我……我心悦大人……”


    荣蓁的话让人彻骨寒冷,“今夜我若要你,与要秦楼楚馆中的小倌无异。银货两讫。”


    陆嘉的嘴唇颤动,“你将我看作那等下贱之人?”


    荣蓁道:“太后不必这样看着我,主动投怀送抱,你又想让我如何待你呢?”


    陆嘉羞愧难当,拢起衣衫,跌跌撞撞奔了出去,回宫的路上,他心口痛得厉害,脸色惨白。即便到了临华殿,也依旧无法缓和,这份羞辱时刻涌上心头,只恨不得一死了之。他将自己灌醉,醉了便不会痛了,恍惚间,他梦见荣蓁,他想要质问,问她为何对自己这样冷淡无情,可她却坐到他的榻边,俯身而就。


    那场梦太过缱绻旖旎,让他忘了荣蓁的无情,又或许是故意麻痹自己。原来这守宫痕,饮酒兼动情慾,亦会消散。


    陆嘉低低笑了起来,眼泪流出,邱霜见他这般模样,不知如何是好,只看着他按住自己的手臂,“自欺欺人哈哈,原来我真的如小丑一般。”


    “太后,您别吓我……”


    陆嘉仰头将眼泪抹去,“可我变成这般模样,还是因为她。从前怯懦,如今疯魔,都是拜她所赐。”


    邱霜震惊地看着他,而在这时,外面有宫人禀报,“太后,太医来报,说是陛下起了热,热势难退,请您过去。”


    邱霜连忙起身,要去替陆嘉更衣,可他却毫不在意,脸上指痕未退,便径直前往紫宸殿,邱霜连忙追了过去。


    第172章 重来


    恩生扶着姬恒坐上辇车, “殿下,咱们是要回府吗?”


    姬恒摇了摇头,“既说了要去明光殿, 必要走一遭。不然,自会有人议论,说本宫进宫来是为了昨日之事。”


    恩生点了点头,吩咐侍人去往明光殿。


    而陆嘉匆匆来到紫宸殿里, 只见殿中太医焦灼, 宫人跪了满地,那些宫人怕被惩处, 俱不敢抬起头来,倒是未曾瞧见陆嘉脸上的伤痕, 郑太医望了一眼, 怔愣一瞬,又连忙移开视线。


    陆嘉奔至榻边,只见幼帝此刻脸色微红,热势不退, “可把药喂给陛下了?”


    郑太医连忙答道:“回太后的话, 陛下一刻前用下的汤药,眼下还未真正起效。”


    陆嘉将幼帝额上的帕子移开,递给邱霜,邱霜换了一块,陆嘉又将凉帕覆在幼帝额上。


    陆嘉虽是焦急,可心头疑虑更甚,顾不得惩罚宫人, 与太医一同来到偏殿,此处寂静, 陆嘉便不再遮掩,“郑太医,你是予的母亲一力举荐的,予自然信得过你的医术。但陛下频繁起热,你可查明症结在何处?”


    郑太医额上冒着汗珠,心知这是一桩秘事,不论是否隐瞒,都有杀身之祸,但眼下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只得道:“太后,若是微臣没有诊错的话,陛下这病乃是先天不足,身体孱弱,盖因父体怀胎之时有损,或是忧思惊惧,或是中了毒,故而……故而陛下常常起热,微臣奋尽全力,也只得治其标,却难治其本。”


    陆嘉攥紧手指,“这是何意?陛下这病究竟有多严重?”


    郑太医跪了下来,道:“请恕微臣大逆不道之罪,陛下这病乃是胎中所带,只怕难有成年之日。”


    陆嘉心头一震,只觉晴天霹雳,他许久才缓和过来,警告道:“你如今为太医院之首,是陆家举荐和予的信任,才将你提拔到这个位置,责任重于泰山,怎能轻下断言!何况,陛下虽养在予膝下,但其生父是予身边的宋侍人,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当初宋侍人怀胎时,没少遭遇德君刁难,你说的忧思恐惧倒也是有的,只是中毒这种话莫再让予听见,否则你这脑袋也不必要了。”


    陆嘉的威胁让郑太医心惊胆寒,“微臣有罪。”


    陆嘉看了她一眼,道:“起来吧。从今日起,予便将陛下的龙体交于你照料,不论用尽何种办法,都要早日找出解决痼疾的良药。只是,这件事切不可传于第三人知晓,你为陛下诊病的医案往后都送到临华殿保管,旁人不得查阅。”


    而陆嘉的镇定皆是在人前,回了临华殿之后,殿门合上,他半靠在邱霜身上,邱霜连忙扶着他坐下,“主子莫要吓我!”


    陆嘉幽幽道:“世间事,是不是真的因果有报?”


    邱霜端了盏茶过来,“主子先喝一口压压惊吧,今日的确事多了一些,可越是这般,您越不能乱。奴才的话僭越,可也只有陛下才是您的依靠,等陛下退了热,您还是将心思都用在陛下身上吧。”


    陆嘉苦笑,“有了裂痕的木桶,无论怎样用心,都不会有水满的那刻。”


    邱霜不明,探寻着答案,陆嘉却撑着额,闭上了双眸,不愿多言。


    若是从前,他可以找来自己的母亲商议。可现如今他再清楚不过,若是陆蕴知道幼帝扶持不起,只会更无与荣蓁抗衡之心,一心攀附。


    陆嘉睁开眼眸,这件事只得瞒住,至少在荣蓁觉察之前。若是小皇帝保不住,他的太后之位便也不复存在,后半生只能凄凉地居在深宫一处院落里,无人问津。


    ————————————


    官署里,荣蓁正看着各地的奏报,还是秦楚越提醒,荣蓁才察觉一时忙碌,连午膳也未用,“余下的容后再议,我且先回府一趟。”


    秦楚越笑着道:“大人做了摄政王,倒是愈发忙碌了。现如今天下太平,大人还是好好回府歇歇吧,也不必急于一时。”


    荣蓁从善如流,心里也挂念姬恒,回了府里,只是姬恒竟不在,她召来侍人问询,才知姬恒今日午时前入了宫。


    荣蓁难免有些不解,昨日刚赴了宫宴,怎么今日又去了宫里?着实有些反常,荣蓁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些念头,再回忆起姬恒昨夜神情,猜出些什么,不等姬恒回来,便立刻命人备车入宫。


    临华殿,邱霜刚要扶陆嘉进内殿歇息,便听外面人禀道:“太后,摄政王求见。”


    陆嘉怔住,还未出声,荣蓁已经推开殿门走了进来,邱霜的视线停留在两人身上,朝荣蓁行了礼,“摄政王殿下,太后身子乏了,正要歇息。”


    荣蓁在殿内环视一圈,又望向陆嘉,陆嘉撑起身子,道:“摄政王这样闯我临华殿,难道是觉得我这宫里藏了人?”


    荣蓁冷声道:“昨日宫宴,你可是说了什么?”


    陆嘉伸手摸了摸脸颊,指痕已经浅淡,“大长帝卿是长辈,久不相见,自然是要寒暄一阵的,却不知摄政王指的是什么,又有哪些话是不该说的?”


    荣蓁毫不客气,道:“我没有功夫与你多费口舌,今日是提醒,也是最后的警告。”


    陆嘉胸口起伏着,心头怨气难消,“摄政王若真的怕我说些什么,何不先管好自己的夫郎?既有了身孕,便好好待在宅院里安胎,而不是随便出现在宫闱里,若有什么闪失,还要同我兴师问罪,再表演一番伉俪情深!”


    荣蓁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身孕?”


    陆嘉顿住,竟不知作何反应,而此刻荣蓁明白过来,大步离了临华殿。陆嘉像是被抽走最后一丝气力,歪在软榻上。


    恩生守在明光殿外,看着荣蓁步履匆匆,他俯身行礼,荣蓁放慢了脚步,推门进了殿中,恩生替两人将门合上。


    明光殿里陈设一如往昔,姬恒许是累了,靠在软榻上歇息,即便睡着,脸上也依旧有着藏不住的倦意,眉心紧蹙着。


    荣蓁坐到软榻旁,轻抚着姬恒的额发,动作轻微,但还是惊动了姬恒,睁眼瞧见荣蓁的那瞬,姬恒的眼神有些迷茫,半晌才回神,眼眸里浮现笑意,“你怎么会来宫里?”


    荣蓁低声道:“回府见不着你,便寻到这儿来。”


    姬恒望着荣蓁,她额上还浮着汗珠,可见这一路有多匆忙。


    姬恒缓缓道:“许久不来宫里,恰好累了,便靠在这里歇歇。方才,我梦见皇姐了。”


    听姬恒提起姬琬,荣蓁问道:“那殿下都梦到了什么?”


    姬恒半坐起来,荣蓁伸手将软枕塞到他手边,让他舒服一些,姬恒拉住荣蓁的手,道:“依稀是当年的事,皇姐同我说起身边新进了个侍卫,知情识趣,投其所好,她很是喜欢,想留在身边慢慢提拔。而那时我同皇姐说,这样的人定是个佞臣,专来蛊惑圣心的。”


    荣蓁失笑,姬恒温柔而认真地看着她,“我便想着,定要瞧瞧是怎样的人,巧言令色,让皇姐这般偏爱。可没想到,真正被蛊惑的人是我。只是即便再重来一次,我也依旧想要嫁你。”


    荣蓁低下头去,“殿下对我一往情深,而我却让你一次次伤心。”


    姬恒摇了摇头,“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越是幸福,越是患得患失,究其根本,是我太怕失去你,不论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


    荣蓁伸手将姬恒拥入怀里,“我虽不知陆太后同你说了什么,可我与他之间并无苟且之事。”


    即便荣蓁没有说,姬恒也用自己的方法得到了验证,“后宫里的男人哪有不疯的,你放心,往后我也不会进宫里与他纠纏。”


    荣蓁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向他还未显怀的腹部,“所以,这里真的又有了我们的骨肉了吗?”


    姬恒眼神温柔,“嗯,其实我也是昨日才知晓,本想等宫宴结束之后再告诉你……”


    只是没想到被陆嘉搅了局,荣蓁明白他那时的心情,又想到陆嘉的痴状,隐隐有些担忧,不免多说一些,“其实我……那晚我醉了酒,我们当时又冷着,本就心情不虞,他突然出现在我房中,我……”


    姬恒的手指触在荣蓁唇上,他明白荣蓁话中之意,即便没有做过那等事,可醉酒放纵之下,亲近之态怕也是有的,有些话听了也是伤心烦恼,何必追问。


    姬恒认真地看着荣蓁的眼眸,道:“这些事便就这么过去,我不在意了,但你还需小心些。男子的恨意若起,是无法轻易消弭的。只是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的事瞒着我吗?”


    荣蓁脑海中顿时浮现澜儿的身影,她不是没有想过同姬恒说明澜儿的身世,可当初怕他伤心,如今又怕他为此忧思苦闷而影响腹中胎儿,瞻前顾后,却又寸步难行。当初她与慕容霄分开时并不知他已有身孕,世事无常,不由自主,她已经负了一个,实在不能再辜负姬恒。


    荣蓁抱紧了他,“没有,再无旁的事。”


    第173章 死生


    荣蓁自从得知姬恒有了身孕, 便格外重视,府里不许有嘈杂之声,不许闲杂人等探望, 每日的饮食也都要郎中看过方能入口,体贴周全,比往昔更甚。


    恩生服侍姬恒饮下安胎汤药,轻声笑道:“昨日大人还曾问起我, 说每日午后殿下可睡得安稳, 安胎药可按时服下?大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倒是格外紧张殿下这一胎。”


    姬恒已过而立之年, 他知道荣蓁是怕他这一胎艰难,甚至比他还要焦虑几分, 那日太医诊脉之后, 荣蓁曾含糊提起,若是对父体有损,这胎儿倒不如不要。


    可这是她们两人的骨肉,既然来了, 姬恒又怎么肯落胎。于是荣蓁早早处置完朝中事务便回府, 饮食起居分外上心,或是陪他在帝卿府中走走,或是陪他小憩。有时怕他无聊,便也常让人请德阳帝卿来陪他说话。


    恩生将一碟蜜饯端到姬恒面前,解安胎药苦涩之味,姬恒挥了挥手,恩生道:“恕奴才多嘴, 陆氏那般挑衅挑拨,殿下对他便轻轻放过了吗?”


    不论发生什么, 恩生自是站在姬恒这边,在他眼里陆嘉不守夫德不说,还竟妄想荣大人,可若什么都不做,倒真的是便宜了陆嘉。


    姬恒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其实我的敌人从来不是陆嘉,而是我自己的心,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危机四伏。其实我不是不相信荣蓁,我是不相信我自己,风声鹤唳,甚至连她动用私账修缮福安寺,都能想到别处。”


    荣蓁走近殿门时便刚好听见这几句,她缓了几步才走进去,姬恒瞧见她回来,笑了笑,“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


    荣蓁扶着他到内室坐下,“方才你和恩生的话我都听见了。”


    姬恒张了张嘴,“我……”


    荣蓁的手指拦在他唇前,“这事怪我,你是我的夫郎,有什么事我都应该知会你。我让人修缮福安寺,与陆嘉毫无干系,是因为那里有我一位故人。”


    姬恒奇道:“故人?”


    荣蓁温声道:“听寺中人说他云游去了,也不知会去多久,等他回来,我请他来府上同你见一 面。”


    姬恒想不出她口中故人是谁,可她既给了解释,他心里也安稳许多。


    荣蓁坐在他身旁,忽而靠近在他颈边嗅了嗅,奇道:“你用了什么熏香吗?”


    姬恒道:“自从有了身孕,这房里便再未进过熏香,难不成是沾上了什么花花草草的味道?”


    荣蓁想明白一些,捂着眼直直躺在榻上,唇边还残留着无奈笑意,姬恒醒悟,靠了过来,将她的手拉下,眸中满含深意地看着她,打趣道:“那你告诉我嗅到了什么香味?”


    荣蓁伸手扶住他的脸,唇偎了过去,纏绵亲吻着,直到姬恒眸如春水,她才半支起身,看向姬恒还未明显的腹部,叹了口气,“刑部有种刑罚名为冰凳,是要让人体验冰火两重天,如今我在你身边也有幸体验了一番。”


    姬恒低笑出声,荣蓁如今正是盛年,有些事自然不言而喻,他握住荣蓁手指,“那要辛苦荣大人再忍耐几个月了。”


    荣蓁俯身吻在他额上,“辛苦的是你。”


    ——————————


    秦楚越今晚在府中设宴,荣蓁做了摄政王之后,户部尚书主动请辞,这职位自然也就落到秦楚越头上,她之前为户部侍中时便已主管户部事务,这升迁也是再正常不过,何况她的靠山是荣蓁。


    户部许多官员来赴宴,一些人早就听闻秦楚越家底丰厚,又是跟着摄政王荣蓁一路升迁上来,如今也是朝中要臣重臣,许多人都想攀附,却苦无门路,只是没想到她的府宅如此奢华,倒让人想起了一个人,从前的户部尚书冯冉,冯冉的奢靡无度,历经三朝依旧有人记得。


    秦府正堂灯火通明,宴饮过半,众人纷纷向秦楚越敬酒,秦楚越笑着领受,“今日在本官府上,诸位畅快痛饮便是,不必拘谨。来人,再搬几坛好酒上来。”


    主事杨颜看着眼前觥筹交错,纸醉金迷,她内心不耻,眸中神色像在极力忍耐。她透过几人身影,看向坐于主位的秦楚越,骄矜的面容上,笑得张扬肆意,忽而想起韩相那声叹息,“吏治崩坏,奸佞当道,挟天子以令群臣,本相有心无力。”


    她家境贫寒,读的是圣贤书,看不惯这官途的腌臜事,幸得韩相有爱才惜才之心,一路相助,让她能顺利考取功名。只是那让韩相无奈之人已经掌握大权,便是当朝权臣荣蓁,她初入官场,官位低微,不足以面见这位摄政王,而秦楚越是荣蓁手中一柄利剑,对荣蓁忠心耿耿,若是哪日能除去秦楚越,荣蓁便会失去一臂。


    思绪被身边人拉回,那人眼神示意,杨颜也不得不上前敬酒,秦楚越揉了揉眉,抬眼才瞧见她,像是有些不识,“这位是?”


    一旁的户部侍中忙道:“大人,这是主事杨颜,新科探花,刚上任不久。”


    杨颜忙行礼致意,户部侍中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杨主事虽年轻,却是盛传千杯不醉。”


    秦楚越接了她的酒,饮后有些醺然,笑了笑,“杨主事年轻有为,既如此,便多饮几杯。”


    秦楚越此话一出,杨颜也不好不喝,一连数杯入肚,面色未变,倒的确不轻易醉倒,只是这酒饮得多了,总难免要出去更衣。不知是不是正堂太过明亮,院里显得昏暗许多,侍人带着她去往恭房,可出来时,却不见那侍人踪影。


    她只能寻着原路返回,但这院落太多,杨颜一时迷了路,她刚转过长廊,听见不远处有人声,想着上前询问,以免误入后宅,有失礼之处。可没想到那人左右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冲着后面人道:“快抬进去。”


    杨颜避到一旁,只见十余人抬了箱子进来,那箱子似乎很是沉重,昏暗中看不清楚,她蹙起眉头,正思索之时,忽而有一人跌倒在地,箱中之物散落出来,为首之人忙斥道:“怎么这么不仔细!还不快拣进去。”


    那人吹亮火折子,手中提着的灯笼才有了亮光,杨颜仔细看去,满面惊愕,捂住了唇,地上散落的竟是金银珠宝。


    直到一行人远去,杨颜才走了出来,她加快步子,连忙离开这是非之地。回了正堂之后,热闹一如既往,而在后院的见闻却难以从杨颜脑海中抹去,她饮了几杯酒,心中却生出一个念头,“究竟是怎样的银钱见不得光,要偷偷在黑夜运来。秦府之富,是真的家底丰厚,还是收受贿赂所得?”


    ————


    三日后,入夜,韩府。


    韩云锦笑着让人上茶,言语间很是关切,“在户部任职可还适意?”


    杨颜规矩回话,“卑职初入户部,的确有许多难处,好在牢记丞相教诲,不至出错。”


    韩云锦道:“凡事徐徐图之,不必着急,将来治世清明还要依仗你们这些年轻人。”


    杨颜思忖再三,终是开口,“丞相难道便不想再搏一次吗?”


    韩云锦闻言笑了起来,而后摇了摇头,“有些话本相也不瞒你,你也瞧见了,这户部与吏部都牢牢握在荣蓁党羽手中,军中手握实权的又是她从前好友郑玉的部下,御史台那边也不必多提,近一月来只有几个不痛不痒的弹劾,本相也是无能为力啊。”


    杨颜到底年轻,被她这番话激出一股血性,“总不能就这样看着荣蓁独揽朝纲,她这样不加收敛,一个摄政王能够满足她的野心吗?”


    韩云锦唏嘘道:“摄政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往上,那便是……”


    韩云锦止住话锋,杨颜起身拱手,道:“丞相,若是卑职愿意在这铜墙铁壁中撕开一道出口,您可有与之对抗之心?”


    韩云锦望向她,“你发现了什么?”


    杨颜将袖中几卷纸张交于韩云锦,“前几日去秦府赴宴,无意中竟瞧见秦楚越私受贿赂,钱财之巨,不可估算。这上面是卑职思索之下相出的弹劾之策,只要按着上面所写,找出人证和口供,出其不意,物证必然不在话下。而卑职愿做那个人证,朝堂之上,即便荣蓁有心袒护,也难堵悠悠众口。秦楚越一倒,荣蓁断去一臂,威望自然有损。”


    韩云锦将纸张摊开,瞧这上面所写,陷入沉思。


    杨颜走后,韩主君走入正堂,见韩云锦面色凝重,似乎真的在思索此事是否可行,韩主君忧心道:“这其中会不会有诈?万一这杨颜被人收买,反将一军。”


    韩云锦将手中纸张交于他,“不会,杨颜毕竟年轻,总有些愤世嫉俗。我自然也不会只凭她这一桩事来扳倒秦楚越,但她在户部任职,从前户部又出过冯冉那等事,景帝朝可是将整个户部人员全都处置了,她若主动揭发,证词会让许多人采信。不过,眼下最希望秦楚越跌下来的,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只要那个人愿作壁上观,我便有六成把握。”


    韩主君顿时了然,“你是说陆蕴?”


    韩云锦点了点头,“陆蕴依附荣蓁,但却比谁都想除去秦楚越。”


    韩主君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扶在她肩上,“你若真的决定好了,我自然是与你风雨同舟。可是咱们的孩子,我实在不敢让她们跟着犯险,不如先将她们送出去?”


    韩云锦却犹豫了,“可若是将女儿送出城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韩主君神色黯然,“我们不争了好不好?荣蓁并未主动对我们下手,我们……”


    韩云锦紧握住他的肩膀,“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当初便是因为失了先机,才让荣蓁一党得逞,一退再退。她甚至笃定我不敢拿出那份遗诏,让我眼睁睁看着她成了摄政大臣!若不趁着现在尚有几分势力与之对抗,时日久了,她们见我式微,就会全都弃我而去,唯她马首是瞻,这就是人心!”


    韩主君神色颓然,只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可即便韩主君再担心,也依旧挡不住韩云锦要做的事。


    数日之后,朝堂上剑拔弩张,韩云锦着人弹劾秦楚越。一为其担任户部侍中时,未经户部尚书首肯,越权调取钱粮。二为治下不严,纵容手下官员贪墨,有渎职之过。三为结党营私,收受官员贿赂。


    待那官员直陈秦楚越数条罪责之后,朝堂一时肃穆,皆看向秦楚越,只听秦楚越冷哼一声,“辛苦王大人为我网罗罪名,可王大人不是弹劾,而是 诬告。王大人方才还说秦某收受贿赂,那人证物证何在?若是拿不出证据,便是空口白牙,扰乱朝堂。”她手持玉笏往前一举,“陛下与摄政王在此,请替臣做主,严惩诬告之人!”


    王大人不着痕迹望了秦楚越一眼,破釜沉舟一般,道:“老臣所言句句属实,文武百官谁不知秦尚书奢靡无度,物证不难,只需派人查抄秦府,定能得到秦尚书贪污受贿的证据!至于其他两桩罪,臣手中自然是有铁证。”


    秦楚越闻言冷笑一声,“原来王大人做的是这样的打算,可本官官居正三品,若真的依了王大人的意思,将来每位言官都来弹劾我一本,那我秦府难道要日日接受查抄以示清白?将来只怕永无宁日了,又如何为朝廷效力?”


    秦楚越此话一出,便有不少朝臣附和,徐尚书道:“事先禁足官员,查抄府邸,襄帝朝时虽也确有先例,但那时圣旨在前,襄帝亲命,最后又的确属实,不过只凭秦大人府上用度奢华,便定此罪责,怕是要出冤案了。”


    帘幕之后,陆嘉打起几分精神,他本以为今日朝堂又是无聊奏对,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热闹。陆嘉的眼神隔着帘幕望向荣蓁,她倒是稳得住,全凭秦楚越一人应对。


    荣蓁的冷淡,连韩云锦都觉出些怪异,秦楚越被人弹劾,荣蓁不该如此反应,韩云锦有些茫然,却又怕她们在唱空城计,而王大人那边是进是退,全看韩云锦的态度。


    韩云锦平声道:“徐大人所言极是,如此武断定罪实在不妥,王大人,你究竟有何证据?”


    王大人得其授意,让人将前两桩证据一一呈上,其一乃是她越权签署的文书,其二是户部侍中贪墨的铁证,数额虽少,但不容抵赖。


    这两样被送到摄政王荣蓁手中,荣蓁转过身来,只见户部侍中委顿在地,求道:“微臣乃是一时疏忽,并无贪墨之心,而后将钱款补齐,并未于朝廷社稷不利,还望……”


    荣蓁面色沉了下来,将那文书砸在秦楚越胸前,秦楚越自知理亏,不敢反驳,荣蓁看向王大人,她身量高些,看人时总难免俯视,不怒自威,“这第三桩罪名可有证据?”


    王大人点头道:“回摄政王话,户部主事杨颜曾亲眼所见秦府受贿,趁夜秘密抬往后宅。”


    荣蓁这几年行事风格愈发沉稳,连韩云锦也看不出她是否是故作镇定,可满朝文武在此,秦楚越已对那两桩罪名未再抵赖,这第三件,只要有杨颜的口供,查抄府邸不是难事。何况她这两日专门找人盯着秦府,并未将那些财宝运出。而陆蕴这边,也如她所想,并未搅和进来。


    只是还是有哪里不对,仿佛太过顺利。


    只听荣蓁漠然道:“传。”


    杨颜很快入殿,将那日所见所闻禀报,而后又道:“那晚若非臣走错路,只怕还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秦楚越面色微青,“你刚入户部不久,究竟被何人指派污蔑上峰?按我大周律法,越级上告者应先受刑罚。”


    杨颜面不改色,俯跪于地,“微臣绝非诬告,愿受任何刑罚,只是查抄秦府刻不容缓,请摄政王下令!”


    韩云锦微微仰头,王大人率一部分官员纷纷下跪请命,“请摄政王下令!”


    户部之前已出过丑事,其余人也不敢替秦楚越担保,陆蕴看了又看,拱手道:“摄政王容禀,臣相信秦大人虽有失察之时,但绝不至于收受贿赂,臣愿意相信秦大人的清白。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眼下还需秦大人自证,方能澄清此事。”


    陆嘉闻言都想暗笑一声,自己母亲竟也当场做戏起来。


    韩云锦叹道: “常言空穴来风必有因,眼下也只得委屈秦大人了。”


    秦楚越望向荣蓁,急道:“请摄政王殿下明察,臣绝无此事!”


    犹如施压一般,荣蓁不得不下令,“传本王令,立刻查抄秦府,所有官员不得擅离紫宸殿一步!户部主事杨颜带下去受刑!”


    荣蓁说完呼吸一慢,极力掩饰着情绪,韩云锦看在眼中,心渐渐定了下来。


    韩府正堂中,韩主君来回踱步,直到侍从匆忙传信,道:“回主君,秦府方才被官兵围住,一行人进了府中。”


    韩主君吩咐道:“继续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禀报。”


    第174章 发难


    满朝文武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紫宸殿中官员分列两旁,地上陈列着二十只箱子,禁卫将这些箱子打开, 金银珠宝泛出的光华映在大殿之中。


    这是官兵抄了秦府所得,与杨颜口供无太大出入,众人却未有唏嘘之声,反倒疑惑更重。无它, 只因这些箱子上皆饰以红绸, 不像无可抵赖的赃物,倒像是聘礼?


    大臣们面面相觑, 王大人更是失态,“这……”


    只见秦楚越原本灰暗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原来王大人所指的赃物便是这些。”


    秦楚越慢慢走到箱子前, 其中一个箱子里是诗书古籍,她拈起一本,漫声道:“这些皆为臣之私物,费了许多心思才得到, 并非什么赃物, 而是送于崔氏的聘礼。还望摄政王明察,还臣清白。”


    韩云锦整个人僵在原地,面容陡然变色,难道是秦楚越提前察觉,偷天换日,但只差一步,为何会如此?是何时走漏了风声?抑或是, 没有什么赃物,从来便只是“聘礼”。她微不可察地望向荣蓁, 心里却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


    荣蓁往箱子上扫了一眼,而后朝着禁卫略一抬手,禁卫便将杨颜带了进来,她一个文人,受了这四十廷杖险些要了命去,神色奄奄,背上的血沾透了衣袍,禁卫将人放在地上,只见她喉间呛出了血沫。


    荣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问道:“这可是你那晚见到的箱子?”


    杨颜伏在地上,努力抬起头来,待看清眼前之景时,醒转过来,她不可抑制地咳了起来,一边摇着头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许多官员的眼神投在王大人身上,王大人慌乱之下急声道:“这定是她所留后手,若真的是聘礼,为何会趁夜送到府里?这般见不得光吗?”


    这话倒也有理,而秦楚越却回道: “的确如此。”


    王大人愣住,似乎不明白她的话,“什么?”


    秦楚越朗声道:“诸位大人皆知,我秦某年过而立,尚未成家,一直盼望寻一位贤良郎君主持中馈。而偶然间,秦某得知前尚书令崔赟嫡孙尚未婚配,故而耗费心力寻了这些宝物提亲,采买的册子可为证明。”


    韩云锦终究沉不住气,寻到她话中破绽,问道:“秦大人说这些是聘礼,可这些宝物之昂贵,可是超出了时下的礼俗。何况,除了那些采买册子,又有谁能证明这些真的只是聘礼?”


    秦楚越道:“韩相所言极是,下官也实在汗颜,不瞒诸位,其实这些聘礼乃是被崔氏退回的,聘书早已在半月前送到崔府,博陵崔氏一向不牵扯朝廷党争,只要派人前去调查,定能知道臣所言非虚。”


    韩云锦党羽言道:“荒谬,简直荒谬,错漏百出,你说崔氏退回了你的聘礼,却未解释这聘礼为何如此丰厚,当下世家大族下聘,恐怕也只有其三成,崔氏又为何入夜退回?”


    秦楚越煞有其事道:“不怕诸位大人笑话,其实这两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聘礼丰厚,只因秦某想求娶的乃是崔氏兄弟两人,也是臣色迷心窍,既惦念有个贤良正夫,又盼着能有个绝色郎君相伴,故而听到崔老大人的两个孙子,一个才名远播,一个容貌超群,便斗胆前去提亲,将两位郎君皆奉为正君,不分上下。却差点被崔氏打将出来,崔老大人也被秦某冒失之举气到。秦某深感羞愧,为不辱没崔氏名声,也保全自己这朝廷三品官员的脸面,只将那些聘礼先送到庄子里安置,趁着无人瞧见再偷偷抬回府里。谁知底下人办事不牢靠,又被杨主事看到,便起了误会。”


    殿中群臣惊愣住,似乎没想到秦楚越竟还有这番“志向”。可秦楚越行事本就不循常道,更听闻她府中养了许多伶人,夜夜笙歌,这样荒唐的事倒也不是做不出。


    ———


    崔赟与其家眷如今住在都城,荣蓁让禁卫取她腰牌,请崔赟入宫。崔赟很快便到了,进殿之 后,看着秦楚越的眼神里难掩愠怒,拂袖冷哼一声,而后跪拜道:“老臣崔赟拜见圣上,拜见摄政王。”


    荣蓁平声道:“崔老大人请起,今日本王请崔老大人来此,皆为秦尚书被弹劾受贿一事。她直言殿中这些宝物,是送与崔府的聘礼,可有此事?”


    崔赟起身,面无表情道: “摄政王容禀,秦楚越求娶臣嫡孙之事确有,当日她送去的聘书老臣也带了来。”


    崔赟从袖中取出聘书,只见这聘书破烂,像是差点便被人撕毁,可见崔赟被此荒唐事气得不轻。崔赟又指着地上的箱子道:“这些东西老臣也见过,她怕老臣不愿接纳,当堂便将这些箱子打开,倒与殿中这些一般无二。只是她所提实在荒谬,老臣当时已断然拒绝,容不下这个无礼的登徒子,一个孙儿也不会嫁于她。”


    秦楚越顺杆爬的本事倒是快,道:“既然这些箱子已经验过,又得了崔老大人的证言,臣之清白便可分明了。”


    崔赟面色一黑,“哪个与你做的证词,老臣不过是据实而言,免得你日后再来攀惹。”


    荣蓁望向文武百官,沉声道:“虽能证明受贿一事子虚乌有,可前两桩罪名却是抵赖不得,你可认下?”


    秦楚越跪地道:“臣确有失职之处,愿接受一切处罚。”


    今日早朝已经消磨了两个时辰,却只瞧了一场闹剧,谁都知晓那两桩罪名可大可小,这处罚不过是走个过场,果然最后的结果便是秦楚越罚俸一年,小惩大诫。


    荣蓁又命秦楚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崔老大人赔罪,秦楚越能屈能伸,躬身向崔赟赔罪,崔赟撇过脸去,并不回应,显然余怒未消。


    陆蕴收紧了手中玉笏,没想到峰回路转,秦楚越有惊无险,倒是庆幸自己方才并未多言。


    而荣蓁还未来得及宣告对杨颜的处置,便见御史荀姝端正身体,持玉笏言道:“摄政王容禀,既然秦尚书的事暂时已有定论,便请诸位大人听臣一言,臣已写有弹状,仗弹丞相韩云锦,收受官员贿赂、卖官鬻爵、贪没贡品,雇凶杀人、排除异己!”


    陆嘉本以为即将散朝,却未曾想到原来今日的热闹这才真正开始,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慢慢收紧,盯紧殿中动静。


    韩云锦不可置信地看着荀姝,一时竟失了声音,直到察觉所有人的眼神都望向自己,这才道:“荒谬!没想到御史台如今行事这般潦草,滥用手中职权。”


    秦楚越轻咳一声,凉声道:“韩相此言差矣,御史台本就有弹劾百官的权力,方才韩相还让臣自证清白,怎么到了韩相这里,便成了御史台的错了?更何况,若是秦某没有记错的话,荀御史与韩相还是同乡吧。常言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这弹劾一事也是如此,臣只觉得荀御史大公无私。空穴来风必有因,眼下也只得委屈韩相了。”


    最后几句却是韩云锦今日在朝堂上曾对秦楚越说的话,风水轮流转,秦楚越又将这几句奉还给她。


    荣蓁让人将弹状呈了上来,慢慢展开,仔细翻阅,而后道:“罪名颇多,尚需一一查验,更有甚者,牵扯到景帝在位之时。只是这贪没贡品一事,按荀御史所书,乃是在先帝病重时,若真有此事,可称得上是无君无德。”


    荀姝道:“回摄政王,此事倒也不难。只需查没韩丞相的宅院,便可清楚。那贡品可在礼单之上,收在太府寺中,找来太府寺丞验得贡品去向,便可知臣所言非虚。”


    韩云锦冷笑一声,“好啊,那就让人去本相府上查验,若无这些贡品和你口中所言规矩赃物,荀御史,你可知道自己又是何罪?”


    荀姝毫不畏惧她的威胁,“韩相之所以如此笃定府中查不出赃物,乃是因为那些赃物的确不在你府宅里。方才臣已说了,是韩相的宅院,而非特指府宅。韩相多疑善变,自然不会把这样大的把柄留下。诸位大臣不知,数年之前韩相府中曾有一侍,母父双亡,甚得韩相怜爱,可未满一年,韩相便以此人不敬主君之名赶出府去,另送宅院,不再往来。不知情的还以为韩相多情重义,可事实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休弃是假,借此宅院私藏赃物是真。请摄政王下令,立刻将此宅院查抄,并严锁消息,以防打草惊蛇。”


    荣蓁眯起眼眸,下令让人前去查抄荀姝所说宅院,又让人将殿中大臣皆请至偏殿歇息,禁卫看管。


    韩云锦背上已沁出冷汗,她强自镇定,却也知晓自己怕是躲不过去了,而后望向荀姝,却不知这人为何会突然向自己发难,即便是给荣蓁的投名状,可荀姝从前替她做了许多事,也逃脱不了干系。


    官员们皆被请至偏殿,殿中一时静了下来,却无人在意帘后之人。陆嘉平复着呼吸,将邱霜唤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几句,邱霜闻言睁大眼眸,陆嘉却道:“你只照我所说去做就是了。”


    韩府中,韩主君坐立难安,盯紧秦府之人回来传了消息,说是将许多箱子带去了宫里。可过了这么久,早朝还未散去。韩云锦早朝前曾嘱咐过她,若是午时还未归,便是生了变数,可眼见便到午时。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动静,管家带了一人过来,却见是宫中小黄门打扮,韩主君站起身来,只听那小黄门悄声道:“太后让奴来给韩主君传个话,说韩丞相危矣,请韩主君做个准备。”


    韩主君面如白纸,登时便站立不住,幸而侍人相扶,那小黄门来不及多言,匆忙告辞,韩主君浑身颤抖,连忙吩咐管家:“快将两位小主子送出城去,要快,再让人去别苑放一把火,里面的人不必留……活口……”


    第175章 不配


    以往散朝之后, 官员之间多有攀谈,可今日之事足以令朝野震惊,韩云锦虽未定罪, 但从别苑里搜出来的赃物以及现有的罪证来看,她绝无秦楚越的好运气,翻身怕是不能了。文武百官面色各异,纷纷离宫而去。


    弹劾秦楚越的王大人官降一阶, 罚俸一年, 而荣蓁对杨颜多有宽纵,只令她闭门反省。


    荣蓁虽饶了她, 秦楚越却不会轻易放过,她低下‖身去, 将杨颜的狼狈之状瞧了又瞧, 啧啧道:“杨主事今日大义凛然的模样,秦某着实钦佩。不过你也极不走运,初入官场便被人盯上,被人蛊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以为黑便是黑, 白便是白吗, 这只是旁人想让你看到的罢了。知道自己信任的恩人是这样一副嘴脸,如今心里是何滋味啊?”


    杨颜昂起头颅,额上冷汗滴落,艰难道:“这一局秦大人赢了,满朝文武皆知,又何必在意我这样一个人,还要特意来羞辱?”


    秦楚越像是听到了可笑之事, “羞辱?你以为我真的在意你的死活吗?不过是摄政王有惜才之心,又不忍见你被愚弄罢了。”


    杨颜冷哼一声, “今日之事,难道不是你与摄政王设下的局吗?你们城府之深沉,韩丞相不清廉,难道秦大人便是吗?”


    秦楚越并不在意她如何看待自己,道:“水至清则无鱼,没有人能做得滴水不漏。可你口中城府深沉之人,当年在襄阳为官时便兴办学堂,劝课农桑,扶持义商,造福一方百姓。对付非常之人,自然要有非常之道。时间还长,且慢慢看吧。”


    秦楚越起身,挥手让人将杨颜抬出去,她等了一会儿,才见荣蓁自殿中走出,她落后几步,跟在荣蓁身侧道:“大人就这样饶过杨颜?”


    荣蓁这才想起顾念秦楚越的心情,道:“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处置了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倒有可能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你若是对她有所不满,也可以将她调往别处。”


    秦楚越笑道:“下官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她不能理解您的苦心。”


    荣蓁淡淡道:“直来直往之人不难对付,何况她也的确未参与旁的事。不过你这一次可是将崔氏狠狠得罪了,连我也没有想到,你会用这一招。”


    当初定下这计策,荣蓁只提点了几句,具体如何施行全在秦楚越,秦楚越轻声道:“大人放心,此事并不难办,改日负荆请罪便是,崔氏之 人自恃身份,我诚心致歉,她们不会与我计较。不过今日可真是惊险,若非孟靖带着禁卫很快赶到别苑,将纵火之人制住,那把火便真的烧起来了,即便还留下什么,韩云锦也有狡辩的余地。但当时知晓内幕的官员都在朝堂上,为何还是走漏了风声呢?”


    这个问题荣蓁也想过,“或许是韩云锦先前有所交代吧。”


    秦楚越点了点头,“韩云锦被押入大牢,只等三司会审定罪。她的两个女儿不知所踪,已经让人前去追捕,韩府也被把控住,是否也要将那韩主君投进牢里,免得他又生出事来?”


    荣蓁的声音透着冷意,道: “韩家那两个女儿务必捉住,韩云锦不同别个,定要斩草除根,不留祸患。至于她的夫郎,你知道狸奴捕杀老鼠时,不会急切把它弄死,而是给它时间挣扎,再一次次让它绝望。她夫郎那里不仅不必关押,还要给他自由,且看看他如何碰壁。留着他,或许也能寻得他两个女儿的下落。我更想看看,如今谁敢帮他,谁能帮他?”


    秦楚越是真的怕荣蓁会心软,毕竟她放过了杨颜。听见荣蓁亲口说出‘斩草除根’四字,才算放下心来。


    荣蓁侧眸看着她,揶揄道:“被罚了一年俸禄,若有困难之处,便来帝卿府吧。”


    秦楚越却道:“或许真会有同大人伸手之时。”在荣蓁的注视下,秦楚越笑了笑,“我是真的打算成婚了。”


    荣蓁愣住,倒并非是因为这个结果,这几年她也一直关心着秦楚越的婚事,可秦楚越对此事并不上心,如今倒是转了性。


    殿前御阶之下,视野空旷,一阵风吹来,秦楚越的声音变得遥远,道:“我不像大人这样至情至性,我报了仇,替母族平反,虽再也无法换回从前姓氏,可活着的人依旧要活着。娶夫生女,从前未曾想过,可如今却该想想了。娶谁都好,不过是一个身份,我并不打算寄予太多的感情。”


    荣蓁叹道:“我倒是不如你这般洒脱。”


    秦楚越道:“大人自然与我不一样,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而大人有夫有女有子,若是同我一般,也就不是这样的性情了。”


    荣蓁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曾经以为你对我府中的恩生有几分情意,看来是我想多了。”


    秦楚越面容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大人说笑了,我从未想过。”


    荣蓁却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后便先她一步离宫而去。秦楚越目视着荣蓁的背影,自嘲般笑了笑,当年在襄阳时或许真的有过一丝想法,可他是姬恒身边的人,而她痛恨姬氏,只这样一条,那样微不足道的一点心意便也随风而散了。


    —


    韩云锦一案惊动朝野上下,连茶肆之中都有谈论,一个身着僧袍之人从旁经过,只在听见那熟悉的名字时驻足停留片刻。


    僧人手中禅杖捏紧,头也不回往前走去,穿过长街,停在一处府邸前。他仰头望着上面牌匾,步上台阶,待人通传过后,由管家请了进去。


    姬恒如今在府中养胎,只着了一身宽松衣袍,下人通传说有福安寺的僧人求见,姬恒顿时想到荣蓁前几日所指之人,他让管家将人请进来,在凉亭之中等人过来。


    姬恒坐在椅上,听得帘外脚步声渐近,他并未起身,直到那人隔着纱帘,行了佛礼,“贫僧明心,见过大长帝卿。”


    不知为何,姬恒总觉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他揽袖斟茶,同帘外人道:“明心法师,请坐。”


    那人轻掀帘幔,抬眸时与姬恒视线相对,姬恒诧异之下,手中茶盏溅出几滴尤未察觉,他望着眼前僧人面容,虽与记忆中有些差异,但却依旧可以肯定,原来荣蓁口中的故人竟是云轶。


    姬恒唤出他的名字,云轶微微一笑,“难为帝卿还记得,可那已是前尘旧梦,如今只不过是一介僧人。今日受人之托,来见帝卿一面,只为解除一些误会。”


    待瞧见云轶这一刻,姬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荣蓁动用私账为福安寺修缮居所,不过是为了全这份故人之情。


    云轶已是出家之人,不再涉红尘之事,只与姬恒谈论了一些佛法,茶饮完,便告辞了。而荣蓁也是傍晚归府时才知晓云轶今日来过,姬恒嗔怪道:“既是云轶,你为何不明白告诉我,倒教我多想了。”


    荣蓁坐在榻边,无可奈何笑笑,“他已经出家,我本不想把他再牵扯进来,所以才隐去了,谁知会被那人利用,你这可就冤枉我了。”


    姬恒俯身靠在荣蓁肩头,轻声道:“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总瞧不见你身影。”


    对于朝中之事,荣蓁并未刻意隐瞒姬恒,可他若不主动询问,她也不愿拿这些事让他心烦。如今他既问了,荣蓁低声道:“韩云锦被人弹劾,罪名颇多,如今已经下狱,等候处置。”


    姬恒难掩惊愕,“我虽知你总有一日会除了她,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若只是朝堂党争,韩云锦死的迟与早都不重要。可她害了郑玉,关于韩云锦的死法,荣蓁曾经想过许多种,最想要的,便是让韩云锦经历郑玉的痛苦,不,比之更甚千百倍,恨极时,只愿她被猛兽生吞活剥了去。


    荣蓁拥着他,一只手抚摸着他后颈处垂落的发丝,“她的罪名真实存在,并非我编织,很快便能尘埃落定,待我彻底除去她及党羽,便能安心陪着你生产了。”


    姬恒没有多问,抱住荣蓁说了声“好”。


    半月很快过去,韩云锦女儿的藏身之地仍未寻到,休沐之日,她待在府中检查璇儿课业。


    璇儿靠在她身侧,道:“母亲让我看这些书里的治国理政之道,这些孩儿能看得明白,可却觉得难以施行。”


    荣蓁只是让她多涉猎一些,却不曾想她倒有几分心得,荣蓁道:“何处不明?”


    璇儿指着其中一章,“这上面讲,君主要施以仁政,可何谓仁政?仁者爱人,但若太过仁慈,不募兵丁,法度不严,何以卫国?何以安民?国之不存,掌权者更替事小,到头来受苦的还有百姓。”


    璇儿不过才十一岁,便有如此见解,荣蓁望着长女,深感欣慰,她抚摸璇儿鬓发,“你说得很好。”


    而外面秦楚越着人通传,荣蓁让她进来,秦楚越大步来到沁园书房中,瞧见璇儿也在,笑着道:“郡主又长高了些。”


    璇儿唤了声“秦姑姑”,秦楚越笑了笑,荣蓁抚着璇儿的背,轻声道:“母亲与你秦姑姑还有事要谈,你先回自己院里去吧。”


    璇儿乖巧应了一声,秦楚越看着璇儿的身影,生出几分羡慕来,“那日同大人说起成婚之事,只是一个想法,可见了小郡主,倒也想有个这样懂事稳重的女儿了。”


    荣蓁伸手让她坐下,又让侍人沏茶过来,“若你在襄阳便成婚,孩子也不比璇儿小多少,如今倒后悔了吗?”


    后悔倒是谈不上,秦楚越的那点愁绪很快扫光,说起正事来,“大人所料不差,这半月来,韩主君先后寻过江太傅,还有一些老臣,后来还去了王殷府上。只是王府对他避之不及,未停留多久,便被王府的人赶了出来。哦对了,他还拿着拜帖去了宫里,但陆太后却没见他。”


    荣蓁思索道:“王殷与荀姝向来不睦,他或许是想从王殷这里寻些荀姝的把柄,再威胁荀姝翻供。”


    秦楚越嗤笑一声,“可王殷先前已被连累,现下视韩主君为洪水猛兽,他或许也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却还是想试试。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荀姝为何会愿意帮我们?”


    荣蓁道:“一月前,荀姝的夫郎病了,病情很重,为之诊病的郎中说怕是只有三月可活。荀姝来找我时,只说是自己助纣为虐伤了阴鸷,才报应在她夫郎身上。这便是她反戈一击的理由吧,只是这个理由韩云锦未必能明白。”


    若真是这样的理由,摆在韩云锦面前,她也只会觉得有诈,而轻算了人心。


    恰在这时,刑部小吏来到帝卿府中禀报,直言被羁押的韩丞相声称要见摄政王一面。


    秦楚越右边眼皮一跳,“韩云锦又要搞什么把戏?” 她看向荣蓁,“大人难道真的要去牢里看她?”


    荣蓁漠然道:“人之将死,总有几分不甘心的,有 些话听一听倒也无妨。”


    入夜时分,荣蓁披着斗篷走进刑部大牢,这里曾经关押过她所在乎的人,重走一遭,只觉恍如前世。


    荣蓁让人将韩云锦带到刑室之中,她手中戴着梏具,可避免她受伤或是寻死,除此之外,并无用刑的痕迹,刑部办事倒真是客气,但韩云锦不配这么做。在瞧见荣蓁时,韩云锦晦暗的眸色亮了一瞬,随后燃起的是浓浓的不甘心与愤懑。


    第176章 心软


    三司会审, 罪证确凿,无可辩驳,韩云锦的罪名已经定了下来, 不仅是她,就连她的一众党羽也被拿下,但那些人很是聪明,将许多罪推到韩云锦的身上, 只说是被胁迫, 不得已而为之。树倒猢狲散,这结局倒也在意料之中。


    韩云锦被人按在椅子上, 她有些怨毒的目光紧紧钉在荣蓁的背上,荣蓁的手抚过刑具, 打量一番, 这才回过头来。


    韩云锦讥诮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荣蓁面无表情道:“我对观看鼠类垂死挣扎的丑态毫无兴趣,之所以过来,只是想听听你的嘴里还能说什么。”


    韩云锦看着她抚摸刑具的手,“那些人便是因为这些刑具招供的?”


    荣蓁淡淡道:“不是, 她们是主动把你供了出来, 连刑具都没用上。”


    韩云锦嘲讽一声,“原来是受不住摄政王的威压?”


    荣蓁俯视着她,平声道:“我不过在朝堂上说了几句,给了那些人两个选择,或是主动投案,将一切罪责说个清楚,若非主谋, 则死罪可免,亦不牵涉家眷, 家产亦可保留部分。或是继续隐瞒,一旦查住,则加倍处刑,诛九族,籍没家产。她们大可以抱侥幸之心,可也许是瞧见了你的下场,倒都做了聪明人。”


    原来如此,没有人敢把荣蓁的威胁当作戏言,若能保命,自然不会选择后者。韩云锦道:“真是好手段,所以她们就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推到了我的身上。”


    荣蓁眼神深邃,就这样看着她,没有一丝歉疚,“或许吧,那些人留在朝堂也是祸患。景帝想要的吏治清明,我替她做了。”


    韩云锦嗤笑一声,“是啊,你荣蓁一直都这么高高在上,从我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厌恶你。不过也是因为有你,才让我一直未放弃争逐。当初在宫宴上,你坐在宁华帝卿身旁,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馈赠。到了吏部,我是你的属下,官职不高,不得不小心经营,被迫去冯冉府里,同样是客,可你是她的座上宾,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之人。到后来,你终于跌落谷底,古来流放的罪臣有几人可以东山再起,我以为那便是你的结局,可你荣蓁命好,娶了皇帝的弟弟,便保了你一世荣华富贵,这样在旁人身上绝无可能之事,在你这里却一次次发生。”


    韩云锦说到最后几句时,几乎咬牙切齿,荣蓁想得没错,她的确很不甘,荣蓁并未打断她,听她继续道:“你虽在襄阳,我却知道你早晚会回来,我一面接受着那些官员的讨好奉承,做着众人眼中皇帝最宠信的近臣,另一面却要日日夜夜提防着你,如履薄冰。”她被禁锢住的手挣扎着,发出响声,面上掩饰不下内心的仇恨,“你又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做的?这些年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在朝堂经营,可你轻而易举便让我的努力白费!”


    外面守着的官吏闻声进来,拔出腰间佩剑,荣蓁挥手让人退了出去,她好歹一身武艺,还不至于惧怕一个韩云锦。


    荣蓁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完了?”


    韩云锦的眼眸沁出血丝,荣蓁听了她这番话连个动怒的反应都没有,一如过去的每一刻,她厌恶自己视荣蓁为大敌,而那人却对自己不屑一顾。


    她口中那些过去的事,荣蓁记得没有那么清楚,却还能回想起当年在冯冉府上的事,“所以,你口中的微不足道,便是在冯冉府里经不起诱惑,抱了一个男子当场寻欢,丑态毕露,你深以为耻,连这些都抹去不敢提及,又与我说什么呢?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至于我与冯冉的交易,我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代价。你说的不错,娶了姬恒,于我在官途中大有助力,这一点我从不否认,可你不也是因为云君才有今日?又何必如此不甘心。”


    韩云锦浑身颤抖,听荣蓁道:“你寻遍了理由,却不肯承认你就是技不如人。韩丞相,愿赌服输吧。”


    荣蓁缓步走了出去,韩云锦在她身后喊道:“荣蓁,你维持什么好风度,你这样置我于死地,不就是怀疑我杀了郑玉?你顺水推舟,利用我做的那些事,就不怕哪日大白于天下?看看有没有人能接受一个弑君的权臣!”


    荣蓁停下步子,那些官吏从她身旁匆匆经过,然后,她便听不到那刺耳的声音,只有被堵住的呜声。


    —


    荣蓁曾说过,她要韩云锦生不如死,朝中已经许久未用极刑,但最后,她却还是改变了主意,未行凌迟,将韩云锦处以腰斩之刑,公告天下,三日之后行刑。


    秦楚越曾私下问过,这样真的可以消解那抹恨意吗?荣蓁不置可否,只不过是那日陪着姬恒散步时,看着他回眸轻笑,或许是有身孕之故,姬恒的笑意甚是平和温暖,她望着姬恒还未显怀的腹部,为了未降世的孩子,心软了一些。


    而监斩的官员,朝中有些人以为非秦楚越莫属,但荣蓁却指派了陆蕴。


    囚犯临死之前可以见一见家眷,荣蓁准了,行刑两日前,韩主君带了一些吃食进去,秦楚越不放心,命牢中官吏监视着她二人的一举一动。


    那官吏来报,只说两人并没有提及女儿的事,也未说些要紧的,扯了一些旧事,最后韩主君声泪俱下离开了牢房。


    或是情难自制,韩主君在府里待了一日,便又请旨进宫去见陆太后,跪在宫门前数个时辰,或许是磨不过,宫里终于肯放人进去。


    秦楚越得知消息之后,立刻便禀报给荣蓁,怕韩云锦临死之前再生事端。荣蓁则本能不愿听到这个男人的任何消息,她蹙着眉,一来二去,连秦楚越都咂摸出一些不寻常来,“大人莫不是与那陆太后……”


    荣蓁斥道:“胡说些什么。”


    荣蓁甚少动怒,这样反倒让秦楚越更生怀疑,荣蓁平复了一会儿,才道:“我与他不会有关系。”


    秦楚越虽不知这二人是如何扯上联系,但荣蓁这话却是在宣告结果,她倒是安下心来。也对,荣蓁如今想要什么样的男子寻不得,不论是绝色郎君,还是青涩少年,自有人奉上,何必去给自己添麻烦。


    “陆太后那里没有我们的眼线,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


    荣蓁挥手道:“一切由你做主,不必汇报于我。”


    而后来皇宫守卫禀报说,那韩主君只在宫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后便以身体不适将人打发出去,秦楚越才放下心来,只把此事当做垂死挣扎。


    而临华殿里,陆嘉摸着手边凉透的茶盏,端起来饮了一口,半晌才平复下来。


    邱霜忧心忡忡道:“主子为何要见他,韩丞相已经成了死囚,和她有关的事,主子理应避嫌才是,万一……”


    陆嘉对他所言恍若未闻,只吩咐道:“你去传予口谕,请母亲进宫一叙。”


    半个时辰前


    韩主君被人领进临华殿,半月焦心,韩主君苍老了许多,额上还有叩头时磕破的血迹,比之从前狼狈不少,声音也不复往日那般温润,跪拜在地,哑声道:“罪夫拜见太后。”


    陆嘉让邱霜将人扶起,又命其余宫人退下,道:“韩主君何必如此,先前予不便见你,可你这样,予亦不忍心。”


    韩主君坐在椅上,知道陆嘉这些都是假话,若真的在意他的死活,不会让他等上两个时辰,将头叩破才肯,若是真的不想见他,也不会冒着得罪荣蓁的风险,等他真的走投无路了才让他进来,韩主君未提那日通风报信的恩情,开门见山道:“太后,罪夫今日来,只为求您救我妻主一命。”


    邱霜眼皮跳了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却听陆嘉道:“韩主君说笑了,予虽临朝,可并无实权,哪里能帮你?”


    韩主君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样东西,或许可与太后做个交易。”


    邱霜接了过来,那是一张地契,陆嘉看 过,“就凭这个?”


    韩主君起身,到了陆嘉近前低语几句,陆嘉眼眸变得幽深,仿佛过了半晌,却也不过须臾,陆嘉道了声:“好。”


    宫中小黄门很快将消息传到,陆蕴在官署正忙,可听见太后传召,很快便收拾好衣袍进了宫去,临华殿正殿里只剩陆嘉一人,显然是有话要说。


    陆蕴行礼之后坐了下来,只听陆嘉道:“母亲手中可有能用的人?能豁得出性命之人。”


    陆蕴闻言站起身来,“太后这是?”


    陆嘉道:“我要办一件事,母亲要帮我。”


    陆蕴直觉不妙,却只能问道:“太后让臣为何事效力?”


    陆嘉笑了笑,“听说母亲要做韩案的监斩官,那母亲觉得为何荣蓁选择了你,而不是她最信赖的人?”


    陆嘉说出她心底最大的恐慌,“杀鸡儆猴的道理,母亲应该懂啊!今日的监斩官是母亲,它日的监斩官又会是谁?韩云锦死了,秦楚越得她重用,母亲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陆蕴心中的弦顿时崩断,口中竟无一言。


    第177章 活口


    沁园书房内, 荣蓁看着手中的聘书,愕然地看着对面的人,“我以为你是在说笑, 没想到……”


    秦楚越温声道:“我哪里敢和大人玩笑,三顾崔府,一番请罪之后,崔老大人看我确是诚心求娶, 这才松了口。这聘书和聘礼还未送去, 我家中已无双亲,只想着既要娶亲, 总要告诉身边最亲近之人,这才来寻大人过目。说起来, 崔氏是世家大族, 而我秦楚越不过空有官位,在旁人眼里这婚事或是高攀了。”


    荣蓁起身走到秦楚越近前,伸手按在她肩上,认真道:“有我在, 谁敢说你高攀?你放心, 待你们成婚那日,我定会在你府上为你主婚。”


    秦楚越笑着看她,摄政王在场主婚,自然无人敢非议,秦楚越话还未出口,荣蓁却像是想起什么,忽而道:“崔老大人松口的是一位公子还是两位?”


    秦楚越哭笑不得, “即便大人高看我,我也不敢再得罪崔家了啊。是崔家大公子, 听闻相貌虽不比二公子俊美,但温雅端方,娶夫娶贤,相貌在其次。”


    荣蓁不禁想起自家夫郎,贤名与美貌兼而有之,她笑了起来,“你能这样想是最好。”


    正在这时,侍人来给两人添茶,荣蓁走到窗边,抬眸看了一眼天色,道:“已过午时了。”


    她们这里一派祥和,可今日却并不是个平静日子,韩云锦便定在未时,刑于西市。


    秦楚越立在她身后,道:“今日自府里过来时,长街上甚是难行,百姓们都想看看这一品官员被处刑的场景,韩云锦倒是死得轰轰烈烈。”


    荣蓁淡声道:“我以为你会有兴致去瞧瞧。”


    秦楚越摇了摇头,“她虽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但刑场这种地方我是绝无可能踏足的,我只怕一走近,便会想起当年族人的惨状。颜案所死去的人命,是今日所不能比的。”


    荣蓁回头看着她,“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


    秦楚越挤出一抹笑来,扬了扬手中聘书,“自然是。”


    秦楚越婉拒了荣蓁留她用膳的好意,只说府里还有事操持,没多久便离开了。


    荣蓁去往正殿陪姬恒用膳,可刚转过连廊,倏地停下了步子,眼神定在一处,只见一小侍形迹可疑,左顾右盼,从墙角处取下一块松动的石砖,将什么东西揣到袖中,而后将石砖放了回去,荣蓁退后一步隐住身形,他回头张望见四下无人,随后快步离开,荣蓁举步跟了上去。


    只是荣蓁没有想到,那人的去处竟是膳房,他同身边人说了些什么,熬药的小侍转头去看药方,恰在这时,那小侍取出袖中绢帕将熬药的砂锅上轻掀开,抖了东西进去,又轻又快,须臾间便将事情做完。


    荣蓁眉宇间难藏戾气,快步走了过去,在另一名小侍回头时,按住了那作恶的手,将人一把掀在地上,这忽然的变故,小侍慌乱的神色无法掩饰,荣蓁逼问道:“方才往里面下了什么?说!”


    那人面色惨白,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却不敢出声应对,荣蓁冷笑一声,“很好。”


    只一炷香功夫,那小侍已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眼看便无活路,这才松口,管家丢了手中鞭子,看向负手立在庭院里的人,忐忑道:“大人,他招了,说是受宫里人指使在安胎药里掺些东西进去,是陆……。”


    荣蓁想到什么,蓦地转过身来,而后同管家道:“先将人关起来,不得走漏消息,更不得让殿下知道。还有,你去同殿下说一声,就说官署里忽有要事,我不能陪他用膳了。”


    荣蓁说完便快步离去,她匆匆出了帝卿府,坐上了马车,冷冷吩咐道:“进宫。”


    ——


    邱霜刚走出大殿,便见荣蓁阴沉着脸,即便再迟钝,也能感受到她周身隐藏不住的杀气,他下意识侧身,而后想到什么,刚要跟上去,殿门在他面前狠狠砸上。


    殿内,陆嘉闻声从座上起身,还未反应过来,脖子便被一股力量钳制住,荣蓁的手指慢慢收紧,像是要将他的颈骨折断,陆嘉脸颊涨红,这一刻他是真的相信荣蓁想杀他,他的手按在荣蓁的手臂上,“放……”


    荣蓁胸前起伏着,声音从牙齿中挤出,“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以为我会看在陆蕴的面子上放了你?我告诉你,若是姬恒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任何闪失,我不止要你的命,我要你陆家满门不得好死!”


    鼻间的空气渐渐稀薄,陆嘉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摇头,可这轻微的动作无法让陷入震怒中的荣蓁察觉,即便真的察觉,也只会当成他临死前的挣扎。陆嘉眼前昏暗,即将失去意识,可下一瞬,那股力量消失了,他狠狠摔在地上,不可自抑地咳嗽起来,大口呼吸着,劫后重生。


    荣蓁扶住了头,只觉全身使不出力气,也在这时才留意到殿内不寻常的香气,她的身子晃了晃,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今日之事,不过是陆嘉故意为之,用姬恒和孩子激怒她,引她来此。


    陆嘉半撑起身,扶住了荣蓁倒下来的身体,他修长的脖颈上还留有可怖的指痕,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抱紧怀里的人,也只有这样的时候,荣蓁才不会抵触他的靠近。


    许久,陆嘉的手指伸向她腰间,将垂坠在玉带上的腰牌取下。


    他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邱霜推门走近,瞧见眼前之景,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陆嘉将手中腰牌递过来,哑声道:“拿着它,去把我交代的事办好。”


    邱霜跪在地上,心有余悸,“主子,您真的决定这么做吗?”


    陆嘉抚着怀中人的侧脸,神色痴迷,“你只管去做,我已做了足够的准备,即便为了那个人,她也不会杀我。”


    西市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或是踮脚张望着,或是窃窃私语,今日除了韩云锦处腰斩之刑以外,还有其数名同党被处斩首。故而亦有人怀中揣有馒头,等着沾这颈间血救治家中痨病之人,一旁有读书人轻声斥道:“庸医误人,这血能有何用?更何况还是这些贪官污吏的血,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污秽至极!”


    周围人哄笑一声,那人神色讪讪,往一旁躲了多,却仍旧盯紧那几名跪地等候处刑的犯人,只恨不得立刻便到时辰,


    与人群中的喧闹不同,若有心者定能察觉监斩官眼神间难掩的焦灼,随着未时临近,陆蕴背上冷汗已经浸透里衣,她望着刑台上面无表情的韩云锦,不论荣蓁让她做这监斩官的用意为何,韩云锦的结局是死还是活,都让她忐忑不安。


    直到身旁官吏提醒,陆蕴看向漏刻,又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将斩首令牌丢了出去,刽子手得了令,验明正身后,便要行刑,却听刑场外马声嘶鸣,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众侍卫向此处赶来,为首之人手举令牌,高声道:“且慢,摄政王有令,罪臣韩云锦今日暂缓处刑,移送摄政王官邸审问!”


    韩云锦眼眸倏地睁开,唇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枚令牌送至陆蕴手中,验看过后,为首之人道:“陆大人,在下可否将人带走了?”


    陆蕴却道:“这的确是摄政王的令牌,可从刑场拿人,实是少见,人你们可以带走,但这令牌本官会亲自交到摄政王手中,否则岂不是没了凭证。”


    那人见陆蕴坚持,并未争 论,“也罢,殿下自然是信得过陆大人的。”


    韩云锦就这样被带走,陆蕴握紧手中令牌,看向刑场其余囚犯,冷声道:“行刑!”


    _


    临华殿内室,窗半撑着,凉风拂了进来,撩动榻边纱幔,荣蓁在榻上沉沉睡着,眉宇间并不舒展,陆嘉的手指抚在她眉心,若非还有事要做,他真想就这样陪着她,他从枕下将一瓷瓶取出,凑到荣蓁鼻间,慢慢等着荣蓁醒来。


    荣蓁震怒之中吸入太多迷香,一盏茶过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只觉眼帘沉重,帐顶的花纹由模糊渐渐清晰,更无可忽视的便是身边的男人,颇为轻柔地道了一声,“大人醒了?”


    若非荣蓁还记得昏倒之前的事,只听他这语气,倒像是极其关心她,而不是处心积虑算计了她。


    荣蓁神志虽已过回笼,可身体却动弹不得,冷眼看着始作俑者,难掩厌憎。


    陆嘉撑着头,声音低哑,面上却带着笑意,手指缠在她衣带上,“大人为何这样看着我,难道是怕我趁你昏睡着,与你成了好事吗?”


    荣蓁侧眸,眸里的愠色毫不掩饰,冷声道:“你敢?”


    陆嘉已是十分了解荣蓁的性情,她骨子里有着大周女子的高傲,绝不允许自己雌伏在男子身下,即便是不得已要与哪个男子燕好,哪怕是她厌恶的男子,她也会是主动的那个人。


    陆嘉轻轻启唇,极为坦诚,“我不敢。”


    荣蓁尝试着将手臂抬起,还是有些酸涩无力,右手手背勉力搭在眉骨上,闭着眼,努力调理着内息。


    陆嘉却不安稳,手划过她修长的颈子,似在撩拨她。


    荣蓁适时开口,“太后若是榻间寂寞,臣可以让人为你寻几个面首入宫。”


    若是从前的陆嘉闻得此言,只怕早已羞愤发抖,但陆嘉却只是笑了笑,“好啊,不需几个,只一个便好。”


    他靠在荣蓁的肩窝里,下颌微微抬起,唇贴近荣蓁耳畔,仿若情人间呓语,“只要那人同荣大人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量,一样的年岁,一样的冷漠无情。荣大人可寻得来?”


    荣蓁无视他的撩拨之言,这才察觉到何处不对,她看向腰间,那里原本坠着的腰牌消失无影,原来这才是陆嘉迷晕她的目的。他盗走她的腰牌,荣蓁脑海中闪过一念,眸光如冷刃一般盯着他,“你放走了韩云锦?”


    陆嘉猝不及防间,眼前天地已经转换,荣蓁气力恢复,扼住他的颈子将人按在榻上,颈间的掐痕已经转为暗紫色,如今再被人以同样的力道按住,陆嘉忍住痛楚,即便他吃痛出声,荣蓁也不会手软。


    荣蓁俯视着他,这次倒是给他留了开口的机会,“你拿我的腰牌去了刑场放人,是前两日同韩云锦的夫郎做的交易?”


    熟悉荣蓁之人定能明白她眼下的平静都只是表象,暗流涌动中掩藏的是被愚弄的愤怒,陆嘉年轻的面庞泛起红色,他仰头得到一些喘息的机会,“我是答应了韩主君不假,可我都是……咳咳……都是为了大人你……”


    若今日监斩官员是秦楚越,即便在那刻有人持着荣蓁的腰牌要求放人,她也不会理会,韩云锦的命留不下,可监斩官是陆蕴,荣蓁不知道她究竟真的是被那块腰牌迷惑,还是与其子早有谋算,荣蓁冷笑一声,陆蕴小心谨慎不假,可她更相信后者。


    荣蓁怒极反笑,“为了我?”


    陆嘉的唇微微启动,道出那个人的名字,荣蓁眼神一震,手上的力气更重几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陆嘉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荣蓁这才将他松开,他嘴角甚至咳出血迹,可她耳边却只回荡着那个名字,荣蓁一把抓起他的前襟,将人拽至身前,“你没有骗我?”


    陆嘉的手攥紧荣蓁手臂,盯着她的眼眸,“那就请摄政王听好,我之所以设计将你骗至此处,取了你的令牌做这笔交易,皆是为了从韩主君手中救出你的至交好友郑玉,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荣蓁曾无数次梦见郑玉惨死的情形,凄厉的求救,每梦见一次,她便恨不得掘开帝陵,将明贤鞭尸泄愤,可如今有人告诉她,郑玉没有死,被人藏了起来,只为当作最后求生的一件筹码。


    许是怕荣蓁不信,陆嘉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契,继续道:“这是那日韩主君交给我的,地契在韩云锦一个通房的名下,当年的事我并不清楚,韩主君只说了只言片语,大概便是她们掩人耳目将重伤的郑将军藏了起来,又寻了一具残尸充数,数年来一直关在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直到韩云锦被你逼到绝境,才用此招相救。你或许不信,其实一开始我也不信,人之将死,什么阴险的招数都做得出,我暗中让人寻了郑府里一年老侍人,由他亲自看过才能确认。”陆嘉又添了一句,“不过那人的命也没能留下,韩主君的人杀了他。”


    荣蓁听得仔细,却从他的话里寻到一些破绽,“你若是真想帮我,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反而如此迂回,你身处后宫,又是如何让人帮你做事的?”


    韩云锦已然逃走,荣蓁沉思片刻,不等陆嘉开口,从榻上起身,让人去唤禁卫都统孟靖过来,陆嘉跟了下来,在她身后道:“因为韩主君也不全然信我,他握有这样的筹码,也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告诉我,只要我提前透漏给你,他的人会即刻杀了郑将军。他所求的是保住自己妻主的命,而我所求的是救下郑将军,以此让你看重我一眼!所以我不顾一切也要达成所愿,比起韩云锦的死,你更想要郑将军活,不是吗?”


    荣蓁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再开口,只攥紧手中地契,不过须臾功夫,孟靖便赶到临华殿,荣蓁匆匆走到殿前,冷冷吩咐道:“有贼人仿了本王腰牌,在刑场救走了韩云锦,立刻着人追捕,张贴告示,封锁城门。再派人将韩府封住,韩云锦夫郎投入刑部大牢听候处置。若擒住韩云锦,不必留活口,即刻处死!”


    孟靖神色凝重,连忙应下,而后却见陆太后从殿中走出,脖子上伤痕可怖,却靠近了荣蓁开口提醒道:“还有郑将军。”


    荣蓁从禁卫中调取一拨人马,决议亲自带人前去城中寻人,她回头看向陆嘉,凉声道:“你也跟着,若是我寻不到郑玉,你的命也不必要了。”


    陆嘉倒是乖觉,披了斗篷跟上,同荣蓁坐上同一辆马车,许是寻人心切,马车疾驰在官道上,颠簸之处,陆嘉捂住胸口不断干呕着,荣蓁端坐在马车中,撩起车帘,看向外面,陆嘉的手放在荣蓁手臂上支撑着,面色惨白,喘‖息道:“若我是郑将军,有荣大人这样的知己好友,怕是死也值了。可惜,大人的情义只给数人,对我一向漠视。”


    荣蓁瞥了他一眼,虽未开口,却也默许了他的动作,陆嘉扶着她,倒是减缓不少,面色也好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禁卫掀起车帘,荣蓁不等相扶便下了马车,她抬眸看向眼前破旧的宅院,声音有些微颤抖,“那里面有对本王至关重要之人,你们务必将人救下来!”


    只是事情并不如荣蓁想象那般险峻,禁卫搜寻过后,回来复命道:宅院一间房子里的确躺着一人,昏睡着不知身份,并未瞧见什么贼人,但从正房桌上茶盏来看,这里之前的确有一些人在,不知得了什么风声逃走了。


    荣蓁顿时明白过来,韩云锦成功逃脱之后,韩主君让人撤走,为的是用活着的筹码牵制住荣蓁,给韩云锦争取更多时间,若是将人杀了,只会激怒她,等候的是更遮天蔽日的追捕。


    荣蓁快步走进宅中,随着禁卫来到一处房门前,不知为何,她竟不敢靠近,她盼望里面之人是郑玉,却害怕只是一场梦。


    荣蓁走到门边,看向旧床榻上昏睡的人,即便消瘦脱形,长发干枯,荣蓁依旧可以认出来,是郑玉,竟然真的是郑玉。


    陆嘉过来时,只见荣蓁半跪在榻沿上,攥紧那人的手,不断唤着她的名字,那人被荣蓁唤醒,虚弱地睁开眼眸,瞧见荣蓁时努力笑了笑,“阿……蓁……你来……了……”


    荣蓁的眼前渐渐模糊,泪水溢满眼眶,这不是她记忆里的郑玉,那个郑玉同她年少相识,鲜衣怒马,会踏遍整个都城酒舍为她寻一坛觞玉,会在她落魄之时不远千里来到房州探望 ,会为了她一句叮嘱而失了对旁人的戒心蒙难,可她却也知道,这就是郑玉。在这样绝望的境地里不知等候多久,见了她依旧平和开口的郑玉。


    她来了,可她来得太迟了。


    陆嘉从未见过这样的荣蓁,她的狠厉在此刻消失不见,更不必说素日里对他惯有的漠然,她眸中的心疼难以抑制,眶中竟落下泪来,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荣蓁落泪,为了这个知己好友。陆嘉往后退了一步,忽而庆幸自己未做出那个决定,那个杀了郑玉让她报憾终身的决定,替罪羊也不过是韩云锦,而他已经尽力,一切坏的结果与他无尤。


    荣蓁打横抱起郑玉,从房中走出,一路送到马车上,整个过程都未假手她人,陆嘉收紧了斗篷,跟着上了马车,而后听荣蓁道:“去本王官邸。”


    马车重又驶动,荣蓁将郑玉抱在身边,神色复杂,陆嘉在一旁轻声道:“寻得了郑将军,不将人送回郑家吗?”


    陆嘉以为荣蓁不会回应他,可她却开了口,只是声音里有些疲惫,“我会让人通知文郎君前来。”


    郑玉“死而复生”的消息还不宜大肆宣扬,若是直指韩云锦,韩云锦狗急跳墙,逃亡途中散布一些莫须有之事,只会对她们不利,荣蓁要郑玉活着,亦要她一身荣光。


    马车停在官邸前,荣蓁抱着人下车,让人去寻太医过来,太医很快便至,为郑玉诊脉之后,又在她身上仔细检查一番,抬眸见荣蓁满目担忧,只听荣蓁问道:“她的身体如何?”


    太医不敢过问眼前形容枯槁之人的身份,如实道:“此人身体极为虚弱,除了多处陈年旧伤以外,还有几处致命伤痕,好在当时被人救了过来,可臣从她的脉象来看,此人常年昏睡,故而神志或有错乱,清醒之时甚少。”


    陆嘉立在房中听着两人交谈,只听荣蓁追问道:“常年昏睡,这是为何?”


    太医斟酌着,试探问道:“不知殿下带来这人,可是被人囚禁着?”


    荣蓁眼眸睁大,以郑玉如今的情形,若非极其熟悉之人,不可能辨认出她的身份,显然太医亦不识得,太医道:“此人身体的亏损除了这些旧伤之外,还有便是常年服用安神汤之故,有些医方中在安神汤里加入铅白霜,长此以往,便有中毒之症。”


    荣蓁指骨捏紧,“若是中毒,会有何后果?”


    太医不敢隐瞒,“即便再用心调养解毒,也是补不齐这亏空,至多……至多撑过不惑之年。”


    荣蓁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 “你说什么?”


    太医不明情况,连忙道:“或许是臣判断有误,不如再寻其他太医一同诊脉。”


    荣蓁从榻上起身,她有些不敢面对郑玉,往前走了几步,“再去寻太医来,定会有法子的。”


    荣蓁只觉房中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扶着门走了出来,陆嘉放心不下,跟在她身后,却见她强行镇定下来,而后站直了身子,对门外禁卫一字一句道:“去转告孟靖,本王更改王令,韩云锦,要活口。”


    陆嘉望着她的背影,明明如苍竹一般挺直,可却在承受泰山之重。他清楚,荣蓁好不容易盼得郑玉活着的消息,却得知她在韩云锦手下竟是这样悲惨屈辱的活着,一身病痛,甚至余生不足十载,荣蓁留着韩云锦的命,她要亲自杀之。


    荣蓁走回书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脑海中甚至有另一个声音为她开脱,那不过是明贤的错,明贤不惜害了郑玉来对付明苓,而韩云锦放过郑玉,却又让郑玉受这样的折磨,错的是她们。荣蓁摇着头,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来,她的恨意发泄在这些人身上,可却忘了惩罚自己,那些人是因为她才会对付郑玉,也是因为她让郑玉对明苓手下留情,才会失了防范,错的是她。


    犹如一场梦魇,荣蓁深深陷了进去,直到手边放了一盏茶,这声音将她拽了出来,荣蓁看着眼前人,他静静立在一旁,像是被允许靠近,可陆嘉知道,并非是荣蓁对他有何温情,只不过她如今没了与他周旋的力气。


    禁卫在外禀道:“回殿下,吏部尚书陆大人求见。”


    荣蓁出声道:“让她进来。”


    虽不知陆蕴是如何打听到荣蓁在此处,可她显然也没有想到陆嘉也在,陆蕴望着荣蓁,又看向陆嘉,震惊之下竟连行礼都误了,荣蓁的面色很差,却并未与她计较,只抬眼看着她,像是故意问道:“陆大人有事?”


    陆蕴连忙道:“下官是来请罪的,今日不察,竟被贼人蒙蔽,被此假腰牌骗过,将重犯放走,请殿下降罪!”


    陆蕴跪了下来,将手中腰牌举过头顶,可她们都清楚,这腰牌是真的,荣蓁抬手将腰牌取了回去,“陆大人既然说是受了蒙蔽才放走重犯,将功折罪便好,韩家的家眷已然被收入刑部大牢里,不如就由陆大人出面审问吧,韩云锦的夫郎是她府中诸葛,也是她的贤内助,想必知道不少底细,听说刑部有的是法子让人开口,伤而不死,三日之后,本王再去验看陆大人的努力吧。”


    陆蕴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只得应了下来,而荣蓁又看向陆嘉,意有所指,“今日劳烦太后随本王走了一趟,本王也累了,便由陆大人送太后回宫吧,你与本王之间的事,改日再算。”


    陆嘉与陆蕴一道出来,陆嘉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着,陆蕴拦住他的去路,压低声音道:“这便是你想的法子?太后,你究竟想做什么,我知道你恨我们,恨不得把我们拉下水,可陆家养育你成人,即便你不为我着想,也要为你父亲考虑吧。”


    陆嘉语气平淡,道:“母亲急什么,难道荣蓁怪罪你了?”


    陆蕴道:“方才摄政王让我提审韩家家眷,便是在鞭策陆府,你还不懂吗?”


    陆嘉冷笑一声,“母亲,不懂的是你,眼下这个情形,韩家人落到谁的手中,都不如在你手中威胁最小,至少他们不会说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话来。荣蓁现在根本不在乎什么证词,她恨极了韩云锦,却又不屑亲自对她的家眷动手,所以这个恶人便由母亲来做,这便是将功折罪的意思,母亲明白了吗?”


    陆嘉举步离开了,陆蕴望着长子的身影,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第178章 偿还


    荣蓁回到帝卿府时, 天色已晚,秦楚越等候许久,连姬恒也惊动了, 在正殿中坐立难安,荣蓁蹙起眉,刚走几步,姬恒便迎了上来, 荣蓁将人扶住, “我不是让管家说了,是官署有事。”


    姬恒望着她, 心疼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难道这个时候还要瞒着我吗?我只恨自己怀着身孕,行动不便, 不能陪你去受苦。”


    荣蓁扶他坐下, 自己也坐了下来,与郑玉重逢的惊喜退去,只剩疲倦。正殿里,一个是自己最亲近的夫郎, 一个是最信任的下属, 自然也没有瞒着的道理,荣蓁道:“郑玉还活着,我找到她了。”


    姬恒惊怔住,“真的?”而后他面露欣喜,感叹一声,“文郎君总算苦尽甘来了。”


    郑玉出事之后,姬恒虽有去郑府探望, 但却很少同荣蓁一起,他怕文郎君瞧见她二人并肩而立, 会触动伤心事,如今得知郑玉还活着,他是真心替文郎君高兴。


    秦楚越同郑玉没什么交情,这消息虽足够震惊,可她的眼神却都落在荣蓁身上,自然也察觉到荣蓁唇角露出的一丝苦涩。


    但荣蓁很快恢复如常,抚着姬恒的肩膀,“最开始听到这消息时,我也不敢轻信,所以便推说官署有事,现在的话是真的,我的确为了郑玉的事忙了一整日,你不用担心。天色不早,你又怀着身孕,郎中不是说了,头三月正是胎像不安稳的时候,还是先回内殿歇着吧,我一会儿便过去。”


    荣蓁扶着姬恒进了内殿,回转之后,荣蓁疲倦地坐下,以手撑额,同秦楚越道:“韩云锦用了些法子逃出去,这消息你应该得到了。官兵还在追捕,但她既然留好后路,那便不会轻易被捉住。”


    秦楚越立在殿中,望着她,“大人神色黯然,真的只是为了这桩事?”


    荣蓁将今日寻得郑玉的事简单说与他,隐去了同陆嘉纠纏的部分,“她怕郑玉清醒后逃走,常给郑玉服下含有铅白霜的安神汤,郑玉中毒日久,身体有损,我担心的是她的身体。”


    秦楚越追随荣蓁十年,她算得上是了解荣蓁的人之一。或许是因为幼 失恃怙,荣蓁与旁人的性情很不一样,她会将许多心事藏在心里,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故而常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即便是再亲近的人,她也不一定把所有心事吐露出来,许多事她会有自己的衡量,不宣之于口只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


    秦楚越安抚道:“太医院医术高明,大人不必担心。”若是这般,荣蓁也不会如此颓丧了,秦楚越想到什么,“难道是……”


    若是已病到药石无医,即便是再好的医者,也难补救。


    荣蓁的沉默已经印证了秦楚越的猜测,这两桩事叠在一起,秦楚越认真思索起来,心里倒是有了一个主意。


    秦楚越思忖一番,开口道:“其实有一人或许可以帮到大人,解决眼前的烦忧。”


    荣蓁抬起眼眸,不解地看着她,秦楚越道:“不知慕容公子可愿帮这个忙?一来,江湖上神医不少,或许就能有帮郑将军续命之人。而来,韩云锦不知逃亡何处,官兵追捕是在明处,若在暗处加以找寻,想必很快便能得到她的下落。”


    何止这些,只要她开口,慕容霄会替她做许多事,秦楚越尚不知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千绝宫已被他收入麾下,千山鸟飞绝,那些神秘的杀手自会上天入地将人找到,可她不能,她不能利用慕容霄的感情。


    秦楚越看出她的犹豫,使出激将法,“难道大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郑将军一日日枯萎吗?即便不请慕容家追拿韩云锦,至少可以替郑将军找个神医治病,大人若是觉得亏欠,自可以在别处补偿慕容家,不也是两全其美。”


    对郑玉的愧疚在瞧见她病容时达到顶峰,这样的感受会一直扎在荣蓁心里,难以拔去,荣蓁最后只是道:“容我想一想。”


    荣蓁未用晚膳便歇下了,她发间还有未干的水汽,姬恒将人扶起,用布巾替她将长发擦干,荣蓁复又躺下,姬恒在她身后将人抱住,“我很怕,我怕你有心事却不肯告诉我。”


    其实她何尝不怕,她心里乱得厉害,一闭眼便是郑玉躺在那旧床榻上的情景。荣蓁转过身去,靠在姬恒怀里,只有听见他的心跳声,她才能安心片刻,至少,至少还有人陪在她身边。


    两日之后,早朝上荣蓁告知群臣,郑玉当年受先帝之命前往蜀中,却被安平王乱党所伤落下山崖,幸而为山中猎户所救,只是伤势过重,又失去记忆,数月前记忆恢复,寻到了都城来。荣蓁的话掷地有声,“郑将军征战沙场,战功赫赫,亦未辜负皇恩,落下这一身病痛,本王想替郑将军请旨,册封为武安侯,不知诸位大臣可有异议?”


    从前姬琬在位时曾许诺以军功封侯,而郑玉拼得战功之后,明贤却闭口不提封侯之事。这侯位早该有之,是郑玉拿命得来的,更何况谁都看出荣蓁的态度,绝不敢在这时拂逆她,免得日后被追究。


    秦楚越带头道:“臣无异议!”


    众臣跟着附和,“臣等无异议!”


    下了早朝之后,陆蕴走在秦楚越身侧,笑着同她谈论,“郑将军虽不能再征战沙场,但却以昔日军功封侯。不知何时能有机会给秦大人贺喜?”


    秦楚越揣袖道:“秦某不日便要成婚了,陆大人自然有贺喜的时候,这贺礼秦某可是收定了。”


    陆蕴见她装傻,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像是玩笑道:“今日封侯之事,可见在摄政王的心里,还是更在意郑将军,听说郑将军的长女与摄政王府上郡主亦是好友,两家亲如一家,秦大人可有失落之感?”


    秦楚越笑了起来,停下步子,其他官员从她二人身旁经过,只听秦楚越道:“听说陆大人在刑部大牢用的手段颇有前朝酷吏风采,怎么说出口的话还这样天真。你问我可有失落,那可是问错了人。秦某做人有个好处,便是明白自己的位置,我将自己放在摄政王下属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本分,安分守己之人,才能走得更远,活得更长,陆大人你说对吗?”


    陆蕴挤出笑来,附和一声,“自然是。”


    秦楚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的手臂搭在陆蕴背上,“摄政王交代我的要事我怎么差点给忘了,韩云锦的家眷不就在陆大人手下受刑吗?摄政王让我代为验看您的辛苦,不知陆大人可方便同我一起去刑部大牢走一趟?”


    秦楚越不由分说,拖着陆蕴往自己的马车走去,一路上又同她说了许多,或是梦见韩云锦死状凄惨,或是交流审问犯人的心得,而后煞有其事评价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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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宫中下钥前,一辆马车从宫里缓缓驶出,沿着长街,一路行至刑部大牢前,两个宫侍打扮的人从马车上步下,白日里被秦楚越才拖到这里的人,此刻已经等候多时,将手中黑色斗篷递给其中一人,那人将兜帽拉起,快步走了进去。


    重狱里过道狭窄,一名小吏将人带至一处牢房前,而后退了下去,那男子的脚步声将里面人惊动,昏黄的灯光照不清那人面容,可囚衣上的血痕,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与污秽之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犯人微微动作,散乱的长发贴在面颊上,男子将兜帽拉下,轻声叹道:“真是可怜,好歹也是一品命夫,从前那样高贵,嫁错了人,沦落到了这样悲惨的境地。”


    那犯人撑起身,努力靠在墙壁上,仰头看着槛栏外的人,低笑起来,“太后可真有闲情逸致,这么晚了,还来探望我这个死囚。”


    男子正是陆嘉,“好歹也相识一场,总要来送一程。”


    韩主君瞥着他,道:“这刑部大牢腌臜之地,亦葬送数不清的人命,阴气极重,从前我也以为这世上鬼最可怕,其实不是,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是我小瞧了你。”


    陆嘉反应平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韩主君冷声道:“你机关算尽,当初那样紧急,千钧一发之际,你让宫里人传信给我,我那时也是真的感激你。可我没想到这是你的计谋,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算准了我会将女儿留在都城,也算准了我还有后手。你传信是假,让人秘密追踪是真,打探清楚我女儿的下落,等我四处碰壁再求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欺我山穷水尽,我以郑玉的消息与你交换,你却用我女儿的命来威胁我,再配合你演一出戏。让我猜猜,你是如何骗过那位摄政王的?说自己无辜,还是为她忍辱负重啊?”


    陆嘉轻笑一声,如玉面容在昏暗中难掩凶狠,“韩主君,你虚长我十几岁,便以为我好拿捏掌控,你一次次入宫试探我,算计我,却不许旁人算计你一次吗?与其说我机关算尽,倒不如承认自己蠢啊。”


    韩主君毫不在意他的嘲讽,“是啊,我是蠢。从韩家被查抄的那日起,我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可我不在意,死又何惧,我为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辛苦奔波,即便死在这牢中,我这一生有自己所爱之人,也为人惦念,算是不枉此生了。而你呢,你又有什么,我是算错了你,我没想到你骨头这样软,荣蓁一个好脸色,你便又扑到她脚下去,可她会给你一个正眼吗?你以为你成了施救之人,她就会记你几分好,就会爱你?”


    陆嘉眼神阴郁,“待会儿你会知道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何后果。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她如今爱不爱我都不重要,我已经在你的事上感受到了谋划算计的快慰,你又怎么知道他日主导一切的那个人不是我呢?等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样,手握权力,荣蓁便只会是我的。”


    韩主君看着他,“从前我的确没有把你放到眼里,但在宫里待久了的人,又在朝堂中垂帘听政,那些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你耳濡目染,又怎么可能没有心机呢?我若是荣蓁,绝不给你野心膨大的机会,早早便扼死。可我韩家有今日也是拜荣蓁所赐,所以我倒是遗憾自己没这个机会瞧见太后口中这一日了,那便提前祝太后美愿成真,将这大周折腾得千疮百孔。”


    这句话倒是取悦了陆嘉,“若不是实在留不得你,我倒是想给你这个机会。不过,时辰不早了,与其让你活着受这些酷刑,倒不如 你自己寻个了断吧。你的两个女儿,会为你遥祭,给你烧些纸钱的。”


    韩主君强自撑着,眸中含着眼泪,“你会饶了她们吧?她母亲做的那些事,其实她们从来都不知的。不该,不该为我们赔了命去。”


    陆嘉冷冷道:“你活着,她们就不能活。”


    陆嘉将兜帽戴好,遮住面容,转身离了这幽暗之地,却听身后人道了一声,“你若违信,也是会遭报应的。”而后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陆嘉侧眸回望,只见韩主君的身体慢慢倒了下去。


    陆嘉捏紧斗篷,他若真的担心因果报应,今日便不会来此。至于韩家那两个女儿,早在韩主君被捕进大牢那日,便已经在黄泉路上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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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主君死在牢里的消息很快传到荣蓁耳中,只说是受不住刑罚,撞墙而亡,沁园里,荣蓁反应平淡,道:“将消息封锁住,尸体处置了便是。”


    韩云锦设局逃走的时候,便没有想过顾念其夫郎的死活,荣蓁知道他活不过三日,她已经足够仁慈,没有像颜案那样牵扯更多人命。


    她在提笔写信,地上皆是捏皱的纸张,她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却连一封信都未写好。荣蓁不擅表达自己心意,困太书房一整日,终于在日落前将信送了出去。


    郑玉在封侯圣旨送到之前,便被送回了郑府,几日之后终于醒来,她走到卧房门边,见郑玉抱紧了文郎君,文郎君陷在她怀里,呜咽出声。荣蓁退了出去,她靠在门边,甚至连郑玉夫郎的哭声都不敢听见,她生出怯懦,盼着慕容霄那边能给她带来好消息。


    姑苏,慕容府


    庭院里落叶纷飞,剑风响动,快时只见残影,少女一身黑色劲装,额上颈间汗水不断滴落,侍人远远躲着,这绝妙的剑舞本是罕见,可因舞剑之人心焦气燥,招式凌厉,直让人无法静下心来欣赏,反倒想逃之夭夭。


    侍人往院门看去,只见慕容霄缓步走进来,朝着舞剑之人而去,那少女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等察觉时剑锋已直冲慕容霄而去,侍人惊呼一声,只见慕容霄偏首避过,手指在剑身轻弹,无形间便化解了剑上力道,那剑脱手而去,直陷入墙壁之中。


    少女面色微白,生出一身冷汗,慕容霄将绢帕递过去,道: “自都城回来,你便一直不对,究竟有何心绪解不开,要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舞剑发泄。你的不满是对着她,还是对我?”


    第179章 惩罚


    慕容澜沉默下来, 唇角轻抿,眼眸看向别处,无声地对抗着, 不知想到什么,慕容霄无奈笑了笑,他立在树下,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可语气轻柔又谈不上训话, “你偷偷跟去了都城的事我还没同你计较,回来又摆出这副脸色, 你是慕容家的少主,难道还有谁能欺负你不成?”


    慕容澜坐到石桌前, 倒了杯茶, 这茶早已放冷了,还没等慕容霄阻止,她已经端起来一饮而尽,慕容澜声音冷淡, 像是同谁置气一般, “我见到她了。”


    慕容霄蹙起眉,“你口中的她是谁?既然明白,便不可无规矩。”


    慕容澜一向寡言少语,可又带着些少年人才有的执拗,“父亲觉得我该唤她什么,我将她当作母亲,可她的眼中心中有我们父女吗?”


    慕容霄坐了下来, 将那壶冷茶提到她触不到的地方,许久才道:“从你跟着颜佑安离开姑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生而早慧,很多事有自己的想法,我没想着拦你。可是澜儿,在这世间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你母亲也一样。”


    慕容澜眼眸微红,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她的确爱自己的孩子,将她的长女视若珍宝。”


    慕容霄这才明白她在意什么,她为自己母亲的“偏爱”而吃醋,慕容霄只道:“不是这样的。”


    慕容澜侧眸看着他,“我不明白,既然生下我,为何她就不能留在我们身边,父亲就不恨?”


    “不恨。”


    “不怨?”


    “不怨。”


    慕容霄的语气平淡而坚定,倒让慕容澜一时无话可说,手指紧紧握着,慕容霄本想着,等她长大些再同她说那些往事,可如今倒也是时候了。


    “我与你母亲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我与她相识时,她已经有了家室,我于她只是匆匆过客,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分,可后来她被贬至房州,亦与那位正君和离,一切荣华都成镜花水月。我放下慕容家的事,和她在房州过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也一度谈婚论嫁,而那时我们才知,她那位正君在和离前便怀有身孕,即将临盆,我不忍她为难,和她就此分开了。也是回了姑苏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我选择隐瞒下来,直到你六岁那年遇险,她才知道了你的存在。她身处高位,身边亦有数不清的危险,不将一切说破,是为了保护彼此,而不是这份情不配容于世间。”


    一段刻骨铭心的纠纏,珠胎暗结,却只寥寥几句说尽,慕容霄的眼神里有些惆怅,他顿了顿,“澜儿,等你长大之后就能明白,人生难得圆满,能从不圆满之中,留得一段铭刻终生的回忆,便已是平生之幸了,而你,则是上苍赐给我最好的礼物。她没有抛弃我,也没有辜负我,离开她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是慕容家的孩子,那些事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已无法改变的,我们只能接受。”


    慕容霄知道,这些话她听得进去,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消化。她还是个孩子,只是太渴求母亲的爱。


    慕容澜眼眶微红,静默许久,抬头间望向院外,而后偏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慕容霄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才见颜佑安停在院门边,只见他笑了笑,“我本无意偷听你们父女谈话,秋童说你在这儿,我才过来。”


    颜佑安走了过来,慕容澜站起身唤了一声“颜叔叔”,便转身回房了。


    慕容霄看着他坐下来,开口道:“特意寻到澜儿院里,定是有要事吧。”


    颜佑安从袖中掏出信来,道:“这是都城送来的,她亲笔所书,只是,信是给你的。”


    慕容霄知道,荣蓁这些年一直与颜佑安通信,有涉及他之处,颜佑安都会将信送来。


    慕容霄将信展开,仔细看过,眉头微皱又慢慢舒展,“郑玉还活着,荣蓁找到了她,只是中了铅霜毒日久,急需神医续命。”


    颜佑安担忧道:“郑玉是她最交心的朋友,她一定是没了别的法子,才会求到你这儿来。”


    颜佑安这话虽直白,却是一语中的,连慕容霄自己也明白,他是她最不愿开口求助的人,荣蓁性情便是如此,她始终觉得对不住他。慕容霄将信折起,慢慢道:“我会想办法的。”


    颜佑安轻声道:“抱歉,方才你和澜儿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十年来,我住在慕容府里,看着澜儿长大,既有安身之所,也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替颜家平反的心愿也已经达成,和她做不成鸳侣,却能像朋友亲人一般往来着,可以说没什么遗憾了。反倒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避嫌,若非那年得知郑玉噩耗,担心荣蓁会撑不下去,怕是不会主动踏入都城半步。”


    慕容霄垂眸道:“我和她此生便是如此,南北不见,这样对我们都好。”


    两人走到前院,管家匆匆送信过来,“家主,都城来信。”


    颜佑安有些惊讶,只见慕容霄将信接过去,看完随手捏于掌心,颜佑安道:“一日里都城来了两封信,这又是谁寄来的,任护卫吗?”


    慕容霄道:“不是她,一个讨厌的人。”


    慕容霄性子内敛,情绪甚少波动,能被他称作讨厌之人只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颜佑安唯一知晓的便是都督秦不言。可秦不言身处江南,不会自都城传信。


    慕容霄同颜佑安别过,回了主院,秋童迎了上来,慕容霄步子未停,道:“吩咐暗部,严密追查朝廷钦犯韩云锦的下落,告示不日便送到姑苏。”


    秋童神色一凛,“是。”


    ——


    次日早朝过后,荣蓁被邱霜唤住,他低声道:“殿下,太后有事要同您相谈。”


    等臣工全都退下,陆嘉才自帘后走出,他步下御阶,行到荣蓁跟前,荣蓁略一行礼,“太后有何事?”


    陆嘉的眼神落在她脸颊上,语声轻柔,“大人清减了些。”


    她们 一个是太后,一个是摄政王,俱着朝服,一身肃穆,在这议论国事的大殿之中,开口却是私情,荣蓁眉心轻蹙,陆嘉倒也知道分寸,未再多言,只让邱霜将盒子递过来,道:“这是邻国进宫的天山雪莲,听闻中了铅霜之毒对肝肾损害极大,这天山雪莲对郑将军的病有益处。予原本想着亲自赐予郑将军,但又怕被有心人察觉其中内情,反而不妥。不如由大人转赠吧。”


    这天山雪莲的确珍贵,事关郑玉的病情,荣蓁并未推拒,从容收下,“臣替郑将军谢过太后了。”


    陆嘉眸含笑意,低声道:“谢便不必了,其实只要你能高兴,我便心满意足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帮她寻到了郑玉的缘故,陆嘉总觉得荣蓁对他的态度有些许松动,虽还是淡淡的,但至少不像从前那般避之不及。


    荣蓁“嗯”了一声,陆嘉顺势道:“从前我痴顽,做了许多错事,有时又任性妄为,近来常常反省自己,的确不该。我虽为太后,但毕竟年轻些,只希望大人将从前那些事忘了,我会改的。大长帝卿那里,我绝不敢有丝毫心思,我知道大人不愿见我,实在没了法子才出此下策,那药粉无毒,大人验过便知。”


    他这番话姿态极低,即便再无情之人,也不可能冷言相对,更何况她查过那药,确是无害,荣蓁道:“太后的话臣记下了。”


    陆嘉面露笑意,望着荣蓁离去,等人走后,邱霜忍不住道:“主子,您这是……”


    陆嘉正色起来,“予若与她针锋相对,反倒让她处处防备,倒不如作出温顺之态,让她放松警惕。”


    男子善变,邱霜却是第一次得见,虽听他这么说,心里却怎么都不肯信了,深觉自己主子外强中干,从前那些狠话只是一时兴起,他渴求的还是荣大人的爱,不过轻风细雨些,态度便转圜了,还要给自己找出许多理由来。


    另一边,荣蓁将药材送到郑府,又让太医验过,才安心收了下来,这几日郑玉的精神较从前好了许多,虽然大多数时间还是昏昏沉沉,但今日过来时倒与她说了会儿话。


    两人一般年岁,荣蓁一头青丝,而郑玉却鬓发灰白,看上去苍老许多,荣蓁不忍心多看,只嘱咐她好好养病,没有久留,文郎君亲自相送,到了院门前,轻声道:“从前她总在外面奔波,就像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风,如今能好好留在我身边了,不论结果如何,我都陪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我。”


    荣蓁回眸看向院内,明明已经看不到郑玉的身影,可她望着虚空中,如立誓一般,“天南地北,我总能找到救她的法子,无论付出代价,我都要救她。”


    文郎君默不作声,荣蓁与之别过,他慢慢回到房中时,郑玉已经睡着了,他半跪在榻前,替她掖紧被子,没有人知道,郑玉回来的这些时日,他日夜陪在她身边,却总在睡梦中惊醒,他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还好,她真的还在。


    ——


    江南来信,荣蓁看过之后有些怔愣,立时便想找秦楚越问个清楚,可她不日便要成婚,这些天告假在府,可即使不问,荣蓁也能想到答案,她将信收起来,在书房坐了半晌,才回了正殿。


    不知姬恒同恩生说了些什么,恩生怏怏不乐,从她身边经过时险些忘了行礼,荣蓁愣了愣,而后看向姬恒,姬恒轻哼一声,“还不是你做的好事。”


    荣蓁不解,姬恒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荣蓁这才明白过来,笑了一声,“看来你不会与我一同去秦府的喜宴了。”


    很快便到秦楚越成婚那日,她如今身居高位,又有荣蓁这样一个靠山主婚,秦府门前宾客络绎不绝,就连陆蕴也要挤出笑来登门道喜。


    虽是第一次成婚,可秦楚越却游刃有余,将府里上下安排地妥妥当当,荣蓁在一旁道:“可找了人替你挡酒,洞房花烛之夜,总不好醉过去。”


    秦楚越笑道:“大人当年也是如此吗?”


    荣蓁面上笑意停了一瞬,她和姬恒成婚时,挡酒那个人是郑玉,只是郑玉的身体再也饮不得酒了,荣蓁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秦楚越往宾客中指了指,低声笑了笑,“我昨日特意去陆府拜访,我告诉陆蕴,我们都是摄政王手下重臣,婚宴挡酒之事,请她鼎力相助,不可推辞。大人没瞧见,陆蕴当时脸都绿了。”


    难怪今日陆蕴一副舍命陪君子的姿态,荣蓁失笑,“你倒是不惧给自己添个仇家。”


    荣蓁话音刚落,便见宫里人过来,为首之人乃是太后身旁近侍邱霜,邱霜笑着同荣蓁行礼,又朝秦楚越拱手道:“太后知道秦大人今日成婚,特命小人来送些贺礼。”


    说是送礼,实为赏赐,秦楚越躬身道:“臣多谢太后。”


    邱霜道:“太后今日还未服药,小人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荣蓁问候一声,“太后病了,可请太医看过?”


    邱霜道:“这两日天气转凉,太后染了风寒,郑院判已经看过,只是汤药用了总不见好。”


    荣蓁语声里多了些关切,道:“太医院郑院判毕竟年轻些,不如严太医这些老人,再请几位太医看看吧,风寒也不是小病。”


    邱霜道:“是,小人定将殿下这些话转达给太后,小人告退。”


    秦楚越一身喜服,明明她才是这儿的主人,现下倒一副看客之姿,揶揄道:“大人,太后送了臣这样贵重的贺礼,算不算爱屋及乌啊?”


    荣蓁侧过身来,“你今日还未饮酒,怎么就醉了?有些事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倒是敢调侃到我头上?”


    秦楚越连忙拱手讨饶,“摄政王息怒,看在臣这个年纪才成婚的份上,今日便饶恕则个。”


    荣蓁瞥她一眼,“晚了。”


    这夜虽是有人挡酒,但荣蓁递的酒秦楚越却不敢不喝,靠在荣蓁身侧求道:“臣是真的知错了,往后再不敢乱送信过去。”


    荣蓁冷哼一声,还算她知道错在哪桩。


    第180章 交换


    “咳……咳……她真的这么说?”


    自秦府回来, 邱霜将见到荣蓁之事说与他,陆嘉听了之后,又让他将荣蓁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陆嘉刚喝完药, 邱霜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是,摄政王还让主子再寻别的太医看看。”


    陆嘉面色绯红,不知是呛咳之故还是别的, “难得她如此关心我。”


    邱霜闭紧了嘴, 不去败他的兴致,只听他道:“明日便请严太医来宫里诊脉吧。”


    邱霜应了下来, 关切道:“秋意渐重,主子往后还是不要深夜饮酒了, 对您身子不好。”


    陆嘉靠在榻上, 闭着眼眸道:“长夜漫漫,只有借着酒力,我才能睡着。”


    不知是严太医用药如神,还是心病所致, 一剂汤药下去, 陆嘉的病便好了大半,厚赏严太医一番,今后更令严太医来临华殿请平安脉,郑太医身为院判,倒有些挂不住颜面。


    秦楚越成婚给假七日,本是新婚燕尔,她却也未闲在府中, 硬是往帝卿府跑了几趟,一日荣蓁无意间提起, “我记得庆云如今在尚功局掌事?”


    秦楚越奇道:“大人怎么会突然提起她来,不过大人记得不错,的确是在尚功局,虽也有些实权,但比之从前,已是天上地下了。”


    庆云从前是姬琬身边女史,深得君心,姬琬在位时,即便是朝中大臣,也要给她几分颜面。


    荣蓁没有正面回答她,只道:“没什么,昨日听殿下提起景帝身边旧人罢了,倒是你,新婚可还适意?”


    秦楚越笑了笑,“也不过是府上多了一个男主人,与从前没太大分别。”


    荣蓁道:“你倒是潇洒,不过还是少来我府上,好好陪陪你的夫郎吧。”


    荣蓁寻庆云的确有一桩小事,只是这事她不便出面,只让身边近侍传信过去。


    庆云最初还有些讶然,以荣蓁如今的权势,还能记得她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倒是难得,听得荣蓁要她办的事,庆云爽快应下。


    陆嘉风寒好了之后,咳疾总是难愈,早晚总要咳上几声,他嫌汤药苦涩,不肯再用,一旁的宫人呈了梨汤过来,陆嘉饮下之后,倒觉得喉间清凉,不觉甜腻,反倒舒服许多,他斜靠在软榻上,抬头看了那宫人一眼,“予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那宫人面容清秀,闻言答道:“回太后的 话,奴才是三日前才派到临华殿服侍。”


    那宫人答话时垂着眼眸,极懂规矩,恰好邱霜过来,见人跪在地上,以为惹恼了陆嘉,替他求了句:“主子,这是新指来的宫人,名唤屏儿,很是乖巧,若是有不妥之处,还望主子饶他一次。”


    陆嘉的病刚好,人总是懒懒的,他撑着头,道:“予何时说要罚他,都起来吧。”


    屏儿起身退到一侧,邱霜怕陆嘉累着,将软枕垫在陆嘉手臂边,陆嘉道:“难得见你替人求情,还是个新指来的,可是有什么长处?”


    邱霜解释道:“临华殿有一名宫人病了,尚功局得知,怕那宫人将病气过给主子,便指了屏儿过来,奴才也是这几日相处才知,屏儿的手极巧,不仅绣工出众,还会给宫中贵人梳头。”


    “方才的梨汤是你煮的?”


    屏儿回道:“是,奴才在梨汤中放入几片银丹草,有利咽润肺之效。”


    陆嘉道:“你倒是有心,今后便在临华殿服侍吧。”


    不过几日功夫,屏儿便讨了陆嘉欢心,容他近身侍奉,更是替陆嘉梳了几个年轻些的发式,陆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发髻以白玉簪斜束,青丝披在肩上,又着了素白里衣,衬得不染尘埃,他久不见自己这般模样,一时有些恍惚。


    此后陆嘉在宫里便常着素雅的锦袍,有一日瞧见荣蓁,竟从她眼神里看出些与往常不同的色彩,不知是讶然,还是……惊艳。


    不知怎的,后者这个猜测竟让他的心狂跳起来,陆嘉唇边溢出笑意,在荣蓁行礼离开之后,他仍目送着她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邱霜心思单纯,见陆嘉心情比从前好了许多,夸赞屏儿一番,陆嘉笑而不语,只是希冀重燃之后,宫里的夜间更加寂寥,他赤着脚踩在地上,端着酒樽,仰头将酒倒入口中,直到喝得半醉,屏儿近来将他扶至榻上,小心将帷幔打散,而后退至帘外。


    夜晚的寂静将一切声音放大,屏儿侍立在寝殿中,只听得里面歂息声响起,难耐又满足着,饶是屏儿比旁人镇定,还是掩饰不住惊愕神色,他捂住唇,太后细碎的声音里,竟断续唤着摄政王的名字。


    ——


    若说大周皇室中独一份待遇,自然是非大长帝卿姬恒莫属,即便姬琬已经不在,宫中给姬恒的份例却是一分未少。尚功局掌事亲自将东西送到府中来,庆云是姬琬从前旧人,姬恒见了她便想起姬琬,再加上怀孕之故,倒是生出一些伤感来。


    荣蓁回府时见恩生将人送出,庆云连忙同荣蓁行礼,荣蓁笑着扶她起身,又留她去沁园饮茶,倒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书房中,荣蓁笑道:“从前景帝朝时,可没少受你照拂,难道连一盏茶都饮不得了?”


    此一时彼一时,庆云最是知道分寸,忙道:“那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不敢称照拂二字。”


    荣蓁与她闲谈几句,而后说起后宫之事来,“有些事本王也不遮掩,这世上不止一个韩云锦,自有许多人想取代她,或者成为下一个她,比如,陆家。主幼父壮,必惹灾祸。”


    庆云顿时明白过来,“摄政王放心,那人很是妥当,若有任何异动,定会及时传信出来。”


    荣蓁随口问了一句,“这几日他宫里可有什么事?”


    那人极是尽心,借着去尚功局之时,倒是将大小事宜都告诉了庆云,庆云迎着荣蓁疑惑的眼神,掩唇轻咳一声,而后走上前去,在荣蓁耳边低语几句,果然见荣蓁面色一黑,带着几分无言以对,许久才道:“这样的事便不必再说了。”


    即便见惯了宫里的腌臜事,庆云听闻时还是惊到了,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将这些告知荣蓁乃是她思忖之后的决定,也是她的一点试探,至少可以看出荣蓁对那位主子的真实态度。总之,不像是存了私情的样子,反倒有些烦闷。


    也是,荣蓁这样的女子,什么样的男子不可得,只有她索取的份,又怎么会容忍一个男子在背后肖想着她自渎。


    荣蓁猜的也不错,陆嘉偶尔召陆蕴到宫里,只是对屏儿还是存了许多防备,两人商议一些要事之时将宫人都屏退了,屏儿亦无从得知。荣蓁并未怪罪,只让他莫要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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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中有一毒医,医术奇绝,名不可考,听闻其妻主故去之后便隐居山林中,慕容霄费尽心力,终于寻到毒医下落,几次上山相请,毒医都未松口,许是见慕容霄心诚,在他第四次登门之时,与他做了交换。


    毒医鬓发灰白,本是要再为难他一番,谁知他竟答应下来,一番施为之后,鬼医奇道:“你可是武林盟主,又是慕容氏家主,要救的人究竟是谁,值得你这样舍命?难不成中毒的是你妻主?不对啊,你不是没有妻主嘛。”


    慕容霄的衣衫解落,如玉胸膛之上,心口之处,赫然一道新鲜伤痕,已敷上了药,他唇色苍白,“是一个对我至关重要之人的朋友。”


    毒医正取出细布替他包扎,听闻他此言,手抖了一下,像是难以置信,“就只是为个朋友,值得你用心头血交换?”


    慕容霄将细布纏住,在侧胸处打了结,将衣衫合上,面色苍白至极,挤出一抹笑来,“还好前辈没让我为你试毒,不然即便我有九条命,也没办法与你交换。”


    毒医性情古怪,但也是至情至性之人,见慕容霄这般义气,答应下来,“你把那人的名姓住处写下吧,等我忙完此间事,就去给你那劳什子友人治病。”


    慕容霄顿了顿,道:“并非在下不相信前辈的医术,只是我那朋友中毒日深,听闻已损伤脏腑,她人在都城里,我随前辈一同过去,若是……若是她的病太重,我也好再想办法。”


    这弦外之音便是怕他治不好,若是旁人这么说,毒医早就跳起来,但他看了看瓶中鲜血,叹道:“你还真是冥顽不灵,也罢,你都不怕死,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等你折腾死了,你们慕容家来找我寻仇时,我提前跑了便是。”


    慕容霄笑了笑,“我不会死,我心里有数。”


    他还肩负着许多责任,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内力深厚,这伤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只是要养些日子罢了。


    毒医冷笑一声,怕他心口伤处崩裂,还是将他强留在山上过了一夜,好在并未起热,第二日才将他赶了回去,约定七日之后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