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阿皎住手!”
宁和虽已连声喝止, 但还是晚了些,待那黑尾大蛟回过头来,地上哪还有那黑斑大蛇的影子?
宁和忙于应对面前万千柳条, 匆忙间瞧见此景顿时眉头紧锁, 扬声道:“你……莫不是将它吃了?”
黑蛟黝黑粗壮的蛟身在数不清的绿柳之间游戈, 好似万顷碧波间一尾游鱼,左冲右突, 以鳞爪将这些柳条们抓扯尽断。
宁和一声问完,就见那蛟回过头来,绿莹莹的双目往这边瞥过来一眼,顿了顿,将脖颈微微昂起,张嘴朝地上吐出一团物什。
那东西青花二色,乱糟糟缠作一团,落地颤颤蠕动半晌,冒出一个圆圆头颅来,正是那花蛇黑眉。
“你还当真将它吞了!”宁和简直头一回有些着恼了,不过她向来耐性极佳, 加之如今情形不便多说,便只再叮嘱了一句:“此举万不可再有!”
黑蛟灯笼似的眼睛眨了一下, 硕大的脑袋点了点。
那被从蛟口之中吐出来黑蛇瞧着萎靡不已, 摔在地上好一会儿, 才挣扎着爬起来钻入一旁的草丛之中遁走。
头顶漫天柳条既韧且密,其上串串柳叶又似无数细小刀刃一般锋锐,极是难缠, 几乎要比得上先前青云顶上叫宁和师生二人吃了大亏的鸾凤火蝶。
然而宁和如今的一身修为却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只在最初匆忙应对之时猝不及防忙乱了一阵, 又有黑蛟在旁掠阵,很快便游刃有余起来。
无数被剑锋斩断的柳段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越积越多。
宁和每挥一剑,便出一声:“我等并无恶意,还请阁下停手!”
然而四下却始终全无应答,只柳条破空之声密密如雨。宁和无法,只得拿剑继续朝那柳干砍去。
柳条再多,也是从那树干上伸展出来,若是树干倒塌,想来枝条也就无以为继。宁和先前不为,不过不想贸然伤及其性命,现下无可奈何,便只得动手。
此处柳树株株皆有参天之巨,其干之粗数十人合抱,坚硬非常,金石难动。只是宁和的剑斩的,却从来都不是形。
月华一般朦胧的白光自狂舞的柳枝间平平升起,所至之处绿柳根根而裂,簌簌而落。那光越升越明亮,越升越浩大,温柔如水、明亮如日,几乎要将这被漫天柳枝遮蔽了天空而显得阴暗的林间一寸寸照亮——
一剑孤山。
山峦一般的浩然剑光朝着地面倾倒下去,其势也真有山峦倾塌之威,白光落处巨柳轰然迸裂,涤荡四野,满地青绿落柳猛然蓬飞而起,天地下起一场碧雨!
这一剑,便击塌了两株柳。剑光穿透过去,又数丈方才散去,所过之处树蔓尽裂,眨眼间于这密林之间清出一片空地,天光顺着其间落下,周围顿时一片明亮。
宁和踏在明光中,收起剑势,回身看去。
“还请足下现身一谈——”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剑也算震慑一二,能叫对方有些顾忌,从而现身出来,有话可聊。却不想塌去两树,剩下的巨柳们静了片刻,随后而来的竟是比先前更为狂乱的进攻!
原本就滔天而舞的柳条们霎时间又更暴涨三分,不计其数有如绿云一般朝着宁和“嗖嗖”滚来。
宁和不得不再度挥剑以对。
双方这一战愈演愈烈,直至最后一株巨柳倒下之时,这片密林已被毁了个七七八八。尤其中心之处,说是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宁和立在一地残枝之间,有些疲惫地抬袖拭了拭额间。黑蛟小山般的身躯盘在她身畔,缠绕在一株柳干上。
他先前用一副蛟身绞住这株巨柳,将其硬生生拔地而起,大约耗费了些力气,此时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不怎么动弹。
想来也是别无它法,这柳丝既韧且密,渔网一般,使得宁皎一身无往不摧的坚鳞利爪无处着力,只得使了这笨办法。
满地残枝柳叶铺得有丈许之深,足底踏上去松软润湿,鼻端满是其微微带着苦味的汁液气息。
四周寂静下来。先前林间遍地的野兽飞鸟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同那红狐狸王胡儿,尽都逃了个干净。
宁和也寻了一根柳干坐下,正欲盘膝调息一二,却忽然惊觉身上青云榜有所异动,倏地抬眼,就见那卷青轴已自内府之中飞出,至她眼前展开。
只见一帘青布迎风舒展,青光蒙蒙有如雾中湖面,而那突兀现出来的一点朱红,就好似一滴浓艳鲜血滴落水面,眨眼间扩散开来。如烟似网,缓枝曼展,那流动的细小色缕极轻柔地随着水波而动,仿若一席层层旋开的裙摆。
白雾间传来轻缓而悠远的一声,似叹息、似轻哼,又似一段不知何起的无名的歌谣。
——青云群妖榜第九席由空转实,其名为:红淮女。
而榜中显示此妖所处之地,此时此刻,就在宁和身后。
宁和猛然回头看去,就见身后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碧色裙裳,一头墨发挽作随云髻,立在满地柳叶之上,只隔半丈距离,静静望着这方。
这女子生得极秀美,只是唇无血色,一张面庞白若新雪,极瘦,身形单薄得叫那轻飘飘的裙摆也显得宽大了,一眼瞧去只觉得有飘渺伶仃、不胜凉风之感。她眉间微蹙着,目光似远似愁。
淮女。
只见了这一眼,这名字便浮在唇齿间,舌尖隐约尝到柳叶微苦的气息。
这就是淮女,她和宁和至今见过的妖都不同,样貌、神情、姿态,她几乎全然像是一个人了。
淮女蹙眉望着宁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不愿如此,可你毁了我的柳,我便也只能如此。”
那吐出来的声音也是轻且愁的,像那二月河畔掠过柳稍的春风一般柔和,又忧愁。
她说完这话,宁和想开口,却猛地瞧见她足下忽然泛开了一抹鲜红,初时一点,眨眼间便向四方蔓延。
定睛一看,才发现变红的原来是那堆了满地的残落柳叶。
层层叠叠青绿在一瞬间化作血红,红得灼烈、红得发褐,那一枚又一枚的细细柳叶就像是一瞬间有野火燎原,红得像要燃烧起来,无风自舞,蓬蓬飞起。
淮女立在漫天红叶之间,神情还是那样安静而带着愁绪,目光哀伤。她身上原本青色的衣裳一点点地褪去了颜色,浓艳的红痕斑驳地浸出来,像是满身伤口浸出血来。只一个呼吸间,那身青裙便化作了血红。
淮女裹在鲜红的裙裳里,一张脸瞧着越发的苍白,像是一段雪裹在血里,却倒比青衣时更鲜活几分。
一身红衣的淮女踏过满天红叶,朝着宁和走来。她说:“你要将我埋在淮水之畔。”
话音刚落,那些红艳欲燃的柳叶就真的燃了起来。火焰轰地一下席卷八方,空中、地上,凡是红叶飞过的地方,凭空都燃起了烈烈的大火。
宁和不得不匆忙间御剑而起,躲开那四处翻涌的火舌。她挥剑斩出一道阴剑,剑光幽幽冰蓝,以极寒之气将身前一方火焰压去,只留地上一道漆黑灼痕。
她重新落回地上。
“足下可是淮女?”宁和说,“我等并无恶意,毁去这巨柳也是实属无奈之举。不若坐下一谈,也好过兵刃相向。”
淮女微笑起来,只目光还是轻愁,不语。
宁和只得再道:“是先前有一红狐,领我来得此处。我……”
“你不必责怪胡儿,他大约以为你是伏风门中人。”淮女柔柔地说,轻声细语:“我这林中许多小妖,总引得那伏风门弟子年年来此,想捉些回去练他们的御兽之道。甚是惹人讨厌。”
伏风门?
宁和顿时想起秘境里那黄三,还有金虚派时见过的沈媞微,还有她以腹孕养的“虫儿”。
宁和不愿以偏概全,但就她距今所见,这伏风门之行事作风,实在难以叫人欣赏。
她解释道:“我并非伏风门人,此
番也不过路过贵地,并无它意。”
“我自然知道。”淮女微笑着说,“伏风门,养不出你这样的人,也使不出你这样的剑。”
她春水一般满藏愁绪的双眸凝望着宁和,唇间逸出一声叹意一般的呢喃:“满身金辉,如烈日当空。如此煌煌而不可目视者,从前我只见过一人。”
宁和便道:“既然是误会一场,何不就此揭过?毁了这几株柳树,是我等之过,淮女凡有所求,宁和必无不应。”
淮女却摇头。她一挥袖,一道艳红火蛇便巨蛇一般腾空而起,朝着宁和扑来。
宁和一剑将那火蛇斩灭,叹道:“便非要如此?”
淮女含笑凝眸,抬了抬袖,红裙无风飘动。漫天燃烧的柳叶顿时随着她的动作四散而去,火光刹那暴涨数倍,汹涌如海,所过之处土皮、草木尽皆焦黑,焚尽一切。
她苍白的脸庞在灼热的火光中哀愁地微笑:“你若不杀我,我便要将这方圆百里之地化为焦土。”
宁和皱起眉,掌间化出剑光:“就当真非要如此?我听闻你数年来在此讲道,想来并非作恶之辈,如今却何必作此姿态?”
“数年?我在此地讲道,已有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淮女一笑,说道:“你若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
话间,柳火再涨,焦黑已漫至了远处山头。
宁和眼见情形至此,心知再无转圜之地,只得叹一口气,抬剑以对。
淮女固然有一身烈火,然而宁和本就满身阴灵之气,又化了那寒水珠在身,剑剑皆能以极寒盖去那火,不出几剑便近得她身前来。
而淮女身形飘忽,往后细柳临风般一闪,一抬袖,周身便忽然凌空现出数条柳枝如蛇,朝着宁和凶猛探来。
说是柳枝,却生得通体漆黑,枝上也无叶,只结着一朵朵鲜红如血的焰。
宁和挥剑抵挡,那柳条却柔韧得古怪,其上的火焰也远不同于那些四散的红色柳叶,分明是火,扑面时却有种针扎一般的阴晦之感。
宁和未察之下,叫一枚火焰穿过剑风,燎过了她的右腕。
只轻轻一触,便留下一道卵石般的焦痕。那焦痕就如附骨之疽,片刻间就扩成了一小片。
宁和眉头皱了皱,指尖一动,便将整段右臂化作一只金手,大日之力流转数次,方才将那股刺痛般的灼烧之感祛除干净。
再抬眼看去,就见漫天灼灼红柳叶间,淮女婷婷而行,红裙蹁跹,身后有无数缀满血红焰朵的黑色柳枝无声伸展,长逾数丈,如同花瓣聚拢在花心一般将她包裹其中。
淮女朝着宁和抬起手,那些黑色柳条就像狂舞的藻,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
第一百零二章
宁和抬手, 瞬息间打出数道剑芒如扇,朝前平铺而去。道道皆携万钧之力,将面前无数黑柳尽数逼退!
几束穿透而过的剑芒打在地上, 击起尘土如雨。
正是先前从庄岫云处学来的望江剑法, 问路一招。
宁和练习许久, 如今已颇有几分所得。
待得那黑柳们被剑芒逼回淮女身侧,好似无数发团般虬结团涌之际, 宁和将剑锋一抬,气贯如虹,接以孤山一剑,山峦般剑光顿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下!
这一连两剑气势汹汹,霎时间便将淮女逼退三丈有余,满身柳枝亦是被打落大半。
淮女蹙了蹙眉,苍白的面色泛起几分红晕,挥一挥衣袖,须臾之间身后又涌出更多的柳枝。
宁和目光微凌,再度扑身上前。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
这二式四招望江剑法在她剑尖流转自如, 起手秋来攻泛以阻那黑柳,后接问路攻散逼其退去, 再以浪起那有如连绵之水般层叠汹涌之势将其搅碎, 最后再以孤山一剑劈向其根源淮女——只两套走下来, 便将她打得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只是宁和连斩数剑,自身耗费也颇大。此时林中已烧成火海一片, 血红的、燃烧着的柳叶们随风席卷八方,沾之即燃。此间又正是群峰低矮、山林茂密之所, 转眼间便烧得浓焰熏天,黑烟滚滚。
宁和身处山火之中,满身赤金又着法衣,这柳火自然不能奈何于她。只是到底忧心于火势蔓延太快,不得不几番以阴剑灭火,分心它处,便又给了不远处的淮女喘息之机。
但淮女却并未借此时机寻路遁去,只身形一晃,跌落在地,素白的双手撑在焦黑的地面上,双眸微阖,稍顷,原本泛着潮红的面色便好上许多。
她像是从这火燎的大地之中汲取了平复之力。
于是待宁和再回头来,淮女已经重新站起,身后先前颓态尽显的黑柳们也都重新恢复了精神。
一来二去,此消彼长,宁和神色也越发冷凝,这漫天的火映在她黑色的双眸中,好像在那眸中也点燃了一簇火。
宁和的怒气此时并不在于淮女之难缠,她这一路走来,可谓步步皆是迎难而上,从无容易时候。叫她愤怒的是这满山的火。
真魂境修士五感之敏锐,她能听见方圆数里草木化作焦炭的声音,听见林中活物挣扎而死的声音,甚至听见几队行走在林间客商们绝望奔逃的声音,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的修行之路,就是在她深感无能为力之时在脚下展开,她的剑,也是自这种无力与愤怒之中而生。她抓着剑,感觉到自己的内府正随着这种怒气的鼓荡而不断颤动。
同时,她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消弭的疑惑,一种不解。她想,为何至此?
如那王胡儿所言,淮女性情平和,平生讲道救人,待它们小妖们极好。又如淮女自己所言,她在此讲道已讲了足足千年。这些都说明,她至少是一名性情和煦的妖,她已经那样像是一个人了,口吐人言,神情举止甚至称得上文雅闺秀,比她教了数月的阿皎都更像是人。
可为什么,如今却一夕之间剧变至此?她是淮水畔一株柳树成妖,想来也这些年来扎根在这山间,籍土壤雨露为生。却为何此时一朝发作,便要将这山林草木焚尽?
为何、为何?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一剑接一剑。每一剑,都同那日青竹林外庄岫云提剑而起的身影更为相近几分。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山间的火约燃越大,淮女红衣猎猎,身上已被剑锋划出许多伤口,那些口子里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某种黑色的不明汁液,流淌在她雪白的皮肤和血红的衣裙上,就好像一道道皲裂的细纹。但她每一回都能趁着宁和应对四散的火势时以手撑地,又重新站起身来。她甚至仍是微笑着的,忧愁、静雅,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不知从哪一瞬起,宁和忽然意识到了,庄兄的剑固然锋利,却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一切。她应当有她自己的剑。
因为她的剑与旁人都不同,此剑即此心。一颗心,应当承载着自己的意念,就像她的笔从前写前人诗、写圣人言,后来以抒胸臆、以诉衷情,写她自己。
宁和足踏一截燃烧的柳干,隔着浮动的焰火凝望淮女的脸庞,同她漆黑的双目对视。她的剑光在手中缓缓生长,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更明亮,仿佛月映雪光。
没有起式、不见杀意,平平而出,那剑影出手,刃口甚至并不锋锐。它分明极轻,却又因堆叠了无数的白光而显出一种凝实的厚重,它分明极亮,可又像最清透的水波般空若无形,宁和甚至能透过这剑光看清对面淮女惊愕的脸。
——我有一剑,浩然之气。
这一道自她金丹之时便借登仙梯之灵气朝天斩出过的剑影,如今终于彻底成型。成了她的第一剑。以吾浩然气,养吾心中剑。
此剑即此心,宁和将她心中的不解、她的愤怒蕴藏在这浩然剑光里。
这一剑曰喝,当头一剑,喝问其心:此行此举,合理乎?俯仰天地,无愧乎?前路歧途,回头乎?
剑光过处,穿透漫天黑柳,直直轰击在淮女身上。
她当即吐出一口黑血,
倒在地上。柳条簇拥在她身侧,渔网一般将她包裹,颤颤舞动。
可淮女却一动也未动。她躺在那里,怔怔的,一张脸上尽是空茫。
宁和望了她片刻,收起剑,缓缓朝她走去。
等宁和走至身前,垂眸望着自己半晌,开口唤了一声淮女,她才终于抬了抬眼。
淮女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她说,一开口,苍白无色的唇边便淌出一线漆黑的血,“我若生来是个人,该有多好?”
宁和想了想,说:“做人,也不见得很好。”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有的活得并不比路边一株野草强上几分。
淮女笑了一声,说:“那我就做你这样的人。”
宁和说:“我不算什么,不过一介书生。”
“你们这样的人多好,天地所衷。”淮女说,“真叫我羡慕。”
宁和看着她渐渐爬上黑色裂纹的脸,没有再说话。
“你不会懂得,你自然不懂。”淮女呵呵笑道,目光忽然越过宁和的肩头,朝她身后看去。
宁和回过头,就见宁皎立在不远处,恢复了一身黑衣的人形,静静望着这方。
他朝宁和点点头:“老师。”
“老师?”淮女笑道,“看来你运道也比我好。真叫我羡慕。”
宁皎瞥了她一眼。
他二人如今一躺一立,一绿一黑两双眼眸对视了一会儿,宁皎没有开口。
他自然地走到宁和身畔,落后一步处站定。
淮女瞧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嘴里就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那黑血喷溅在地上,忽然长出一棵树来。
那树既不高也不粗,统共才到宁和肩头,通身漆黑,无枝也无叶,说是树,倒更像是一截枯木。那黑色也不像是它原本的模样,更像是焦炭一般被外物所灼后的痕迹。
它立在这火光遍地的山林中,瞧着与周围每一株被烧死的树也没有什么不同。
淮女伸出苍白的手,扶着这株黑色的树,慢慢地坐起来,将头颅靠在上面,缓了片刻才开口对宁和道:“你瞧,这就是我。”
宁和一愣,仔细去瞧那枯树。
人们说柳,总是说的它那长长的细枝,称其“柔梢春烟”、“碧玉一树、绿丝如绦”,而当拨去了那些满头的柳枝,谁还瞧得出这是一株柳树?
宁和也瞧不出。
淮女说:“我先前对你说,你若能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如今我要死了,你且来听一听。”
宁和眉头顿时皱起,她最后那一剑乃喝问之剑,虽有威势,于锋锐伤人上却绝不能说比那孤山一剑更甚,更遑论伤及性命。
“我从无杀你之意。”
淮女笑了一声:“你不懂得……莫打岔,你坐下,听我说来。”
宁和便在她身旁盘膝坐了下来。
离得这样近,宁和发觉,淮女倚着那树不止通身焦黑,那黑与黑的间隙里夹杂着细如发丝的裂口,往里瞥去,隐约能瞧见——里头是鲜红的。就像是人的皮肤下是红的血肉,这棵枯柳黑色的树皮下,流淌着的是鲜红的脉络。
“从前,许久以前,那时我还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就生在鹤涫台下。”淮女轻声说,“我还记得那一日,春风还冷,下着细雨,我大约是长了新叶,有一行人骑马来,其中一人看见我,对我吟了一首诗。说我‘春风何处问,绿芽正可人’。便从那刻起,我忽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不同别的柳,我成了一只妖。”
“那人在此停留七日,常带婢女三五、仆从十余在这淮水之畔饮酒作乐。有一回他喝醉了,叫仆从拿纸笔来说要给朋友写信。我听他说‘从前总听闻鹤涫台风凄雨苦,不想如今到此,只见到淮女浣衣忙碌。’”
“我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作淮女。那夜我见他酩酊大醉,就宿在河畔的马车上,我仿照他那些婢女模样化作人形,趁夜色悄悄到他的车边瞧了他一眼。”
“却不想他虽醉酒,却仍醒着,见我掀帘问我何人。我便说,我是淮女。他听了大笑,说:‘你来浣衣?’我怕他惊来旁人,只得转身逃了。”
“七日后,他们一行人离去了。我想跟他走,可我只是一株柳树,扎根在这淮水之畔,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每天数着来往的人,瞧那些前来浣衣的妇人,学她们说话。学会了,才知道鹤涫台对岸的山头上有座金宫,这些浣衣女便是从那金宫里头出来的。后来我有时化出人形,就去寻她们说话,说我是附近农户家的新妇,听她们说那金宫。还想着日后我若能走了,也要去瞧瞧那座金宫……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啊,真是好啊。”
“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人。可他这回没带婢女也没乘马车,身边只有一个叫阿六的仆从,他是逃命来的。他们要过这鹤涫台,逃到海边去。本来都已过了河,却忽然对岸的金宫里出来一队人,将他乱箭射死在这河里。等那些人走了,我用柳枝将他捞了上来。但他已经死了,我只得将他埋在我的树下。”
“然后又过几日,他的朋友来了,跪在那桥上哭,一连哭了好几日,叫人去捞他的尸体。他早已被我捞起来,他们自然找不到。许多人走了,只剩下他的那位朋友不肯离去。我那日有些想现身去告诉他,那人被我埋在这儿了,可当我刚想出去,就看见他忽然倒在桥上,痛哭流涕,以手锤地,然后就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剑,一剑削断了对岸的一块大石头。我害怕了,于是不敢再出去。后来他便过河去了,听说去了那座金宫,拿剑杀了许多人。”
“而当我再见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在七十一年后。那时同我说金宫的浣衣妇人已经换了许多批,我也长成了一株大柳。只有他那位朋友,穿一身青色衣裳,瞧着仍是当年模样。”
“我看见他站在桥上,站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只嘴里反复说‘不圆满,不圆满’。第四日清晨,我看见他拔出了剑,剑锋却朝着自己的头,猛地挥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死,却没想到他没有,我却活不成了。那一剑砍在他自己的眉心,霎时间天昏地暗,平地一声巨响,淮水忽然变热了,眨眼间滚沸起来,汹涌着淹上岸来。我长在水边,自然被那滚水烫死了,枝叶尽枯,根干尽毁。”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只剩一截枯木,却要比从前来得更为清醒。我忽然之间懂得了许多,就如同从前忽然之间从一株柳成了一只妖。我知道了我此番不死,原来因为被我从水里捞出来那人是个当了官的读书人,身有天地之运,我与他因缘相连,又收敛其尸骨,故而得其庇佑,于死地之中得以留存一丝生机。”
“可我本身已成一株死木,说来本算不得从前那‘淮女’。只是我由死而生,怎肯放弃?于是我离开淮水,开始年复一年于这林中讲道,我以天地之理点化此方草木走兽之灵智,引其向善,以求蕴养功德,使我死木转生,仍作我的柳妖淮女。”
“可惜……正如人死不能复生,树也亦然。”淮女叹了口气,“我几番尝试,知事不可为,于是另辟蹊径。我以功德之力引动体内一线生机,虽不能使枯木重生,却能激发出新芽一二,摘取护养,未必不能长成新柳一株。到时我舍了这身修为,将精魂转入其中,便可重获新生。千载积蓄,我已如此养得新柳一百六十一株。”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四周遍地倒伏的巨柳,面露愧色,这——莫不是便是这些柳?
淮女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便是这些柳。一百六十一株,一百五十株已损,剩下十又一株,今日尽毁于此。”
宁和沉默片刻,道:“是我之过。你熄了此间山火,我必为你寻来应对之法。”
若是旁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功德之事,宁和如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的。
淮女却
摇头不语。
“非你之过。”她轻叹一声,“我本早该已经明白,这些年每当我精魂入体,那柳不出半日必然焦枯而亡,一百又五十株柳,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春秋,我早该明白,我已做不成淮女。不过一股执念在心,不肯放弃罢了。我不是淮女,我只是死木之中一捧红血,借淮水畔千百生灵戾气而生,我是……红淮女。”
宁和也叹一口气,说道:“未必没有他法。”
淮女摇了摇头,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我心中有恨。为何我生来只是一株河畔之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喜怒哀乐无人知晓?为何我生来命不由己,合该无端葬身滚水之中?为何我千载以来行善举积攻德庇佑一方,在这天地之间却始终走不出一条路来?这漫山柳火,就是我心中怨恨所燃,我一日不死,这火便一日不能歇。”
宁和无言以对。
淮女映着火光的双眸之中似怨似愁,她勾唇道:“如今我是要死了,你这一剑当真厉害。我在你这剑中瞧见今日我烧了这山,正如当年那人引动淮水烫死了我,一饮一啄,原来无所谓公不公平可言。心气散了,也就活不成了。”
宁和说:“这世间诸事阴差阳错,无可预料。我亦满心疑惑,不得其解。”
淮女说:“待你有所得,兴许就同那位青云子一般,也成了仙。”
宁和沉吟片刻,问道:“不知淮女所说二人,可是陈、庄二位?”
她先前听淮女所说,合宁和对应先前读到那淮水涨沸之言,自然想得到说的必然是庄兄与陈兄二人。一番念头在心中百转,此时方忍不住问出于口。
淮女神色有些惊讶:“你竟知晓?”
宁和便同她将前缘相说。
她修行之日未久,这段经历也并不算长,从头说起,也不过半柱香时间。淮女却在这短短片刻之内肉眼可见地越加虚弱起来,那黑色裂纹在她身上越聚越多,几乎已看不清那张原本可称秀美的脸庞。
“竟然有如此一番缘分。”淮女说,声音渐微:“可惜,我倒想再见他一面。”
说话间,漫山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下来,露出焚后焦黑一片的山峦与大地。
一片黑色之间,忽然跃出一点橘红,迅速朝着这方跑来。
淮女半眯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轻声说:“是胡儿来了。”
红狐狸仿若一蓬红云,闪电般扑过仍燃着点点红焰的林间,落地化作人形,惨白着脸扑跪至淮女身前:“淮女姥姥!淮女姥姥!您这是怎么了!”
淮女抬了抬手,沾着黑色汁液的手掌虚虚抚了抚他的脸庞,笑了笑。
王胡儿眼睛里一下落下泪来:“姥姥,是胡儿害了你!”
他瞥一眼一旁的宁和,嘴唇抖了抖,没说什么,只目光中暗掠过一丝恨意。
“不必如此,同你没有干系。”淮女柔声说,“我淮女生来走至今日天推地搡,少有能自主时候。只除了教养你等这群小妖,算是自愿而为。如今我死了,你等便自去寻些出路罢。”
“姥姥!姥姥万寿无疆!”王胡儿听她说起死字,眼泪顿时淌得如同下雨一般,伏身在她脚边“咚咚咚”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急急道:“姥姥受了什么伤,胡儿这就替您买药来!”
淮女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发顶,别过脸对宁和说:“我是当真喜欢这小狐狸。你若肯带着他,我送你一样东西。”
这……
宁和下意识回头望了眼静立在身后的宁皎。
淮女将死,亦有她之过,如今她既开了这个口,宁和心中自然想着应当应下。只是阿皎与她名为师生实有朋友之谊,一路同行,若要再加这头狐狸,便需得问过他才好。
淮女也跟着看过去一眼,笑道:“怎么?不过一头狐狸,碍不着他什么。胡儿伶俐,尽可叫来端茶倒水,当个下仆使便是。若留他在此,我死后,恐怕有别的孩儿们要拿他寻仇。”
宁皎冷淡地看她一眼,对宁和说:“全凭老师做主。”
宁和叹了口气,对跪在地上的王胡儿道:“如此,你今后便跟着我罢。”
王胡儿只是哭,哭个不停。
淮女有些费力地抬起手,往身后的焦黑柳干上拍了拍。只这么轻轻一碰,那树干上的黑色外皮就簌簌掉下来一大块,露出其下脉络鲜红的内里。
淮女面不改色地将手伸了进去,指尖探入间“叽咕”之声不绝于耳。
宁和看着随着她的动作挤出的一大捧顺着枝干流下的黑红液体,眉心一跳。
淮女从树身中挖出来了一枚鸽卵大小的浑圆红石,轻轻一送,将它送至宁和眼前。
只见那石头生得表皮光洁,如珠似玉,内里一片纯净鲜红。
淮女说:“我将陈长青埋在脚下七十余载,虽自那日淮水涨沸后不见了尸骨,早年时却也无意间以根系将其血肉精魄攥取身中。如今打磨收敛,成了这红石一枚。你既认识他,我便将它送予你做个念想。”
宁和一怔,忙伸手将它摘下,捧在掌心。触手温热。
抬眼再看淮女,却发现她倚坐在那儿,已闭上了眼睛。再过片刻,整个人渐渐融作一汪黑水,没入了身后那截柳干之中。
王胡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姥姥!”
山风袭过,卷起满地黑灰。林木间仅剩的丝缕焰火也终于随之熄灭,只星星余烬在风中点点闪烁。
淮女说这漫天的火是她的怨恨,非她身死不能消弭。如今火尽了。
宁和站起身来,静静瞧了会儿那株只余枝干的黑柳。从那块破损的裂口处望见里头已经褪去了原本的艳红颜色,变作了外皮一般的焦黑,同一株真正的枯树再没了分别。
小半个时辰后,山间下起了一场密密的雨,彻底浇灭了林间的最后一丝火气。
雨丝连绵一夜,将每一寸黑色的土壤浸透。第二日清晨日出之时,已有零星的新绿草芽自一片黑土之中探出嫩尖。
第一百零三章
相州属水, 位于大赵版图东南,其州域近海,域内西高东低, 西面有小金岭, 群峰连绵;东面河网密布, 有相江穿州而过。
相州州城,便坐落在相江之畔。
只是凡人不知的是, 这相州之内,还藏有两座传说之中的仙家门派,一西一东,正是赫赫有名的青云四盟之中二派金虚、承鼎所在。金虚派在西,坐落在相州西部小金岭间;承鼎派在东,隐匿于相江下游茫茫相庭湖之中。
相州多水,气候宜人,百姓富庶,亦少战乱,自古便为出了名的膏腴之地。相州城,更是大赵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城。
宁和一行入城之时, 正逢上城中一年一度的“采三节”,满城人潮拥挤、擦肩摩踵, 险些挤皱身上衣袍。
城中客店几乎家家住满, 宁和一路问来, 费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偏僻处找到一间尚有空房的,却也是仅剩了一间最贵的,别的全没有了。
宁和叹了口气:“一间便一间吧。胡儿, 将我那箱笼搬上楼去。”
王胡儿应了一声,背着箱子上楼去了。走前还回过头, 满脸堆笑地朝宁和身后拱拱手:“嘿嘿,师兄,那我就上去了。”
宁皎抄手站在那儿,一脸漠然,并不怎么理他。
宁和看在眼里,又叹了口气,将房钱付了,回过身道:“阿皎可饿了?不若在此用过午饭。”
宁皎这才点了点头,说好。
二人于是选了处窗边矮桌坐下。
此时距他们回到大赵境内,已过去月余时日。从番南进大赵,番南在西,而相州地处东南,一路过来需得先过青州,再往东横跨怀、益、通三州,几乎从大赵整片腹地横穿而过才能抵达。若以凡人脚程,少说也得走上半年。但换做宁和等修士,急赶之下数日便能奔至。
之所以走了这整整一月,还是宁和过青州时听一路遇客商所言,说青州小行山中有妖兽作乱,有山村阖村而殁,于是转道去了一趟,在那山里斩了一头虎妖。
当时宁和一番寻找,正撞见那虎妖趁夜袭人村庄,当即提剑上前与之相斗。
那虎妖本领虽远不及人面鱼、淮女等大妖,却身具一种神通,能化作飞沙遁逃,山林之中甚是难捉。宁和初时不防叫它跑了,只得一番苦追,这才耽搁了这许多时日。
至于那王胡儿,宁和既受了淮女所托,自然不会丢他不管,便一路将这头狐狸带着。王胡儿那客栈在那场大火里烧了个干净,无处可去,又害怕别的妖来寻自己的仇,自然也只能一路跟了来。
只是比起才刚能化人形不久、最初连说话也不怎么流利的宁皎,王胡儿这头公狐狸已经在这人世间混了不知有多少年,一身毛病实在不少,也不知都从哪里学来。才几日相处下来,宁和便发觉他虽不至于大奸大恶,可什么贪财好色、好逸恶劳、总爱占些小便宜之类的坏习性简直数不胜数。
宁和从前最是不喜这样的人,后来年纪渐长又当了教书先生,知道这世上人有百样各有成因,强求不来,脾性才逐渐宽和。
只是这王胡儿如今成日跟在她身边,宁和看他那油里油滑、坐没坐相的样子实在碍眼,有时难免说上两句。后来知道他能化人形已有百年了,居然连大字也不识得一个,索性从此教宁皎时,也叫他在一旁跟着学。
王胡儿最初学得面有苦色,硬坐了两天,又忽然变了副态度,只说宁和既然教他识字,便也是他的老师,还成日试着管宁皎叫师兄。即便宁皎从来也没应他过,他也乐此不疲。
宁和性情使然,不欲跟他计较,无奈之下也就随他去了。但宁皎却素来是个冷硬的,从前还是蟒时就没什么好脾气,一路只视这王胡儿于无物,连目光也不曾瞥过去一眼。
于是王胡儿比起宁和,如今仿佛更怕宁皎一些,常常想讨好他,赔着一张笑脸凑过去嘘寒问暖。
可惜他越是殷勤,宁皎一张脸就越冷,瞧得一旁的宁和在心中哑然失笑,心知若不是自己在旁,恐怕阿皎已叫他烦得动起手来。
这王胡儿既然满口“老师”,宁和便也就把他当个书童来使。她从前每到一地,总要搜罗些别处没有的书来,成了修士这习惯也没改。如今这书笼,平日就给了王胡儿背着。
今日到了这相州城,天色已近午时,若再赶去金虚派,就太晚了些。宁和便打算在这城中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去。
先前她被金煌真人所救,带上青云山,随后也一直住在山中,说来还从未来过这金虚派本派。
宁和也只在在青云山时翻越过的书简中看见过各派位置所在,知道金虚派在相州小金岭中。然而那小金岭想来破大,此番前去无人引路,恐怕是得找上一阵了。
城中正大办着“采三”佳节,四处都闹哄哄的,厅中尽都满座,连菜也上得极慢。
这城中无处狩猎,宁和担心阿皎吃不饱,一气点了十来只鸡鸭,直叫那店跑堂儿的听得目瞪口呆。
“客人当真是要这么多?”
宁和朝他笑笑道:“只管做来。”
她这一路不走大道,也顺手采了些山珍之物,每过城镇便寻人卖出一些,手头是不缺银钱的。
宁和从前还在书院之时,人过中年,便喜食清淡,每餐吃得都不多。现今这习惯也未改。
于是饭菜上来不久,就变成了宁皎吃,她坐在一旁静静地品茶。
王胡儿早先就已上街去了,放完箱笼过来打了声招呼,便迫不及待地一溜烟跑出门去。想来这一路荒郊野岭风餐露宿,早已把这头爱热闹的红狐狸憋坏了。
宁和懒得管束他,总归入夜前知道回来就好。
街上敲锣打鼓,声音震过半边天。宁和倚在窗前,听行人们来往交谈,倒也听出这“采三节”的“三”原来采的是“菱角”、“莲蓬”、和“白芥子”,是相州特有的节会。
前两样宁和自然知道是何物,却从没听过这“白芥子”。于是便在那跑堂儿过来时问了句。
那跑堂儿正万分惊讶于宁皎的饭量——他已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一连吃了有八只烧鸡,听见问话,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笑道:“白芥子啊,这东西不易存放,客人这样外地来的方才不曾见过。我们店里便有,您若好奇,我给您盛一份上来!”
宁和还当真生出几分好奇来,就叫他端来瞧瞧。
那跑堂儿应了一声,转头便端来一碟绿油油的物什来。一张张两寸来长,圆圆厚厚地摆在瓷叠里,像是什么树的叶子。宁和少见过长成这样绿得发亮的颜色,伸手取了一片,触手是凉的,想是生吃的。
“将两边剥开就能吃了,像是白馍馍一般,我们这儿土话管馍馍叫‘芥子’,白芥子,意思就是说的白馍馍!”跑堂儿嘿嘿笑,说:“可惜这东西摘下来过了一日,里头就瘪下去,吃不得了,只能鲜吃,别处可见不到呢。”
宁和闻言,试着用手指捻了一捻,发觉这东西叶子般外皮下另有一层,且十分易揭,揉搓两下便能整层剥开来,露出里头白生生的内里。
咬一口,没什么太分明的味道,绵绵软软,说是白馍,吃起来倒还真有几分像。
宁和尝了两口,笑道:“不错。”
“是吧,许多头回来咱们相州的人,都要吃一回这白芥子。”那跑堂儿说,“只可惜今年年景不好,这白芥子价钱平白要比往年贵上许多,您没碰上好时候。”
宁和一听,下意识问了句道:“年景不好?可是受了什么灾不成?”
那跑堂儿面有难色,过了片刻才低声说:“您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小的我这才多嘴提那么句,可不是天老爷的灾,是有妖怪作祟哩!”
“妖怪?”宁和神色一凝,道:“竟有此事?还请详说几句。”
“客人莫要不信哩,”跑堂儿一脸肃然地道,“须知这白芥子生在相江水畔,每年都由下头的诸多村县人家划了木筏儿摘来,送到州城来卖。今年若不是有那妖怪之事,使得村中儿郎妇人们不敢下水,岂会有这白芥价高之事哪?”
宁和目露思索,已决心前去一探,正要再详问上几句,那跑堂儿却已要走,说:“实在对不住,今日过节,店里忙碌,小的若再耽搁,恐要挨了掌柜的骂了。您若想听些详细的,随寻处茶楼,四处说书的定然都在讲这事儿呢!”
于是待宁皎吃完,宁和就领着他上街,如那跑堂儿所言,找了一间热闹茶楼进去。
一踏进门,才发觉这里头人虽多,众人却都不作声,竟是颇有几分安静。
抬眼一看,就见店中间木台上站着一矮小男子,手持竹板,张嘴念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诸位,今日我老郑头要说的,就是近来咱们相州最大的一出怪事!”
这茶楼上下二层,一楼已满,二层上有屏风相隔,显是雅座。宁和要了一壶茶,同宁皎选了一空处坐下。
那自名老郑头的说书客继续道:“鸱鸮何物,诸位可知道?这词,说的就是猫头鹰,用咱们相州话说,就是那报丧鸟!近日诸事,就跟此鸟有关!”
“传闻啊,咱们相州有这么一只报丧鸟,长得极大,长得白脸红眼,那两双翅膀展开,有一丈多长,是成了精了!那这报丧鸟是怎么能成这精呢,全凭啊,它年年吃了那小孩儿的魂!就在每年的咱们这采三节前后,这时州中人人都下水啊,而这水有深浅,有些小孩儿一不小心,可不就淹死了么!这只报丧鸟啊,每年就守在相江边,等着吃这些淹死小孩儿的魂!”
这说书客口条极好,声高声低间说得在座许多人惊骇起来,有人问:“真有此事?”
那说书客立马将手中竹板一拍,大声道:“这可不是老郑头我瞎编的,在座许多本地人肯定都听过,不
信诸位互相问问,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便有几人在底下答应道:“是有这么回事!”
人群惊呼起来,说书客等众人讨论一阵,自己呷了口茶,才又将那竹板一拍,续说下去:“只是啊,咱们这到底多水之地,谁家娃娃不是三五岁就在那塘里田头扑腾个不住?虽有些运道不好的,可真淹死在水里头的,却又能有多少?那报丧鸟从前只在那儿等着捡死的吃,诸位,且想想,若它等不及等不到、腹中饥饿之时,又会如何?”
底下喝茶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说不得便要害人!”
“正是!”说书客道,“那畜生等不到死的,可不就要将那活的也变成死的!今年采三节,城中白芥子价翻数倍,就是因这妖鸟成日瞧瞧守在那相江边上,见到有人来采三,就出来将筏子盆子尽掀了,等人淹死来吃魂!弄得沿江民户纷纷关门闭户,不敢下水,才使得无人采芥,芥价数翻啊!”
众茶客议论纷纷,有人信,自然也有人不信。
一男子高声说道:“岂有此事?官府难道不管么?一准是你这矮子编出来哄人的!”
那说书客倒也不恼,只道:“你这汉子定不是咱相州本地之人吧?前些日就在那相江畔壶里县牛角滩,就有人亲眼见过那妖鸟!你自去打听,我哄你作甚?”
那男子的确并非相州人,听他说得详尽,便犹疑起来,不再做声。
二楼茶座,宁和将手中杯盏轻轻放回桌上,站起身道:“走罢。”.
“老丈,敢问前头可是牛角滩村?”
牵了头驴蹲坐在道旁的黄发老丈老早瞧见骑马过来的宁和,正拿眼盯着她瞧呢。听见发问,才咂了咂嘴,用有些生涩的官话开口道:“是呢。你往前去就是。”
宁和谢过这老丈,才催马前去。
走时还听那老丈嘀咕了句:“今儿怎么来了这么多生人,怪哩。”
这牛角滩位于相江畔,上游两三里处有片山峡,水流本就湍急,流到了此处又恰有有块巨石在江中堵住一侧,于是将河道冲得弯折,长年累月,成了副牛角般的形状。固名牛角滩。
牛角滩村,说的就是这牛角滩两岸一里来远的百来户人家。
宁和一路骑马过来,发觉这相州果然繁华,每村都过百户,这样的大村,在她们越州是见不到的。
这马是宁和在壶口县城里买的,她想着既然要在村里行走,不比郊外,到处都有人家不好御剑,还是寻一匹马骑着看着寻常些,总不能走着去。
宁皎却不愿骑马,只说自会跟在后面,宁和自然也不会勉强他。至于那王胡儿,宁和动身时他还不知在街上何处没回来,便没带他,只对店家说了去向,请他瞧见王胡儿回来时只会一声。
牛角滩村人家多,田塘屋舍遍野,可村里却不见多少走动。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一白发老媪倚在院门边上,慢吞吞地剥着一篓莲蓬。
宁和下马上前,拱拱手道:“请教老太,这村中之人都去了何处?”
那老媪大约眼神不太好,盯了她好一会儿,抬手指了个方向,张嘴说出的话却是方言,宁和是一点也听不懂。
彼此鸡同鸭讲一会儿,也只好朝这老媪指的方向去了。
穿过村中铺了些碎石子的泥道,马蹄哒哒走了有半柱香时间,出了村子,四周处处塘洼池沟,水中种满莲菱等物,绿茸茸接天连碧,几道木桥、石桥相连,曲折着延伸向远处的江边。
宁和远远瞧见江边有许多人,忙催马过去。
看上去并不远,只是这田塘之间小道却曲折得很,生生又走了一炷香才到。
江边修着石堤,这些人正是拥在那石堤上边,男女老少都有,看打扮大都是附近的村民,也有些穿着长衫细布,瞧着分明是殷富人家模样的。最外头甚至还有个一身明蓝锦衣的年轻公子哥,身旁带着四五仆从,坐在一把木椅上,后头还有个粉衣裳的小丫头给他打扇子。
这些人闹哄哄的,都争相往江水方向看着,没人注意到宁和的到来。
这样一群人聚在此处作甚?宁和心中好奇,不由将马拴在一旁,也往那石堤上走去。
才刚走两步,就听人群忽然欢呼起来,许多人喊:“道长来了!道长来了!”
最外头那蓝衣公子也再坐不住了,连声喊着仆从们替他挤出路来,好叫他上前去。
宁和一愣,抬眼就见一道明光自上空一划而过,落在那石堤最前端。着道袍踏银剑,分明正是修行之人。
那人一落地,人群更是鼎沸起来。
“周道长,您可捉住那妖鸟了?”
“道长,那妖鸟长得什么模样?当真吃人么?”
“周道长!您看我如何,可能跟着您学那仙法?”
最后一声正是那蓝衣公子公子喊的,声音高亢,一时将旁人都压了下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从大声喝着“让开!让开!”,簇拥着他越众而出。
“蒋公子,我已说过许多回了,修行一事需看缘分。”应是里头那道长说话了,语气很是无奈,“况且你家中也不愿你入我道门,还请勿要纠缠了。”
“周道长,我心诚啊,不是说心诚则灵么!”那蒋公子显然不肯放弃,“我家中我自会去说,您就收下我!”
人群外的宁和却微愣了片刻。那道长的声音……听着甚是耳熟。
第一百零四章
宁和脚下微微一动, 便闪身进了人群之中。以修行之人的速度,凡人们自然是无法察觉的,只前头那道长咦了声, 若有所感, 抬眼看来。
一见之下, 当即大惊:“你……宁妹?”
宁和也是惊讶不已:“周兄?”
这位周道长,却正是自青云顶一别, 已三两年未见的周琛书。
宁和乍惊之后一想,既然金虚派立根这相州之中,周兄身为派中弟子,听闻有妖物作祟之事,自然前来探查,同自己撞上,实在也算不得什么怪事。
只是……
宁和脸上神色未变,同他拱手相礼,心中却暗道:不过才两年多功夫,这周兄,变化瞧着可真够大的。
不怪宁和方才见他御剑而来时未能远远一眼将人认出, 实在周琛书其人,在宁和从前的印象当中总是副活泼爱耍模样, 浓眉星目、意气风发, 喜欢穿着身颇为亮眼的宝蓝衣裳, 身畔总有三朋五友呼和着结伴而行。
而再看今日立在这人群当中的周琛书,身上穿着着一套规规整整玄□□袍,头戴素冠, 面上蓄了短须,人也瘦了一头, 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模样。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是那双眼。那双眼沉静了下来,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宁和只觉竟是比青云山相隔二十年未见重逢的那一回来的陌生之感更为强烈。
她心头生出一股油然感慨,口中似叹似笑一声:“周兄啊。”
周琛书也笑了笑,神色间较她更为复杂几分。
这些日子,他是变化许多,却远不及他这位昔日同窗。
两年前重逢之时,她也是穿着这样一身青衣,还未迈入道途。见得时虽叫媞微拿红绸捆着,却仍是落落而大方,朝自己道一声:“周兄,别来无恙。”
温润如玉,君子藏器。
可今日再见,他却已一点瞧不出这位昔日同窗的深浅了。只觉得如临高山,如见清风,山和风分明都在那儿,却又遥不可触。这种感觉,他从前只在门中前辈身上感受过。
宁和宁伯骥。
早在许久之前,早在他二人还在岐山县那间四墙矮矮的县学中读书之时,他就知道她是不同的,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那是在某一日的清晨,他早已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当时他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在与某个同窗玩闹,也许在趁着夫子没来往嘴里塞着糕点……但稍后,当那个身量矮瘦
、面容秀气、一身布衣作学生打扮的青色身影跟在夫子身后走进门来的那一幕,周琛书却一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也不曾忘记。仿佛一种命定般的预感。
宁和和所有人都不同,并不单因为她是个女子。周琛书有一回路过教堂后方,曾见廊下捧着一卷文章,像是叹息一般说了句:“有圣人气。”
那话里虽没提名姓,但周琛书知道,说的必然是她。
他那时同宁和交情很好。一为他生性喜好与人结交,但凡遇见看得上眼的,他总要前去交个朋友。二来,那时他见学堂里旁的学子都觉她是个女子,视她为异类,连话也不肯同她说。他看不惯这行径,便故意走哪儿都叫上她一道。
只是当年的他还不明白,同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越是相交,是越会深感自惭形秽的。想来于他们整间学堂中许多人而言,都是如此。她就如一面镜立在那里,许多人最初不屑看,后来是不敢看。
后来时隔二十年青云山一见,他只觉她已藏锋内敛,比之少年时候更添几分宽厚和煦。正如美玉于匣,望之可亲。但那时他周琛书亦是意气风发,雷火少君、金虚派首徒,刚刚自那青云盛会折桂而归,赢得青云令在身,门中人人敬仰,感受自然不同今日。
不同今日啊。
如今不过才隔两年再见,周琛书隔着人群拱手回以一礼,抬眼间细细望她,发觉除去修为之外而观其本身,隐约也有不同。
她身上仿佛自从前的沉淀后平和内敛之中又重新酝酿出了一种锋锐,那锋锐有别于年轻时初出茅庐的那种毕露锋芒,而如玉有棱、剑藏匣,和而有威、悯而有持,气舒目明,渊渟岳峙,真有仙圣之姿。
周琛书满心复杂,胸中闷下一声长叹。
少年时的他是不会叹气的,他已老了。
二人久别重逢,又各自心中都有疑问,自然要寻处叙话。
宁和回头骑她那马,周琛书则在这石堤上打发这些热情来围观他的村民们。旁人还好,只那位一心要拜他为师蒋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走,还要指使几个仆从将他围堵,逼得周琛书不得不御剑而逃。
宁和骑马绕进一片人高的苇丛当中,没走几步便瞧见宁皎。他正盘腿坐在苇间一处空地上,燃了堆火,火上烤着几只不知从哪儿捉来的野鸭。
见宁和过来,起身道了句:“老师。”
宁和瞧了他那火一眼,无奈道:“阿皎,你若要烤着吃,需得将这毛拔去了,还得将它肚腹剖开,剥洗一番才好。”
宁皎回头望向火堆,皱起了眉。
他像是思索了片刻,弯腰伸手将那火上烧得羽毛焦糊的鸭子一只只取下来。
宁和当他要拔毛,正说上前帮手,却见他把头一晃,晃出一颗偌大蛟头来,一口一只,吞果子似的几口便将这几只野鸭给吞了个干净。
宁和:“………”
“罢了,”她叹口气,“你若下次想吃烤的,让我来做就是。”
宁皎吞了那鸭便又重新化回人面,闻言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宁和一面并指一点,使一道剑芒落入芦苇塘中,激起一蓬水花将那火堆熄灭,一面正要同他说起方才周琛书之事,就觉察林外有人御剑而来。
回头一瞧,正是他跟来了。
“正要同你说起,阿皎,这位是金虚派周琛书周兄,表字叔才,同为师在岐山县时乃是同窗好友。”宁和笑道,示意宁皎上前,“周兄,这是宁皎,我收的学生。”
周琛书落地收剑入袖,见了宁皎明显一顿,想是未曾想到此处还有旁人,听了宁和介绍,才复如常笑道:“原是如此。”
因宁和说是学生,那于他而言自然算是晚辈,于是周琛书只是点一点头,没多说什么。合该是宁皎见礼,只是他似乎自己并不晓得,见周琛书点头,他也就原样点头,脸上连个笑模样也无,倒叫周琛书愣在了那里。
宁和:“……阿皎识字不久,尚不通礼数。周兄见谅。”
“无事,无事。”周琛书摆摆手,回头看了眼天色,“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为兄在相州城郊有处院子,宁妹若是不嫌,不若上门一叙?”
宁和便道:“也好。”
周琛书于是又将袖中剑取出,朝前一抛,显是要御剑而走:“随我来。”
宁和却顿了顿,回过头:“我那马……”
周琛书循着她视线看去,笑道:“也是,宁妹你入道时日尚短,想来还没来得及学过这等杂学。”
说罢,只见他一挥袖,便将那黄马隔空摄来,纳入袖中。
“这袖里乾坤,还有那匿身之法,你得空了还是学来傍身为好,皆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罢,周琛书踏剑而起,身形一晃,远遁而去。宁和如今修为高他许多,自能轻易跟上。
周琛书常年在此,自然轻车熟路,一路专寻那人烟稀少处行走,不久便到了地方。
是间石墙小院,修在一处渠水之畔,院有三进,青砖灰瓦,院外遍植桑柳,瞧着颇有几分清幽之意。
周琛书落在院门处回头看来,一眼正瞧见宁皎紧随在宁和身后落地,一身黑光将将散去。不由眉头一动,目中闪过讶色:“宁妹,你这学生……”
宁和本也没想瞒谁,如今他既问起,便道:“阿皎非人,同我有些缘分。也是因缘巧合,成了今日之师生。”
周琛书神色略有复杂,没再说什么,上前推开院门道:“进来吧。”
院中石画屏红木梁,还养了许多花草,景致十分可人。
于情于理,宁和自然是要夸上两句以作寒暄的。只是刚自垂花门过,还未等她开口,就听一旁厢房里传出一声:“琛郎,你带了谁来呀?”
宁和当即一愣。
那低低的、语调娇娇柔柔、仿佛时时刻刻都含着点笑意的声音,凡听过一回的人,想来也都同她一样,许多年也不会忘记。
沈媞微。
周琛书面上露出些无奈,他带着几分尴尬之色地转过头对宁和说道:“……媞微如今,有时也会住在我这里。”
话音还未落,屋里的人已迈步走了出来。
榴红裙腰配金底彩羽带,头插碧玉串珠银花钗,乌发白面、黛眉红唇,走动间步履纤纤轻盈,这沈媞微,瞧着和两年前初见时倒是别无二致。
“咦。”沈媞微的目光一眼落在宁和身上,顿时面露意外之色:“是你?”
“哎呀,”她笑说,“我听琛郎说你没回来,还当你折在那青云顶中了,原来竟还活着么。”
“还……带了个男人回来。”她看向宁和身后,歪了歪头,一双深绿双眸迎着光,有一瞬闪过如同鬓间雀羽一般的翠色:“呀,我瞧他不像个人,你从哪里捡来的?”
周琛书喝了声:“媞微!”
沈媞微扁了一下嘴:“好好好,我知道了,这是你的好宁妹,我不说了就是。”
说话间,她已走下石阶,离宁和不过十来步距离。四目相对间,宁和瞧见她忽然抬手,雪白的腕间猛地蹿出一条灵活若蛇的红绸,朝着扑面自己袭来!
与从前她二人青云山初见别无二致的一举,可宁和却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了。
宁和眉头微动。记忆里,那道红绸迅若闪电,只一眨眼间就到了面前。而此时的她眼里,沈媞微的动作瞧着却缓慢得很。
慢到宁和略作犹豫了片刻,才将袖一拂,把那红绸挡了回去。
“沈媞微!”周琛书面上已有几分恼色,“你若不愿待在我这儿,就自去寻个去处!成日闹来闹去,没个消停时候!”
沈媞微刚叫那道打回来的绸子逼得后退几步,闻言一怔,别过头瞧着周琛书,几息之后竟是忽然就落下泪来:“我就知道你早想叫我走!琛郎,你好狠的心……你若不想见我,又何必要留着我,赶我走就是,你自回你那金虚派去,还找我做什么!”
“你——”周琛书眉头皱起,面上显出气怒之色,但同她泪蒙蒙双眼对视片刻
后,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何曾想赶你走了。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第一百零五章
“宁妹, 还有这位……请进吧。”周琛书将宁和与宁皎二人让进屋中,“方才实在是冒犯,对不住你, 我这就让媞微同你道歉。”
“无事, 沈姑娘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宁和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微笑着说道:“今日与周兄重逢,正是喜悦时候, 又如何会计较这些。”
“是啊,宁妹素来大度,德行处事,都属我等之中最佳。”周琛书松了口气,笑意中带上了几分怀念:“还记得从前,几位夫子凡有提起,没有不夸赞的。都说宁伯骥才德皆秀,只……”
他顿了一下。
宁和自己笑着接了:“只可惜,是个女子。”
周琛书也笑,又叹气,摆着手说:“凡尘往事而已, 不提了,不提了!”
宁和笑了笑, 说道:“周兄原来也还记得从前。”
对她而言, 这样的话中其实隐隐已有几分指责之意了。交浅言深、人各有志, 原本以宁和的性子,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只是今日一见,颇感周琛书大有不同, 心中一时感慨,又恰巧说到了此处, 便忽然有了这样的一句。
周琛书闻言抬了抬头,一双眼望着宁和,似有些出神。
半晌才说道:“也是怪事。我也原以为,早都忘了。这二十多年来修仙问道,的确也不曾回想。只是近日却总常常忆起,历历眼前……有时觉得,仿佛大梦一场,一觉梦醒,我还在书院读书呢。”
说道最后一句极轻,几近呢喃。
一阵清风穿过雕花门扇穿堂而来,拂过周琛书带着几分怅然清瘦的面庞,道袍当风,颌下几缕短须微微颤动,倒比从前学堂几背书囊习文章的日子时看着更具几分寥落文气。
宁和目光微动,粼粼似有湿意,似有许多感慨,最终只化作了又一声的叹息:“周兄啊。”
两位阔别已久的昔日同窗静默地坐着,旁边还杵着个一身黑衣,别着脸望向窗外也不吭声的宁皎。
小院柳香桃絮、风静影长,许久也没有人再开口。
又一会儿,隔门听得环佩“叮咚”几声,却是沈媞微提着一壶茶走进来,语笑嫣嫣,十分殷切地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分毫看不出方才还凄声垂泪的模样。
还对宁和说着:“真对不住,我这人性情不好,乱发脾气,你不要同我计较。”
她凑得很近,红裙摇曳,宁和嗅到一股扑鼻的脂粉香气,隐隐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儿。混合在一起有些奇异,但也并不难闻。
宁和说道:“无妨。”
沈媞微对她笑了笑,又拿眼去瞧她身后的宁皎:“这位呢?这位喝不喝茶?”
宁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像是不怎么想理会,但又看了眼宁和,想起她先前说自己不通礼数的话,便皱起了眉。
片刻后,开口说了句:“我不喝茶,多谢你。”
声音依旧冷得很,却是一句十分妥帖的谢语。宁和正望着他呢,见此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见她笑,宁皎墨绿的双眼一眨不眨,缓慢地,也浅浅的勾了一下唇角。
宁和目光柔和,心想:阿皎如今神情交谈都是越发自然了,只要再多读些书、多懂些人情道理,和人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她知道他不喜欢和人说话,待在这儿也无趣,便说道:“阿皎且自去吧,我同周兄在此叙些旧话,稍晚时记着回来就是。”
宁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宁和望着他的背影失笑,心道才说长进了,这告辞道别又给忘了。
不过在周兄这里倒也无甚要紧的,她看了眼周琛书,举着茶盏朝他歉意地敬了一敬。周兄为人早年也跳脱得很,不会同阿皎计较什么礼数。
果然,周琛书只是摇了摇头,再瞥了眼身旁的沈媞微,甚至朝宁和露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苦笑来。
“唉。”他笑道,“媞微,你也去吧。我同宁妹说会儿话。”
沈媞微却是不像宁皎那样听话的,她笑盈盈地说道:“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么?哎呀,你的宁妹带来的男人见我来了,就走了,可见不喜欢我。如今你又要我也走,可见也不喜欢我,琛郎呀!”
她话语极快,末了眼风幽幽地扫一眼周琛书。说实话,是极漂亮的,宁和在旁看着,只觉沈媞微似比从前更美了几分。她原本自然也是美的,榴红金翠,明艳夺目,只是多少凌人了些。而这时再看,不知为何,眉眼间颦笑楚楚,似软和了许多。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然而宁和还未开口,周琛书便说道,语气有些烦闷:“媞微,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宁和便微不可查地轻叹了口气。
随着这一路修行走来,她的心态比从前更加稳沉,日渐似一口老井,静无波澜。
如今再看这沈媞微与周兄之间,已瞧出了不同的模样。这二人一闹一静,瞧着是沈媞微嗔闹作怪,占尽上风,周琛书闷头受气。实则沈媞微一举一动时都总拿眼瞅着周琛书,一副心神全在他身上,见他稍有生怒,就不敢再说了。
可她又生来是这样的性子,肆意随性,克制不住。一待得周琛书不再同她生气了,难免又故态重萌。
如此反复,怕是要生嫌隙,难以久聚。
果然,周琛书这么说了一句,沈媞微眼睫一垂,抿着唇就转身出去了。
宁和眼快,分明瞧见她眼眶似乎又泛起了红。
前一刻笑着,后一刻落泪,喜怒系于人,能有几时好。
她暗叹着,垂目喝茶。
周琛书倒是朝着望了沈媞微背影片刻,眉头先是松了松,又皱起,目光复杂难言。
他如今双颊都清瘦下去,没了从前丰神俊朗之态,皱眉时竟隐隐显出几分肃然严苛之态,是再不像宁和从前认识的那个周生了。
好在这神情只三两息,转头同她说话时,周琛书脸上又恢复了些笑意,问道:“不知宁妹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当时下了青云顶来不见你,我还当你……真是一大喜事啊!当真,是今岁以来最大的喜事!我稍后便订桌好菜,当浮一大白!”
他是真喜悦,哈哈而笑,语声明快间,依稀又还有了些当年的年少风流之气。
“这便说来话长了。我在青云顶中有些经历,耽搁许久,如今才刚得脱身出来。又赶路了许久,才到了这相州来寻你们。”宁和以实相告,只隐去了青衣人与庄兄之事,也轻笑着道:“原还愁着如何寻路上门,不想在这外头先与周兄遇上了。也是缘分。”
“是,你我向来有缘!”周琛书笑道,“从前年少尚在凡尘时便相识,二十多年后修行之途还能相见,可不是等闲的缘分!我这一辈子啊,也就只认识你这一个宁和宁伯骥了。”
他这话听着高兴,却又似乎竟隐隐带了几分暮气。这也是从前的周琛书不会说的话。
宁和就说:“周兄不过而立之年,道途尚远,哪里就一辈子了。”
周琛书只是摆了摆手。
“媞微!”他忽然扬声道了句。
屋后窗棂一动,露出半张素白面孔。沈媞微笑道:“琛郎叫我?”
周琛书说道:“劳烦你往城中订一桌酒席来,我同宁妹久别重逢,该吃一顿酒饭。”
沈媞微笑了一下,说:“好。”
便放下窗走了。
以宁和如今的修为,自然知道她从前厅出去,没多久就绕到了窗后,只是不提罢了。
周琛书回过头,面上笑容还在,却淡了点,对宁和说道:“媞微心思敏感,宁妹不要见怪。”
宁和摇了摇头,温声说:“我今日同你聚过,便要去金虚派了。先前有约,要与祁熹追姑娘共取玲珑宝珠,我一路赶来,就是为了此事。”
周琛书听她语意一惊,正色道:“难不成宁妹你竟拿到了那宝珠?”
宁和笑道:“侥幸,也算不负所约了。”
周琛书问:“可是七色?”
宁和说:“有九色。”
周琛书脸上神色先惊后喜,又归于复杂,片刻后才说道:“宁妹好本事。”
宁和想,这回再见,周兄养气功夫也似比从前好了许多,一言一行,倒已有了几分沉稳气度。
正想着,就见周琛书忽然站了起来,理理袖袍,拱手朝着她十分庄重地揖了一礼。
宁和忙也跟着起身,举起袖拦道:“周兄这是作甚。”
周琛书说:“我为金虚门徒,此番当谢过你。”
宁和听了,也露出几分笑容来,说道:“本就有约在先,我不过依约而行,当不得周兄一声谢。我总怕为时已晚,如今看来还用得上,也叫我松了一口气啊。”
两人推让了一番,又各自坐了回去。
周琛书说道:“因缘巧合都是天定,人力难求。宁妹这宝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便不多留你,吃过这饭,就送你上山去。”
宁和点点头:“也好。”
“只不过,只能送到山下,我就不上去了。”周琛书叹了口气,“还望宁妹勿怪为兄礼数不周。”
宁和听他这话有隐意,斟酌了片刻,道:“周兄……?”
周琛书苦笑了一声。
“即便宁妹你不问,我也是要同你说一说的。这一年多来风起云涌,发生许多事……今日之形势,已大有不同了。”他微微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我金虚派欲得七色玲珑珠,是为开祖师秘境。”
祖师?宁和微顿。金虚、承鼎、伏风、九极四门同源,祖师只有一人,便是……青云子。
青云复青云,好像一道影子,遍布前路,如雾随行。
见宁和面有色有异色,周琛书以为她担心,就说:“此事如今人尽皆知,不算是什么秘密。”
宁和微微颔首:“还请周兄解惑。”
“祖师足踏仙云而去,我等后人自然心向往之。”周琛书将其中细节因由缓缓道来,“青云顶虽好,却有重重关卡、诸多限制,让我等弟子数辈苦求而不得。而我金虚派先贤曾有前言传下,说青云子祖师曾有一参悟道法之地,就藏于我派这相州小金岭间。数百年来门中前辈几番探寻,终于寻得方位所在,只是其中设有迷障重重,不得而入。”
宁和明白了:“便要寻那玲珑宝珠破障。”
周琛书点头:“正是如此。”
即是如此,宁和说道:“那我便尽早将宝珠送往贵派。”
周琛书叹息一声,继而说道:“这已是入顶之前的事。”
“祖师秘境之事关系重大,本是本门不传之秘。却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叫那伏风门知晓,在青云顶中之时就几番纠缠搅扰,不惜杀了那外盟中人黄三,暗度陈仓换作他们门中弟子乔装入顶。是我之过……令熹追一人夺珠,费尽办法得珠离顶之时,受了那伏风门弟子二人合击。孤立无援,身受重伤。”
“熹追……性如烈火,不肯交出宝珠,不惜秘法拼死一搏逃回门中,将宝珠带回。她所得的,是一枚六色之珠。”
周琛书说到这里,停住,喝了一口茶,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熹追伤重,险些不能修行。掌门大怒,亲自前去伏风门讨要说法,却受那伏风门长老合围,险些走脱不得。自此,两派便开战了。”
“金虚伏风反目,承鼎九极冷眼旁观,千年青云四盟,一昔崩毁尽殆。这一年多来,门中弟子死伤无数。”
宁和从听到祁熹追重伤之言开始,便不由将掌心叩上了桌面,此时面色更是尤为凝重。
她问道:“熹追……她如何了?”
周琛书这回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宁和的心沉了下去。
就听周琛书说:“我当日……本该同熹追共夺宝珠,却为治媞微之伤,去了丹道。此事,你是知晓的。”
宁和点了点头。
“我也确实于丹道六层之中拿到了那混元大造化丸。”周琛书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容来,“只得一瓶,瓶中只一粒丹。”
宁和原当他是为未和祁熹追同去器道之事愧疚神伤,却不想周琛书下一句说道:“掌门的意思是……要我把这药给熹追。”
宁和:“……”
她叹了口气。
周琛书也叹气。他说:“熹追强施秘法损及根本,伤重难醒,气机几将尽灭。掌门为她之父……我如何能拒。此事,本也是我有过在先。可……可媞微她也在等我的丹药,我实在……”
宁和叹道:“你如何做了?”
她先前已见过沈媞微,见她形色如常,这时心中已猜测他是将药给了她。
那熹追……
第一百零六章
“我……将那丹药劈开, 给了她们一人半粒。”周琛书苦笑道,“我知道此举有所不妥,可我已别无他法。宁妹, 此话我只同你提一句, 我倒宁愿是我死了, 也好过历经此番抉择。”
“……”宁和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我瞧沈姑娘行止如常, 不知熹追如何了?”
周琛书端起茶杯,有些勉强地牵了牵嘴角:“熹追,性命无虞,但修为应是受了些损害,有所跌落。我……唉,我自那日后便不曾见过她。”
宁和听了心下顿时松了口气:“既如此,倒也算两全之法了。”
以她看来,性命无虞便可,修行之事道阻且长,只要留得青山在,总能从长计议。
只有生死别离之事, 一人活,一人死, 方是真正的无可奈何。
周琛书却微微地摇了摇头, 语气苦涩:“半粒丹, 终究药效有限。熹追那边,我听闻是掌门耗费许多心力为她寻医问药,方能叫她日渐好转。至于媞微……我如今也不知她这样算是如何了, 她总不肯同我细说。平常瞧着虽是无事,却每月有三五日卧床难起, 腹痛难止。”
“她自伤后,为她师父所弃,无处可去。服下那半粒造化丸也没能痊愈,熹追有她父与门中众人看顾,媞微却……唉,我需得照看她,便在此地租下了这处小院,这年余日来每每在外游历,便是想要为她寻些好药。”
宁和便道:“我这里也有些伤药,是我在青云顶中所得,你拿一丸予沈姑娘,兴许能略有些助益。”
她身上还剩了一瓶在九重阶上得来的那仙灵散,瓶中尚有三两粒丹丸,这时便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周琛书见了,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喜色。
他道:“那愚兄就不多推辞了,实是急迫所需,感激不尽。”
“你我之间,就不必多谢了。”宁和缓声道,“只是只能取一丸,瓶中所剩,我还想与熹追拿去,还请周兄见谅。”
周琛书一愣,忙道:“是,应该的,是该如此。”
他有些局促的模样,忙不迭地从腰上系着那乾坤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瓶,将桌上宁和放下的青瓶拧开,倒了一枚出来,滚入白瓶。
又迅速地把瓶盖合上,这才松一口气,抬起头来朝宁和抿嘴笑了笑:“清灵扑鼻,定是上好丹药……多谢宁妹了。”
宁和收回药瓶,看他这幅样子,又忍不住再叹了口气。
“周兄,”到底一场同窗之谊,故友之情,她对周琛书说道:“熹追之事,她既已无性命之虞,总还有些回旋余地。即便她不愿见你,金虚派也到底是你师门所在,实不该就此彻底疏了情分。待我前去送珠之时,你不若与我同去,有我在中间迂转一二,兴许还能有几分缓和之机。”
她这位周兄固然身有诸多轻狂不妥之处,优柔寡断、冲动又少担当,但为友之时,确是一片热诚。为人者,薄情者、寡义者、贪者愚者狂纵者,本就集诸病与一身,从无完人,她亦是如此。
宁和看得清楚,他当初为踏上这修行之途,本就已将凡尘过往尽数抛却一回,这二十年来长居于于金虚派中,若再连这一处也失去了,于这世上,可就真是无处可归。
宁和不愿见他如此,自然想要帮上一把。
却不想周琛书闻言,只是摇头苦笑。
宁和微微皱眉,不解道:“怎么?”
周琛书仰头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说道:“这一年来,门中之事,尚不止如此。”
宁和神色一肃,还有内情?
周琛书说:“金虚,伏风二门之斗,我派死伤惨重。我等师兄弟中,亦损数人。其中,就有我大师兄穆山衡……和小师弟叔宝。师父他……大受打击,自半年前叔宝去后,至今不曾出关。”
一番话几经停顿,说得艰难不已。而听着的宁和握着茶杯的手腕一抖,杯中茶水晃动。
“叔宝……”骤闻这等噩耗,她心中哀恸,几不能成言。
金虚派之中,除熹追外,就数那小少年同她最为熟识,尤其最初寒洞中时日,对她更是多有照顾之处。
至于那穆山衡,虽相处不多,却也记得是个伟岸男子,实在叫人惋惜。
周琛书神色黯然,与她相对默坐,许久不言。
静默良久,宁和低声道:“此番上山,我当前往祭拜。”
周琛书垂着目光,惨笑道:“那便也请替我拜上一拜吧。自叔宝去后,师父性情有变,对伏风门更是深恶痛绝。媞微虽已不在其师门下,亦为他所恨,不许我再与她来往。可我……我不来看顾她,岂不是要叫她只剩死路?师父得知后大怒,已将我逐出山门。”
“……”又闻噩讯,宁和已是无话可说。
半晌,只得勉强道了句:“日子还长,令师想来正是在气头上,周兄……且待来日吧。”
周琛书只是苦笑着摇头。
两人都平复许久,才又各自谈起这两年的经历去向。
周琛书说,近来有唯一一件喜事,便是他从前的二师姐盛樰盈,已育有一子,如今同其道侣居于九极门中,日子过得尚算安稳。
“自大师兄、叔宝相继去后,师父成日消沉躁怒,后来我又……金煌一脉子弟,就只剩了二师姐一人。”周琛书沉沉叹道,“师父如今闭关不出,二师姐有个妥当去处,我心中也总算还有些安慰。”
金煌真人乃是于宁和有真正救命之恩之人,听得如此情况,宁和亦是心头难过。
她想,待得送玲珑宝珠入金虚派中之后,我总需得做些什么。
宁和便问道:“将叔宝所害之人,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人死不能复生,但为其了却这桩仇怨,却是可为之事。宁和本性虽不欲与人有兵戈之争,然性命血仇,有时却非血偿而不能终止。
伏风门对宁和而言,前有青云顶中相遇之时,其门人杀人而代之、强掠阿皎为奴之举,后有途径淮水时所闻淮女言及伏风门行事种种,一应所为,皆为她所恶。
一者有恩,一者有恶,该如何行事,已不必多言。
如今又听得周琛书所述熹追叔宝等人遭遇,宁和心中便生出一股怒气。
此心即此剑,当心中有怒时,剑就自然有了锋芒。
周琛书沉默了片刻,报出两个名字:“伏风门六长老座下大弟子与二弟子,蟾张,宋虎。”
“我不知宁妹你如今是何修为,想来比我高深。”他苦涩道,“昔日我自青云顶中出来,自觉几经历练,感慨良多。后不出几日,便侥幸修成灵体之境。可我那日找上门去,却不是他二人对手。”
宁和说道:“我已入真魂境有些时日。”
这已是青云榜入府之前的事,这一路走来几番坎坷,也算打磨圆融。如今乍见故人心绪起伏,修士魂接天地,宁和冥冥中心有所感,许是此间事了,就要令她于真魂之中迸生元神。
“当真?果真如此,我观你气机飘渺,便猜兴许已远高于我,原来果真已成真魂!”周琛书既惊且喜,感慨片刻,细细与宁和说起那张宋二人招数:“这二人也皆是灵体之境,其中蟾张能御一头六毒蟾蜍,能口喷红粉毒气,毒性极烈,甚是难缠。宋虎则有一头黑虎,那虎能招来数只伥鬼,极难对付。宁妹即便修为高深,也万万要小心为上。”
他一片好意,宁和自然点头应是。
两人对坐商谈许久,待沈媞微领着几个伙计回来,将酒菜摆在庭中,周琛书便邀宁和往院中用饭。
他兴致颇高,拿出了一方圆肚小坛,对宁和说:“菜是凡宴,我这酒,却不是凡酒!宁妹,共饮一杯!”
宁和平日素来少有饮酒,但看他此时高兴,身上难得少了几分沉郁之气,也就不去扫他的兴,接过杯来。
周琛书特意离席,绕过来给她倒酒:“且尝尝我这芳兰酒!这酒,还是我当年赴青云盛会,从旁人那儿赢回来的。”
他与宁和碰了一杯,当即仰头一饮而尽。
这时,沈媞微将那几个酒楼伙计送出门去,回到院中来刚巧听得此话,笑着道:“是呢,那日巧着我也在场,琛郎,那时可真是威风。”
周琛书听了哈哈一笑,回头看向她,语气温和中带着股酒热的亲昵:“哈哈,不提当年了!”
沈媞微同他对视,面上笑意缱绻,目光盈盈,转身进了屋里去。不多时出来,宁和抬眼,见她换了一身石榴红的衣裙,裙摆要比先前那件大上不少,身上环佩也取了一些,怀里似抱了个什么物件,衣裳遮着,看不太清楚。
“琛郎今日好兴致,”沈媞微说道,“不如媞微也来舞上一曲,琛郎也许久未曾见我跳舞了吧?”
周琛书大笑道:“好!”
宁和是不怎么习惯坐看人舞的,可此情此景显然不是为着她而来的,便只默默地饮她的酒。
这酒尝着确实格外甘醇,宁和喝了两杯,觉得眼前微微有些迷蒙,便不再喝了,改而慢吞吞地吃菜。
沈媞微的舞,是抱着一把胡琴边跳边弹的舞,舞姿大开大合,艳红裙摆迎风招展,热烈得像把燃烧的炽火。
周琛书坐在椅子里望着她,目光片刻也难以移开。那坛酒一杯接一杯,被他自己喝了个精光。
于是酒宴到了后半程,月上中天,宁和这个做客人的,反而没了人搭理。她在那儿坐了会儿,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起身走人了。
出得院门,见宁皎一人立在门边的一棵海棠下,静静地望着远处池边的几株垂柳。
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见宁和,说道:“老师。”
宁和点点头,走近几步,发现他不知在这里已站了有多久,黑色的衣袍上都沾染上了露水。
“怎么站在这里,”她温声说,“来,客房在这边。”
宁皎安静地跟着她走了。
第一百零七章
翌日, 宁和晨起,见远山朝日朗朗红润,照得天地间一股兴兴向荣之气, 心中也不由油然生出一股欢喜。
她站在后院的细柳下静立吐纳了一会儿, 便借这清明晨光运起了大日化金诀。
到了宁和如今的境界, 纳灵吐息已不必再非得循规蹈矩地盘膝而坐了。行立躺卧,一举一动, 无处不是修行。
身畔一道若有若无的冷风轻轻地刮过,宁和仍旧微微仰头望着天际,不曾回头,唇边却略略扬起了几分笑意。
在她身后两步处,淡淡浮动的黑光散去,一身黑袍的宁皎现出身形。见宁和周身灵气涌动,知晓她正入定,也不出声打扰,就立在那里,片刻后,同她一样闭目纳灵吐息起来。
又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 天边红日之光越发明亮,树下的宁和微微仰着面庞, 淡淡的金光在她的光洁的皮肤下细细地
浮现又散去, 天地浩然之气无形涌动, 又将她青色的袖袍轻盈地撑起鼓荡,仿佛一道无形的漩涡朝着四周涤荡开去。
立在她身后的宁皎也受这股风旋所引,一身黑衣猎猎翻涌, 但却未曾被这股看似轻柔实则绵有锋芒的力道推开,反而受其容纳, 包裹在内,受其哺喂,得其益处。概因他与宁和相识已久,这一路相随相伴,师生二人间早已是气机相连。
宁和微微抬着头,望向天际的双眼墨白分明,眸光清正平和,只左瞳中随着灵气每流转一轮,便隐隐有一枚粉色花影轮廓浮现明灭,极轻极淡,仿佛水滴滴落时溅起的一圈涟漪。
每当这花影显现时,宁和心神之中便是一清,只觉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仿佛再明澈不过。
就在此时,耳边听得几声模糊的鸣叫,那鸣声“吔呀吔呀——”地凄厉,像是鸮类嘶鸣之音。
四周树草湖山,院外远处还有荒林,听见些鸟鸣再寻常不过。宁和正潜心修行,本无意多作探寻,但不知怎的,只觉得心神一动,下意识忽然循声回头望了一眼。
晨光映在她黑色的眸底,左瞳之中花影又一次水滴般浮现。刹那间,宁和望见一抹灰白长影从屋檐后角掠过,速度极快,眨眼间就隐没不见。
若于凡人而言,尚有目力不及之说,可宁和身为修士,能叫她也觉得速度极快的,那就绝非寻常了。
那是一只灰色的鸮鸟,体型颇大,形如牛犊。
宁和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此鸟必为妖类,且恐怕还应有些极为不妥之处。她用左瞳看去时,仿佛看到那大鸟腹部于那灰色被羽间似乎生有一圈若有若无、形似人面的斑白色花纹,殊为邪异。
修士五感通达,承感于天地,修为越是高深,心中越能冥冥中觉察出诸多系挂己身的因果联系,就仿若一种直觉。
宁和方才那一瞥便是先隐隐有感,随即立时想起因由来——是那“报丧鸟”。
她此次前来,在偶然与周兄重逢之前本就是为寻此鸟而来,欲要探查是否真有那妖鸟戕害幼童以食其魂魄之事。
而方才那鸟,观其形听其声分明正是鸱鸮之类,又身为妖物,出现在此地,恰正应上了那说书的老郑头所说,兴许正是那头“报丧鸟”。
想来这才叫她心生所感。
既已见其行踪,她自然是要追去看个究竟的。
于是宁和足尖微动,身形从细柳间一掠而过,转念间已经追出了数十丈去。
周琛书这处小院前后三进,那大鸟所落之处正是后院方向。宁和昨夜与周琛书在前院吃食饮酒,散席后便宿在堂后的客房里,不曾去过此间后院。
从高处看,只见成片的榴树,枝叶丛丛细密,褐色屋檐掩在下方,看不清晰。
宁和在半空原处停了片刻,有些犹豫,事急从权,到底还是朝着那树下落了下去。
茂密的榴树丛下方,是一条小径,铺着青色的光滑石子,落叶积了有淡淡的一层,光线稀疏,幽凉浸人。
石榴树意喻多子多福,于寻常人家里自然是再常见不过的,就连宁和自个儿从前也在屋后种过两株。可榴枝多细瘦叶窄,倒是很少能见到株株都能长得这样粗大茂盛的。
宁和往前踏了一步,宁皎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身侧,抬眸朝四周瞥了几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宁和是追着鸟下来的,一眼瞧去却没见到鸟在何处,目光便自然就落在了不远处唯一一处可供藏身的所在——在那丛丛榴树掩映后,有些掉漆的院墙斑驳延伸,墙的尽头两侧各有两间木屋。门扇紧闭,挂有铜锁,那屋只有门不见窗,不知是作何用的。
宁和道:“阿皎,你我各探一边。”
这地方看似一派寻常,却总隐隐让她觉得有种古怪之感。两扇门上铜锁既都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那鸟儿若是躲入了屋中,又是如何进去的?而若未曾进屋,如今却为何又找不见踪影?
宁和话落,便已来到了一侧的木屋跟前。宁皎与她同时动作,朝着另一侧门行去。
宁和看了眼门上铜锁,道了声得罪,并指划出一道剑光,就要将这铜锁削断。
白色微光落在铁锁上就如寒冰遇烈火,轻而易举便划开来。锁身“当啷”一声坠地,宁和正要推门而入,却几乎同时地,身后有一道急促脚步扑来,一边高声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这声音听着虽比平时尖利许多, 但也不至于分不出是谁。所以宁和停了下来,回过头去。
她拱了拱手,朝身后红影揖道:“沈姑娘。”
实际上沈媞微步子沉闷, 身上环佩叮咚, 即便她扑得再急, 动作于宁和看来也十分迟缓,更遑论能拦住宁和进门了。
但此处到底是周兄家中, 沈媞微也算半个主人家,宁和愿意停一停,听一听她有何话要讲。
沈媞微喘着气,柳眉倒竖,脸上一片绯红,却绝不是那身体康健、经脉通畅的红润,而是种仿佛病气逆行、气淤反噬般的潮红。
宁和与她对视,发觉她一双黑亮眼珠之中神光颤颤,眼底愤怒与惊惶交替闪烁,竟有种神智将失般的漂移不定之感。
宁和心下微惊,细细打量她神色:“沈姑娘?”
沈媞微却不搭话, 只冲过来就要从宁和身边撞过去,想伸手去关那木门。
可如今的宁和又哪里是她能撞得动的?
修士修行日久, 一身自有灵光护体, 尤其宁和即便性情平和, 却也修的是那锋锐剑道,又才刚收功过来,沈媞微这莽然一撞, 便被她身上迸起的一道蒙白剑光弹开一旁。
“啊!!”
沈媞微大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随即急喘两声, 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宁和一愕,忙上前要将她扶起。她本意不欲伤人,身上剑气更是时时内敛,原以为只是将人拂开便罢,不料沈媞微却如遭重创,伏地吐血。
难道是沈姑娘身上旧伤未愈缘故?
然而宁和才一俯身,伸出手去,一句“沈姑娘”还未出口,就见地上沈媞微抬起脸来,沾着血迹的脸上恨色中更有狠色,下一刻竟是强撑着身体猛地昂起腰来,抬手朝她掷出一片血红物什,口中厉喝道:“受死吧!”
宁和察觉扑面而来腥恶之气,下意识朝后退去,同时手中化出心剑抬手一斩。
剑光之白与那物之红凌空相撞,当即便是“轰”一声震响,狂风卷地,枯叶有如浪潮般呼啦啦漫灌而起,仿佛无数只灰褐的蝴蝶纷纷扬扬,将这方小院上方本就被榴枝掩映的天空拥挤得更加昏暗。
宁和的剑自心窍而出,剑光挥出,亦尤留有几分感知。
她感觉自己的剑似是斩在了一种布帛般柔软、淤泥般湿润、腐肉般腥臭的物什上。那东西甫一接触到剑光便裂开来,同时有一种怪异的红光从裂口处溢散,竟有片刻仿佛顺着她的剑光往上爬了几分,要将那柔和的白色染红一般!
宁和定睛一看,瞳中花影微动,神色冷了下来。
——这东西分明是种极恶毒的污人修行之物,若不是她如今已然真魂凝练、元神将生,换个心性修为稍弱的,今日说不得便要心神受创,道途摧折。
宁和皱眉望着地上即便委顿在地难起,一双眼却仍死死盯着自己、一副恨不能冲上来生食啖之模样的沈媞微,心中既是惊疑又是不解。
我与她无愁无怨,无缘无故,如何就这样恨我?
她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沈姑娘,宁和自问不曾与你有过仇怨,缘何如此?”
沈媞微抬袖子擦过嘴角,不答话,目光却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眼。
身后……是那扇刚被她削断门锁的木门。
是了,宁和心下明了,沈姑娘来,就是为了阻她进那门里的。
宁和虽因周兄之故对沈媞微礼待几分,但她如今已然发觉此地有不妥之处,自然不可能放弃一探究竟之念。
于是她也不再同她多说,转身看向了那扇合拢的门扉。
宁和抬起手,虽那门瞧着平平无奇,出于谨慎,她还是运起大日化金诀,将半只手掌都化作坚石般的金色,才抬手推去。
身后传来沈媞微的嘶声尖叫:“住手!!滚!!!”
宁和动作不停,感觉到阻力,顿了顿,加了几分力道。
片刻后,“咔嚓”一声裂帛般的轻响,原本深棕色的木门上皲裂出无数暗红的纹路,又坚持两息,终于在宁和的力道下彻底崩开来,化作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露出其后深掩着的黑洞洞的内里。
而没了这扇门,那股扑面而来的阴寒至极的血腥之气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宁和神色沉凝,剑已在手,掌心一握就是一剑挥出,将这两扇门彻底斩了个四分五裂。
剑光如电,尤有余怒般去势不止,从地面处一路划开,一直扫至近处的两株石榴树根脚。所过处木屑碎枝横飞,院顶明澈天光也终于得以穿透而下,照亮了洞开房门里暗红斑驳的肮脏地面。
也恰在此时,这后院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一夜宿醉仍在房中大睡未起的周琛书,令他匆匆披衣出来。
“发生何事?”
“媞微——宁妹?”
沈媞微伏在地上,将脸埋在衣袖间,抽搐似的颤了一下。
宁和回过头,让开身体,示意周琛书近前来看。
“周兄。”她淡淡道,没再多言。
那房间不大,也就一间柴房大小,内里情形一目了然。
骸骨、数不清的碎屑般的骸骨,随意堆弃、丢得满地都是;血污、积累了不知多少层又多少日子的厚厚血污,令人闻之作呕。
在这些东西的中间,这屋子的正中处,亦是血污积淀最深之处,摆放着一方十分宽大的低矮木台,台上以金沙玉屑勾勒出无数繁复的纹路。以宁和眼力,一眼便能分辨处这纹路正是一种怪异阵纹,其中灵光暗沉,殊为邪异,恐怕有汲取这满地血肉为用之力。
而这方木台的正中,那阵纹汇聚之处,放着一只长而窄的木箱,箱盖此时敞开着放在一旁,内里空无一物。但被暗红浸透的边缘处显示着,这里头先前分明是装过东西的。
而那箱子的外形虽小了点,但那样式看着倒像……一方棺材。
宁和缓缓踏入屋内,周身灵光流转,脚不染尘。
那门上有隔绝之法,固而在外时她未曾察觉,只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如今门已毁去,内里再无半分遮掩,宁和稍一验看,便知少说有数十人尸骸存积于此。
其中还有一具骨质雪白,骨架完整,生前恐怕是位修道之人。
除去人骸之外,这屋中还有不少兽类尸骨,皮毛半腐,臭不可闻。
宁和走动验看之际,周琛书如一樽石头一般静立在门口。
宁和也没去和他说什么。果然如她所料,周兄恐怕并不知情,或说至少不全知情。
她微微垂目,将一声叹息隐入胸中。
宁和目光在这间狭小的室内仔细转过一圈,很快转身出去。
不在这里。木棺不应空置,棺中之物既不在此屋,那定是在另一扇门内了。
不知阿皎如何了……自己这边动静如此之大,却不见他过来,想来恐怕亦是遇到了些麻烦。
正想着,宁和刚踏出门外,迎面便是一道红色鞭影袭来。
宁和神色未变,沈媞微如今修为远不及她,此时更是气息奄奄,这鞭即便她一动不动,也近不得她身。
然而宁和虽未有动作,一旁的周琛书却仿佛被这鞭声惊醒了一般,猛地抬起头,宁和侧目看去,见他双目发红,齿间都在隐隐地颤抖,嘶声道:“沈、媞、微,你到底要闹成什么样子!”
“轰——”
随着他怒喝出声,平地一道惊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了地上的沈媞微身上,当即将她劈得惨叫一声,蜷缩起来,那条艳丽的红裙焦黑卷起,露出身上道道凄惨红痕。
可沈媞微的眼神却一点儿也不似方才瞪宁和时那样凶狠,连手中的鞭子都松开了,眼睛里流着泪,只哀哀地叫:“琛郎,琛郎……你竟要打我么?”
周琛书咬着牙,指着房门方向:“你告诉我,沈媞微,你告诉我这都是些什么——!”
宁和心中记挂阿皎情形,此时无心听他二人争吵,快步朝着另一扇木门赶去。
刚走几步,却觉身后又是风声传来。又是沈媞微,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宁和扑来。
宁和未曾回头,只抬手一道剑光拦在身后。沈媞微迎头撞上来,又是痛叫一声,再度委顿在地。
宁和此时也已想明了,她的剑乃胸中浩然之气而成,沈姑娘如今身染邪道,即便自己无心伤人,她也自会受这剑气所伤。
自作孽者,为之奈何。
沈媞微人倒下去,这回没再能起来,但她哪怕爬,也拼命地朝着宁和的方向爬去,一边口中大喊着:“跑!虫儿,快跑!别怕,娘会助你——”
虫儿?娘?
宁和不知她在叫谁,脑中一时思绪万千,身形一闪,人已出现在了那另一扇木门前。
门上无锁,宁和推门进去,屋内空空荡荡,既不见宁皎,也不见沈媞微叫的那“虫儿”。
比起方才那间血污腐臭,这间屋子倒是收拾得颇为干净。虽然屋内狭窄无窗,但放了张床榻,一只柜子和一方木桌。桌上和柜子里摆满了许多瓶瓦碗罐,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皎到哪里去了?
宁和运起灵气凝于左目,在屋内仔细查看了一番,没觉出什么异常,只得转身出去。
门外,沈媞微已在地上爬出了十数米,身后拖出一段长长血痕,看见宁和,立即昂着头盯住她:“虫儿呢?你把我的虫儿怎么了!”
她身后,周琛书站在不远处,脸上神色似悲似怒似苦,难以言喻。
宁和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什么,上方一道黑光掠来,落地化作黑衣人影,正是方才不见踪迹的宁皎。
第一百零九章
宁皎一落地, 挥袖便朝地上掷出一物,也不多言,身形一晃, 立至宁和身后。
砰一声闷响。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朝地上看去, 那东西方才被宁皎拢在袖子里看不真切, 如今伏在地上,只见其遍身蓬松灰羽、白褐驳杂, 两翅摊开、脊上翎羽去针竖起——赫然是头形如牛犊般的巨大鸮鸟!
那鸮鸟此时一动不动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虫儿!”沈媞微一见这大鸟,当即凄喊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硬生生从地上再次一跃而起,疾奔过来,合身扑在这鸮鸟身旁,急急凑去看它情形,双手颤颤、泪落如珠。
宁和立在一旁,眉头紧锁。
那地上大鸟之影映在她左瞳之中,赫然遍身黑气缠绕, 浓如阴云几乎看不见期本身躯体。
再细下一看,只见那黑气之中, 竟隐隐地似有苍白人面浮现, 闪动间状若哀嚎, 形容可怖。且那些面孔瞧着眉目细小,分明尚是孩童。
刹时间,先前于相州城中听那说书人所言报丧鸟之说, 尽数浮现心头。
她这一趟本就是为此而来,如今也已找到, 只是……
宁和心头一叹,侧头朝门边看去。
周琛书站在那里,神情发木,一手持剑,另一手于袖
口处攥紧,许久也未动弹一下。
一片沉寂的室内,只有地上沈媞微伏在那鸟身上,身上衣料细细索索、佩环叮咚轻响。
只见她将手掌伸入鸮鸟被羽之中探了探,然后一边落泪一边咬着牙一用力,将鸟身翻了过来。
这鸮鸟双翅展开少说丈许来长,沈媞微如今虚弱不堪,翻了两次才堪堪做到,动作间牵动伤处,唇边顿时又溢出血来。
她也顾不上擦,反手在怀中一摸,摸出一只莹白玉瓶,拧去塞口倒出一枚猩红药丸,捏着便往鸮鸟腹处送去。
那瓶身一开,就有一股浓郁腥气腾地蔓延而出,宁和面有愠色,那分明是人血邪孽之气!
只见那鸮鸟摊开的腹部,灰色绒羽之间零散掺杂着数层白色细绒,形状殊异,乍一看去,正仿佛一张高声惊叫着的人面模样。
沈媞微捏着药丸,指尖所落之处正是那张“人面”张开的大口之处。
随即,就听她一边喃喃地轻声“虫儿,虫儿?”,一边以手指反复探动,片刻后,就见鸮鸟腹上那处被羽蠕动几下,竟真如人口一般裂开了一道红肉之隙,裂口中皮肉经络颤颤,邪异非常!
沈媞微见此却是大喜过望,飞快地把手中红丸朝那肉中塞去。
红丸入肉,眨眼间化作红水淌没不见。
“吔呀……”
立竿而见影,只几息过去,地上鸮鸟忽地一抖,灰羽间猛地睁出两只灯笼般的红色双目,张嘴啼叫一声。
沈媞微欣喜叫道:“虫儿!”
那声鸟啼嘶哑虚弱,却仿佛一道惊雷一般,将门边许久未动的周琛书猛地惊醒。
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缓缓走进门来。
“我寻这妖孽三月有余,遍寻不得,”他不愿去看沈媞微,也不看宁和,两眼望着虚空一点惨笑一声,“却不想,原来竟是出在我家中后院!”
沈媞微刚刚扬起的笑弧僵在嘴边,仓惶地仰起头:“琛郎……琛郎,你听我说!求你,琛郎,我……”
周琛书闭了闭眼,然后抬起了手。
“不——!!”
雷光如白练,剑声若雷霆,在沈媞微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只见平地一道滚亮剑光以无匹之势砸落屋中,正正劈向地上那鸮鸟所躺之地。
沈媞微分秒也未曾犹豫,俯身去挡。
这一剑剑光之亮,整座小屋刹那间纤毫毕现,这一剑去势之猛,落处地面寸寸而裂,顷刻间墙摧顶落,整处后院化作一片废墟。
宁和脚下腾挪,整个人如一片秋叶闪身而出,落在不远处一株细柳下,正是她先前晨时修行之所,面色复杂。
半晌,叹了口气,对身侧道:“周兄……突破了。”
宁皎点了点头。
阿皎向来寡言,宁和也不以为意,此时她心中有思绪感慨万千,心境亦许久未曾有如此波动,正是体味时刻。
却不想,片刻之后,忽听见身旁宁皎开口出声:“她死了。”
宁和一怔。
“那个女人,”宁皎说道,一双漆黑双眸定定地望着宁和,似有不解:“他,为何要杀她?”
第一百一十章
今晨时, 原是朝阳明朗,眼见便是一日晴好天气。而此时此间天上,却以这处小院上空为始, 长风骤起, 云集雾聚, 眨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
院中尘土飞扬, 砖瓦在狂风中裂石满地,满院石榴树于涤荡的猎猎的罡风中连根倾倒,残枝败叶吹落漫天,再不见先前红绿颜色。
宁和立在宁皎身旁,负手遥遥望着那方,摇头道:“周兄……沈姑娘畜养妖鸟为恶,身入邪道,天理不容。周兄乃是一心修道之人,所修又为刚正雷法,受此欺瞒,自然满心怒火。”
宁皎仍是不解:“可他二人气机相连, 已有夫妻道侣之实。”
宁和知他不通人情,体会不得其中复杂心境, 叹了口气, 只摇摇头道:“正是越亲近之人, 才更有七情交杂,生出万般劫数。此乃周兄之事,你我不插手为好。”
宁皎点墨般的双眸定定望着那风卷云汇之处, 周琛书朝天举剑,森白剑刃上雷光如链, 地上沈媞微伏面不动,气息奄奄。若这一剑劈下,定然必死无疑,当场身陨道消。
半晌,他说道:“可她未曾害他,养他那只妖虫,用的也是些凡人魂魄。”
此时宁和心中亦是诸多感慨,闻言眉头微蹙,转身正色道:“阿皎,凡人、修士皆为生人,并无不同。我早便同你说过,我等修道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绝非独善其身之类,慎思慎行,此话以后莫要再说。”
宁皎眸光微动,对上宁和目光,点了点头:“是,我知晓了。”
宁和做夫子时,曾收授学生无数,十数年来书院中来来往往数百余学子,各形各貌的少年人见过许多。可共同的,他们都是人。
她唯独没有收过像阿皎这样非人的学生。
宁皎由兽化人,性情懵懂好似幼童,却又绝非真正幼童。他为人之日纵然尚短,为兽之日却已经年,又拙于言辞、性子寡言,宁和平日里无论于教其为人、引其向学上,过往经验种种皆难推行。每日里所思所想,都是这许多年来的头一遭。
故而宁皎此时虽口出非正之言,经她驳斥后却又很快如常点头应诺,她一时也难以分辨他心中所想。
未曾来得及多说什么,凌空“轰隆”一声雷响将宁和心神拉回了不远处已然废墟一片的后院之地。
“当啷。”
周琛书的剑落在了地上。
他背对着这方,宁和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然后他蹲下身,丢了剑的手缓缓地朝前伸去。
那地上沈媞微的身影已然不见,满地碎叶间只留了一捧黑白相掺的余灰,隐约有个模糊人形。
周琛书取出一只青色坛子,慢慢地把这些灰用手一点点捧进坛中。
宁和没有上前打扰,转身领着宁皎回了前院。
这处院子后院已毁,但到底是修士居所,前院墙屋都还算完好。
宁和回到屋中,先令宁皎伏案习字,抄诵道经。自己则转身出门来到院中池边,捧出青云榜,抖手将其展在眼前,细细看去。
就见展开的布帛上,青光蒙蒙的山川河流之间,大团的墨色点滴晕开,涟漪般勾勒出斑斓团簇的暗色羽纹。那鸮鸟乘风而起,俯身穿行于青影河山间,其腹白雾墨色之影交错如人脸,狰狞诡谲。
稍顷,那鸮鸟忽地大叫一声,通身翎羽炸起,翻身似要躲避。声似婴儿凄厉无比,隐隐伴随着一道似有似无的女子哭声。
接着,似有“轰隆”一道裂响,只见青布上方忽凭空有一道细若雷霆的白色电光乍现,疾扑而落,正中那斑斓大鸮胸腹。
那鸮鸟顿时向下坠去,通身墨色挣扎翻涌,形貌渐失,几息后,终究如来时一般化作墨滴一点,滴入那青蒙蒙山川大地间再不见踪影。
——青云群妖榜第七席,报丧鸟,未出而陨.
宁和在院中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等来了手捧青坛,面色木然的周琛书。
他身上玄色道袍叫罡风割破几道,头上束冠亦有歪斜,目光游离,宁和叫了他一声,他才转头朝她看来。
“宁妹,”周琛书朝她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容,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沉默了半晌,才道:“为兄……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宁和摆了摆手,只说了句:“你我之间,何必多言。”便立在一旁不再开口。
她没多问,周琛书果然神情稍定了些,过了会儿,对她说道:“宁妹,原就说好今日送你前去金虚派中,不曾想……事已至此,还请前去院外稍待片刻,待我将她葬了,即刻便走吧。”
宁和略一颔首,扭头唤了声阿皎,师徒二人出了院子,又走出两三里地,站在道旁一株绿榕树下等待。
约摸一刻钟左右,只听得院子方向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二人侧目看去,只见尘土飞扬间,那座原本颇具江南意趣的砖瓦小院轰然而塌,满地碎石滚滚。
轰隆几道雷光过后,连所剩碎石也尽都化作齑粉,只余黄土灰尘一片空地,再不复丁点儿先前屋舍模样。
雾霭般蒙蒙的扬尘中,周琛书一步步
走来,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宁和一眼瞧见,连他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把配剑也不见了。
宁和上前一步:“周兄。”
“走罢。”周琛书说道,神色还算平静,“我将你二人送到山门之外。小金岭距此有数百里之远,此时赶早动身,日落之前便可抵达。”
宁和点头:“有劳周兄。”
说罢并指打出一道剑光,御疾字诀,身若流光腾空而上,踏至剑上回头看去,却见周琛书还站在原地。
“周兄?”
周琛书这才动了动手臂,自袖中丢出了一枚紫金葫芦,葫芦见风而长,稍顷便大如一叶小舟。他踏上去,似有些不习惯,原地迟滞片刻才将葫芦升起。
抬头对上宁和目光,周琛书勉强一笑,说道:“我将雷火剑……与她一道埋在了此处。这紫雷葫芦,亦是昔年师父所赐,许多年不用,见笑了。”
宁和暗叹一声,没说话,只略略抬手示意他在前先行。
无论修为还是所御剑诀上,周琛书与宁和间都已有些距离,他又在前引路,故而一路行得有些缓慢。
宁和踏在剑上,一边赏尽沿途风景,有时有心想同宁皎说上两句,顾及周琛书此时心境,到底没有开口。
而宁皎自从先前被宁和斥了两句,又抄了几沓字,便沉默着再未吭声。此时正化作一道黑光紧随在宁和身后半丈,通身罩在罡风雾气里,看不清样貌。
一路没有停歇,风流云动,转眼红日已西。而脚下葱茏平缓的河流与原野,也已然被连绵的苍翠群山所取代。
相州多水,连山都生得秀丽。一山接一山,虽也算茂盛深幽,却全不险峻,绿茸茸的,鸟啼清越,赏心悦目。
宁和曾在山川杂记之中读到过这里,说相州小金岭绵延数千里,山深林老,虎豹豺狼甚多,连当地山民也不敢深入,古来便有不少神异传说。
据说有前人商客曾在夜中见得金光万丈,有煌煌神宫冲天而起,屋檐片瓦皆是纯金所铸。许多人都说,这千里深岭之中定藏有一座金山,小金岭由此而名。
宁和当年读到这些时,还曾在注解之中写下过批注:疑为误传,或为前朝山民蛮语音译,待考证。
凡世种种一时袭上心头,宁和微微侧头,耳畔似还能听见夹杂着清水河潺潺而过的翻书声,微风细数岁月,几页已过半生。
直到耳旁忽地一声“宁妹”传来,宁和才从回忆中醒神,止住脚下剑诀,就见周琛书足踏葫芦掉转头来。
“前方穿过翠竹坡,就是金虚派护山阵了。”周琛书咳嗽一声,挥袖一指前方两片峰头掩映下的深绿山谷,“坡中有一金顶亭,亭中有一守山白羊,你同羊翁道明来意,自可入山。”
宁和一一点头。
“如此,”周琛书简短交待完,立在原处朝她拱了拱手,揖了一礼:“你我便在此别过了。”
宁和沉默了片刻,叹道:“周兄这一别,怕是远走吧?”
“是。”周琛书扭身看了眼山谷方向,脸上神情难辨,低声道:“为兄……心气已折。我之道途,由此而止。过往种种,有如大梦一场,此后唯有天涯远游,寻一归途。”
他要走,宁和心中已有预料,此时只说:“师门一场,周兄何不上山拜别?”
周琛书只是摇头。
山岭风大,吹得他身上黑色衣袍布袋般股股荡荡,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的瘦削,像一株老树般萧瑟沉默。一侧头间,那深色发冠束起的鬓间已可见华发数缕。
宁和不再说什么,抬手回了一揖。周琛书朝她略一颔首,足尖轻踏那紫金葫芦,便从她身畔一晃错身而过。身形渐远,直至化作流光一道,隐没天际再不见踪影。
至此一别,怕是当真再也不见了。
宁和原处静了一会儿,整了整神色,这才踏剑朝着他所指山谷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