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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罗雪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王奕琪那一脚让她的膝盖再次粉碎性骨折。她本来骨头里就有钢针, 这次对骨头的伤害更大。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医生重新对骨头进行了缝线定位,并且严肃叮嘱, 说再受损伤可能就要废了, 一定要好好保护。


    罗雪点头表示记住。


    这一个月, 只有刘姐陪在她的身边。


    罗雪住进医院后,让刘姐把王奕江公寓里所有她的东西都收到了医院。


    和衣服一块来的, 还有一张木安市图书馆的便笺纸。


    刘姐一边帮她叠衣服,一边说:“王总的衣服洗好了, 被送过来,小哥说洗衣前在王总的衣兜里发现了这张纸。我一看,这不是你么,就一起收过来了。”


    罗雪愣愣地看着那张纸,意识到这是那天王奕江带她去图书馆时所作——她低头看着书,对面的人用圆珠笔将她画了下来,线条简单,却极为传神。


    她那时注意到桌面上这张反扣的纸,想拿过来看, 却被王奕江先一步压着拖走了——原来是他画了她。


    她凝视这张纸许久, 她不知道他会画画, 还画得这么好。想到那个宁静的下午, 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个月, 王家完成了王奕琪的葬礼。知道的人都替王奕琪惋惜,说明明身体已经有希望了,精神却出了毛病。年纪轻轻, 真是可惜了。


    罗雪没有参加王奕琪的追悼会。她那个时候刚刚做完膝盖手术,压根下不了床。


    下不了床也好, 解了她的困局和大家的尴尬-


    王奕琪的头七过了,穆际平来医院看过她一次。


    穆际平没有提到太多王奕琪的事,问了下罗雪的膝盖如何。罗雪很难揣测穆际平的心思,她想,王奕琪和王奕江之间的事他肯定也知道了。他会恨王奕琪吗?会恨王奕江吗?他会作何感想?


    他也很难吧。


    两人避免着让彼此尴尬的话题。


    等到要走了,穆际平忽然问:“上次我来医院看你,你和我说‘王家复杂’,那个时候你知道了王奕琪和王奕江的事么?”


    罗雪哑然,她没想到穆际平会如此直接地问她。她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她那晚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穆际平,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像现在她同样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样。


    穆际平瞧见她神色,没有为难她,说道:“你那个时候应该告诉我的。”


    罗雪不敢看他的眼睛:“这种话,我怎么好直接跟你说。”


    穆际平笑了笑,十分勉强且硬挤出来地笑,这是罗雪在他那张俊脸上见过的最丑的笑容。


    罗雪察觉到什么,犹疑地问:“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穆际平默认。


    “你知道?”罗雪大惊失色,“你知道王奕琪和王奕江没有血缘关系?知道他们曾经相爱?!”


    “王奕江明明是一个健康的活体,王奕琪的肾源却一直没有着落,亲属之间的匹配度是最高的,为什么王奕江不能给王奕琪?稍微一查就知道了。不过我不知道的是,他们在肾源匹配的时候发现没有血缘,还是之前就知道。我多说一句你别不开心,王奕琪对王奕江的投入太大,男人从一段感情里抽离的速度比女人快得多。”


    罗雪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这些还和王奕琪在一起。你真的爱她吗?”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和王奕江的事,等我后来慢慢察觉,那个时候我已经尝到‘雪明集团’这个招牌的甜头,有些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穆际平异常平静地说道,“小雪,这就是‘麻木’的感觉。”


    罗雪心里一下变得十分安静,旷野里所有的风都停了,空气里的尘埃都掉下来,落到地上,落到他们曾经谈论的那个话题,他最终还是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如果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改变,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但他们不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也许有一天,罗雪也会变的。


    他们又会成为同一条路上的人。


    穆际平没有和她继续这个话题,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罗雪说:“我先养好我的膝盖。”


    穆际平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罗雪摇头:“目前没有。”


    医院从来没有找她收过钱,她知道有人一直在替她交钱。


    穆际平说:“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罗雪:“你也是。”-


    穆际平来了走了。熊缤纷和罗松来了也走了——他们不知道怎么知晓了王家的事,冲到医院来要为罗雪声张正义,说王家不能配对不成就恼羞成怒、抛弃罗雪、并踩碎罗雪的膝盖。罗雪安静地看他们小丑一般吵闹,又向潮水一般退去。


    钟毅也来了。他为罗雪打抱不平,恨铁不成钢地说罗雪早就应该和王奕江分开,以后再也不要见王奕江。


    罗雪做到了,确实她再也没见过王奕江。


    除了在梦里。


    她不是专程梦见他,那些日子罗雪表面平静内心实则焦躁无比,她会做无数的梦,梦里回访以往的事情,特别是王奕琪坠楼当天的情形-


    那天王奕琪坠楼后,所有人都吓坏了,很快王奕江像疯了一般从一楼冲出来,双眼充血,大声呼喊王奕琪的名字,然后警车、救护车乌拉乌拉此起彼伏,罗雪被人推着进了手术室,麻醉药让她直接从惊恐进入睡眠,再次睁眼,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


    守在她身边的只有刘姐。


    她以为王奕江会来看她,但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衣食住行有人承担、她的护工费有人付钱、她的医药费有人报销,但是王奕江没有来看她。


    她也没有联系过王奕江。


    她想,他们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


    联系做什么呢?


    她想知道他的近况,但不想见到他。


    想必他也如此。


    见到彼此,他们都会想起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生命。


    活人受了伤总会慢慢好起来,可一条生命逝去就再回不来-


    没过多久,罗雪看到公众号的新闻:王奕江的父亲王建军过世了。


    此时离王奕琪离开不过两个月。


    她不知王建军的离开和王奕琪是否有关,那天乌云密布,整个世界都是阴沉沉的。


    她忍不住联系了陈子东,陈子东告诉她,王建军得知了王奕琪的事备受打击,本来情况有所好转,但得知此事后急转直下,没拖太久就走了。


    罗雪默然叹气,说了句“节哀”,并再三叮嘱陈子东不要告诉王奕江她问过这件事。


    陈子东欲言又止,挂电话前他问罗雪知不知道熊缤纷他们来王奕琪追悼会闹的事。


    罗雪一惊,显然不知道,忙问怎么回事。


    陈子东说得比较含蓄,只说后来王总答应了他们的精神赔偿,分期付钱,有一些条件,第一条便是不能再打扰你的生活。


    罗雪握着手机,哑然无声。


    王奕江说他有钱,钱可以解决她生活中绝大部分的难题,她当时嗤之以鼻。


    可他最后还是这样做到了。


    但罗雪第一反应是不行,他们家不能收王奕江的钱,这明显是敲诈勒索,这件事完全没道理。


    陈子东却说,有些事就不要划分得太清楚。钱只是一种手段,就像有的人擅长说服、有的人擅长实干,每个人拥有的东西不一样使用的手段也不同。他没和我说过,但我想,王总只是想把宁静的生活归还给你。


    还给你。


    陈子东还请求罗雪装作不知道,请将这件事保密,就像她要求他为她打听王奕江父亲的事保密一样-


    在养伤的时间里,罗雪重新捡起了一直没有时间看的复习资料。


    十二月底,罗雪通过了全国研究生笔试考试。


    第二年四月,她通过面试,拿到了A大录取通知书,提前离开了木安市,北上深造-


    研究生的生活和工作非常不一样。


    罗雪念的是全日制研究生,上过班来念书简直轻松多了。除了第一年有一些通识课程要上,其他任务基本上都是导师安排。罗雪的导师姓黄,不是很压榨学生的那种,罗雪有很多课余时间,除了给一些自媒体供稿,她还在辅修心理和金融的学位。


    在考研时期,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新闻工作者若只埋头钻研新闻,那便是徒劳无功,她需要多方汲取知识。A大的心理学和金融学作为学校王牌学科,她学习起来如饥似渴。


    因此,她也认识了别的专业的同学。


    其中有一位金融专业的同学,李明明,和她关系比较近。


    李明明也是本科毕业后工作几年又回来念书。两个人都比同龄人要大,加上经历相似,很有共同话题。两个人还合伙搞了一个小某书的自媒体,以“职场回归校园”为主题分享日常。账号没有一个视频的点赞留言超过两位数,但她们乐在其中-


    这天,李明明问她要不要去听一场讲座,主题是金融和地产相关的,涉及一些旧城改造的内容。罗雪听到后面几个字心里微微一动,问是请的哪里的专家,李明明说有三个人,一位是她导师、一位另一所高校的老师,还有一位是A大的校友。


    罗雪“噢”了声,有东西在心里莫名涌起又消退。


    但她还是决定去听一下,今天有一篇很急的通稿要交稿,她打算交稿后自行前去。


    中午时分,稿子已经写得七七八八,长时间高注意力的工作让她感觉疲惫。罗雪揉了揉太阳穴,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眯一会儿。


    她做了一个梦。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新的生活和环境让她的睡眠变得踏实。


    可她趴着没一会儿,听见有人叫她。


    她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画面中出现的人居然是孟磊。罗雪诧异地问孟磊怎么来了,孟磊说,他好久没看到她了,想来见见她。


    她站起身,往他的身后左顾右盼,问,就你一个人吗?


    孟磊说,不是。


    她问,还有谁?


    孟磊面色犹豫。正在这时,罗雪见到她前面的玻璃上反光出一个人影,她心里一震,那人影一闪而过,她急忙转身,可身后只有空气。


    怎么会是他?


    她看花眼了?


    她正想着,手机急促地震动,她醒过来,发现口水流到了桌上。


    她瞄了眼四周,没人注意到她的窘相,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李明明-


    罗雪迟到了。


    她赶到报告厅时,散场的观众正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李明明还在里面磨蹭,罗雪坐在走廊一端的凳子上等她。


    她隐约听见同学的议论,说这场讲座不错。


    她懊悔自己怎么睡过了。


    等人的间隙她查看自己的手机,初稿刚发过去,不知道编辑有没有回信。


    这时,她听见有人说话。


    起初,她只是听到有人说话,那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她像被定住一般,目光直直地停在屏幕上,然后有人和他对话,他们又讲了几句,她渐渐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但是他们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她看不到他。


    她站起身,往那边走去。


    那边有一面落地镜,在入口处提醒学生: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罗雪此刻不想正什么衣冠,她只想确认这个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她往前走一步,正好看见了镜子里的人。


    这一瞬间,现实和梦境重合。


    她顿时僵立在地。


    她看见了他,他一个抬眸,也看见了她。


    他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


    时光快速地回放,所有的人事都快退快退快退,声音倒带成外星语一般的叽叽喳喳,时间回到那个不起眼的春末、地点回到那个昏暗的停车场,手足无措的罗雪地从驾驶室抬起头,有人闲闲地将手搭在方向盘上,从汽车的反光镜中,第一次看见她。


    时间定格。


    可还没来得及眨眼,人又消失在镜子中。


    罗雪很恍惚,她揉了揉眼睛,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如果是真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看见她毫无反应?


    如果是真人,看了她毫无反应,是不是他本意就想视而不见?


    不管,先确认了再说。罗雪来不及细想就抱着书本追了上去。穿过长廊,这一次,罗雪终于看清楚了——他穿着深蓝色得体的西装,理着整洁的发型,半侧的脸正和校领导说些什么。他瘦了很多,侧脸线条变得更加硬朗分明。几个人相谈甚欢,他的神态沉稳而怡然。


    他们走到商务车旁,电动车门缓缓划开,就在他要躬身上车时,罗雪叫住了他:


    “王奕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