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二人对视片刻,太子忽地一叹道:“说来惭愧,父皇将临远委以重任,谁知当年他却做出那等行径,也是孤无法预想的,虽心痛他自毁前程,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只他到底是孤的亲表弟,孤年年命人去辽东探望他,听闻他在辽东过得颇为落魄,本欲接济一二,奈何他这性子,却还如当年一般孤傲倔强,不肯要他人的救助,罢了,如今孤唯盼他能修身养性,静思己过吧!”
萧砚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太子殿下一片好意,他竟不领情,可见他今日一切后果不过咎由自取。不过这些年过去,臣心中一直有疑问,当年他是否确与契人私通?”
尽管萧砚痛恨谢瞻夺走了沈棠宁,两人都曾想将对方置于死地,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谢瞻不会做出这种通敌叛国之事。
如果他愿意,当初勤王时他就完全有能力拥兵自立。
“孰是孰非,一切业已尘埃落地,你我再论也无济于事了。”
说至此处,太子仿佛没了谈兴,话音一转。
“仲昀,你至今总蹉跎着不肯娶妻,你姐姐私下给你相看不少贵女,孤瞧着那长平侯韩令之女生得倒是花容月貌,温婉贤淑,你为何执意不允?便是去看一看,不满意罢了就是,你却整日推脱敷衍,总惹得你姐姐为你担忧生气!”
前太子妃秦氏在宗张之乱中不幸罹难,去年太子刚奏请册立了萧氏为太子妃,萧氏为他诞下长子,他平日里便十分宠爱萧氏,故而对于萧氏的亲弟弟萧砚也百般信任爱重。
如今萧砚就在禁军三大营之首的五军营中担任都指挥使,完全顶替了从前谢瞻的位置。
萧砚低声道:“臣知错。”却并不表态是否见那韩氏女。
太子瞥他一眼,嗤了一声道:“仲昀,你该不会还想着那个沈氏女吧?”
“只是还没寻到意趣相投的女子罢了。”
萧砚辩解道。
嘴上如是说,心下却不由黯然。
自然是因为沈棠宁。
当年他不顾颜面一而再二三恳求沈棠宁不要去辽东,她仍是绝情地拒绝了他。
他不明白,她为何宁可陪着谢瞻去过朝不保夕的苦日子,也不肯回头再看他一眼。
这件事以至于这成了萧砚心里一根刺,他不是没有尝试着去接触别的女子,想企图来达到忘记沈棠宁的目的。
但是那些女子再美再温顺,与沈棠宁相比较起来却也在一瞬间失了颜色。
太子微微一笑,拍他的肩膀。
“仲昀,这人啊,就怕有嫌自己命太长的,若能长命百岁,就算现在不是你的,还怕将来这东西到不了你手中?”
太子的微笑意味深长。
……
回到东宫之后,太子立即召来了他的心腹太监袁永禄,命他去辽东看一看谢瞻夫妇两人的境况。
袁永禄应喏,刚要禀退,太子又叫住他。
“他那个妇人沈氏,你上回去看她如何了,可还活着?”
袁永禄一惊,面上不敢却流露分毫,答道:“回殿下的话,沈氏身子单弱,去了辽东,三五不时地就要生病,每回生病,他都要带着沈氏去镇上看病,依着奴婢看这沈氏……”
袁永禄摇了摇头。这意思约莫是,活不长。
想想便是了,那么一个身娇体弱的美人,受着贫苦的生活磋磨,这两年能活下来都是万幸。
“别叫她死了,若有病,给她治病。”太子淡淡道。
袁永禄忙应是。
事毕,他徐徐退了出去。
这两年,但凡想起谢瞻,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太子就要命袁永禄去趟辽东看一看谢瞻过得如何。
可以说他对于谢瞻如今的境况,事无巨细,皆从袁永禄口中得知。
袁永禄回去便收拾包裹,预备启程。
从京都城到辽东,脚程快些,预计也得走整整两个月才能到。
秋天启程,到那儿的时候也得是深冬了。
袁永禄坐上马车,走出皇城,行到正阳门大街上,听见街市繁华之声,不觉敞开帏帘向外看去。
恰好瞧见那不远处与他对行而来一辆马车,马车身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骑于马上,略微俯下身,似在听人说话,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而马车当中有个青春少妇亦是探头而出,不知在与那马上的男子笑着说些什么,看着像是一对青年夫妻。
男子率先看见了袁永禄,一怔,紧接着,少妇随着她丈夫的目光,扭头朝着袁永禄看过来。
四目相对,那女子立即就拉下了脸,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浓浓的厌恶之色。
“是他,这个阉宦!”
谢嘉妤毫不顾忌自己的声音,咬牙咒骂道。
直到袁永禄的车过去了许久,谢嘉妤仍旧是气得脸色涨红。
两年多前谢瞻戴罪离开京都城,王氏不许谢嘉妤去送行,谢嘉妤的性子,岂能听话,她偷偷爬墙跑出镇国公府,躲到城内的角落里偷看。
看到的,就是这个姓袁的太监狗仗人势,故意欺负她的兄长,不许她的哥哥们与二哥私下道别!
“也不知道,二哥和二嫂眼下如何了……”
陈慎转过身去,谢嘉妤已经放下了帏帘,她失落的喃语声从马车中传来。
“阿妤,你放心吧,你二哥二嫂吉人自有天相。”
片刻后,陈慎低声安慰她道。
谢嘉妤却苦笑一声。
多年来,谢瞻和沈棠宁两人杳无音讯。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辽东那般苦寒之地,谢嘉妤没见过,却听人说,冬日滴水成冰,吃不上新鲜的果蔬,只能吃腌咸菜,熏腊肉。
一想到她的哥哥嫂嫂要过着这样贫苦的生活,不知被磋磨成什么样子,她的心便如刀割一般地痛苦心酸。
但是这两年来,谢嘉妤的心境早与当年未出阁时大不相同。
她曾经哭过,痛恨过,也为此和不公的命运强行对抗过,最终却都失败了,不得不选择爹娘给她安排好的这一条道路。
所以她清楚地知道,当一个人没有与她相匹配的能力去与他人对抗时,所能做的便唯有忍辱负重,以屈求生。
“我没事。”
谢嘉妤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的声音,也很快恢复了平静,轻声说:“四哥,我们赶紧去普济寺吧,这样还能赶在日落之前回家。”
“好。”
陈慎应是。路过街市的时候,他驱马稍慢,落在马车后面,从那售卖糖葫芦的老人手中接过两串糖葫芦。
接着,将那包在油纸包中糖葫芦揣进怀中,快速打马追了过去-
半年后。
隆德三十七年,暮春。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宫廷中却正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一场巨变。
巨变前夜,先是隆德帝重病,太子不仅在隆德帝病重之际受命监国,且将朝堂大小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近年来备受隆德帝宠爱的梁王却因纵容家奴强夺良家女子被他的太子兄长下令禁足,完全被隔绝在宫城之外,不被他允许进入皇城。
被禁足了足足三个月的梁王心中自然是满腔的怒气,终于在暮春时节的这一日清晨,他意欲效仿当年太宗玄武门之变,悄悄买通皇城承天门口的禁军,从皇墙东南角偷偷潜入皇城中,在承天门前埋伏了一支精兵。
太子按照往常的作息在卯时入宫探望在乾清宫养病的隆德帝,不想刚进入承天门,便觉气氛不对,当即拔腿往后跑,却被梁王的人堵在了门口。
当是时,太子近身只带了七八个扈从,太子的贴身太监见状连忙高喊有人谋反犯上,引来了皇城内外的禁军。
梁王只买通了承天门的禁军,倘若被其他禁军赶来救出太子,他将彻底沦为太子的阶下之囚!
梁王一咬牙,恶从胆边生,遂不再犹豫,这两年来他苦习骑射之术,当初是想着自保。
然而今日你我兄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成功,便成仁!
梁王弯弓搭箭,对准正在往身后跑去的太子兄长的心口。
“嗖”的一声,白羽箭在空中急速穿过,射了过去,正中太子心口。
太子瞪大双眼,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洞。
周围的扈从和距离承天门最近,飞快赶进来的羽林卫、金吾卫禁军两大禁军也纷纷傻了眼。
伴随着太子的身躯轰然倒地,梁王眼中迸射出兴奋的光芒,忙大声痛斥道:“太子谋逆犯上,先是企图下毒毒害父皇,被本王发觉,他竟狗急跳墙,禁足本王后,想在今早杀害父皇登基自立!幸好被本王提前得知消息,现这谋反已被孤诛杀!尔等若无牵连太子谋反之中,本王通通恕你们无罪!”
禁军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真相,但梁王说的这些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隆德帝这几个儿子里面,太子已经死了,豫王远离京都城,不受宠爱,而最小的六皇子才十岁,梁王这个王爷,这些年来却颇受隆德帝的器重,谁知道太子是不是真的谋反,梁王就是下一个太子?
禁军们犹豫着,面面相觑。
后金吾卫中的首领率先跪在了地上,不消片刻,两大禁军全部跪于地上,齐声高呼梁王殿下,对梁王俯首称臣。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锦州城。
太阳高照,吹面的风里仍然透出一丝春日的料峭。
春宵苦短,一大早,谢瞻却起身匆匆离开,不知去往了何处。
沈棠宁卷被起身,摸到一侧变冷的被衾,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仆妇阿秀见女主人醒了,忙将锅里的热水送进屋里。
“娘子,二郎一早就有人找,他出门去了,你先洗漱,再喝碗腊肉粥暖暖身子吧!”
送完热水,阿秀又十分勤快地去灶房里端来一碗热粥。
阿秀今年二十八,也是枣子村人,她爹娘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家里穷得叮当响,几年前她被爹娘嫁给村里一个四十多的鳏夫。
后来那鳏夫死了,她没生养,爹娘就又想卖她,谢瞻便将她用二两银子买了下来,让她住在刚盖的东厢房,在家中专门伺候沈棠宁。
阿秀人生得高大健壮,既勤快又有力气,谢瞻有时帮周存打仗,不能常住在家中,家里有阿秀照看,邻家有蔡询夫妇帮忙,寻常盗贼也不敢进门。
沈棠宁问阿秀早上来的人生得什么模样,阿秀形容了一下,是个高个儿,精瘦,人很精神。
沈棠宁知道了,这人就是吴准。
这一年来谢瞻帮助周存打赢了一场又一场的仗,周存也彻底坐稳了辽东总兵的位置,被隆德帝加封为兵部侍郎。
他十分感激谢瞻这个军师,只是碍于谢瞻敏感的身份,除了银钱,无法回赠给他应有的回报。
不过谢瞻也不在乎这些。
沈棠宁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谢瞻帮周存,其实有很大的风险。
既然周存能认出谢瞻,难保旁人就认不出来。
尽管这三年来太子和隆德帝都仿佛逐渐遗忘了谢瞻,但沈棠宁依旧很担心。
每回周存有事来找谢瞻,都是他的心腹吴准来上门。
当谢瞻走后,她心中总是充满了忐忑和担忧。
只是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谢瞻说过。
沈棠宁食不下咽,只喝了两口粥。
阿秀端详着她尖尖的下巴,嘟哝道:“这半年来,娘子你都清减不少了,再瘦脸上就光剩双大眼睛啦,再把这半碗喝了吧,不然二郎他回来又要数落我啦!”
沈棠宁被她逗得不由展颜一笑。
终究捱不住阿秀不停地劝,勉强把剩下的半碗粥吃了。
家里多了阿秀,周存平日也给不少的钱,沈棠宁的日子一下就清闲了下来。
本来连卖香囊的营生谢瞻都不许她再做,不过沈棠宁天生不是个懒骨头,她偶尔帮阿秀做家务,大部分时候就坐在房中看书,或是给谢瞻和女儿圆姐儿做衣服,做些香囊打发时间。
她每年的一年四季都会给圆姐儿做衣服,虽然圆姐儿用不上,她仍是坚持做,做完了就把这些衣服叠好放进箱子,如今屋里西侧的角落里已经堆了满满一大箱子。
院子里晒了不少的香料和药材,沈棠宁觉得身体不妙,似有些着凉头疼,便拿了个小碗在药材中挑拣了些治伤寒的草药。
因她略通医术,偶有一次帮杨氏开了些通经之药,效果很好,后来四邻乡亲的凡有个头疼脑热,就提着些米粮上门找沈棠宁看看,沈棠宁也不会收他们的钱。
捡药之时,她又产生了那种熟悉的古怪的感觉。
有人在背后窥视她。
可是当她突然的回头,大约是时辰还早,大门口除了那条土路,隔壁围墙一侧杨氏和女儿的对话声,以及偶尔的几声犬吠与鸡鸣,一个村人也无。
每次谢瞻离家,她出门时,总会产生这种古怪的感觉。
这让沈棠宁心里不禁有些发憷,毕竟那人不是明目张胆的看她,这种隐秘的窥视,很难不令人害怕。
青天白日,沈棠宁却不敢再在外面呆下去了,她本是蹲在地上,骤然从地上站起来,头顶上日光又刺目耀眼,刚一迈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她连忙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扶住墙想站在一旁缓缓,然而那眩晕感仍旧是从大脑中争先恐后地吞噬了她,周遭一切的世界都失去声响,身体不觉向后软倒去。
有人从身后接住了她,混沌中,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双玉臂搂住了那个人。
等她意识渐渐恢复时,发觉自己倚靠在一个人坚实的胸口上,与阿秀身上总是带着皂荚的香气不?*同,也不是谢瞻身上的瑞脑香,这人身上是一股淡淡的,说不上什么味道的香气,很温和,也令她心安。
“……团儿,团儿!”
沈棠宁睁开眼,接着,她双目睁得越来越大,流露出一丝惊喜和不敢置信。
“伯都大哥!”
伯都微笑着点了点头,将她小心地抱到屋里的炕上。
这时,阿秀也听到声音快步走了进来,看见屋里这个陌生英俊的男人怀中抱着自家的女主人,一时惊愕不已。
沈棠宁轻声解释:“别害怕,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你下去给他沏杯热茶罢。”
阿秀放心地退了下去。
“你哪里不舒服?”伯都连忙问。
沈棠宁解释说:“我没事,只是蹲得太久,突然站起来有些头晕。”
顿了一下,迟疑着道:“伯都大哥,这段时日,我时常感觉有人在外偷看我,那个人,他是你吗?”
伯都看着眼前女子略显苍白的脸色,消瘦的脸颊,衬得下巴愈发尖俏,而她的那双乌黑澄澈,与他对视的杏眼当中,除了欢喜殷切,并无半分责备地之色,心脏突然不可抑制地抽痛了起来。
他艰涩地开口,唤她的乳名:“团儿,我,我……”
一向朝廷中能言善道的他,在此刻却笨拙地张口结舌。
整整三年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没有脸再来见她和谢瞻。
后来,西契在大周的探子传信回来,他得知她竟随着谢瞻一起辗转流放到了辽东。
那段时日,伯都每日内心都痛苦不已,既钦佩于她不惧生死,敢于追随心爱之人的勇气和决心,也深深地怜惜着她多舛的命运。
只要一想到她那样美丽娇弱的女孩子要忍受冬日里严寒的磋磨,辽东的风沙会吹皱她原本娇嫩细腻的肌肤,将她一双本应抚琴作画的纤纤柔荑冻得通红生疮,他的心便煎熬难受得几乎彻夜难眠。
他多么希望她能够自私一些,不做世人眼中什么坚贞守夫的女子,离开谢瞻另嫁良人,甚至还萌生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
他要带走沈棠宁,为她找到一方真正的净土。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血脉的羁绊。
沈棠宁,是他的亲妹妹。
他,执失伯都,就是大周朝平宁侯沈弘彰与温氏失散多年的长子,沈棠宁的亲哥哥。
而九岁之前,他本来的名字应该叫做——
沈连州。
第82章
清水河之战后,西契与大周由此交恶,为此大周封锁了两国的边境肯特山。
图雷背叛伯都投奔丞相土勒,联合土勒大肆屠杀大周官兵,这是伯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图雷原本不过是草原上一个无名小卒,是伯都见他骁勇善战,提拔他做了自己的侍卫。
因得了伯都的赏识,后来图雷便从一个小小的侍卫一路扶摇直上,成了伯都的心腹大将。
在伯都的心目中,虽然两人在军事作战上偶有分歧,但图雷与拖剌一样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然而图雷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他既嫉恨伯都因为得到了察兰汗妃的青睐年纪轻轻就能跻身枢密院副使的要职,又不甘心永远只能屈居于伯都之下,便主动投奔了土勒。
倘若土勒登基做了新的汗王,届时他就能超越伯都成为下一任枢密院副使。
在西契与大周结下盟约后,土勒以退为进,辞官隐退只是权宜之计。
他知道两国结盟是察兰汗妃为了替默答寻求有朝一日能对抗他的强大依靠,而毁了西契与大周的盟约,一旦盟约被毁,两国交恶,他便能在其中浑水摸鱼,除去伯都与察兰汗妃,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
岂料伯都实在悍勇,彼时他刚带兵杀入大帐之中,伯都与拖剌等人立即率军杀回,察兰也趁机携着默答和一双儿女便逃之夭夭,气得土勒破口大骂,但抵挡不住伯都的悍兵,仓皇逃回自己的老巢。
就在谢瞻被下狱流放之时,伯都也在拼命地对抗着土勒的军队与土勒部的大贵族势力。
三年前的一日,伯都刚听到这个消息,便不顾一切丢下手中的一切,绕过肯特山之后的北麓小路向东契奔去。
在到达辽东之后,他在锦州城和宁远城足找到了半月,终于在这个叫做枣子村的村落里找到了她和谢瞻。
那一日清晨,她正和一群围在她身旁的妇人们蹲在一条河边浣衣。
她的一双手,果然也如他所料被冻得肿胀通红。
而谢瞻,他则彻底地变了一个人。
在伯都的印象之中,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擅使弓弩的青年将军,脱下了铠甲,穿上了褴褛厚重的棉衣,手上做着最污秽沉重的活计,在流犯营中如每一个低等的流犯般遭受着差役们的鞭打斥责。
傍晚的时候,他还带了许多的猎物回家。
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脸,但同样身为男人,从他回家这一路沉重的脚步和萧索背影里伯都也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疲倦与无力。
只是在进门看见沈棠宁的那一瞬间,他才挺起了腰背,快步走向他的妻子,将她温柔地拥进怀里。
她好像很开心,即使离得那样远,伯都也能看到她脸上洋溢的笑容。
等到两人吃完饭,她又不顾严寒和谢瞻的阻拦,掌着灯看谢瞻在院子里将这些猎物一个个剥皮拆骨。
她一直在细语柔声地和谢瞻说着话,时而为他拭汗与擦去手上的污秽。
在伯都眼中,沈棠宁娟秀娴静,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他好像从未见她说过那样多的话,而谢瞻大多数情况下却缄默不语,偶尔才朝她笑一下作回应。
看到这一切,伯都已没有脸再面见他们。
他独自在寒冷的春夜里坐了整整一夜,次日一早,他的妹妹乌伦珠公主和属下拖剌骑着马赶了过来,乌伦珠抱着他难受地大哭,求他离开。
拖剌也劝说,一旦他落到周人的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光是他难逃一死,就连谢瞻和沈棠宁夫妻两人如今平静的生活也会被他打破牵累。
最终,伯都还是离开了。
但是三年当中,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他们夫妻两人。
只要一有时间,他便扮作商人一路南下,到村子里,他又命手下扮作货郎,便宜售卖给她许多宫中御用的名贵之物。
只要她出门,有护卫一路相随保护。
也是在这三年里,他终于替汗妃与大汗击杀了土勒和图雷,维护了这个漠北帝国的和平,与此同时,也在无意间解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
这个谜底,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多亏了他的老对手土勒。
看着眼前这双一如既往温柔的杏眼,伯都压下心底的酸涩与千言万语。
他轻声应道:“是我。”
他慢慢蹲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团儿,我想为你吹一首曲子。”
沈棠宁一怔。
伯都从怀中取出一支羌笛,放在了唇畔,轻轻吹了起来。
悲怆浑厚而熟悉的曲调,宛如在沈棠宁眼前缓缓呈现出苍山负雪,黄河白云,牛马奔腾其间的荒凉一幕。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年幼时,沈弘彰常年征战在外,每每沈连州思念起远在玉门关的父亲时,便会吹响羌笛。
那只羌笛,是沈弘彰亲手射下了玉门关前的一只老鹰,用鹰骨制成羌笛,赠给儿子沈连州。
这位父亲时常对他的一双儿女说,将门无犬子,他的儿子,长大以后亦要子承父业,做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可惜后来的父亲,永远地做了母亲的春闺梦里人。
而他这个不肖子,那时不仅没能陪在母亲的身边抚慰她,更没有实现父亲的平生夙愿,反而流落到契国,与自己的母国敌对多年。
这十多年来,他为察兰汗妃和默答大汗鞍前马后,誓死效忠,因他完全将汗妃与大汗视作了自己的父母,如何能够想到,他的亲生父亲便是死在契人的手里,死在隆德帝的北伐之战中。
一曲罢,沈棠宁美眸中已不觉一片朦胧,泪流满面。
她直起身,颤抖着抚上伯都的脸,伯都亦同样红了眼眶,回握住她冰冷的手背。
“团儿,还记得当年哥哥为你吹的这首曲子吗?”
沈棠宁再忍不住扑进伯都的怀中,哽咽着大喊。
“哥哥!是你,哥哥,你想起来了,你终于想起来了!”
“是,团儿,我全都想起来了!九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醒后记忆全无,今日,我终于全都想起来了!”伯都含泪喃喃地道。
谢瞻赶回家时,看到便是这男女相拥的一幕。
起初他心中大为恼火,这个执失伯都竟还有脸来见他,还搂着他的妻子将她欺负哭!
正想冲进去将两人分开,再狠狠给他几拳醒醒神,接着便听到沈棠宁口中不住地哭喊着哥哥,像个孩童一般在伯都怀中委屈哭泣。
两人的举止之间不仅没有男女的暧昧,反而是另一种亲昵的姿态。
谢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原来伯都并非是在挖他墙脚,而是兄妹相认,便悄悄立在了屋檐下,没有进门打扰兄妹二人。
沈棠宁率先看见了门外的谢瞻,连忙去抹脸上的泪,转悲为喜,柔声唤谢瞻进屋来。
谢瞻立刻进屋,小心地将妻子抱回到床上。
伯都听到谢瞻回来,浑身一僵,心内挣扎片刻,慢慢回身望去。
谢瞻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一时却谁也未曾言语。
沈棠宁心中的喜悦之情顿时不翼而飞。
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夫君,一个是她失散多年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她绝不愿意看到两人反目成仇。
“哥哥,三年前在清水河畔,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能否告诉我!”
伯都看向沈棠宁,他的妹妹眼中满是期盼信任之色。
伯都心中微微一叹,说出了这个迟到了三年的真相。
说罢,他撩起衣袍跪在了谢瞻的面前,朝他一拜。
沈棠宁吃了一惊,低低叫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伯都安抚地看了一眼沈棠宁,对谢瞻恳切地道:“临远,我知这些年来你心中必定怨恨我至极,我本也没有脸面再来见你,纵然我有无数的理由和借口,可若不是我,你与团儿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沈连州不敢希求得到你们夫妇二人的宽宥,只求你能允我日后不时来看望团儿。”
“她是我的亲妹妹,我与她整整失散了十九年,在我得知身世之后,我曾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来与团儿相认,可血脉之亲,又怎能轻易割舍?你若不愿见我,哪怕只允我在我门外看她一眼,我便心满意足,感激不尽!”
伯都对谢瞻拜了三拜。
沈棠宁本已止住的泪水,顺着脸颊再度滚落了下来。
她不敢发出声音被谢瞻听到,只能强忍着内心的酸涩,掩面偏过了头。
即使她内心极不愿二人到今日这一步,谢瞻是她的丈夫,却也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这三年来,她深知他内心的煎熬苦痛,只是为了她将所有抱负与悲愤之情全部深埋心底,振作起来。
她不能自私地代替他做决定,求得他对沈连州的谅解。
谢瞻一动未动。
就在伯都以为谢瞻不会再应答他,死心之际,谢瞻忽而开口。
“你起来罢。”
他亲手将伯都扶了起来,沉默片刻,坦然说道:“说我心中对你无半分怨怼之情,那是假的,我不想欺骗你,但沈连州,即便当日你的手下没有背叛你,今日的我结局一样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自嘲一笑,“你知道我这人,曾经目下无人,自负至极,也正因为如此,轻信了他人,才落到今日的境地,全是我咎由自取,说到底,与你无干。”
伯都却摇头说道:“不,临远,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本应自负自傲。在我心中,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但正是因为你太过重情义,才会沦落至此。我这一生最钦佩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与团儿的亲生父亲,另一人便是你,你若遇到圣明君主,便不会遭到小人攻讦与君主猜忌,是我一时疏忽害你至此,从今往后但你有所差遣,我沈连州必当竭尽全力,追随与你!”
伯都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谢瞻说道:“差遣不敢当,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你可知如今我朝太子谋反被杀,陛下病重,命梁王继任东宫之位监国?”
其实早在几日之前,谢瞻便收到了陈慎从京城来的飞鸽传书。
昨夜周存也得知了消息,今日清晨,便匆匆遣吴准来寻谢瞻。
周存认为,短短一天之内太子谋反被杀,偏偏这个节骨眼隆德帝还病重了,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有蹊跷。
“不知你是否听过一桩陈年旧事,太子并非孝懿皇后亲子,而是婢女腹中所出,被抱养到了孝懿皇后膝下?”周存说道。
这桩旧事,已经有多年不曾被人提起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当真是婢女之子,那又如何,孝懿皇后养他到大,十岁册立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隆德帝身体欠佳,显然已是日薄西山,他何苦要谋反自掘坟墓?
且这么多年来隆德帝都始终没有再立新后,自太子被册立以来,隆德帝便在他身上倾洒了无数的心血,在暮年骤然废黜太子,朝堂之中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
周存不是良将,却是一个敏锐的政治老手。
在他眼中,隆德帝酷爱平衡之术,尤其是到了晚年,猜忌心日重,以至于重用蕃将与奸臣阉宦,引发宗张之祸。
其后他不但不知悔改,反而贬斥忠臣,抬举口蜜腹剑的黄皓,愈发变本加厉。
眼见太子羽翼丰满,而他日薄西山,便在太子与梁王之间也大搞平衡之术。
也许隆德帝本心不一定是欲要废太子,此举却致使梁王野心日益膨胀。
在周存的心目中,太子虽然也称不上什么明君,习了隆德帝一身的臭毛病,至少还算礼贤下士,谦和知礼,这个梁王简直丧心病狂,从前就是个纨绔王爷,不学无术,也就近两年才收敛性情做起了所谓的贤王。
让这种人为君父治理天下,恐怕不久后他周存也要成了亡国之臣。
周存担心朝中发生大事,是以才找谢瞻商议对策,以备不时之需。
陈慎曾在锦衣卫中任指挥佥事,后来他为了保护谢嘉妤娶了谢嘉妤为妻,隆德帝便逐渐疏远了他。
陈慎的师父锦衣卫指挥使纪镶爱才,他将陈慎调去南城兵马指挥使司,做了指挥副使看守城门,如此既远离了权利中心,也保下了陈慎的性命
作为曾经的锦衣卫,陈慎自然能知晓许多旁人不知的皇室秘辛,或许是觉察到了太子之薨的猫腻,陈慎得知消息之后便立即飞鸽传书告知了谢瞻。
太子已死,论长幼顺序,自然是梁王继承大统。
但论才干,梁王远远无法与豫王比肩。
这封信,谢瞻完全可以当做从未见过,继续过他在辽东的平静日子。
然而他的心中,却渐渐另有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伯都闻言果然吃了一惊,良久方难以置信道:“太子名正言顺,岂会谋反?这梁王飞扬跋扈,庸碌无能,如何堪当大任?”
谢瞻淡淡道:“正是,所以,我要另行拥立新君继位。”
“豫王!”
伯都吃了一惊,下一刻,口中却不假思索脱出一个人的名字。
隆德帝四个尚在人世的儿子,太子已死,便只剩下了梁王、豫王,以及年幼尚未成年的楚王。
三年前的清水河之战导致榆林和谈破裂,谢瞻被充军流放辽东,秦王也彻底失宠,藩地由陕西被更换成河南,降为豫王。
豫王虽年纪轻轻,先前在榆林和谈之时却丝毫不怯场,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相当冷静与果断,伯都很是欣赏他。
而豫王当年既赞成和谈,且主导了和谈盟约,必定是心向西契,伯都自然愿意拥立他为新君。
谢瞻目露赞许之色。
看来伯都与他英雄所见略同。
“沈连州,既然你许诺会追随于我,也要拿出你许诺的诚意。”
说至此处,谢瞻一顿,神色转为严肃,慢慢出口道:“我要借你三万西契骑兵襄助于我!”
伯都瞳孔一缩。
三万西契骑兵……
倘若此时的伯都仍是掌管西契军政的枢密院副使,凭他立下的赫赫战功与察兰汗妃的义子的身份,调动这三万西契骑兵必然不成问题。
只可惜,如今他已不是了……
伯都垂下眼,掩去眼中的挣扎与苦涩,但随即便下定决心,抬头说道:“好,谢临远,我应你!”
两人终于相视一笑,泯尽恩仇。
早在谢瞻与伯都商议拥立秦王的机要密事时,沈棠宁便悄悄退了出去,给两人关闭门窗守门。
往重了去说,两人此刻在屋内商讨的都是些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大事,一旦泄漏出去被外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沈棠宁心里很是担忧。
毕竟谢瞻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过京都了,梁王已经继任太子,他却要另行拥立新君,若事成便罢了,一旦事败……
沈棠宁的心不由“扑通扑通”乱跳了起来,正胡思乱想之时,忽听屋内传来“砰”的一声,像是刀砍在菜板上的声音,伴随响起地,是男人刻意压抑的低吼声,似乎还夹杂着类似痛苦的嘶叫。
沈棠宁连忙就要进屋,屋门却一开,谢瞻神色古怪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沈棠宁欲言又止。
沈棠宁眼睛朝里面一扫,霎时花容失色,急忙推开谢瞻快步跑到了伯都面前。
原来伯都为向谢瞻表明决心,竟咬牙用匕首斩断了自己的小指,他把手放在桌上,谢瞻来不及阻止,手起刀落,小指便被他一截两段。
嫣红的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在地上桌上滴滴答答,看得沈棠宁眼前一晕,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一面查看伯都的伤势,一面看向了谢瞻。
谢瞻见妻子瞪圆了一双杏眼望向自己,好似他是那罪魁祸首一般,不由大为懊丧,生怕被她误会,赶紧撇清道:“不是我!是他自己要断的!”
也不怪沈棠宁想歪,这两人一言不合都要断指,沈棠宁哪里能受得了。
上回谢瞻断指,若非她及时将那小指接回去,只怕谢瞻的手日后便再不能开弓了。
饶是她当场为他接上了断指,从那后他右手却到底不比从前那般灵活了,令沈棠宁很是心痛自责。
是以看见眼前这一幕,她当真是心如刀绞,找到医药箱就要给伯都处理伤口。
伯都却按住伸来的手道:“团儿,你千万别怪临远,是我自己非要断了此指。我心内愧疚良多,倘若什么都不做,始终意难平,你不要管我。”
说罢快于她率先拿走那截断指,催动内力,将那断指在掌中化为了一团血水,顺着指缝流了下去。
沈棠宁眼睁睁看着,脑中一片空白晕眩,幸亏谢瞻及时扶住了她。
“二哥哥!”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焦灼的女孩儿尖叫声响了起来。
这自然不是沈棠宁的叫声。
沈棠宁和谢瞻夫妻俩诧异地向身后看去,只见一个周人打扮,却生得高鼻深目,皮肤雪白,容貌异常精致娇艳,与察兰汗妃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儿从门外几乎是飞奔着冲了进来,先是打量了一下伯都的伤手,旋即便扑在他怀中伤心地哇哇大哭起来。
第83章
“这女孩儿就这么抱着伯都旁若无人地伤心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口中不停地叽里呱啦吐出一些沈棠宁听不懂的语言。
谢瞻却听懂了。
这女孩儿口中所说的契语,大约是类似于在责怪伯都痴傻的撒娇之语,不过她刚叫的那声哥哥,很奇怪唤的是中原话。
伯都也是十分地尴尬,他看了眼谢瞻和沈棠宁,先柔声对怀中女孩儿也说了几句契语。
女孩儿却仍是哭,哭着哭着猛然反应过来,急忙从一旁的医药箱中找出纱布和伤给伯都处理伤口。
这女孩儿看起来约莫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处理伤口的动作却十分迅速老练,一点不怯生。
伯都无奈,一面由女孩儿处理着伤口,一面对谢瞻和沈棠宁解释道:“这位便是汗妃的女儿,乌伦珠公主。”
他这话音刚落,乌伦珠一双桃花眼就蓦地瞪向了他,口中契语嚷起来,听语气似乎很是难过不满。
伯都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又急急对乌伦珠说了几句契语。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总之,伯都的话说完之后,乌伦珠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看向谢瞻与沈棠宁时,不好意思地一笑。
两个妹妹一起帮处理伯都的伤口。
那截断指已经毁了,事已至此,自然没法再接回去。
不过看伯都倒是神色坦然。
待沈棠宁和乌伦珠将那伤口包扎完毕,乌伦珠才转过头认真地端详沈棠宁。
乌伦珠容貌与察兰汗妃有五六分的相似,都是远山眉,琼鼻朱唇,乌发雪肤,大大的桃花眼,只不过比之汗妃如江南美人般的秀雅娇美,乌伦珠显然还吸取了她的父亲默答汗容貌的长处,眉眼间更多了几分难得的英气妩媚。
沈棠宁打量乌伦珠,乌伦珠自然也在打量沈棠宁。
这位年轻的公主平生见过最美的女子便是她的母亲察兰汗妃,刚刚她急于给伯都处理伤口,这时再细细端详沈棠宁,目光甫一落到她的身上,乌伦珠便睁大了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忍不住惊叹起来。
用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眼前的女子仿佛都不为过,乌伦珠脑中突然蹦出一句察兰汗妃教过她的周人的诗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那似水乌黑的眸,雪白肌,尖俏的下巴,忧郁的眼神,两腮略显病态的苍白非但没有半分折损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美丽韵味。
沈棠宁也习惯了旁人见到她容貌时的惊艳,说来她与温氏、沈弘彰生得并不很像,沈连州也不像他的亲生父母,但大约两人都不知晓,沈连州更像他的外祖母。
这也是一开始,伯都不敢相信沈棠宁是他亲妹妹的缘故。
他自认长相样貌平平无奇,而沈棠宁却堪称绝色,即便有察兰汗妃珠玉在前,在第一眼见到沈棠宁的时候,伯都也被她那双忧郁含情的美眸夺去了所有的目光。
“你真美……”乌伦珠喃喃说道。
沈棠宁轻声道:“妾身不过蒲柳之姿,公主谬赞了,却不知公主怎会来此?”
乌伦珠看了一眼伯都,刚要开口,伯都却抓住她的手,对她几不可见地使了个眼色。
两人兄妹多年,乌伦珠立即便明白了伯都的意思。
尽管她不懂为何伯都不允许她说实话,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思,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对沈棠宁说道:“沈姐姐,自从找到自己的身世之后,哥哥便总是这样,偷偷地一个人跑到宁远来看你。他离家有多日了,我的母妃和父汗都很担心他,我也很担心,这一次便跟着他偷偷过来了。”
这就是要走的意思了。
沈棠宁望向伯都,欲言又止,眼神中却多了十分的失落与不舍。
她不想伯都离开。
好不容易兄妹相认,她还没来得及与他互诉衷肠,问问这十九年他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哥哥,你去罢,来日方长,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娘,她现在就在镇江。”
“我去过了,团儿,一个月前我便去看过娘了。”伯都柔声道。
为了除去伯都,土勒一直派人暗中查访伯都的身世,还真被他找到了伯都的身世之谜。
原来土勒的军中,有周人曾做过西契曾经的贵族兀良哈部的奴仆,如今那周人改了契人名字叫做斡脱。
那时九岁的伯都刚被买到兀良哈太师的府中做低等仆役,后来兀良哈部在政治斗争中落败,家族覆灭,家中奴仆要么被充作了苦役,要么卷铺盖逃走。
太师府中有一对周人夫妇奴仆,男人叫做胡贵,女子名为周氏,这对夫妻一直无所出,便趁乱带走伯都并收养了他。
那年正巧伯都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先前记忆全无,胡贵白捡了个儿子,就哄骗伯都他和周氏是他的亲生爹娘。
只毕竟不是亲生的,胡贵没钱的时候,想到这个白捡的儿子,就想将他卖到奴隶市场换钱,恰巧遇到微服的察兰汗妃才救他一命,就此飞黄腾达。
斡脱和胡贵在兀良哈太师府中时关系很不错,也认得伯都,胡贵和周氏逃走之后,斡脱便再未见过这夫妻俩了,此后他便投到了土勒的帐下。
偶有一次听说了伯都父母的名字,骤然忆起这段陈年往事,推测伯都根本不是周氏和胡贵的亲儿子。
为了讨好土勒,斡脱根据记忆画出了当年伯都的样貌,意图找到伯都的真正身世,以此作为要挟,看能不能为土勒换来筹码。
说来也是凑巧,当时土勒帐中另有一名管理奴仆的周人管事名为钱孙,无意间见到这画像大为惊异,竟说这少年是由他千里迢迢从京都运来西契转手所卖,而这少年的亲生父母,他也曾听少年愤怒时脱口而出。
因这少年性格格外倔强,当年与他起了数次冲突,甚至有几次要自尽,令他颇为头疼,故而印象深刻。
土勒得知后大喜,他万没想到伯都不是个卑贱的奴隶之子,居然是大周朝平宁侯的儿子!
土勒在军中大肆宣扬伯都的身世,道他是周人之子,非我族人,其心必异,想以此来离间伯都与默答。
伯都不愿察兰汗妃夹在中间为难,在彻底剿灭土勒,拿下他的项上人头后,伯都也从钱孙口中确认了传闻。
之后他便不顾察兰汗妃与默答的劝阻辞去了枢密院副使的官职,只身一人去了京都城。
他实在记不起自己九岁之前的童年,他下定决心要去找他的亲生母亲温氏,看能不能寻回那段失落的记忆。
在京都城,伯都冒着被通缉的风险,千方百计打听到了温氏如今的落脚处。
原来温氏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过京都城了。
他也见过了自己的舅舅温济淮和舅母姚氏。
表弟温珧读书刻苦,姚氏为他定下了一门婚事,至今尚未成婚。
表妹温双双则嫁给了隔壁街的一个姓赵的铁匠,两人的孩子都快两岁大了。
第二日,伯都便快马加鞭去了沈氏的镇江老家。
在镇江江宁,彼时温氏怀中正抱着他五岁大的小侄女圆姐儿。
她已年迈,发中掺杂着银丝,双目却依旧慈祥和善,哄话的音调还像当年一样轻言细语,温柔似水。
……
那一刻,伯都竟宛如醍醐灌顶般,脑中蓦地涌入了那段尘封近二十年的记忆。
他记起来了,他终于记起了他失落的童年,他的母亲,他的妹妹。
等伯都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控制不住流了满面的泪水。
沈棠宁听到此处,连忙忍住泪问温氏如今如何了,伯都一一回应。
兄妹两人说个不停,谢瞻下去叫阿秀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伯都和乌伦珠这兄妹俩,以及护送乌伦珠来的拖剌。
三人多年未见,席间,沈棠宁与伯都自是许多话聊。
不过她也没有闲着,趁着谢瞻与伯都说话时观察乌伦珠,发现乌伦珠公主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伯都,但出乎她预料的是,沈棠宁本以为乌伦珠公主是默答汗与察兰汗妃的掌中明珠,会是个十分活泼可爱的姑娘。
不想乌伦珠话并不多,只不时接两句话,偶尔对视时,含羞带怯地冲她微笑。
到傍晚时伯都便不得不早早离开了,他要回西契借兵,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分别时兄妹二人依依惜别,伯都将怀中的羌笛赠予沈棠宁,接着,便将乌伦珠抱上自己的黑云马,两人共乘一骑,一同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之中。
第二日一早,谢瞻便去游说了周存和吴准,借他虎符,调动三万辽东兵一用。
从龙之功,对于周存和吴准来说实在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光是想想,仿佛封侯拜相,封妻荫子的荣耀已在远远朝他们招手,周存心中便无限澎湃抖擞,何况还能一雪前耻,真想看看等他跟着豫王杀回?*京都城的时候黄皓这个老东西脸上是怎样一个好看的表情!
周存痛快地答应了谢瞻,兴奋之余也生了一丝犹疑,他们三人在这里安排得明明白白,却不知这远在河南的豫王究竟如何作想?
万一豫王毫无争位之意,他们三个莫非还要将豫王架到炙火上去烤?
谢瞻却不置可否,从怀中拿出另一封信,递给了周存和吴准。
周存连忙拆开一看,先见信的落款写着两个字——
永祎。
永祎,是豫王的字。
……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京都城。
按照太祖皇帝的祖训,大周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自孝懿皇后去世后隆德帝便未再立后,后宫之中他最宠爱的也是楚王的母亲林妃。
太子死了,梁王虽非嫡子,却成了长子,自然变成了顺位继承人,在黄皓和余公公的帮助之下干脆坐实废太子谋反之实,废黜太子之位,将其贬为庶人。
至此,梁王也终于住进了他梦寐以求的东宫。
而得知废太子谋反,隆德帝病情却是急转直下,原本不过是风寒之疾,到最后演变成了中风,整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过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先前黄皓忠于太子之时,眼见隆德帝搞帝王平衡之术,表面上对废太子一片赤胆忠心,实际上背地里也对梁王的示好来者不拒,为自己留后路,着实是个首鼠两端之徒。
梁王如今继位,他自然如个哈巴狗一般凑了上去。
不久,锦衣卫便在东宫之中搜到了废太子谋反的书信铁证。
这些书信上声称废太子晓得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个贱婢之子,而非孝懿皇后嫡子,这几十年来一直害怕隆德帝将他废黜改立,另立新君,在眼红隆德帝愈发宠爱梁王之后,狗急跳墙发动了宫变。
梁王苦于没有证据,又担心是污蔑了皇兄,几经挣扎犹豫,决定于宫变当日亲自前去宫中阻拦。
最终梁王也成功阻止了废太子谋反,废太子兵败自尽。
那些参与“谋反”的太子党属臣,自然通通被构陷下狱。
朝廷中由黄皓一力把持,梁王朱永福——
不,如今该称为太子殿下,太子奉隆德帝口谕监国,为彰显自己仁厚之德,即位后他亲自安排了废太子的丧仪,在废太子的丧礼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几欲肝肠寸断。
口谕么,自然是余公公做人证的口谕,至于隆德帝是否说过,谁又知晓。
事情顺利地超乎他的想象。
朝堂中反对他的声音渐渐衰微了下去,不过他也并未因此掉以轻心,目前他仍然有个强有力的劲敌,便是他的两个弟弟,远在千里之外河南的豫王以及因为年轻还未来得及就藩的楚王。
这位楚王的母亲林氏倒是聪明,太子死后她和儿子楚王立即便对新太子俯首称臣,深居简出,每日除为隆德帝侍疾,不再外出见任何人。
而豫王那厢,太子不愿留下这个隐患,意图对这个皇弟除之后快。
黄皓劝他监国之初先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豫王是真的狗急跳墙,毕竟豫王已经远离政治中心多年,目前对他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朱永福约莫是做梁王的时候被隆德帝捧得太高太久了,早忘了自己原本就是个不学无术,跟在废太子后面耀武扬威的纨绔之徒。
他哪里肯听黄皓这个老油条的肺腑之言,恨不得立即将豫王干脆利落地弄死,竟是一刻也不愿等,没过多久就以隆德帝的名义下旨召豫王进京为隆德帝侍疾。
明为奔丧,实则是场鸿门宴,朱永福的用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都晓得豫王此去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
然,若不去,那必然又是做贼心虚,不定朱永福后头还有什么招数等着他。
豫王不想死,当然,他也不相信他这个太子三哥所谓的肺腑之言,
据他对隆德帝了解,尽管他的父皇近年来愈发宠爱梁王与楚王,但恐怕从未想过废太子。
废太子已经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真要废太子,将招致朝野动荡,这不是隆德帝想要看到,他只怕他的父皇隆德帝早已在京都之中遭遇了不测。
豫王王府之中有侍卫和扈从近千余人,阻挡朝廷禁军远远不够。
生死攸关之际,豫王脑中忽而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人。
这个人,或许可以以一当十,出奇制胜,帮他戳穿梁王的真面目!
于是,宁远城中,谢瞻便在短短几日之内先收到了陈慎送来的密信,继而又是豫王的信件。
这半个月的时间,伯都果真帮他说动了默答汗,只是经历过土勒的动乱之后,目前只能借来两万骁勇善战的西契骑兵。
至于周存这厢,他完全可以调动这支两万余人的辽东兵队伍。
两年来在周存和谢瞻这个背后军师的共同训练整饬之下,辽东兵规模一再扩大,由原来的一万人扩展到了三万,且这三万勇士个个身经百战,面对东契的夷狄亦是毫不畏惧,对周存更是忠心耿耿
在伯都领着这两万西契骑兵秘密赶到山海关与辽东兵会师前一天,谢瞻带着沈棠宁离开宁远,去了一趟锦州城。
出城门后,谢瞻弃马车而改骑马,夫妻两人共乘一骑来到城郊外的女儿河畔。
刚过惊蛰,时值仲春,气温回升很快,女儿河的河水却仍未完全融化,河畔已有杨柳翠色依依,芦苇不时随风摇荡,从中飞出几只受到惊扰的白鹭,仰天哑声嘶鸣,冲淡沉寂许久的冬日萧索气息。
水畔的路软泞难行走,谢瞻便下了马,令沈棠宁依旧坐于马上,牵着马在水畔慢慢踱步走着。
两刻钟后,女儿河渐渐被落在了两人身后,面前出现一道幽僻的山路。
顺着山路走到尽头处,赫然有一处古朴的祠堂静静矗立于山林之间。
谢瞻将马上的沈棠宁抱了下来,两人十指紧握,一起来到祠堂前。
祠堂青瓦白墙,门楼的牌匾上用雄浑的笔力书四个大字,“耿公庙”。
门楼左右抱柱上各挂有一对楹联,右侧为支离约已,左侧上书尽悴事国。
夫妻两人携手进入祠堂大殿,大殿中央的墙上泥塑着一位英武高大,身披红缨铠甲的将军,像下设有神龛香案。
大殿另一侧的石壁上,另有不知何人刻的一篇碑文。
“松凋玉缺,直罔贞蹶。竟埋干将,终碎明月。宿草陈根,芜没苍坟。垂清风于颂石,兴终古而存存。”
谢瞻仰头凝望着中央的那尊神像,目中似有水影闪动。
“宁宁,你可知他是谁?”
“耿将军。”沈棠宁轻声道。
她当然知晓,眼前这位,是谢瞻的恩师,曾经名震西域四方,为隆德帝立下汗马功劳,是这个大周帝国最为璀璨耀眼的将星,却英年早逝忧愤而死的三镇节度使耿忠慎。
此处,便是耿忠慎的生祠。
当年耿忠慎被贬谪到辽东,仍然拖着支离的病体训练将士,抵御东契和各异族夷狄,抚慰辽东百姓。
在他临死之前,锦州城的百姓们感念耿将军生前的庇护恩德,特意为他建造了这座生祠,以求耿将军能够长命百岁,
至今此处香火依旧不断,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为耿忠慎上一炷香。
夫妻二人上香完毕,谢瞻取下腰间佩带的弓弩,手指轻轻抚摸着弓弩上那一笔一划镌刻的自己的名字。
“他于我,如兄如父,亦师亦友,既是可以敞开心扉的朋友,传道授业的恩师,又是严厉悉心的父亲。”
“我的生母死于契人之手,从那之后,我性情便愈发暴戾恣睢,满心满眼都是为母亲报仇雪恨的念头,甚至一度因此置许多无辜的将士生死不顾。对我犯下的大错他曾从重严惩,狠狠抽了我五十个鞭子,告诉我这些无辜将士的父母亲人,如今亦成了无数个我。”
“可那时我倨傲自负,被仇恨蒙蔽双目,不肯服从他的管教,他却从未因此看轻或就此放弃了我。十四岁那一年,他亲手教我制作弓弩,并在弓弩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凡战后便将弓弩武器收回,若有遗失者便当受罚。不止一弓一弩,对于一兵一卒,他都爱之重之,视若亲子。”
“当年陛下命他攻打东契的石堡城,东契举国之力抗争,他出兵后却不为士卒立重赏,我误以为他是吝啬钱财,不愿出兵,担心他被朝中小人谗言构陷,曾去劝阻他。”
“谁知他却说他并非吝惜钱财,只是不愿为这一城伤亡万千士卒,来换取官职与奖赏,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后来他果然为陛下猜忌,被宗缙与黄皓构陷拥兵自重,结党营私,贬谪到辽东。”
“我在乾清宫门前一直跪了三天三夜,想用我官职换取他的官职,他却让人传话给我,勿要插手为他求情,他死不足惜,若我也遭他牵累,大周的边境从今往后由谁来守护?”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谢瞻学会了收敛锋芒,隐忍不发。
他一直在等,等待有朝一日能除去宗缙与黄皓,为耿忠慎报仇雪恨。
也曾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赤胆忠心,便能实现自己和耿忠慎的平生夙愿,可惜终究还是逃不过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宿命。
耿忠慎死后,同年没过多久孝懿皇后也薨逝了。
那一年,谢瞻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年幼时,是孝懿皇后的温柔慈爱抚慰了他永远失去了母亲的痛苦。
长大后,又是耿忠慎化解了他满心的戾气仇恨。
这是谢瞻第一次将往事与心底的脆弱彻底剖开在沈棠宁的面前。
他本以为他会回忆得十分痛苦,但真正回想起来,即使是年幼时极少冲他展颜的母亲,仿佛也在记忆中鲜活如初,笑靥如花。
沈棠宁握住了他的手,用温暖柔软的掌心裹住他的手背。
谢瞻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妻子。
沈棠宁倚入他的胸膛,紧紧地,无声地拥住了他。
她虽然没有出声,不置一词,却令谢瞻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力量与温暖。
谢瞻闭目,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幽香,回搂紧了他的妻子。
其实,他最对不起,亦是最感激的人,是他的妻子。
这三年来,他曾因一夕之间跌入尘埃当中,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本以为自己会重蹈耿忠慎的后尘,等死而已,是她的到来拯救了他。
为了能让沈棠宁过上好的日子,为了在她生病之时能有钱替她医治,他在心里咬牙坚持,拼命地活下去,竟然真的坚持了三年。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就此意志消沉下去。
能娶她为妻,得她悦慕,他是何曾的之幸。
甚至于,他早已不想再去追究当年皇孙的周岁宴上究竟是谁给他下的迷药,或许是太子,又或许是梁王,都不再重要了。
若是没有那阴差阳错的一次肌肤之亲,他永远都无法遇到沈棠宁,并非是他瞧不起沈棠宁,而是以他的出身和当年的性情,当真没有半分机会。
他只恨自己当初错待了她,竟与她失去了那么好本应珍惜的美好时光。
“宁宁,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为什么?”
谢瞻厮磨着她的耳侧,喃喃低语。
沈棠宁脸颊和耳根处情不自禁地涌上红晕。
他突然这样问,她亦不知如何作答……
“你也待我很好,阿瞻,你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是在回报你。”
“不,我待你远远不够好。”
谢瞻吐出胸臆间一口气。
他的眼底也由温柔转为挣扎痛苦,半响,低声叹道:“宁宁,我为了等这一天,已经整整等了八年!”
“这一次,我誓要取黄皓性命,慰耿将军在天之灵!”
说到此处,他的语调却又转为怅惘低沉,“可我害怕我会辜负你,失去你……”
他刚出口,沈棠宁便抵住了他的唇。
“我不许你说这样丧气的话!阿瞻,我一直记得你曾经为我许下的诺言,你不要管前面的路如何,只管去做你想做的,我会等你回来,兑现你对我的诺言。”
谢瞻低头看着眼前的妻子,她亦深深仰头凝视着他。那双柔情似水的杏眼之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信任。
他仿佛被她感染,感觉到胸臆中有暖流奔涌到了四肢之中,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要铲除奸恶,要实现平生夙愿,也要兑现对她的承诺,一家人团聚,给他的妻子一个更加安定的生活,不要她整日再生活在胆战心惊的日子之中。
翌日一早,伯都率领三万西契骑兵便陆续到了。
辽东三司已尽数为周存节制,兵贵神速,谢瞻不想耽误时间,昨日,分路的周存已经先行去与豫王会合。
他一面等待伯都的援军,一面下令在辽东驻留五千西契士卒与一万的辽东兵,以备东契和其它异族趁着辽东防备空虚趁虚而入。
大军预备即刻启程。
沈棠宁知道,谢瞻是不可能带上她回京都的。
他这一次要做的事,往重了说,便是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谋逆之举。
但她同时也明白,如若不这么做,谢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黄皓继续逍遥法外,看着梁王弑兄杀父,看着他们一家人生生骨肉分离一辈子。
因此,当谢瞻小心地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听话地应了下来,为他穿上铠甲,送他出门。
她的心里在滴血。
每看着他走远一步,她面上笑着,心里头却在滴血。
做出攻入京都城杀梁王拥立秦王的决定之后,为了沈棠宁的安危着想,谢瞻便安排她住进了周存的府中。
待谢瞻与伯都并肩而行,纵马出了周府的巷子,人还未走远便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沈棠宁还站在门首下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他与伯都。
他心里忽忍受不了这种再次分别的痛苦,调转马头奔回到府门前,从马上一跃而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妻子。
“等我,宁宁,等我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他亲吻着她的额、脸颊,恳求着她。
伯都轻咳一声,背过了身去。
周围的奴仆也都很有眼色地纷纷转身。
沈棠宁先是被他的举动吓呆住,继而想到周围还站着奴仆以及远处的哥哥沈连州,不能吵醒周围的邻人,忙红着脸去推他。
“阿瞻,我自然是等你的,你去罢,别担心我,阿瞻……”
顿了下,她柔声道:“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回来接我,我们一家人团聚。”
有她的地方,哪里就是家。
谢瞻点头,这才重新上马,回头又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终于随伯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