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伏雁柏微蜷着身躺在地上, 凌乱的乌发将面孔遮掩得七七八八,仅露出些苍白的底色。
那些缠绕、盘旋在半空的阴魂鬼气不再肆意地横冲直撞,而是化成了浓稠的墨雨, 淅淅沥沥地滴下,在映着银晖的地面上铺成一片涌动着的、淡淡的黑影。
剜心刀被他压在身下, 只冒出一点冒着寒光的刀尖。
感觉到从剜心刀传来的寒意,他的视线僵硬挑起,透过窄窗落在高悬在天的月亮上。
冰冷的死物。
同他一样,毫无声息地游荡在这里。
方才剜心刀刺入他的心口时, 那些涌动着的强烈情绪瞬间被引走, 意识仿佛被麻痹了一样, 陷入异常的平静。
而现在,心口又开始缓慢而连续不断地涌起阵阵剧痛。
自他死后, 就与所有鬼物一样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 感觉到疼便成了少而又少的经历。好似在借由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已经死了, 该与生者的世界划开界线。
现如今,那剧痛万分清晰地往心底钻去,疼得他浑身都近乎痉挛。
他僵硬转动着眼珠,待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池白榆了, 才迟来地感觉到忌恨与悔意。
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多少声音,连同脑子都还是混沌的——他清楚这是受剜心刀影响, 在压制他所有情绪的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行动。
就在他倒地的瞬间, 述和一步上前。
他再度隔在两人中间,遮去池白榆的视线。
“没事了。”他轻声道, 同时隐瞒去一些事,“你刺中了他的鬼核,能暂时麻痹他的神智——可有被吓着?”
池白榆还在想着刚才扎伏雁柏的时候,那一晃而过的阻隔感。
她想看一眼剜心刀,但匕首被他压在身下,又有述和挡在中间,根本看不着。
“没。”她迟疑着摇头。
但说实话,伏雁柏身上长出的那些漆黑纹路的确挺吓人的。
确定她没事,述和便掐了妖诀,替她弄干净衣袍与身上的痕迹。
“天也晚了,不若先回去歇息。”他另送出道妖气,化成小棕熊的模样,“让它陪你回去,好么?”
起先被他化出来时,小棕熊还挺高兴。可很快它就意识到不对劲,这屋子里的阴气太重,冻得人连心都在发寒。
不光屋里,外面也不太平——锁妖楼的禁制似乎有所松动,溢出了不少妖气。
它粗略环视一圈,便看见了半昏在地上的伏雁柏。
乍一看见他,它吓了一大跳。
这恶鬼怎么还在这儿,还躺地上了。
对上述和的视线,它压下询问的冲动,转而揪了下池白榆的裙角。
池白榆抱起它,问:“他何时能缓过来?”
“很快。”述和道。
“那岂不是——”
“不会打起来。”述和稍顿,“放心。”
池白榆略微松了口气。
她走后,述和静立许久,才转身走到伏雁柏身边。
他躬了身,拈住那剜心刀的刀尖。
但没能抽出来。
还只往外抽一点,伏雁柏便抬手攥住他的胳膊。
那双洞黑的眼从散乱的发丝间露出,死死盯着他,恰如鬼魅。
“偏是你。”伏雁柏的手指逐渐扣紧,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偏是……你。”
述和视线一移,落在刀上。
虽只露出了一点,却也能瞥见占满剑樋的血。
刚看清,他就感觉到腹部袭来阵剧痛。
述和垂眸,看见一把黑色的剑洞穿了他的身躯。而剑柄的一端,则握在伏雁柏的手中。
刚才过度使用妖气,已经消耗了他不少气力,这会儿又挨了一剑,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但他避也没避,只气息不匀道:“倘若不解气,可再来一剑。”
这一剑耗去伏雁柏不少心力。
那剜心刀的影响太大,他只觉眼皮已沉重到难以支撑。
但他毫无掩饰怒意的打算,昏死前,他一字一句道:“今日你若不杀我,终有一时……终有一时定要取你性命。”
***
往后几天,池白榆一直没见着伏雁柏,也没找着机会拿回剜心刀。
中途她去惩戒室看了好几回,眼看见八号格子的红色部分越变越多,看起来已经快满值了。
按这速度算下去,还等不到她离开这儿,银无妄就有可能自爆了。
那还得了。
就在她想办法拿回剜心刀的时候,系统又找上了门。
系统再次出现时,她刚和小棕熊一起给花浇完水。刚打开门,她就瞥见一点白色的光团漂浮在逃生箱前。!
她一把合上门,放下小棕熊,道:“浇花的事多谢你了,这儿也没什么要忙的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小棕熊往前迈了步,确定两只熊爪对准砖缝线了,才开口:“我不累,不需要休息。”
“我倒是有点儿困了。”
“那我可以守门。”小棕熊捏揉着爪子,“你都要走了,想在你旁边多待一会儿。”
“下回吧。”池白榆说,“再说我睡觉,你在旁边干守着不也挺无聊的?”
小棕熊的耳朵往下压了压,原本还睁得圆溜溜的眼睛,顿时垂下些许。
“嗯。”它转过身,低垂着脑袋往前走,“那我先走了。”
看着那巴掌大的身影慢吞吞离开,池白榆莫名有种负罪感。
但系统的事又不能被它发现。
“等等!”她忽想起什么。
小棕熊停下,看她:“怎么了?”
“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请你帮忙。”池白榆蹲下身,神情严肃,“我可以信你吗?”
原本半合的眼睛登时睁圆了,小棕熊点头,问:“何事?”
“就是那剜心刀,你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是吧?”池白榆说,“你帮我去打探一下,看看那刀在哪儿,成吗?其他人办这事儿我都不放心,只能信你了。”
只能……只能信它?
小棕熊抬爪压了下耳朵,方才垂头丧气的劲儿顿时没了,转身就往门外跑去。
见它跑远了,池白榆才推开门。
门内,系统还在绕着逃生箱打转。
她仔细锁好门,才道:“你下回来时也应该避着点儿,以免被人看见。”
系统应好,又兴奋道:“第一阶段的测试完成了,目前来看没什么问题。”
“这么快?还不到半个月啊。”
“一开始担心的问题都没出现,进展很顺利。”
池白榆:“那接下来就是第二阶段?”
她记得它说过,第二阶段会用她的魂魄进行测试,也是半个月。
“是的。”那团白光中浮现出一个小圆片,看起来就普通药丸大小,“请宿主把这东西贴在耳朵后面,方便我们收集宿主的魂魄数据——这大概需要半个月。等数据收集完毕,魂魄就会自动转移,进行测试了。”
池白榆接过:“收集数据会影响到我的日常生活吗?”
“收集数据不会对宿主造成任何影响,不过……”
“不过?”
“不过无法计算进度条,换句话说,我也不知道数据收集完毕的精准时间——可能像前期的非生命物体转移一样,不到十五天就结束,也可能超出半个月。而在数据收集完毕后,宿主的魂魄将被直接转移,躯壳则陷入假死状态。”
池白榆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有什么大麻烦呢,原来是这个。没事,我估摸着时间点,那几天不乱跑就行,遇不着什么危险。”
“这事倒不用担心。”白光中又冒出一团东西,是个银色的铭牌项链,“在贴好圆片后,请宿主将这东西佩戴好——这是为宿主准备的保护机制,在你的魂魄转移走后,这吊坠能保护好你的躯壳,以防受到任何伤害。”
池白榆接过,按它说的贴好圆片,又佩戴好吊坠。
送完东西,系统就离开了。她本打算再去找趟伏雁柏,也好把剜心刀拿回来,谁知门都没出,小棕熊就拖着把刀过来了。
问它,它只说是找着了伏雁柏养伤的地方,趁他不注意,偷摸着把剜心刀带出来了。
她检查了下刀,剑樋空空荡荡,看不着一点血迹。
那她当时感觉到的阻隔感到底是错觉,还是这里面的血怨之气被引走了?
她没空琢磨这事,一心记挂着银无妄的血怨之气。
到了夜间,她本打算稍微睡一会儿,到了时辰再去趟八号房。不想刚闭眼,就觉身体一沉。
再睁开眼时,四周景象大变。
她置身一城镇的大街上,两边的建筑房屋大门紧闭,眼前的半空中漂浮着各色气泡,里面的画面各不相同。
——像是之前在仙梦境看见过的梦珠。
这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下一瞬,她便听见身后有人唤道:“白榆姑娘。”
池白榆转身。
子寂道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嗓音清润:“这几日叫贫道好找,还以为姑娘出了什么事,原来是找着了一样稀罕物。”
池白榆心知他说的是金乌石,也不打算解释,直冲冲朝他走去:“别的不说,你能不能管管自己养的鬼?三只梦鬼扒在我身上,不知闹出多少麻烦。”
子寂微微歪过脑袋,从黄纸底下露出一点惨白的下颌。
“梦鬼?”他抬起手中的香,在她近身的刹那点了下她的前额,“果真……看来是有玩意儿养大了胆子,无端搅扰了姑娘。”
他收回香,从她的额心处牵出几缕淡色的云烟。再横过香一打,那三缕云烟爆开凄厉惨叫。
不过眨眼间,声响陡止,云雾也彻底消散。
“姑娘自可放心,梦鬼已无。”他轻轻笑了声,问,“不知那隐形术用得可顺手?”
经他提醒,池白榆一下就想起了那晚的经历。
她沉默,想着好歹是人家送她的法术,便道:“挺好。”
“好便好。”子寂道人稍顿,“倘若姑娘对贫道的法术已有几分信任,可要再学一术?”
“不要。”池白榆想也没想,便回拒了。
“为何?贫道还以为姑娘已尝到术法的好处。”
“这事儿不好跟你说。”池白榆想了想,“你那些法术的确精妙,但一旦学了,做何事都会想着用它们。”
“学得法术,不正是拿来用的么?”
“不一样。”池白榆道,“比如学了你那隐形术,今天想着可以在不想看见的人面前隐去身形,明天或许就想着用隐形术吓一吓某人。再往后,还可能思索着借这术法行其他便利。”
“难以理解。”子寂道。
这多年间,他所做一切皆为精进修为,自然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池白榆也不愿跟他多说,正想问他怎么出去,半空忽浮现道人影。
银发,个高,身着雪白长袍,瞧人的眼神尤为冷淡。
是银无妄。
他怎么会来这儿?
不光她觉得奇怪,银无妄也微蹙起眉:“邪道,又动了什么手脚?”
“难得一见,还是蹦不出几句好话。”子寂转而看向池白榆,“看来是白榆姑娘的身上佩有你的物件儿,才将你引来此处。”
银无妄冷睨向她。
池白榆只觉莫名其妙,正想说她哪拿了他什么东西,就倏然想起那刻了印的银无妄送给她的罗盘。
她陷入沉默,半晌道:“别这么看我,是你自己给的。”
第182章 第 182 章
银无妄语气冷淡:“何时给了你东西。”
“不是你, 是另一个。”池白榆说,“我救了他,他便送了我东西作为回礼——你俩要是能见面, 问问他不就知道了。这样说也有些怪,毕竟你们看起来好像是同一个人。”
“同一人?”子寂道人在旁轻笑了声, “的确算得是同一人。”
池白榆问:“什么意思?”
“与你无关。”银无妄冷声道,抬手就打出道冰凌,径直朝子寂袭去。
子寂轻敲了下香,抖落的香火化为屏障, 挡住那一击。
冰凌消融, 银无妄冷斥:“邪道, 还不快破了这梦境。”
“许久不见,连叙旧都不愿吗?”
“若再多言, 小心性命。”
池白榆在旁听他俩说话, 心觉奇怪。
之前在白雪城,刻了印的二号银无妄曾提起过, 说是子寂道人的香是他制的,两人不熟,关系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怎的现下关系变得这么恶劣?
子寂道人用香敲了两下黄纸,说:“可惜了, 贫道向来爱做些危险事——白榆姑娘,你说不愿学法术,那不如再试最后一次。”
池白榆警惕:“你什么意思?”
“最后一回……”子寂用香挑起黄纸一角, 露出没有瞳孔的白眼,正朝着银无妄的方向, “倘若这之后姑娘仍不愿,那就此了之。”
池白榆意识到不对劲, 正要想办法迫使自己从梦里醒过来,就又觉身子往下一沉。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骤然变黑。
恍惚间,有人轻拍了下她的背,并道:“吃东西怎的还睡着了?把盘子当枕头,仔细硌得头疼。要觉得困就回屋里睡去,待会儿你爹把消息带回来了,我再叫你。”
这声音听着格外熟悉,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入目是一间不大,但布置精细的厅屋,一个身着青蓝裙袍的女人背朝着她,正将一幅画挂在对面的墙壁上,嘴里还在念:“过两天我要出去一趟,先前我说的那画师要在这附近讲学,刚得的信儿。”
视线逐渐聚焦,池白榆盯着那背影,一眼就认出来了:“妈?”
女人挂画的手一顿,偏过头看她:“你说什么呢?”
那人的眼睛同她一样,偏圆,不过眼梢更窄,看起来凌厉些许——跟她这人的性子一样,风风火火的。
一头长发用支笔就挽起来了,什么头饰都没有。
池白榆这会儿还是懵的,下意识问:“妈,你怎么在这儿?”
“妈?”女人笑得爽快,“小榆,从哪儿学来的怪称,是不是你爹又从书院里淘些稀奇书了?”
池白榆的脑子嗡嗡地响。
这就是她妈啊。
模样、长相、声音、说话方式……全都一模一样——除了这身古装打扮。
可她怎么也会到这儿来。
等等。
她想起来了。
是那子寂道人耍的手段。
所以这是在她的第二层梦境里?
她放下刚吃了一半的橘子,起身往外走。
“嗳,怎么不说话就走了?”女人挂好画,顺手拿过一旁的干净帕子,走到她面前帮着擦她的嘴,“等会儿,嘴擦干净了再出去,净是橘子水——是不是紧张了?不打紧,选得上便算去玩一趟,但若选不上,改明儿陪娘去外面采风,好吗?”
池白榆起先还环视着四周,发现她置身于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里。恰逢冬天,正对着往外走是条大街,街上覆着雪,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走过。
陡然听见这话,她问:“选什么?”
女人又笑:“看来是娘白操心,你也是心大,这两天不整日念叨着想去做祭司辅祭么,睡一觉就忘了?”
祭司辅祭?
这什么东西?
就着现有的线索,她简单理了下:这应该是根据她的潜意识构建出的第二层梦境,所以才会梦着她爸妈。
她妈是漫画师,她爸在中学教书。而在梦里,她娘还是画师,她爹听起来似乎在书院工作。
和现实差不了多少。
这里应该是某座小城,至于祭司辅祭,她到现在还没什么头绪。
理清楚大致状况,她又从她娘那儿打听来一些消息,原来是城主府要举行龙神祭典,预备从城中百姓挑选合适的辅祭,来辅佐主祭准备祭典仪式。
而她(更准确而言是梦中的她)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便报了名。
今日城主府将放出入选名单,她爹所在的书院离城主府不远,说是帮她去看一眼结果,下午回来再告诉她。
池白榆还不了解外面的情况,见天还早,就打算出去逛逛,看能不能找着离开这层梦境的机会。
听她说要出去,她娘道:“早些回来,看这天恐要下场大雪。”
池白榆应好,出了门。
外面连天的白,半空飘着纷纷扬扬的碎雪。她懒得打伞,就顺着路往前走。
走了没一阵,她发现这条街看起来格外眼熟,像是去过一样。
没等她想明白,忽听见有人叫她:“白榆。”
池白榆循声朝左看去,发现是个茶馆。再往上一瞧,看见一个年轻郎君坐在二楼窗户旁边,一手撑脸笑笑眯眯地望着她。
高马尾,赤袍箭袖,眉眼瞧着很是张扬。
她一怔,讶然道:“秋望筠?”
这她搭档啊,怎么也跑她梦里来了。
“看见我还觉得稀奇么?”秋望筠起身,“我有话要和你说,在那儿别动,我这就下来。”
池白榆靠在墙边,借着屋檐躲雪。
很快,便有人从茶馆走出,箭步流星地走过。
一走近,他抬起两只虚握着的手,道:“刚才下楼走得急,差点掉了枚银币,不若猜猜在哪只手里。”
池白榆片刻迟疑也无,用食指点了下他的右手。
“可惜,猜错了。”秋望筠摊开手,掌心空空荡荡。
池白榆也不觉得意外,只扫了眼他的左手,示意他张开。
秋望筠张开手。
也是在摊手的瞬间,他感觉掌上一轻,再看时,原本应在左手的银币已消失不见。
他想到什么,再回看了眼右手,却见右手的袖口底下压着一枚银币,仅露出一半,并不显眼。
“输了。”秋望筠笑眯眯拿起那枚银币,指腹一拨,银币便被抛至半空,在空中飞速打着旋儿。
“谢了。”池白榆抬手截过,往袖里一揣,“回来还能喝碗茶。”
“这是打算去哪儿?平时不是嫌冷不愿出来么。”秋望筠走在她身旁。
“就随便逛逛。”越走,池白榆越觉得这地方眼熟,她忽地停下,“这该不会是在白雪城吧?”
“不是在白雪城又是在哪儿,你这是熬昏了头,忘记自己在何处了?”秋望筠的手里多了根木枝,木枝在他的指间翻转,转至最高处时忽变成了一支花枝,转至最低处时,又变回了枯枝。
想到坠入梦境前,子寂看了眼银无妄,池白榆猜测:“城主姓银?”
秋望筠停下,用那花枝碰了下她的前额,再往上一挑,转而用指节挨着她的头。
池白榆毫不客气地打开,还顺手抢过那截花枝,再往上一捋。
要开不开的花朵登时散作细碎的闪光纸碎片,消散在半空,根枝则变成软布,被她塞还给他。
秋望筠接过,两手分别捏在软布的两端,再一绕,那软布就消失在手中。
“也没发热啊。”他道,“说罢,遇上什么事儿了,连城主的姓氏都这般不确定了。”
“没。”池白榆信口胡诌,“风太大,吹得头疼,一时给忘了,一直在想龙神祭典的事儿。”
秋望筠环视一周,忽抬手将她拉进巷子里。
等避开人群了,他才低声说:“那事我觉得太邪乎,你想去自是拦不住你,但万事小心。”
“怎么说?”
秋望筠便粗略说了番自己的担忧。
听他说了,池白榆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是城主府的祭司卜算出这白雪城的地底下藏着条龙,想借由祭典祈求龙神保佑。
“但我前两天去那祭司说的藏龙渊旁边看过,底下阴气重得很,八成有鬼。”他靠在墙壁边上,“那祭司我也看不顺眼,古里古怪。”
池白榆对他说的祭司不感兴趣,她现在只想找着银无妄。
她猜他估计也被拉入这第二层梦境里来了,并且他俩的梦境还交融在了一起,所以她才会梦着白雪城,而她的家人朋友也都在这儿。
但城主府看守森严,外人不允入内。
她正琢磨着要怎么混入城主府,机会就自己送上了门——夜间,她爹带回了一块玉牌,说是她被选中作为辅祭之一,明日就得拿着这块玉牌前往城主府。
翌日一早,她便携着玉牌去了城主府。
刚给看守福门的守卫看过玉牌,她就觉衣领一紧——有人从身后勾住她的后衣领,轻一扯。
她转过去,看见秋望筠出现在她身后,手指间还夹了块玉牌。
“玉牌不看管好吗?”他道。
池白榆下意识去摸袖子里的玉牌。
还在。
“唬我?”她恼蹙起眉。
“仅是提醒你一句。”秋望筠笑道,“昨日里还没收着回信,不确定我有没有被选中,也不能随意放话。”
池白榆面上睨他一眼,实则稍微放了点心。
他平时就挺爱笑,表演魔术的时候也常嘻嘻哈哈的,看着没个正形,不过做事还算靠谱。
况且他俩常做搭档,虽是在梦里,放旁边也算个帮手。
有守卫在前,引着他俩去了准备祭品的地方。
到了地方,池白榆才发现还有四五个辅祭,有男有女,看模样都还年轻。
而作为辅祭,他们现下要做的事也很简单:雕刻冰雕。
按那守卫所说,这些冰都是身为雪妖的城主用功力凝成的寒冰,即便在烈阳底下也不融不化,需在期限内雕刻成龙的样式。
望着面前的一大块冰,池白榆沉默。
“……”这事儿找工匠来做不更靠谱吗?别说龙了,就是蚯蚓她也雕不出来啊。
她正吐槽着,余光就瞥见旁边的几个辅祭都将手贴在了寒冰上。
下一瞬,他们的掌下都泛出了柔和的淡光,而寒冰也开始扭曲变形。
不光他们,秋望筠竟也如此。
池白榆错愕看他,颇有种突然看见从小就在一块儿瞎闹的狐朋狗友忽然掏出个异能变身器,告诉她他马上要去拯救世界的荒谬感。
不过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多半也是梦里的设定。
想到这儿,她也尝试着捧住那块寒冰。
一股冷意直往手心里钻,她抿紧唇,开始试着想象龙形的冰雕。
她感觉一股暖流从体内涌起,涌向掌心。
下一瞬,被她捧着的冰雕也开始扭曲变形。
还真能行。
池白榆掌握了窍门,正专心致志地雕着冰雕,余光忽瞥见一群人从屋外走过。
她下意识看了眼,发觉领头的竟是银无妄。
他身着银白长袍,眼神如往日般冷漠,后面跟着十多个玄袍守卫。
她松开冰雕,站起身。
秋望筠挑起视线:“怎么了?”
“坐久了,背有些僵,我出去转会儿。”池白榆道。
第183章 第 183 章
好在银无妄也还有记忆, 知晓此处是道人弄出来的梦境。
见池白榆出来,他便让那些侍卫全都走了,带着她到了一偏僻角落。
池白榆开门见山道:“这里应该是第二层梦境, 要是直接攻击能炸毁这梦境吗?”
她想的办法很简单,用保命符直接把这地方给炸了——就和之前伏雁柏攻击梦仙境一样。
“不可。”银无妄微蹙起眉, “如今你我的一半魂魄都在此处,炸毁这梦境,只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仅剩另一半魂魄在第一层梦境中, 即便能醒, 也将堪如傻物。”
“那不行!”池白榆登时打消了这念头, “再想其他办法。”
“唯有找到梦珠。”
梦珠?
池白榆想起那些漂浮在梦仙境里的五颜六色的珠子。
她思索着道:“那些梦珠差不多都有拳头大,也不知道藏在何处。不过每颗珠子的颜色都很鲜明, 这里恰好是冰雪天, 看着倒挺显眼。还有气味,每颗珠子闻着气味不一样, 说不准是什么味儿,但是稍微靠得近点儿,都能闻见。”
银无妄知晓她妖力浅薄,本以为她会慌张无措地询问怎么办, 但见她这般冷静地思忖着办法,原本烦躁的心绪也略有缓解。
他道:“梦珠一般会落在梦主最在意的地方。”
“最在意……”池白榆想了想,“这里应该是把我俩的梦融合在一块儿了, 所以要找两枚梦珠?”
“嗯。”银无妄说,“找到梦珠后, 需及时摧毁。倘若是两人的梦境,那唯有摧毁两枚梦珠, 方能离开。”
池白榆点头:“行,那先分头行动?我的找起来应该比较简单,就那么大一点儿地方。等我找着了就直接摧毁了,再来帮你找。”
“不。”银无妄忽想起另一事,“倘若找到梦珠,切莫轻举妄动。”
“为何?”
“梦主一旦触碰梦珠,极有可能坠入第三层梦境。坠入的梦境越深,便越容易混淆梦境与现实,甚而再难清醒。”
池白榆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俩得摧毁彼此的梦珠。”
她脑子动起来快,银无妄的神色已好转许多,也不复方才那般漠然。
他应了声是,又道:“如若你的梦珠好找,不妨现在就去。”
“不行。”池白榆说,“要不你晚上偷摸着来,我爸——爹娘都在家里,他俩警惕心都很高,你去了他们肯定要盘查一阵。”
银无妄眼见恼意:“本君要做贼不成?”
池白榆笑了声:“你比贼好点儿,至少还有我这么个内应。”
银无妄冷下眉眼,但最终何话也没说,手作剑指,凭空画了道符给她:“若是找到梦珠,便撕碎此符。”
“没问题。”-
跟池白榆想的差不多,她的梦珠的确挺好找。
忙完了冰雕的事后,她就直接回了家里。
许是为了契合背景,这院落幻化成了古建筑的外形,但她房里的东西摆件等和现实生活差不了多少——桌椅床柜等都是她熟悉的样子,穿书前一晚她看过的书也还原原本本地放在床上。
连空调都还在——虽说没电用不了。
一回去,她就钻到了床底下,从里头拖出个小木箱。
箱子的密码锁已经有些生锈了,显然多年没打开过。她还清楚记得密码,很快便打开箱子。
箱子里都是些她小时候玩过的魔术道具,大多粗糙劣质,却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堆。
而在这些道具的中间,静放着一枚珠子。
色彩斑斓,里面似乎涌动着缥缈梦幻的云雾,各色云雾交融在一块儿,散出一股淡淡的清甜气。
找着了梦珠,她合好箱子,重新推回床底下,又耐心等到入夜,才撕碎了银无妄交给她的那张符。
撕碎符后没过多久,窗外渐浮现出道人影。
池白榆推开窗子,风雪一下涌进,吹得她微眯起眼,根本没看清窗外人的模样。
“快进来,免得冷风全灌进来了。”她说着,转身去点放在书桌上的蜡烛。
但身后没传来任何声响。
她转身望去。
这才看见站在窗外的的确是银无妄,头发却换作了黑色,也没束银冠,仅用一根红绳系在身后。?
换人了?
外面天太黑,她看不清这人是黑瞳还是银瞳。
也不清楚他到底刻了印的二号,还是凡人三号。
在她看过来的瞬间,银无妄也开口道:“你用了何物,将我唤至此处。”
“用你给我的那张符啊,你——算了,你肯定也不知道这事儿。”池白榆粗略与他说了掉入第二层梦境的事,没提梦珠,只催促他快进屋,“风一直往里灌,冷死了。你要在外面罚站也行,先把窗户关上。”
听她说了入梦的事,银无妄也弄清楚了眼下的境况。
他微蹙起眉:“这又是哪里?”
“我家。”池白榆指了指地上,“我房间。”
话落,只听得“嘭——”一声,银无妄便将窗户合上了。人却没走,跟棵寒松似的伫立在外面。
池白榆被这声响吓了一吓,竖起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确定她爸妈没被吵醒,她才谨慎推开一条缝,压着嗓子说:“你做什么!把我爹娘招来了怎么办?”
“不是说要关窗?”
“那你人先进来啊。”
“既是你的房间,”银无妄微别开眼,冷淡的神情间略有些不自在,“贸然进来,实为不妥。”
池白榆:“……这是在梦里。”
“便是梦里也不——”
“进来。”池白榆一把推开窗户。
银无妄静立片刻,终是跟下定决心似的微蹙了下眉,脚下微一用力,跃进了窗户。
他进来后,池白榆关了窗,重新点燃被风吹灭的蜡烛。
有烛光映照,她看见他的瞳仁为浅色,眼睫也像是覆了层碎雪般,呈淡淡的雪色。
看起来似乎是刻了印的二号。
她不大放心,举着蜡烛说:“我刻的那印记呢?”
银无妄略有些不适应她的说话方式,就好像将他当成了一样能随意标记的物品般。
眉眼间多了些不悦,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吝言道:“身上。”
“我要看一眼。”池白榆已经被子寂“磨炼”出经验来了,万事警惕为上。
“你!”
“毕竟给我这符的是另一个你,我也不知道那道人会不会从中动什么手脚。”
“那枚银币足以证明。”
池白榆点头:“那也行,银币在哪儿?”
“在——”银无妄稍顿,这才想起以防弄丢那枚银币,他把它放在施了禁制的箱箧里,“眼下不在身上,但——”
“意思就是拿不出来?”池白榆打断他,“那你还是脱吧。”
她只相信她眼睛看见的。
两人无声僵持着,最终银无妄还是抿紧唇,解开了钩带。
外袍褪下,又解了里衣。
右腹上的一点印记得以露出。
不过匆匆一瞬,他便要合上里衣。
“等等——”眼见着他的脸色越发难看,池白榆反而起了耍弄他的心思,她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你合上做什么?我还没看清楚。”
她的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他身上,银无妄心觉羞愤,咬牙道:“适可而止。”
“放心,我知道分寸,就看一眼这印记是不是我刻的。”池白榆嘴上这么说,却将他往椅子上一推,一手按住他的腹部,另一手则倾斜过蜡烛,方便观察刻印。
只是他俩方才僵持得太久,那蜡烛上早已蓄满了蜡油。
稍一倾斜,蜡油便滴落下去,血点似的溅洒在他的腹上。
灼痛倏然袭上,银无妄疼得闷哼一声,腹部也格外明显地起伏两阵。
“抱歉抱歉,我没注意到。”池白榆伸手去擦那已快凝固的蜡油,指腹擦过,又引起一阵微颤。
异样的触感使银无妄呼吸更促,他忍不住抬手捉住她的腕子,道:“别碰了!”
末字落下,阴风陡起。
他脸色忽变,正要起身,却又有几滴蜡油滴落,烫得他微躬起背。
池白榆蹙眉:“你别乱晃,蜡油一直往下滴。”
也是这时,她感觉身后冷飕飕的,跟外面的雪风又有不同,比那更为阴寒,令人无端心慌。
她偏过头,看见房间中间的地面上拔生出浓黑的雾气。那雾气飞速盘旋、聚拢,逐渐凝聚出人的轮廓。
前后不过几秒,黑雾就彻底凝成了人形。
一张秾丽又苍白的脸,长发如墨,眼睛洞黑,唯有嘴唇是红的,更添艳色。
那眼神微微一转,便落在了他俩的身上,也清楚看见她按在银无妄腹上的手,还有刻在腹部的小小的“池”字。
第184章 第 184 章
池白榆没想到伏雁柏会出现在这儿。
况且他出现得太快, 眨眼间就从一团黑雾凝聚成人形,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
自打那天对他用剜心刀后,她就一直没见过他了, 这还算得是他俩头回撞上——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比起被她刺伤那天,眼下他并没有好上多少。像是即将枯萎的花枝般, 浑身透出灰败的色泽。心口处的伤虽然有衣袍遮掩,可也在接连不断地往外逸散着淡黑色的雾气。
不过神情半掩在昏暗的夜色中,看不大清楚。
池白榆的手僵硬按在银无妄的腹上,另一手还握着倾斜的蜡烛。
“刺啦——”一声, 烛芯燃出微弱声响, 又一滴烛油滴下。
银无妄受痛, 哪怕压抑着气息,也没忍住闷哼出声。
被外人撞见这场面, 尽管光线暗淡, 瞧不明确,他也越发觉得恼愤, 薄红一直从颈子涨至耳尖。
他低声斥道:“还不松手?”
“你催什么?”池白榆也恼,干脆彻底歪斜过蜡烛,任由烛油滴落,“帮你擦干净还这语气, 那你干脆自己擦去吧!”
烛油如连线的雨水般滴落,疼痛更甚,银无妄一下站起身, 抬手掐诀。
他身上的痕迹被尽数抹去,衣袍也恢复原样。
他转而看向伏雁柏:“你为何——”
声音戛然而止。
银无妄望着房屋中间的恶鬼, 神情微凝。
他和伏雁柏的来往不多,但也知晓这人傲慢随性的作派, 却从未见过他如眼下这般,阴沉着脸不说话,涌动在他周围的鬼气也起伏不定,仿佛随时会陷入失控。
窗户被尚未停歇的阴风吹出吱呀呀的哑响,堆在窗扉前的碎雪也被吹散,零碎的几片像沙子似的飘进伏雁柏的眼中。
不适感如蛛网般笼罩在眼球上,他缓缓眨了下眼,脑中所想尽是方才那幕。
又有何物开始在他的脑中冲撞、盘旋,头中渐有嗡鸣,缠绕在他周身的黑雾也越发浓厚,他不受控地开口:“他——”
他刚挤出一个字儿,池白榆就意识到不对,三两步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
伏雁柏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弄得僵了瞬,尖亢的嗓音咽了回去,被忌恨吞噬的理智也恢复片刻。
池白榆:“别出声,我爹娘都在隔壁屋里睡觉呢。”
她虽然知晓这是梦,是假的,但梦里的爸妈对她仍然存在“血脉压制”。
而她爸妈就算不干涉她感情方面的事,可也应该不会乐意看见她的房间里同时出现两个男的。
爹娘?
伏雁柏阴沉沉望着她。
她又从何处冒出了一对爹娘?
池白榆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些,我就松手,成吗?”
“无需多言。”一旁的银无妄突然开口,“他已要堕成厉鬼,尽早清除为好。”
说着,他手中渐凝出一把冰刃。
趁他不注意,池白榆抬腿便踢在他的膝弯处。
银无妄没有防备,腿一弯,再踉跄一步,尚未完全凝形的冰刃便尽数散作气流。
他面露错愕,冷睨向池白榆:“你做什么?”
“我倒要问你打算做什么?”池白榆低声道,“这是我家!你要打就出去打,还想毁了我的家不成。”
经她提醒,银无妄才反应过来眼下置身何处。
“抱歉。”他手指微动,那些气流也尽数消散。
池白榆转而看向伏雁柏,见他不说话,也没其他反应,她试探着松开手。
而她的手刚离开那冷冰冰的嘴唇,他便阴恻恻道:“他为何会在这儿,你们方才又在做什么?一个述和就算了,你又——”
“伏大人这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对我刨根问底的?”池白榆不快道,“打听别人的事之前,不妨请大人先说说缘何不请自来,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梦虽然不像之前那样,会无限放纵人的脾性与欲念,可多少会让人显露本能反应。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活像团刺似的塞进伏雁柏的心肺里,明明已不需要依仗呼吸了,还是令他生出类似于憋闷作疼的感受。
更别提这些时日只消一闭眼,他就会做出无穷无尽的噩梦。不是梦着述和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亲密无间地亲热,就是梦见她站在他面前,疏冷望着他,让他滚远些。
生前他在府中,抑或走去外面,不论谁见着他,都是一副笑笑呵呵的好模样,将他养出一身恣肆放纵的脾气。后来死了,又修了鬼道,有鬼术傍身,哪怕没有钱权养着,也受不着憋屈。
如今可倒好,一身骨头都像是被打散了,七零八落地碎在地上,仅勉强靠着张皮苟延残喘地撑着。
这些天他被心口的刺痛折磨得时而醒,时而昏着,浑浑噩噩间,总忍不住骂自己下贱。
即便已经亲眼见着她与述和那般亲近,即便清楚她抵触甚而厌恶他的存在,可探着她的魂魄被人引走的刹那,还是忍不住找来了。
总想着万一呢?
若是他诚心与她道歉,尽心弥补过错,万一她便谅解了呢?
眼下述和不在,而他找来了,万一她因此觉得,他比述和更值得信任呢?
他当日将剜心刀藏了又藏,概是已经知晓那剑樋会变成什么模样,不愿在那等荒唐又狼狈的境况里,叫别人窥见他的半点心绪。
如今却又稀里糊涂地做着奢望。
矛盾到他自己都觉得轻贱。
可偏偏忍不住。
他又想起适才看见的那刻印,脑仁鼓鼓跳了两番,却没法当着池白榆的面说出什么,唯恐再听到更难听的话。
思绪混乱间,他忽然看向银无妄,阴恻恻的视线灼烧着火般,仿要将那人烧个洞穿。
这打量直接而锐利,银无妄心觉不适,冷声道:“有话便直言,何须拿这种眼神看着本君。”
“本君?”伏雁柏忽冷笑了声,“你收的那些徒弟知道你半夜里做这些事吗?知晓你皮肉上刻了什么字?往常不晓,今日才知尊君也是不知廉耻得很。改日离开虚妄境,可要送信与尊君弟子,让他们拎着几捆蜡烛来恭迎尊君?”
他说话惯常难听,这会儿情绪失控,更是毫不掩饰恶意。
池白榆听懵了,全然没想到他竟能蹦出这么难听的话。
而银无妄听在耳中,堪如被万千剑刃穿心似的,再难忍住满腔怒意。
霎时间,凌冽风雪凭空出现,化成利刃尽数向伏雁柏攻去。
但余光瞥着一旁的池白榆,他忽想起什么,又急急收住。
伏雁柏现下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自也不怕他,当下便送出鬼气,包裹住那停在半空的无数利刃。
两人对峙间,池白榆也回过神了,她蹙眉望向伏雁柏,恼道:“他来这儿是为帮我,你为何要平白无故地诬陷人?非要将他气走,害得我被困在这儿出不去就好了吗?”
这声反问跟刀子似的扎下,伏雁柏倏然看她,声音作颤:“我何时有过这种想法?”
“想法或许没有,可伏大人所作所为净是在害我——旁人也都看得见。”池白榆又问,“大人来这儿到底所为何事,直说不行?”
银无妄在旁听见她的话,原本躁怒的心绪渐有缓和。
他垂下手,凝结在半空的冰刃也都尽数消散。
伏雁柏:“你在我手下做事,魂魄被旁人引走,我不该来找?”
“所以呢?”池白榆问他,“大人来找,就是为着亲手断送我的生路?”
“你——”
“我?我怎么了?”池白榆一字一句地落下,刀似的剜着他的心,“至少到目前为止,伏大人似乎没帮上一点忙——我有何处说得不对吗?”
伏雁柏头脑嗡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浑身僵冷到连手指都没法动弹。
银无妄也道:“未免冲动。你是鬼魄,又有修为傍身,来去自由。但即便你找到此处,也带不走她的魂魄。”
池白榆再不看伏雁柏,只当他不在这儿,转而问银无妄:“先前来的是另一个你,他说要摧毁梦珠。你看是现在就毁了,还是等找着你的了,再一并摧毁?”
听她提起梦珠,银无妄也大致明了现在的情况。
他思忖着说:“即刻摧毁也无妨。”
池白榆点点头,从床底下拖出小箱子,打开。
银无妄看见那枚梦珠,心头微动。
“难怪那些梦鬼会缠上你。”他拿起那枚梦珠,梦珠折出的斑斓色彩映在那双银白的眼眸上,“这枚珠子确然生得漂亮。”
想起梦鬼的事,他又问了句:“那些梦鬼处理得如何?”
池白榆如实道:“已经被子寂道人引走了。”
“那……”想到她梦里的狐妖,银无妄颇有些不自在,“之后可有再做梦?”
“没有。”池白榆不打算跟她提起做的第二场梦,“你教我的闭梦诀还挺好用。”
“嗯。”银无妄略微紧绷着脸,“如此便好。”
话落,他送出一点妖气,包裹住那枚梦珠。
只听得一声脆响,梦珠碎为齑粉,转瞬便消散在充斥着房间的阴风中。
那声脆响也惊醒了伏雁柏。
他僵硬转过视线,看着池白榆与银无妄说话,脸上全然不见方才对他的冷淡。
心口传来钝钝的痛,或是生前的习惯还在,他想借由呼吸调整,可刺痛的肺腑间涌不起一丝一毫的气息。
那方,银无妄摧毁了梦珠,起身道:“倘若那人再出现,直言相告便是。”
池白榆点点头,又还记挂着剜心刀。
身为凡人的三号银无妄根本攒不着血怨之气,她只能从另外两个身上下手了。
但银无妄似乎很在意这是她的房间,处理完梦珠,便说要走,根本没给她留下用剜心刀的机会。
他走后,房中陷入一片死寂。
烛火飘摇,池白榆侧眸看向伏雁柏,说:“他走了,伏大人还不走吗?”
伏雁柏紧抿着唇。
他想,但凡他顾着哪怕些许脸面,也不该留在这儿,任由她拿那些尖刻的话刺他。
可最终,他仅挤出几个字:“……无处可去。”
第185章 第 185 章
池白榆下意识反问:“你不能出去吗?”
“窗外有雪。”
闻言, 她扫了眼窗户外面。
的确在下大雪,雪花跟棉絮似的往下撒。
“先不说鬼怕不怕淋雪,我说的出去是离开我的梦境。”她道。
伏雁柏被这话噎得开不了口。
他模糊记起生前, 父亲常在他耳畔念叨要多读书,但那时他总想着去四方云游, 斩妖除魔。
后来拗不过他父亲,答应拜位老先生为夫子。
谁知那老夫子迂腐死板,又爱讲些乱七八糟且刁钻的规矩。
见面头一天,就给他定了十多条规矩, 又明里暗里嘲讽他一顿。
还没等那夫子说完, 他便拎着书走了。
他向来不爱受些憋闷气, 听着不合心意的话,大不了一走了之。
可如今对着她的冷脸, 他却迈不出一步。
他站在黑沉沉的夜里, 只道:“出不去。”
“出不去?”池白榆坐在转椅上,“可刚才银无妄还说你来去自由。”
伏雁柏却道:“他是人, 又岂能了解鬼魄。”
“……”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那你也不应该继续待在这儿。”池白榆稍顿,“伏大人那天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于情于理,我俩待在一个房间都不算妥当了。”
伏雁柏心知她说的是她与述和的事。
羞愤与悔恨在他心底来回纠缠着,比沉甸甸的巨石还重, 压得他无所适从。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没作思虑,便脱口而出道:“人界伦理规矩, 与鬼魄何干。”
池白榆本来只是故意刺他一句,却不想他竟能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来。
她起身, 错愕看他:“你做鬼把脸都给做没了?”
伏雁柏微偏过脸,再不看她, 也不肯挪动一步。
他心知要是此时离开,以后便断然没了丁点儿机会。因而眼下哪怕她将话说得再难听,他也尽数受了。
池白榆没当过鬼,不知道他是在胡诌,还是鬼魄真不讲什么伦理道德。
看他跟抹影子似的静立在那儿,又不肯走,她也懒得再管。天冷,一入夜她就犯困。她吹灭蜡烛,踢开拖鞋便卷着被子滚上了床。
她的眼睛是闭上了,可还能感觉到比阴气更森寒的打量,有如实质,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
没过多久,她睁开眼,对上双洞黑的眼眸。
“……你做什么?”她问。
她陡然睁眼,伏雁柏怔了瞬,又倏地移开视线。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道:“我没出声。”
“你——算了。”
要是被他继续这么盯下去,她夜里肯定得做噩梦。
思及此,池白榆掀开被子下床,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薄被,随意铺在床边的地上。期间伏雁柏似想帮忙,不过刚抬手,就被她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
“还请伏大人躺在这儿,把眼睛闭上。”她不客气道。
而伏雁柏竟真躺下了,跟抹影子似的蜷躺在那方薄被上,一动不动,被乌发遮掩的神情间透出几分颓靡,看起来似乎还没从连日的打击中缓过心神。
也是离她稍微近点儿了,那压在他心口的丝丝绵绵的痛意才缓解些许。
池白榆心觉诡异。
她感觉他现在就和霜打了的茄子差不多,一下就蔫了。平时有多傲慢,这会儿便有多沉默内敛,跟换了个人似的。
但她满心想着梦珠的事,也无暇理会他的心绪,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床边已没了人。
她随意丢在地上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连褶皱都捋得平整。
池白榆还以为伏雁柏已经走了,没作多想,洗漱完就出了房间。
结果刚穿过院子到了厅屋,她就看见伏雁柏站在桌旁,怔看着一碗米酒炖蛋。!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被她爹娘看见还得了!
她心一紧,环顾四周,见附近没人,忙上前拽住他的胳膊。
“你在这儿做什么,快出去!”
“我——”
“小榆?是你在说话?”她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快些把椅子摆一摆,也好吃早饭。”
池白榆瞬间松开手。
她本想帮伏雁柏找个地方避一避,却没来得及。藏人的地方都还没找着,她爹就进来了。
池白榆顿觉头皮炸麻,但还没慌神,转瞬就想出解释:“爹,他是——”
“哦,还没跟你说这事儿。”她爹温笑着放下一碗鸡汤面,“今早上看他在门口打转,你娘一打听,才知他身上的银钱被人偷了,又没地方去——外头这般大的雪,他可好,身上就穿着件薄衫。你娘便让他进来了,吃碗面暖暖胃,再去官府报案也不迟。”
池白榆:?
她倏地看向伏雁柏。
后者起先还和平时一样,摆出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可很快就想起什么,素来微扬的眉眼瞬间就垂了下去,灰心木立。
也是此时,池白榆才看出他外面多了件薄氅——多半是她爹的。
她欲言又止,想问她爹就没看出来这人是个没影子的鬼吗?
但最后她到底忍下了,也不管伏雁柏就在这儿,只道:“爹,也不该随便在外面乱捡人,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她爹瞧着模样俊俏,一双眼睛也透着聪颖,实则是个整日笑呵呵的乐天派。
闻言,他说:“你娘都让他进来了,可见也不是个坏人。”
池白榆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一开始会整日想着怎么整她?
伏雁柏知她是什么意思,脸色一白,眉也紧蹙而起。
她神情间的冷色刺得他心发慌,又觉难堪。
半晌,他转过身:“贸然进府的确不妥,我还是离开为好。”
“嗳!你先——”池白榆的爹本想留他,但见她没有开口留他的意思,那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转而拿出些银钱,“既要走,也得拿些银钱傍身,出去吃点儿东西。就算报了案,丢的钱财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回来。”
看他掏钱,池白榆登时改口道:“等等,爹你把钱收回去,让他吃了面再走。”
她爹在这些事上认死理,既然把钱往外掏了,肯定会想办法塞到伏雁柏的手里。
那肯定不行。
睡了她家的地,还想着拿她家的钱吗?
就算是梦里的钱也不行。
但等伏雁柏坐下后,她又特意坐在与他隔了好几把椅子的位置上。
她爹道:“小榆,坐这边来,你那儿背对着风口,仔细受寒。”
池白榆摇头,状似无意地扫了眼伏雁柏,说:“他身上太冷,挨着坐冻得慌。”
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却令伏雁柏倏然想起自己已是鬼魄。
是个丢了性命,身上也没半点温度的游魂。
搭在桌上的手臂一僵,他分明已适应阴气缠身的状态,可眼下仍觉如坠冰窖。
他与子寂打过交道,知晓他钩织出来的梦境多少会挑起人的本能,却未曾想过她已经厌恶他到这种地步。
连稍微坐近些都不愿。
他微蜷起手,意欲起身:“我——”
“你就坐那儿吧。”池白榆打断他,夹起一筷子面,“那椅子你都坐过了。”
身形又是一僵,伏雁柏垂下眼帘,低低应了声好。
她爹在旁边听见这句,莫名从中听出股火药味,又觉这话不免有些刻薄。但自家的女儿到底更重要,没理由为着个外人呵责,因而他只将那碗糖水炖蛋递至她面前,说:“小榆,专心吃饭,小心呛着。”
池白榆点点头,端起碗喝了口糖水。
没喝两口,外面忽风风火火走来一人。没等他走近,池白榆便认出是秋望筠。
他跟走在自己家里似的,推开厅屋的门便笑道:“伯父,我来找白榆,好跟她一块儿去城主府。”
“望筠?”她爹起身,“来得巧,正好赶上早饭——来,吃这碗,刚煮的,还没动过。”
池白榆瞟一眼:“爹,你让他自己去煮吧。这碗撒了葱花,等他往外挑完,面都冷了。”
“多谢伯父,不过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秋望筠分外自然地坐在池白榆旁边,摊开手道,“猜猜手里有什么?”
“空气?”
秋望筠笑了两声,抬手从她头旁边一晃,手中就多了支玉簪。
他道:“路上经过器阁,说是刚进的新货。我瞧着挺不错,便买了支,可喜欢?”
话音落下,他忽觉似有阴风扫在身上。
又冷又稠,活像泥沼里的水泼洒而来。
他一顿,下意识偏头望去,这才发现角落里还坐了个年轻男人。
那人瞧着面生,此刻正神情阴婺地盯着他。
“这是从哪儿来的贵客?之前从没见过。”他问。
伏雁柏心觉烦躁。
虽不知晓这人是谁,可他却轻易从他二人的言行间窥见一点心领神会的默契。
渐渐地,他的心底深处漫起股难以言喻的慌惧与躁戾——即便当时亲眼目睹她与述和亲近时,也曾涌起过别无二致的心绪,可断然不像目下这般厚重到难以消弭。
第186章 第 186 章
看见池白榆与那面生的青年坐在一块儿, 伏雁柏竟有种旁人难以插入其中的感觉。
这感觉越发强烈,以至于他不受控地表露出对这人的厌烦与排斥。
池白榆的爹则在旁聊起他的来历,把他被人抢走钱的事又讲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秋望筠笑得爽朗, “那正好,我俩要去城主府走一趟, 官府也恰好在同一方向,待会儿还能一起过去——白榆,你觉得呢?”
池白榆刚咽下一口甜汤,听见这话, 忍不住附在他耳畔小声问道:“你就没觉得这人有什么不同?”
她爹也就算了, 迷糊惯了的一人, 他不应该看不出来啊。
果不其然,秋望筠也低声道:“是有异样, 但伯父在此处, 还是想办法将他引开为好,以免伯父遇险。”
池白榆也觉得有理, 点头。
他俩小声说着悄悄话,伏雁柏看在眼中,越发觉得刺眼,恨不得将面前这碗汤泼在秋望筠脸上。
笑什么笑, 天底下只有他一人会笑不成?
此前他从未听她说起过她的族亲,更别说这么个中途蹦出来的人。
他的脸阴沉得厉害,池白榆的爹再怎么乐呵, 也瞧出不对,便问:“看你一直没动筷, 可是这面不合口味?”
伏雁柏竭力克制着把桌对面的两人拉开的冲动,应道:“并非, 闻着很香。”
其实他闻不着这鸡汤面的气味,又是鬼,也吃不了这些东西。但被她爹看着,又不好直接回拒,便施了幻术,作出假吃的模样。
她爹笑道:“小榆打小就爱吃这鸡汤面,三四岁的时候,每回吃完面,总爱捧着空碗去书院找我,就为着让我看看她吃得有多干净。别瞧着只是一碗面,盐放多放少,她一口就尝得出来。”
陡然听他说起池白榆小时候的事,伏雁柏略微舒展开紧蹙的眉,又看向身前的面。
煮的细面,面汤金灿灿的,闻不着气味,但想来应该很好吃。
他莫名想尝尝她喜欢的面是何味道,便用筷子蘸了点面汤,再轻轻一抿。
但他没尝到任何味道,只感觉到一点温热的湿意沾在唇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放下筷子,煞白的脸上瞧不出丁点儿情绪。
许久,他问:“那人是谁?”
她爹知道他说的是秋望筠,便说:“小榆朋友,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瞧着是个不着调的,但办事挺稳妥,待会儿你大可以放心跟着他俩去官府。”
说到一半,他又觉不该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些,便及时住嘴,笑道:“说多了——快些吃罢,面放久便凉了。”
伏雁柏垂下眼帘,仅借余光瞥着那两人的动静。
“嗯。”-
去城主府的路上,池白榆看了眼打着伞的伏雁柏,趁秋望筠不注意,她问:“你打伞做什么?”
早上的确还在下雪,但这会儿天晴了,天际也隐约露出太阳的轮廓,他打伞能有何用处?
“晒不得日光。”伏雁柏道。
差点忘了这茬了。
他是鬼,没法晒太阳。
而这梦境里的太阳与诡宅里的不同,并非是假物。
“好吧。”池白榆收回视线,转而看了眼天际那点白金色的光芒,“倒有些可惜,冬日里的太阳没夏天那么晒,晒起来最为舒服。”
没过多久,他们就远远看见了城主府。
秋望筠抬手一指:“官府就在前头,伏兄可看见了?”
伏雁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仅几步路远的府衙。
“待会儿到那门口,会有人带你进去——我俩手上还有要紧事,就不作陪了,伏兄慢走。”话几乎还没说完,秋望筠便捉住池白榆的手,拉着她往城主府跑去。
他动作突然,池白榆却没被惊着,像是已习惯他这举动,只是嘴上说:“慢些跑!待会儿摔了别拉着我。”
秋望筠笑两声,步子倒是放慢了些。
见着他俩跑动的瞬间,伏雁柏下意识往前跟了步,但随后又停下,仅站在远处,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俩。
从头回见她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月。
可他还从未见她像这两天这般高兴过,笑也好,说话也好,都带着毫不受拘束的松快。
许久——直到那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他才将伞往下倾斜些许,掩去视线。
***
等将伏雁柏远远抛在身后,秋望筠才停下,低喘着气说:“方才那个是鬼吧,没影子,还晒不了太阳——而且听伯父的意思,他一直在你们家门口晃悠,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估计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不用管他。”池白榆踩上城主府府门前的台阶,忽听见接连几声冷斥——
“我并非是你家公子!再敢拦我,休怪我动手!
“还不快松开,别跟着我了,离远些!”
听着像是银无妄的声音。
她循声往里看了眼,却见银无妄快步走在廊道中,似想出来,但那帮护卫围在他周围,愣是不让他走。
其中一个道:“公子,还请公子冷静。您如今法力尽失,着实不该随意出府啊。”
法力尽失?
池白榆注意到被侍卫围住的银无妄是黑发黑瞳,看起来像是凡人三号。
她收回视线,拍了下秋望筠的肩:“你先进去,我去旁边买点儿东西。”
秋望筠应好。
她转身往回走,等他进府了,她才又折返回来,拿出玉牌。
进了府,她径直走向被侍卫围拢的银无妄,道:“雕像那边出了些事,请问公子现下可否去一趟?”
一见是她,银无妄登时跟找着了救命稻草般,渐敛怒气,冷声道:“还不让开?”
那些侍卫也都见过池白榆,不疑有他,纷纷让开。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刻冰雕的方向走去,中途走到没人的地方,银无妄道:“究竟出了何事,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池白榆讶然,“这是白雪城的城主府啊,也是你家。”
银无妄冷着脸说:“我家不在此处。”
这就怪了。
之前她刻冰雕的时候,听其他辅祭聊起过,说是上回这么大排场,还是城主府的小公子出生那日。
也就是说,银无妄应该从小就在这城主府长大才对,怎的又不是他家了?
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池白榆也没时间追问,只粗略把做梦和梦珠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我的梦珠已经摧毁了,现下就是你的——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银无妄微蹙起眉:“我家虽也在白雪城,可并非是什么城主府。我对这地方并不熟悉,梦珠又怎可能在此。”
池白榆却觉奇怪:“那要按你说的,城主不是你父亲,又会是谁?”
“龙妖。”银无妄道,“未曾见过,况且城主府也不是这模样。”
龙妖……
池白榆沉默。
该不会是祭祀大典要祭拜的龙神吧。
可那龙神不是藏在渊底吗,怎的又成了城主了?
她记着此事,道:“既然你对这儿不熟悉,那就去你家附近瞧一眼吧,看能不能找着梦珠。”
以防被侍卫发现,他俩从后门绕出城主府。
但到了银无妄所说的地方,根本没他的家,仅是被雪掩埋的一片荒草。
看着空旷无边的原野,池白榆问:“……你确定在这儿吗?”
“嗯。”银无妄环视四周,但别说院落了,连块砖都没看见。
池白榆想了想,很快就琢磨出一个可能性。
他俩所在的梦境,仅是一号银无妄的梦,和这凡人出身的银无妄没什么关系。
看来还得等一号银无妄出现才行。
概是已经到了三个时辰,回去的路上,黑发黑瞳的银无妄忽然消失不见。
没一会儿,白发白瞳的银无妄又再度现身。
见置身荒地,他问:“如何来了这地方。”
池白榆:“……”
她现在自带读档功能了是吧。
她解释:“是另一个你带我来的,说他家在这儿。但这应该不是他的梦境,所以什么都没找着。”
银无妄略一颔首,又问她:“你的梦珠何在。”
“已经毁掉了。”池白榆言简意赅地解释,“是另一个你帮的忙——就是黑发白瞳那个。”
银无妄却觉心里不大痛快:“交于旁人来做,总不稳妥。”
“毁都毁了还有什么不稳妥的,况且你俩谁来不都一样么?”看他一动不动的,池白榆拽住他的胳膊,“快些回去吧,先找着梦珠再说。”
臂弯处陡然贴来一圈暖意,银无妄微蹙起眉,却没甩开。
“即便都是我,也不可信。”他道。
池白榆敷衍式地点点头,又问:“那龙神是怎么一回事儿,真藏在藏龙渊底下吗?”
话落,她便看见银无妄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沉下去。
他道:“不过死物,又何故称神。”
池白榆想起秋望筠之前说的,说去藏龙渊附近看过一趟,感觉到浓厚的死气。
她思忖着说:“所以藏龙渊底的龙已经死了?”
“千年前死于天灾,唯有那不长眼的祭司将它视作龙神,弄出什么祭典。”他还想解释更多,迎面却走来一青年。
瞧清那青年的脸,池白榆立马就认出来是谁了——
银无妄的哥哥。
之前她去八号房时,遇见的那些鬼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那青年也看见了他俩,笑道:“无妄——这位是……?”
“辅祭。”银无妄吝言道,面上瞧不出半点亲近。
青年温笑着看向池白榆。
“原来是辅祭,这些天有劳你们了,待祭典结束,定有重谢。”他又看向银无妄,“无妄,听母亲说你前些天总往藏龙渊跑,倘若一人,还是小心为上。”
“不用你管。”银无妄微别开脸,并不看他。
“是为兄多虑。”青年神色不改,看着脾气极好,“我还有事要处理,便不多聊了,下雪天路滑,回去小心些。”
话落,他提步离开。
银无妄也不应声,待青年走了,他才略微移回视线,扫一眼那人的背影。
“那就是你兄长?”池白榆说,“看着脾气挺好啊,跟你天差地别的。”
“脾性再好又有何用。”银无妄忽道,“若有可能,倒希望他是个寡情少义的小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池白榆没大听清,追问一句:“什么?”
“无事,走罢。”
他俩又打道回府,在城主府里仔仔细细搜寻了一遍。
但眼见天都快黑了,也没找着梦珠,只能约定明日再找。
池白榆赶在天黑前回了家。
吃完饭后,她回了卧寝,刚推开门,便看见伏雁柏跟影子似的站在书柜旁,盯着张照片发怔。
“你怎么还在?”她合上门,走过去才发现他看的是她的照片——那是五岁的时候,她和爸妈一块儿去游乐园过生日,她闹着要逛鬼屋。结果一趟逛下来,她脸都吓白了,本来想哭,但一见她爸把相机举起来,她又勉强扯出笑,就照了这么一张笑不笑哭不哭的照片。
她一把抓过照片,藏住:“这有什么好看的。”
“此为何物?”伏雁柏的视线顺着她的手移过,“不像是画。”
类似的东西他还看见了好些,都摆在外面,有她自己的,也有与她爹娘一块儿照的。
不过穿着打扮都很奇怪,他没见过。
也不光照片,这房中的东西他几乎都很陌生。
“用术法弄出来的。”池白榆敷衍一句,话锋一转,“你不是去官府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弄丢钱财仅是托词,难以与你爹娘解释,仅能躲在此处。”伏雁柏稍顿,“今晚不会搅扰你,但我认为有一事应与你好好谈一谈。”
池白榆下意识觉得他蹦不出什么好话,警惕问道:“谈什么?”
“待从此处出去后,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
“什么意思?”
伏雁柏陷入沉默。
他微微侧过脸,将神情掩去大半,说:“我不知你还有家人,你的爹娘……很好。”
不仅是待她,待旁人也好。今早他站在院门外,四周人多,但唯有她娘叫住他,说是看他神情不对,问他是不是遇着了什么麻烦。他离开时,她爹在背地里叫住他,偷给他塞了些银钱。
“那当然。”池白榆抱着相框坐在转椅上。
伏雁柏盯着床头柜上的一张合影,缓声开口。
“我母亲爱使剑,我用的第一把剑便是她的旧物。那时刚三岁,剑比我还高,扛在肩上,旁人见了只笑我要去锄地。
“父亲同你爹一样,喜好看书,看的书也杂。只可惜最后一本书尚未看完,便离世了。也怪我鲜少与他谈心,如今也不知道他看的最后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我已为鬼魄,若在鬼境待得太久,恐会沦为毫无理智的厉鬼,因而不常去鬼境。时日一久,连他们的模样都有些忘了。但今日见了你爹娘,竟又模糊想起些许,大抵……”
他又陷入沉默,手微微拢紧:“大抵这天底下的爹娘,偶尔露出的一面也大差不差。”
池白榆没想到他陡然提起这些,怔然:“你——”
“今早你爹讲起你小时候的事,我爹娘也都记得。”伏雁柏道,“哪怕我已年近二十,看见门前的梨树了,母亲也还会笑我五岁时爬树,最后摔得四脚朝天。出门与父亲去书局,路过糖点铺子,也会习惯性问我吃不吃,总说我三四岁时最爱吃这玩意儿,把牙磕坏了,流了满嘴血,又被某个堂兄骗了,以为会有邪魔顺着血味儿找上门,便偷摸着捂住嘴跑去外边儿,不敢回府。这些我都已忘得干净,听他说起这些,只觉丢脸,不肯再让他讲下去。如今也后悔,到现在都不清楚我究竟跑去了哪儿,又是谁找着我,带我回了府。”
末字落下,他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些碎银。
“今早出门,你爹给了我这些。”他将那些银钱放在桌上,房中昏暗,瞧不清他的神情如何,“虽在梦中,还是还你为好。”
池白榆站起身,问:“你刚才说的那话,是认真的?”
“自不作假。”伏雁柏稍顿,还是显露几分酸意,“但别想述和也走。”
池白榆却道:“还是算了吧,用不着伏大人操心此事。”
伏雁柏蹙眉,紧盯着她:“你宁愿被困在这鬼地方,与你的血亲分离,也要和他待在一块儿?”
池白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要是真把她送出去了,那才算完了。
天大地大的,系统还怎么找她?
但这些话自然不能与他说,她道:“跟述和没关系,是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走不走的,到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闻言,伏雁柏的神情才略有松缓。
第187章 第 187 章
当晚, 伏雁柏果真再没露面。
第二天,池白榆估摸着时间,确定又经过三个时辰的轮回了, 才去找到银无妄。
昨天他俩在城主府翻了个遍,连庭院里的每棵树上都仔细找过, 愣是没瞧见梦珠的半点影子。
今天他俩又粗略逛了趟,仍是没找着梦珠。
“哪儿都没有。”池白榆揉搓着被冷风吹得僵冷的脸,“你要不再想想除了家里,还有没有其他重要的地方?——以前去过的某个地方, 念书的书院, 又或者吃过饭的某个酒楼?”
银无妄逐一想过, 摇头。
他不喜外出,少时念书是父亲从外面请来先生, 也从不在外吃喝。
“那还能藏在什么地方。”池白榆稍拧起眉, “要不换个思路,你想想最在意的东西吧。假设现下在这白雪城里, 只能允许你去一个地方,会是哪儿?”
银无妄眼睫微颤,似是想到什么。
许久,他转过身道:“走罢, 我概已想到在何处了。”
池白榆跟上他:“能问下是什么地方吗?这地方妖多,说了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藏龙渊。”
“就是埋着那龙妖尸骨的地方?”
银无妄略一颔首。
池白榆下意识问了句:“为何会在那儿?”
这回银无妄却没出声。
直到两人走出白雪城,远远看见漂浮在藏龙渊上空的缥缈云雾了, 他才开口:“兄长的尸骨埋在渊底。”
池白榆顿了步。
银无妄并未看她,只语气平静地继续道:“当日那祭司要祭拜龙神, 但藏龙渊底鬼气浓郁,在我看来, 拜神为假,借机释放妖鬼,助他修炼为真。只是无人肯信,唯有兄长时时提醒,让我切莫靠近藏龙渊。那时到底气盛,总想证明并非信口胡言,便在祭典前偷跑到了藏龙渊底。当时只想着带回那已然发黑的龙心,让他们看一眼便知真假,不想竟无意间唤醒了妖龙亡魂。最终白雪城覆没,兄长为救我也葬身渊底,尸骨便埋藏在妖龙龙心之中。”
听了这话,池白榆倏然想起之前在湖底看见的白雪城。
城中不见人影,可每一块砖瓦都被保存得完好无损。
她心生怔愕,却又思索起另一件事——
在他口中,整座白雪城都毁在了龙妖的亡魂手中。
而在那凡人出身的银无妄嘴里,龙妖又做了白雪城的城主。
这又是何缘故。
唯一的区别,似乎就是现在这藏龙渊渊底的龙妖,在千年前死在了天灾之下。
等等。
她忽地停住,眼皮连着跳了好几下。
对啊。
龙妖存活与否是唯一的区别,那如果将这件事看作一个分叉点呢?
就好比树枝分岔,树干上横生出斜枝,斜枝再分了岔。
生于同一根系的枝条,最终却有了不同的走向。
倘若龙妖没有死于天灾,成了白雪城的守护神。银无妄也出于某种缘故,没有化成妖。
而如果龙妖死了,亡魂没被银无妄唤醒是一种可能,被他唤醒又是另一种可能。
她的心重重跳了两下,似拨开迷雾,一下便反应过来为何会出现好几个银无妄,为何每回仅出现一个,又为何每个银无妄的脾性都大差不差,但细节上总有区别——
是“分叉点”促成了他们的不同。
那刻了印的银无妄也曾与她说过,之所以会有好几个他,是因为使用了秘术。
而那秘术……
“你——”池白榆盯着走在前面的银无妄,待他停下,转过身时,才接着往下说,“你找到了其他平行世界?我的意思是,你找到了其他与现下大体上一模一样,但因为某件事出现变故而导致细微变化的小世界?”
要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为何他们三个一见着她,便会觉得她不该出现在此处。
或许是因为每个世界虽有不同,但大致一样——譬如他的身份、家庭,甚至是周遭遇着的每一个人。
而其他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所以他们才会奇怪于她的出现。
银无妄默不作声地望着她,那双浅色的眸子里瞧不出任何情绪,却又偶尔透出些执拗与疲累。
“两百四十七个。”他忽道。
“什么?”
“两百四十七个域中,你仅在此处出现过。”银无妄平静道,“我不知晓你从何处来,但想来你不属于这里。”
池白榆很快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域”应该就是平行世界了。
“可我遇见的也只有三个你。”她道。
远远没有两百四十七个这么夸张。
银无妄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并非每个‘域’都有用处。”他道,“其他‘域’中,或如我现下一般;或因我已身亡,没法连通。”
“用处?”池白榆走在他旁边,问,“什么用处?”
银无妄却未应声。
池白榆却想到之前那凡人出身的银无妄提起过他的父母。
而现在看来,他不像是要去其他域里做什么,更像是单纯在与其他域中的自己交换。
她忽意识到什么:“其他两个域中,你的爹娘与兄长都还在?”
银无妄默然不语,他俩也已走到藏龙渊边上。
“看来确然在此处。”银无妄盯着那漂浮在云雾间的纯白色珠子上,因与云雾的颜色相近,离远了看根本看不见。
他抬起手,手指微一动,那珠子便飘至他俩身前。
他道:“待梦珠摧毁后,梦境也会裂开缝隙,记得屏息凝神。”
池白榆颔首,抬手便去捉那枚梦珠。
但就在她即将触碰到梦珠的刹那,渊底传来阵惊天龙啸。
下一瞬,狂风忽从渊底涌出,将那梦珠卷飞至高空。
银无妄微蹙起眉,抬手便打出一道妖气,想将那梦珠夺回来。
“不行!”池白榆及时打断他,“你的妖气触碰到梦珠,不会将你拉入下一层梦境吗?”
经她提醒,银无妄才想起这茬,神情间涌出更多冷怒。
“邪道。”他低声斥道。
池白榆看了眼深不见底的藏龙渊,又望向那在高空漂浮的梦珠,脸色渐白。
太高了。
但不过犹豫一瞬,她便道:“这也是在我的梦中,若想飞应当能飞得起来。只是有妖气作祟,需要你帮着挡开。”
眼下别无他法,银无妄只得应好。
池白榆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没事。
只是梦而已。
就算掉下去了,也不会真摔死,就算摔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大不了让银无妄帮她再拼起来。
她抿了下唇,盯准漂浮在高空的白珠,随后飞快朝前跑去。
在跨出崖边的刹那,她满心只念着要飞起来,下一瞬,便觉身子一轻,跟气球似的漂浮至高空。
她也不敢看底下到底有多深,尽可能想象成是在游泳,两只手在半空拨弄着,便朝白珠靠去。
周身乱卷的狂风被银无妄的妖气隔开,只听得呼呼风声。
很快她就靠近了那枚白珠,但刚想拿,便发觉白珠也被风包裹住了,根本碰不着。
可若是让银无妄用妖气袭击,定然会碰着这珠子。
池白榆再度深呼吸一次,抬起手,掌心对准那枚白珠。
她在心底默念着妖气,转瞬间,便有道白光从她的掌心爆出,径直袭向梦珠。
白光冲破狂风的桎梏,瞬间就击碎了那枚珠子。
梦珠四分五裂,忽有一条漆黑的口子凭空出现。
也是在那漆黑口子出现的同时,她忽觉身子一沉。
但她没从梦中惊醒,而是直直往深渊底下坠去,便像是翅膀突然折断的鸟。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因为梦即将醒了,她也失去了在梦中的一切能力。
崖边的银无妄看见,脸色顿变,抬手就打出妖气,想要拉住她。
但渊底陡生罡风,将他的妖气打得七零八落。
忽在这时,另一人出现在崖边,一个跃身便跳了下去。
半空的缝隙越来越大,天边的云雾也逐渐消散,日光不受阻拦地撒落。
金光刺眼,池白榆几乎撑不开眼帘,眼前也模糊一片,何物都瞧不明晰。
恍惚间,她看见跃下高崖的那人像是被火烧烬,又经风吹的纸片般,周身飘散出零零碎碎的灰烬,轮廓也逐渐变得残缺。
那人拉住了她的手,但一缕阳光照下,将他的手掌烧得洞穿,隐约还能瞧见一点袅袅轻烟。
第188章 第 188 章
云层涌动, 缝隙间漏下的金芒令视线更为模糊。
虽看不清楚,但池白榆能感觉到有人捉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冰冷异常,不知为何, 指节似乎已有些僵硬,像是没生命的死物般贴附在她的手上。
她被冻得手掌有些发麻, 血液似乎也凝固了。
但那人将她微往上拽去,另一条胳膊伸过,揽住了她的腰身。
也是此时,她才看清楚他的脸。
是伏雁柏。
他的周身飘散着浓厚黑雾般的死气, 不断挡开从渊底涌起的罡风。或是因为尚未痊愈, 他再抽不出其他心力托她上去, 只能尽量延缓着坠落的速度。
池白榆看得出来,他的状况很不好。
金光撒照, 他便像是被丢进火堆的纸人, 轮廓正被太阳一点点吞噬着,原本冷白的皮肤也烧出大大小小的漆黑孔洞。
“你疯了?!”从怔愕中回神后, 她尽力抬起胳膊,用还算宽大的衣袖遮挡着他的头。
但无济于事。
即便帮他遮住了脑袋,他的身躯也还在被太阳烧灼着,仿若有无数利刃洞穿躯壳。
如同置身火炉, 伏雁柏只觉浑身都袭上被大火炙烤烧灼的剧痛。
他张开嘴,起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嗓子似乎也成了被烫得皱缩的纸,没法舒展开。
凌冽的风从耳边刮过, 余光间,他看见无数碎纸片般的灰烬被吹散, 再被罡风卷走。
他扯开嘶哑不成形的嗓音,忽问:“昨日里听你爹说, 那姓秋的是你朋友。”
“现下什么时候,怎的还往他身上扯!还是你真想魂飞魄散?”虽然平日里烦他,可池白榆也没拿他垫背的打算。她想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但尽管坠落的速度渐缓,身处半空也难以活动开四肢。
她试了两回都没能成功,伏雁柏忽一把捉住她的腕,洞黑的眼眸紧盯着她。
他显然没剩多少气力了,攥着腕的手收不了太紧,却还在执着于讨要一个答案:“仅是朋友,是不是?”
池白榆恼蹙起眉,声音也被风刮得不成调:“是!是!你能不能先帮着把袍子撕了,挡着太阳?”
她是有恋爱的想法,却从没考虑过秋望筠。他俩打小就认识,而在她看来,友谊要比爱情更长久,况且他也从没与她提起过这些。
但她刚说完,右眼就被一束光刺中,晃得她眼前漂浮起虚影——是一束日光穿透了他的左眼,那只眼眸像是被熔岩烧融的黑曜石,流淌出漆黑的水雾,缓慢划过他的面颊。
那滴水雾最终滴落在她的脸上,温热的,紧随而至的又是钻入骨头缝里的凉。
“风大,便有衣袍遮挡也无济于事——今日之事无需多想,如你所见,我已是鬼魄,千百年前就死了。”他的喉咙也开始碎裂,筛下细碎又繁密的光点,声音轻下去、缓下去,也像是一缕青烟,飘散在这空荡荡的山崖间,“只不过今日亡魂肯去而已。”
末字落下,他似乎已耗尽最后一点气力,再也没法抱住她,双臂一松,近乎压在她身上。
他的头埋在她的肩颈处,尚且完好的右眼斜挑而起,便瞧见了那轮金灿灿的暖阳。
他眼也不眨地望向云际,渐渐地,那轮太阳像是被火烤化了一样,往下流淌出熔金般的色泽。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并非是太阳在融化,而是他的眼睛经不住这般灼热的炙烤,在一点点融碎。
池白榆倏然回神,越过他,她看见银无妄也跃身而下,似想用妖气捞住他俩——冰雾如绸缎般抛下,眼见着就要靠近他们。
她不由得伸出手,也想抓住那截近在咫尺的绸缎。
就差一点儿。
她的手合拢又舒展,却怎么也抓不着。
又一次伸出手去抓时,她忽觉身子一轻。
原本压在身上的重量轰然散去,她僵硬移过视线,却见上一瞬还压着她的人,转眼间就散作黑雾。
有何物掉落在她的心口附近,而那些黑雾也游移至她的身后,托起了她。
被这层黑雾托着,她在半空停滞一瞬。
随后,雾气也尽数消散,她摔躺在地面。掉落在她身上的东西蹦跳着,最终落入她的手中。
她不自觉握紧了手,移过视线,看见那是枚残缺不全的漆黑石块。比铜钱大不了多少,形状不规则,冰冷异常,握在手中还有些硌人。
过了好几息,绸缎般的冰霜如月华倾泻而下,卷裹住她的腰身。
随着半空中的银无妄收力,冰霜将她向上拉去,拉向已不再裂开,转而开始急速收缩的缝隙。
眼下没多少时间容她犹豫,池白榆攥住那枚“石块”,回看了眼地面。
渊底的地面崎岖不平,空空荡荡,没留下半点痕迹。
仅能瞥着一点尚未被风吹散的灰烬。
在被送入缝隙的刹那,她听见银无妄道:“屏息凝神。”
池白榆抿紧唇,收回视线,屏住了呼吸。
历经一瞬的昏暗,眼前的景象又再度浮现。
半空漂浮的五彩梦珠、空荡无人的各式建筑,还有站在身前,手里拎着三炷香的子寂道人。
“贫道未曾想过会这般快——不知白榆姑娘现下思虑得如何?”他轻笑着问,“可还坚持术法无用?”
池白榆紧盯着他。
从第二层梦境中清醒过来后,她也大致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了。
要不是银无妄及时用妖气压下渊底的罡风,那这场狂风极有可能席卷整个白雪城,城中百姓——连带着她的爹娘挚友,八成都会死在这场狂风之下。
虽然梦境是假的,可也令人怒火中烧。
她又想起在最后一瞬托住她的那团黑雾。
那渊底的罡风强烈难挡,要是没伏雁柏的鬼气挡开,她的魂魄多半会七零八碎。
而这一切,仅是因为他要证明术法精妙。
她的心底翻涌起更多恼怒,那怒火越烧越旺,气得她连手指都在发麻。
但恼怒到极致,她的神情反而一片平静。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散开。
“术法的事放在一边,道长不若先看看这是什么。”她道。
子寂道人微微低下头。
虽有黄纸盖脸,可并不影响他视物。眼下他也清楚看见,那块布里包裹着的是一堆破裂的梦珠碎片。
五彩斑斓,在天光的映照下折出耀眼夺目的光泽。
更是散出股诱人的奇异香味,令他不自觉往前迈了步。
“白榆姑娘的梦珠?”他道。
池白榆:“虽然碎了,可想来应该还有用处。”
她问过银无妄,确定这些梦珠在破碎后就没了引人坠入更深层梦境的风险,便用布包裹着带出来了。
“是……亦如贫道想的那般,瑰丽漂亮。”子寂道人抬起手,却又顿在半空,似在无声询问她的意见。
“不妨请道长拿去看看?”
闻言,他才又伸过手,意欲抓起一把梦珠碎片。
刚碰着那碎片,他便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舒适沁入指尖,又顺着手掌游移而上。
他下意识将手全然没入那堆碎片中,可紧接着,就有股灼痛感袭上掌心。
子寂稍顿,忽察觉到异样。
他想把手收回去,却被池白榆一把攥住。
“松开做什么?”她说,“继续攥着啊。”
她箍着他的手,迫使他按在那堆碎片上。
转瞬的工夫,他的手就被烧灼出漆黑的烟。
“姑娘这是从何处弄来的宝贝?”子寂索性也不往外挣了,任由手掌被烧灼着,轻笑,“竟想置贫道于死地,是不喜欢这场梦境吗?”
池白榆忽提步往前,转而将那块布按在了他的心口附近。
细碎的梦珠飘落,仅剩下一块金乌石被她死死摁着。
这金乌石阳气太重,甚而比日光更甚,剧烈的疼痛如电流般刺进子寂的心口,他低哼了声,抬起手中的香,想拨开她的手。
但她的反应更快,抬起另一手便抓住盖在他脸上的黄纸,再一把扯下。
黄纸被她揉成一团,弃至一边,露出张森白的脸。
不同于之前,嵌在那张脸上的并非是对瞧不着眼珠的白眼,而是一黑一白的异瞳。
抛开眼睛不看,他的脸的确生得出挑,不过像是久病不治的病人,隐约透出些沧桑病气。
陡然被她掀开黄纸,子寂微怔一瞬,转眼却又扯开笑。
只是那笑还没成形,就被她突来的一巴掌打得僵凝住。
耳光声清脆,许是从未被这般对待过,子寂偏斜着脸,含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怔然。
半晌,他脸没动,眼珠却偏移些许,看向她。
“白榆姑娘这是气昏了头?”他缓声说,“姑娘与鬼打了这多交道,也应清楚鬼不知疼。”
池白榆点头:“多谢道长提醒。”
几乎是在说出这话的同时,她又用另一手打在了他的另一侧脸颊上。
这回她手里还握了块金乌石,这记耳光的声响沉闷,但金乌石刚挨着他的脸,就烧出“刺啦——”一声。
难忍的灼痛袭上左颊,子寂道人往后退了步,摸了下脸。
没有血,却能摸着一道被金乌石划出的口子,且伤势还在加重。
这时,一只冰冷冷的手搭上了他的左肩。
他倏然移过视线,却见半空出现一缕森寒鬼影,紧紧扣住了他的肩膀。
他常年穿梭在生境与鬼境之间,那黄纸是他拿来压制生境气息的,以防有鬼缠身——此事他之前与她说过。
但如今黄纸被她撕下,自会有鬼缠上。
“看来不该将黄纸一事告诉姑娘,替贫道引来不少麻烦。”说着,他微微晃了下手中香,那鬼就被袅袅升起的烟雾烫得凄叫一声,缩回手。
他正欲用鬼气引起地上的黄纸,可那黄表纸刚飘动一下,就被池白榆踩在地上,又碾了两碾。
“道长不是擅长术法吗?”她问,“即便能用术法将这纸弄干净,可还能不存芥蒂地盖在脸上?”
第189章 第 189 章
子寂道人的视线落在那被踩皱的黄纸上, 微叹一气:“看来白榆姑娘心意已决,对术法并无半分兴趣。”
一阵寒意袭背,他瞥过眼, 看见侧后方出现好几道淡灰色的鬼影,五官俱都模糊不清。
都是些修为最薄弱, 仅倚靠进食本能行动的鬼魄。
估摸着是闻到了他身上的生境气息,才会不顾一切地扑涌上来。
他的唇角稍微压平些许,往下耷拉的眉眼显得他更为颓靡。
没一会儿,地面也拔生出一条条灰白细长的胳膊, 争相抓向他。
他拈住手中的香, 顺着香往燃着的一端抹去, 直到指腹捏住香灰。
待指腹上全沾着香灰了,他又凭空画起符来。那符文看着古怪, 泛出淡淡的灰色光泽。
但池白榆没给他应付那些鬼魄的机会。
她审着时机, 眼看着好些鬼箍住他的腿,使他没法动弹了, 她忽地扑上前去,一下将他按倒在地。
没画完的符陡然散成一片灰,须臾就被风吹散,子寂道人摔躺在地上, 又被好些鬼魂抓住胳膊,制住了行动。
他微仰起苍白的颈,看着她, 问:“白榆姑娘这是打定主意要取贫道性命?”
被那一黑一白的眼瞳盯着,池白榆只觉心底有点儿发毛。
置身这样的境地中, 他偏还在笑,便也使得那眼神显得黏腻起来, 活像是冷飕飕的泥沼水,黏挂在她身上。
她压下那微妙的惧意,说:“谁叫你整日来招惹我!”
她身上的生境气息更为明显,不过有着金乌石保护,那些鬼魄也都不敢近她的身。
她便趁机掐住了他的脖颈——手下自然还压着那块金乌石。
颈上传来灼烫难忍的痛意,子寂微微张开嘴,喉咙被挤压出含糊不清的气音。
他的思维还在下意识地运转:眼下这情况,能最快逃脱出去的术法应是缩小诀。
再用一道诀法,将身下这些抓着他的鬼魄变成僵硬难动的枯木——不对,还是变成荷塘为好,要赏心悦目得多。
而她对他毕生追求的东西总是不以为意,那倘若再使出更为精妙的术法呢?
又或是干脆用术法扭转她的认知?
至于身上这些伤痛,他并不在意。
以往为了修炼术法,他便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些许伤痛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但思维在不受控地运转,他却没作出任何反应。
颈上传来的灼痛恰如脉搏鼓跳,以这样异于平常的方式,使他顿生出一种还活着的错觉。
而这似乎比术法更吸引他,也更令他沉沦其中。
他吞咽了下,那疼痛便经由这细小的动作扩散至肺腑。
见他半天不出声儿,眼瞳开始小幅度地颤动,池白榆以为这法子没什么用,便打算还是去攻击他的心口。
恰在这时,不远处忽出现另一道身影。
是银无妄。
他刚从第二层梦境中醒来,就看见了满地的鬼魂,还有被鬼魄禁锢着的子寂道人,以及伏坐在他身上的池白榆。
心知子寂擅诡计,他片刻没迟疑,提步往前。
而余光瞥见他的池白榆忽想起剜心刀还没用。
她松开手,转而从袖中取出剜心刀,作势要扎子寂道人。
银无妄看见,恐她激怒子寂,伸手便要拦她。
“切莫冲动。”他一把握住池白榆的手腕,并将她拉离子寂。
池白榆刚站稳,就借着甩开他手的时机,反将刀尖往后一刺。
银无妄未作设防,恰好被他刺中心口。
疼痛袭上,他后退避开,却没松开她的手。
借着余光确定刺中他了,池白榆甩开他的手,藏住刀身剑樋的同时,脸色微变道:“抱歉,是不是扎伤你了?”
“无碍。”银无妄凝出一把雪白色的长剑,转而将冷怒的视线投向子寂,“邪道,竟胆大妄为至此!”
子寂手指微动,鬼气便逼退了紧攥着他右臂的鬼魂。
右臂挣脱桎梏,他摸着颈上的伤痕,指腹顺着伤口轻碾着。
伤口上虽然还残留着余痛,却不像方才那样令他心觉欢愉。
他用鬼气拂开其他扑抓着他的鬼物,掐了个决。
霎时间,原本还挣扎、蠕动的灰白胳膊,就变成了一片片嫩绿静止的荷叶。
“尊君何必生恼。”他起身,轻笑着说,“再回一次白雪城,不恰合了尊君心中所念吗?”
银无妄瞳孔微张,提剑便挥出道凌冽剑气。
池白榆本来还想看看这两人谁输谁赢,再审着机会补上两刀。
但大概是鬼气与剑气相撞的气势太过猛烈,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觉身子一沉。
恍惚间,她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一下紧跟着一下,很急促。
紧随而至的便是强行破开房门的声音。
刚听见敲门声,她还不算清醒。
但察觉到有人破门而入,她倏然睁开眼,坐起身就朝房门口望去。
却见述和快步走进,看见她没什么事后,紧绷的神情才略有松缓。
“述和?”池白榆也稍微放下心,“你来做什么?”
“探到你的魂魄有异,便来看一眼——雁柏来过?”述和环视着房间,又用妖气探查着每处细节。
对于魂魄的状态,妖的敏锐性不及鬼魄,也是在感觉到伏雁柏闯入了他设在这小院周围的结界了,他才发觉此事。
听他提起伏雁柏,池白榆陡然记起什么,将手探入袖中。
她在袖袋里摸索一阵,指尖便触着了一片冰冷。
是那块石头。
她摸出那块不规则的黑石,递与他。
“伏雁柏他……”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到这时候,只消想起坠崖时的景象,她仍觉得心跳如鼓。
早在用剜心刀刺向他的心口时,她就察觉到了什么。
可她却没想到他能做到这地步。
勉强稳定下心绪后,她将被子寂道人引入第二层梦境,还有之后坠崖的事粗略说了番,最后道:“这石头……是不是就是鬼核?”
述和听她说完,沉默了好一阵,视线长久停驻在那枚破碎不堪的鬼核上。
哪怕亲耳听见,他也实难想象伏雁柏是以何等心态奉出性命。
魂魄俱散,甚而连轮回再世的机会都断送了。
许久,他才应道:“是。”
“那可还有再复生的机会?”池白榆捧着那块鬼核,“鬼核还在,可还有救?”
“这鬼核是极阴之物,物极必反,阳极阴生,唯有养在极阳之地才能有一二疗效,但——”述和眼一抬,瞧清她的神情,刚想好的话忽又咽了回去。
池白榆紧跟着道:“意思是把它送去妖牢里面?我记得沈见越那儿——不行,他是妖鬼,就算天上有太阳估计阳气也没多少。裴月乌那儿呢?他那儿太阳最大,理应阳气充沛吧?”
述和沉默不言。
那处阳气的确充沛,可裴月乌身在锁妖楼,整个锁妖楼都充斥着森森鬼气,若是将这鬼核带进去,别说复生,要不了多久就会将鬼核上附着的阴气吞噬干净。
到最后,这石头也只会碎成一堆齑粉。
即便是带去外面,在这妖鬼横行的世界里,附着在鬼核上的残魂也终有一日会被磋磨干净——毕竟那时他能救下伏雁柏,都是费心搜集了他的所有魂魄碎片,又耗尽大半修为。
他理应这般解释,但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又心有动摇。
当日离开伏府,又在茶铺里听闻邪祟杀净伏府满门的消息后,他便深知愧疚是何等折磨人的情绪。堪比一道强大的禁忌,如薄刀压在颈上,时时审判与约束着。脉搏的每一次细微跳动,都足以让人感觉到那柄薄刀的存在。
而有愧疚占据上风,心底便再难容下其他一切情绪,使人惶惶度日。
正因他深知此事,最终他有所隐瞒道:“救得了。”
池白榆明显松了口气,又问:“那是直接把鬼核送去妖牢里?”
“不。”述和说,“暂且放在你身上。”
池白榆一怔:“为何?”
“那裴月乌不是还受着伤么?”述和语气淡淡,“暂且用那枚金乌石养着,待你走后,我再将鬼核送去他那里。”
池白榆也觉有理:“那我放一块儿。”
她取下了原本挂在颈上的金乌石,同鬼核一齐收入袖袋里。
而知晓此事与子寂有关,述和只道是要去子寂所在的六号房走一趟。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池白榆也睡不着了,想着刚才扎了银无妄一刀,便打算去惩戒室看一眼。
走前,她又特意拿上了那包从妖寨里搜集来的妖骨。
这些妖骨都是狐妖尾骨,她思来想去,还是还给沈衔玉更为妥当。
第190章 第 190 章
去惩戒室的路上, 池白榆看了眼剜心刀。
的确攒到了一截血线,她比了下,大致有两厘米。这倒在她的料想之外, 她原以为按照银无妄那不近人情的性子,能扎到一毫米就算不错了。
而挂在惩戒室的圆盘也有所变化, 原本快要满格的八号方格消去不少,而第三格、第四格和第十二格的红色部分都已经彻底清空了。
她又对比了下所有格子的涨幅,涨得都不算多。还有十多天,不出意外应该能捱过去。
回去时, 她顺便去了趟一号房, 想着把妖骨还给沈衔玉。
她做着放下就走的打算, 推开门看见坐在昏色中的沈衔玉了,也没跟他搭话的意思, 甚而没多看一眼, 只说了句“带了些东西给你”,便转身欲走。
“小池姑娘。”沈衔玉忽唤道。
池白榆:“还有什么事?”
仅是听见她的声音, 沈衔玉便觉颇为不自在。
心有懊恼,更有无措。
梦中的亲近与现实的疏离交错着,令他的心绪更为繁杂错乱。
只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感觉到那袋中的淡淡妖气分外熟悉, 他问道:“不知这袋中为何物?”
感觉不到吗?
她还以为狐妖的感知力都分外敏锐。
池白榆解释:“之前听闻狐族被杀害,你来这锁妖楼的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找着凶手。前些天出了点事,恰好都趁机查清楚了, 是那四号房的书生所为。他如今已经送了性命,具体情况你可以问问述大人。至于这些……这些是在那些妖匪的尸体上找着的狐骨, 看样子应该是尾骨。不知道有无用处,但既然看见了, 便顺手带回来了。”
打从她说第一句话开始,沈衔玉就陷入怔然,错愕于她为何会提起狐族的事。
直至听到最后一字,被他握在手中的布袋忽变得又沉又重,如一块灼热的石头压着她的掌心,令手指也难以屈伸。
“你是说——这是……”他自觉声音有些发颤,却控制不住,脑中渐有嗡鸣,将他的意识震得恍惚。
房中烛火昏暗,池白榆看见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眉眼间更是涌起股难言的激切。
想来这些骨头对他来说的确重要。
“是真是假你应该最为清楚,上面还沾着妖气。”她稍顿,又补充道,“不过是去四号房里处理点事,顺手拿回来的——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没其他事儿我就先走了。”
她语气冷淡,但沈衔玉忽往前一步,唤道:“小池姑娘。”
这声来得突兀,走出几步的池白榆一顿:“还有何事?”
“某……沈某难言谢意。”沈衔玉竭力平缓着呼吸,胸膛的起伏却难受他控制。这事太过突然,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没回神,更不知该说什么。歉言与谢语混杂着,被他重三遍四地念出。
池白榆听他又是抱歉又是多谢,反反复复足有一二十遍,又见他连眼眶被水红洇透,终于忍不住道:“没必要这样,都说是了顺便。”
沈衔玉却略一摇头。
他难以言清这些对他而言有多重要,只隔着布袋,再三轻抚着那些骨头。
“先前疏远……是因见越太过看重小池姑娘,忧他思虑过重才如此。”他恳切道,“但这些时日,沈某时时后悔,也心知不论如何,待小池姑娘都为不公。小池姑娘若有责怪,不论打骂,某都甘愿受之,只是……万望不再疏离。”
还真是因为沈见越。
那八成就是沈见越来找过他了。
虽说他这事做得不太地道,但也确实替她省去不少暴露身份的麻烦。
池白榆想了想,说得直白:“要真是这样,那最开始你不应该好好儿教教你那弟弟么?再怎么看重谁,也不该去管她与旁人的来往吧。就算他不会听你说的话,也不该一味纵容,不然往后岂不是由着他胡来?兴许还会闹出更大的麻烦。”
沈衔玉微怔,半晌,他轻声应是。
“还有其他事吗?”池白榆问。
“还有一桩……”沈衔玉犹豫片刻,“可否请小池姑娘帮个忙?”-
不比其他妖牢,沈衔玉这儿就是普普通通的房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中间有屏风竹帘作挡,往里走还有房间。
之前来他这儿,池白榆就好奇过里面的房间是何模样,她猜多半是卧寝。
但眼下跟着他进去了,她才看见里头的光景。
并非是卧寝,而是一间近乎空荡荡的屋子。
房中唯一的东西,就是靠着四面墙的大木柜。柜子上放着无数个小木盒,盒子做得精致,比纸巾盒小不了多少。
“怎么这么多盒子?”池白榆问。
“是用来放骸骨的木盒。”沈衔玉这会儿已平静许多,温声道,“当日狐族遇害,连尸首也不曾留下多少,本以为再没法找到骨头,便留了些空木盒做念想。”
他这一说,池白榆才发现木盒的下方都镌刻着小小的名字。
她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其中一个小木盒上。那盒子上刻着几个不明显的字——胡十七,正是那天在他梦中遇着的小不点儿。
她眨了下眼,问:“那要我帮什么忙?”
沈衔玉化出一根桃木枝,道:“这些木盒上也都附有妖气,待会儿我会施法,将这些骨头放回盒中。但难免有碎魂顽皮,想跑了去,沈某目不能视,还请小池姑娘帮着守在门口,用这桃木枝驱赶——仅需挥一下,碎魂便知晓了。”
“行。”池白榆接过桃木枝,“我就在这儿守着。”
沈衔玉道了声多谢,又散开系带,再抬手掐妖诀。
妖诀成形,那些木盒接连泛出柔和的光,光凝成细线,朝他手中的袋子流去,牵引出袋中的骨头。
偶尔有几缕细线想往外跑,池白榆照着他说的挥动两下桃枝,它们便又乖乖儿回去了。
过了两刻钟,所有骨头都被引入了盒中,不过也还有几缕细线在空中乱窜。
“好像是骨头没找全。”池白榆说,“那日太过匆忙了。”
“无妨,能找到这些,沈某已感激不尽。”沈衔玉轻声道,“如今已知晓骸骨在何处,总能找得到。”
送完妖骨,池白榆便回去了——现下两桩麻烦事都解决完了,接下来的十多天就跟休假差不多,难得这般自在。
而沈衔玉则在天亮后去了四号房,又按她说的地方,找去了那妖寨。
找完剩下的妖骨后,已是正午。他刚从四号房出来,便听见阵激烈的打斗声——应是在楼上茶室,妖气碰撞得极为猛烈,大有杀了对方的架势。
他仅顿了步,确定打斗的人不是沈见越,便又继续往前走,不欲理会。
不过刚走出两步,他忽听见了“池白榆”三字。
沈衔玉停下,头微微往旁偏去,重新注意起楼上的动静。
有两人在打斗。
一人的妖气炽热迅疾,卷裹着浓厚的杀意。
另一人的妖气则冷冽许多,也带着不遑多让的攻击性。
应是裴月乌与银无妄。
他二人打起来并不奇怪,因为被关在此处,银无妄对无荒派的人心有厌恶,而裴月乌又恰在无荒待过段时日。
以前他俩便闹出过不少矛盾。
但又怎的扯到了池白榆。
略作思忖,他终是提步上楼。
当他到茶室时,裴月乌正拎着把血剑砍断朝他飞去的十多道冰凌,嘴上还在气势汹汹地叫骂:“你这恬不知耻的贼!偷了东西不说,还敢厚着脸皮说是她送你的?嘁!你算什么狗屁东西,那等重要的物件儿,凭何送给你?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再砍断条胳膊就算了事!”
而另一边,黑发白瞳的银无妄抬手凝成屏障,挡下剑气,冷声回应:“莽夫,岂可任你胡诌乱道。再这般平白无故地污蔑本君,休怪本君不留情面。”
话落,他另一手打出无数冰刃,连这整间茶室都凝出厚厚的霜雪。
裴月乌更觉躁恼:“你这贼人,敢做不敢当?偷了别人的东西,竟还在这儿本君长本君短。待我把你这烂贼的脑袋砍了,舌头剜了,看你再用什么破嘴说话!”
这话也将银无妄的怒意挑得更甚,霎时间,霜雪竟朝茶室外漫去。
沈衔玉心觉有异,手指微动送出妖气,将还在缠斗的两人强行分隔开。
“二位,”他面上一派平和,语气也温柔,“听起来两位似有矛盾,何不先冷静下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再这样继续打下去,便是闹出性命,也无济于事,分不出对错,是么?”
“要什么对错!”裴月乌冷哼,“他偷了东西,就为错!不愿将东西交出来,更是合该砍手断头的大罪!”
银无妄紧拧起眉,冷视着他:“你这非愚则诬的莽夫,什么都没弄清楚便在这儿发狂装疯,莫非是在此处待得太久,将脑子憋坏了不成?”
“你——”
“两位何须置气。”沈衔玉温声打断,又知晓裴月乌惯是个冲动的,便先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既然裴兄提及偷窃二字,那想来丢了东西的人才应最着急。何不先将事情弄清楚,再作争执。”
裴月乌听得这句,果真压下躁恼,只气冲冲道:“好,你最好让他解释清楚,不然我这刀剑可不长眼。”
银无妄冷笑:“我看不光刀剑,你脸上也凑不出一对眼来。是化形时有了何处错漏,误将瞬膜错化成了眼睛?”
裴月乌大怒:“你嘴里生了烂疮?”
“尊君也无需动怒。”沈衔玉又及时开口,“裴兄向来心直口快,尊君也应清楚。想来定是有何误会,既是误会,解开便是——方才听两位提及小池姑娘,不知此事怎与她相干?”
“什么小池姑娘,”裴月乌恼道,“你不会直接叫她名字?非得显得与她多亲近似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仅这一句,沈衔玉便觉察到什么,微微敛去笑意。
不过须臾间,他的神情就又恢复如常。
他道:“不妨请裴兄先说说,是在怀疑尊君拿了何物?”
“银币。”裴月乌没好气道,“我见过,就是池白榆的东西,她说过天底下就这么一枚,如今却跑到了他那儿去,不是偷的是什么?觉得这钱币好看,自个儿造的?”
银无妄冷声道:“本君方才也说得清楚,那是她送我的东西,何来偷窃之说。”
之前他将银币放在了盒中保管,本来是怕丢了,却没想到少了个证明身份的证据。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将银币带在了身上。
谁承想方才他刚来茶室,这银币就从袖袋里掉出,而这莽夫一看见掉落在地的银币,就跟脑子里塞了炮仗似的,瞬间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