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制物课
明宝清还是言而有信的, 开口要请老苗姨替自己选一个定亲的日子。
老苗姨心里是高兴的,也可有些犯难,问:“要给严小郎聘礼, 还是收他的彩礼?”
明宝珊‘咔呲咔呲’吃着炸鱼皮, 道:“也收, 也给, 反正都要抬回来的。”
老苗姨一听觉得也是,热闹些总好的,就选了一个寒月廿二的日子, 寒月初八是蓝盼晓和文无尽的婚期, 刚好是秋试放榜之后,届时文无尽若中举,则是双喜临门, 若是不中, 也另有一桩子喜事令他开怀。
定亲的日子选在他们的婚事之后, 那么家中的红纸彩绸都不必撤下来, 可以一直红彤彤挂下去,看得人心也暖洋洋的。
明宝珊吃完了这一碟又香又脆的炸鱼皮,又喝了一盏薄荷茶清口, 侧身趴在老苗姨背上瞧了眼她膝上的黄历本, 然后起身穿鞋。
坐在老苗姨对面塌上正串铜钱的朱姨撩了下眼皮,道:“哪去?”
“去铺子里瞧瞧她们打理得怎么样了, 再制些香粉备着,明儿我打算开门了。”明宝珊说。
老苗姨合上黄历本, 道:“再歇两日吧。”
明宝珊摇了摇头, 道:“再歇人就懒了。”
“胡说,这些天在家你手里也没停过啊, 小莲她娘不是也替你接了几件老客的活计?”老苗姨道。
“那点活计算什么,都是曦姐做了。也就是她回乡上看纸坊的时候我才接手做一点。”明宝珊整了整裙摆,见朱姨搁下手里的铜钱串,知道她是想跟着一起去,就道:“阿娘把钱串串好吧。小妹驾车带我去的,铺子里不也还有二嫂、霜降在呢,没事的。”
朱姨挺起来的腰又歪了回去,撇撇嘴说:“这么大个人还要小的给你驾车,啥也不会。”
“马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明宝珊被说得有点发臊。
老苗姨笑道:“别听你阿娘的,她就这张嘴了。其实畜生通人性,你瞧着那些马儿、骡子就怕,牵个缰绳也哆哆嗦嗦,它们也知道你怕,就欺负你,不听你的使唤。不过么,她们都降得住,你降不住也没关系。”
“就是。”明宝珊‘哼’了一声,裙摆在门边一晃,出去了。
朱姨见她出去了才抬起眼,侧了侧身子歪过脑袋往门外瞧,听见明宝锦和明宝珊的笑声响起,又见她们在庭院牵手朝外走去,她才缓缓摆正了身子,一看手里的钱串子,‘呦’了一声,道:“这是数了几个了?”
老苗姨也‘唉’了声,道:“瞧我这记性。”
朱姨就见她下榻往屋里去了,回来时拿了个木板子往朱姨眼前一放,那木板子有个算盘那么大,中间挖了十条槽,刚好可以竖着摆下铜钱。
“元娘给做的,一条槽放满就是一百个,一盘摆满了就是一贯钱,不用数。”老苗姨说:“她做了三个,还有一个被三娘拿去户部钱库用了,余下这个是预备着给你带去铺子里用的,叫我给忘了。”
“嘿!”朱姨喜欢数钱,跟得了个新玩具似得就玩起来了。
明宝珊和明宝锦这就往铺子里去了,这几日她的确也没有闲着,又招了几个绣娘,已经住在铺子后头,由霜降看管着在做工了。
卫二嫂可以帮着朱姨管店,性子吃苦耐劳,也是在人前历练多了,没有初来时那样拘谨了,但做不了制衣裁缝的活计。
而小莲这丫头越长大越是沉稳,是个内秀的,只不过在裁缝这件事上也没什么天分的,倒是明宝清做的那些绣架,拿过来的时候胳膊腿都是分开的,小莲一个人搭了一个晚上,一点错处都没有,且小莲很会做点小玩意。
譬如皂团和澡豆这种小东西,霜降在从前主家就是做些两样的,同明宝珊一起回忆琢磨出来的方子,两个人试了一回,小莲只在边上瞧着打下手,可她就会了,而且是越做越好。
澡豆就是豆粉加上些白芷和熏香残余的灰烬,搓成一粒粒丸状的小圆豆,用来给客人净手的。
皂团要等每年入秋的时候才做,采下皂荚来,需得煮熟捣烂,添上面粉和香粉做团丸。
皂团要滑很多,澡豆则要粗糙一些,这两样都可以再加猪胰子,加了猪胰之后就会腻很多,洗完皮肤还润润的。
可就算不加那一只猪才有一副的胰子,面粉、药材、香料总是要加的,这些东西都不便宜,可明宝珊没办法在这些事情上不讲究,她一定要干净漂亮,香喷喷地过这一辈子。
小莲刚到铺子里的时候,明宝珊教她侍奉客人之前要洗手,指甲不能留,夏天每天擦洗身子,勤换衣裳,冬日则要三天换一次。
小莲起初听了这些话,总是有些羞赧的,但依着明宝珊的话做久了,不洗澡不换衣她自己就忍不了。
明宝珊讲究,朱姨挑剔,但她们也非常大方,没说自己用皂团洗澡,用澡豆洗手,就让小莲她们抓灶灰洗一洗手得了,这些日常的东西,她们从来都有一份。
明宝珊走进来时,卫二嫂正和霜降一道在换帘子。
卫二嫂在这铺子里待得愈发自在了,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终于也舍得给自己买了一支镀银的铜簪,戴在发上,看起来颇为端庄。
明宝珊是要求这自己这铺子也要漂漂亮亮的,所以春夏秋天的陈设就像她自己从前在侯府的屋子一样,都要有不同。
夏天要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所以卫二嫂和霜降正依了明宝珊的意思,用一副晃动的贝壳珠帘替了竹帘。
“二娘子怎么自己来了?”卫二嫂一开口便是做母亲会说的话,明宝珊笑了笑,道:“小妹在偏门停马车呢。小莲开了门我才过来的。”
院后头果然响起两个女孩说笑的声音,明宝珊去后院瞧了一眼,见院里摊着好些家伙事,就道:“怎么现下又做澡豆了?前次做的都用完了?”
“前日叫高夫人都买去了。这些时日铺子关着门,小莲下了学就仿着大娘子给四娘子刻的糕饼模子刻了几个澡豆模子。她做事可真细,豆粉碾得细又白的,白芷粉也白,咱们熏衣香烧下来又是薄灰色,兑起来还真像芝麻糕饼,往模子里一磕,真有模样,那天借日头摆在花架上晾呢,香气散了满屋子,高夫人来取衣裳时先闻见了,又瞧见了,把那一板子都买了去。”霜降说着笑看了眼卫二嫂,道:“二嫂要了人家六文一个,一盘九个,抹了零头,卖了五十文。”
“要了本钱而已。”卫二嫂却叹了口气,道:“还叫那小的埋怨上了。”
“小莲还不乐意?”明宝珊问:“为什么呀?”
“说是自己的模子刻得糙巴巴的,不比大娘子的手艺好,又说那一板子原是预备着拿给你们先试过的,说我见钱眼开。”卫二嫂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女儿数落见钱眼开,真是新鲜了,“可那方子也是二娘子你试了又试的,不会有
什么错处,模子是没大娘子刻得好,但,但那是澡豆啊,再漂亮,水里一打不就糊了?”
“阿娘还说呢。”卫小莲的声音顺着没关的后门冒进来,她和明宝锦端着一盘新做的澡豆走了过来,对明宝珊道:“二姐姐瞧瞧我今儿新做的,澡豆这东西还真是没什么花活好弄的,豆粉不细印不上花,碾细了搓起来又不下灰。”
因为澡豆还没晾透,明宝珊很轻手轻脚地拈了起来,细细瞧了一会,道:“是了,不必太挑剔了。虽说东西漂亮很要紧,但澡豆太漂亮了,价钱高上去,反而卖不动了。我瞧着可以做大小两个模子,大的搓澡,小的搓手,留着给客人洗洗手多漂亮?想买的话也是算搭件了。等秋天的皂角下了,咱们订几只猪胰来做几块好皂,皂团质地光洁,洗后肌肤又滑腻,起码给曦姐还有文先生做两块当贺礼了,再给大姐姐、严中侯做两块,摆在她们的面盆架旁也好看啊。”
“可皂泥棕黑,更没什么花头好做了。”卫小莲琢磨起来,道。
“我看曦姐给文先生买的墨块上就有彩绘和印花,彩绘太贵,咱们可以兑些干花进去,洗的时候一层层融开来,花也一层层露出来,多好?”明宝锦说。
“这主意可以试一试。”卫小莲又问明宝锦,“制物课的作业你做了没有?”
“做了,”明宝锦一想,“只是没带来,我挑的不是黑皮子吗?就缝了一条蹀躞。等明天给先生看过之后,我就送给大姐姐了。那你呢?”
上一节制物课上教了怎么做皮子,缝皮子,留下的作业是让她们自己做个皮具。
小莲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缝了个钱罐子,摆柜台上存散钱的。”
明宝锦抬眼看去,就见窗边摆着一个棕黄色矮胖胖的罐子。
“诶,你做的是只南瓜诶!”明宝锦跑过去捧起来看,捏着瓜柄掀开顶盖,道:“你做的真好,袁先生一定会夸你的。”
两个妹妹既受明宝清的影响,喜欢做务实的东西,但又受明宝珊的熏陶,也喜欢漂亮,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就总是有用又好看。
卫小莲其他几门课不过关,这一年还只是在务本书苑旁听,但制物这门课她学得不错,算学虽然有些吃力,但每一堂都没有落下,所以这两堂课的先生对她也熟悉了,记住了她的名字。
同窗虽不是各个要好,其中也很有些瞧不上她的,但卫小莲受得了,这些委屈是从来不会跟别人说的,知道的也就只有明宝锦罢了。
这一日回到家,明宝锦拿着那条蹀躞正上油呢,一下一下用棉布粘着油擦拭,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走神。
明宝清与明宝盈下值早,一回来打小窗前过,见小妹妹呆呆出神,自然要进屋去问个究竟。
“啊,姐姐回来了。”明宝锦听见动静才回神,顿时笑起来。
“想什么这么入神?”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问。
明宝锦怔一怔,看手里的蹀躞,道:“明日又是制物课。”
“制物课怎么了?你一向是喜欢的,教课的袁先生你也喜欢啊。再瞧这蹀躞缝得多细致,我先说了,今年生辰我也要一条。”
明宝盈故意讨要起来,手指点拨过蹀躞上几只皮子做的墨蝶,往明宝清身上一比,的确是漂亮又神气。
明宝锦笑了起来,但又敛了敛,说:“岑家的那两位表姐也会去旁听呢。”
明宝清若有所思地问:“岑贞秀和岑贞善?去旁听制物课?”
明宝锦点了点头,道:“我瞧着她们其实不大乐意同小莲坐在一处,不过明面上对小莲也是客客气气的,但话里话外么,总是……
明宝锦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我说不好,小莲自己也说不好,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来听课是好的,只还端着架子,能学得进什么?”明宝盈道。
明宝清起身给自己斟茶,道:“我听六舅母说,二舅母瞧上了陈尚书的侄儿,就是在万年县做县令那一位,原先还是阿郎的上司。二舅母想他做女婿呢。陈尚书兄弟一家不在京城住,侄儿的婚事自然是袁先生这位婶母做主了,这是卖乖来了。”
明宝盈道:“二舅母院里这是叫六舅母给渗成筛子了吧?这种事情肯定是关起门来静悄悄议论的,她居然也知道?”
明宝清笑了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六舅母又有了身子,懒得去管许多闲事,还能知道得更多。不过王氏眼光倒好,阿郎他曾说陈县令人品清正,行事低调,但往长远了瞧,大有前途。”
明宝锦终于是听懂了,愕然道:“为了嫁人才来上学啊?简直颠三倒四!”
第172章 稀奇
制物课是这一日的最后一堂课, 明宝锦下了课就收拾起东西来,转首看门边的小莲。
旁听只有小几、小杌可以用,坐姿就不那么舒展, 岑贞善和岑贞秀自己支起了书案, 小莲就愈发缩在角落里了, 有时连袁先生的演示也看不见, 想要站起来瞧个清楚的时候,岑贞善就会瞧她一眼,小莲就不敢站了, 只能课后再问明宝锦。
岑贞秀则有点躲着明宝锦, 似乎也为自己的来意而羞耻,其中也有那一耳光的效用,叫她知道明宝锦是豁得出去, 撕得开面皮的, 还有姐姐护着的。
若换了别人, 知道她俩此次是特来袁先生跟前卖乖的, 姿态摆得这样低,怎么着也要抓着这个笑话奚落一番,但明宝锦才懒得在她们身上多费一点精神, 只背上自己的小书包, 快跑过来牵小莲的手。
“急急忙忙的,家里摆席啦?”袁先生笑着瞧她们。
明宝锦还没开口, 就觉得后脑像是被一只梨子那么大的蜘蛛爬过,几乎有种毛孔战栗的惊悚感。
居然是岑贞善在摸她的脑袋, 且还笑说:“是了, 走路要留心脚下才是。”
明宝锦颤了颤,也不是畏惧, 只是不大舒服,她牵着卫小莲往袁先生的方向走了几步,道:“回先生的话,我这是回家里的铺子帮忙呢。”
“家里铺子?是你二姐姐开的那间成衣铺子吗?”袁先生笑问:“买卖好到你也要上阵了?”
“不是呢,我不会制衣绣花。”提到明宝珊的铺子,明宝锦就觉周遭那些同窗都磨蹭了许多,“只是做些点心待客,天热了,点心一次要少做些,就得多做几次了。”
袁先生坐在上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点了点头,道:“那快些回去吧。”
明宝锦行了一礼,就见有位小女娘挨了过来,道:“诶,明四娘,你姐姐铺子里有没有好看的襦裙啊。我逛了几间铺子都不中意,又急着穿呢。”
“有是有的,只不知合不合你的意呢。”明宝锦说。
“去瞧了就知了,你是自己驾车来的吧。你在前头慢些,也给我带带路。”小女娘是个急性子,这就牵着明宝锦往外走了。
岑贞善几度想插话无果,见明宝锦被拽得一路小跑,就立在门边殷切叮咛着,“慢些,慢些。”
余光瞥见袁先生走出来的时候,她又恰到好处地转过身子来,道:“袁先生要家去吗?咱们同路。”
袁先生一颔首,笑道:“岑娘子这几日旁听下
来可有什么心得?工部的匠房里每月至少都有你大表姐的一样好东西。”
岑贞善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道:“同我家大姐姐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也觉得很有趣,这双手除了针线笔墨之外,也要试着拿一拿旁的东西了。”
袁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侧眸看落在身后的岑贞秀,道:“岑小娘子可有再考女学的打算?”
岑贞秀抿了抿唇,小声道:“先生,我不是这块料呢。”
岑贞善想要找补,却听袁先生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长安城里的女学只有四所,还有年龄设限,的确是难了些。不过近来有些族学也开始招收起女学生了,岑娘子若有意,倒可以打听打听。”
“这我亦有所耳闻,林氏族学、尚氏族学听闻都是收女学生的,只是都不在长安。京中近来最有声势的就是高家的女学了,只收女学生呢。”说到这,岑贞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只是岑家与高家素来没什么交情的。”
袁先生想了想,道:“这交情,明家三娘应该是有的。”
岑贞善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先生说,这口我有些张不开,前些年小妹不懂事,与四表妹有过一次争执,她出言不逊,四表妹也掴了她一掌,算是扯平了。但大姐姐她支应门庭很艰难,性子好强,心里落了不痛快,连我们这些小的想要亲近也难了。”
岑贞秀在身后沉默地听着,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姐姐真很厉害,三言两语,说的好像都是实话,却又……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岑贞秀偶尔听见些明宝清、明宝盈的消息时,她暗自觉得她们好生厉害,这种厉害同岑贞善的厉害是截然相反的,不在口舌之上,好像要更坚实。
冬日里,岑石堂要外放,她们一家子正难过的时候,却听说连明宝珊的那一间成衣铺子都得了御赐的褒奖。
岑贞秀知道王氏借宋氏和这间铺子给过明宝珊羞辱,她听见这个消息时,下意识去看王氏的脸,果然见到好难看的脸色,就连岑贞善也皱紧了眉头。
“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也想与她们亲近,彼此要说开了才好的。”袁先生道:“我虽与明大娘子只远远见过几面,谈不上了解,但她是做实事的人,日日忙得很,不会纠着那点龃龉不放的。逢年过节的,你们都还有来往吧?”
“有的有的,正月里大姐姐她都有送年盘到府的。”岑贞善又是一句移花接木,含糊其辞的话语。
明宝清逢年过节与岑府有往来不假,但那是与六房来往,与二房是不相干的。
几人走到书苑外头时,就听岑家的车夫上前来说车坏了。
“这样,我先送你们回去吧。”袁先生这话正中岑贞善下怀,她忙上前搀了袁先生。
袁先生是个宽和性子,见她乖觉,便道:“小孩子打闹是容易翻篇的,要紧的是咱们做大人的,彼此要有来有往才是,亲戚间既是血脉相连,也是为了相依相扶。”
这话也可谓是谆谆教诲,却令岑贞善警惕起来,以为袁先生知晓了当年岑石堂恨不得一脚把明宝清踹出长安八百里的事,她抬眸觑了眼袁先生的面色,见还是平静含笑的,这才放下心来。
明宝锦不知道岑贞善的苦工都下在了袁先生身上,她真没这个功夫去琢磨这些,真是好忙好忙呀。
成衣铺子已经换上了夏日的陈设,凉凉的贝壳帘子,拨之清脆悦耳,仿若海风。
每日开门时,柜台上遮光挡尘的薄纱就会被挽起来,像是女娘的纤纤玉手挽起了幂篱。
柜台后的绸缎也换了一批,多是一些清凉颜色,由深到浅,由浓至淡,像是远山和瀑布,也像深潭和密林。
铺里的熏香明宝珊也换了,她虽然讲究,手上也有了余钱,但也不至于就用上沉香、雪松了,这可就是烧金焚银,明宝珊自知是用不起的,想都不要想,薄荷、冰片并一味石菖蒲总还能消受。
原本一间铺子也不够用了,光是成衣都要摆不下,待客的茶座都移到了另外一间,原本存药的柜子挪到后院的绣房里存针线去了,而抓药称量的柜台没有拆掉,反而多做了一大截,把后门也给包了进去,只在柜台边上留了一块可以上抬的板子。
一些比较朴素的小点诸如花生、瓜子,应季果子一类的吃食就能提前端到柜台上来摆着,客人可以一路来瞧来选,这些就不用额外的花费。
只主顾再走过来,就能瞧见一张花笺有模有样地摆在一个恰恰好的小绣架上,上头的字是明宝珊请明宝盈写的,今日便有明宝锦提前做下的豌豆糯糕和霜降做的一道冰糖樱桃,另有一道梨片茉莉甜汤。若是肚饿,也可现煮碗馎饦来食。
这些吃食就要额外收钱了,如此一看,清楚明了。
明宝锦回来的时候,店里正热闹,一眼望去两屋子的女娘,左边将蓝蓝绿绿的绸缎裹在自己身上比划,右边是挑好了的,正吃点心。
明宝锦昨晚上就想好要做什么点心了,一应的材料都有蓝盼晓给她备齐了。
春日点心,当然要有草木香。
艾草笼饼是孟容川喜爱的,明宝锦也觉得很好,不过她这次没做成笼饼,而是想试着做成米糕,里头酿一点湿漉漉的红豆馅,不是粒粒分明的那种,就要在锅里用小铲碾成可以微微流动的酱,米粉模子里先筛满一层纯白的米粉,再挨个小模里舀一勺红豆馅,再筛一层由艾草汁点染的绿米粉。
蒸的时候,明宝锦特意要小莲扇旺了灶,火力‘呼噜呼噜’往上拱,把米糕都催开了花,‘绿叶’绽开露出‘红蕊’。
“二姐姐,试妥了,明日就上艾草红豆米糕,我明一早再来炊几板。”明宝锦瞧见天都昏了,还以为店堂里没客了,岂料那店堂里还有两位女娘,应该是母女。
“诶,周姐姐。”明宝锦认得她是明宝盈的同窗,便笑了起来,“好久不见了,我听三姐姐说你考过了明书科,进了史馆做事?”
“是了,四妹妹。”周束香笑道。
明宝珊正在给周束香量体,道:“周妹妹清减了呀,真是辛苦,我三妹妹也是一样。”
朱姨已经去了后头,把明宝锦新炊的艾草红豆米糕拿来,正好给周夫人母女吃。
周父是吏部的主事,官位不高,周夫人不怎么出来交际,但显得很客气,结钱的时候把原本说是试吃的点心钱也结了,倒叫明宝锦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周束香不大能提得起劲,听到周夫人还想做一件鲜亮衣裙的时候,她皱了皱眉,道:“够了。”
朱姨瞧了瞧她们母女之间似有点不痛快,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周夫人无奈地笑了起来,同有一种为人母的心照不宣。
“这里既是明三娘子家,我也不怕说你一句。人家晓得你在礼部做事,在官署出入的时候又瞧上了你,又请了体面官夫人提这件事,只是相看一面罢了,还都没有一撇的,这还不合你的心意?亏还是在官署的人,同你耶耶一样,没个钻营的脑袋。”周夫人道。
众人这才晓得周束香为什么紧着要新衣了,明宝珊笑道:“也是,相看一眼,总也有个话好回人家。”
周束香这才抬了眼,对周夫人道:“可是我做主?”
周夫人示意明宝珊、明宝锦这些人,道:“自然是你做主,她们为证,好吧?只怕到时候你瞧上了呢!”
周束香被她说得面红,道:“我才不会!”
周夫人‘哼’了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近来谈婚论嫁时的风气也不那么拘谨了,她索性就道:“要相看的那位是陈尚书的侄儿,万年县的县令,这事还是请了工部宇文郎中的夫人上门来提的。”
明宝珊和明宝锦都愣了愣,反而朱姨立刻附和道:“呀呀,这听着真是极好的,听我们大娘子说,工部的几位上官待她最是爱护,想来这位陈县令也会看重小娘子这一路学来的艰辛呢。”
这一句话说得周束香面色都缓了缓,周夫人当即拍板就要再定一套衣裙。
送走周家母女,铺里的散乱自有卫二嫂和小莲来收拾,她们也催着明宝珊几个快些回去。
明宝锦驾起了车,朱姨嫌车厢里憋闷,就同她一起坐在外头吹风。
她们一行人回到家,就见明宝清、明宝盈正在院里摆桌子。
“瞧着今日买卖很好,都比我俩还要迟些回来。”明宝清道。
明宝珊笑道:“还不
错吧,大多是从前的老主顾得了消息来帮衬呢。三妹妹,今儿周家九娘也来了,要了一身成衣,又做了两身。”
“一季三件好衣。”明宝盈笑道:“想是成日里穿官袍憋屈了?”
明宝珊就提了提陈县令那事,明宝盈和明宝清想了想,道:“先不说这事成与不成,陈县令既然看上了周九娘,想来是不大会选岑贞善的。”
“这话怎么说?”明宝珊不解问。
明宝清像是在数家谱,道:“岑家共计六房人,除了大舅舅去的早,三舅舅经商,总共也有四房的郎主是当官的,虽说心不齐,关起门来勾心斗角的,但总归都是姓岑的。”
明宝盈又道:“束香家只有他父亲是做官的,其他叔伯都在经商,姑姑嫁的也是商贾之家。陈县令想挑,家世比束香更好的也有,只是他并不想,他想学陈尚书。”
“做一个陛下会喜欢的官。”明宝清补足了明宝盈未尽的意思。
明宝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宝锦和游飞往来在厨房和正院之间端饭端菜。
“大姐姐,严阿兄不来吗?他明日该是休沐的。”明宝锦记得很牢。
明宝清分着碗筷,道:“让事情绊住了吧。明日许也不来。”
明宝锦嘟囔着,“稀奇。”
明宝清失笑,道:“一回不来,也不至于就稀奇了吧。”
明宝盈正想说什么,就见文无尽端着个蓝白瓷的大海碗走了进来,道:“孟兄送来的河虾。”
明宝珊接过那满满一碗的河虾,往文无尽身后瞧了眼,没人。
明宝珊又看了眼明宝盈,见她转身去厨房端菜了,也真想学明宝锦那般托腮感慨一句,“稀奇。”
第173章 榨床
严中侯很稀奇地没有瞅空就来, 孟郎中很稀奇地过门不入,但是小娘子的夜晚还是一样过。
明宝珊今日没有捏针,而是拿起了笔, 正在画一幅花样, 明宝盈倚在她身边看着, 说:“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蚕坊的女工织得出来吗?”
“也就是在织机上变化呢,更精细的纹饰就要司衣局用针来绣了。支娘子说是宫里有旨意,要做女官的官服。大家都可以织, 就看谁织出来的花样能得了宫中的青眼, 赏钱很丰厚呢。”
明宝珊想的是布料纹饰,明宝盈听进耳朵里的只有一句‘女官的官服’。
除了六司二十四局之外的女官官服与男官都是一样的,这单独织造的官服应该也是给□□二十四局的女官们。
“好端端的, 怎么又要再做官服了?可有什么要求?”明宝盈问。
明宝珊道:“要与紫色相称。”
紫色是三品要员才能穿的颜色, 明宝盈瞧了明宝清一眼, 见她正坐在书案另一边琢磨事情, 并没有留意到明宝珊说了什么。
明宝盈又倚到她身边,见她在纸上画了个挺像砸麻器模样,但又有四条腿的东西, 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明宝清瞧了她一眼, 作势用笔尖点她的鼻子,明宝盈点了一点, 道:“这又是压什么东西的?”
“竹蔗的榨床。”明宝清道。
“你二月里不是做了一个专门榨竹蔗的石碾吗?还说宇文郎中都批过了,秋日里落成了就能用了。”明宝盈瞧了瞧她图示的尺寸, 道:“这榨床好小, 家里用的?”
“是了,大石碾是官园里用的, 榨出来的汁水也只用来熬糖,若是直接喝的话,那石碾碾过的总有一种石头的生味。我想着弄个硬木小榨床,等寒月里竹蔗上市就可以榨来喝了,旁的不说,还可以放在铺子里现榨现卖,也叫老二和老小少琢磨一样。”明宝清道:“就是放在铺子里卖要更精巧些,导汁的斜口得用黄铜来做才漂亮。做个更小一些?能摆在柜台上直接用手臂压榨的?这样也算看个新鲜,只是会吃力很多。罢了,还是先把这小榨床做出来吧。”
明宝清还没想定呢,就见明宝珊不住地点头,笑道:“只怕到时候自己喝的比卖的还多。”
明宝盈笑道:“阿姐在户部的小匠房辟出来了吗?”
这小匠房是专门打样的东西,将明宝清落在纸上和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先变成实物,如果是小件的就直接做出来,如果是大件的就先等比缩成小的,然后再拿去给匠人落成。
明宝清的小匠房就是那间存放历年废稿的屋子,把存稿理到一处去,余下还有大半间屋子,但光是锯子就挂了半墙。
严观有一回来找明宝清,初来乍到有些没回过神来,进来又出去了,再进来时看一眼那一墙的锯子、斧子,说:“跟进了仵作房一样。”
他又转脸看一眼那满墙的刨子、钻子和凿子,评价道:“跟刑房一样。”
明宝清让他别胡说,宇文郎中则有些好奇地问:“许是像刑房的,可像仵作房又怎么说呢?”
“有时候碰到骨头了剖不开,剖开了要撑开胸骨取肺,那就用得上了。”
宇文郎中摆了摆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匆匆忙忙走了。
此时再将严观这说法讲与明宝盈和明宝珊听的时候,两人也是一脸受不住。
“只是黑蛋让郑主事要走了。”明宝清的小匠房里也缺人手,“其他匠人大多不识字,好些也更喜欢在外做活,这样话就能挤出点时间多歇会了,困在官署里头他们很不自在。”
“我瞧着小莲倒有些天分,只是年岁小了些,也是不急。姐姐何不请袁先生替你留意这制物一门课里的人才?”明宝珊道。
“二姐姐这个主意倒是很好。”明宝盈也赞同,道:“叫四娘带一句话也方便的,只是太轻率了些。”
“明日休沐,我先去送一张拜帖。”明宝清说着就见明宝珊收了笔墨,揉了揉眼,就道:“回房歇去吧,今日肯定累得很,自己摊开了好睡。”
“什么叫摊开了好睡?阿姐说得我像花狸狸那只懒猫,真没见过别的猫睡成那四仰八叉的样子。”
明宝珊笑了起来,娇娇软软走过来,在明宝清背上伏了一伏,又握了握明宝盈的手,这才出去了。
“尚书府在永兴坊呢,也不近,我同姐姐一道去送拜帖吧,回来的时候去广福寺瞧瞧,我听小郑算官说,那有卖金木制的福寿筷子,阿婆不是快过寿了吗?她说要静悄悄过,就也依了她,去寺里讨个彩头也好。”
“呀,这主意好,只是你在家里歇吧,我去就好了。”明宝清道。
明宝盈摇摇头,面上忽然流露出疲累的神色来,朝她怀中靠过去,道:“同姐姐在一处就是歇了。”
明宝清静静抱了她一会,起身将她直接抱了起来,抱到床榻上又脱了鞋。
明宝盈蜷在床上,眼眶干干的,却像是哭过。
“怎么了?同孟郎中说了什么?”明宝清与她面对面躺下,问。
明宝盈默了一会,轻声道:“我同他说,我近些年没有成婚的打算,要他别耽误自己,是不是挺自大的?”
“那他怎么说呢?”明宝清问。
明宝盈抿了下唇,眼神忽然鲜活了一点,没那么惘然了,但又更生出一层怒意。
“他竟叫我少管他。”
明宝清很难想象孟容川说这话的样子,也是很意外。
明宝盈越说越气了,回忆起孟容川拂袖而去的样子,捶床道:“这老小子,还是头回这样硬气!”
“是对你头回这样硬气吧?”明宝清听
到她居然叫孟容川老小子,忍不住笑。
明宝盈不说话,把脸蒙进被子里,半晌后听明宝清问她,“他要应了你,明日议亲后日定亲大后日成亲,你待如何?”
“他的决定,我能如何?成了亲,总是要疏远的。”明宝盈说的非常冷静。
明宝清又问她,“那他如此回答,你心里有些高兴吗?”
明宝盈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来看明宝清,道:“阿姐,我若说自己有些高兴,是否太过自私?”
明宝清起身灭掉了屋里的灯,躺回明宝盈身边,道:“反正只有我知道。”
过了好一会,只是明宝盈轻声道:“我比阿姐想的可能还要自私一些,我心里除了高兴之外,我还有些轻松。因为我说了近些年不会成婚,他晓得了我的意思,依旧还是把我装在心里,我既得了满足,又少了愧疚。我心里甚至有些轻狂起来,我还有那么一点洋洋得意,我觉得自己握住了一个人的心,若是我想,我甚至有把握玩弄它。”
明宝清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你是旁人,若是在从前,我可能还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你是我的妹妹,你这样好,所以我觉得这是孟郎中自己的选择,你既没有用权势威逼他,又没有用金钱引诱他。”
明宝盈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心里有点晦暗的欲念在滋长。
“阿姐。”明宝盈往明宝清身边依了依,问:“虽说成亲至少也是明年的事了,但家中地方并不那么富裕,曦姐和文先生住在东跨院,你与严中侯成婚就没有单独的院子了,会住在严府吗?”
“严府应该是留给吴叔养老了。阿郎说想在承天街西门附近的几个坊里买一间小院子,届时若是下值迟了,咱们可以歇在那里。”
“阿姐还算上我的份了?”
“这个自然。”明宝清道:“其他时候肯定都是回来住的,等文先生和曦姐成婚住了东跨院,等陶小郎念完了这一年的私塾,外院就只一个小青鸟了,届时屋子调一调,或者打通变成大开间,都好办的。”
明宝盈原本心事重重,同明宝清说了这会子话,竟全然换了心境,甚至有些惬意,不多时就睡着了。
次日是休沐的日子,早起的人不再是明宝清和明宝盈,而成了明宝珊和明宝锦。
明宝锦的发髻原本是蓝盼晓梳得多,但明宝珊回家来后就都是她的活计,有时候朱姨来了兴致,也会替明宝锦梳一个或俏皮或甜美的发髻,她的头发是细软了些,堆不起那高高的发髻,但是依旧有很多花样可以做的。
今日她从门里走出来时,发顶的两个花苞上间着黄绿的丝缎,身上穿着轻薄黄衫绿襦裙,就像在夏日的一片清凉草地慢悠悠飞着的一只小蜻蜓。
“锦儿。”游飞叼着蒸饼唤她,张了口蒸饼也掉了。
他一抄手兜住了,本来该觉得自己这动作很俊,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明宝锦笑,他又觉得自己傻透了也蠢透了。
“我去铺子里啦。”明宝锦边说边走说。
“午膳回来吃吗?”游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上去。
“怎么了?”明宝锦想了想,道:“你今日没事吗?”
游飞一想,道:“孟阿兄说兵部武举这两日是初试,带我看看去。”
“孟阿兄也难得松泛,还带你去开阔眼界,你可不能迟,要去他家里候着他。”明宝锦挥了挥手。
游飞立刻点点头,刚要跑就被文无尽一把扯住后脖领,这动作文无尽也是惯了的,没想到这回差点被游飞带飞。
“急吼吼做什么,再过半个时辰去也不迟,人家要是懒觉呢?还被你给盯起来了。”文无尽甩甩手,上下扫了游飞一眼,憋笑道:“再去喝一碗粥,你这胃口就吃个蒸饼,等下‘叽里咕噜’叫唤起来,叫孟兄掏空钱袋请客还不够,少不得两个人押在那替店家洗碗了。”
“先生您是看轻了孟阿兄的钱袋子,还是看重了我的胃袋子啊。”游飞无奈道。
几人都被文无尽逗笑了,明宝锦对游飞扬了扬鞭子,利利索索呵一声,“驾。”
第174章 曲度
这一日去尚书府原本是备着先送了名帖下回再来的, 不过袁先生说自己有空见她们,门房就请了她们进去。
明宝清和明宝盈随着小厮的指引进了内院,远远瞧见另有婢女在庭中等候, 只以为是袁先生身边的仆役, 却没想到是岑贞善。
岑贞善笑脸相迎, 道:“今日真是太巧了, 没想到会在袁先生这遇见姐姐们。”
明宝清点了点头,明宝盈道:“姐姐同袁先生相熟,哦, 莫不是来请教课业的?”
岑贞善同明宝清搭不上话, 便朝明宝盈笑了笑,道:“是,我这粗手笨脚的, 什么也做不好, 先生上一堂课布置的课业是风筝, 我做了一只, 提前拿来给先生过过目。”
说着她又望向明宝清,语气谦卑地道:“这其实是舍近求远了,我该去向姐姐讨教的, 只是从前那些事情叫你心里添了许多不痛快, 我知道母亲若不低这个头,我说什么也是不诚心的。”
“知道就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明宝清居然连个台阶都不肯给,不过好歹是赏了岑贞善一眼, 道:“咱们也算从小一块长大的, 我实在太知道你的性子了,我今日来找袁先生算为公事, 你本本分分别作怪,我也不会扒你的皮子。”
“姐姐非要这样说话吗?咱们到底是血亲。”
岑贞善眼睛红了些,可明宝清压根没看她,明宝盈见明宝清不搭理岑贞善,便也懒得吱声,敛着眉目往里去。
尚书府是先帝赐给陈镇的,本来就建得很大气,经了些岁月,更是古朴大方。
这府里伺候的人不多,整个宅院里都很静谧,若是岑贞善不聒噪,这里几乎只有风的声音。
袁先生待客是在自己院里的花厅里,这间花厅非常简单,长塌上铺着竹席,一张四方钝角的小茶几。
她见到明宝清几人就微微笑了起来,道:“前院的厅堂太大了,我一向不习惯,我那小丫头在做早课,小子又上他小叔叔那去了,今日这院里清静,也好招待你们。”
明宝清看了眼上前来给自己见礼的岑贞秀,一颔首。
“岑家小七娘也在,真是许久不见了。”明宝盈扬起笑脸来。
岑贞善自明宝清身后侧出来,低着头垂着眼,没办法叫人不留意到她。
袁先生有些不解,看了明宝清、明宝盈一眼。
明宝盈似乎也才发觉,原本都落座了,又倾了倾身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又看向袁先生,饱含歉意地道:“路上念了些旧事,二表姐这是心里不落忍了。”
岑贞善忙抬起头来,张口欲言,明宝盈坐了回去,道:“你既是知错了,也不必这样愧怍,倒叫袁先生无头无绪了。”
袁先生笑道:“我倒也听她说了一些,今日也是赶巧了,叫你们在我这屋里聚上头了,来,明大娘子来我这边,你们都同辈姐妹,凡事心里别留疙瘩才好。”
明宝清就在袁先生对面的塌上坐了,瞧见眼前茶几上还摆了一个小小香案,但并没有放香炉,只摆了一只水盂,水盂里有浅浅的一层水,散了一底子黑豆般的种子,很多已经冒出了寸长的芽头。
“这是文竹的种子吗?”明宝清问。
“嗯。”袁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们尚书不知从哪弄来的,往水盂里一抛就不管了,也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岑贞秀最小,坐在最末,她想着自家姐姐来早了半个时辰,袁先生都没有叫她去长榻上坐着,这是将她看做一个学生,一个晚辈。
而明宝清虽与袁先生也谈不上相交甚笃,但因为她是工部的官员,又论得上一家之主,有形无形间有了与袁先生坐在一张榻上的资格。
明宝清只挨了一点榻边坐着的,又直起身子瞧了瞧,道:“水还是满了一点,既然已经出芽了,还是稍微打理一下。先生家有篾刀吗?割几条竹片,依着这水盂的大小编个垫片就行了。”
袁先生身上一点高官夫人的架子都没有,见她妹妹、表妹都在场,还真有些不好意思让明宝清动手。
“这算是篾匠的活计吧?你会?”
“算不上会,前些年在乡上住着,有个老丈手很巧,会编很多篾器,看着看着,学了一点点,编个垫子还行,若真是篾匠,这十个指都要剃光头了。”
明宝清笑着展开自己的手掌在袁先生眼前晃了一下,这是一双非常修长的手,但
并不那么细腻光洁。
岑贞善一听这话就觉得是明宝清要刺她的眼!
“瞧,咱们手一样,这是握刻刀握的,指骨都弯了。”
袁先生也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两人握了一握,都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力量。
明宝盈现在是一个不说话的乖巧妹妹,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还是那样柔白细嫩,只在捏笔的关节处留有一点痕迹。
袁先生瞧见她这个小动作,笑了起来,道:“说起来,你当年在紫薇书苑里抄补过不少书册,整理过不少文章吧?我家那丫头进了紫薇书苑,也受你的益呢。”
明宝盈连忙站了起来,道:“先生这话太重了,我当年是借住在书苑里,也是白吃喝了,抄补书册是我分内的事。”
又是一句暗戳戳的话!岑贞善攥紧了帕子,就见茶盏忽然移了过来,侧眸就见岑贞秀悄声道:“姐姐,喝茶吧。”
岑贞善刚把茶盏端起来,就见仆役拿了些竹片来,袁先生身后的嬷嬷上前,将岑贞善带来的那些糕点都挪开了。
明宝清接过竹片,熟稔地将这些竹片剪短又劈窄,点了一盏灯,在火上轻轻撩过一道。
袁先生也是会编的,饶有兴致地看着明宝清摆弄,手艺真是做不得假。
“依你来看,这岑二娘子的风筝有什么不妥当。”袁先生将膝上那只小风筝的背面竹骨架对着明宝清,道。
明宝清瞧了一眼,就道:“骨架劈得倒好,很匀称,只是扎得时候没留曲度,飞不起来。”
“说的一点不错,虽说你们闺阁小娘子手上力气都是不足的,但骨架最好还是来自己做,否则教你们做风筝做什么呢?翅膀的两根竹骨要交叉绑住,拉过竹骨架扬起一个曲度来。”
袁先生要将风筝还给岑贞善,是岑贞秀上前接了,而岑贞善只听了前半句就听不进别的了,她的确是让家中会做篾器的仆役替她劈的竹骨,可她自己都亲自扎了难道还不够诚心吗?
“为什么要这一个曲度呢?”岑贞秀拿着风筝转了转,好奇地问。
袁先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就看向明宝清。
明宝清瞧了一眼岑贞秀,岑贞秀站起身来,抿了一下唇,很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岑贞善用帕子掩了掩口,觉得小妹这一出还挺妙。
“风筝怎么飞?”明宝清问她。
岑贞秀不明所以地说:“往天上飞。”
“它想往天上飞,要等风来,若是直头直身子的,风吹来时也直直受着。但若这么斜一点,风吹了来时往哪钻?”
“往风筝下边钻。”岑贞秀不太肯定地说,但见明宝清点了点头,轻轻一扬指,道:“如此,就有了一个托着风筝往上的力道。”
岑贞秀恍然大悟,很新奇地举起风筝在屋里转了一圈,感觉手底下都有风。
岑贞善连忙扯回了她,斥道:“作甚呀!?”
“没事的,年岁还小,就该鲜灵活蹦的。”袁先生见岑贞秀在位置上坐定,抬眸看明宝清的眼神有些敬畏。
眼神心思变化只在这一句话里,学识才华果然迷人。
袁先生笑了起来,对明宝清道:“你讲课倒是一把好手,难怪温先生扣着你,一堂课都不肯多分给我们明理书苑。”
“明理书苑有您,我去做什么?工部差事当不好挨尚书数落,你得救救我。”俏皮恭维话明宝清也是会说的,“其实我今日来,是为着手下没人,想请您在制物课上替我留意人才呢。”
“这是顺手的事。”袁先生道:“你这么一提,我心里就有几个人选了,下堂课我就问问她们的意思。”
“那就先谢过先生。”明宝清将手里编了小半的垫片给她看,“依着孔眼编得疏一些,刚好搂着文竹种子别往下掉就是了。夫人费心些把芽头朝上养着,届时文竹都冒了出来,岂不就像一片案几上的葱郁小竹林了。”
袁先生细细看她的手艺,笑道:“手上有些劲儿,那老丈教了你多久?”
明宝清想了想,道:“每年农闲时,他编他的,我若有空闲就去瞧瞧,让他指点指点我,算不清教了多久。”
“每年农闲时?”袁先生咂了一下这话,问:“你们在那乡上住了多久?赁了乡人的屋舍里还是?”
“也得有个四五年吧。”明宝清据实相告,“住的是明理书苑文先生的屋舍,他与我继母相识多年,那时也只有这么一个落脚的去处。”
“噢?”袁先生问:“如此,我还以为是你舅家的安排呢。”
明宝清的注意力始终在手上,头也不抬地说:“六舅舅那时人微言轻,六舅母又有孕在身,但也竭力替我安排了一些米粮油蛋,供我度日。”
岑贞善在这一言一语里如坐针毡,正想说话,却被一个进门来的小仆役打断。
“夫人,小娘子听说明三娘子来了,有些课业想请教。”
袁先生看向明宝盈,明宝盈已经大大方方站起身来,笑道:“陈小娘子的出类拔萃我亦有所耳闻。”
“那,岑小娘子你也一道去吧。你同我家小娘子也小不了几岁,彼此也好说说话。”
岑贞秀有点不知所措,她与陈小娘子同是在务本书苑里念过书的,那年她与明宝锦的事,陈小娘子也是站在明宝锦那边的。
“快去!”岑贞善转过脸来,悄声却是语气很重地说。
岑贞秀急忙跟上明宝盈,岑贞善转回首,就见明宝清扬起手里的竹垫片,道:“好了。”
竹篾子的孔眼沁着水,又一粒粒装上了长着着绿芽的小黑豆。
其中有一粒黑豆的绿芽已经有文竹的茸茸样了,明宝清装豆子的时候忍不住用小指摸了摸,道:“还真是挺有趣的。”
袁先生示意嬷嬷把糕点和茶水都端回来给明宝清享用,笑道:“喜欢?那我替你讨一讨这种子,也不知他是哪来的。”
岑贞善借这个话头就道:“这文竹的种子咱们家里就有的,姐姐喜欢,我晚些时候就送去。”
明宝清往手肘下的一个软垫上倚了倚,道:“有年头的文竹一年开两次花,春一次秋一次,秋天开完花就结果子了。可我阿娘从前院里的文竹不是都给撅了吗?难道说还留了些种子吗?”
第175章 豆沙酥卷
上一辈里, 岑嫣柔是岑家家主的嫡长女,这一辈里,岑贞善在她的位置上, 住了她的院子也不足为奇。
“姐姐对不住, 可我还没住进去时, 文竹就黄了大片, 花匠说只能撅了。”岑贞善慌忙站了起来,再说几句便要拭泪了。
明宝清只是捧着茶觑了她一眼,道:“所以我问的是, 留了种子吗?”
明宝清根本也懒得袁先生面前细说六舅母告诉她的那些事, 岑贞善是如何如何在母亲的故居里‘大兴土木’,毕竟人都死了,还徒留一间院子做什么。
“肯定是有的。”岑贞善根本不知道家里有没有, 就算没有, 一把文竹的种子难道还是什么稀罕玩意, 总是能买到的。
明宝清随意点了点头, 扫了眼茶几上的点心,岑贞善又紧着道:“这几样点心是我亲手做的,姐姐尝尝味道, 只怕是比不得四妹妹的手艺。”
“一味点心不必比来比去的。”明宝清拈起一根豆沙酥卷吃了, 呷了口茶,又吃了块薄荷龙井糕。
来时, 她一眼就瞥见了盘碟里的这两样点心,太熟悉了。
外祖母卓氏院里有个点心嬷嬷, 很擅长做一些酥软好克化的点心。
豆沙酥卷是那位嬷嬷最拿手的, 而薄荷龙井糕则是应了眼下的节气,这两样点心明宝清说是从小吃到大也不为过。
六舅母先前还说, 要想个法子要把这位点心嬷嬷给讨回来!
她儿子猫儿病弱时想吃些软糕,求了王氏,王氏都推三阻四的,还是嬷嬷夜里溜出来躲在六舅母的小厨房里偷摸做了一些。
“先生怎么看着我吃?”明宝清掩口笑了笑,道:“这两味点心是好久没吃了,先生觉得味道怎么样?。”
“姐姐若是喜欢,我就再做些给姐姐送过去。”岑贞善笑盈盈地望了袁先生一眼,似乎是同袁先生之间有什么明宝清所不知的秘密,“先生方才也觉好呢。”
袁先生并不是不善于交际,她只是不喜欢太复杂的周旋,所以她选择在务本书苑做先生,而不是担任更多的事务。
且她是个聪明人,这么会子功夫坐下来,哪里还会品不出这表姐妹之间的龃龉深得很,岑贞善的片面之词恐怕真是很片面,而明宝清话中虽有话,但都没有延伸出去的意思。
“是很好吃,
这豆沙酥卷我在别处从未尝过如此层层薄脆的口味,不知是怎么做的?”袁先生笑问。
岑贞善早有准备,不疾不徐地说:“面粉混了猪油制成油酥,再将油酥擀进面皮里,越擀越薄,薄得透光,再卷了豆沙馅下油锅炸,也就是了。”
袁先生听得仔细,却又摇了摇头,道:“寻常酥皮似乎都是这样做的,但你这酥卷格外薄脆,且你说越擀越薄,薄到这种程度,定然是要破裂的,我想定然还有法门,可是家传的不能说?”
“只是耐心些就好。”岑贞善笑道:“做起来是有些麻烦的,先生想吃的话同我讲一声,我做了送来就是。”
“看来是家传的手艺。”袁先生却是拈起帕子重又落回自己膝上,转首看明宝清,笑道:“不知明主事会不会?”
袁先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称呼明宝清明大娘子,口吻温和,是个很好相处的长辈。可她忽然称呼明宝清官职,虽然语气丝毫未变,但就分外有了一股尚书夫人的气势。
明宝清直觉不妙,望着袁先生平静而含笑的面孔下,总觉得她的情绪似乎有了一点不快的波动。
“面皮要加一点盐,同油脂一并和好之后要静置两刻。制油酥的时候,油脂也要略添一点薄粉,否则无法擀得那么薄。且这道点心天冷时比较好做,眼下这天气若不靠冰块降温的话,案板都是黏兮兮,很难做。”
明宝清把其中的关窍说了出来,岑贞善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但又立刻逼着自己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做一副惊诧欢喜的口吻道:“姐姐还真知道呢。”
袁先生看着她的笑脸,也笑了起来,眉宇间的神情里沁着一丝了然和鄙薄,她又瞧着明宝清一眼,慢悠悠地道:“是了,这就像是自己做过一回的讲法了。”
明宝清知道岑贞善是被袁先生识破了心思,但她眼下觉得自己也有麻烦了,顾不得幸灾乐祸的表情,索性和盘托出。
“先生知道我家四娘喜欢做点心,这豆沙酥卷她小时候在我外祖母院里尝过一回,后来她自己想做,怎么也做不出来。所以六舅母代我请教了嬷嬷,可即便知道了这些法门,四娘也试了多次,最后的炸出来的酥卷虽也好吃,但酥皮总归还是厚了一点,做不到那么薄如蝉翼。”
“毕竟是人家经年的手艺了,一朝一夕可学不会。”袁先生还是那样笑,看向岑贞善,见她面上笑容愈发僵硬,终于是施舍了一个台阶,“言语上虽指点了关窍,到底不如亲身教授来的透彻。”
岑贞善忙道:“是,是。”
袁先生再开口时,话里便有了送客的意思。
岑贞善、明宝清站起身,退了出去。
因为还要等明宝盈和岑贞善,所以两人立在庭院的阴凉处,岑家的仆妇站在院门处等她们。
岑贞善的呼吸声有点重,像是在忍哭,明宝清心里正烦,蹙了一下眉根本没理会。
只岑贞善受不了人家不理她,咬牙轻声道:“姐姐就这么恨我?”
明宝清睇了她一眼,道:“书苑里同袁先生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你真就以为自己离她只有这么近?陈尚书是一不小心坐上尚书之位的?他是蒙着眼睛聘了袁先生做夫人的?别以为天底下自己最聪明!连出了陈府再撒气的耐性也没有,你还是别嫁得太高,找个好拿捏的才是要紧!”
岑贞善紧紧绷着脸,恨道:“姐姐还真是清楚,瞧着我们一家在岑府也是不用待了。给六叔挪地方吧!”
“噢?妹妹有这觉悟倒好了。”明宝清说着大步离开,迎上从屋里出来的明宝盈和岑贞秀。
陈小娘子送了她们出来,与明宝盈说说笑笑好不开怀。
明宝清瞧了岑贞秀一眼,见她跟在明宝盈身侧,小心翼翼侧眸看着说笑的两人。
她的个子可比明宝锦高多了,可人瞧着却瑟缩了些,没那时候那么张扬了。
六舅母说她在家里玩闹,伤了一个庶弟,被岑石堂亲自打了十戒尺,且下手很重,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算好全,此后她就变得寡言了许多。
岑贞秀看着别人,没留心脚下,踏空台阶将要跌下去,被明宝盈一提领子站住。
明宝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首对陈小娘子道:“陈妹妹留步,回去想题吧,心里有这股钻研的劲儿别断了,断了也难再提起来。”
陈小娘子答应了一声,朝明宝清和岑贞善稍稍示意,回房去了。
“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岑贞善才挤出来的笑脸又消散了,快步上前斥责岑贞秀。
岑贞秀没说话,只跟着岑贞善往外去。
明宝盈瞧了瞧明宝清的面色,道:“姐姐,怎么了?”
明宝清轻道:“我不想让袁先生看笑话,也就没有揭破岑贞善那些惺惺作态的行径,就如将仆妇做的点心说成自己亲自下厨所得,我还觉得这种做派也常见,从前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所以也懒得拆穿,我做什么清高,做什么不屑为之的腔调。呵,因此惹得袁先生很不快。岑贞善还觉得是我害了她,真是她害了我才是。”
明宝盈想向袁先生告辞,得一个解释的机会,但袁先生说乏了不肯见。
“看来真是了,袁先生该是觉察了岑贞善的心思,又渐渐觉出她人品不端,瞧着姐姐也没有全然点破的意思,相当于助长岑贞善想要讨好袁先生的行径了,真叫她嫁进了陈家,倒时候再发现不妥当,阿姐成帮凶了。”
明宝盈坐在马背上,十分露骨地剖析着,听见明宝清叹气,她又道:“不过袁先生这埋怨也是没道理的,她不可能看不出的,岑贞善毕竟是阿姐的表妹,这样当面拆穿她,下她面子,看起来是够酣畅淋漓的,可阿姐成什么人了?”
“小小主事,弯腰进了尚书府,还想做君子吗?”明宝清反问明宝盈,“袁先生是好脾气,尚书府上下都没有目中无人的傲慢,可我在下位,身为工部的主事,就应当替尚书夫人考量。”
明宝盈心里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没有说出口,明宝清不需要她来点拨这些,她都懂。
月光驮着姐妹俩行了几步,就见前头一辆马车见拦在道上。明宝清没有要停的意思,只是打侧边过去了。
岑贞善一撩车帘只见马尾甩动,她呵道:“明宝清!”
那匹白马停了下来,进了几步又退了几步,像是马背上的两人有不同的指示。
最终马儿还是后踱到了岑家的马车旁,岑贞善的手紧紧抠着窗沿,泪水涟涟,道:“你为何出来的这样迟?是不是又去袁先生跟前嚼舌根了?我自问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自家遭难,我们岑家也受了侯府不少牵连!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只是没豁出去,用整付身家性命来养你们罢了!就叫你就这么恨我?你有什么道理啊!?”
“多哭哭,把脑子里的水多哭出去一些,想想我方才的话,真揭了你什么短吗?你自己太心虚!后头那豆沙酥卷的事,是袁先生瞧出了端倪,不想同你再虚与委蛇下去,故意戳破的。我又能奈何得了吗?”明宝清不耐烦撩了撩缰绳。
“你奈何不了?你好厉害的呀,在我面前那样神气,偏在那
关头无能为力了?”岑贞善不信,也是不肯信。
明宝清说不通她,道:“我劝你一句,还有体面的时候就收着体面,别让别人砸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你,你,”岑贞善气得发抖,颤声道:“你这贱人。”
岑贞秀在车里很惶然地听着她们争执,这一声‘贱人’过后,就是一声鞭穗甩动的响声。
明宝盈动作之快,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思索。
岑贞善倒进车里,不敢置信地捂着火辣辣的嘴唇。
明宝盈低头看了眼马鞭柄端上的密密的皮穗子,还真没想过用来抽人嘴巴子也会这么好用呢。
她神情淡定,像是什么都没做过,把伸手握向明宝清手里的缰绳,抖了一下,道:“驾。”
第176章 寂静时刻
岑贞善的事情, 明宝清和明宝盈一忙起来就抛之脑后了。
只有明宝锦在制物课上还能瞧见她们姐妹,但明宝锦也是忙忙碌碌的,并没有什么功夫搭理她们。
岑贞善有时候挑一些话来说, 明宝锦不接就是了。
她不喜欢翻来覆去讲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 弯弯绕绕像是在打官司, 无聊极了。
而且时间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日子过得那样快,转眼间夏就将尽了。
明宝盈与文无尽一道是要参加秋试的,她一直在见缝插针地看书, 只是兼顾两边, 多少有些耗费心力,再怎么精心饮食也是收效甚微。
她瘦得愈发像一条柳,但却很韧, 风越吹越有劲。
明宝盈站在官署檐角下想心思时仰着头, 不知是在看天看云还是看风, 神色有些空灵, 听到一声‘姐姐’时才回神,笑道:“咦,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户部?”
殷初旭没有上台阶, 只走到阶旁抬头看明宝盈, 笑得眼睛都弯弯。
“去户部司的衣粮案议一点私事。”
明宝盈不解地含笑蹙了一下眉,殷初旭踮起脚, 还掩着口,像是预备着说一个秘密。
“鬼鬼祟祟。”明宝盈虽这样说, 还是半蹲了下来, 倾身去听他说话,“怎么冒出这个念头来?难怪夏日里薇娘反而给我送了一坛子豆豉呢, 还说办了个制豆豉的作坊,原是你的打算?”
殷初旭笑道:“姐姐给我做的豆豉,我一向吃得爱惜,夏日炎热不思饮食,所以就带了些到官署里佐餐。林学士也来尝了尝,说味道很好,要是能多做些,替了官员份例里的一部分醯酱就好了。这事儿我交给妹妹去做,她办得不错。林学士见我卖力,就给我引了个人,就是户部司的郎中。”
明宝盈想了一想,道:“虽说官员经商一事司空见惯,也可以说是积重难返,但我觉得圣人近年来的政令一向偏重食禄之人不得与下人争利,你想办这件事,银钱利禄恐怕占了小头。一则是塑薇娘的心气,二则是与你父亲较劲,我只是觉得找个官坊议一议,挂个名头在户部受些约束也好。”
“一应都听姐姐的,我会去办。”殷初旭望着明宝盈轻声诉道:“我还想着,这豆豉哪一日能正大光明纳入军粮里,姨母若时时刻刻能吃到,就像我母亲还在她们身边。”
明宝盈见他如此说,不禁软了神色,道:“一步步来吧。”
“姐姐今日是早值,等会我送姐姐回家吧?”殷初旭道。
见明宝盈摇头,他又道:“那是与孟郎中同路吗?”
明宝盈又摇头,殷初旭便又笑了起来,道:“那一定是跟大姐姐一道回去了。”
明宝盈还是摇头,殷初旭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还会有他预计不到的答案,原本笑弯的眼睛变平了,睁圆了,缓缓眨了两下,又笑起来,明宝盈将他的这个表情看在眼里,觉得挺有趣。
“小妹来接我。”她干脆地说。
“真好。”殷初旭轻声说:“家里都是家人。”
“改日带薇娘来家里吃饭,也松泛松泛,”明宝盈伸手拍拍他的臂膀,道:“回了家成日勾心斗角也累,幸好翰林院同别处衙门相较还算清静。”
“一定。”殷初旭得了明宝盈这一句话,心头暖洋洋,又道:“六舅舅待我很是照顾,有那么几回同父亲碰上,他还替我说话,呛了父亲几句。”
明宝盈也就是这两年进了官署,才同岑石信及蓝正临两位‘舅舅’有了些来往。
蓝正临依旧严肃,眼明而话少,岑石信则亲和直爽,明宝盈很能想象他替殷初旭呛殷御史的样子,一定是觉得殷御史太贬低打压自己儿子了。
说来也巧,明宝盈出承天门的时候远远瞧见明宝锦车边站了个人,等她走进的时候对方已经要走了,侧过身才发觉是蓝正临。
“蓝大兄是问我们初十那日在不在家。”明宝锦有些不解地说。
“噢,约莫是给曦姐送嫁妆。”明宝盈在明宝锦身边坐了,轻轻巧巧地说。
“三姐姐怎么知道?”明宝锦身上一股麦芽香,闻起来还甜甜的。
“我不但知道蓝大兄的来意,我还知道有只小猫儿跑去街市上看人家熬糖了,可吃了吗?”明宝盈问。
“没有,我想要糖稀,不想要糖块,可是糖稀一满勺十二文,若是自己带个小罐来,就只要十文,我要回家自己拿罐,大姐姐和严阿兄上回给我买了好些漂亮罐子,我才不多使那两文。”
明宝锦这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听得明宝盈止不住笑。
初十这日,蓝正临和支如玉果然带着一对箱子登门了。
箱子是红漆香樟木的,还捆着彩绸,可哪怕就是这打扮了,蓝盼晓还没意识到这是给她的嫁妆。
直到支如玉把礼单交到她手里,她才意识到什么,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眼睛也红了。
众人把堂屋留给他们兄妹几人纾解心结,便都寻了借口离开了。
“三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蓝大兄是要送嫁妆来呢?”明宝锦挽着明宝盈,问。
“依着蓝大兄的性子,就是会做这样的事呀。从前是因为嫡母的苛待而生了怨恨隔阂,但文先生同蓝大兄毕竟要好,支家嫂嫂又与大姐姐、二姐姐来往频密,最要紧是曦姐从来也不会为母亲的错处而强词夺理,肯低头,文先生也陪着她低头。兄嫂这股怨气消了,恨也就放下了,他们都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人,自然会这样做,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明宝盈道。
明宝锦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笑开了花,蹦跶着往厨房去了,喊道:“今晚上吃大菜啦!”
家中来客,自然是有好菜的,明宝盈看着明宝锦的背影,想着她是因为‘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这句话而感到高兴的。
这话虽然是由明宝盈说出来的,但她自己并没有明宝锦这么大的感触,不过经由她这么一笑,明宝盈忽然也觉得这句话很好,有着一种温柔而绵长的暖意。
天冷了下来,事情就紧了起来,明宝珊和冬衣手上要制的冬衣积了很多,明宝锦既要做铺子里的点心,也要帮着老苗姨一起开始囤冬菜,游飞和蓝盼晓时常要回乡上去炭窑、纸坊和田产都需要打理。
竹蔗将要收获,竹蔗园的石碾也需明宝清去最后校试一
遍,再就是文无尽和明宝盈要参考。
明宝盈要比文无尽轻松一些,毕竟她还年轻,而文无尽已经被耽误了太多年,更何况今年秋试的主考官已经定下了,是郭给事中。
明宝盈本来想骗一骗文无尽,但转念一想,郭给事中又怎么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他必然要去乱文无尽心神的,所以还是据实相告了。
文无尽挺平静的,在众人面前是这样,在蓝盼晓跟前还是如此,说:“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次日明宝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尚宫局里传来一道旨意,让翰林院挑一位官员做副考官,翰林院的林学士选了岑石信。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别的考量,只是因为岑家今年没有子弟参考,近亲之中也没有。
而文无尽作为岑石信外甥女继母的未婚夫,就算实际上很亲厚,可就连郭给事中也不好用这层关系来赶岑石信下台,说出去非但可笑,恐还暴露他自己的心思。
明宝清说:“我同舅舅提过了,他说会在封卷的时候让人留意你的卷子,只要那时候姓郭的找不到做手脚的机会,到时候封了姓名再阅卷,就能求一个公平了。”
“天命佑你。”蓝盼晓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文无尽,而是垂下了眉眼,虔诚为他祈祷着。
而文无尽没有顺势向上天祈求着什么,他只是看着蓝盼晓,觉得天命其实早就对他有所垂怜了。
这三日很难捱,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游魂。
文无尽和明宝盈还算好,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喝一碗煲了整夜的桂圆荔枝汤,半粒糖都没有,味道却浓厚甜蜜能浸透灵魂。
明宝盈睡下去时天还微亮,醒来的时候却黑透了,院里也安安静静的,每间窗子都暗暗的,她醒在最寂静的时刻。
她这屋里只睡了她一个,回来的路上听了一句,说朱姨和明宝珊这两日在赶工,所在宿在铺子里了。
明宝盈推开门的时候,有团黑东西突然弹了起来,她被吓了一跳,那东西也吓了一跳,四爪乱挠飞进月光里,看清了是明宝盈,‘喵呜’声显得十分无奈,懒洋洋一抬爪,拍住那只想遛的鼠。
明宝盈觉得看着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不禁道:“松鼠你也抓?放了吧。”
花狸狸并不理她,明宝盈又说:“拿鱼干跟你换。”
花狸狸听得懂‘鱼干’这个词,但它甩着尾巴不喵呜,它并不饿,只是想玩活物,猫儿其实是挺恶劣的性子。
明宝盈拿了那根明真瑜做得鹰羽掸子来逗它,影子飞来飞去像一只黑蝶,花狸狸兴致来了兴致,但又想兼得,松鼠一逃它也跟着跑,顺着墙上的花窗钻进东跨院里去了。
明宝盈透过窗子见它又得手了,想到蓝盼晓的婚期近在眼前,不好叫花狸狸咬死了活物在里头,就开了角门进了东跨院。
花狸狸见她又来了,叼起松鼠又到外边墙头上了,明宝盈扬起鹰羽掸子来,高声对猫道:“亏得小妹还特意去硝皮坊买兔头晒干了给你啃,小青鸟回乡那么点功夫还记得给你网小鱼干呢!若敢叫这院里溅上一点血,你是兔头也没了,鱼干也没了!”
这时墙头还跃上来孟家那只玳瑁,蹲在那听她喋喋不休地威胁着,两只猫似乎是约好了一起玩的,还凑在一块说小话。
明宝盈无端就觉得它们在讲自己坏话,道:“讲什么呢你俩,成天腻在一块,翻倍坏!”
笑声轻轻的,从墙外飘进来,像是忍了一会了。
东跨院的角门上明宝清也留了可以移开的小口,但视野有限。
明宝盈往门外瞧了瞧,只见到月下有一抹长长的影子,似乎是仰着头在看墙头的猫,又似乎是等着什么。
明宝盈没有出声,那影子如树影,随风晃动。
很一会,一抹颀长的身影慢慢走进明宝盈眼里,他果然是一时兴起跟着猫儿出来夜游,所以裹了一件素黑的大氅,肩头还散着长长的黑发,在月下轻扬。
在看见明宝盈的那一瞬,孟容川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旖旎而古怪的梦境里,清凉凉的月,墙头上的猫,门上的美人面勾唇一笑,神情极淡极艳。
孟容川不假思索地朝自己的美梦走了去,拾阶而上,立在门前,低头看着明宝盈。
她倚着门,侧着脸,像是画在小笺上几笔月影,白素淡雅,却细细描了一双纤长娇妩的眼,点了一瓣花蕊唇。
孟容川的神情非常平静,眼底像是铺满了深秋的晨霜,比松软的积雪还要清冷一些。
这令明宝盈感到一点不快,她挑出一根指,伸出那方寸小口,在孟容川的下颌上极缓慢地勾了一下,想要划破他此刻的淡然。
这三日在考场,她留起了一点尖尖的指甲,并不那么光滑圆润,反而很脆薄容易劈裂,甲弧很不平整,带着点‘锯齿’。
孟容川感到一点酥麻疼痛,觉得自己的灵魂因这一道裂口而从躯壳里流泻下去,他没有片刻犹豫,俯身将自己投向了她。
墙头上的两只猫儿吊着尾巴歪头瞧了瞧,只见到孟容川跪在那黑沉沉的门扉上,匍匐在晦暗的夜色里,不住地啜吻着小窗里的一方明亮。
第177章 不知羞
明宝盈尝到一点橘瓤的味道, 深处有微微辛辣的草植气息,真是很烈性的酒,连残留在柔软唇舌间的余味都这样鲜明。
她还没问, 他就说:“没醉。”
孟容川是从来喝不醉的, 单论酒量在军中也能拔得头筹。
其实文无尽和严观的酒量也都很好, 只是文无尽喝酒越喝越开心, 一直在笑,严观则是越喝越放松,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两人都不似孟容川这样愈喝愈发精神抖擞, 倦意全无, 清醒地不得了。
“心里有事?”
明宝盈说话时的气息呵到他唇上,那点冷茶的滋味全没了,她尝起来越发像一盏暖呼呼、甜津津的酒, 是被他搅缠酿造出来的一口酒。
孟容川没有回答, 只是打量着她, 似乎是想探求什么。
他颧骨和鼻梁上各有几道深红的压痕, 让明宝盈轻易就能想起他方才是怎么忘情地把鼻唇埋进小窗口里的,舔吻碾转。
红痕近乎几抹乱涂的绯红胭脂,让孟容川看起来有那么点羞赧和醺醉, 但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清明, 只是视线在明宝盈面上逡巡勾勒时,像是饱胀墨汁的一笔字, 拖行出晕染点点情欲来。
“只是官署衙门里的一些事,无关紧要。”
“既然无关紧要, 还惹得你饮酒?”
“于眼下而言, 无关紧要。”他轻轻摇了摇头,问:“明日还歇吗?”
“要去官署了。”风拂着他的发, 有那么一缕扑进小窗口里,将滑下去的时候被明宝盈捏住了,拽进门里来,细细绕在手指上。
孟容川看着她的举动,道:“失礼了,原本准备睡下的。”
‘失礼了’这三个字让明宝盈觉得很好笑,她唇瓣上还有酥麻的感觉挥之不去,孟容川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太‘得体有礼’,相反的,他带给她一点疼痛的刺激,但很奇异愉悦。
“那明日可以同行吗?”孟容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已经重新收拢了方才汹涌的情绪,“马车上已经换了蓄绒的暖垫。”
明宝盈看着他,问:“老夫人她……
“母亲她默许了。”孟容川说得轻描淡写,他在这方面总是能赢,好像没有任何的外力能胜过他内心的抉择,但处在对抗之中总会有痛苦,明宝盈在想他今夜饮酒,是不是也是因为面临着一些阻力。
明宝盈沉吟了片刻,忽道:“听闻,唐家和尚家有宿仇?”
唐侍郎是孟容川的顶头上司,而孟容川实质上又受了尚将军的举荐。
孟容川看着明宝盈,缓缓翘起唇角,他酒后总是冷面不爱笑,但明宝盈是例外。
“谁人同你说的?”
“九娘,她说史馆里的老史官可有意思了,各个都像一本注解不同的厚书。”
孟容川轻一颔首,道:“先帝刚登基时打江口的那场战,唐家的援兵按理来说是来得及的,但路上说是遇阻,堪堪堵了敌军死路,可尚家那时的家主与长子都在那场战事里丧命了,只护住了一个次子和百个精锐,那次子就是尚将军的父亲。”
“难怪。”明宝盈看着孟容川,微微眯了一下眼,又缓缓说:“难怪。”
孟容川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不躲避她的审视,反而迁就着她的目光,更低了低头,睫羽
垂下,又抬起,一只眼里闪着爱意的碎芒,另一只眼里又烧着自私的俗火。
窥见了他的心底不那么完美的一面,竟令明宝盈更有了一点悸动,就如尝到了他这副清冷皮囊里残留着的辛辣酒味一般。
“你这只狐狸。”明宝盈见他颧骨上的红痕有淡化的迹象,就用指尖将它一点点剜红,孟容川躲也不躲,退也不退,只是闭上眼,任由明宝盈在他面上剜刻。
她看着他,有些情不自禁地贴了过去,又斥道:“狐狸精。”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明宝盈会挑这个词来骂他,孟容川又有些想笑,但连笑都顾不得,只把唇鼻都框了进去。
花狸狸脚下踩着的松鼠不知去哪了,俩猫蹲在墙头上,一只往墙内看,一只往墙外看,然后又换了过来,喵喵叫着,像是在说:“不知羞,不知羞,唇舌不留着论前程,搅在一处乱吃一气,有什么趣?”
这前程在唇舌里是议不出的,卷子写完了就由不得人做主了。
考生一考完试,试卷就要封条的。
眼前天黑得早,试院里为了防火虽是不设炭盆的,但蜡烛总免不了,封卷的事情都是不识字的仆役去做,他们只消糊好卷名,贴上红纸就可以了。
岑石信抱着手炉站在阶上瞧着,余光时不时扫过那个正站在文无尽考棚里,要给卷子封名的仆役。
这仆役是他瞧好的人,不会出事,只见他糊好了,想把那份卷子拿起来搁到案上的卷堆里,可一转身,另一个端着蜡烛替他照亮的仆役像是也要跟着他走,两人胳膊一碰,那融化的蜡油就飞溅了出来。
岑石信不由得惊叫一声,“小心!”
边上一个羽林卫比他反应更快,似乎也一直有留意着,径直伸手接了那几滴滚烫的蜡油,刀鞘一挥,更将那拿着蜡烛的仆役挡开了。
郭给事中立刻呵道:“卷面污损留痕者,弃之。”
“并未留痕。”那羽林卫和仆役飞快道。
“请吏部不参与阅卷的主事代为审查一番吧。”岑石信强作镇定,连忙道。
郭给事中睨了岑石信一眼,但他这话合情合理,也只得同意。
一旁的周主事端着灯笼走了过去,细细看了看,道:“不见污损,可录。”
岑石信这才松了一口气,理直气壮地道:“那执烛的仆役做事如此不当心,还不遣出去!”
他眼见着那份卷子进了长案上的卷堆里,又被接下来的一份份卷子压得不见了丝毫痕迹,这才算放心来,只是有些鄙夷地睃了眼郭给是中的背影,强扯了扯面皮,道:“待将这些卷子送去内帘,交给阅卷的翰林学士和各部进士也就是了。”
郭给事中心中火气正旺,也只能假惺惺道:“岑侍读辛苦,那今夜的巡查就托付给你了。”
岑石信道:“给事中太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他瞧着郭给事中离去,护送卷子进内帘的时候,瞧了眼那个伸手接蜡油的羽林卫,本来想问问他是不是东禁苑严中侯手底下抽调来的,但转念一想何必明知故问,落人口实,只道:“烫伤没有?”
“多谢侍读关怀,小人无妨。”那羽林卫道。
“那就好,试院里有医官,你若感不适,可以去看看。”岑石信说罢,跟着进了阅卷屋子,但只在外帘坐了。
阅卷官身边的几个不识字的随从出来取了卷子进去,一一分发给各位阅卷官,直至张榜都不许旁人入内。
岑石信是头一回做试院的巡查官,也觉得新鲜,只是夜深时听廊下几个仆人交班时闲话了一句,说从前科考阅卷哪有这样憋屈的,跟蹲大狱都差不多了。
岑石信听了一笑,如今这科考的架子对于有真材实料的学子来说那真是恩赐了,岑石信都有些不好意思回顾自己的功名是怎么得来了。
虽说秀才的功名的的确确是他自己考来的,但从举人开始,这中间也少不了做些邀买人心的事,那时候的风气不做不不行啊,人人都走捷径,而岑石信不走,岂不是傻子了!?
岑家的老家主还算务实了,子弟里若连个秀才都考不上,那余下的事就别提了,拿出去多丢人。
岑石信又想起方才那堪称惊险的几滴蜡油,卷面污损留痕者作废也是今年才出的一条令,这条令主要是为了防范考生与阅卷官提前打了商量,在卷面上落了痕迹表明身份,没想到也能被人用来铲除异己。
幸好,幸好。
张榜那日是寒月初五,岑石信终于被放出来了,一边上马车一边吩咐随从,“买一面黄灿灿的大铜锣上兰陵坊明家敲去,诶,这喜钱别让别人挣了啊。诶诶,两份啊,别少要了。”
姜氏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笑骂道:“贺礼都还没挑好呢,喜钱你倒惦记上了,这实打实是双喜临门,文先生和三娘的贺礼该怎么挑?”
“夫人做主就是了。”岑石信道。
“从前父亲书房里倒有不少好东西,可惜都不在咱们手里。”姜氏说着说着又不开心了,岑石信皱了下眉,道:“是了,把三娘中举的消息到各房都说说去,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可元娘定亲的事情他们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三娘毕竟又隔了一层。”姜氏道。
“不,要去说。这消息咱们带到了,不许他们装作不知道,若还是铁了心不给面子,那就都别给了,往后咱们也有个说法,省得小娘子们前程越好,他们反而回过味来,想把如今这副嘴脸都给抹了,那可真是做梦了。”
姜氏搂了岑石信歇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脸,笑道:“你倒是想的长远,好,我去说就是了。”
“这可不是什么长远的想法,近在眼前了,”岑石信冷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前月里三兄主动提起与元娘定亲的事情,为得什么?说张家在灵泉乡的酒坊不是倒了吗?朝廷借势也摸清了余下那些私设的酒坊,虽未逼迫坊主关张,但勒令日后酿酒只能从官坊购买酒曲,又定了一条颇重的税。虽是这样,但酒这东西毕竟好赚,灵泉乡的酒坊关了不少,三兄倒想在延福坊里开一间酒坊,只是如今城中酒坊的牌子不好拿,工部捏得很紧,他话里话外刺探着元娘能不能给他办下来,哼,到底面皮还不够粗,没备下贺礼,也没脸堵到元娘跟前去。”
第178章 贺礼
寒月初八前夜, 严观就到了明家,他进来时内院的门都已经关掉了,但文无尽给他开门的时候一点睡意都没有, 精神抖擞地跟着严观进了他的房间, 显然还有的好聊。
“你不困, 我困。”严观坐在床头脱靴, 很无语地看着自顾自在桌前坐下的文无尽。
羽林卫的官靴很重,砸到地上的响动跟掉了把榔头差不多。
“你睡你的。”文无尽摆摆手,盯着灯花看了会, 又说:“宵夜不吃啊, 四娘给你留的,炭盆上那小瓦罐。”
原本倒进床里去的严观又直挺挺坐起来了,腰板像是不会打弯, 文无尽瞧着笑得厉害。
小小一个瓦罐跟严观拳头差不多, 揭开来香气扑鼻, 看清了却只是素淡一碗菜粥, 勺子一搅又没那么简单,底下全是指甲盖那么点大的剥壳小虾米。
“香吧?粥底有鸡皮的。”文无尽道。
严观点了点头,看着那一只只又粉又嫩的小虾米, 道:“回乡上了?送请柬?”
“嗯, 住了两日,除了请柬之外还清算了今年的一些账目, 今年冷得这样早,这样厉害, 怕是会冷, 会多雪,到时候有个什么事就不便回去了。”文无尽也是心情好极了, 竟对严观说:“冬夜寒凉,你过几日也定亲了,到时候多提拔个副手,多给自己留些闲暇时刻。”
严观吃着粥没说话,过了会子才道:“双喜临门,有何感想?”
文无尽笑了起来,道:“运气真好。”
他这样说也就够了,非要再来一句,“是不是很羡慕啊。”
严观斜着文无尽,他又说:“唉,定了亲就是熬出头了,离见光的日子也不远了。”
“早点睡吧你。”严观赶他不走,想了想,说:“你又没有脂粉好涂抹的,明天一身红衣两个黑眼圈,好看吗?”
严观这句话把文无尽说紧张了,他站起身就要回房,可又无奈道:“我试了,我睡不着!”
严观一言不发站起身朝外走去,文无尽叫道:“你作甚?”
严观朝他招招手,文无尽跟了过去,碎嘴道:“怎么跟招狗一个动作。”
严观进了他的屋门,再招手,文无尽愈发狐疑,见他进了自己内室了,忙道:“诶诶,我婚服在那架着呢,你别给我碰翻了。”
他急急跟
进去,就见严观又指了指床榻,文无尽也是脑子发懵,很顺从地坐下来脱鞋,但嘴里还在念叨,道:“我真睡不着啊。”
话音刚落,严观一个手刀把他劈晕了,文无尽往床里一倒,睡得香香甜甜。
世界终于清静了,严观回房吃粥。
粥是很好吃的,他也都吃完了,只是很有些烦心事,令他没办法吃粥时只吃粥,也没很快入睡,更没办法像劈文无尽一样把自己劈昏。
严观很负责地早早起来,先把游飞叫醒,再让他去叫醒昏睡着的文无尽。
文无尽是歪着脖子出来的,气色倒是不错,就是表情怪怪的看起来憋着气,但又按捺不住的欢欣雀跃,严观又给了他一下脖子才正了回去。
游飞拍着马屁,说文无尽貌若潘安,才同子建。
这家里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大家虽然起得很早,但婚礼其实在黄昏时分,而蓝盼晓昨夜并没有回蓝家住,所以花轿只需要到了时辰绕着宅院抬一圈就行了。
内院里忙忙碌碌在备晚上的宴席,算了算人头一共得摆上六桌,还需要安排宾客今夜的住宿。
青槐乡上的旧邻能坐满一桌多,算上里长、乡长两家人的话,需两桌。
文无尽在明理书苑结识的几位先生携家眷能坐满一桌,兰陵坊交好的邻人也能坐满小两桌,再算上蓝家人、孟家人和自家人,六桌其实是满满当当的。
文无尽不能进内院,被撂成了一个闲人,但他也没闲多久,宾客很快就携礼而至。
游飞坐在厅堂的屏风后收礼物写礼单,十分忙碌,时不时会听见从前青槐乡的旧邻来夸赞自己,说都认不出了,又看着他的一笔字啧啧称奇,说真是有出息了。
女眷们都往内院去了,外院厅堂里坐着的都是郎君们,游飞忙过这一阵,本来也想进内院去的,只是被眼尖的姜小郎揪住了,抓过去说笑了几句。
宾客还未来齐,但早到的几拨人已经很自觉地分作几处,他们之间并没有鲜明的距离,但却有一种泾渭分明的气场,唯有姜小郎插科打诨几句,他是天性不怯场,且又进出城里城外,世情熟络。
也幸好还有一个青槐乡出身的孟郎中,否则这些乡人将会更加局促几分。
孟容川将陶小郎叫到跟前去,细细问他明年的乡试备得如何了,陶二郎和陶二嫂的脊梁骨都挺了挺。
游飞瞧着这情景,心头涌现出一番感慨来。
原来明宝清她们带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仅仅是从青槐乡上走进长安城里,她们甚至带着他走过了许多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
游飞看着孟容川,见他被众人簇拥、恭维,言行举止得体从容,应对得行云流水,但游飞却不由想象起他走在陇右风沙里的那十年。
游飞游侧眸看向文无尽,见他一身红衣,俊秀到了耀眼的地步,才情若能助他高中三甲,靠这份样貌,必定是探花无疑,但游飞又不禁想起他蜷在青槐乡上小屋里,偶尔看着虚无处出神的样子。
游飞四下瞧了瞧,没见到严观,就一路找到正院里去了,见他正给站在牲口棚里给马戴一朵大红的绸花。
绝影和月光都不稳当,绝影脾气躁,月光太好奇,游飞的那匹小马身量还不太够看,所以只能让文无尽骑家里拉车的马儿,妆点一番,倒也很精神。
游飞看着他,觉得他的路好像不似别人那样分明。
“有事?”严观问。
游飞回神走上前,摸了摸从栏里伸出脑袋撒娇的马儿,说:“明年的乡试我也想参加。武举反正年年有,练功我也喜欢的。”
“嗯。”严观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道:“那就用功些,恐怕要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就算过了乡试,又过了明法科,明法科官员的选任也要经过吏部的挑选。”
游飞惊讶地看着严观,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心里的想法。
“觉得邵阶平死得太便宜了,是吧?”严观梳理着马毛,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游飞。
游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心里是不是觉得到底还是要杀戮一场才痛快?”严观又问。
游飞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以血祭血,是痛快,但想杀邵阶平的不只是一个人,你在其中做了一块遮眼布,只当分了些痛快给别人,不必太过耿耿于怀。”严观不知为什么忽然沉默了一会,回神又道:“想考明法科,想做刑狱官,不错,那就慢慢来,一步步来,像她们那样走得稳当。”
“您不是这样吗?”游飞问。
“我是随波逐流,又是赶鸭子上架。”严观自嘲道。
师徒俩正说话,就见明宝锦跑了过来,吃惊于这院里居然还能杵着这么大的两个闲人。
她气鼓鼓地走上前,道:“要帮我抬喜饼出去分哦。”
明宝锦一个人操持不了那么大的喜宴,大家也舍不得她那么劳累,所以她只和老苗姨一起做了这一味喜饼。
这喜饼的做法是从林姨那偷懒的面饼上来的,只是多加了鸡蛋、麦芽糖稀,用小火慢慢焙熟的,面饼上的暖色像一抔在日头上晒干的黄土,闻起来还是那股充盈的麦香,只是更甜一些。
喜饼不用模子,在鏊子上烙着自然就成圆墩墩的样子,隔了一日吃起来还是非常的松软。
喜饼要分给街坊四邻,公主府自然也有,轮值的护卫看见明宝锦提着小篮子过来,就知道自己又有好吃的了。
喜饼每家分一双,还要给宾客带回家一提,所以笼统做了两百来个,一鏊子能出十个,明宝锦足足守了二十几趟才做够了。
照理来说二婚不必有这样大的阵仗,喜宴喜饼,花轿喜乐,如此破费。但对于所有人而言,都觉得今日不仅仅是文无尽的初婚,也是蓝盼晓真正的新婚。
入夜席散的早,住得近由游飞和朱姨步行几步相送,住得远的要去客栈落脚,兰陵坊中没有客栈,明宝清和严观就载着客人去相邻的靖善坊里安置,客栈都是提前定下的,也不需宾客自己花费。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家中收拾桌椅,明宝盈在盘点贺礼,家中也没有多余的屋子做库房,贺礼就暂存在了她的屋子里。
前些日子她和文无尽得中后,各家送来的贺礼也都在此。
户部的同僚以及工部共事过主事、司匠们都送了明宝盈礼物,家中姊妹也都人人有份。
蓝盼晓和文无尽送了她一套裁剪装订好的册子,一共四本,粉、绿、黄、墨四色封皮,封皮是布做的,上面分别绣了春花、夏叶、秋果、冬雪,美极了,明宝盈捧在手里的时候都被惊艳地有些失语。
书册内里的纸也是纸坊最好的纸,一年只能产出三卷,三卷都是李素定下的,再没有对外卖的,明宝盈这一份是蓝盼晓特特留下来的,纸张细滑柔韧,在上头写字简直是一种享受。
明宝清的礼物是一把小算盘,一颗颗算珠是她亲手磨,算盘四角的金铜是给明宝珊做小榨床剩下的,因为合了明宝盈手的大小,怎么拿都非常趁手,挂在蹀躞上也不奇怪。
明宝珊和朱姨给她做了一整副椅套,臀背能触到的地方被包裹了起来,就连左右搁手也是一样。
明宝锦的礼物是一罐蔗汁熬出来的霜糖,明宝清好些年前从坤道道观里带回来过一
粒,只给明宝锦吃了,而如今大家都能吃到明宝锦做的霜糖了。
明宝盈被这些礼物簇拥着,身心都很松快。
她一件一件核对着礼物,拆到一对投壶的时候,见礼单上写了岑家,岑家就是指岑石信,没别人了。
明宝盈觉得很奇怪,因为岑石信笼统是三件礼物,送给明宝盈和文无尽的中举贺礼都是书阁,而给文无尽的新婚贺礼明宝盈方才已经看到过了,是一对非常贵重拿得出手的金娃娃,男娃娃撅屁股趴着,女娃扬着手里一个金环在笑,很是可爱。
明宝盈将投壶拿起来细看,只见涂了红漆的箭在壶中打转,发出‘哗啦’声响,说实在的,这对投壶也还称得上精美,不是什么便宜货色。
‘会是谁送的呢?’明宝盈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就见朱姨和老苗姨两人一下冒了进来,道:“你舅舅送的那一双金娃娃呢?”
明宝盈忙取了给她们,两人又急急忙忙往东跨院去了。
第179章 鹰苗
文无尽拿着那一双金娃娃走进来的时候, 蓝盼晓正在铺床,她有点没事找事做,被褥本来就要掀开的, 她还非要铺得整整齐齐。
“竟是实心的金子, 也太贵重了。”文无尽说。
蓝盼晓转过身来瞧了一眼, 道:“算是还元娘的利息呢, 原本老先君留下来的东西,除了给中公的之外,还有元娘一份, 她六舅舅一份。那时候二房太猖狂, 又争抢了许多,属于元娘的那些产业因为契书下落不明,二房不好全拿了, 倒还有一部分在六房手里, 人人有私心, 那时候六房也没说要还。元娘性子大气, 从未在这些小处计较过,后来她把那些契书交给李先生时,又跟她六舅舅通了通气, 岑侍读借由官府的威势, 也是趁着岑二郎这个国子监司业在秦主簿死后心中惴惴不安之时,逼着二房拿回了大多数的产业。”
“原来如此。”文无尽将这两个娃娃小心翼翼摆在案上, 起身去盆架前边洗漱边道:“我们这院里的新漆,也是岑侍读叫人来弄的吧。”
“这个自然了。”蓝盼晓说着。
“阿婆方才说, 厨房里备菜还有好些, 余下五六个喜饼,明早烩一锅子菜粥配来吃, 又说我今夜吃了这么多酒,一定要歇够了才起,睡到日晒三竿也无妨。”
“阿婆顶多就说前面那一句,后头那一句一定是你自己添的。”
零零碎碎的水声被文无尽泼了出去,这院里好安静,正院里人多,这个时辰往往还很热闹,小女娘们笑啊闹啊,叫人觉得每一日都很新鲜美好。
眼下的这份安静也并没有不好,蓝盼晓站在帐前等着,只觉一双胳膊自背后绕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文无尽在她颈后轻吻轻嗅,唤道:“阿曦。”
他的唇很软,可能是因为说多了甜言蜜语,撒娇的话也信手拈来,所以让这两片唇也分外柔腻。
蓝盼晓摸过那么多的锦缎细布,但没有一块像他的唇,软得像是被日光晒化了的糖,甜的,烫的,被含着的时候,有种全身跟着一起融化的感觉。
蓝盼晓身上的那件重绣如青山密林的绿衫子就从肩头滑了下去,她内里穿着一件无袖无肩的袔子,齐胸那一圈上缝着一朵朵缠枝的百合花。
他的指尖细细摸过这一朵朵花,认出是自己画的绣样,就轻轻笑了一声。
蓝盼晓以为文无尽会很急切的,可绿裙红袍掉落在地上,文无尽紧紧抱住她,但只是抱着她,过了很久很久后,才轻颤着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室内的红烛明亮,蓝盼晓看见他湿漉漉的一双泪眼,一双满是咬痕的唇,心里顿时涌上无限酸楚爱怜。
“没事了,都过去了。”蓝盼晓伸手擦他的泪,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哭,她想笑,她也就笑了,笑起来样子还是那样绰约动人。
文无尽的眼睫因濡湿而黑浓,看起来像是坠了星子,他捧着蓝盼晓的脸,轻轻含吻她的唇。
与自己喜爱的人交欢,竟是这样自然而美好的一件事,温柔所带来的愉悦覆盖过了粗暴造成的伤害,给予的欢愉碾压了掠夺的恐惧,哪怕是那些含咬抓缚带给她的一点点疼痛,都只是杂在极乐之中的碎碎间奏而已。
这院里还是好安静,猫儿都懒得叫,偏这帷帐里好生热闹,仿佛有百戏上演。
戏里两个角唱了近一宿,醒时就快中午了,又腻歪了一会,更是迟了。
两人出门时颇有点鬼鬼祟祟的,幸而这个时辰众人早就上学的上学,上值的上值,上工的上工,唯有老苗姨和两只猫儿坐在庭中晒太阳,似乎是睡着了,蓝盼晓轻唤了她两声,她都没醒。
蓝盼晓和文无尽对视一眼,手牵手往厨房去了。
假寐的老苗姨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瞧了瞧,抿着嘴笑了起来,伸手摸摸小猫儿,蜷了蜷身子。
真舒坦呐,真要睡着了。
寒月的阳光的确是舒服的,尤其是晒在禁苑这种辽阔的地方,有种格外干爽的气味。
严观看着明真瑜在猎场上训鹰,这一批鹰全是他从蛋养起养到这么大的,所以最听他的话,往往只需要一个手势,一声口哨,就能号令。
如此看来,拥有这些鹰隼的并不是某些达官贵人、皇亲贵胄,而是眼前这个同鹰隼一起飞奔在风里的小郎君。
严观看着那些随着明真瑜的手势而向四面八方去的鹰隼,又因为他一声尖锐的短哨声而迅速地飞了回来。
其中掠过严观发顶的那只鹰隼和从前晋王所有那只格外相似,羽毛在太阳下有微微泛红,给人一种浴血归来的感觉。
严观心头蔓延开一种紧促感,这种感觉并不属于当下的他,而是出现在他决定射杀晋王的那一日。
晋王出现在重弓射程之内时有预兆,先是鹰,再是鹿,然后是草叶波动,最后才是他自己。
严观一直觉得是明宝清帮了自己,让他完成的那么轻易,这也不假。但为什么先是鹰,再是鹿呢?不应该先是鹿,再是鹰吗?鹰为何像个指引?
似乎还有人要从晋王的丧生中分走一杯羹,就像褚家与游家共享了邵阶平的死亡一样。
“姐夫。”明真瑜嘴乖得很,肩上蹲着只小鹰就朝严观走了过来,傻乎乎一扬手,道:“吃肉干吗?”
“生肉干?”严观皱了皱眉,“你没东西吃到这种地步吗?”
“不是,我自己在炉子上烤的熟肉干,呶呶,还有小妹给我炒的芝麻粒呢!”
明真瑜亮出牙齿咬下一口,却噘嘴喂给肩上的小鹰了。
“舌头给你叨了!”严观看着他就觉得头疼,全家算上猫和乌龟也只有他最傻。
“唔,看,这这。”明真瑜抬起下巴来给严观看自己下巴和唇角上的凹疤,“都是它们叨的,是不是衬得我整个人都英武不凡?”
“再剌一条刀疤更英武。”严观说。
明真瑜扁了扁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几只站在杆上吃食的鹰,有些得意地说:“好看吧。”
“红的那只,看起来特别雄健。”严观漫不经心地说。
“如果姐夫你要这么夸的话其实这叫雌健。”明真瑜说:“鹰隼都是雌的翅展更长,体型更大,耐性更好。”
“是禁苑里本来就有的鹰苗吗?”严观又问。
“不是,是从北衙军里借来的鹰种。”明真瑜大大咧咧地道:“品相顶尖的鹰犬都在北衙军手里呢,我师傅说,我这一窝就那只红毛和那只杂花灰的品相最好,北衙军要不了那么多,姐夫你挑一只吧。我听他们说,你看别的中侯、中郎将都配鹰犬的,你看你狗也不要,鹰也不要的。”
“那你跟他们去。”严观说。
“我不,他们又不是我姐夫。”明真瑜别的话不用多说,只要会叫‘姐夫’就行了。
严观瞧了他一眼,抬步走时道:“过几日
请你喝酒。”
明真瑜知道过几日他和明宝清就定亲了,屁颠屁颠跟过来,说:“再弄几条鱼呗,我师父喜欢吃烤鱼,要孜然要花椒,还要笼饼。”
“知道了。”严观斜他一眼,道:“滚远些。”
明真瑜笑嘻嘻跑开了。
严观骑马往官署去,今日他与明宝清说好了要去附近几个坊里挑一间方便歇脚的小宅子。
沿着宫墙那一路鲜有百姓会去,所以绝影能跑得很快,但进了东门就不能疾跑了。
严观熟门熟路往工部官署去,偶尔在路上碰见几个工部的官员,还得了一声贺喜。
明宝清显然将定亲的事情知会了同僚,严观有些猝不及防,很别扭地道着谢。
进了工部的官署,得到的贺喜就更多了。
严观其实来工部官署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某几个知道他身份的官吏同别人窃窃私语着,‘这就是严中侯,明主事将定亲的那位’,‘哦哟,这俩月喜事可多,咱们尚书大人的侄儿也快定亲了吧’,‘就是羽林卫的中侯,哎呀,同那位比是不好比的。’
严观听着听着,只觉得有些不对味,奈何上前贺喜的人也多,堵得他只能答谢。
他人前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即便是来找明宝清的,话也很少,今日真是把话都说干了。
严观本以为明宝清不会刻意提起定亲的事情,等到了成亲时再说不迟,但她既然说了,严观自然是欢喜的。
他在官署里得了明宝清手下的小仆役一盏茶吃,得知明宝清并不在官署里,而是去了司农寺交代一些公事。
严观不喜欢等,起身就要去寻明宝清,途中遇见宇文郎中从户部回来,打了招呼都已经出去了,忽然从绝影马背上抱了一堆寒光耀目的小巧刀锯又回来了。
“哎呀呀,你给我也弄了一套?”宇文郎中急忙忙笑迎上去,连声道:“多谢了,多谢了。”
他之前看到明宝清在用的刀锯就很喜欢,借了一回更觉趁手,只因为是严观让人给弄的,所以不好开口要。
“两套,军中退下一批废弃的刀材,就让军中的铁匠们都做了,一套给您,一套放在匠房里,给那几个新招了几个小学徒使吧。”眼见宇文郎中又要道谢,严观道:“这账目,可别算我贪了。”
宇文郎中笑道:“自然不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是公用的。”
郑主事自宇文郎中身后冒出头来,道:“原来看着这样不通人情的一个人,也是会替自家夫人讨好上官的啊。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这俩老头虽有官位高低之分,却实打实是相伴多年的老伙计了,宇文郎中‘哼’了一声,不自觉摆出些娘家人的架子,道:“追了好些年,城外追到城里的,如今就差最后一击,哪里敢松劲?”
“看来是感情甚笃啊。明主事从前有婚约那事,也不知是被哪个碎嘴的又拿起来说,林外郎和高二娘子连孩子都有了,偏扯着明主事一个小娘子来说些难听话。明主事昨日提起自己将定亲的事,也是不想流言越演越烈吧。”郑主事说。
宇文郎中皱了皱眉,道:“别家管不了,自家的管一管,别到时候挨了人家正主的拳脚,我可不去讨说法。”
南衙军的官署也在皇城中,武官上值时骑马,有马蹄声并不奇怪。
只这马蹄声于明宝清分外熟悉一些,她转身看过去时,就见严观正走来。
他步子不快,但步幅很大,几步就到了眼前,像一片黑云般压了过来。
明宝清对面站着的林十三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回过神来又挺了挺身子,道:“下官见过严中侯。”
严观扫了他一眼,算是打了招呼了。
“站在风口做什么?”严观问。
林十三郎左右转脸找了找风,又抖了抖袍袖,道:“这也不是风口啊?”
严观不喜欢和傻子说话。
明宝清笑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虽是碎嘴了一些,但你听不得别人背后议论你三哥,我三妹也听不得别人议论她姐姐,你们是一样的心思,想来也能彼此理解。我不生气,只是盘库的差事繁重,你仔细做来,可不要心生埋怨呐。”
“不会,郑算官是同我一起的,我只是,多做些体力活罢了。”林十三郎抿了抿唇,又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明宝清,说:“这个就算我的赔礼了,听陈尚书说,您喜欢的。”
这话让明宝清有些好奇起来,伸手接过那个荷包。
林十三郎不经意间扫了严观一眼,惊得眼皮都翻了两三层出来,急忙告辞,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小孩一个,你也动气?”明宝清本想打趣严观,可拆开荷包却愣住了。
严观垂眸一扫,见是些黑溜溜的丸子,就道:“保命仙丹啊?”
明宝清仰起脸,很难得是一副呆呆神色。
严观的表情一下就软了几分,扫了眼四下无人,伸手轻轻碰她的脸颊。
明宝清眨了几下眼,回过神说:“是文竹的种子。”
第180章 姐姐
文竹最好是在春季播种, 所以那个荷包就放在了明宝清的书案上,荷包是灰扑扑的料子,虽然细腻但也很普通, 摆在那好几天了都没人发觉。
直到这日明宝盈瞥见了一眼, 隔着袋子摸了摸, 又打开瞧了一眼, 道:“阿姐,文竹的种子哪来的?可是袁先生给你要来的?”
“不是,是林十三郎那日赔罪给我的, 可能是凑巧听见陈尚书说了句什么, 具体的我也没问。”明宝清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还有一些波动的水声。
明宝盈将那包种子搁到一旁,道:“这小郎, 言语间只想着撇清他三兄的干系, 听着真叫人不舒服!”
“别气了。我同他林家没什么干系了, 旁人喜欢闲话碎嘴, 我们也管不过来呀。”明宝清道。
明宝盈端起一杯果子茶啜了一口,平了平气,翻看明宝清的小手札。
“永兴坊这间小宅的位置真好, 离官署也近, 可这价钱也真是不客气啊。”
明宝清与严观看了十几处宅子,不满意的几间都没写下来, 写下来的都是觉得尚可的。
“这间崇仁坊的宅子是不是在宝刹寺附近啊?那倒是不必担心上值会迟了,宝刹寺的和尚们天没亮就会起来做早课。”明宝珊拿着绣绷坐在明宝盈身侧, 嘴里含着一块霜糖。
“姐姐挑的宅子虽小, 但起码都有五六个屋子呢。”明宝锦坐在猫窝里看一本从书摊上淘来的菜谱,倒也竖起耳朵听的仔细。
明宝清的话音伴随着破开水面的‘哗啦声’, 道:“这几个坊都离东市近,既是为了晚值时有个好歇的地方,也备着逢年过节的,你们出来采买、看戏玩得迟了,也有个家住啊。”
明宝锦笑道:“这可好了。”
明宝盈一边翻看手札一边问:“大姐姐,陈县令和九娘定亲,严中侯是不是也要送礼?他打算送什么?”
“昨个我刚陪他去买了一对玉连环。”明宝清从屏风后出来,长发裹在一块柔软的棉帕里,走到炭盆边上抖落水珠,偶有几粒水珠沿着炭盆的缝隙掉进去,发出‘呲呲’的响声,“你呢?你要送周九娘什么?钱够不够?”
“九娘的婚期在来年二月,我同她说了,贺礼迟一些送。她一直很喜欢我的那套笔,所以年假时我想请孟郎中教我制笔,做一套赠给她。”
姐姐们说着话,明宝锦却只呆呆看着明宝清,这室内温暖,人气又足,所以她出来烘头发的时候只穿了件袔子。
这袔子是明宝珊新给明宝清做的,那是一块红黑的料子,乍一看像是染坏了,有些斑驳,细看才发现这缎子就是这么个织法,红黑交错,浓艳得掉了一地的熟烂玫瑰。
而明宝清就裹在这堆玫瑰里,湿黑的长发黏附在她修长的肩颈、手臂上,如枝枝蔓蔓,牵牵连连。
明宝锦
仰脸看着她,看着看着,只觉得脸蛋越来越烫。
“是不是房里太闷了?”明宝清看着明宝锦红扑扑的脸蛋,忙是要去开窗子。
“不闷不闷。”明宝锦揉了揉鼻子,看着她笑,“大姐姐,你真好看。”
明宝珊也抱着绣绷走到明宝清身侧,细细看她,也是在欣赏自己的手艺。
“只可惜料子就这么点了,这袔子若是能叫大姐姐出去现一现,必定畅销,支娘子造出来的这块锦缎也不会被管事的说‘虽美,但过分异色’了。”
“天热的时候,铺里的袔子断断续续不是卖了几十来件了?”明宝盈道:“到底利钱薄,比不得你几件冬袄挣钱呢。”
明宝锦望着明宝清的曲线,非常不解地问:“为什么我的胸还只一点点呢?”
这话像是挠了明宝珊的脚底板,她先是倚在明宝清身上笑了一通,又倒进明宝盈怀里笑个没完。
明宝清和明宝盈也都在笑,笑得明宝锦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嗔道:“不要笑了,真只有一点点。”
“不妨的,你三姐姐也只有一点点。”明宝珊刚从明宝盈怀里起身,又被明宝盈拧了拧腰间的软肉,只能一边笑一边不停求饶。
明宝锦想着明宝盈穿着轻薄时所展露的体貌,虽不似明宝清这般惹人垂涎,但纤柳一支,也十分动人。
“三姐姐的一点点是好看的。”
明宝清裹了一件乳色的外衫倚在榻上,身段起伏曼妙,抬眸看向明宝锦一笑时,素面红唇,却是艳丽无双。
明宝珊搂着明宝盈的脖子,正悄咪咪同她说小话。
明宝清隐约听见严中侯什么的,就无奈地睨了她们一眼,问明宝锦,“怎么?你的一点点不好看吗?”
明宝锦想了想,说:“也还行,可能再长长就好了,没道理就我不好看的。”
众人天天搓着她的脸蛋夸她可爱,明宝锦即便有点自怜自艾的心情,恐也持续不了多久。
蓝盼晓和文无尽成亲后住在东跨院,明宝锦就实实在在有了自己屋子,但她很少一个人睡,不是跟姐姐们睡在一处,就是和老苗姨睡在一起。
尤其是冬天,天越冷,她越要缠着老苗姨。
老苗姨的褥子是最厚,被里的棉花也年年翻弹,天一冷下来,蓝盼晓就张罗着晒被,晒得无比蓬松舒适。
这样的被褥里,再搁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再窝着一个暖烘烘的小女娘,冬天于老苗姨而言,还有什么冷的呢?
老苗姨和明宝锦虽没有血缘,但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却有很多,喜欢吃,喜欢琢磨吃,再就是一老一小常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长夜无梦,醒来时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这一点,家里谁都比不上她们俩。
偶尔遇上有事的时候,比方说蓝盼晓和文无尽成亲那日,两人可能没那么好睡,要念叨得久一点,再比如今夜,明儿就是严观和明宝清定亲的日子,俩人也好激动,一时间也睡不着。
定亲的排场比不上成亲那么大,只一桌定亲酒,自家人吃一顿也就是了。
定亲这日明宝锦和游飞都还上学呢,也没法跟着文无尽和蓝盼晓一起去下聘,俩人只能等着下了学回来吃席。
游飞先送了明宝锦去明理书苑,瞧着她挎着小布包进了门,这才往德馨私塾里赶。
因为要留出游飞去私塾的时间,所以明宝锦每月上早课这几日都要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但书苑里永远比有比她来得更早更用功的同窗,若不是这么冷的天气,她们早就散在书苑里各个清静角落里早读了,眼下这教室里,也都是细细碎碎的读书声。
明宝锦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自己书案前,将自己的书册取出摆好,打算去书苑后头的靶场练一练箭,转身却瞧见旁听席上坐着一个人——岑贞秀。
‘今日除了体术课之外全是主课啊。’明宝锦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多想,背上严观、明宝清两人亲手给她做的小弓箭就往靶场去了。
岑贞秀一直避免与明宝锦对视,余光瞥见她经过自己身侧,才转首看着她的背影。
雪青色披风飞起,连带着上面绣的蝴蝶也要飞起了。
明宝锦只有两件披风,这件雪青色的是蓝盼晓给她做的,她还有一件鹅黄色绣百花的,是去岁明宝珊给她做的。
‘这披风她穿了得好几年了吧。’岑贞秀琢磨着,觉得披风下摆处还有接了一截的痕迹,‘可她似乎从不觉得难堪。’
不知怎么的,岑贞秀忽然忆起了那年明宝清垂眸看着明宝锦被戒尺打得红烂的手心时的那个目光,还有她那时回护的姿态和气势。
岑贞秀不禁在想,如果明宝清才是她的姐姐,那天的她一定不会像岑贞善那样袖手旁观,她会不会从岑石堂手里夺过那把戒尺?会不会呵斥岑石堂的偏颇?会不会怒骂庶弟的装模作样,会不会责问王氏的色厉荏苒,她会不会护着她的妹妹呢?
这些纷杂的幻想让岑贞秀觉得自己很可笑,明宝清怎么可能是她的姐姐,但心底又有个很小也很孱弱的声音在叫,‘她就是我的姐姐啊。’
如果不是岑石堂和王氏那样冷酷和绝情,她会不会跟六房的小表弟一样,也得到一串轻盈翠绿,无风也能自旋的竹铃铛?
岑贞秀知道今天是明宝清定亲的日子,她听王氏提过,她也知道王氏没有备下贺礼,明宝盈中举她不打算送,明宝清定亲也不打算送。
可岑贞秀已经找不到像那对投壶一样,还算拿得出手但又不会被王氏或者岑贞善发现的东西了。
所以岑贞秀只能拿自己的私房钱上外头买,也不知道明宝清喜欢什么,只是看着意头好又实用,买了一对金子打的如意耳挖勺。
上次的投壶是含含糊糊混在六房的礼物一起送过去的,这次的如意耳挖勺不知要怎么送过去。
岑贞秀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还算精美的匣子,又有些为难地塞了回去。
她这一天都在想着该怎么把开口,请明宝锦转交自己的贺礼,等到下学的时候,人人都在往外走,她手脚都僵硬了,佯装镇定地吩咐婢女,“你先将轿夫叫到正门来,我不想吹冷风。”
婢女答应了一声,下去了。
岑贞秀站起身来,惊讶地发现明宝锦还留在位置上看书。她是在等游飞,差不多要迟上半盏茶的功夫。
“明四娘。”岑贞秀终于开了口,将把那个匣子放在明宝锦书案上,对上她讶异警惕的目光,岑贞秀羞窘极了,“这,这是我的贺礼。”
明宝锦更吃惊了,她的眼睛睁得好圆,眸珠清澈似茶,晃着满杯的困惑。
“你,你是不是瞒着你家里人送的?”
岑贞秀若是答是,这礼物肯定会被退回来,她心里莫名有一点火气,于是呛声道:“我不能有我自己的心意吗?”
话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只怕又要与明宝锦争执起来,但明宝锦只是眨了眨眼,颇为谨慎地将匣子打开来瞧了瞧,确认是寻常金铺买的东西,做不了什么手脚,就道:“好,我会给大姐姐的。”
什么争执、耻笑、羞辱都没有,明宝锦就这么答应了,岑贞秀站在她的书案旁看着她,看着她收拾书册,将匣子也一并放进了书包里,然后起身打算要走。
“对不起。”
明宝锦抬头看岑贞秀,见她紧紧抿着唇,仿佛方才的致歉只是明宝锦自己的幻听罢了。
这一两年的光景似乎叫岑贞秀变了很多,可明宝锦觉得她其实也没有改变很多,骨子里还是很犟的一个人,但好像是发现了生活的支柱并不可靠,所以飞速地成长了。
明宝锦想了想,说:“好吧,没关系了。”
她并不是十分的情愿,但也没有那样的计较。
明宝锦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转身看岑贞秀。
“后日的制物课你来吗?”
岑贞秀点了点
头,明宝锦道:“其实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小莲,她也是我的小姐姐,人很好的。”
岑贞秀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书苑,一个上了马车,一个上了小轿,各自朝两边去了。
游飞载着明宝锦往家去,迎面风大,明宝锦不许他总说话,怕他吃了冷风进去闹肚痛,他可憋坏了,从孟家门前过时,他瞧见有辆挺眼熟的马车停在那,就驭慢了马儿,正看到小草送了一位娘子出来上马车。
“小草姐姐,上我家吃席呀。”游飞叫道。
小草连忙应了,道:“就去了。”
明宝锦一撩车帘望过去,只瞧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马车屁股,她没多想,笑道:“我马上来请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