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非心服也


    明宝清这反客为主的态度弄得张六郎一怔, 见她居然准确地拐进自己院里去了,连声叫道:“大胆!无礼,你太无礼了!”


    支度司衙门在同在一处办差, 明宝清听明宝盈大略提了一下, 又不是什么迷宫, 就那么一拐, 自然不会弄错。


    张六郎办差的地方是一间大开间,他居正中,门窗开阔, 书案宽长, 还有待客的茶几、茶盘、矮榻,两侧则是各位主簿、算官待的地方,瞧着挨挨挤挤的, 人在里头像关在箱子里。


    对面就是则老主事办差的地方, 眼下正是阳光明媚没风没雨的好时候, 所以都敞着门窗, 一眼望去全是簿册,也分不出主次了。


    明宝盈坐在东侧的半扇窗子里,隐约见她正低头拨着算盘, 明宝清没有出声打搅, 但明宝盈心有灵犀,在明宝清转身看向张六郎时抬头看了过来。


    “税银已经清算, 田赋还未到收缴的时候,支度司没那么忙。”听到明宝清这样熟悉支度司的情况, 张六郎下意识要去看明宝盈, “常识而已,小主事不知道吗?张郎中教你太少了!毕竟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呢, 嫡出不中用,庶出也可以,反正都是他的血脉。老主事倒是个实诚人,只他教的你又不愿意学。六郎啊,那阿姐教你。”


    张六郎被她这番挑衅的话气得几乎要冒火,却听她忽然沉下了声调,又公事公办起来。


    “军器坊这一回只请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从上至下的手续齐全,公文是六日前我手下的人亲自送到你书案上的,照理来说三日内要批复,为什么昨日来问,竟都无人理会?”


    “我照足了规矩办事,自不会徇私。”张六郎十分有底气,只差指天戳地,“什么火药监,听都没听过,焉知不是你弄出来攫取银子的名目!你们工部议过了,我们户部还要再议!”


    “六日还没议完吗?”明宝清问。


    “议完了,不批。”张六郎拿过一张纸,在上头画了一个叉,扔向明宝清。


    纸张轻薄,只飘了一下,又缓缓掉在明宝清足边。


    她垂眸看着,道:“理由?”


    “无用!无用就是理由!真以为我不知道呢?不就是个丹炉子?!军器坊的炉子还少吗?城外那么多的炼炉哪个我不知道?费了多少银子?你倒是个有野心的,母豺狼!”张六郎终于骂痛快了,又走近一步,以一种自以为是的口吻道:“并在军器坊下边搞搞就是了,还单设,还去禁苑外建,我们户部的银子出自国库,可不是你工部的私库!”


    “原来张小主事如此忠于职守、克己奉公,这一番话实在是振聋发聩,令我反省自身啊。”明宝清老神在在地瞧着张六郎喘气平复,笑道:“隔行如隔山,户部与工部想来也是如此,叫小主事觉得火药监无用,想来是纸上写得不够透,倒不如亲眼一见。”


    张六郎莫名紧张起来,道:“我才不去你们工部!”


    “小郎君娇生惯养,人生地不熟的会害怕?”明宝盈无不讥讽地说:“那我在这里炸给你看?


    “你敢?!”张六郎呵道。


    “这又什么敢不敢呢?”明宝清好笑地看着他,道:“即便失控,到头来修缮还是我们工部的工匠,于你有什么麻烦的?”


    张六郎不信明宝清敢炸,可她竟是一样样开始掏东西了。


    明宝盈正抚着窗框而站,轻描淡写地道:“阿姐,火药你怎么好随身带?”


    “从工部衙门到这才几步路,我又不颠不玩火,怕它炸什么?”


    明宝清用来装火药的匣子并不大,而且是陶土塑出来的,看着很笨重、硬实,但这种陶土防潮吸热,比寻常的布袋要稳妥多了。


    她把那火药匣子掏出来的时候,张六郎和他身后那帮小吏齐齐后退,还跌了几个人。


    明宝清有些诧异地瞧过去,道:“藏库里日日在炸,你们怎么怕成这样?既是知道怕,又为何说无用。”


    “孟,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张六郎这辈子掉书袋的机会屈指可数,他还很得意自己想到如此铿锵有力的一句话,手指抖戳着明宝清。


    明宝盈都没挪地方,倚在窗边听见了这一句,不由得替张六郎的前程捧了一抔土。


    越来越多的人聚在这里,耳目无数,明宝清微挑眉头,将这句圣人之言缓缓复述了一遍。


    “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你个悍妇!居然胆敢在官署里,以,以这道教巫术相威胁!我若叫你得逞了!往后你们工部岂不要横行霸道!?”


    此时明宝清十分庆幸明宝珊与张六郎断了干系,这真是个足斤足两的蠢货。


    她在心里做这番感慨时默了一默,张六郎以为她是没招数了,示意手下将她赶出去。


    只是那几个小吏刚上前一步,见明宝清随手扔了个纸团过来。


    一团棉纸轻飘飘的,真不至于躲,可纸团落在他们脚边,随之就是‘啪’的一声脆响,炸开无数细小的砂石,其中几粒蹦在张六郎脚面上,力道惊人。


    没有火引,居然可以炸?


    明宝清抱臂道:“这就是火药监在做的事,有用吗?这就是工部军器坊火药监第二次的提请,允准吗?”


    张六郎骇了一大跳,不敢置信地摇着头,道:“你,你怎么敢?”


    “不敢,可背着债的感觉不好受。”


    明宝清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摊开展在张六郎眼前,赫然是北衙军拨给火药监的一笔款子,而且还不只一百二十两,是二百五十两。


    “今日我其实是来送这个的,钱记得直接拨给北衙军官署,账册做清楚了啊。”明宝清把那张盖着北衙军官印的纸按在呆愣的张六郎身上,轻声对他说:“阿姐我脾气不好,胆子也大,但不像你,你蠢,我不蠢,我对耀武扬威的事情没兴趣。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怕声小了你听不见,炸个响亮的给你听听。三娘是户部的算官不假,但她在工部火药监也是挂了名的,往后若有羽林卫来请她去指教,六郎记得放行,别给人添堵,到时候不知道是谁给谁难堪呢。”


    明宝清一松手,那张纸飘了下去,张六郎下意识去捧,捧住了又恨得要命,转脸见她们姊妹俩正在窗里窗外说着话,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明宝清伸手替明宝盈揉着明目的穴位,轻声道:“就是前些日子在禁苑炸了炉的火药方子,我用棉纸裹了一点,配了点石砂,用松香滴粘合口,只是威力不大,吓个傻子够用。”


    明宝盈笑了起来,明宝清侧眸瞧见老主事坐在书案后探头探脑的,就对他一笑,道:“惊着您了?晚辈失礼了。”


    老主事对


    于她的温和有点不知所措,明宝清前后作风迥异,不过想着她是为妹妹出气来的,又似乎可以理解。


    说实在的,明宝清奚落张六郎的那番话他听得也很痛快,张郎中刚进户部的时候也是主事,与老主事是平级同僚,挪了他好些功绩,老子升上去了,儿子又来耗他的命。老主事伺候了张家两代人了,怨气都被磨没了,只剩下认命两个字。


    张郎中听人来报了这事,听说张六郎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的那句‘非心服也’时顿觉当头一棒。


    等他赶过去时,明宝清已经离去,她前后进出支度司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但就似一阵寒风,吹得每个人都一哆嗦。


    而明宝盈的反应则淡淡的,好像根本没这回事,若不是时不时真有羽林卫牵马接明宝盈去禁苑,张六郎还以为那日不过是个噩梦。


    明宝盈去禁苑时想去值房告假,不过老主事自从那两回的事后,对明宝盈就颇为在意,一会子不见她就要去寻,生怕她是遭了报复了。


    同样是视女娘为弱者,但老主事这种态度却叫人讨厌不起来。


    “天渐黑得早了,我去值房改了你的当值时段,你往后就值早衙,每日未时就可下值家去了。”


    明宝盈就要站起身谢过他,这邋遢老头只一摆手,道:“差事要做好,一团污糟我也要发火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都没什么强调的重音,因为明宝盈一直以来都令他很满意。


    如明宝盈这样的算官、主簿之流多如牛毛,碰上不忙的时候,官署里可以轮值,每日确保有一个宿值官就够了。


    老主事前些年送走了老妻,孤家寡人一个,所以成日在官署里,几乎是把官署当家了,也就纵得张六郎时常画个卯就不知所踪了。


    其实自老主事以下,众人都是愿意看到张六郎不在的,毕竟老主事能干又有担当,很少推诿什么事,张六郎有个屁用。


    明宝清如今也在主事的官位上,姐妹俩夜话时,明宝盈曾问明宝清要不要继续科考,因她在紫薇书苑教课,所以书苑给了她生员的身份,但明宝清对于再考功名的兴致似乎不高,瞧着文无尽为明年接连的县试、会试而苦读书时,她只是翻了翻那些书册笔记,并没有要深入钻研的意思。


    明宝清即便再参试,也不会似明宝盈和文无尽这般苦心孤诣的。


    “工部主事的位置,其实比单纯做司匠要自由些,但又比做员外郎、郎中要清闲。”明宝清歇在那软褥里,说:“宇文外郎前些年也有升迁的机会,是他自己无意。他其实很喜欢琢磨那些器械用具的,并没那么多心思在官场上经营。”


    “阿姐也是如此吗?”


    “眼下是这样想的。”


    明宝盈默了片刻,无言也是言。


    明宝清动了动,侧身在黑暗中精准捧住明宝盈的脸蛋。


    “我们是姐妹,但我是我,你是你。咱们只要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就行了,却不必走一模一样的路。”


    方才那点堵在脑子里的情绪随着这句话流走了,明宝盈轻轻‘嗯’了一声,投进明宝清的怀里。


    文无尽已经开始全心备考,但却没有全部辞去书苑的差事,只是减了一些,只在明理书苑教学生们画画。


    他的束脩自然是这家里的一份重要进项,但眼下明宝盈也开始拿俸银俸料回来,文无尽若想潜心备考一年,暂时不教书了,家里也供得起他。


    更何况他改进的火纸方子被工部司买了去,这都还有一笔银子呢,即便用在东跨院的修缮上,算算也是有余的。


    只是文无尽说书苑里请的先生各有才华,每月既是去讲课,也方便向诸位先生们请教探讨,指正不足的。他说的有理,蓝盼晓都听他的,将纸坊的事情也一肩担了过来。


    纸坊是借了乡长的人面做的第一笔买卖,原本只打算在附近几个乡上卖一卖,再就是务本、明理两处书苑给的买卖也就养得起那些在纸坊做工的乡人了。


    纸坊的生意已经稳定,并不需要蓝盼晓太操心什么,但文无尽总觉得很劳累了她,嘘寒问暖不断。


    蓝盼晓与他已经很久没有特别亲密过了,因为文无尽在那方面想头很多,吃起来就没个完,而蓝盼晓又受不住他撒娇,他或真或假哭一哭,就都任由他做那些羞人的事了。


    未免他因男女之事而分心,两人近来都很克制,只有拥抱和吻指而已。


    “我不累。”蓝盼晓往文无尽肩头披了一件衣裳,道:“阿婆同孟老夫人看场戏去了,午膳就咱们俩吃,你想吃什么?”


    “我又不挑,盐巴小菜也吃得,咱们家的盐巴小菜比别家的炖鱼焖肉都好味。”文无尽牵牵她的手指,道:“就煮碗馎饦好了,诶,三娘她母亲不在家吗?”


    “刚问过她了,说早膳吃得晚,还顶胃,就出门逛一逛去。”蓝盼晓站起身,又望了眼关着的大门,道:“那午膳咱们就吃的简单些,方才我同隔壁婶子合买羊血,分了一碗,晚上用醋呛了姜蒜一煨,倒也滑嫩嫩的下饭。”


    “瞧什么?方才进来的时候也一个劲朝外看。”文无尽不解地问。


    “隔壁的公主府进了好些匠人修缮呢。不知这宅子是不是要赏人了?若是这样,就是添了邻居。”蓝盼晓道。


    “我想着宪君公主府应该不会随意赏人,也许只是例行的修缮维护吧。”文无尽道。


    “就因为圣人待宪君的情分非比寻常吗?”蓝盼晓问。


    “也不全是。”文无尽将她牵到膝上来坐,道:“大娘子选定这间宅院时应该只是觉得价钱适当,位置便利且合眼缘。不过我听阿婆说,兰陵坊的官园里很多残人在做活,圣人从来没拿这件事做过自己的仁德功绩,这里也算个桃花源了。”


    蓝盼晓入了神在听文无尽的话,此时院外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那声音极为不客气,像是用捶的。


    她被这响动吓了一跳,文无尽立刻抚了抚她的背,捏一捏她的膀子,站起身往外去了。


    “是谁这般无礼叩门!?”文无尽没有贸贸然开门,而是先移开了门上的一个六寸长宽的口,看清了来人,他不禁皱眉道:“郭六,你来做什么!?”


    第142章 小弩


    “你个贼子!还有脸来问我作甚!?窃了我郭氏纸坊的拓纸方子要利盗名, 真与你那生父一样卑鄙龌龊!”


    文无尽被迎头骂了一脸,手背在身后攥拳紧了紧,道:“你郭氏的拓纸方子?那是我父亲钻研出来的!”


    “你父亲不过是卦姑和屠夫媾和生下来的杂种, 要不是被纸坊的师傅捡去, 给他一碗饭吃。今日能有你在这装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来。闻闻你自己身上的气味, 一股猪羊臊味!”


    文无尽浑身的血都在涌, 只这时有个柔软的身子将他轻轻从门前撞开,扬起手里的碗盏就扑了一碗红稠稠的羊血出去。


    郭六淋了一脸血,嘴里也吃进去一大口生血, 想怒骂却抑制不住地先狼狈干呕起来。


    蓝盼晓慌手忙脚地将门上的口子一关, 贴着门板站得笔直,像是被先生罚站了。


    门外一阵阵‘呕噫呕噫’的声音实在太滑稽了,文无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将蓝盼晓一把搂进怀中, 在郭六边呕边骂的难听言语中, 收紧了这个拥抱。


    郭六是带了几个手下的, 蓝盼晓不许文无尽开门,骂得再难听也不许。


    “只他这样叫骂着,往来的邻人听见了总有揣测。”


    文无尽顾及一家子的名声, 蓝盼晓仍旧是不许的, 正要说话,忽听见林姨一声惊叫, 她叫郭六的人给抓住了。


    蓝盼晓和文无尽焦急地对了一眼,只得开门。


    这门一开, 几个打手立刻弃了林姨, 朝文无尽冲了过来,郭六脸上的血干擦擦不净, 红彤彤像个火烧鬼,冲着蓝


    盼晓就追了过来。


    蓝盼晓转身往内院跑,文无尽想冲过去但又已经被人按住了,他下意识屈着身子想护着自己的手,但人家似乎就是冲着他的手来的,一直在掰扯他的胳膊。


    林姨被吓呆了,回过神来跌跌撞撞朝外头跑去,哑声喊道:“来人呐,要来人呐,要出人命了!杀人了!杀人了!”


    文无尽死死护着自己手,可他更担心蓝盼晓,一扬手,挥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个人,可才朝院里迈了一步,他又叫人反手钳住了胳膊,手腕反折那一声响,叫文无尽连心都要冻住了,连剧痛都变得模糊,余下的只有恐惧。


    但这时,原本追了进去的郭六从台阶上倒跌下来,他的姿态有些仓皇,但又强做镇定,对着门内叫道:“手里那玩意叫什么你知道吗?还……


    他话还没说完,一支仅有寸长的短箭射了出来,重重钉在地上,像一只飞镖。


    弩箭上机关转动的‘咔咔’声随着一声‘放开他’响起,金属的铿锵和女声的柔弱竟融在一处。


    蓝盼晓从门里走了出来,看了文无尽一眼,见他的手骨被人扭转,眼眶立刻红了,但她没有哭出来,只是又用那连弩戳了戳郭六,道:“我力弱,弓箭是学不会了。所以元娘就给我做了一把最简单的连弩,她只教我按前边的弦扣是连发,扣后边的弦扣是单发,不用上弦,我不妨告诉你,还有十四发,你要试试吗?”


    郭六十分惊愕,不敢应答,扭着文无尽的那些打手也松了劲。


    这时门外也传来几人好奇的声音,“大白天的,还有人打劫呢?”


    郭六回头看了一眼,见居然是几个不怕死来看热闹的妇人,便没有理会。


    只那些个妇人啃着梨果,看这场面半点不怵,晃着身子就摆了进来,左看右看,目光在蓝盼晓手中的小小连弩上格外定了定,又对郭六道:“已经去武侯铺传人来了,你这人也蛮蠢的,打上门来,寻仇啊?那怎么不在道上办?蒙头一罩,轻松又简单。”


    “你个市井妇人知道什么,他窃夺在先,我有理为何要躲躲藏藏行事!这便报官,叫武侯来拿人!他是我家奴隶私逃所生,理应由我带回!任由处置!”


    “胡说!”蓝盼晓端着弩箭的手在颤抖,她干脆就将弩箭抵在胸前,抵得发痛也不松开,道:“郭六你想闹大就闹大吧。我们不怕你的,他就算是奴隶,那也是我的奴隶!他的户籍是我兄长蓝正临蓝少监亲自办妥,他已有秀才的功名,倘若如你所言,那岂非礼部核对户籍出错?啊,我忘了,就是因为他考中了秀才的功名才被你们郭家发现了对吗?若不是郭氏阻挠他科考,他早就更进一步!”


    蓝盼晓这辈子没有发过这种火气,上一回可能还是训斥林姨的那一次,但也没有今日这般声嘶力竭,怒火滔天的。


    她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郭六还站在那里,可那妇人已经很敏锐地退开了几步。


    蓝盼晓神态和样子其实很有些别扭,也许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那妇人觉得蓝盼晓像是小孩子拖了一把大斧子,然后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去报官,去!去!去!我们家的女娘各个读书,你,你折了他,他的手,以为就没人写状纸了吗?我同你讲,多得是!我不怕你的!郭家,我要剥了郭家的脸面,郭氏一族逼迫族中孤女给老头做填房,好一个体面的华洲郭氏!别以为从前的事我不知道,文回的生父只是里郭家的长工,纸坊的管事,他自小是学徒,可并未卖身!他的死,他怎么死的!?病死的?药死的?你们这副令人作呕的糊烂皮囊我都要撕了它!”


    莫说郭六没见过这样的蓝盼晓,就是文无尽也没见过,他挣扎着唤道:“阿曦。”


    蓝盼晓的睫毛颤了颤,面上滑下两行泪来,但仍旧盯着郭六。


    那妇人抱臂看了半天好戏,转脸对那郭六说:“听见了,人家不是没你的把柄,快走吧。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不知气死哪个呢。”


    郭六还是不甘,但蓝盼晓这些话的确让他有些怵,撂下几句狠话后到底是离开了。


    “放下弩箭。”妇人第一时间对蓝盼晓说。


    蓝盼晓很听话地垂下了手,她本来就不是会伤害别人的性子,这把连弩也一直高高搁了起来,她都没想过会派上用场。


    妇人很眼熟,但蓝盼晓想不起她是哪个官园里的女工了,她也没这个心思去想,只看着文无尽的手直掉眼泪。


    “我瞧瞧。”妇人说着就上了手,仔仔细细顺着腕口到肩头都摸了一遍,在文无尽和蓝盼晓都没回过神来时,猛地一拽一推,手骨就‘嘎啦嘎啦’复了位,文无尽痛得都叫不出来了,妇人却习以为常地一拍他肩头,道:“别娇气,筋肉定然是伤到了,不过将养些时候也就好了,不会落下病根的。”


    蓝盼晓连声谢她,妇人却垂眼看她手里的弩箭,道:“这小弩,一只胳膊好使吗?”


    蓝盼晓迟疑着将弩箭端了起来,就算明宝清再怎么精简了,总还有分量。


    “一只胳膊控不住力道吧。”


    那妇人笑了一声,道:“我试试?”


    这毕竟是凶器,蓝盼晓有些犹豫,但文无尽冲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蓝盼晓就把小弩给了那妇人。


    那妇人明明双手健全的,但却只用单手拿着,指尖够不到连发的弦扣,但可以够到单发弦扣。


    她轻轻一勾,一只飞镖般的短箭就射了出来。


    那妇人看着钻进土里大半截的短箭,将小弩还给蓝盼晓,问:“你家小女娘给做的?”


    蓝盼晓点了点头,那妇人笑了起来,又觑了文无尽一眼,见他似乎洞察了什么,她也不甚在意,只是道:“真是好孩子。”


    明宝清替的是宇文主事的职位,所以主要的差事还是督造织坊,但因为她做司匠时并不拘在这一块,军器坊又常请了她与明宝盈一同理事,升做了主事后,明宝清就多连带一个火药监。但连弩只是过年那阵闲做的,按着刘司匠的图纸根据女娘的臂长、掌距、力道改了一下而已,短箭的箭头是严观和游飞铸磨的。


    “怎么了?”蓝盼晓问文无尽。


    文无尽还看着门口,几个妇人已经离去,林姨正扶着墙走进来。


    “只觉得她们身上有种气势,不像寻常市井妇人。”文无尽说。


    蓝盼晓倒不觉得奇怪,只说:“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娘都有。”


    她伸手牵起文无尽的手细看,余光瞥见林姨走了过来,身上也有些狼狈,像是跌了跤。


    “摔了?”


    “喊人的时候没留神脚下摔了一跤,不妨事的。”林姨又忙说:“你照顾文先生吧。我换身衣裳就是了。”


    蓝盼晓搀着文无尽回了房间,又去外头道上捉了个机灵孩子,让他请个大夫上门来。


    文无尽身上还有一些不太严重的擦伤,胳膊还是很痛,但的确可以活动了。


    大夫开了一剂镇痛的方子就走了,文无尽咽下那药,躺在床上瞧着蓝盼晓低着头在他赤着的身子上涂伤药,样子很认真,还以为是在画画。


    文无尽这样想着,还笑了一声。


    “笑什么?”蓝盼晓一指头也舍不得戳他,在他伤处盖上帕子,又把被子拉起来覆住他。


    文无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在她起身想要出去时,忽然道:“小娘子。”


    蓝盼晓好久没听过他这么唤自己了,愣了一愣,道:“怎么这样叫我?”


    这么些年过去了,但蓝盼晓在文无尽眼里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从廊柱下歪出脑袋望着他的小女娘,站在树下雀跃着伸手接柿子的小娘子。


    小时候,她叫他‘文阿兄’,大了些,她母亲不许她这样称呼了,她就喊他‘文郎君’。


    后来,在那个


    寒浸骨的夏日里,她哭着唤他‘阿回’,留下了一个苦涩的吻。


    文无尽靠着这个吻活了许多年,可灵魂却是在那个回到青槐乡的月夜里才复苏的。


    苦尽甘来是什么滋味,文无尽和蓝盼晓都太清楚了。


    蓝盼晓见他不说话,眼神缠绵似水,她俯身摸了摸他的面颊,道:“怎么了?”


    “小娘子,”文无尽含着痛感轻声说:“阿回永远是您的奴隶。”


    第143章 砸麻器


    火纸的方子在军器坊手里, 明宝清不太清楚纸张是交由哪间纸坊做的,但肯定是官坊无疑。


    青槐乡上的纸坊不可以私下制做,文无尽在纸坊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他当初与明宝清同办这纸坊, 一来是想养住全家这么多张嘴, 二来也是为了他父亲的心血不至于蒙尘。


    这一个小小纸坊已经满足了他这两个心愿, 这便够了,但没想到居然会招来郭氏的不满。


    “火纸易燃,堆叠在一起运送只怕没出长安城就要烧了, 所以我们库部司就请军器坊分两步制, 涂抹的火药和纸张分在两处,等到了各地军中,再有军中管理军器的仆役在密闭的帐篷中涂制, 军器坊试过几次, 确定这样做是可行的, 最早的一份已经送到了陇右, 我昨日才得了信,尚将军说写好军情密报后卷入竹筒中,取出看后遇风即燃, 若是无风, 指尖一抖也就烧尽了。”


    孟容川知道文无尽受了伤,就拿了瓶家传的跌打酒过来, 蓝盼晓给文无尽揉了半天,弄得这屋里一股子药酒味。


    “有用就好。”文无尽勉力笑了笑, 道:“我不过是做了一笔钱货两清的买卖, 得了银子好修婚房,这火纸的功劳大娘子和三娘子也没得多少, 都记在那军器坊头上了,于我的前程来说,也是偏路,没什么助益的。若是有助益,只怕郭氏来的就不会是郭六了,也不只是上门打我一顿就能出气的了。”


    孟容川拿着篇文无尽写的文章一边细看一边说:“给事中原本是个清要的好官职,是常伴天子左右的近臣,掌管省读奏案、编纂拾遗诏旨题奏,还与御史台互为补充,可监察百官,驳各司所上奏章,乡试、会试时可充当考官,殿试充当受卷官。先帝在时,出使番邦,册封宗室的正使、副使之位大多都由给事中担当,甚至越权刑部,监审冤狱。可如今这一波近臣有大半都是虚设,圣人的龙书案他们估计都忘了长得什么模样了!御前的女官已成体系,鸿胪寺更是女官当权,监察百官一职渐也移权给了圣人自己提拔的亲信。”


    孟容川将文章放回文无尽的书桌上,用镇纸压了,道:“如今能干的,就剩了考官了吧?不过三娘考明算科时,考官是黄给事中,前几日鸿胪寺与礼部开了一科翻译试,意在寻求一些精通番邦语的人才,我看这一科也是黄给事中做考官,我瞧人家做得也挺高兴,那日我与三娘下值一块回来,在承天街上遇见了黄给事中了,他还笑眯眯地与同僚说她是自己的学生呢。”


    “常科考试多如牛毛,事少却杂,”文无尽笑着看了眼给自己披外袍的蓝盼晓,按一按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邀孟容川一并去外间的矮榻上同坐吃茶,“可常科考生将来不过是些末流小官而已。哼,做他的学生,只怕不够体面吧!”


    孟容川嗤笑了一声道:“他这般放不下自己的体面,只怕心中怨恨无处发泄,也叫子女满心满眼的恨,青天白日居然敢逼上门来,将你打成这样,还扭伤了你的手,其心何其歹毒。其实文兄,我大可以将此事奏到御史台的!”


    文无尽知道他是好意,忙是劝道:“可你也是新官上任,一来就为我的事弹劾上官,只怕日后给你下绊子。”


    孟容川还要再说,蓝盼晓忙给他添了添茶,他道谢时就听文无尽道:“我也不是胆小怕事,只这事情毕竟是他儿子犯下的,到时候大不了落得一个教子无方的错处,我既没有重伤,还留了小命,只怕这一奏不能叫他伤筋动骨的,也是无用。”


    “只是这样认了,真叫人气不顺。”他见文无尽神色郁郁的样子,道:“文兄是否还更顾忌明年的科考?”


    “怎么能不顾忌,我已经在他手上栽过一次了,我母亲出身郭氏,实在太方便由他们做文章了。”文无尽垂眸叹气的样子还真少见,他虽是个书生,但说话做事的气势却都很足,孟容川正要宽慰他,文无尽提了一口气,笑道:“不过想来想去也不必怕什么。我有一份先生的差事可以做,家中小妹又各个能干,大不了我就宽宽心,同阿曦两人每日吃吃喝喝,把命活长一些,等你和三娘,等大娘子和严中侯一个个都成高官了,到时候我只消拿出几分才华,就可平步青云。”


    他说这话是想逗孟容川和蓝盼晓一笑的,但两人却都笑不出来。


    门被轻轻叩响,孟容川一看那门上的影子就道:“严中侯来了。”


    他起身开了门,就见严观身后还跟着明宝锦、明宝盈呢,两个小女娘被他一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不走进来都看不出她们在后头。


    “文先生,喝汤了,这碗是三七鸡骨汤哦。”明宝锦道。


    文无尽很过意不去,道:“怎么累得你一下学就给我做东做西的?”


    “没有啊,鸡是小青鸟杀的,昨晚上曦姐拔了毛,阿婆煨下去的,我只是顺手端过来了。”明宝锦非常实诚地说,“我和小青鸟还蹭了一碗呢!阿婆说长腿骨。这是沾文先生的光哦,不过鸡就没那么走运了。”


    众人这才都笑了,严观再进这屋里就有些拥挤了,他倚在门边问:“郭六使人伤的你?”


    “嗯。”文无尽有些看不透严观的神色,又道:“没大碍,那官园女工的法子虽糙了点,但的确很有用。孟外郎另请了一个专看骨伤的大夫替我瞧过,也说将养半月就好了。”


    “官园女工?”严观似乎早就明了,道:“有一部分是北衙军里退下来的老兵残部。”


    “果然。”文无尽想了想又问:“严中侯可知宪君公主府近日为何开始修缮了?”


    “是因为圣人把宪君公主府赐给了公主殿下,所以开始修缮。”严观还真知道,“宪君公主逝世前几年住在这里,花了很多功夫在园子的造景上,她的山水画很有造诣,但一副都没有流出来,圣人私藏了一些,余下的都还在宪君公主府里,可能是因为这样,觉得空着可惜了吧。”


    “空着可惜了?那殿下会来住吗?”文无尽问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道:“不必回答。”


    严观站在门口背着光,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文无尽看了他一会,觉得眼睛都刺痛了,只听严观平静地道:“这我也答不上,我又不是她的近卫。”


    今日非年非节,难得聚齐了人,自然要一起吃顿饭。


    众人走进正院里时,瞧见那地上散着一堆一堆的木料,还有几个大箩筐里也都是些刨、锯、墨斗之类的木匠工具。


    台阶上摊着一本手札册子,中间横着一根用作镇纸的木条,风吹着纸角,一页一页企图翻开,游飞正蹲在那里看着,看着那个搓绳板的图示在风里闪闪隐隐的,脑海里全是游老丈坐在屋前搓麻绳的情景。


    明宝清给他做了那个搓绳板之后,游老丈每次搓的时候都会说自己有福气,偷懒还能挣钱,但就连这样的福气,游老丈也没有享多久。


    “看什么呢?”严观问。


    “没。”游飞下意识说:“大姐姐的手札。”


    明宝清从屋里走了出来,瞧了一圈人,对孟容川道:“孟外郎来了,晚膳在这吃吧,请老夫人和小果也来。”


    孟容川欠了欠身,道:“叨扰了。”


    他的目光是众人里最好奇的,他瞧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那个看起来瘦高的木架子,说:“这是什么?瞧着像个木头做的铡刀。”


    “用起来也像。”明宝盈就在‘铡刀’边上,抬起


    ‘铡刀’又再往下一压,道:“大姐姐做来砸麻用的。”


    孟容川走过去细看,见那‘铡刀’是凹凸不平的,但又和底下的‘断头台’的凹槽相吻合,将硬麻一寸寸推进去,像切面一样一抬一压往下砸,麻的茎干自然会烂松开来,到时候就好梳弄打理了。


    “大姐姐是怎么想到的?”游飞也很好奇地问。


    “丝棉多金贵?”明宝清说:“若不是二娘开了成衣铺,咱们如今也穿不上几件丝绸的衣衫,她虽是省了一笔租子,但光是给咱们白做衣衫,一季一季也耗费不少。”


    “是了,我还每季都要新做。”游飞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摆,为自己的长大而愧疚。


    “你的衣裳倒是最好做的!没有花也没多少刺绣,一裁一缝就是了!穿不上的那些全留着呢,阿婆前个刚送了几件好的给小果穿,孟老夫人又送了几件小果穿不下的给卫小弟穿,最省了!”明宝清伸手揉游飞的发,“小妹的衣裳很多也是我和三娘的旧衣改的,阿婆说小孩不好总是穿新衣,怕是福气太重。”


    “是啊。”明宝锦挨到游飞身边,道:“旧衣舒服,服帖透气。”


    游飞看着明宝锦笑了起来,听明宝清继续说:“丝绸毕竟是是贵物,而且又那么娇嫩。官袍是丝绸做的,笼统才两套,若是换官服的年限没到却提前损毁了,官员是要自己出钱买的,所以每次换下来清洗时都要很仔细,阿婆平日里淘米的水都用来洗我和三娘的官袍了。平头老百姓哪里穿得起丝绸,还得是麻料结实。丝、麻得来都不易,这个砸麻的小玩意也不过只是让砸麻的过程快一些,省力一些罢了。”


    末了这一句话里还有些不太满意的语气,明宝清走了过去,伸手拍了拍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砸麻器,再抬头时就见游飞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快一些,省力一些,苦少受一些,日子好一些,大姐姐,这些于我们这种下贱人来说都是奢望。”


    众人都很惊讶地看着游飞,严观微微蹙了一下眉。


    见众人都想要说什么,游飞一抬手,继续道:“田舍汉在大多数上位者眼里就是牛马,是肥料,但是大姐姐从一开始就看见了我们的苦楚,那时你不是主事,不是司匠,你甚至也没有想过自己能靠这个当官。如果官员都是您这样的话,我想这世间会好很多的。”


    游飞这话都令严观和孟容川感到一种羞惭,甚至连明宝盈和尚未入仕的文无尽也是如此。


    他们入仕的原因是为自己,不论是为了生计,还是为了证明己身,不管日后在仕途上能否为百姓做些什么,可初衷都是为了自己。


    院中忽然沉默下来,连风声都安静了。


    游飞有些无措,看了明宝锦一眼,嚅嗫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所有人异口同声,明宝清缓过神来,对游飞一笑,道:“还要多谢你这番话。”


    第144章 六局二十四司


    游飞的一番话让明宝清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这份差事来, 但工部历来为六部之中最贱,没有兵部的威武,没有刑部的庄严, 没有吏部的权势, 没有户部的富庶, 没有礼部的清闲。


    匠人又为士人所轻贱, 工部官员从上至下都无法避免与工匠打交道,最末的小官甚至直接名为‘司匠’,再加上工部尚书陈镇的出身, 工部有形无形间就又被贬了贬。


    明宝盈身在户部却还替工部做事, 这在士人眼里也算个笑话了,但却无人敢置喙一句,因她每次去禁苑的火药监都是羽林卫牵马来接, 着甲佩刀立在户部官署正门口候着。


    一点点的帝王权势就可以令贵者贱, 令贱者贵。


    军器坊制弓.弩的刘司匠这些时日常去禁苑, 偶尔还与明宝盈同路, 他不会骑马,所以只能是羽林卫带着他一块骑。


    来接刘司匠的这位羽林卫是女娘,但长得很英气, 不怎么喜欢说话, 上马下马都用动作来指代。


    刘司匠起初没看出来她是女娘,搁后边坐得挺乐呵, 这一日好像是听声发现不太对,问了之后才惊觉自己这几日都坐小女娘身后边呢, 怎么说都不愿意上马了。


    不过明宝盈瞧见刘司匠时他正跟在马儿后头跑, 边跑边喊,“停, 停,我错了,我要骑马,喂,喂,看在我给你们辛辛苦苦改弓.弩的份上,等,等等我啊!”


    “我不用弓弩。”那羽林卫说。


    刘司匠叫道:“我知道你不用!你跟窦中郎将一样,不喜利刃喋血杀人器,她喜欢用重锏,我给你做把鞍斧!怎么样!?”


    羽林卫在东门口驭停了马,等这刘司匠跑到眼前来,才道:“你给刑部做的骨朵我也要(带铁头的木棍,刑杖用)。”


    刘司匠扶着膝盖喘了半天气,正从羽林卫的马背上瞥见明宝盈,抬手挥了挥算打了个招呼,又道:“行,行,姑奶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往后别跟我打哑谜了啊。改大改小改重改轻,您说了算!”


    东门外还有一个熟人——崔四,她正跟在崔司记身后,看样子是要随崔司记一起进宫。


    人还是那个人,可眼神却大变,像是熬过了十几年的岁月。


    崔四也看见了明宝盈,但她只是点了一下头就收回了目光,两人间没有任何的交谈。


    崔司记侧眸瞧了一眼,恰见明宝盈收回目光去驭马,就问:“明三娘子与你是同窗,是与你不大和睦吗?”


    “我与她姊妹二人都有些过节,我不讨厌她,不过她应该不喜欢我吧。”崔四轻声说。


    崔司记道:“自重者人恒重之,自轻者人恒轻之。你不必再行那自轻自愚之事了,后宅方寸地,金窟鸟笼般,在那种地方活着,心胸一日比一日恣闭,不是被调教得奴颜婢膝,就是似你嫡母那样,眼睛只看见哪个妾室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哪个妾室头上又戴了一支红宝的金簪。”


    崔四沉默着,一直都不曾说话,直到她们走进了宫墙,看着长长的宫道上有一堆一堆的枯黄落叶,宫婢们退立两侧,恭声向崔司记请安行礼。


    “皇宫也是方寸地。”崔四忽然说。


    崔司记脚步一顿,侧眸看她。崔四并不躲避她审视的目光,只是抬首看了眼头顶的天空,又转眸将她收进眼底。


    这小女娘有一双微微上斜的眼睛,若想要摆出一副刁蛮愚蠢的样子来,这双并不算太美的眼会令她事半功倍。


    但她的眼睛也有意思,是会做戏的眸子,眼神时深时浅的,浅时一眼就能被人看到底,而深时,就像现在。


    如果她自己不想再骗自己的话,那谁也骗不了她。


    她看透了嫡母的色厉内荏,看清了父亲的冷酷薄情,看清了姊妹的无奈愚昧。


    祠堂里每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她看清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甚至在种种梦魇幻觉中看穿了自己的祖父。


    那个苍老清癯、诡异长寿的一家之主,那个连帝王都要与之小心斡旋的两朝权臣,那个从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祖父,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畏惧死亡的糟老头子。


    床榻上那些花般模样的小妾,汤盅里那些气味腥腻的深红肉块,还有长姐搭在祖父肩头的那只手,丰腴柔嫩,像是随时都会从那身光滑的深黑丝绸上滑下去。


    这个噩梦让崔四惊醒过来,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剧烈呕吐起来,胃里什么都没有,酸水反反复复侵蚀着她的喉咙,让她原本尖细的嗓子,变得有些哑。


    崔四差一点就要完全屈服,饥饿太可怕了,她本来会烂成一团可以被重塑成任何模样的泥,但因为这个噩梦,她突然地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就在这时,崔机死了,予她骨血的人又死了一个,而这,居然带给她一点自由。


    崔四彻底从祠堂里走出来的那一日,是崔三将要远嫁扬州


    的时候。


    崔三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解除崔四的禁闭,除了这一项之外,婚礼的规模,嫁妆的多寡,她没有过问一句,听到因为仓促和种种忌讳而要做的让步和委屈,崔三统统平静应好,然后看向崔四,笑了一笑,道:“这些都是不要紧的。”


    “那什么是要紧的呢?”崔四问。


    崔三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但她张了张口,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要紧的,不由我们做主。”


    崔三给崔四留下了一些东西,两箱子的散钱,不忍见骨肉分离所以留下的几个仆人,甚至是京城里的几间私产。


    跟留给崔七的东西相比不算多,但崔七还是很不高兴,闹起来的时候,崔三就那么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坏掉的瓷偶。


    “阿姐去扬州,不是嫁人,是做细作去了。”崔三从马车里垂下一只手,崔四走过去牵住的时候,听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还没等崔四反应过来,马车就驶走了,那只手脱了出去,再也握不到了。


    她的那句话像是一个预兆,崔四也在祖父跟前领了做细作的令,设计着博到了崔司记的同情与怜悯,跟着她进宫来了。


    崔四觉得自己做得很拙劣,但崔司记的每一个反应都恰到好处,每一句话都正中下怀,完美地像是在给她搭戏。


    “这话倒是不错,皇城也是方寸地。但野兽在草场上角斗,撕咬富贵权力,跟斗鸡在笼里互啄,替赌徒争输赢,这两者还是有些差别的。”崔司记的语气很平静,眼睛里却亮着一点兴奋的光芒,“这宫里的女娘是宫婢是女官,但却不是妃嫔也不是什么侍妾。你知道这有多新鲜吗?”


    崔四默了一会,压抑着好奇问:“六局二十四司,如今都是什么样了?”


    “原本尚书省以六局管二十四司,如今没了后妃,尚服局下的司宝、司衣、司饰、司仗这四司的女官、女工们就用不到那么些了,其余四局也是如此,裁减下来的人手都并入了尚宫局,尚宫局才是大改了。尚宫局为六局之首,统辖余下五局二十四司,原本其下的司闱司掌宫内管键(钥匙和锁),承天门街东西两侧官署各门各库的开闭,司闱司也会有一份记录。司薄司原本只掌管宫人的名籍俸料,如今也管北衙军、监门卫、女官。”


    崔四听得认真,在崔司记停顿的瞬息间,她忽然蹦出一句话,很愚蠢,很不过脑子。


    “可以说得这样详尽吗?”


    崔司记站定,侧过身看着崔四,然后笑了起来,像是平淡面孔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崔四愣愣看着她,觉得这似乎是崔司记的第一个笑。


    其实崔司记才是她们这一辈的长姐,崔伯父嫡长子的嫡长女,是崔四名副其实的大堂姐。


    崔四想起她的名字——念恩,太动人的一个名字,而她——崔四,简直无足轻重到了极点。


    ‘崔大、崔三、崔四、崔七,哈,在这方面来说,还真是一视同仁。’


    此时她们已经走进了内宫六尚局的所在地,崔四抬眼望去只觉得眼前的建筑屋檐深纵高远,屋瓦青黑肃然,门窗朴实无华,整个官廨看起来十分庄严大方。


    官廨里所有的颜色都来自女官们身上各色的官服官袍,以及各种点缀在庭院、窗台、墙角处的植物花卉,诸如紫薇、杨柳、木芙蓉等等。


    “尚宫局司闱司着嫩鹅黄、石绿,司薄司女官着庭芜绿、细叶黄,司记司女官着青玉白、暮山紫、明茶褐,原本掌宫内诸司薄书出入录记,复合审署后落印授行,如今也在圣人御前伺候笔墨,草拟圣旨。司言司女官着莲红、蜜合、朱石栗,原本掌宣传启奏,凡节令外命妇朝贺中宫而已,如今传的是圣人谕旨,监管旨意落实,凡节令天下贺圣人。”


    崔司记自己就是司言司女官出身,后来又进了司记司做司记,回崔家那日就是她自己给自己传旨,带着一帮羽林卫进崔府东院,将海经院护得水泄不通!


    那日的场景崔四没有亲见过,但她看见听见嫡母、叔母、嫂嫂、姐姐神色与言语里的不满、畏惧,她想着,崔司记那一日该是如何的威风啊。


    在官署里短短瞧了一盏茶的功夫,女官们各有差事,进进出出有条不紊的,但她们都来向崔司记见礼,司言司、司记司两司的女官待崔司记更是分外敬重,连带着崔四也沾到了光。


    六尚局的官廨是扩建过的,为了方便管理北衙军的事宜,在靠近大明宫的东内苑里也有一个分部。


    “那原先后妃的居所都空置了吗?”崔四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官署是那样威严,但女官们花样的裙衫又令她感到一种柔软。


    “太妃们还住在西内苑。”崔司记道,目不斜视地走过一个向她卑躬屈膝的内侍。


    “内侍省如今都没什么用处了吧?”崔四有些想当然地说:“做些粗活重活?”


    她们穿过一片飘香的丹桂林,走进了一间非常雅致的庭院,远处树木疏影里,还能瞧见别的小庭院,隔着恰好的间距,也有小路好走,一处一处,都是高阶女官的住所。


    “有用啊。”崔司记的语气里有一种崔四听不懂的戏谑,“还多了一项择选侍宠的要紧事呢。”


    “侍宠?”崔四脑子里先闪过了猫儿、狗儿,然后就瞧见那院里喜迎出一位样貌清秀的白衣郎君。


    “司记,您回来了!”他的声音是男儿的沉厚,但音调却扬了起来,如后宅妇孺看见郎君主心骨回来了,自觉有了依附时的惊喜叫声。


    他长得也并不女气,眉目俊挺,比崔司记高大半个头。但他那讨好的神情,殷切的姿态,又分明是个女娘。


    ‘女娘,是可以塑出来的吗?’


    崔四有些不解地想着,重重抿咬了一下唇,做出一副镇定模样来,看着崔司记将那郎君打发去灶上做甜汤了,她也不敢问。


    “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崔司记忽然问她。


    崔四张口结舌好半晌,觉得是世间开始变得颠乱了,但颠乱得很好,像个终于摆正了的梦。


    “林三郎那样的。”


    崔司记侧眸看她,又笑了一下,笑得崔四身上都麻了,觉得自己怎么一直犯蠢。


    “你若见过圣人的那些侍宠,就会觉得林三郎也不过只是中人之姿。侍宠都是司寝局的女官们挑选,再交由内侍监打理过,然后由圣人赐下的。北衙军的女将们早先就得过不少侍宠,内宫女官要少一些,做到一司之首才会赐下。”


    崔司记抬手示意着一间厢房,崔四走过去正要推门,背上忽然一重,就直直扑开门跌进了这间屋子里。


    她下意识屈起身子护着自己,但跌落时却不是很痛,反而有一种柔软。


    崔四困惑地睁开眼,就见自己趴在一块米褐茵毯上。


    这才秋月里就铺了毯,于崔四来说,真是新鲜了。


    崔司记在她手边站定,她没有看崔四,只道:“其实我什么也不能许给你,空口许诺的东西落不到手里的,但我许你去争,可以教你去争。你的祖父又许了你什么呢?”


    崔四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羞辱,像一团灭不掉的火,缠着她烧着她。


    她很痛,很恨,她觉得心脏非常疼,脸孔潮红一片,渐渐灼痛起来,好像要一片片碎成粉屑。


    “他,他!”


    她把每一个‘他’都咬得很重,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呼吸,直到崔司记蹲下身来,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痛楚。


    崔四在崔司记的目光中一点点缓了过来,她望着崔司记的眼睛,想着,‘原来真正同情、怜悯我的时候,是这样的眼神啊。’


    “他什么都没有许诺,”崔四用她这把后天摧折出的哑嗓,轻声说:“他就觉得我,我也已经像大姐姐那样,将他奉若神明,只会一味


    遵照,无有不依。”


    第145章 猪肚汤


    萧世颖的生辰也就是千秋节, 她生在深秋时节,只差几个时辰就是小雪节气,而晋王的生辰则是初秋, 才过了处暑而已, 所以兄妹二人的生辰同在秋月里, 却也差了很大一截。


    今岁的千秋节有番邦来使朝贺, 诸如突厥、新罗、契丹、吐蕃等国。


    鸿胪寺和礼部自然是最为忙碌的,但工部、户部也难享清闲。鸿胪寺的典客署日日都有新开支,老主事索性就将明宝盈派去鸿胪寺了。


    蕃客、来使的食料、床帐、席褥自不必说, 还有一应的马匹草料, 许多东西需得向各部交代。草料要交代太仆寺,床帐要递请工部,让官坊准备。还有些官坊没有的东西, 需得经由京兆府和两京诸市署采买。


    明宝盈这小半月都住在鸿胪寺的官廨, 因鸿胪寺女官很多, 所以廨舍有单独的女官居所, 明宝盈倒有种住在紫薇书苑的感觉,只是也很想家。


    鸿胪寺毗邻含光门,与西市也很近, 女官之中也不少是有在含光门几个坊中赁了屋舍的, 这一日算是事少了,她们下值时看看天色还早, 就邀明宝盈一并去吃些。


    明宝盈是两头的差事,明日还得回户部一趟, 眼下就想赶一赶差事, 就说自己去官灶上吃些。


    “官灶的晚膳、宵夜最是糟糕,”寺丞摇了摇头, 道:“叫仆役去使团住着的客署小灶上要一点吃食吧。”


    “我吃个蒸饼就好了。”明宝盈知道眼下客署事忙,劳烦小灶上给她做吃的,就耗费了寺丞的人情了。


    “那明早想吃什么?”挽着寺丞的小女官笑问。


    好意不能推脱两次,明宝盈也有意与她们亲近,就笑道:“上回听你说的炸笋肉饼方便吗?我一边拨算盘一边在边上在边上咽口水呢。”


    “好,一定带到!”


    散了一拨人,鸿胪寺里略安静了几分,但近日多事,留在官署的人也不少。


    明宝盈伏案整理着这一日从各部各司拿过来的批条,快忙好时忽见门外有女官笑道:“明算官,有人给你送饭来了。”


    ‘这个时辰定然不是阿婆和小妹,是阿姐吗?她一个人来的还是与严中侯一并来的?’


    明宝盈从昏黄的光烛走进昏沉的暮色里,走过内门,又走过长廊,一路上还有三两个女官给她指路,含笑看她。


    那人站在偏门外的柳树下,正仰脸看着落在墙头的月色。


    “孟外郎。”明宝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轻轻迈出门外,立在阶上看他,“你怎么来了?”


    “你多日未归家,苗阿婆很挂念你,我就说今日晚值,可以顺路送饭。”孟容川顾及着鸿胪寺女官多,就没有贸贸然进来。


    晚值这个时辰也太迟了,他就是多走这一趟来的。


    明宝盈看他手上的食盒,笑道:“进来吧。鸿胪寺又不是女儿国,有男官的。”


    男官,这个词像是生造出来那么新鲜,但在鸿胪寺里却很常用。


    这几日的鸿胪寺没有一张书案是空的,明宝盈也怕打搅别人,就与孟容川就进了水房里用餐。


    水房里的仆役正要提了热茶水去分送,炉子还烧着,有明宝盈和孟容川帮她照看一眼倒是好事。


    “只是没个桌椅的,”仆役四下瞧了瞧,将水桶盖上,推到明宝盈跟前来,道:“您不介意的话,就搁在这上头吃吧。我给您拿两把杌子来。”


    “我拿就是了,你去忙吧。”孟容川道。


    仆役应了一声,出去了。


    这窄窄小小的水房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食盒一掀开来,香气飘逸。


    “栗子下来了?”明宝盈接过孟容川递过来的一碗栗子饭,捧着轻嗅,道:“好香。”


    “今日姜小郎送来的,我家中食的是板栗山药粥。”


    孟容川穿的不是官服,只一身黑色的长袍,袍袖堆叠在肘间,露出几寸肌肤和骨节凸显的腕子。


    明宝盈看着他替自己盛汤摆筷,心底忽然有种这样也不错的感觉,不过孟容川与她都有官身,这样的情景注定只是少数。


    “来,先喝汤。”孟容川将搁在汤碗里的勺柄移到她那边,笑道。


    明宝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一气将半碗饮下肚,就觉得浑身上下跟被按揉了一遍似得那么舒坦。


    “是猪肚汤啊。阿婆做滋补品的一贯想法都是以形补形,是怕我在官署里吃不好伤了胃。”明宝盈舀起一根肚条吃了,道:“也不知是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下水吃了。”


    头一回是蓝盼晓用绣帕子的钱攒着买回来的那一块猪肝吗?还是游老丈拿过来的那一碗猪皮冻呢?又或者是孟老夫人使小草送过来的那一碗烧红白豆腐呢?


    孟容川觉得明宝盈此时脸上的神色不是回忆苦日子的那种悲怆,反而很从容平静,带着一点怀恋。


    果然就见她回过神时笑了起来,道:“反正都挺好吃的,阿婆做饭其实也有天分,只是没小妹那么多奇思妙想。”


    这个猪肚是老苗姨逛肉摊的时候买回来的,卖肉的娘子生意正淡,但手上也没闲着,把那猪肚修得干干净净,拿回来用盐揉两遍就行了。


    老苗姨将猪肚切成细长条,下了胡椒进去煨了很久,汤头浓郁却清爽,微辣暖胃,猪肚条咬下去时带点脆,但因为煨了很久,所以也不费牙,吃起来软软的。


    明宝盈是怕姜味的,枣茶里搁少少姜丝才能喝,看着明宝锦和明宝清嚼姜片糖的时候她都忍不住皱鼻子。


    但那猪肚汤的味道发润发鲜,胡椒的辣味醇厚明亮,喝到最后舌尖抿到姜丝,她才发觉搁了姜。


    她眨眨眼,看孟容川,他正笑着把另一碗猪肚汤端起来,笑道:“可算是骗过你的嘴了!这碗是预备着你尝出姜味来了,留着替换的,既然喝了个精光,那这碗可归我了。”


    “阿婆预备了两碗?”明宝盈原本就含笑而舒缓的眉眼更温柔了几分,道:“这也太宠着我了。”


    放姜是为了她的身子好,更何况姜还那么贵,竟还做了一番她若不喝的准备。


    “你自然是要宠的。”


    孟容川说这话时正把一盏剥好的石榴递给明宝盈,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愣了愣,垂眼饮汤了。


    明宝盈握着一盏粉红玛瑙,拣了一粒吃了,在唇齿间抿着籽,也不说话。


    等着孟容川也喝完了汤,她把石榴盏递过去,两人的手指就在那个小盏里啄来啄去,像两只很有礼貌的小鸡。


    一粒一粒吃石榴是一件闲事,明宝盈觉得孟容川来的时候正好,他若早一点,差事没做完,她定没有这份闲心在这一粒一粒地吃石榴了。


    吃到可以数清还剩几颗石榴的时候,孟容川就不伸手了,他想把这件事延长一点,想跟她在这间小水房里待久一点。


    明宝盈含着笑,轻道:“忙过这一阵,我想吃一盏好茶。”


    “还是小芽吗?”孟容川问。


    “喜好没那么容易变。”明宝盈伸手啄了一粒石榴籽,孟容川不受控地在心里默数着‘七’。


    他与她还有七粒石榴籽的时间。


    可偏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有些蛮横的叫嚷,是男声,但汉话说得很古怪别扭。


    孟容川连这七颗石榴籽的时间都没了,皱眉看外头,但转回脸时眉头已经松开了。


    他见明宝盈显然很在意外头发生


    了的事,就把碗盏送了送,示意她吃完就好去。


    明宝盈托了托盏底,指腹按在他的指头上,让几粒石榴沿着盏壁滚进了她口中。


    “诶,还有一粒下不来。”明宝盈道。


    孟容川收回了碗盏瞧了瞧,捉了吃了,手脚麻利地将碗碟都拾进食盒里,低着颈说:“你先去瞧瞧吧,小心些。”


    “等你一道。”明宝盈站起身立在水房门边,见孟容川提着食盒起身,才往外迈了一步。


    官署的前院站着几个番使,正与女官们说着什么,很不满的样子。


    孟容川瞧见为首那人身上有些契丹皇族专属的衣饰,果然就听明宝盈道:“是契丹的桓端王爷。”


    “王爷又如何?鸿胪寺到底是官署,哪由得他这般呼呼喝喝,这个时辰还这样带人闯进来,是何居心?!”


    孟容川与文无尽相较,除了书香气之外,他的通身气度要稍微冷一些,不似文无尽那般总是笑眼待人,但平时的言行举止也叫人看不出他曾在军中待过那么多年。


    可他到底在行伍里生活了十年,有些东西浸在骨子里,一遇上外族就冒了出来。


    “也不是由着他们来闹的,典客署的署令和署丞也在,只是拦不住他们吧。”明宝盈侧过树影想要瞧个清楚,孟容川下意识伸出胳膊,明宝盈没有瞧一眼,却顺势将手搭在他小臂上,倾过身子好奇地张望着,“什么事情这个时辰来说?典客署办不了吗?寺卿、少卿都不在呀,寺丞也回家了,只有魏主簿在了,难道是故意挑的这个时辰?”


    桓端王爷听得懂汉话,但说的不是很好,明宝盈和孟容川只听见了‘宪君公主府’这几个字在他嘴里来来回回地说。


    “他是不是在说想住宪君公主府?”孟容川眉头微蹙,心里觉得这件事还真挺不好办的。


    明宝盈点了一下头,道:“宪君公主离开契丹时他尚是襁褓孩童吧,对母亲会有印象吗?即便有,他是契丹皇族,对这位毅然决然离他而去的汉人母亲,难道还有会怀恋?”


    此时就听那署令安抚道:“王爷勿怪,宪君公主府已经改做女官官舍了,此事实在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署令说的应该是辅兴坊的公主府,确实已经改做了宫中高阶女官在宫外的官舍。


    译者正要说话,却见那桓端王爷一把揪住署令的衣襟,一字一顿道:“兰陵坊!”


    第146章 夜游


    跟辅兴坊的宪君公主府相比, 兰陵坊的这间公主府就静默了很多,低调到在严观说起这件事之前,明家这些在长安城中长大的小女娘们都不知道宪君公主去世前的岁月是在这里度过的。


    英雄迟暮, 美人白头都是人生憾事, 宪君公主既是英雄也是美人, 就让她的逝去更悄然一些, 何必惹人嗟叹。


    兰陵坊的公主府这样低调,也不知桓端王爷世如何得知这个地方的。


    “兰陵坊公主府也已易主。”明宝盈和孟容川异口同声说。


    闻言,桓端王爷一松手, 署令倒跌一步, 被旁人扶住。他面上有些醉容,看向明宝盈和孟容川时神色也很不善。


    他们两人都不是鸿胪寺的官员,只是仗义出言, 所以女官们不约而同地横在桓端王爷与明宝盈、孟容川之间, 附和道:“的确如此, 圣人已将宪君公主府赐给公主殿下。”


    “她在宫中住着天梁宫这样的好地方, 在宫外又有公主府,离东宫一步之遥而已,居然还要兰陵坊的公主府, 未免贪心不足!”


    “王爷慎言!”


    “王爷醉后失态, 还不带他速归!”


    “焉敢对殿下出言不逊!”


    在一众谴责声中,明宝盈这句话的语气最重, 因她与萧奇兰有同窗的情谊在,也是年轻了一点, 纵然性子稳重, 也有些压不住少年意气。


    桓端王爷觑了她一眼,又听孟容川说:“王爷说起公主的住所来, 倒是如数家珍,连汉话也流利了起来。”


    狠戾的目光果然如孟容川所愿移了过来,桓端王爷歪了歪嘴,道:“这难道是什么机密吗?”


    “当然不是。”孟容川说。


    “那我所言,有何错处吗?”桓端王爷瞧着满院子芝麻绿豆小官,冷哼一声,道:“我虽是契丹王族,却也是宪君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在京这短短几日想住在亡母故居,缅怀母恩,根本就天经地义。你们这帮只知推诿敷衍的小人,生就一副猪脑,全是无情无义之徒!”


    “何事令王爷如此大动肝火?”


    声音从外头一路传进来,伴随着匆匆步伐,还隐约能听出语气里含着恭敬而热情的笑意,人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已经先安抚上了。


    魏主簿见来人是礼部主客司的夏郎中,就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


    “王爷此愿乃是人之常情,明日早朝时外臣一定将向圣人提请此事,想来圣人与宪君公主情谊匪浅,也一定会怜悯……


    “夏郎中怎敢揣测上意?”魏主簿道。


    “怎么叫揣测上意?”夏郎中是个容长脸狐狸眼的样貌,不笑也似笑,道:“圣人与宪君公主少年相知相识,世人皆知。”


    “情谊匪浅是真,可笃定圣人会移情到桓端王爷身上,这不是揣测是什么?”明宝盈道。


    夏朗中瞧她一个小小女官也敢顶撞,登时收起那抹笑来,厉声道:“桓端王爷是宪君公主唯一的血脉,更是上宾,你们鸿胪寺太没有规矩了!明日等着吃折子吧!”


    他说‘唯一的血脉’这几个字时,语调有种说不出的飘忽感,像是在试探,在触及什么。


    “王爷请,”未等魏主簿说什么,夏郎中又摆出谦卑模样来,做一副上官口吻斥责道:“鸿胪寺这些女官们到底是少了些历练,做的都是纸上功夫,死板不知变通,您在客署住着若有个什么不舒坦的,尽管遣人来告知外臣,劳您大晚上来鸿胪寺这样求告,实在太不应该了。”


    看着他大摇大摆跟桓端王爷走了出去,魏主事气结,道:“去,将此事告知少卿!”


    夏郎中今夜的行径可以说是多管闲事,但也可以说是抢活来了。


    主客司掌宾礼、朝贡、封赏等事宜,的确与鸿胪寺的差事有所重叠,不过近年来这些差事都被划给了鸿胪寺和尚宫局的女官们。


    主客司因为差事太闲的缘故,还曾传出要裁减这一司的传言,折子也曾递了几本,但都被礼部给保了下来,只是摊分了些人手去六部各司。


    恨啊,怨啊,这是报仇来了!


    “魏主簿,”明宝盈方才一直不言不语地站在阶上,忽然像是醒了过来,她快步走到了魏主簿身侧,轻声道:“宪君公主府正在修缮,由头倒是现成的,此事最好告诉工部一声,这样明日在朝堂上也好有个自然的应对。”


    “这话有理。”魏主簿在心里想着工部几位高官的住处,只一时间想不起来。


    “陈尚书是先皇赐下的宅邸,在永兴坊的左金吾卫衙门附近,左侍郎住的远一些,在西市南面的怀远坊,”明宝盈微蹙了一下眉头,“各位郎中住的就更远了,若说最近的,宇文外郎!他与宇文侍郎同住,就住在颁政坊的胡寺附近!”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魏主簿惊奇地问。


    “给工部高官的中秋节礼才经我手核准,因要安排人手送到府上,所以户部留存了地址的。”明宝盈对自己的好记性习以为常了,道:“我去吧。宇文外郎知道我的,夜里叫门还是熟脸比较好。”


    魏主簿点了点头,叮嘱道:“赶不及宵禁就不要赶,在颁政坊找一间上好的客栈住一夜,不要心疼几个银子,回来我给你。”


    明宝盈借了一匹官马来骑,只是官马生疏笨拙,驮着她时很不安,于是孟容川就跟她换了马。


    他在陇右多年,旁的不说,骑术总是过得去的,明宝盈只在平坦官道上骑过马,论起来经验不足了些。


    孟容川的灰马很通人性,温驯极了,遇人时缓,无人时驰,都不用明宝盈怎么费心驱赶。


    “骑一匹驯好的马儿竟然如此舒心,不过也应该是你这马儿好性吧?”从宇文府上出来后,明宝盈骑在马上不禁感慨着,“月光与我也算要好了,可也调皮得很,故意尥蹶子来吓我。绝影更是个烂脾气,有一次为了不驮我,竟然装起瘸腿来,抬着前蹄在那贱兮兮地


    蹦,真是气死我了!”


    明宝盈发这通牢骚时神色口吻格外孩子气一些,孟容川看着她笑,道:“马儿同人一样,各自都有脾性,尚将军那匹马儿与我这马儿同岁,但就得独栏关着,一碰上别的马就要咬踹,可上了战场后就勇猛无惧。你阿兄得的那匹马年纪不大,但性子却很平稳。而方五郎挑的那马儿根本就是个麻烦精,除了方五郎就没人要,它娘是跑出去同野马在一块,怀了孩子回来生了,然后又撇下孩子跑了。”


    “那马儿这样不喜拘束。”明宝盈听得入神,问:“那五郎的马会不会跑掉?”


    “会,除了没草的冬天,其他季节一个月逃个一两次,隔两天就会回来,方五郎从来不管它,没马用了去抢你阿兄的马,若有个三五天没回来,你阿兄就会把自己的马儿放出去,过了一两天,它们俩会一起回来,春天的时候,滚了满身的花,不知是从哪个山谷里野回来的。你阿兄和方五郎都是经历过波折的人,别看一个性子沉稳,一个跳脱,其实两个人骨子里被淬得很像,觉得活着最要紧,但又觉得如果只是活着,那还不如死了。”


    明宝盈听着听着,就不自觉笑了起来,道:“两人前些日子好像闹了别扭,也不知道现在和好了没有。上回的信分开写分别寄了,阿兄寄给大姐姐了,五郎寄给我了,信里都刻意撇去了对方,但又不自觉在字里行间提了又提。我们将两封信并在一处看,才觉得完整了。”


    “他们俩个闹别扭归闹别扭,从来不会误了正事,而且你阿兄性子宽厚,很能容人。方五郎是孩子气了一些,但是很聪明,甚至可以说在某些事情上堪称诡诈狡猾,你阿兄有不赞同之处,但替人家扫尾的又是他。军中能有这样的情义也难得,他们二人行事很有默契。”


    孟容川目视前方看着道路。明宝盈侧眸瞧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紧攥着缰绳的手上,于是直截了当地问:“孟外郎是否疑惑我言语间提及方五郎时显得太过亲密?”


    “有三两至交好友是幸事,不必拘泥于男女之别。”孟容川看似很坦然地说,但又垂了垂眼,轻声道:“在官署衙门里时,倒不见你这样单刀直入地说话,与同僚上官打起交道来,你来我往,似模似样的。”


    “这是笑话我呢?”


    “不是。真的,言行张弛有度,只是方才在桓端王爷面前略冲动几分,但公主与你有同窗的情意,也该如此的。”


    两匹马儿之间隔着半丈的距离,明宝盈和孟容川对视着,忽然不约而同别开了眼。


    “家中阿姐和文先生说话办事都很利落,能办的事,能说的话,他们甚至都不会拖过夜,我这也算耳濡目染吧。我小时候其实很无趣的,说话唯唯诺诺,做事瞻前顾后,不比大姐姐果决,就连二姐姐恰到好处的示弱也难为。”


    明宝盈很不喜欢以前的自己,但她回望过去,也不忍苛责那个小女娘,她身上满是无助。


    “花草成长时要换盆的,就像你家中那株松树,原本是盆景吧。”孟容川忽然说起貌似不相干的话来。


    明宝盈下意识答他,“是,抄家时碎了盆,被严中侯带走就地栽种了。”


    “碎了盆。”孟容川的语气轻柔,他看向明宝盈眼睛微弯含笑,道:“你们都碎了盆,所以翠竹风摇直上,长出凛凛冰霜节,无力蔷薇卧晓枝,也生了密叶浓刺。而你,拘束在盆里养的树木即便是良材,又如何卓然见高枝?如今的你才是你。”


    明宝盈看着他的面庞被市井醺暖灯火描亮,也抿起了嘴角,道:“那如今养着我的这块地真得很好,风暖水润。”


    她笑时真像茉莉轻绽,孟容川像被击中般绷直了身子,心道,‘清秀又聪明的小女娘,被养得真好啊。’


    不只是他,官署里有好些青年才俊待明宝盈也很有些好感,尤其是殷家那一位大郎,如今正在翰林院岑石信手底下做事,岑石信是明宝盈的舅舅,如此论起来还有一重亲近在。


    孟容川曾眼见殷初旭口称顺路一路将明宝盈送她回了家,可兰陵坊除了官园以外可真没什么地方好顺路的。


    而他跟在后头,却不是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只是怯懦不敢上前而已。


    “你好友不少,称得上至交的有几人?”明宝盈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问,她的心情似乎不错,语调随着马蹄声起伏,“尚将军算得上一个,还有吗?”


    “我在陇右十年,与秦兄的信件一直没有断过,”孟容川垂眼道:“有他在时,其他好友都逊他一些,如今他不在了,倒显得人人都是至交了,不过那日过后,我与太史监的刘保章正和礼部葛主簿的关系倒近了不少,再就是文兄,他长我几岁,这些年受的坎坷挫折不比我少,但性子还是那般从容风趣,我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与他也很投契。”


    明宝盈默了片刻,道:“秦主簿的坟墓在城外南山上,你知道吗?”


    孟容川惊讶道:“我不知,我还与刘保章正他们去义庄、乱葬岗上打听过,皆是一无所获,原来是被安葬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也是不久前才从温先生那得知的,她隔日又给了我一张地图,她虽没有交代,但应该是温御笔亲手所画的,你何时有空,我带你去祭拜。”


    偌大个客栈就在道旁,灯火璀璨,耀眼夺目地等着他们。


    可两人就那么走过去了,片刻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牵着马回来了。


    第147章 紫袍玉带


    若是认真丈量起明家到宪君公主府一个小偏门的距离, 约莫也不过一百丈。


    公主府那一墙的紫袍玉带就在偏门着一侧,堕下时如绿云紫雾,把这一巷的风都熏得很甜。


    明宝锦说这香味像桃杏, 一股浓郁但又清澈的果子味。


    宪君公主府一直是有花匠的, 紫袍玉带养得很好, 春秋两季都开花, 老苗姨常说就光这一墙的花香味,这宅子都算买得很值了。


    “阿婆,我们走了。”明宝清和明宝盈异口同声道。


    老苗姨正在院里溜明宝锦那只龟, 等天冷了又该睡上几个月了, 趁着日头好,还没冷到那份上,就拿出来晒晒背。


    她应了一声, 笑眯眯地说:“去吧。我今儿要同孟婆子去靖善坊的胡寺看人吐火呢!”


    “孟老夫人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好玩的事呢?”明宝盈问。


    “孟郎君专门让人搜罗的呀, 他专门叮嘱了咱们这一片的武侯, 说就近哪里有些个好玩有趣的事儿, 巡逻的时候都可以顺嘴告诉孟家去,上门来说的时候有赏钱的。”老苗姨应该是听孟老夫人抱怨过什么了,很有些感慨的样子, 笑着说:“这孩子孝归孝, 顺又不顺的,不过我觉得有主见才是好孩子, 一辈子叼着奶算什么?”


    这两日宪君公主府一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哪个番邦王爷住进来。听宇文外郎说, 萧世颖遣了宪君公主的族亲去陪伴桓端王爷, 算是安抚。


    公主府负责修葺的匠人只在一早一晚出入,明宝清和明宝盈出门时瞧见了一趟, 下值归家又恰好瞧见他们出来。


    其中有几个匠人明宝清是认识的,见明宝清对他们颔首,便也塌了塌背脊。


    “明主事。”


    明宝清蓦地回首,就见是公主府的护卫们提着一篓木槿走了过来,说:“这个给你家小妹的,多谢她上次请我们吃米糕。”


    明宝清瞧了明宝盈一眼,见她也轻轻摇头,显然也不知情。


    “是新米刚下来那会,说是谢谢我们之前替她打走两条野狗。”


    公主府常年关着门,修缮工事开始后才开了半扇角门,也恰是那几日,公主府前头的桂花开了。


    这桂花树很老,芳香四溢,明宝锦在树下铺了油布敲桂花,游飞回家拿几条布袋的功夫,她就被狗给撵了一通,四处逃窜胡乱蹦跳的样子像一锅沾了水的油。


    护卫想起那日可怜的小女娘还有点忍不住笑,“照规


    矩来说我们是不能吃外食的,可她那日捧着个热腾腾的笼屉一路送香而来,就让不当值的那几位受了她的好意。”


    “那就是她的谢礼了,不用这样客气的。”明宝清笑道。


    “无妨,这些花都是花匠修掉的,小妹曾问我们公主府里种了什么花,我们说了几种,有些花太名贵了名字又绕口,她听了半晌,只记得能吃的木槿了。”护卫又将花篓递了递,道:“这是物尽其用了。”


    明宝清谢过,与明宝盈朝家中走去,在家中休养身子的文无尽成了门房,听到叩门声就来给她们开门。


    “家里人都回来了?”见文无尽关门,明宝清便问。


    “回来了,饭香都飘起来了,阿婆和孟老夫人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严中侯,是一起回来的。”文无尽示意自己胳膊能抬起来了,让明宝清不必帮忙,又道:“他买了永兴坊那一家的葱油饼和平康坊的酒醉酥鱼,香得厉害。俩猫黏着他撒了半天娇,又是翻肚皮又是打滚的,都做出一副狗相了他也不带搭理的,对猫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气得花狸狸跳起来挠了他一把,又挠在他的臂鞲上,什么事儿也没有。俩猫混在一处,越发鬼灵精了,今日终于吃了憋,一副快要被气死的模样,你们瞧瞧去吧。四娘哄半天了,不知道哄好了没有。”


    明宝清和明宝盈笑着进了内门,果然见到两只猫赖在阶上,游飞和明宝锦手里一人一条酥鱼,正喂到猫嘴边吃呢。


    “气死猫的那人呢?”明宝清问。


    明宝锦和游飞仰起脸笑,道:“在西院劈柴呢。”


    虽然对猫来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人来说还是不错的。


    明宝清往西院去,明宝锦把酥鱼给了明宝盈,提着那篓子木槿也跟着去了。


    柴木是外城的青龙坊送来的,那坊里没有几户人家,全是杂木林和芙蓉园。


    送来的柴木都是已经劈好了的,但天凉渐起来了,家家烧水吃暖食要费柴火,也会多囤一些柴火。所以这份工的人手就紧张了起来,送来的柴木块头越来越大,每年冷天都是这样的,人手不足也没办法。


    严观已经劈好柴了,明宝清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摞柴,老苗姨从厨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招手叫他过去试菜尝味道。


    他还真是挺乖的,走过去弯腰吃了老苗姨夹着的一块花刀鸡胗。


    “好吃吗?”厨子总是喜欢听人说菜好的。


    “呛辣鲜咸,好吃的。”严观偏头瞧了瞧锅里,道:“这么多鸡杂鸡子哪来的,咱们家又不是开馆子的。”


    老苗姨有点得意,说:“我叫人家替我攒的呀!”


    “真有面。”老苗姨真是少有几个能叫严观拍马屁的人了。


    老苗姨叫他逗笑了,拍了他一下,看向他身后,道:“大娘子回来了!呀,我的藕饼还没炸!”


    “我来。”明宝锦抱着一篓花跑了进去,明宝清慢悠悠走了过来,严观手上还都是木尘粉屑,想了想,决定先把木柴拾掇完。


    一根根粗细均匀的柴木稳稳当当地堆成小山,很有规整之美。


    “你做木匠应该也有天分的。”明宝清说。


    “你看得上就好了,给你做小工怎么样?”严观摊着手,快步走到井畔的水桶,示意明宝清快舀水替他冲一冲。


    明宝清又是慢吞吞踱过去,拿起水瓢兜了一圈,给菜圃里的菜苗浇水。


    “这都浇过了,地都是湿的。”严观道。


    明宝清用水瓢在他肩头敲了一下,道:“急急忙忙洗手想做什么?”


    严观想伸手在她俏皮又得意的脸孔上掐一把,但又实在不想弄脏她的笑颜,只得蹲下身,摊着手瞧她,老老实实说:“想碰碰你。”


    明宝清俯身揪住他的腮帮子,“其实你也不逊文先生那张嘴的,只是风格不同。”


    严观要起身时甩甩湿手时,肩头忽然被明宝清按住。


    她走到他背后伏了上去,道:“今日腰酸懒得走路,背我去东跨院里瞧瞧修整的怎么样了。快跑快跑,阿婆瞧见又要笑了。”


    老苗姨正洗木槿花呢,没看见,不过明宝锦看见了。


    “炸藕饼也能这么开心呀?”老苗姨问。


    “香嘛。”明宝锦笑眯眯地说。


    东跨院的规制就是小了一号的正院,正屋和两边的厢房都已经盖好了,与正院共用的那一堵西墙上隔几步就有一个如意花窗。


    东侧的厢房采光通风更好,就当做了文无尽的书房和蓝盼晓的绣房,所以东面和侧边的窗户都开得很大,窗框是非常开阔疏朗的八角形的棂花,窗纸还没有贴,屋里新打的几样家具还在通风散漆味。


    “呀,四娘捡回来的花枝生根成活了!”明宝清往窗外一瞧,只见墙根边的根根绿枝气定神闲地迎风摇摆着。


    有些花枝明宝清认得,是正院里分过来的菊花和杜鹃,但明宝清皱了一下眉,俯身细瞧那花枝,道:“小妹该不是捡了紫袍玉带回来种吧?”


    “那么大一坨挂在墙头,也没人看着,捡它几根花枝怎么了?”严观知道明宝清的担忧,就道:“我再见公主时问她能不能养就是了,其实晚菘、波斯菜、茴子白的种子你都分给乡人们了,这花种难道就更金贵些?”


    眼下这东院里没有人,明宝清就问:“你那回替文先生教训了郭六一顿,他对你,还是更来劲了?”


    严观真的很难理解郭六这种人,又是皱眉又是指了指脑袋说:“可能小时候就已经被他父亲打不好了,如今我一打他,也成他老子了,倒是愈发敬畏起来,他也承认之所以来找文回的麻烦,是因为被他父亲迁怒,泄愤来了。”


    他当然不能理解,他是弑父的人,那份与生俱来的畏惧臣服已经被他亲手所杀。


    “如果那火纸的方子彻彻底底是郭家献上的,那么以他在朝中的人脉经营,总也会给自己记上一功,思来想去,大概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吧。”明宝盈道。


    “哼,且不论这火纸的方子也是文回试了多次试出来的!火纸,最最要紧的是你的灵光一现,旁的都是后话!更何况他们偷了火纸的方子去,也未能似军器坊那般做到燃尽不伤手,那日那一出,估计是想震一震我,让我以为他们这些谋反的人在朝中无孔不入,无所不能!”


    严观这段时日也是蛮累的,他的累是心累,要在郭六面前塑出一颗不属于他的野心来,还要拿捏着腔调和话术。


    “郭六可有提起你我关系?你日日往家中来,又因文先生打了他,他不可能没意识到。”明宝清问。


    严观捋了一下她的头发,问:“什么人会谋陛下的反?”还未等明宝清答话,他便自答了。


    “往浅一点说,看不起女娘的人。起码是郭六是如此,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儿,窈窕淑女,不是君子也喜欢。不过他也夸我很有远见。”


    “这话又怎么说。”


    “毕竟是夫唱妇随。算上北衙军,朝中女官的势力已经很庞大了,一下除掉不现实,需要个过程。他觉得你也许可以来操控那个过程,在过程中你也会有很大的权利,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


    严观说得很委婉了,郭六的态度远比这个要轻蔑、笃定。


    屋外,最后一丝夕阳消失在天边,明宝清的面色在暮色里沉了下去,眸珠变得黢黑,像一汪能映出人心的墨池。


    她并不是生严观的气,只是从没有如此鲜明的感受到,自己


    与萧世颖,与萧奇兰,与崔司记,与卫二嫂,其实是一体的,而与严观则天然对立。


    她完全没有遮掩自己的审视,严观甚至能感知到,如果他真动了心,明宝清是有可能会杀了他的。


    那么幸好,他对皇位真是毫无兴趣。


    “陛下、殿下二人虽为女娘,但毕竟是萧氏血脉,苍琅院里的郡主、县主也都是萧氏血脉,日后,这江山总归都姓萧。这是她除了北衙军以外,能稳坐龙椅的另一重原因。那么,在这件事彻底了结之后,”严观缓缓伸手抚上明宝清泛冷的眉目,猝然道:“娶我吧。”


    第148章 醪糟蛋


    娶和入赘, 这本质上是一样的事情,但‘娶’这个说法更有一种挑选抉择的感觉。更何况还是严观求明宝清娶他,娶与不娶, 全在于她。


    严观其实是一个狡猾的人, 又或者说他用了全部的心力去揣摩去贴合明宝清的喜好。


    他知道对于明宝清而言, 越是怀有割舍不下的征服欲, 越是难以得到她,而示弱,往往有奇效。


    说起来, 这实在要多谢文无尽的言传身教。


    “阿姐这是答应严中侯了?”明宝盈、明宝珊、明宝锦三人齐齐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从屏风后出来的明宝清, 明宝清被这严肃的两张脸和一张搞不清楚状况在傻笑的小脸逗乐了,道:“只是应了娶他回来,又没定婚期。”


    明宝珊托着腮, 明宝盈歪着脑袋迁就明宝锦用自己的头发噘嘴拱出一条胡子来, 三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严中侯怎么这样恨嫁?”明宝珊嘟囔着, 完全忽略他和明宝清年岁已经不小的事实。


    长安蓬勃的风气让她觉得每个人都很年轻, 就连看朱姨都觉得她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明宝盈本来想说什么的,但今日太累,神思有些混沌, 只笑倒在明宝珊身上, 顺着她的肩头躺到她膝上去了。


    “严阿兄高高壮壮的,娶回家砍柴担水也好的。”明宝锦替严观说了句好话, 被明宝珊和明宝盈一人一边搓脸蛋。


    明宝清见明宝锦被搓得发懵,从外间取了个匣子回来, 笑道:“安王妃今个给了我一些番使送来的种子, 你可要瞧瞧?”


    “种子?”明宝珊和明宝锦都趿着绣鞋下了床,明宝珊道:“这匣子我瞧见了, 竟是放种子的?怎么像是放珠宝的?”


    明宝清伸手摸了摸明宝锦颈上的绿绳,道:“咱家还没到有余钱可以攒首饰珠宝呢。”


    明宝锦只有两样饰品,绿绳串的是明宝清和严观在龙首乡上给她买的小玉龟,而红绳串的则是小青鸟给她买的小泥哨。


    说起来,明宝清能想到用陶土来存火药,还要归功于这个小泥哨。


    泥哨的原来是田间的细泥,要经过反复的捶打产生胶黏感了才能用塑形,这种细泥吸湿隔热,用来存放不稳定的火药正正好。


    明宝锦被明宝清摸得有点痒,笑着耸了耸脖子,伸手打开那个木匣子,先见到了一张纸,纸下是横二纵二的分格,共有四格。


    “纸上的解释对应每个格子的种子,是鸿胪寺的女官译过的意思。”明宝清解释道,往床边一倚,明宝盈往她怀里凑了凑,被她搂住。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桌前仔细看那张纸,一种一种点数过来,道:“番瓜,长条有棱,似瓠瓜爬藤伸长,可食;胡萝卜,颜色多彩,习性似土萝卜,可食;红柰,似林檎、沙果,可食。油葱,喜光喜温喜微湿,翠叶肥厚,赏玩用。诶,这样的话,这番邦的萝卜岂不是现在也能种下去了?”


    明宝清点了点头,明宝锦就欢欢喜喜捧着种子找老苗姨去了,明宝珊躺回了床上,把明宝盈的脑袋搬回自己的膝头,听她问明宝清:“阿姐这两日可累?”


    “今日累软的人是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我还好,倒是坐在案前多些,之前理出了一大箱工部司里积年的手札图册,我这几日都在看,那些手札上的想法大多天马行空,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倒是蛮有趣的,也有一些是可行的,只是因为人手不足或什么别的缘故未曾获批准,一日日一年年耽搁下来,存在档房里落灰。”明宝清略叹了一口气,道:“其中有一‘风筝载人’的图示,虽然想法离奇,可他画的那个大风筝详实像是有个实物,且有多个风筝负重载物的尝试记录,我甚至都觉得他愈发趋近成功了,那图册却戛然而止,我依着署名去找那位官员,发现他居然姓岑,是咱们的曾外祖父,已经去世整整一甲子了。”


    明宝珊听明宝清说罢,道:“所以说阿姐你的天分最远可以追溯到曾外祖父一辈呢。”


    “嗯,真的很奇妙,他写批注时也似我般会缩略词句,而且被略掉的那些字很多都是雷同的。”明宝清面上露出些怅然神色来,道:“我想,若是阿娘也能留下什么类似的手札,我与她之间相似的地方会不会更多?”


    “说不准呢。”明宝盈轻轻笑了一下,“这样一想,血脉传承倒也有意思,可单论起子嗣繁衍这事,若不是一心想做母亲,真是脱不开的累赘。高二娘子,唔,林少夫人,我听闻她前日诞下一子。”


    “噢?这样新鲜的消息,你从何得知?”明宝清好奇问。


    “高三娘子在家中闹了些事,被高大娘子赶进了宗正寺里做抄录苦差以修身养性了,我昨日在路上遇见她了,因为同路,所以就聊了聊。”明宝盈说:“高二娘在女学时也算出挑人物,婚后就少见她了,如今又做了娘亲,怕是日后只能相夫教子了。没想到崔四都进宫做女官了,她却做了林夫人。”


    “高家自老太君那一辈起就是女娘当家,虽然生了三子,可各个才华平庸,但老太君眼光好,挑的儿媳各个能干持家,当初听说她也看上了李娘子的,只是李娘子的婚事被继母把持,所以撇了高家没有嫁,做了崔老头的继室。”明宝清遗憾地摇了摇头,“儿媳们将女儿也都养得很好,高四娘样貌有些瑕疵,高六娘胎里不足,身子羸弱,所以这两位就不嫁了,留在家中招赘也罢,养一辈子于高家来说也不是什么事。但,总不能每个女儿都这样随心所欲地活,高家要维持眼下的势头,女儿要嫁,儿子要娶,血脉传承,家族延续,都是一体的。”


    明宝盈听了明宝清这话,正凝神想着什么,屋外霜降轻轻叩了叩门,道:“小娘子,甜醪糟好了。”


    明宝珊连忙下床趿着绣鞋去开门,“别个都有了吗?”


    “都吃着了。”霜降笑道:“阿婆还叫我吃一盏呢。”


    “吃吧,”明宝珊道,“也把四娘喊回来吃醪糟。”


    “四娘子在苗婆婆那睡,也已经在吃了。”霜降道。


    “那你吃完了早些歇着,明儿还有好几件衣裳要赶工呢。”明宝珊道。


    “诶,诸位娘子也早些安置吧。”霜降扬声对屋里说,帮着明宝盈轻轻把门带上了。


    明宝珊端着托盘走进内室,冲明宝盈道:“三娘来吃吧。瞧你今儿累得,回来就倒头睡了一觉,胃里空落落的吧?”


    醪糟吃了暖身子,天冷了老苗姨都是一缸一缸的做,这醪糟里还散着一个蛋,黄黄白白点着几粒朱红的枸杞。


    每个人都是一盏,明宝盈是一碗。


    明宝珊见她吃得差不多了,酝酿了好一会,小声而紧张地问:“三妹,你这些时日都在鸿胪寺里办差,张六应该没机会寻你麻烦吧。”


    “他?应该是被他父亲狠狠教训过了,尾巴夹得很紧,我也时常要回工部的,遇见了只是翻翻白眼撇撇嘴罢了,我只当他中风半瘫。”明宝盈有些轻蔑地说。


    明宝珊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伏在桌上看着明宝盈,心底的愧疚并没有淡一些。


    她吃了这一碗甜醪糟,精神头都好了一些,同两个姐姐说起今日去给秦主簿扫墓的事。


    “秦主簿的祖母原来就葬在长乐乡上,地方不错,依山傍水的,我们去的时候沿途还遇见不少进山砍柴的山户,并不很荒僻。秦主簿为了他祖母的丧仪应该是把自身家当都掏空了。温御笔替他选长眠地的时候,就挑在离他祖母不远的地方,还修缮了他祖母的坟墓,又依着阵法栽了很多风水树,我今日去时,那些移栽的树木都生过一轮新叶了,若没有温御笔画的那张图,再加上孟外郎看得懂阵法,青天白日只怕都要鬼打墙了!”


    “这也是为了不让外人扰了秦主簿和他祖母的清静。”明宝清说。


    明宝盈点了点头,道:“过两日孟外郎还要


    带两位好友同去。”


    “啊?才去过又去啊,爬山也累人呢。”明宝珊道。


    “下月就是圣人的千秋节了,百官朝贺不敢怠慢,等过了千秋节再去的话,只怕天冷透了,落了雪,山路就不好走了,要等明年开春了。”明宝盈说。


    夜风的凉意已经十分鲜明,而青槐乡上的小炭窑又开始烧了。


    明宝盈先头睡过一短觉,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寒凉的天气和温暖的帷帐实在太适合睡觉了。


    她很快又睡着了,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明宝盈梦见了明宝清的婚事,她要把严观娶进门来,可是新娘太重,要十六人抬的大轿子才能抬得动。


    轿夫漫天开价,要一百两银子才肯,老苗姨和文无尽才不肯出这个钱,一个抱着钱罐子坐在阶上耍赖皮,一个叉着腰叫她们全家上阵去抬严观回来,嘴里一个劲数落严观还没进门就这么多事,搅家精云云。


    明宝盈抬起那轿子,觉得好重啊,整个人要被压扁了,等她快撑不下去时,忽然轿子底漏了,掉出个严观来,重重摔了一屁股。


    梦境随着严观这一摔而碎裂,重新拼凑起来后,明宝盈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深绯的袍子。


    “我做四品官了?”明宝盈十分惊喜,可是一抬头,发现绯色不仅在自己身上,而是到处都有,这房间里摆满了红烛、红囍、红果盘,还有坐在红床一个执扇人。


    明宝盈疑惑走上前,轻轻移开那人挡在眼前的扇面,就见到孟容川含笑的一双眼。


    “我都做了四品官了,你怎么反而穿起青绿襕袍来了?”明宝盈不解地问。


    “三娘,这是婚服呀。”孟容川笑着说。


    明宝盈看着孟容川身上那件明显繁复不少的青绿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袍,道:“我娶你?”


    孟容川将扇子移回面前,在一双墨翅白身红掌的大雁后点了点头。


    明宝盈挑手拨开扇子,笑问:“怎么是大雁不是鸳鸯?”


    孟容川又轻移回来,道:“大雁可以齐高飞。”


    她拨开,他又移回来,闺房之乐,不外如是。


    只这扇面越闪越快越闪越快,像狂风翻书一样快,猛地停下时,扇后那张似湖沉静的脸变成一张不动如山的冷肃面孔。


    “啊!”明宝盈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明宝清和明宝珊吓了一大跳,眼睛还没睁开就问:“怎么了,怎么了?”


    明宝盈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很崩溃地跌回枕头上,说:“天呐,我梦见自己误把严中侯娶回家了,太吓人了!”


    第149章 移宫换羽


    长乐乡上这些时日正下山货呢, 沿途好些山民背着野菜、野果、野菌子下山来,孟容川瞧见了,很想买一些回去。


    他并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 只是觉得家里人会喜欢。


    家里人, 指的不仅仅是孟老夫人、小果和小草, 还有明家的小女娘们, 老苗姨和孟老夫人好得像是亲姐妹,从青槐乡到兰陵坊,他不在的日子里, 孟老夫人在某些意义来说, 是靠文无尽到明宝盈替她写的那些信过活的,他们当然是亲人。


    可孟容川与两位友人正要上山去,背着山货岂不是自讨苦吃, 只能看下山的时候有没有运气了。


    先头同明宝盈探过了路, 这一趟就少走了很多冤枉路, 沿途的草有倒伏的迹象, 秦怀谦墓前的供品却少了一些,看留下的泥痕应该是猿猴一类的野物拿走吃了。


    孟容川用细枝笤帚掸了掸,就听葛主簿说:“也好, 供了秦兄你再给猴吃, 也算看一场猴戏,你也不寂寞。”


    三人都在坟前笑了起来, 孟容川轻声道:“一连来瞧你两次,只是下一次要等开春了。不过大雪封山, 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他同明宝盈来时, 坟前还留有一堆灰,不是冥纸, 看一层层的灰烬和丝麻缝线的痕迹,那大概是三本书,不知是谁细细抄了,又静静守在这里烧透。


    葛主簿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刘保章正又是寡言的性子,通常他们二人在一处,一个说一个听,可此时孟容川却听刘保章正忽然肃声呵道:“这是什么要诛灭九族的风言风语,你也敢传?!”


    他的声调很冷,声音却很紧很轻。


    葛主簿吓了一跳,对上孟容川转过身的不解目光,他忙道:“我,我没有与别人说过,我只是听他们说。”


    “听谁说的?”刘保章正问。


    “说了什么?”孟容川走到他们身前,葛主簿低着头,皱着脸说:“就是听礼部的一些同僚在传,他们说,说公主殿下不是圣人的女儿,圣人就没有怀过孩子,她,她是宪君公主的女儿,根本不是萧氏血脉,这是移宫换羽了。”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们也敢胡言?难道说圣人把宪君公主府赐给了殿下,殿下就成宪君公主的女儿了?那原本的明侯府还赐给嘉荣郡主了呢!那嘉荣郡主也是明侯的女儿了?”


    这逻辑的确荒谬,但也许还有另外的内情,不是他们所能知晓的呢?


    葛主簿不敢再说什么,嚅嗫道:“我,我不会再说了,只是礼部那地方,素来姓崔的呀。”


    刘保章正与孟容川对了一眼,见他蹙了蹙眉,道:“此事蹊跷,虽说鸿胪寺里的女官是宪君公主一手培育,一代代传下来的,可宪君公主在世时就很低调,且又逝世多年,无缘无故谁会提起她?而兰陵坊的宪君公主府原本也籍籍无名,若不是家人无意中将房产置办在了附近,我都不知道那还有一个公主府。先是这桓端王爷夜里入鸿胪寺闹了一场,叫人都知道有了那么一个宪君公主府,眼下又传出这种风声来,下一个消息会是什么?该不会说殿下就是在宪君公主府里生下来的吧!”


    孟容川怎么也想不到上坟居然上出这么一个消息来,下山时野笋、山鸡与他同路他都没有发觉,还是刘保章正问:“孟兄不是说想买些野味山货吗?”


    带这些山货下来的是一个刚从山里割完蜜的蜂农,想起明宝锦和孟小果那贪甜的样子,又曾在饭桌上听闻明宝珊的铺子供糕点也总用到蜜,虽知姜小郎也会送蜜来,但孟容川还是把蜂农那几坛子蜜都买了,葛主簿想起家中夫人冬日寒咳频频,就也要了一坛子。


    “做些姜丝蜜,治寒咳的。”孟容川仔仔细细教他做法,葛主簿笑道:“孟兄还知道这方子呢。”


    孟容川点了点头,道:“家中长辈会做,小辈们都受益。”


    刘保章正和葛主簿是知道孟容川家中情况的,也觉得他是苦尽甘来了,虽然隔房的叔父对他不好,但却另外收获了一家赛过远亲的近邻。


    自孟容川把这些山货带回来之后,老苗姨和孟老夫人接下来这段时日里,就再也没有见过家中这些个当官的孩子们能在天亮时回来的,天黑早了是一重原因,更多是因为千秋节将至,众人事忙。


    圣人在京中的各色府邸、别院很多,除了当做女学的紫薇苑之外,还在安兴坊中有一座紫薇楼,千秋节那日紫薇楼前会有各种各样的庆祝表演,也就需要各种各样的道具,诸如爬杆、秋千,走索用的软绳,角斗的擂台也在搭建。


    这种娱乐的差事很大一部分是教坊的,但工事需要工部来监察。所以明宝清很忙,而严观在千秋节那日要带队守在紫薇楼前,时不时过要来演练一番。


    教坊还想找几个漂亮的小女娘骑在骆驼上巡城,听闻明宝清妹妹多,就来问了一嘴。


    “骆驼背上很稳当。”那寺丞凑近了明宝清,说:“每人还可以拿十两银子回去呢!”


    “十两银子,那应该不愁找不到人吧。”


    明宝清没有答应,明宝锦的年岁正正


    好,但她对于这种出风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


    “其实去千秋节上露个脸也没什么,你们都在朝廷里做官,四娘也是官家小娘子,就算被什么人家瞧上了,咱们也不是没得挑。”


    明宝清回了家,此时正盯着今日的宵夜发呆,抬起头看见是林姨在说话,她一时间像是没听见似得,又垂眼看着她端上来的那碗粥。


    “阿娘,你在胡说什么呀?”明宝盈无奈道。


    “没有胡说啊,二娘她娘就是这么进的侯府啊,她在千秋节上撒花呢,被侯爷瞧上了。”林姨说的是实话,便也底气足,“这,先皇在时的千秋节从来都是这样的,一晚上,那些平头百姓家的小女娘就被各个王公大臣挑进家里去了,也,也有二娘她娘那样的。”


    “阿姐刚才问过四娘,她说自己要去看热闹,不要被人当热闹看。”明宝盈说。


    明宝清好似才回过神来,抬眸道:“阿姨,杏仁麦粥你也会做?”


    “会啊。”林姨有点不明所以,说:“夫人喜欢吃麦粥,最喜欢的也是杏仁麦粥,你同她一样。我从前是夫人院里的,进进出出的时候见过厨娘怎么做,粥又不难,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


    明宝清抿了一勺,点了点头。


    林姨就坐在那腼腆地笑,明宝盈越看她越有古怪,真是半口都吃不下了,干脆道:“阿娘有什么话说?”


    “没,没啊。”


    林姨支吾着,又看明宝清,明宝清倒是一勺一勺吃着,不像是被她败了胃口的样子。


    “就,就是千秋节那天,我能去吗?”林姨紧盯着明宝清,问。


    明宝清继续吃粥,有些不解地说:“不是大家都去吗?文先生不去,在家中守门。”


    林姨松了口气,又听明宝盈警惕地问:“千秋节那日殿下也会登上紫薇楼与民同乐,阿娘不会想一个箭步冲到殿下跟前去,哭天抢地一通,求她放了小弟吧。”


    这话委实夸大刻薄了几分,坐在边上剥核桃皮的蓝盼晓不由得侧了侧身,也不想笑得太明显。


    林姨脸涨得通红,真是拿自己的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打打不得,骂骂不得,就连说一句也说不得,全家都给她撑腰。


    “前次去公主府的时候,你弟弟已经从书房调到公主跟前伺候了,我想着这回公主出府,会不会也能带上他?你知道的呀,公主府愈发难进去了,就算沾你大姐姐的光进去了,也是进一回少一回,而且你弟弟愈发忙,上次只见了他一盏茶的功夫。”


    萧世颖唯有萧奇兰这么一个女儿,萧奇兰年岁越大,自然要替母分忧,担起储君该做的事。


    明宝盈在鸿胪寺中也曾听女官们议论,说圣人有意让萧奇兰入主东宫,但此时在朝廷上面临的阻碍颇多,迟迟不得推行。


    萧奇兰其实已经有了一批东宫官,其中近七成是女官,只是有实无名。萧奇兰都还不是储君,辅佐她的人自然也无官职。


    所以说,林姨这一次的焦虑其实并非杞人忧天,她渐也明白了明真瑶的前程维系在萧奇兰身上,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她心里想着就算明真瑶是那只鸡,也得萧奇兰有那个飞升的命啊。


    “我着人留了好位置,离紫薇楼很近的,在内圈。你能看他一眼就看他一眼,看不到的话,就看看戏法吧。教坊为着今年的千秋节网罗了天下奇人,很值得一看的。”


    闻言,林姨用帕子揩了揩眼角,低低应了一声。


    明宝清这次对林姨的态度反而比明宝盈要柔软一些,她抿着粥,嚼着脆糯的麦仁,觉得林姨煮粥时大概要比从前少放了一把糯米,所以粥水要薄一些,不过她倒是放足了糖和杏仁,一样是很好吃的。


    糯米价贵,不是寻常人家能敞开肚皮吃的,就算她们的收入能应付开支了,吃喝上也还是节俭的。


    老苗姨一个人吃饭时从没有煮过干饭,还是早先那种想多灌点水饱肚子的念头,而冬日里腌鸡腌鱼,盐巴也下得很重。


    这碗麦仁粥里少放的一把糯米,也算跟林姨跟着她们一路挨过苦的证明。


    “今日这收场还行,算能说得通道理。”明宝盈送了林姨出去,终于有心思坐下来吃这碗粥了,“阿姐,往后咱们都这样好了,我唱红脸,你唱白脸。”


    她说这话时神色轻快含笑,觉得林姨只要能如这般听得懂规劝,稍加体谅,这日子就能很好了。


    明宝清看着她一脸满足的样子,有些心疼。


    第150章 大明宫


    千秋节这一日不设早朝, 萧世颖于大明宫内接受众臣和诸来使的朝拜恭贺,今日与朔望日一样,凡九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前去, 但只有五品以上, 以及各部的员外郎和监察御史等可以进入大明宫内, 其余小官只能在宫外遥祝。


    明宝清和明宝盈堪堪够上这资格, 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她们二人也要去的,只不过那是在太极宫外,太极宫附近的宫宇多, 宫墙一重一重, 就算是冬天,好像也不似今日风大。


    大明宫里多湖景,辽阔美好, 又毗邻禁苑, 所以这风格外冷冽一些, 带着点湖藻味。


    而且大明宫离得也更远, 明宝清和明宝盈要更早起些,早起骑马从兰陵坊到大明宫,再站在这寒风里山呼万岁, 整个人非得冷得打哆嗦才是。


    但她们并不觉得太冷, 一是官袍里多穿了一件皮绒的无袖夹衣,这夹衣只有她们两人有。二则是她们早起不是骑马出来的, 而是游飞赶驴车送她们来的。


    其实早膳吃的不过是碗白粥,煮得清淡绵稠, 佐菜也不过是家里存好的冬菜, 风干整鸡老苗姨悬了十几只的,晒得满院子红亮红亮的, 这蒸掉的半只还没彻底风干,一蒸就饱满起来,淌着油花,吃起来少一丝干香,却很润很嫩,腊香满口,同吃鲜鸡是完全不一样的滋味。


    明宝锦说,日头也是好厨子,晒了鸡鸭,也晒干菜。


    茄干是夏末时晒的两簸箕,昨晚上为了今日的白粥就抓了一把泡发,配上冬笋、黄豆做的一小坛酱茄子。吃到茄干时又香又韧的,冬笋极入味的,脆脆的,黄豆又绵绵的,下酒下粥下饭都很好。


    还有豆豉,明宝盈越做越顺手,每年都做很多的,不仅是给陇右寄去,还送进殷家,殷初旭特意在坛子上贴写‘方氏豆豉’四个大字,十分挑衅。


    游飞驾着车,他的水囊里灌了热乎乎的姜米茶,嘴里还被老苗姨塞了一大块硬邦邦的麻糖,含到半路也还没化。


    他送了明宝清和明宝盈到大明宫门口,见各路官员正陆陆续续从车轿上下来,宫门口卫队的兵将们看起来不比严观矮多少,而且各个面貌端正,手持重斧,非常威猛。


    游飞看得入神,片刻后甩了甩鞭子,打算往东市去买明宝锦很喜欢吃的那家油烹柿子饼。


    “阿姐,咱们晚些时候紫薇楼前头见。”


    明宝清和明宝盈浑身暖呼呼的,在风中立了好久,只面上冷了些,就连掌心都还是温热的。


    不过她们再怎么用力去看,也只能看见殿前的八个武官们持戟而立,殿内龙座前应该还有武官护卫,明宝盈听孟容川说,殿内护卫的武官是四男四女,各个目有精光,气势逼人。


    屋里的高官和使者们都坐了下来,正吃萧世颖赐下的朝食,他们这些小官也是有份的,只不过得站着吃了,一份酥蜜馓子,还有一份乳糖。


    乳糖是只有冷天才能吃的,糖浆倒进各种模子里,冻住就好了。赐下的乳糖被做成各色动物模样,活灵活现,非常可爱。


    “陛下把咱们当孩子哄了。”老主事拿了一只小猪塞进嘴里,糖壳很薄,脆脆的,不用担心会粘掉牙,他刚一嚼碎,就觉嘴里淌进一股甜辣辣的酒味,越吃越笑,道:“唔,唔!哈哈,妙哉妙哉,乳糖里灌了口好酒啊!”


    明宝清托起那乳糖仔仔细细看了,见那只小黑狗大张着嘴在吠,口中有一点凸出的糖粒,应该是后粘上去的。


    ‘灌酒的孔眼在这呢。拿回去给小妹瞧瞧,不过酒好像挺辣的,灌这一口应该也没关系吧。’


    明宝清想着,只吃了酥蜜馓子,把小黑狗乳糖用帕子包了,装进腰间的荷包里了。


    她侧首一看,发现明宝盈也在低着头系荷包,抬首时两人相视一笑,明宝盈往自己头上比了两只耳朵,示意她的乳糖是只兔子。


    殿外因为这一口糖一口酒,原本僵冷的氛围都有些轻松愉悦起来,小官们间或交谈几句并没有什么大碍的,可殿内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要吵嚷起来了。


    因何事而吵?竟不是一件新鲜事,原是桓端王爷今日见萧奇兰在,当场向她讨要宪君公主府,说自己只住到开春就走,姿态很谦卑,言辞滴水不漏,像是有人一字一句教他这么说。


    其实这事儿在别人看来,萧奇兰应了也无所谓,只是暂住而已,就这么几天,可萧奇兰竟然还是不答应。


    “为什么?”桓端王爷也不肯休,连捶胸口数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陛下赐予本宫,自然由本宫做主,本宫说不给,还要理由?难道说在桓端王爷眼里,本宫这公主,也一如当年的宪君公主一般,是任由你们契丹好欺凌逼迫的?”萧奇兰这话掷地有声,堵得几个想替桓端王爷说话的大臣都缩了一缩,“更何况此事已经议过,你居然千秋节这日一提再提!今日是陛下的生辰,陛下心中对先皇、太后的哀思如潮,本宫亦是如此,而王爷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殿下这话实在是欲加之罪!真是要逼我去死了?”桓端王爷愤然道。


    “谁教的?”萧奇兰连眼皮子都没有冲他撩过一下,直到这时才瞟了他一眼,极为轻蔑地道:“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


    “咳咳,殿下,咳咳。”一阵老迈的声音响起,喑哑干涩,崔相咳了又咳,似很艰难地说:“不过是小事,就当是全了宪君公主的心愿吧。”


    这事原本被工部用还未修缮好的由头对付过去了,萧奇兰那时候就觉得轻巧了些,原来他们是想在千秋节上给萧世颖找些不痛快。


    想到这,萧奇兰瞧了萧世颖一眼,口中道:“又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半,更不是宪君公主的忌日,无端端的,她托梦给崔相你了?”


    “殿下啊。”崔相的口吻像是一个祖父在规劝任性的孙辈,“宪君公主与桓端王爷骨肉分离多年,至死不能相见,已是憾事,王爷只不过想住一住她的故居罢了。”


    萧奇兰被恶心地一时说不上话来,他们明明知道宪君公主在契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们明明知道萧世颖那时候为了让宪君公主回来,做了多大的牺牲,他们明明知道宪君公主是多么急不可耐地回到她的母国,对契丹那个地方,那些人,根本毫无留恋。


    他们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宪君公主是多么厌恶那段所谓的姻缘,也包括这个儿子。


    她没有给他喂过一次乳,离开的时候没有留给他一件留作想念的东西,也没有带走属于他的哪怕一件小小衣裳。


    这样决绝的态度,足以说明她对这个儿子,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


    可这,对有些人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的。


    ‘那她爱我吗?’很不合时宜的,萧奇兰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年幼时的她是跟着乳母长大的,后来又被各位女官教导,萧世颖没有多余的时间来亲自养育一个孩子,在萧奇兰的记忆里,她只在很少的日子里出现,停留片刻,又蹁跹离去。


    最初,萧世颖只是远远地看她一会,然后挥挥手让乳母把她带下去。


    渐渐地,萧世颖会坐在那,看她吃一块糕饼,听她背一首诗。


    终于,她听见萧世颖对她说,“来。”


    萧奇兰是一步步走过去的,那时她已经学了礼仪,但她觉得自己其实是飞过去的,她想扑进萧世颖怀里,问她一个问题。


    “我是您的女儿吗?”她没问过,但她已经知道答案。


    脑中回闪的记忆横跨了萧奇兰的这十数年的人生,但只是那么短短一瞬,她就变了口风,做出一副谦卑和气的口吻来,叹道:“都说人上了年岁,性子也和软了,想不到崔相亦是如此,既是崔相来劝,那好吧。只王爷借住本宫府邸的这段时日,公主府的修缮工事不会延期,公主府的管事、护卫也不会撤走,照样由她们主事。”


    “这是自然,陛下已经将宪君公主府赐予殿下,这些小事自然是殿下做主。”崔相的神色被满脸的褶皱压得看不出来,只听他口吻淡淡,依旧平静。


    “对了,兰陵坊公主府上有一位卢舍人,与鸿胪寺客署那日专门请来同王爷饮茶谈心的卢学士一样,同为宪君公主的族亲,更是心腹。她当初陪同宪君公主往契丹去,比卢学士还要了解宪君公主,王爷这次可别像见卢学士那次一样,一盏茶都没喝完就走人了。”未等桓端王爷辩解,萧奇兰又道:“那公主府本也是卢舍人养老所在,府中一切事宜都是她说了算的。而且卢舍人远行时留下了许多旧疾,久病之人脾气古怪些,王爷一定要包涵她,本宫这话是多余了,她是宪君公主身边的旧人,王爷自然会敬重的,听她多说说宪君公主的成就,岂不比空住一间宅子更深刻?”


    “兰儿,越说越多了,这是什么家国大事,也值得这样两度提及?!”


    萧世颖这句话的语气是一点点加重的,所以殿中的大臣和番使们都做了长揖请她息怒。


    殿外站在最末的小主事和小算官一点都没听见,只是觉得前头的队伍似乎有些不安和骚动,但没等消息传到后边来,就听女官出来传话,说散朝会,请诸位大臣移步紫薇楼赏歌舞。


    紫薇楼里明宝清和明宝盈这等小官是进不去的,但紫薇楼外近处的房顶上位置也不错,也是居高临下,一览无遗。


    明宝清和明宝盈从大明宫出来的时候,整个街市已经热闹非凡,全城的人都涌了出来,喜气洋洋的,就像这天也是他们的生辰。


    明宝盈抿了抿唇,忽然觉得有些心跳过速。


    “担心晚些时候的那场烟花戏法?”明宝清问。


    明宝盈点了点头,道:“那戏法其实不难,就是连着放几千个响箭而已,但因为是千秋节这日放给全城的百姓瞧,若有个什么闪失可真是担不起。”


    “所以李先生挑了这件事,没叫你我来扛。”明宝清瞧着明宝盈,又轻道:“担心的话,你就去瞧瞧李先生吧。”


    “阿姐,那我先去了。”明宝盈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先去瞧瞧四娘她们到了没有吧。那间布铺所属蚕坊,三间那么大的门面,屋顶也挺宽敞的,但我可能赶不及去了,你帮我同阿娘说一声。”


    布铺的屋顶上,朱姨和明宝珊都摆开两张小茶几了,冲着明宝清直招手,示意她往后院来,后院有梯子。


    布铺今日不做买卖,有两个想看热闹的小女工还留在铺里,见明宝清来了,搁下朱姨给的一罐蜜饯果子就跑了过来,笑道:“明主事快请进,咱们这铺子大,屋顶也宽敞,快上去坐吧。你家姊妹分了我们好些吃的呢!”


    明宝清走进后院,仰脸对明宝珊道:“二娘,阿婆她们还没来吗?”


    “没呢。”明宝珊道:“我和阿娘早早坐轿子来的。”


    明宝清算了算时辰


    ,觉得可能是还在路上,可等了又等,这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的,但没一个是她的家人。


    “阿姐!孟家的马车!?”明宝盈在房顶上看得远些,明宝清忙走出去瞧,见蓝盼晓正探出头来,她一瞧见明宝清,便是一副急着要说什么的样子。


    明宝清才迎上去就听蓝盼晓赶忙问:“元娘,小青鸟可跟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