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冬末, 月杪,夕阳西下,他们的渊源似乎都趋向于衰减、暗淡、凋零, 毫无生机。
黎昭垂下手,转过身, 面朝那个从暗影里走出的男子, 面对那个前世曾因日理万机一次未踏进过皇后寝宫的帝王,恹恹的扯了扯唇, “已完全恢复了,多谢陛下体恤。”
女子语气清浅平缓,外人听来不过一句恭敬客气的答话, 可听在萧承耳中, 异常疏离,疏离到见外,见外到排斥。
他不会庸人自扰,不好的情绪几乎全部来自朝堂大事, 自懂事起,没为感性的事费过一分心力, 可以说, 七情六欲只剩胜欲。
对黎昭, 他隐约清楚是习惯作祟,从习惯她的纠缠, 到不习惯她的避嫌,在他冷硬的心口划开一条分水岭,一面是过往的不在乎, 一面是怅然若失。
他是理智的,理智地剖析自己时燥时涩的情绪, 理智地知晓镜碎难拼、心碎难圆,理智地知道此刻此举无异于践踏自己的骄傲,可骄傲的他,还是在理智中低了头。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态度,试图修补裂痕。
这种态度,可称为念旧。
“黎昭,能跟朕说说,何故改变了初心?”
人未老,初心变,年轻的帝王不知,眼前的女子经历了怎样的潸潸心路。
情,是世间最难控制的,帝王也掌控不了。
而黎昭,不再为情所困,放达超逸得让他感到陌生。
面对面的一刻,在被动与主动上,萧承知道自己没了胜算。
有风从巷口吹来,撩起黎昭漂亮的百褶罗裙,如海榴初绽,秀莹花柔,层层绫罗凝成一道坚固屏障。
人一旦放下情爱,在男女之事上就会变得无坚不摧。
从未示过弱的帝王站在面前,她心无波澜。
“陛下想听什么,又不想听什么?”
“实话。”
“实话或许是陛下不想听的那部分。”黎昭把玩自己一缕垂腰长发,在指尖缠缠绕绕,稚气的小动作是属于少女该有的俏皮,可淡漠的语气,仿若另一重灵魂发出的,“陛下来见臣女,是想臣女主动服软,继续做围绕明月的星榆,不明不暗不出彩。明月想起来,望上一眼,觉得烦,就挥一挥云雾,遮蔽掉它的光芒,反正珍不珍视,它总是悬挂在那里,兀自闪烁,傻了吧唧。”
听此,萧承垂眼,久久没有抬起视线,似乎在认真咀嚼这段话,没觉得少女在无理取闹,反而觉得句句在理。
这是黎昭的心声,压抑多年、委屈多年的心声。
“朕明白了。”
没想到萧承是这个反应,不像一个清冷孤傲的帝王该有的反应,照单全收是怎么回事?
开始觉得亏欠她了?
黎昭从一团缠绕不开的发丝里抽出手指,瞥向隐蔽在不远处默默护驾的曹柒,“陛下身边星榆多如牛毛,不差我这个陪衬,不过还是该珍惜眼前人,别等再伤一个,还要像此刻一样,情景重现。”
她没有指名道姓,也许是曹柒,也许是俞嫣,也许是某个红颜,这些才是愿意围绕在萧承身边的眼前人。
若昨日黎昭还没有察觉,今日可以确定,一位日理万机的帝王反复来见她,绝不是浮生偷闲,也不是没事找事,而是情感上发生了波动,但黎昭不觉得他的情感由不喜变为了喜欢,他只是因她的疏离,感到不习惯、不适应,一时接受不了。
毕竟星榆总是围绕月亮的,被当成了理所应当。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萧承手中紧攥的骄傲和自尊被少女冰冷的言语冻结,无形化有形。
可骄傲和自尊一旦化为有形,就是无所遁形,更为被动。
只是此刻,年轻的帝王还未完全察觉。
他望着站在霞光里光芒万丈的少女,忽然发觉,这些年,都没有注意到她的锋芒,她也是有棱有角有刺的。
当巷子里有路人来回走动,对峙的男女都没了身影,无人知晓这里发生过情感的纠葛。
萧承回到宫里,屏退宫侍,坐在御案前反复思考黎昭的态度,没有话说开了的畅快,反而闷闷的。
偌大的燕寝,每一个角落都出现过黎昭的身影,连私密的湢浴也不例外。
三岁到七岁的黎昭,时常在燕寝的汤池里沐浴,锦鲤一样游来游去,无赖耍宝,时常气得少年脸色黑沉。
想起那段时光,萧承那冷峻面孔不自觉露出笑意,青涩的,怅然的。
正当他处在回忆中,殿门外传来禀奏声,曹柒带着一名陌生面孔的男子走了进来。
“陛下,大笺使臣汤莫德求见。”
大笺使臣汤莫德上前一步,以大笺那边的方言行礼请安。
萧承没应声,汤莫德自顾自直起腰,拍拍手,让下属奉上丰厚大礼,开门见山,再次求娶慧安长公主。
萧承向后靠去,十指交叠在搭起的腿上,从忧郁变得阴郁。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
曹柒会意,朝昂首挺胸的汤莫德淡淡道:“客随主便,汤大人来到大赟皇城,就该使用大赟的官话。”
汤莫德笑笑,用大赟官话,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
“我朝陛下为修两国邦交,特为七皇子求娶和离的慧安长公主。”
使臣加重“和离”二字,无非是在强调,和亲一事上,是大笺吃了亏,头婚的七皇子就算嫌弃也会接纳二嫁的长公主。
殿里没有燃起连枝大灯,黑漆漆、静悄悄的,使臣不懂堂堂一朝天子为何这般拮据,但更为笃定自己奉命携带的聘礼够丰厚。
珠翠罗绮、山珍海味、古玩典藏,琳琅满目。
萧承从宫外回来本就带了一股子暗火,这会儿更烦闷了,他一改青衫表面温和,曲起修长的手指扯了扯衣襟,“朕与大笺订立了十年休战之约,让两国边境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并没有结交之意,何来和亲意愿?”
使臣煞时冷脸,只听御案前的大赟皇帝又道:“大笺若是破坏约定,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毁约,朕不会眼里容沙。”
萧承取出玉玺,高高捧起在眼前,轻描淡写的,“那就打。”
使臣冷了语调,“我朝有意与贵国以和亲的方式修复关系,对两国而言是好事。大赟皇帝陛下何苦执拗,区区一个和离的长公主都舍不得送出吗?”
区区一个。
和离的。
萧承哂笑一声,阴恻恻的,流露出了鲜少示人的一面,不再抑制阴鸷。
“曹柒,朕之前与你说过,和亲一事,不会再重复第三遍,如今已是第三遍,大笺使臣听不懂人话,该当如何?”
曹柒默了默,秀气的眉宇风云变幻,躬身一揖。
使臣不明所以,仍昂着头颅,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更遑论平日里。
可他笃定错了,大赟的皇帝陛下的确没有要了他的命,却削了他的一只耳朵。
当鲜血染红手心,使臣瞪大眼睛,惨叫连连。
鲜血迸溅在大笺所谓的“聘礼”上。
曹柒收起匕首,命侍卫将使臣连同“聘礼”一并抬了出去。
大殿上回荡起萧承低沉的嗓音,久久回荡在使臣的另一侧耳畔。
“转告大笺皇帝,大赟女子不和亲,一再恶意求娶,等同挑衅,朕可单方面撕毁休战约定,举兵攻入大笺皇宫!”
当大赟女子不和亲的消息传遍朝堂内外,大赟的朝臣们对这位年少登基的年轻帝王增了敬畏,各户闺秀增了敬意,有些还掺杂了倾慕。
先帝在位时,时常指派皇女、臣女去往他国和亲,自古和亲女子,多半命运多舛,可先帝常说,享受家族荣耀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矫情不得。
为避免和亲,不少高门大户早早替女儿定下亲事,反倒是皇女没有退路。
消息传到黎昭耳中时,黎昭正在听黎蓓倾诉苦水,是关于黎凌宕在外私养外室的烦心事。
黎蓓不禁感叹,“陛下有此魄力,必名垂青史。”
黎昭知道萧承日后会成为明君,但看黎蓓不吝赞赏又小心藏情的模样,不由笑问:“蓓儿喜欢陛下?”
黎蓓花容失色,赶忙摇头否认。
她怎敢与嫡姐相争,也只配吃点渣滓,做嫡姐用来固宠的工具。
这是佟氏灌输给她的,面上多听从,心里多委屈。
可嫡姐争了多年,打动过陛下吗?若一开始就换作她
“姐姐别打趣小妹了,小妹惶恐。”
黎昭拿起竹签插了一块雪莲果送入口中,单手撑头几分慵懒,闭上眼,无心去管他人闲事。
黎蓓找她倒苦水,必然是受佟氏指使。
佟氏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平日咋咋呼呼,管东管西,关键时候直不起腰。憎恶外室,就去拆了那脂粉味浓的温柔乡,再甩给黎凌宕一纸休夫书好了。整日哭哭啼啼的,指望他们爷孙去做恶人,自己做那个接纳夫君回头的重情之人,算盘是真响啊。
看黎昭过于冷漠,黎蓓气闷又不解,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她的手臂,带着试探,“姐姐近来怎么了?可是觉得小妹哪里做得不妥?咱们姐妹连心,别生分了呀。”
哄人的语气染了哭腔。
黎昭睁开眼,抚了抚她的发顶,“真要我插手的话,可能覆水难收,蓓儿和婶子还是考虑清楚为好。”
那温柔的语气一如往常,眸光毫无真情流露。
似乎也不在乎叫黎蓓看出端倪。
等黎蓓失魂落魄地离开,黎昭站在窗前,越过露天挑廊,看向走进游廊的义妹。
想是去与佟氏商讨对策了,再顺便议论议论她的态度变化。
她们越急,黎昭却越淡定。
正月廿四这日,黎昭收到宓府的请帖,是府中六小姐及笄礼的邀请函。
及笄礼定在二月初一。
宓府家主官居工部尚书,与黎淙是至交好友,也是黎昭重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位故人。
黎昭虽与宓府小姐们没多少来往,但宓老尚书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
送礼也要讲究投其所好,黎昭稍作打听,得知宓府六小姐喜欢荷花,还在闺房所在的庭院内挖掘了一片池塘用以种植荷花,黎昭便想着为其打造一套荷花样式的首饰。
为显示诚意,黎昭约了一位店铺巧匠,于次日后半晌在店里商讨样式。
原本有说有笑,气氛和乐,却好巧不巧,遇到了前来挑选首饰的俞嫣。
俞嫣与家中长兄前来,出手阔绰,一进门就打赏了一众伙计。
轮到坐在窗边的首饰匠,她睇了长兄一眼,俞大公子随手抛去两枚银锭子,砸在图纸上。
俞嫣是店里常客,首饰匠哪敢得罪,捧起银锭子点头哈腰。
俞大公子扯过一把玫瑰椅,大咧咧坐下,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晃了起来,腰间一把带鞘佩刀,自顾自彰显习武侠气,“呦,是黎妹妹啊,抱歉啊,我还以为是店里的女工,这才多赏了一枚银锭子。”
首饰匠尴尬地递还一枚。
险些被银锭子砸中的黎昭看向俞大公子,“大公子不是该一视同仁,赏银每人一枚,怎么其余都用铜板代替?是舍不得破费还要故意摆阔绰吗?”
俞大公子反讥道:“这不是没认出黎妹妹,把你当成店里的美娇娘了,美人嘛,以色侍人,自然该多得些。”
“你!”
一旁的迎香气得牙痒痒,忿忿又怂怂。
俞大公子看都没看迎香一眼,视线在黎昭身上游弋,“前些日子,家妹和黎妹妹发生冲突,今日既然遇上,卖我个薄面,握手言和如何?”
坐在不远处的俞嫣头一扭,嫌弃至极,谁要和她握手言和!
黎昭将图纸折好,递给尴尬杵在一旁不敢落座的首饰匠,“抱歉,大公子的面子不够。”
说罢,带着迎香向外走。
俞大公子磨磨后牙槽,夺过首饰匠手里的画纸,摊开来看,啧了一声,“可真土气。”
然后一点一点揉成团,抛出门外,正落在黎昭脚边。
迎香气得跺跺脚,可对方是皇亲国戚,可不是她能得罪的,只能弯腰替小姐拾起纸团,却被一人抢了先。
那人不是黎昭,而是偶然路过的齐容与。
刚刚散值离开大都督府的男子站在黎昭身边,摊开图纸仔细观看,随即看向屋里的俞家兄妹,朝黎昭笑了笑,“样式不算新颖,但看着比他们头上的发饰好看多了。”
黎昭睨了多日不见的青年一眼,故作正经地点点头,“对比之下,他们的更土气些。”
齐容与狭长内双的眼微弯,拿着图纸走进铺子,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不动的俞大公子,摊开图纸,道:“土而不自知就不好了,借鉴借鉴?”
只怪青年身量太高,俞大公子又不愿起身降了身价,只能伸长脖子,扬起脸,“这不是鹫翎军新帅么。”
“我这么出名吗?”
“小九爷名声鹊起,在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下俞骋,幸会。”
齐容与笑笑,面庞笼在入窗的光缕中,别样舒朗,“没听说过。”
俞大公子皮笑肉不笑,自报起家门。
太后的娘家人,岂容他不给颜面!
怎料,齐容与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初来乍到,只结识了有为之士,还没轮到平庸之辈,抱歉啊,且等等。”
俞大公子从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人,气得脸色通红,使得本就油光满面的脸快要溢出猪油膏了。
仗着有太后姑母撑腰,作威作福惯了的富家子弟,哪忍受得了被人一连多次拂了颜面,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一气之下,握住刀柄,拔刀出鞘寸余。
可下一瞬,刀柄尾端被人重重一拍,刀身当即回鞘。
齐容与附身,一手撑在他的椅背上,一手按住他腰间刀柄,似笑非笑:“我最烦别人跟我比刀法,比剑可以,我不如你。”
比剑可以,我不如你俞大公子总觉得这话有些歧义,带了谐音。
比剑,比贱?!
被对方气得牙痒痒,偏偏刀柄被压制,刀不得出。
两人暗暗较量起气力,俞大公子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脸色胀红,却怎么也拔不出刀。
反观齐容与,面不改色地压制他的刀柄,四两拨千斤。
两人实力相差悬殊,一招分高低。
可俞大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等窝囊气,即便憋红了脸,额头青筋直蹦,仍不肯示弱。
还有闲暇精力观察他脸色的齐容与耐性十足,跟逗炸毛的鸟似的。
等青年闲庭信步地走出店铺,之前的图纸已交到首饰匠手中。
他没去理会屋里呆坐怀疑人生的公子哥儿,以及失了颜面小脸煞白的表姑娘,而是走到黎昭主仆面前,看一眼天色,“忙不忙,一起用个膳?”
看到他,黎昭眼前闪过蓊郁修竹,与寒梅一样傲霜斗雪,又多了浩然正气。
“贵府不提供伙食吗?”
“府中没聘请后厨,掌勺的是边关带来的老伙计,擅长大锅菜。”
黎昭自小没吃过大锅菜,但想一想都觉得色香味俱全,这人挑食不成?
其实,齐容与并不是挑食,而是老伙计习惯拮据,每次定量的饭菜,一群老爷们蜂拥而上,饭菜扫光,稍慢些,就没得吃了。
以为她没兴趣下馆子,齐容与清润的眸子不自觉黯淡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他今日散值晚些,打算在餐馆里凑合一顿,恰巧遇上黎昭,言语快于意识,突兀提出邀请,但心中一片坦荡。
将门儿女,不拘小节。
“那告辞”
“临街有家馆子不错”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止住话音。
听得作罢之意,黎昭有点难为情,“那我先回了”
“去尝尝。”
这次,是齐容与打断了她,先行迈开步子,高挑身子汇入人潮。
迎香扯了扯黎昭的衣袖,“小姐?”
侯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正值傍晚,马车寸步难行。
黎昭让迎香带车夫先回府,自己则跟在齐容与的身后,汇入人潮。
迎香看看马车,又看看已经走远的小姐,方想起钱袋子在自己身上,她追过去,却被人潮隔开,追丢了一对男女。
临街一家辣菜馆,黎昭熟门熟路带着齐容与坐到墙角的位置,“这家小店是老字号,口味偏辣,也有清淡的,随你喜欢。”
齐容与坐到黎昭对面,接过跑堂送来的茶水,先替黎昭满上,“巧了,我喜辣。”
之后,没有点菜的意思,交由黎昭决定。
黎昭点点头,熟稔地点了几样招牌菜,又点了一道自己最喜欢的小众菜。
等待饭菜上桌的工夫里,店家赠送了一个果盘,是冬日晾晒出霜的柿饼。
不知为何,一见到柿饼,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柿柿如意。”
“柿柿如意。”
可这一次,彼此间没有尴尬,相视一笑。
齐容与坐姿随性,双肘杵在桌沿,偏头看向敞开的店门,嘴角笑痕浅浅,久久不消。
等饭菜端上桌,黎昭没有立即动筷,细细观察他的反应,“怎么样,够辣吗?”
齐容与试了几样,被辣椒粒呛到,掩唇咳了咳,无声地竖起拇指。
无辣不欢,够劲儿。
想必府中的老伙计们也会喜欢,尤其是喜欢喝烈酒的老将。
见他能够适应这种辣度,黎昭再无顾虑,执起筷子闷头吃了起来。
以往,萧承胃不好,很少食辣,宫里饮食又偏清淡,为了迎合萧承的口味,与之有共同的习性,她也尝试着饮食清淡,被打入冷宫后,为了抗寒,才想起食辣,可冷宫的伙食,哪是一个废后可以挑选的。
用过膳,齐容与默不作声去付账,被黎昭拉住。
因着情急,她没在意小节,一只手紧紧攥住男子的袖口,“我来。”
店是她选的,菜是她点的,还额外点了一道自己喜欢的,于情于理,也该她请客。
齐容与也没争抢,看着她走到帐台前,面对掌柜摸了摸自己的腰间。
空空如也。
钱袋子没在身上。
少女俏脸薄红,扭头看向抱臂站在桌前的男子。
够窘的。
她走回桌边,目光稍稍躲闪,“这家店不赊账。”
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羞赧的表情,酡颜欲滴,耳尖也充了血。
一定很热吧。
齐容与抿抿唇,迈开步子去结账,还顺便照着黎昭所点的菜,又要了一桌子,叫店里伙计送去懿德伯府。
须臾,两人并肩走在街市上,朝屠远侯府而行,黎昭觑一眼比她高出许多的青年,“想笑就笑吧。”
“笑了可就没有下次回请了。”
“”
意识到自己说得唐突,齐容与补充道:“有来有往,两不相欠啊。”
有醒酒汤和小马驹的例子在前,黎昭特别认真地给予了承诺,“我会回请的。”
青年轻轻一声“得嘞”。
路边摊上售卖胭脂的小贩见两人气度不凡,非富即贵,拿起手里头最上等的胭脂盒凑上前,“公子,为心上人买盒胭脂吧。”
朱唇粉面的少女、轩举隽爽的青年,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贩追着两人说起吉祥话,都是有关姻缘的,使得原本想要维系淡然的黎昭羞红了面颊,但并非钟意之情作祟,而是姑娘家脸皮薄,经不起这样的误会。
那双内勾外翘眼眸向上挑起,轻柔的话语带了几分小愠,“你误会了,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说罢,加快步子,越过两人走在前头。
比起姑娘家,齐容与虽感情一片空白,但脸皮厚极,并不打算向陌生人解释他们的关系,可面对有些生愠的少女,他还是给小贩提了个醒,“卖给真夫妻吧。”
今日尚未开张的小贩不甘心,与马场主如出一辙,小声嘀咕几句,传授起追求姑娘的经验,听得走在前面的黎昭耳尖愈红。
茜裙罗袜金缕鞋的佳人,娇面酡颜的样子,让齐容与不自觉发出一句感慨:“我见过最好看的胭脂色了,你手里的,差点意思。”
小贩不服气,“最好看的胭脂是何颜色?”
齐容与盯着斜前方黎昭的侧脸,琥珀眸子里有了答案。
走在前面的黎昭垂了垂眼,不知身后的男子为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恰好天边晚霞酡醉欲滴,应是他口中最美的胭脂色吧。
直至甩开那名小贩,黎昭才慢下步子,也刚好走完喧闹拥挤的长街,步入相对安静的巷陌。
袅袅炊烟自一户人家的烟囱冒出,炭火味有些呛,黎昭挥了挥呛人的味道,在薄薄的炊烟中,美眸瞠圆。
巷子的岔路口,一男子站在墙根正在解腰带。
很急的样子。
而黎昭二人,正要经过这一岔路口。
没等黎昭转过身回避辣眼的一幕,视野忽然被一只大手遮住,陷入一片漆黑。
那只大手带有老茧,是常年握刀握剑所致,磨得黎昭眼皮微痒,可她没有躲开,任那只大手的主人拉着她绕道而行,拐进一条无人无烟的小道。
视野失去光亮,黎昭步履缓慢,雪白肌肤透出粉润色泽,又是不同的绝美胭脂色。
“可以了吗?”
她不确定地问,睫毛颤颤,划过男子的手指。
齐容与带着她又走出一段,才松开手。
夜色已沉,小道两旁房屋空置无人,甫一走进,幽深幽深的,让刚“恢复”视觉的黎昭顿了脚步。
这里怪黑哩。
仰头望去,墨蓝一片,无星河铺天幕,眄睐视野里,唯有身侧的男子成为皎皎明月,“照亮”她回家的路。
没有他在,她会没胆子越过这段过于幽静的路段。
齐容与不知少女心中所想,安静地相伴在侧,依稀闻到淡淡的浅香,香气的源头与他隔了一拳的距离。
他侧头,看向黑夜中的少女,记起老侯爷的话。
你的昭昭妹妹在发光哩。
明明星月暗淡,可齐容与眼中的黎昭,明艳妍丽,的确是在发光。
第19章 第 19 章
两人静默地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 在戌时三刻抵达屠远侯府的后院。
后巷虽灯火阑珊,但比刚刚走过的小道明亮得多,视野不再受阻。
也因不受阻隔, 让齐容与发现了两侧高墙上藏有的猫腻。
北边关术士横行,自小耳熏目染, 齐容与对一些特殊标记并不陌生。
“这条巷子在作法。”
屠远侯府独门独院, 整条后巷都是侯府的,不是府中人, 哪敢招呼不打暗自作法。
刚走过幽魅的小道,又遇玄机古怪,黎昭感到丝丝寒凉自脚底窜起, 她双臂环胸, 蹭了蹭手臂,步履越来越缓慢。
齐容与转过头,盯着少女愈发苍白的脸色,关切问道:“怎么了?”
黎昭说不出话, 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竟陡然曲膝下蹲, 身体轻微摇晃。
齐容与随之单膝跪地, 揽住她一侧肩头, 将她护在自己臂弯,内双狭眸微敛。
蓦地, 侯府门内蹿出一道身影,身穿不明地域的法袍,一手掐诀, 一手摇晃拂尘,嘴里咿咿呀呀, 不知所云。
齐容与听出,这是北边关一带为人祛除邪祟的法咒。
与道教沾些关系,关系微乎其微。
更多的是故弄玄虚。
可黎昭为何会反应强烈?
随着术士现身,侯府内涌出一大批青衣小童,将两人团团围住,开始嗡嗡念咒。
人墙之外,挺着大肚的佟氏快步走来,隔着人墙声泪俱下,“昭昭,别怪婶子擅作主张,只是你近来行为异常,跟招了魔似的。婶子求高人占卜,这才布下阵法,助你摆脱邪祟附体。”
随之走出的黎蓓胆战心惊,生怕外出应酬的祖父和庶系几人突然回府,她们策划许久,只等山中无老虎这一日的到来。
嫡姐近来表现异常,淡漠不说,还总说自己有大神通,实在让人捉摸不清。
“姐姐,你忍一忍,很快就会好了。”
黎昭在嗡嗡的念咒声中抬眸,她知祖父今晚会携带庶系几人外出,只是没有想到佟氏胆大无脑至此,敢不经商量“围困”府中嫡脉。
真当自己是掌家媳了?
正当黎昭欲要起身,余光中一道刀光,穿透阑珊灯火,抛物而出,伴着刀身出鞘的摩擦声,势如破竹,直击术士面门,逼得术士连连后退,快成斗鸡眼了。
“啊,啊啊,啊啊啊。”
当后背抵在巷中一棵老树上,退无可退,术士惊慌失措,眼看着长刀袭来,他歪头紧紧闭上眼,毫无应对之力。
“砰。”
术士耳边重重一声,是长刀刺入树干发生颤动的嗡鸣声。
齐容与打横抱起黎昭,一步步走向围成人墙的青衣小童们。
怪他气场全开,凛冽乍泄,小童们自动避让,像羊群遇到成年的狼。
齐容与抱着黎昭走向跌坐在地的术士,居高临下地问:“你的术法符箓呢,御不了敌吗?”
术士在冷月淡光中抬头,认出这人身份,嘴角抽动。
他是上个月搬迁到皇城的,哪里想得到会遇上“同乡故人”。
在北边关,谁人不知小九爷的威名。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手提敌人头颅,在黄沙飞尘中一掠而过,惊艳过无数大赟边关百姓。
包括这个术士。
此刻,近距离得见威名赫赫的小九爷,术士还是被他强大的气场所震慑,一股脑兜出自己的底细。
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卖艺人。
佟氏和黎蓓对视一眼,露出慌张。
佟氏快步上前,“可、可若非邪祟附身,昭昭怎会反应剧烈?”
被齐容与抱在怀里的黎昭转过眸,身体不再颤栗,脸色不再苍白,淡淡凝睇母女二人,“不这样,婶子怎会现身呢?”
若高墙上那些古怪的标记起不了作用,他们这群藏在暗处偷偷观察的人就会自动散去,不了了之。
闻言,齐容与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确认她无恙,才将她轻轻放下。
黎昭走到佟氏和黎蓓的面前,语气淡的快要凝结成霜,“庶出谋害嫡出,可被逐出家门,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们。这个家,除了祖父,谁坐第二把交椅,婶子不清楚吗?掌家久了,真当自己是嫡媳?”
被小辈当众训责,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掌掴她的脸,隐隐发疼,怀胎七月的佟氏站立不稳,险些跌坐在地,被黎蓓眼疾手快扶住手臂。
“娘!”
“昭昭,你误会了,婶子是为了你好。”佟氏没理会女儿的关切,颤着手去碰黎昭的衣袖,却被避开,她再上前一步,双肩微耷,没了平日的泼辣,“婶子无意害你的,是见你最近行为古怪,以为你被邪祟缠身,这才请了术士,何谈谋害?”
黎昭没有买账,“故弄玄虚的术士吗?”
术士亲口承认自己故弄玄虚,佟氏无话可说,她抿抿干涩的唇,迫使自己冷静,“婶子也是受他所骗,初心是好的!”
“玄学一事,本就不是小事,在没有弄清对方底细的前提下,贸然对我施法,不顾我的安危,可以谈初心吗?那婶子的初心也太脏了。”
“姐姐!”黎蓓听不下去了,染了哭腔,“这么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姐姐不知我们的为人?我们怎会害你?”
原来是不知,如今知了,黎昭说在心里,不过,若今日借机逐他们一家出府,显然还不够火候,至少祖父那里难以交代。
再说,逐他们出府,自此不再往来,就太便宜他们了。
他们要为前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与宫里的曹柒一样,小火慢炖才够味儿。
“没有下次。”
话落,黎昭从母女二人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庆幸。
她话锋一转,继续用温柔的语气化作巴掌,狠狠掴在二人的脸上,连带着捎上那些作为“帮凶”的仆人。
“无规矩不成方圆,在屠远侯府的规矩内,尔等皆不得越雷池。雷池重地,核心所在,由我掌控。”
说着,黎昭从腰间的香囊内取出一支袖珍响箭,箭响时,大批被佟氏调离后院的护院冲了出来,为首的头目先是一愣,虽不知前因后果,但毫无迟疑地站在了黎昭身后,抱拳躬身,“谨遵大小姐吩咐!”
黎昭抬抬手,以牙还牙,指挥护院们将佟氏等人团团围住。
同样被佟氏指使去了前院的迎香也跑了出来,带着数百老伙计,站在黎昭这边,包括府中的老管家。
少女的气场,一瞬大开。
“佟氏身边的奴仆,皆发卖。”
闻言,佟氏的亲信们陆续跪地,一声声“求大小姐开恩”回荡在后巷中。
黎昭睥睨着跪地的几人,没有心软,还让老管家给佟氏、黎蓓和黎凌宕换了新的侍从。
皆为黎昭眼线。
佟氏捂住肚子气喘,浑身发抖,丝丝冷意窜上百骸,更像是身上邪祟受术法所扰的状态。
面对黎昭,她第一次生出敬畏。
看着轻松完胜的少女,作为看客的齐容与站在一旁没有插话,这是他们的家务事,该由黎昭这个嫡出掌局,若真被逾越,才是嫡出没有本事。
宫城,御书房。
在听过侍卫的禀奏,正在批红的萧承停下御笔,影子映照在御案上,笼罩住一支柿红赤玉发钗。
对于黎昭在对待佟氏母女的态度上,萧承并不惊讶,早在上次的腊月宴,他就识破了黎昭针对黎蓓的伎俩。
“齐容与也在?”
侍卫讷讷,“回陛下,侯府发生家事冲突时,小九爷是在的,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
萧承不再问话,继续批红,身体微微前倾,被烛火映出的影子更为聚拢在那枚柿红赤玉发钗上。
一旁的内廷大总管曹顺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陛下快要降到冰点的情绪,“陛下,柿红赤玉钗子最好是在春日前送出去,应景。”
冬日柿甜,春日柿涩,大赟皇朝的贵女名媛多会在秋冬时节佩戴柿纹样式的首饰,到了春日更喜桃花,夏日更喜茉莉。
萧承御笔不停,像是没有听进去。
老宦官不尴不尬哈哈腰,心里不上不下。发钗是陛下吩咐工部巧匠连夜制作的,世间独一枚,想必大多数女子都会喜欢。
陛下啊,还是抹不开面子。
站在老宦官对面的曹柒漠着眼,余光锁在被帝王身影笼罩的发钗上,有艳羡,也有苦涩。
自打认曹顺为干爹,无论御前还是内廷,她都是扶摇直上的。身份地位高了,所得俸禄和赏赐也跟着递增,什么名贵首饰没见过,可她偏偏看上了这枚材质不算特别名贵的发钗。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世俗中人都逃不过的规律。
曹柒不愿承认自己开始嫉妒黎昭,明明不久前,她对黎昭还充满鄙夷甚至稍稍有丝同情,只因那会儿的黎昭苦追天子无果,构不成她的芥蒂,而今,天子动了情。
明眼人都已知晓的事实,只有天子还拧着一股骄傲,不愿主动罢了。
可这枚发钗一旦送出,就是一段感情发生变化的节点。
广袤苍穹,细雨飞度,吹开红尘千丈。
饧眼蒙眬。
更长漏永,批阅完奏折的萧承放下御笔,第一时间瞥向桌角的发钗,凝了许久,轻轻拿起,捻转在指尖。
一向果断杀伐的他,怎会在黎昭的事上举棋不定
是因为黎淙的缘故吗?
好像是的。
他从没讨厌过黎昭,只是心怀排斥,排斥的源头来自黎淙把持兵权。
被矛盾长久压抑的心口隐隐悸动,他忽然一挥御案,几份奏折随之散落在地。
年轻的帝王,突然多了年少的毛躁。
一张脸铁青的可怕。
曹柒上前,弯腰拾起一份份奏折,双手摆放到御案上,柔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回寝安置了。”
萧承捏着发钗,指甲泛白。
**
宓府六小姐生辰礼的前一日,黎昭应长公主之邀入宫,陪长公主在内廷的马场里练习骑术。
马背上的长公主永远是英姿飒爽的,她逆着光,跨马展臂,仰头笑道:“等本宫练就些傍身的武艺,也学齐小将军,一边跨剑,一边跨个酒葫芦,去仗剑天涯。”
想起上次被自己霸占的酒葫芦,她主动提起这事儿,“回头,本宫托人为齐小将军寻个更好的。”
“适合就好。”与齐容与的几次相处中,黎昭隐约觉着此人是个超脱之人,眼中无俗物,“山外有山,银葫芦之上还有金葫芦,若他追求最好的,岂不是欲壑难填。”
“说得有理。”长公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人生久久,有的是机会偿还人情,寻不到合适的酒葫芦,就先欠着呗。
与黎昭的每次相处,长公主都会感到通透几分。
这般好的女子,弟弟若不珍惜、不争取,很快就会被他人抢走。
“昨儿听母后说,陛下最近不爱笑了。”
黎昭听出撮合之意,故意板起脸,“殿下,咱们之前谈过的。”
长公主拍拍自己的嘴,“看我,又咸吃萝卜淡操心。”
是啊,缘分没必要强求,自由的鸟合该远离金丝笼,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长公主陷入矛盾。
蓦地,马场外传来一道轻渺的问话,幽幽,悠悠。
“朕也想听听,你们之前谈过什么?”
两人寻声回头,一个眸子一亮,一个眸子一黯。
长公主跳下马匹,将之拴在木围栅栏上,朝闲庭信步走来的帝王招招手。
黎昭例行请安,没承想会在马车遇见,“臣女见过陛下。”
可那温和的嗓音,让她感到一阵陌生。
听起来,他心情不错?
不是黎昭听觉多敏锐,而是那语调过于舒悦,舒悦的有些刻意。
黎昭恍惚记起,萧承上次以这样的语气与人讲话,还是对一位隐世大文豪。
后来,这位文豪被萧承说服,放弃隐世,接任了国子监祭酒的职位。
萧承也算三顾茅庐。
长公主同样察觉出异样,细细一琢磨,某人是想通了,不再别别扭扭?
长公主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弟弟放低身段去哄姑娘的样子,但还是偷偷笑了。
萧承的一句话,能让两名女子同时品出猫腻,足见他的语气有多不寻常。
随圣驾而来的宫侍自动避让,留萧承与两名女子隔着木栅栏相对。
黎昭曲曲膝,“臣女就不打扰陛下和殿下谈事了,这便告退。”
说着,就要跨出栅栏,逃之夭夭。
眼前却多出一枚柿红色的赤玉发簪。
黎昭不解其意,不自觉看向那人,不禁想起齐容与送她的手编花,还有那句“柿柿如意”。
萧承攥了攥另一只空拳,似在自我消解什么,他摊开捏钗的手,情绪难辨,“送你的。”
这下,别说黎昭,就连长公主都觉得既尴尬又突兀。
都没铺垫的吗?
未免太直接了。
长公主扶额,无奈于弟弟对感情的生疏。
不像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
看着精美绝伦的发钗,黎昭意识到,眼前的男子是在示好,联想近来一段时日他的异常举止,黎昭无奈又不耐,“无功不受禄,请陛下收回。”
萧承沉默,下颌绷紧。
谁能晓得,冷清的天子迈出这一步有多艰难,被小姑娘一句话回绝后,那本就不确定是否坚固的壁垒没有轰然坍塌已是奇迹。
长公主在旁晃了晃黎昭的手臂,“圣意哪有收回的?昭昭收下便是,不必多心。”
一支钗,对皇帝陛下而言算不得什么,就是一整座玉石矿山,也不过是抖一抖袖子的事。长公主想劝黎昭以平常心对待,坦然受之,可黎昭像是个木鱼疙瘩,不为所动。
亦如昔日的某人,面对黎昭的纠缠围攻,不为所动。
“臣女无功不受禄。”
放眼整个大赟,除了黎淙,还有谁敢忤逆圣意?
如今多了一个黎昭。
这对爷孙还真是皇室的“克星”,长公主偷偷觑了一眼栅栏外的弟弟。
也只能帮到这儿了,再劝下去,自己跟黎昭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可正当长公主想要带着黎昭跨过栅栏准备离开时,栅栏外默不作声的男子突然抬手扣住了黎昭的手臂。
修长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迫使黎昭停了下来。
“陛下?”长公主惊讶回头,哪里会想到,一向有分寸的弟弟会不顾少女挣扎,强行将人拉向自己身边。
“皇姐先行回寝宫,朕与黎昭有私事。”
萧承背对愣在原地的长公主,长腿跨过栅栏,将黎昭带回马场,几分强势,不容黎昭挣脱。
马场很大,是工部诸员按着山水田园所建,青山斜径、泉水激石,应有尽有,即便冬未央,外头草木稀疏,这里已褪尽萧索,绿意盎然。
翠微起伏的小山上栽种了各式奇异植被,枝条袅娜,浮翠流丹。
萧承桎梏着少女,大步跨上山坡,留一众侍卫在山脚下,不准他们再行跟随。
黎昭趔趄几步,险些跌倒,被萧承扶了一下腰。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黎昭使尽全力挣扎,俏脸憋得通红,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桎梏。
“你放开我!萧承!”
直呼天子名讳,乃大不敬,可萧承听来,顺耳多了。
“终于不跟朕客气了?”
黎昭蹲在地上,试图增加双脚与地面的摩擦,被握住的手臂被迫高高抬起,衣袖垂落,露出白晃晃的肌肤。
萧承瞥一眼山脚下不敢抬眸的一众侍卫,又看向蹲在地上满脸不耐的少女,想起她少时耍赖皮就是这般摸样,心头一软,松开了手。
得了自由的少女失去平衡,跌坐在地,双手撑在身体一侧,见面前伸来一只手,并不买账,坐在地上扭头不理。
山下全是侍卫,又身处皇宫,跑是跑不了的,她索性坐着不动,兵来将挡。
反正心防足够坚固。
施以的关心没有得到回应,萧承收回手,两只大袖迎风鼓起,青衫融入翠微中,三分温厚,七分清冷。
对黎昭的无可奈何,让他第一次正视一个事实,曾以为的排斥,是蕴含纵容的。
纵容她的一次次靠近。
萧承蹲下来,也是第一次抛开矜持,盘腿坐在草地上,面对扭头不语的少女。
“别较劲了,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挑,带着迟来的耐性,温润如春风。
可春未到,春风何以先至?
黎昭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行为古怪的帝王,没觉得荣幸,哪哪儿都别扭。被冷落久了,已无力招架温柔。
况且,这份温柔太过刻意,与自然搭不上边儿。
“臣女没有较劲,是真的累了,不想纠缠陛下了,也不想与陛下纠缠了。”
第一个不想,是放弃一段情。
第二个不想,是排斥一个人。
可萧承像是没有听懂,依旧盯着黎昭。自小经历内廷的勾心斗角、外廷的腥风血雨,已练就的意志力,不会轻易因挫折萎缩,在他的认知力,没有过不起的坎儿、解决不了的难题,一切皆可迂回。
“好,累了就歇歇。”
黎昭有种一拳砸进棉花的无力感,她爬起来,拍拍衣裙,居高临下地看着席地而坐的帝王。
有什么在发生变化。
一人的疏离和不耐,激发出了另一人的念旧和耐性。
看着少女跑下山坡,离开马场,萧承仍坐着不动,表情淡淡的,不见波澜起伏,可到底心境发生了改变。
第一次直面内心压抑的情感。
第一次后悔。
第一次想要弥补过往。
第一次在情爱中生出欲望。
这些,都与黎昭有关。
一袭青衫慢慢仰躺在草地上,双手枕着后脑勺,终于不再端着帝王的老成,有了年轻人的朝气。
可这些,与黎昭何干?她只想逃离。
从离开马场山坡的那一刻,少女始终没有回头,径自跑出宫门,乘车去往收拾铺,拿到了先前预定的首饰头面。
华胜、步摇、珠花、簪子、发笄,皆是荷花样式。
哪里土气了?
分明是有些人故意歪曲,不懂得欣赏。
可有人懂啊。
想到齐容与,黎昭记起回请的事,于是在回府后,字斟句酌了好半天,拟好一封请帖,拿在手里反复斟酌,才派人送去懿德伯府。
替主子收下请帖的是一名七八岁的小童,颈戴项圈,圆头圆脑,是齐容与偶然收留的流浪儿,取名齐轩。
圆头小童揣好请帖,背手走进二进院,身形极快地躲过一双袭来的手。
偷袭的老将扑个空,骂骂咧咧踢了齐轩一脚,“揣了什么?”
齐轩扯扯眼皮,蹦跳着扭起胯,“就不告诉你。”
老将从腰间取出烟杆,作势要抽小童的屁股,“老子都听见了,是屠远侯府的嫡姑娘送来的请帖,邀咱们少将军出府一聚。”
老将嘿嘿一笑,扬了扬颏,“快用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给夫人写信报喜去。”
“报什么喜?”
一道上挑的声音从垂花门传来,两人寻声望去,见一袭锁子甲的齐容与单手抱着头盔走进来。
俊朗的面容上,多了一处淤青。
微添战损,瑕不掩瑜。
刚刚操练完的青年有些疲惫,瞥一眼鬼鬼祟祟的小童,抬腿就是一脚,“报什么喜?藏了什么?”
小童揉揉屁股,跑远了些,站在廊道的雕花木栏上大声阅读起请帖的内容,吸引了一众光棍子。
起哄声此起彼伏。
口哨声婉转不绝。
齐容与将头盔抛给抽旱烟的老将,撸起袖子,去追将请帖倒背如流的小童,“找打是吧!”
小童撒腿就跑,被健步逼近的齐容与拎住后脖领,抡出府邸。
青年捏着请帖,一目十行,确认不是小童编撰的,莫名加速的心跳才平缓下来。
可心跳才平缓,双耳耳尖又不受控制地红了。
没理会起哄的众人,他转身回房,以脚跟带上房门,再次摊开请帖,这一次,他读得很慢,一字一句,反反复复。
内双的眼眸如遇拂晓,渐渐璀璨,愈发煦媮。
眼底飐滟阵阵。
可初生的涟漪,虽绮粲缱绻,却不易察觉。
青年只是觉得身心舒畅,疲惫全消。
他写好回贴,应下邀约,亦是反复斟酌用词,重写了一遍又一遍,才亲自送去了屠远侯府。
两人敲定在后日傍晚见面。
深夜,齐容与沐浴更衣,敞开的中衣下,是健硕有型的胸膛,他慢条斯理系好衣带,胡乱擦了擦半干的墨发,正要睡下,门外传来禀奏声。
是老将的声音。
“宫里来人了,陛下请少将军即刻入宫。”
漏刻指向亥时三刻,都快子夜了。
没做多想,齐容与换上官袍,大步流星去往马厩,牵出那匹名叫“风驰”的骏马,跨坐奔驰,汇入夜幕中,撇下前来送信的小太监。
没得到赏钱的小太监努努嘴,觉着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将军不上道。
甭管多高的门第,哪户人家也不会亏待前来送信的宦官,毕竟他们最容易给人穿小鞋。
宫阙之内,经由层层通传,齐容与阔步走进灯火通明的御书房,躬身行礼。
“末将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深夜传唤,有何吩咐?”
坐在御案前的萧承抬起脸,看向清风朗月的青年。
这个被自己选中、用于制衡黎淙的年轻武将,有着超乎常人的好心态,这一点得到了他的欣赏,也是他决定重用这个人的原因之一。
既为杀手锏,理应礼待。
既要礼待,就要有商有量。
抬了抬手,萧承请青年入座,也不拐弯抹角,问道:“爱卿老大不小了,家中可为你定了亲事?”
齐容与一愣,显然没料到帝王深夜传唤他,是为了谈论婚事。
他坦诚相告,至今尚未定亲。
萧承状若有所思,片刻笑道:“朕这里有个合适的人选,想要介绍给爱卿,不知爱卿有无成亲的意愿?”
第20章 第 20 章
听得天子有合适的人选, 齐容与明显一愣。
皇家说亲,赐婚居多,一旦圣意下达, 别说尚未婚配的男女,就是冤家仇人, 也要奉旨缔结连理枝。
青年当即起身, 躬身抱拳,“谢陛下关怀, 但末将生性粗野,收心不够,还未立业, 不宜成家。”
“成家立业, 家在先,业在后,爱卿弄混了。”萧承摆摆手,示意宫人展开一幅画像, 画上女子柳亸花娇,温婉柔美, 正是工部尚书宓然的嫡六女, 宓湘芷。
天子和和气气, 有商有量,看在曹顺和曹柒眼中, 又有另一番意味儿。
在朝堂之上,陛下虽性子冷,但对待贤能, 会表露出温厚的一面,而棋逢对手时, 尤其是可敬的对手,通常会先礼后兵,只有面对厌恶亦或排斥到一定程度的人,才会疏冷慑人。
齐容与是陛下的座上宾,自然属于第一类人。
御书房内熏香氤氲,自地台两边的双耳青铜炉飘出,缭绕在帝王周遭,为其蒙上一层蒙蒙薄雾,仿若托举天子登云端,手缠红线,操控世间姻缘。
不过一句口谕的事儿。
齐容与瞥一眼宫人展开的画像,耳畔是曹柒对宓湘芷的介绍。
“与小九爷一样,六小姐是家中幺女,备受尚书大人宠爱,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富有才情,乃皇城贵女典范。”
坐在上首的萧承笑道:“爱卿前不久一战成名,宓老尚书对你赞不绝口,有意安排爱卿与自家女儿相看,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画像也见了,品行也作保了,就看当事人是否有意愿。
曹柒收起画像,意味深长地睇了一眼齐容与,也有点期待他的回答,毕竟近些日子,由宫里眼线传回的有关黎昭的消息里,都与齐容与沾了些关系。
天子有无妒意,曹柒琢磨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喜欢未雨绸缪,但凡决定做一件事,就会事先清除掉所有路障。
齐容与无疑是近来与黎昭走动最频繁的外男。
就看这位名声鹊起的年轻武将,是否也是世俗之人,碍于帝王威,草草接受一门亲事。
萧承单手搭在御案上轻轻敲打,静静看着身姿挺拔的青年,将其归类到同国子监祭酒一样的贤能之列,自然比对待旁人多了些耐心。
静默片晌的青年再次作揖,掷地有声道:“末将自小生长在胭脂味浓的总兵大院,身边有太多外表光鲜、背地抹泪的妇人,她们或是妻或是妾,皆不得家父喜爱,在后院望穿秋水,蹉跎韶华,红颜枯萎。在末将浅薄的见解里,女子与男儿一样,若怀揣抱负,也可发光发亮,而不是赌一场盲婚哑嫁,用丈夫的宠爱维系余生。将心比心,若婚前做不到两情相悦,末将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耽误任何一位姑娘。”
这一刻,青年剖开的是自己对姻缘的理解和憧憬。
憧憬的是两情相悦,相守一生。
闻言,萧承微弯的眼尾渐渐趋于平缓,被灯火拉长,投下暗影。
敲打在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深深凝睇收起玩世不恭的青年,忽然无话可说。
只因齐容与对待感情的心,太过纯透。
到底不是唯利是图之流,萧承自嘲哼笑,低低沉沉,没了强买强卖的心思。
是自己急功近利,在对比之下,输个彻底。
该反思吗?
若齐容与真的喜欢黎昭呢……最好是自己多心了。
“罢了,爱卿依着自己的心意寻觅良缘吧。不过,明日还是要替朕去一趟宓府,为六姑娘递送上一份生辰礼。”
这是事先与宓老尚书商量好的,只为让一对男女有个相看的机会,即便“撮合”在半途中断,贺礼还是要送上的。
齐容与微僵着面容应了下来,已忤逆圣意一次,不能接连忤逆了。
见好就收。
等齐容与携着贺礼离开,萧承屏退宫侍,只留曹顺一人在旁。
在面对相伴二十年的大伴,萧承不再端着帝王之仪,仰头靠在宝座上,笑叹了声:“朕头一次做雷声大、雨点小的事。”
曹顺笑眯眯道:“因为陛下时刻以大局为主,加之惜才,不愿为了私事,破坏君臣情谊。”
在制衡黎淙上,齐容与可是一张底牌,背后拥有七十万雄兵,陛下重视得很,断然不能委屈了人家。
听完老宦官的分析,萧承朝他招招手,拿起御笔在他脸上打了个叉。
“诶呦呦,陛下啊”
老宦官挤眉弄眼,既谄媚又哭笑不得。
这个叉,无疑是帝王的回复。
分析有误。
**
齐容与离开宫城,在无人的街头纵马驰骋,若腰间有酒葫芦,他很想灌几口酒。
从少年起,他时常从父亲口中听说天子的事迹,对天子既欣赏又佩服。九岁御极的小皇帝,敢于对抗当时兵马强壮的大笺,这份胆魄,自古君王有几人?
是以,在接到密旨时,他义无反顾想要辅佐明君,此刻亦然。
陛下对他,也是以诚相待的,透露了许多权谋上的计划,包括即将重用谁、削弱谁。
只差一岁的他们,是惺惺相惜的。
可今夜,齐容与从萧承身上感受到敌意,来自儿女情的敌意。
换作其他人,或许会当机立断,主动断了与黎昭的往来,以免君臣产生隔阂,可他好像做不到。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加速行径,风驰电掣。
夜阑广袤星空下,鲜衣怒马远离红尘的青年躺在屋顶上独自喝闷酒,耳边回荡着天子的哂笑,眼前浮现的是手提金缕鞋的少女。
一枚老蜜蜡的玉佩自腰间滑落,悬在斜向下的瓦片上,流苏微微扬起,在他心头引酥麻。
一壶酒下肚,他鲤鱼打挺,在一轮弦月的做衬下,纵身跃下屋顶。
刀出鞘,寒光冽,刀花飞舞,行云流水。
一套刀法过后,恢复淡然的青年在晨风中昂首站立。
天明了。
一大早,亲自喂完小马驹的黎昭走出马厩,瞥一眼站在马厩外低头不语的黎蓓,没有顺坡给彼此缓和的余地。
早已不想与之虚与委蛇,没必要再笑盈盈接受对方的服软和歉意。
见黎昭招呼不打,黎蓓这才着急,“姐姐”
“清早冷,回房去吧。”
黎蓓不甘心,小跑跟在黎昭身后,邀她一同用膳。
“不了,我今日要去宓府一趟,太忙了。”
黎昭甩开苍耳似的黎蓓,简单用过早饭,乘马车赶赴宓府之约。
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她没带侍女,身边只跟着一名车夫。
两人等在宓府外,黎昭只身携礼走进宓府大门,刚一进门,就被热闹的气氛团团包裹。
宓府小辈多,每走进一个女宾,就有一个小童牵着女宾的手去往花园那边的水榭。
潺潺流水小石墩,黎昭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女娃娃的牵引下,穿过溪水步入二层水榭。
皇城闺秀云集,名贵胭脂飘香。
黎昭在一片温声细语的寒暄中,小小体验一回人情世故。
因着祖父的关系,她在闺秀中名声极大也极差。大多数想要入宫为妃的闺秀都不愿招惹她,只有宓府的小姐还算热情。
宓老尚书虽与黎淙是至交,但八面莹澈,人脉广,府中女眷又出类拔萃,出风头是常事。
光鲜亮丽名气大,自然会吸引到手帕交。
黎昭没有手帕交,唯一的好姐妹还背刺了她。
看着三五成群的女宾,黎昭极有自知之明,与府中六姑娘 道了几句客气话后,就由之前的小童引路,前去拜见家主宓然。
走在镂空花格的单面廊上,黎昭沿途欣赏廊池中五彩斑斓的锦鲤,等注意到前方小跑而来的身影时,已被那人撞了一下肩,身形微晃。
那人脚步匆匆,没有回头,亦没有道歉。
领路的小童挠挠额,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
今日女宾众多,大半携着婢女而来,想是哪户人家不懂规矩的粗野婢子吧。
小童没向黎昭解释,因自个儿也闹不清楚。
作为客人,黎昭更不清楚此人的来历。她迈开步子,继续欣赏池中鲤,全然没注意到被撞的肩头上赫然多出一条小青蛇。
**
女眷的生辰礼,身为家主的宓老尚书自然不会露面,今日逢休沐,老者歇在府中,正在与一位贵客下棋。
被白子团团围住,老者皱皱脸,“你这后生,棋艺是高超,但太具锋芒,不懂审时度势,一味攻击,不给自己留后路。”
说着,老者擅自移动对方一颗白子,又行了一颗黑子,那一片黑子的局势瞬间化险为夷,“你看,这样多和谐。”
老者一再悔棋,让被迫放水的齐容与无奈又好笑,“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这是最好的局势。”宓老尚书捋捋须,也不在意被后生看出是在倚老卖老,“可攻可守,方能游刃有余,记住了?”
齐容与也不死犟,点了点头,“记下了。”
他一早奉命来送贺礼,为了避嫌,想要当即离开,却被老家主拉住胳膊,带去客堂,说什么也要切磋几局。
这时,仆人来报,说屠远侯府的嫡姑娘来给家主请安。
宓然让仆人将黎昭请进来,等待的工夫,与忽然心不在焉的齐容与哼哼道:“要不要再来一局?”
“不了,前辈棋艺精湛,晚辈自愧不如。”
老者坦然受之,“老夫的手下败将,都会有此感慨。”
齐容与笑笑,唇红齿白,笑意明快,映入老者眸中,又多了几分好感。
可惜与自己的幺女无缘。
见一身紫裙的黎昭随府中小童走进来,宓然捋捋须,玩笑道:“老黎生得那么丑,孙女倒是水灵漂亮。”
黎昭没想到会偶遇齐容与,先是朝着老者欠身问安,随后又朝青年欠身一礼。
齐容与起身,双手握住自己所坐的靠椅,稍稍转向黎昭,请她入座。
两人目光来回交错,什么也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话。
可正当黎昭再上前一步,一侧肩头忽然传来疼意,整个人栽倒下去,幸被齐容与扶住。
被扶住的少女绵软如柳絮,倒在男子怀中,疼痛的肩头渗出血迹。
“疼”黎昭按住渗血的肩头,小声呢喃。
宓然大惊,看向小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快去传侍医!”
小童错愕不已,“啊啊”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扭头先去传侍医。
齐容与扶着黎昭坐到椅子上,细细观察她发白的脸色、发紫的唇色,心口一震。
中毒了。
依据自己多年风餐露宿的经验,黎昭像是被毒物所咬。
必须马上查看伤口。
不知侍医还要多久才到,伤势不容耽搁,否则很可能废掉一条手臂,甚至毒发身亡,齐容与看向一脸急色的老者,“麻烦前辈先行避让。”
“啊?”
“请。”
看青年一脸严肃,宓然深知不容耽搁,立即走出客堂,轻轻带上门,亲自守在门外。
齐容与摸了摸黎昭发烫的脸蛋,没有解释什么,只道了句“得罪了”。
旋即,扯落了她胸前的双耳结。
齐胸裙随之下落,堆叠在腰间。
意识混沌间,黎昭感觉左侧肩头一凉,她扭头看去,快要麻木的身体一颤,雪白的肌肤透出粉润。
她甚至不知趴在她肩头吸血的人是谁。
“不要”
齐容与吸出一口毒液,吐在棋桌下的水盂里,又拿起棋桌上的茶汤漱口,再次趴在黎昭的肩头,薄唇贴住两处牙印,用力吸吮。
许是毒液渐渐清除,黎昭恢复些意识,她认出这人的身份,不自觉舒口气。
潜意识里,觉着齐容与是君子,不会趁人之危。
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在齐容与再次靠近时,主动撩开搭在那侧肩头的全部长发,将莹润光洁的肩头呈现在青年眼前,以方便他行事。
齐容与微顿,眼中是少女将长发撩到另一侧肩头的画面,说不出的震撼,可他无暇顾及,闭上眼,再次吸吮那处伤口。
没有发丝遮挡,唇与雪肌完完全全的契合。
黎昭感受到一丝巨疼,她攥紧堆叠在腰间的长裙,微微扬起散发清香的颈。
等到身体恢复知觉,黎昭突然扣住齐容与为她穿衣的手,嗫嚅道:“我自己来。”
齐容与立即退后,转过身耐心等待,可绝佳的耳力,还是捕捉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声。
等宓然带着侍医叩门而入,屋里的一对男女分坐棋桌两侧,默默无言。
侍医观黎昭气色虽苍白,却没有中毒的迹象,先为其把脉,确认无大碍后,独自去煎药。
宓然通过小童的详细描述,已锁定了那个陌生面孔的女子,可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有人想要在宓府毒害黎昭,大有借刀杀人亦或离间两位家主的嫌疑。
这事非同寻常。
“彻查。”宓然一拍桌子,嗓音浑厚。
看黎昭服用过汤药,已无大碍,齐容与将心中所想认真分析给老者。
观黎昭肩头的牙印,几乎可以肯定是蛇的毒牙,能让受害者被咬时毫无察觉,基本锁定是一种袖珍青蛇。
只要毒液能及时吸出,被咬者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虚弱几日。
这种蛇在大赟极其罕见,观赏性强,多养在喜蛇的权贵家中。
宓然点点头,“那老夫就着手去调查,朝中何人喜欢养蛇。”
齐容与提醒道:“也可能是借刀杀人。”
“嗯,老夫会斟酌。”
从宓府离开,黎昭没有乘车,和齐容与慢慢走在午日的深巷。
黎昭没有询问齐容与为何出现在宓府,这是他的私事,与她无关,只是既然遇上,又逢休沐,择日不如撞日,黎昭想要提前回请,也好一并报答他今日的恩情。
想起适才清毒的场景,她又不可抑制红了脸,不敢与之对视。
齐容与没有点头应下,考虑到她需要修养,便以玩笑的口吻道:“改日吧,等你养好身子,请我吃顿丰盛的。”
不想让姑娘家难堪,从头至尾,他没提一句宽衣解毒的事,也没有迂腐地主动要求负责。
事急从权,黎昭的反应已说明她没有拘泥小节。
毕竟命比什么都重要。
另一边,快要被宓、黎、齐三大府邸全城通缉的女子头戴兜帽悄然出现在一座私宅前,她有规律地叩了几声门。
宅门被人缓缓打开,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确定没被人跟踪?”
“确定。”
“进来吧。”
女子跟了进去,摘下兜帽,跪在开门之人的面前,“主子,奴婢不辱使命。”
“失手了,还叫不辱使命?要了黎昭的命吗?”那人慢慢转头,正是出宫替天子办事的曹柒。
女子察觉出异色,立即砰砰磕头,“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主子开恩!”
曹柒坐到火炉旁,畏寒的她手捧汤碗,学着天子的语气,淡淡道:“下辈子去享受苦劳吧。”
说着,从汤碗底下抽出一把薄如树叶的刀片,划向女子脖颈。
擅长替主子们收拾烂摊的她,对处理尸首熟能生巧。
她背对倒地的女子,眼底映出炉中火焰,一簇簇燃烧。
回宫的路上,曹柒见临街的摊位上有售卖柿饼的,便从一箩筐中挑了一个最好的,包在绢帕里,装进衣袖中,眉眼温柔道:“陛下是喜欢吃柿饼的,但胃不好,每次最多吃一个。”
小贩是敢怒不敢言,买一个,挑了半个时辰!
曹柒入宫后,径自赶往御前,禀奏了许多关于宓府办宴的事,只字没提柿饼,也不敢贸然拿出来。
听闻黎昭也去赴宴并中了毒,萧承蓦地抬眼,“可脱险了?”
曹柒像个局外者,如实道:“毒液清理得及时,黎姑娘已无碍。”
萧承紧绷的脸才有所舒缓,却又听曹柒轻声道:“是齐小将为黎姑娘宽衣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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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黎昭调养好身子,与齐容与约在下一个休沐日见面。
正月过后,白日渐长,天气开始回暖,黎昭站在铜镜前选了一套粉衣白裙,搭配水粉首饰,明快中透着清新。
收拾妥当,她带上车夫去往约定的饭庄,既然齐容与提了要品尝丰盛美食,她就不能扫兴。
黎昭选的饭庄并非奢华的酒楼,而是坐落在犄角旮旯的另一家老字号,菜品丰富,是祖父推荐给她的。
黎昭提前到场,坐进二楼雅室,将备好的谢礼藏在桌子旁的低矮架格里。
饭庄不大,生意却红火,这间雅室还是黎淙托关系替孙女预定的,既要请客报答恩情,自然要大大方方不扭捏,以显示诚意。
黎淙没插手,放任孙女自行报恩。
想到齐容与,少女倍感轻松,谁不喜欢跟清风朗月的人打交道呢。
只是,从晌午等到申时末,都未见那人现身。
快到傍晚了。
被跑堂问了不下十次,是否要上菜,黎昭都只是摇摇头,眼底流露一丝不确定,不确定齐容与何时才会赶到。
她信任他,一定是路上耽搁了,不会无缘无故失约。
“再等等。”
残阳如血霞漫天,被突然召唤至御书房的齐容与久等不见帝王现身,眼看着天色渐晚,宫人开始燃灯,他有些坐不住了,朝候在御书房的曹顺耳语几句,不等曹顺做出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昂藏轩举的身姿融入夜风中。
在盏盏灯火汇成线的甬道上,他奔跑起来,没有顾及天子是否会不满,也顾不上天子召唤所为何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希望黎昭还没有离开。
灯火大亮的饭庄内,微服出宫的萧承默默坐在黎昭的隔壁。
黎昭等了多久,他就留了多久。
他知黎昭倔强,可这份倔强已转移给了别人。
搭在膝头的双手慢慢收紧,他站起身,越过曹柒走了出去,来到黎昭的雅间前,轻轻一推,站在门口唤了一声“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