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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对抗


    崔妩不愿意相信谢宥真的死了, 她曾派人悄悄去上清宫打探消息。


    听说确实有一具棺椁从上清宫抬了下去,要运往季梁谢家去,听说上清宫掌教痛失爱徒, 伤心吐血,见不了任何人。


    于情于理,谢宥都不可能再活着。


    崔妩终究没能留住他。


    此刻,她站在谢宥在杭州府衙所住的屋子里,屋外下着雪, 屋里阴惨惨地暗。


    一切的痕迹都在证明,这里曾经有人住过。


    谢宥好洁, 见不得书案杂乱, 就算口供卷宗堆满了桌子,也一定会归置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书册摊开放在桌上。


    桌案上放着一块半新的帕子,是崔妩从前用的。


    她有好多这样的帕子,有时候只用一次就不知道搁哪儿了,大概是谢宥看还新, 就随身带在了身上。


    两个人过日子,就像水和面,渐渐就揉在了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


    这手帕被随手搁在这儿, 那个人大概以为自己只是去一趟弥天殿, 探听些消息就会回来,继续稽查盐案, 可没想到……


    他不会回来了。


    鼻尖酸意蔓延, 崔妩深吸一口气,继续翻看目之所及的一切。


    一旁的木箱里, 是他的衣物、玉佩、金鱼袋、书信……


    能看到的东西都堆了进去,崔妩还去找着他留下的一切的东西,连书案旁的字纸筐也没放过。


    崔妩慢慢将筐里纸展开,寸寸抚平,是阿宥的字迹,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几笔可疑的口供,几笔有问题的账册……


    可她很有耐心,将这些纸叠好,等打开到其中一张,她的手忽地一顿。


    指尖摸上突然出现的“阿妩”二字,崔妩像被扼住了喉咙,张着嘴却仍旧呼吸不上来,痛苦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概是他在案前忙碌时随手写下,不是什么线索,只是心里想到,就写了下来。


    可这无意写下的名字,却让崔妩情绪再一次决堤,那头名叫“悲哀”的巨兽终于追上了她,将她一口吞吃下去。


    崔妩眼前模糊一片,拦不住的眼泪咂在纸上,模糊了字迹。


    这世上再没有他了。


    可她又能怪得了谁。


    江南没有哪一个冬天这么冷过,就算裹着厚裘待在屋中,也像沉进了寒冷彻骨的海水中,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


    收拾完东西,崔妩坐在书案前,听着外面不断炸响的鞭炮声发呆。


    这么多日了,阿宥一次也没来过她的梦里。


    他不肯原谅她。


    嘎吱——


    门被推开。


    是阿宥回来找她了吗?半昏半昧间,崔妩带着荒唐的期待看过去。


    妙青


    看向书案后瘦削青白的人影,道:“娘子,寨主请您过去。”


    声音轻得好像怕呵一口气就要将她碰碎了。


    崔妩木了一下,才有反应:“知道了。”


    将干裂的脸揉出活气,崔妩抱起木盒走出去,寒风一吹,她已经恢复了几分清醒。


    人死不能复生,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伤心过了就好,最好再忙碌些,没空去想那个已经被她舍掉的人。


    晋丑撑着伞,看她抱着木箱走出来


    他走上前为她撑雪:“今夜祝寅他们割了些牛羊肉,晚上腌了肉烤着吃,你也来吧。”


    “好啊。”


    她一笑,扯痛了干涩面庞。


    晋丑本以为她会拒绝,深情如许,不该闭门不出,独自消解愁绪吗?


    他忍不住问:“你真的没事?”


    崔妩摇头:“事已至此,伤心总难免,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太清楚了,时间只要足够久,万事都会过去的。”


    她自己能开解自己,晋丑便不再说。


    摇晃的马车里,崔妩还抱着木箱在发呆。


    “你还在想谢宥的事?”


    “我不止在想他的事,也在想自己的出路。”


    “出路?”


    “不错……”


    既然赵琰已经登基,谢宥也死了,无人把江南的事说出去,崔妩心中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这个计划能够避免百姓深陷战火,抛弃江南这艘朽烂的大船,那群藏污纳垢的官吏,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要,早晚这些人统统都得沉到西湖里去喂鱼。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得忌惮着上清宫。


    阿宥的那位师父,上清宫掌教,他既亲自出山营救,一定对自己的徒儿格外看重。


    现在阿宥死了,不管是追查他的死因,还是为他报仇,这位有本事于万军之中取她首级的掌教都是祸患。


    他要真生杀心,崔妩留在江南绝跑不了,但若到季梁去,成了公主,掌教就不能轻易杀了一位皇室之人。


    上清宫不是一个江湖门派,是世代皇帝替身修道之所,杀了她,赵琰和荣太后一定会过问。


    将一切盘算清楚,崔妩算是有了跟方镇山开口的底气。


    北风灌满了沉默的缝隙。


    不经冻的南方人都在猫冬,饭点一过,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孤单碾碎冰雪。


    本以为今年的雪只会稀罕地下一两日,但一连几日都不见停下,屋顶积成了雪白,杭州城银装素裹,好似为谁戴孝,呜呜寒风更不知为谁哀哭。


    她长出了一口气,“大过年的也不见外头有人。”


    晋丑道:“这么冷的天,没厚衣服的都缩在一起,有钱裁厚衣服的人不爱出门。”


    谁也没有留意的时候,一袭道袍闪出了马车之中。


    拂尘点住刚要动的晋丑,未出窍的剑抵住了崔妩。


    见到来人,崔妩并不意外。


    “你是阿宥的师父,玉微真人?”


    道人点头:“你眼力倒好。”


    崔妩第一次见到这位掌教,他须发皆白,瘦削身形上罩着一件宽大道袍,瞧着却寒气不侵,是有别于素玄兵的逍遥落拓。


    玉微真人抖剑出鞘:“你杀我徒儿,今日我来取你的性命。”


    崔妩摇头:“阿宥不是我杀的,我并未刺中要害,还点了他的腧穴,想让他假死留住性命,可你却带走了他,终究事与愿违罢了。”


    玉微真人愣住,而后又道:“就算如此,你纠结漆云寨和官吏造反,也是该死!”


    “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想杀我,但你不能,我是先帝封的卫阳公主,是宗室之人,皇帝是我弟弟,太后是我阿娘。”


    崔妩说着,从木箱里翻出圣旨,展开给他看。


    晋丑听到她的话,皱起了眉。


    她是公主?他怎么不知道。


    也怪蕈子没来得及送出消息就被盯上,不过传没传到,眼下无甚差别。


    掌教将圣旨扫过,只问:“那又如何?”


    崔妩无比冷静:“我已经告诉过别人,若我死了,上清宫掌教就是凶手,就算我想造反,我弟弟和阿娘也不会放过上清宫,真人,你要用上清宫那么多弟子来赌吗?”


    掌教几十年的养气功夫,今遭遇到了对手,他须发无风自动,咬牙笑道:“我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你这么狠毒无情的女娃子,也该我徒弟命里有这一遭,跌你手里。”


    “掌教过奖了。”


    “那老道再问你一句,你嫁我徒儿,为何心不向他?”


    “我想救他,既救不成,便万事休矣。”


    见他要走,崔妩身子往前倾:“我也问一句,阿宥是否还活着?”


    掌教阴冷一笑:“不然,我怎会提‘报仇’二字。”


    崔妩重新靠回车壁:“掌教保重。”


    “不要以为躲过一时就一世无恙了,老道还会盯着你。”


    点在晋丑身上的拂尘移去,掌教如出现那般,又拂袖离开了。


    “你知道他在等什么吗?”崔妩眼眸晦暗。


    “他在等漆云寨揭竿造反,靖朝不再认你的公主之名,他就会动手杀了你。”


    “不错。”


    —


    马车行停,方镇山已经等在堂中。


    崔妩让妙青将木箱抱回自己屋里,走进堂中。


    见她终于从衙门回来,方镇山道:“又去怀念旧人了?”


    崔妩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下,肺腑很快升起一片暖意。


    “念不念的,都已经不在,收拾干净东西就不会去了,你找我是打算说揭竿的事?”


    “不错,算算日子我的人该把消息告诉叶家那相好了,就算她不忍心我们的人也会帮她动手,就这一两日,北方就要彻底乱了,方定妩,你的雄心壮志可恢复了?”


    方镇山站起来,真有气吞山河之势。


    崔妩态度却有些懒散:“我的志向从没变过,但是……我想登上帝位没有那么容易,阿爹,你确实搅乱了西北局势,我们现在固然可以称王,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为什么?”


    这几日,崔妩也不是光顾着伤心,她先前不了解漆云寨和弥天教乃至江南百官,这几日她把漆云寨里外了解过,握着的那些官吏罪证理过,阿宥留下的文书也全看了,才慢慢将局势看清楚。


    她和方镇山都幼稚了些。


    她道:“搅乱北面只是取巧之策,追根究底是我们到底只是一个土匪窝,实力终究不够,江南道的兵不打我们,但也在望风而动,江南这些官除了出银子再也帮不了什么,都是嗷嗷要好处的,待季梁那边回过味来,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反而让待罪的兵马去迎击北疆,只要一击退北疆兵马,接下来收拾的就是我们了……”


    就算没有,北面真的会乱,但我们或许错估了北疆的意图,冬天打仗于他们不利,选在此时入侵只怕不为灭国,而是为了中原的物资。


    北面的人也不全是孬种废物,稍拖延一阵,甚至赵琰窝囊一点,愿意和北疆和谈,给他们岁贡,再让他们搜刮一顿,危局自解,到时江南成国中之国,是打在靖朝脸上的一个巴掌,非杀一儆百不可。”


    眼下的所谓欣欣向荣绝迷不了她的眼,可危机却已埋下。


    她眼下要想的不是当皇帝,而是活下来,以后不愁没有夺位的时机。


    方镇山听了她的话,沉默了好久,才道:“那你就让这上百的官吏晾在这儿,他们难道不会报复,上书说我们谋反的事?”


    “土匪想谋反不是错,可官吏敢上书说自己参与了造反吗,甚至别人想去揭发,他们还得帮忙盯着,我们手里有证据,这帮官吏要么能联合起来真推了靖朝,要么只能吃哑巴亏,保佑我们心情好,不将他们的罪证交出去。”


    崔妩对那些官吏十分厌恶,早晚要把他们丢到西湖里喂鱼去。


    “还有一事,上清宫的掌教,也就是阿宥的师父,方才回来路上对我动手,要杀了我。”


    “你来时遇刺了?”方镇山立刻走过来。


    崔妩挡住查看的手:“是,他潜进马车要杀我,此人被称作天下第一,想杀一个人易如反掌,阿爹,若他真的动手,我身边一刻不停守着护卫,能不能活?”


    此人方镇山也算听说过,也知道他带走了谢宥的尸体。


    照女儿所说,非得方镇山亲自守着


    不可,不然那掌教若想杀人,别人拦不住。


    他摇了摇头,自己逼女儿杀了谢宥时,竟漏想了这一程,


    “你是怎么从他手下逃脱的?”


    “此事,暂且按下,我想说的是……”她看着方镇山的眼睛,“阿爹,我们何必在江南圈地称王,不如直接去西北截击北疆兵,再上书求招安,转道京城,届时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夺得帝位,如此不必久战生乱,更不用祸及如此多的无辜百姓。”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做起兵戈之人,现在也不是一个稳妥的时机。”


    方镇山怒斥:“你这是妇人之仁!”


    “若不招安,我只是江南一草莽,上清宫掌教杀我就不会有忌惮,阿爹,你能时刻让人护住我吗?”


    “你不造反那掌教就能放过你?你放心,要是他敢杀来,我先捣了上清宫!”


    “实力不够,又树敌太多,再这样下去我们是自取灭亡!”


    “就算如此,咱们造反,又杀了朝廷命官的事,朝廷会不追究?这没有回头路!


    弥天大集的事不会是秘密,谢宥不可能不清不楚地死在神殿里,他的手下,或是上清宫掌教,随便抓一两个官吏就能得知真相,消息传到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是漆云寨搅乱,那是招安?咱们只等着被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吧!”


    方镇山那日举动就是在跟这天下摊牌,开弓怎有回头箭。


    崔妩不甘示弱:“京城要是知道这是我们想造反,更会与北疆议和,控制住北面局势就立刻攻打江南!我们该放弃意图,摆出戴罪立功的样子,让靖朝消弭掉两个祸患,再进表夸耀今上英明使你蒙受感召,就算的幼帝想瓮中捉鳖,也绝不是现在!”


    “你怎知北疆愿意议和,而不是趁乱吞并中原?”


    “因为现在是冬天,北疆兵马不及,他们要的只是钱粮,我们要赶在议和前把人打出去!”


    两个人几乎是吵了起来,声音能掀落屋檐上的积雪。


    晋丑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门口的护卫又走远了些。


    堂中吵累的二人呼哧带喘地看着对方。


    方镇山指着孽女,恨铁不成钢:“就算知道难成事,难道我们就此放弃,什么都不做了吗?而且上清宫掌教、谢宥的手下都能查到真相,朝廷怎么信任我们?”


    他筹谋这么久,可不是要听一句不行。


    “是你说的嘛,土匪造反算是什么事?我们本可以趁乱起事,却火中送炭,还不足以证明招安的诚意?而且,这情况若是先皇帝在时或许还有得担忧,但现在登基的是皇六子,我是他姐姐,我为了公主之位臣服于他,合情合理。”


    光是先帝死了,让赵琰即位这一件事,就已值得方镇山策划的一局大棋。


    “你什么时候又成了皇帝的姐姐,卫阳公主又是什么意思?”


    方镇山眯着眼睛,他可不记得自己又生了一个。


    “哦,你还不知道,阿爹,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我生母还活着。”


    “你说什么?”他下意识摆出防卫的姿势,神情错愕。


    第102章 图谋


    “她是二十年多前在信阳时, 被当时还是王爷的皇帝带走的,后来先皇登基,将她封为荣贵妃, 生了皇六子。”


    崔妩将荣贵妃的前世今生与方镇山和盘托出。


    “她如今是皇帝的荣皇后,哦,不对,皇帝死了,眼下她已经成了荣太后, 若是北疆兵真的南下季梁,也许会把她杀了, 阿爹, 你还记得她吗?”


    雷劈一般的消息,把方镇山劈在那里,整个人都呆滞住。


    良久,他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杯茶水,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蕈子忙着逃命, 消息遗漏了一些,不然你早该知道,皇帝下旨封我为卫阳公主,就是荣贵妃为我这个私生女请的旨。”


    “你不是私生女!”方镇山拍了一记桌子。


    他和婉娘是拜堂的夫妻, 方定妩就是他们光明正大的女儿。


    方镇山震怒的原因当然远不止此, 他还道自己这些年怎么也找不到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原来是跑到皇宫里去了!


    也好, 也好,敢拐走他的婆娘, 让他戴绿帽子,自己跟那个狗皇帝真是宿世的冤孽!


    他非斩下他的头颅不可!


    方镇山提起苗刀往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那个狗皇帝已经死了!


    苗刀深入进地板之中,方镇山又坐了下来。


    真是便宜他了!


    “你说她在宫里,当真不骗我?”他整个人像蓄势待发的头狼。


    “当然不骗你,我屋中木箱还放着封我为卫阳公主的圣旨,玉微真人就是看到这道圣旨才退却的,你尽可去拿来验一验真假。”


    堂中又是一阵走动,看过圣旨之后,方镇山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气声。


    忍了一阵,他问:“她可问过我?”


    “我问她记不记得你,她说记得。”


    “还有呢?”


    “没什么了,”实则是崔妩记不清,她朝方镇山怒目,“你这些年可一点也没提过她。”


    “我那是……”方镇山摆摆手,不再提了,“所以我婆娘当上了太后,你才上赶着就要去投奔?”


    “实在打仗在我听来风险大也不靠谱,如今的皇帝不但与我交好,我也素知他秉性,他才登基,又恰逢兵乱烦心,我这时凑上去解他燃眉之急,要拿捏他可比我的老父亲累死累活到处打仗简单多了。”


    投对了胎真是省力许多。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崔妩在方镇山耳边说了好一阵。


    听完,方镇山沉吟半晌,道:“如此,确实也有机会,但这是在赌她和皇帝对你的信任。”


    “你原先的计划不也是在赌?”


    “我原先的计划至少能让你占住江南。”


    “与其偏安江南,不如咱们直接窃国,不必从南打到北,遍生战火也实不必要,支援西北还能赢得美名,更得他们信任,阿爹,这英雄之名,与你甚为匹配,而且荣太后聪明,交给你对付,我只需对付赵琰就好。”


    “你口中的计划确实省力,那些格老子的北疆兵马蹄也踏不到中原来……”方镇山拍打着膝盖,有了动摇,“但老子这兵马一受降,到时候他们对我下手怎么办?”


    “他们会忌惮一个曾经想造反的土匪也不奇怪,不过有功劳在,短时间内你不会有事,我也会在赵琰那求情,等他们想动你时,我差不多该有能力保你了。


    再说了,太后新寡,我给你找机会多去问问安……”


    崔妩大胆给他出谋划策。


    方镇山哼了一声:“她是老子明媒正娶的,肯定得给我一个交代!”


    “女儿也是这样想的,而且你看啊,你一个没儿子的老土匪,我一个女儿家,咱们投靠朝廷,谁会觉得咱们能造反?”


    她说得也不错,在外人看来,方镇山要是头像,就是一个半百之人


    在给自己和女儿找个安稳的归宿,被满朝野盯着,哪里还能折腾起来呢。


    “不过你回去,不担心谢家会报复吗?”


    崔妩扭过头:“杀谢宥的是你的女儿,不是谢家当上卫阳公主的息妇,我也只是死里逃生的可怜人罢了。”


    她杀人时蒙住了脸,那些官吏没一个知道她的身份样貌,上清宫掌教会知道,不过是顺着寨主之女这个线索跟踪几日,发现她的真面目,他想动手时自己也没否认而已。


    到时和一个修道的老头对簿公堂,她可不会输。


    就算将来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杀的,没有证据,又能把她怎么样。


    “你自己要是不怕,我还能说什么?”


    “那咱们说定了?”崔妩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是个不小的决定,关系着整个漆云寨的生死存亡,还有他几十年的心血。


    方镇山是粗中有细的性子,前后思索了一程,又拿圣旨看过,甚至那些西北传来的所有线报,分析起北疆兵的动向。


    “说定了。”


    方镇山倒是干脆,“我会立刻往西北去,之后让的妙青假扮成你留在江南。”


    “妙青我要带走,你让周敏充作你女儿,别留在江南,带在身边好生护着她,咱们得即刻出发,届时京城会合。”


    “行!”


    默了一阵,方镇山还是咽不下那口气,把桌子拍裂了一角,“她居然给别的男人生孩子,奶奶的!”


    崔妩不说话,她觉得荣贵妃的选择无可厚非。


    一个白身妇人对上一个王爷,没什么是她能决定的,情不情愿都得接受,现在贵为太后,什么都挣到了,更证明当初离开信阳没有错。


    可方镇山气不过:“你要争气!你是我的种!肯定比那狗皇帝的种好!”


    “他儿子能坐得皇位你更坐得!咱们就看看,最后谁赢!!”


    崔妩点头,举起了手掌:“好,为了你,我怎么也要和赵琰斗一斗。”


    “这才是我方镇山的女儿!”


    二人的手在半空中击在了一起。


    崔妩还是关心他的安危,说道:“此刻北方严寒,漆云寨久居江南,对上北疆兵马不占优势,应以突袭为主,不要恋战,尽力拖住就好。


    届时就算叶景虞死了,西北一时失去主将,但剩下的不全是窝囊废,等他们反应过来,危局自解,万事,请你谨慎。”


    “放心吧,我比你谨慎。”


    —


    方镇山已经离府去整顿人马,即刻出发西北。


    崔妩倒不必那么急着赶路。


    她和一圈好友围坐在炉火边烤肉吃,沉闷了好多日的宅子终于也有了一点过年的热闹,牛羊肉在炭火上滋滋冒着油,酒杯被摒弃,酒壶撞出一泓又一泓清亮的酒液。


    崔妩撑着脸听他们插科打诨,静静喝着酒,这种热闹刚好够她躲难过远一点儿。


    “真好啊,咱们现在这样,想吃肉就有肉吃,还有这么厚的衣裳,下鹅毛大雪也不会觉得冷了,”妙青抱着热酒感叹,“只是可惜枫红、蕈子、祝寅的都不在。”


    “定姐儿,定姐儿!”


    周卯喝多了围着火堆跳舞,跳完了冲这边大喊,“来日你要给我封个大官!我要做大将军!”


    崔妩笑得温柔:“等你当大将军的事,得推迟一阵儿了。”


    有人羞周卯:“是不是你不够机灵,定姐儿不放心你当大将军啊!”


    她先解释道:“不是,是江南这个地方封不出什么大将军来,我们要去季梁,受朝廷招安。”


    此言一出,所有说笑声顿时停下,都朝她看过来。


    崔妩也不觉得自己输了多惊人的事,伸手挑了一串烤得焦香的牛肉吃。


    喝醉的周卯有些心直口快:“定姐儿,你不会是因为谢郎君才放弃的吧……”


    崔妩嚼肉的嘴一顿,说道:“他活着的时候求我都没用,何况是死了,我不会放弃皇位跟一个死人邀宠。”


    妙青小心道:“真的吗?”


    “我伤心只是我确实喜欢他,却从不会为他放弃任何东西,幼帝心性稚嫩,我去当皇帝的姐姐,一样有机会坐上帝位,你们还省许多力气和伤亡,何乐而不为。”


    而且,她根本还不会做一个皇帝。


    文治武功,崔妩无一擅长,她只有些投机取巧,有些叵测心计,若回季梁去当个公主,能哄住赵琰,她就能慢慢接触朝政,熟知衙门吏治,学会驾驭百官之道,届时登基才不会受制于人。


    崔妩自己戳破那颗膨胀的野心,总算务实了一点,所幸一切瞧着还有得挽回。


    晋丑看到方镇山黄昏时匆匆出了门,问道:“此事寨主同意了?”


    “是,他已经往西北去了,让你待会儿吃完了,快马跟上。”


    周卯一拍膝头,说道:“行!只要定姐儿一句话,我就信你。”


    “对!我们信你!”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他们没人怀疑崔妩的能力。


    晋丑更无反对的话,只道:“只要你不再感情用事,就万事大吉了。”


    妙青很爱接晋丑的话:“若无感情,我们这群人怎么会聚在这儿呢?”


    “感情……”崔妩下巴垫着手,脸被炭火烤出两坨红来,呵呵笑道:“太奢侈了,赵琰都不见得消受得起。”


    “好了,既然今日是在江南最后的相聚,别想那么多,咱们就喝吧!”周卯举起酒壶。


    “喝!”


    “喝!”


    热酒下肚,吃饱喝足,这天气直让人想回被窝里睡上天昏地暗的一觉。


    “北面城外!”


    周卯突然指着远处天边出现的火光。


    众人站起来看了过去。


    那是弥天神殿的位置,火光映红了天空,城外能有这么大的屋子,只有弥天神殿了。


    崔妩并不意外:“怕是素玄兵也没了。”


    方镇山办事还真是利落,这棵他们亲手种下的毒草说拔除就拔除了。


    晋丑感叹:“寨主确实舍得。”


    这时,几声清脆的巴掌声越墙而来,伴着凶狠的一声:“你在做什么!你这小偷!”


    “我不是!”


    还有小孩的声音。


    今夜的热闹竟然不止一桩。


    酒酣耳热的几颗脑袋冒出院墙,看清了外面的情况,原来是一个穿着棉衣的男子在打一个小孩,两个人在拉扯着一张狐狸皮。


    “你们在干什么?”妙青率先开口。


    那男子看到的宅子里出来人,倒是有礼,拱手道:“娘子容禀,小的是白巷何家的管事,这小贼偷卖我家皮子,被我抓到了。”


    “不是!这是我阿爹辛苦打的,要拿城里来卖的……”


    小孩被打肿了脸,话都说不清楚。


    “卖?佃租付清了你们就敢卖钱享受!”


    “求求你还给我吧,我阿爹生病了要喝药!”


    几个人翻过院墙,两个按住了那管事,一个人将小孩扶起来,妙青惊叫道:“娘子!他还光着脚呢。”


    小孩的脚面沾了些雪花,脚底皲裂发紫,晋丑狠狠皱起眉。的


    “我草鞋断了。”小孩冻得哆哆嗦嗦,让妙青抱在了怀里,传给他一点暖意。


    崔妩道:“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皮子是我爹进山了打的,想卖了付佃租,可他冻病了,只能让我带着皮子出来卖,这个管事认得我,看到我手里有皮子非要抢走,说抵佃租,我给不了他,这皮子是要给阿爹抓药的……”


    他越说越难过,呜呜大哭起来。


    怕弄脏了卖不到好价钱,他都不敢披在身上,只是抱在怀里。


    “他说的是真的?”崔妩看那管事。


    管事很理直气壮:“他们欠钱不还还有理了?”


    周卯要掏银子打发了他,崔妩却按住他的手,“给什么钱,把他打一顿!”


    这佃租是怎么回事她可清楚得很,过重不说,就算现在付了,扭脸他们就不认,照样要去讨。


    “饶命!不要了!我不要银子了。”


    这天寒地冻挨一顿


    打,人怎么受得了哦。


    没人听他的求饶,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没一会儿,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只剩下躺在地方捂肚子,哀哀喊救命的份。


    崔妩一眼没看,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树旺。”


    “走吧,树旺,今晚先到我们那儿住下,明日卖了皮子再回家。”


    树旺期期艾艾:“我还有一个弟弟,你们能去接一下他吗?”


    “他在哪儿?”


    树旺带着他们往前去。


    “在一户人家厨房后头,大概是挨着烧柴的灶台,我试过,暖暖的,我让他乖乖待在那儿,卖了皮子就去接他。”


    “就是这儿。”


    树旺掀开破草席。


    草席下确实有一个小孩,比树旺还小,像刚会走路不久。


    小孩已经冻死很久了。


    崔妩摸了摸,那里一点都不暖,墙后更不是厨房,树旺大概是冻糊涂了,连冷暖都分不清。


    没人说话,这样寒天总要死几个乞儿,他们都有一样的记忆。


    树旺接受不了,“我弟弟得暖一暖,快帮我抬一抬他好不好?”


    “帮我抱他起来,我现在没力气。”


    树旺哭得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


    晋丑摇摇头:“这么冷的天穿那么单薄,光着脚到处走,现在脚底发绀,你自己也活不久了。”


    妙青不忍再看,转过脸偷偷擦自己的眼泪。


    “白巷何家,你们有人认识吗?”崔妩问。


    晋丑点头:“认识,算有名的豪绅,买了个官,和知府攀上姻亲,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也没人管,当家何鲍为了娶三房小妾,打死小妾父母,赔了点钱就过去了,兄弟强占百姓田产,大儿子杀了发妻隔年又娶了一个……”


    他过目不忘,一一数着那些罪状。


    崔妩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那小孩的尸首上,她仰头长舒了一口气,酒后呼出的白气氤氲在寒夜中。


    “白巷何家是吧,走吧。”


    暂时无法将江南百官杀尽,在离开江南之前,她有些怒气要发泄一下。


    当夜,何府被人闯入,血流成河,一家男丁无一幸免,凶犯至今没有找到。


    第103章 归京


    季梁城皇宫。


    紫宸殿上, 赵琰身着蟒袍,他一早就在这儿坐着,奏折翻开又合上, 茶盏盖子掀了十几次,也没喝完一盏茶。


    往日赵琰一起身就要烦心西北的事,一登基,还在孝期就得愁江山将倾,看军报看得连日合不上眼, 睡着了梦里也都是阿爹指责他辜负自己的期待。


    前几日西北局势可说是危急。


    西北因主将死在帐中,未能守住,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日日禀报着北疆兵马的进程, 朝堂上的气氛一日阴沉过一日,满朝文武无一堪用,已经有官员上书和谈之事。


    赵琰还在扛着,他不想和谈,甚至想调派最近的西京道兵马,可那一路军本在王靖北麾下, 还在待罪,这个决定迟迟未能下定。


    可就在昨日,送回的军报突然说出现了一直,截击了北疆兵, 又趁机烧了他们的粮草, 阻住了北疆东进的脚步。


    军报上还写了,漆云寨的旗子上绣的是“家国有难, 义不容辞”八个字。


    拿着军报的赵琰没想到, 这还是一股义匪。


    他仍不放心,但更多军报传了回来, 证明有了漆云寨加入,西北边境竟渐渐稳住,北疆兵正被一步步打回玉潼关外。


    边疆危局暂解,赵琰总算松了一口气。


    漆云寨……他开始重新注意起这个土匪寨来。


    这个名字赵琰并不陌生,和崔妩一道被劫持的时候,听闻抓他的三个衙差就是漆云寨假扮的,后来漆云寨似乎还杀了崔家大房夫妻。


    眼下漆云寨突然表忠心,是真心招安,还是另有什么图谋呢?


    结果当日,还有一道从南面传回的消息:崔妩已经快回到季梁,请求面圣。


    赵琰自然准了。


    不到一年就回京也算快的,想来也有谢三郎在江南遇害的缘由。


    赵琰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不知身为娘子的崔妩此刻可还好。


    他也不知如何宽慰,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子造反,阿爹去世,再到自己登基,赵琰心境大有不同。


    “官家,卫阳公主正在殿外。”全兆和的徒弟芳阶进来禀报。


    回过神,赵琰坐正了身体,道:“宣她进来。”


    接了圣旨就是公主,但崔妩穿着一身素色衣衫,近似白色,想来是为谢宥戴孝又不好冲撞,才这般打扮。


    赵琰也不介怀,原本他自己也在孝中,两个人算可怜到一处了。


    崔妩一进殿便跪下:“臣妇见过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风尘仆仆,可见是一到季梁就进宫来了。


    “谢三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莫伤怀。”


    说起来他的死也许和漆云寨有关,西北的事彻底结束之后,赵琰是一定要派人查清楚的。


    “阿宥的事已有半个月,臣妇再伤心,也伤心完了。”


    既然赵琰还不知内情,崔妩打算先含糊过去,事情得一件一件处置。


    “你可知道先帝封你为公主的事了,我今日正好松快了些,谢宥不在了你在谢府也是白受罪,我同你选一下你的府第……”


    “臣妇回来是有另一件事。”崔妩将怀中奏表取出,双手呈上。


    “这是什么?”


    崔妩冷静道:“这是江南漆云寨的降表,并交还一千万两白银,请陛下看在漆云寨洗心革面,截击北疆之功,招安漆云寨。”


    赵琰疑惑,不明白这些话为何会从崔妩口中说出来。


    兹事体大,他先屏退左右,才道:“虽不知谢宥身死的底细,但谢宥手下已把消息传来,漆云寨显然是有造反的念头,今朝又递降表,是什么意思,这表为何会是你呈上来的?”


    这也是赵琰摸不清漆云寨用心的原因,有功自然要赏,但他不想赏赐一群狼子野心之辈。


    崔妩这一趟,就是解他疑惑来了。


    “漆云寨确实如天下所有的寨子一样有称王的野心,还想趁西北局势动荡起兵造反割据江南,至于我会递降表,因为漆云寨寨主是我爹。”


    “你说什么!”赵琰陡然抬高的声音让他具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她爹,那不就是娘娘的——


    这么一想,赵琰对那没见过面的漆云寨方镇山前所未有地厌恶起来。


    崔妩面不改色,有些事该坦白就坦白,早晚瞒不住,此事的难点就是让赵琰接纳方镇山。


    不过若赵琰在乎荣太后,在乎她,至少不会杀了方镇山,至少不是光明正大地杀。


    “臣妇原本要从登州归京,无意碰巧得知了我爹的计划,才匆匆赶去江南,想要在阿宥发现之前劝他歇下心思,大家各自安好便罢,谁知王靖北竟然造反,还引起西北动荡,一切都乱了。”


    赵琰拧起眉毛:“我凭什么要相信漆云寨?”


    “就凭漆云寨原本可以趁乱割据江南,却甘受朝廷驱遣,若他们有二心,不可能会去西北,也不会归还这一千万两白银,这是让王靖北都不惜背叛朝廷沾手的银子,足见方镇山的诚意,


    陛下,臣妇只问,他倾尽所有去西北抗击外敌,归还赃银,哪一件会如何动摇陛下的皇位?”


    赵琰很激动:“你都这么说了,方镇山难道什么都不图,扭脸帮我出人出力,为什么?”


    “因为他蠢!”


    崔妩心中告罪,实在没办法,她要把他毫无威胁是个蠢人的形象立在赵琰心里。


    “他蠢在哪里?”


    “因为他蠢,才会利欲熏心,王靖北要他去抢银子他就去抢,原本漆云寨偏安一隅,朝廷不会太在意,这一千万两银子一抢,朝廷早晚要抄了漆云寨!


    蠢在看到朝廷处置了王靖北,西北一乱,他就想造反,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我这阵子急得嘴角起泡,就为了跟他说清楚,他就算能占据江南一时,占不了一辈子!”


    崔妩慷慨陈词:“蠢在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没有儿子,江山打下来也继承不下去,臣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在江南的风头只能是昙花一现,他才恍然大悟,想要亡羊补牢。而且这次征战西北,他还受了伤,心气已失,只能托我与陛下乞怜,留他一条老命。”


    赵琰冷笑:“你倒是体恤你爹!”


    “若只为他,我劝他放弃造反,留在江南养老就是了。”


    “那还有什么?”


    “是因为你,陛下。”


    赵琰怔怔:“我?”


    崔妩直直看入他的眼睛:“就算不通书信,我心里也记挂着你,知道你登上皇位就遇到这么大的事,一定吃睡都不好,才更要为你解忧。”


    “方镇山差点要打死我……”崔妩连自己也没放过,捋去袖子展出伤痕,细瘦白皙的手臂上是结痂的伤疤。


    “他说我在靖朝当公主,和在江南当公主是一样,再不济当个土匪也富贵自在,为什么不安心留在江南?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的江山动荡,更害怕你和阿娘会被北疆兵马包围,失去性命,就算能和谈,将来也会成为你的心病,我不忍心看见!


    知道方镇山的计划之后,我以死相逼让父亲接受朝廷招安,支援西北,陛下,我是他唯一的女儿,请看在我父亲亡羊补牢的份上,请宽恕他的罪过吧!”


    崔妩深伏在地上。


    座上的人久久没有说话,闹得崔妩心里七上八下的,抬起头悄悄看去。


    他手攥成拳用力压在御案上,声音还是有些不稳:“你是为了我,才走的这一趟?”


    有戏!


    崔妩动情说道:“自从知道你是我弟弟,我其实很难受,也怨恨自己和你的命运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我从小孤苦,一个人长大,你却有阿爹阿娘陪伴疼爱,可我又有点高兴,自己和你比朋友更亲近,我们不是白相识一场……”


    她说的这些何尝不是赵琰的心路历程。


    崔妩直起身,道:“琰哥儿,你或许不肯认我——”


    “不是!”


    赵琰已经离开王座,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应该早点回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这一段日子赵琰惶惶不可终日,他才十三岁就要扛起江山,纵然娘娘时常宽慰他,实在不行和谈就是,但此举虽保江山,实在辱国,他骄傲一辈子,不想低头!


    上一次这么绝望,还是和崔妩狂奔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山里逃命的时候,那几乎是一条绝路,偏偏她带他找到了生机。


    兜兜转转,这次还是阿姐来救他。


    “我没有不想认你,你被封了公主,我……其实很高兴!”赵琰要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突然被赵琰抱住,崔妩强忍着才没去扯他的手。


    又听他说这几句,更清楚自己回季梁是赌对了。


    手抬起又停在半空,而后轻轻落在他背上:“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原来龙袍是这个手感,真让赵琰捡着了……


    赵琰还记挂着一个疑问:“我们被劫那日遇到的那几个人不就是漆云寨的,那时候你带我逃走,是不是演的一出戏?”


    他很在乎这个。


    崔妩摇摇头:“我十几年不在寨中,除了阿爹,哪里认识漆云寨其他人,那几个人只是小喽啰,我们不可能见过面。”


    这说法十分合理,赵琰前思后想,确实没有可疑之处,这才安下心来。


    姐姐他自然是要留下的,至于那个方镇山……他最好死在西北,成为填他江山的骨骸,若是侥幸留命回来,自己招安了他,不愁以后找不到机会为难。


    “琰儿。”


    二人看向殿门口,原来是荣太后来了。


    看到崔妩,她眼神放光,面泛喜色:“融儿,你也回来了!”


    “娘娘。”崔妩向荣太后行礼。


    “回来就好,传旨的小黄门说找不到你,我还担心,后来谢宥又出了事,我更担心你在江南不安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荣太后知道她要回来,只是不想她会直接进宫。


    崔妩跪下:“娘娘在宫中被废太子所害,臣妇还以为是计划……未尝关心您半句,还劳您挂念,臣妇着实不配领受。”


    “那事……我没事的,你原想得也不错,不必在意这些,”荣太后将她扶起,“快和我说说,咱们靖国皇帝在哭什么鼻子呢?”


    赵琰面皮一红,道:“她是回来给漆云寨递降表的。”


    降表?荣太后不解地看向崔妩。


    崔妩偷瞧了赵琰一眼,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道:“我生父方镇山就是漆云寨的土匪,这件事我该早点告诉娘娘的。”


    说完小心观察着荣太后的面色。


    人说男人喜欢哪个女人才会连带喜欢她的孩子,这说法放在女人身上也行得通,荣太后既然挂心她,找了她这么多年,当初她和方镇山的感情应该不错。


    惊闻她爹还活着,荣太后愣住,微张的嘴久久没有合上。


    “你是说,你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他还活着?”


    “是,我知道他是个土匪,便不想待在漆云寨,这才成了崔家的女儿,嫁到了谢家。”


    “这真是!真是……”荣太后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意间碰到赵琰的眼神,改口道:“当年的事,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他,我与他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妻,可那时生了怨怼,是我抛弃了你爹,被……跟先帝回了京城,你和你爹都没错。”


    崔妩听出她是要解释给赵琰听。


    赵琰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才是正经夫妻,是先帝抢了人,理亏在先,让人妻离子散,此刻恨倒消磨了些,心中又酸又苦又火辣辣的,滋味复杂。


    “总归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点子感情早消磨干净了,如今的身份……你不用与他说我的存在,我也不见他,彼此只当不认识。”荣太后说着还去牵儿子的手,让他安心。


    赵琰勉强笑了笑。


    “只是,你既封了公主,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女儿,在外头就不能是方镇山的女儿了。”


    崔妩当然知道,但为了让赵琰愧疚更深,她咬唇格外挣扎,一副不想不认亲爹的样子。


    荣太后显得有些无情:“孩子,你既成了公主,自当维护皇室脸面,他想被招安,也该懂规矩,私下略见几面罢了,平日里该亲近在一处的家人是我和琰儿,琰儿,你说是不是?”


    “啊……哦!是!”


    夺了人妻子,又不让人女儿认爹,赵琰心中愧疚更深,只能宽慰她:“姐姐你放心吧,我不会追究旧事,回了季梁,万事你只管安心。”


    “臣妇多谢陛下。”


    话终于说完了,崔妩正想松一口气,偏偏赵琰又想起一件事来:“崔家大娘子死,方镇山那时候就出现在季梁了吗?”


    彼时赵琰还特意跑去一趟,想要把漆云寨的宵小抓住。


    方镇山三个字确实让他耿耿于怀。


    崔妩倒把这件事给忘了,果然人不能作妖太多。


    崔妩脑子转得多快,说得半真半假:“当时根本没有漆云寨,只是我为了杀人脱罪,才谎称人是漆云寨的人杀的。”


    “你为何杀人?”


    “为了我的养母,她二十年前被刘选抛弃,十几年前崔信娘找人害死了她,致我成了孤儿流浪……”


    崔妩又将自己的身世和崔信娘的仇怨交代了一遭,噙着眼泪道:“我才出生就被人偷走,丢在墙根下,若不是养母捡到就冻死了,才养我不足十岁,养母就遭了毒手,为了找机会报仇,我才去了崔家。”


    荣太后心疼坏了,这孩子是吃了多少苦才长那么大。


    她有什么错,都是崔家人害的!


    赵琰恨声道:“如此倒是便宜他们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这些话你怎么早不同我们说,快别哭,娘在这儿呢,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去!”


    荣太后想抱女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只紧紧拉着她的手。


    崔妩还想交代谢宥的事,不过一下要他们宽恕太多未免不好,等谢家的人找上门再说吧。


    眼下最要紧的,是讨得的荣太后和赵琰的信任。


    “仇已经报了,养母在天之灵一定得到了安息,我别无所求,请陛下降罪。”


    荣太后先抢过话:“降什么罪,你说服他们去抗击北疆兵马,是有功之臣,朝堂上那些文臣还想和谈,他们不及你半分。”


    方镇山造反之事算是糊弄过去了,赵琰受了降表,崔妩心中大定,荣太后看在眼里,于此事上一句也不多说。


    第104章 蒙骗


    “旁的先不必再议, 今日久别重聚,更应有一场家宴,走吧, 阿娘带你们吃饭去。”


    崔妩和赵琰对视过,一齐点头。


    荣太后一手牵着一个,一双儿女在身边,大感人生圆满,但在心底隐秘之处, 又总浮现那汉子凶悍的嘴脸。


    崔妩一路风尘满面,荣太后让女官领她去广明池泉沐浴, 那是先帝专门引的温泉水, 一个庆寿殿后的修筑的浴池,占一宫之广,便是百人一道沐浴都不成问题。


    此时整个汤池只有崔妩一人。


    她枕着软皮缝的枕头,任热水浸没四肢,垂帘外明明站着几十个宫女,捧着华服首饰, 整座广明宫却安静得只有她不时撩起的水声。


    这么好的日子,她的生母和弟弟过了那么多年,还真是不公平。


    不过那二人也是真心待她,可惜崔妩回来不是享受什么母慈子孝的。


    但为这份真心, 她很愿意留二人性命。


    赵琰和荣太后在前殿说话, 浑然不知这么一条毒蛇,蜿蜒爬进了王庭。


    他们摊开了一张季梁城地图, 上头密密麻麻标注了各个坊市街道的名字, 甚至细致到了戴楼门城墙根下的一间食店。


    赵琰道:“如今这境况不宜大修大建,会给阿姐惹来非议, 只挑一处空置的府邸修葺一番就是了。”


    荣太后指着靠近皇城的富春坊:“这处如何?”


    “好是好,只是不如平都公主的府第大。”


    阿姐的府邸该是众公主中最大,不然别人怎么能看出皇帝的偏爱来。


    荣太后觉得也是,她就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能自己做主了,怎可落在其他公主后头。


    二人商量来商量去,将占了富春坊一多半的前朝大司马府邸划了出来,又将旁边属于皇家的惊春院划了过去,才觉得足够。


    崔妩自广明宫沐浴过来,母子二人才算议毕。


    她已打扮一新,甫一进屋正是光彩照人,蛾眉橫翠色,杏眼闪寒星,妃色宫装似海棠半放,步步琳琅生香风,宝冠珠翠映玉人,真与荣太后年轻时一般无二,是个绝世美人。


    赵琰瞧着高兴,荣太后看得满意:“这可终于有个公主的样子了。”


    “阿姐你来看,这儿划作公主府,你喜不喜欢?”赵琰招呼她过来。


    崔妩往地图上一看,摆手道:“我一个人实在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


    “怎是你一个人住,奴仆、卫兵、府官、乐人……总归到时不愁不热闹,快别说了,过来吃饭吧。”


    崔妩这才坐到桌上,赵琰道:“只可惜老师告病,不然今日这家宴还要更加热闹呢。”


    “崔珌?”


    “正是。”


    “崔珌告病?”她生出不祥感觉,“陛下为何还留着他?”


    崔妩本以为荣太后收到她的书信之后,已将崔珌处置了。


    赵琰有些莫名:“他是你兄长,更是我的老师,而且先帝已为他和安琉公主赐婚,废太子造反时更是他陪我冲到紫宸殿去,我登基之后自然要重用,如今让他是知谏院司谏、集贤殿学士。”


    崔妩皱眉:“崔珌为何是司谏,陛下没有罢黜他?”


    赵琰不明白:“为什么要罢黜他?”


    “我在登州时就曾回信,说崔珌此人不可信,请娘娘处置了他,我还以为他已不得信任,至少也该外放了呢。”


    荣太后想了一会儿,问道:“可是我中毒卧病在床时回的信?”


    “正是。”


    “当时娘娘中毒卧床,女官将信拿给我……”赵琰想到那日书架倒塌,还有落下的信被送回来的事。


    赵琰让芳阶去取他置信的匣子,将那日的信取出给崔妩看。


    她看过,摇头道:“不是,这封不是我写的,我在信尾提起崔珌包藏祸心,不可相信,以为那时你们就驱逐了崔珌,未料到信没有送到你们手上。”


    荣太后将沈女史召到跟前,详细问了前因后果,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当时崔珌将信换了。”


    赵琰将信揉成了团,冷哼道:“他的主意和本事果然是大!”


    荣太后问:“他可是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忌惮他?”


    “他对我有觊觎之意,莫说多次非礼,还几番设局污蔑我的清白,致使我与阿宥生了龃龉,被他怀疑,带离了京城,阿宥在出京时打他那拳,就是这个缘故,崔珌根本不是爱护妹妹的兄长,而是肮脏龌龊之辈!”


    她能说出这种事,谁都不会觉得有假。


    赵琰既生气又为难,崔珌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他的功劳着实不小。


    若不是崔珌,赵琰莫说登基,怕是会在紫宸殿上死于非命,现在局势未稳就要对功臣下手,难免让人揣测他薄情寡恩。


    荣太后知他难处,道:“崔司谏此事确实有些为难。”


    崔妩后悔自己一时疏忽,让崔珌现在这么难杀。


    此刻不好要求太多,她主动开口:“崔珌虽有罪,但也不算大过,毕竟辅佐陛下有功,未有私心,也曾照顾臣妇多年,臣妇说出此事只是不让陛下被蒙在鼓里而已,实不必责罚他。”


    荣太后也开了口:“也不是立刻就要处置,日后不声不响慢慢疏远就是,你如今是公主,自己找个由头出气更不要紧。”


    这半年有崔珌辅佐,赵琰当他是最信任的心腹,也不想小题大做,完全放弃掉他,便道:“找个由头调他到太常寺去领个闲差,只是安琉公主要守孝三年,还不好让他们立刻成亲。”


    这也算是给了崔妩一个交代。


    崔妩又是躬身行礼:“谢陛下为臣妇出头。”


    赵琰不耐烦:“你以后别再臣妇臣妇的,都是家里人,规矩都是对外人讲的。”


    “是……我知道了。”


    荣太后笑道:“如此甚好,莫说烦心事了,快用膳吧。”


    荣太后招呼他们吃饭,饭罢说了几句闲话,赵琰还要去处理政事,临走时还让医正过来给崔妩的手臂上药。


    崔妩被留在庆寿殿住下。


    “公主府还未修好,你这阵子就住庆寿殿,陪我到处走走玩玩,好不好?”


    崔妩哪里会说不好。


    今日女儿回来,还与自己亲近许多,荣太后高兴得上下打点,一会儿她伤口怎么来的,骂了方镇山几句,又让宫女把暖炉搬近一点,又问她御厨的菜合不合胃口,不行晚上再还江南的厨子。


    “一切都好,娘娘,您过来坐。”崔妩拉她坐下,


    荣太后察觉到她有话说,让内殿宫女都退了出去:“你有什么事要说?”


    “是我爹的事,娘娘您愿意听吗?”


    那个人……荣太后扭过了脸去。


    在崔妩以为她会让她别再提的时候,她又开口:“你说吧。”


    我爹让我给您的信,您……愿意收吗?”崔妩踟蹰道。


    “你给我吧。”


    粗糙土黄的信封,崔太后低头拆开,谁也不说话,殿中安静得有点尴尬。


    荣太后屏息去看信,结果信上语气粗蛮:“你敢嫁给别人,给老子戴绿帽子!等着老子来季梁收拾你!”


    她绷着脸把纸揉成团,抬手扔远。


    这人还活着做什么,索性死在西北得了!


    “娘娘……”崔妩有些意外,方镇山到底写了什么惹她都挂相了?


    “没事,他嘴里不干不净的,以后别再提他的事了!”荣太后顺着气。


    崔妩想去捡又不好捡,只能糯糯道:“我知道了。”


    “融儿,我只是生你爹的气,他那个人说话不知道轻重,烦人得很,你以后莫把他话当真,再被他教坏了!”


    阔别二十年,那股熟悉的恼火又在她胸口燃烧起来了,荣太后撑手挡着脸,“这段日子你就住西殿暖阁,那边都打点好了,你去看看还缺什么,去吧。”


    “好。”


    等崔妩出去,荣太又拾起了那张纸,才发现后面还夹了一张。


    乍然看到折痕泛黄的纸,荣太后咬紧了唇,将纸拿远了一些,怕自己的眼泪滴坏了脆薄的旧纸。


    上


    面只有“融儿”两个字,斯文俊秀,是当时代写书信的秀才写的。


    再看回他的“警告”信,方山的字真是丑得让人皱眉,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


    那家伙连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还不识字,跑出去请教镇上给人写信的秀才,回来用树枝在地上写给她看。


    “咱们的女儿叫融儿,就是这么写的,好看吧?”


    荣太后觉得那两字念着好听,可写成字怎么这么难看,等方山把秀才写的字帖拿出来,她才觉得好看。


    春日融融,他们的女儿叫融儿。


    这张写名的纸他留了二十年……


    他们那么好的家,怎么就散了二十年呢。


    二人起初感情很好,方山高大强健,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人虽然莽撞,说话大声,但她有孕之后也会努力压低声音,管住自己大开大合的动作,更会忙前忙后地照顾她,就算在村子里,鸡汤米面从没短缺过……


    肚子渐渐大了,她却无意间知道了方山做的是土匪营生,那时被他宠得没边,荣太后气起来能拿碗砸他,要他别再干这行当。


    “老子不当土匪,你一日日的鸡汤白米、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打哪儿来?种田打猎?那能有几个银子!”方山不服气。


    荣太后把簪子手镯全扔给他,她不戴这些丧良心的东西,鸡汤也不再喝。


    当年争吵怄气的场景历历在目,为点芝麻大的事不依不饶,荣太后如今只觉得自己幼稚,好像方山不迁就她,就是天大的过错。


    不过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方山做土匪的报应,就是招来了仇家把女儿偷走了。


    后来的猝然分别,荣太后恨过他、想过他,但时间一长,那些感觉都淡了,她容貌依旧美丽,心态却早已不是少女时。


    “娘娘……”


    崔妩去而复返,没想到荣太后正蹲在地上哭。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荣太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朝她招手:“融儿,你过来。”


    “娘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荣太后将她搂在了怀里,“怪当年阿娘疏忽,让你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的苦,以后,阿娘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崔妩静静地靠着她,不再说话。


    —


    因弟弟登基的缘故,崔妩这公主一跃成了卫阳长公主。


    便是前头还有别的已经出嫁的年长公主,也夺了这名号予她,只因她与皇帝同一个母亲,受皇帝偏爱,住在最大的公主府中。


    靖国权势最盛的两个人都是她的血亲,京中谁人看不出她得宠。


    更在崔妩处在口舌漩涡之中的,不止她“私生女”的出身,还有她另一个尽人皆知的身份,谢家三房息妇。


    只是这卫阳长公主回京这么久,竟未曾回过谢家一趟,好似不认识一般,兀自在庆寿殿住了两个月,然后风光无限地住进了修葺好的公主府中。


    反观谢家,当家的宰辅谢溥在家养伤,长子困居寺庙,幼子在江南死于非命,原本清贵的门庭一下萧条下来。


    崔妩置若罔闻,未曾去看过一眼,领着一众豪奴打马游街,在季梁城周遭游山玩水之余,也不忘将京中各处好吃好玩地带回去讨宫里那两个欢心,每日还得陪荣太后和赵琰吃饭。


    因为崔妩的参与,母子二人的饭桌之间出现了别样的热闹。


    她胆子还是赵琰当六大王时那个胆子,从不让话落在地方,赵琰的小孩心性总是被她挑起来,又总不占上风,好像天生就能克住他。


    不过崔妩的话从不过分,她自己握着分寸。


    姐弟吵嘴时,荣太后适时出来平息“争端”,崔妩表面听话,背着荣太后会故意顶撞他几句。


    赵琰到底吃哪一套,崔妩心里门清得很。


    赵琰挨了一顿“怼”,心满意足地批奏折去了,跟崔妩吵架,竟算得上他国事繁忙之余的一丝喘息。


    荣太后本就偏爱崔妩,留她住了两个月还不舍得,恨不得将人留在宫里一直住着。


    崔妩可不乐意,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季梁城繁花似锦,花坊柳巷娇客如云,处处好吃好玩,崔妩一到公主府,连在庆寿殿的拘束都没有了。


    从前在谢府晨昏定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整个公主府由着她作威作福,日上三竿才起,进宫请过安,再找个玩乐的好去处,真正的逍遥快活。


    崔妩瞧着在玩乐,整天到处跑,私底下做的事情却不少。


    除了压出府官,将公主府的大权收拢在自己手中,培植亲信,安排蕈子和祝寅进府,顺道打听枫红的情况,还有谢家那边的动向。


    这日崔妩敲着马鞭,宛如一道流霞上了桑家瓦舍二楼。


    “你说出了新戏,千催万请我来,可莫让我失望。”


    再无做人息妇的娴静,现在的卫阳公主骄横美丽,引路的管事腰都要弯到台阶上:“今日这出戏热闹,京里的贵人们看过都说好,不过也得您赏光,赞上一声,那更要红火地大演三个月啊!”


    一坐下,崔妩就摆手让管事走了,楼下大戏开台。


    戏是好戏,乐伎唱得好听,行当打得也热闹,管事的没有骗她。


    莫名地,崔妩却看得百无聊赖,指尖戳着酒杯转圈。


    蕈子看她兴致寥寥,说道:“先前定姐儿写的那几出侠盗李三丰才叫精彩,怪不得看不上这一出。”


    “上一回我来的时候……”


    崔妩没有没脑地开口,说了半句就不说了。


    上一次她坐在这儿时,是上水月庵之前。


    那时她和谢宥刚傻傻割了手在床榻上起誓,谢宥答应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


    重新坐在这个地方,崔妩就无心听戏了。


    一切如旧,斜阳正好穿堂入户,被阻在屏风外散成淡淡的光,她不免想,自己还坐在这儿,谢宥也该一样,此刻正在隔着两条街的度支司衙门里当值。


    是不是她看完这出戏,再绕一个圈到度支司衙门去,就能接到他下值了呢?


    他出衙门时总还在想着公事,若见到她,眉头会松开些许,抿紧的唇会将高兴藏下,不意间问她等了多久,想不想吃果子。


    她早在瓦舍吃饱了,但还是会点头,为了跟官人在回家路上多逗留一会儿……


    崔妩呆呆想着,用力呼出郁结在心口的浊气。


    蕈子心明眼亮,只凭半句就猜到了她为何事憋闷。


    三郎君的死讯传回京城时,他也很惊讶。


    “定姐儿,男人而已,天涯何处无芳草,您现在贵为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除了龙椅上坐着的,谁敢不从?”


    “说的也是,我听说前朝寡居的公主都会养些面首解闷。”


    不过崔妩却没什么意趣,她眼下玩乐的心都是假的,更无暇往府里收拢不知心思底细的男人。


    蕈子却跃跃欲试,很像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这季梁城也没有蕈子找不出的人,只要您说,想要什么样的!蕈子一定找来!”


    “我想找个一等一俊俏的。”


    “那简单!”


    “家世出身更要好,仪态气度定得鹤立鸡群,性子最好中正平和,但人不能木讷,须得才思敏捷。”


    “这……我努力打听打听。”


    崔妩撑着脸,继续幻想:“那我都是公主了,要个文武双全的也不过分,文的话最低也得是进士三甲,而且二十岁就得考上,武呢,我不喜欢太粗蛮的兵器,习剑就很好,舞起来潇洒飘逸,可绝不能是花架子,


    他最好得


    年少有为,弱冠之年就能站在一群紫衣官袍的胡子老头堆里,再有就是一心一意,敢有花花肠子,我就全给他掏出来。


    要还是个道士就更好了,仙风道骨不落俗窠,和尚,我不喜欢光头……”


    听得蕈子沉默了。


    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谢宥嘛!


    人都死了,他上哪儿找去?


    崔妩也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在说谁,她逐渐沉默下来。


    世上再也没处找这样一个人了,留给她一个人的只有某刻猝不及防的惆怅。


    楼下戏台歇了中场,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萧声。


    崔妩循着萧声看去,是从隔壁垂帘里边传出来的。


    二楼被分成了一个一个雅间,用屏风和垂帘相隔,崔妩端坐中间,旁边还是别的客人。


    隔帘吹箫那人影子落在帘子上,身影恍然带着熟悉感,看得崔妩瞳孔微缩。


    即使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以为,是不是阿宥回来了?


    这个影子,真的很像很像他……


    阿宥也会吹箫,这一定是他!


    带着这个念头,崔妩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将帘子刷地拉开。


    “阿——”


    萧声一止,吹箫的人看过来,她也看清了隔壁坐着的人。


    第105章 和离


    崔妩愣了一会儿, 微微歪头打量他,良久,气得笑了出来。


    好啊。


    崔珌腿脚是真的好了, 都敢自己跑到她面前来,还敢耍她!


    终于不装病,看来是想好对策了。


    “阿妩刚刚那眼神,以为我是谁,谢宥吗?”


    见到妹妹, 崔珌原是很高兴的,可惜崔妩那一瞬间变化的情绪被他看穿, 毁了崔珌的好心情。


    不怪崔妩将他错认。


    一样挺拔修长的身形, 坐着时更是一般无二,崔珌也曾是天子近臣,这一年在内宫出入,气度愈发从容稳重,被打发到闲差上也不见着急落魄之色,一身气质出落得和谢宥更有些相似。


    她本就心心念念那人, 更会生出暗示来催眠自己。


    可不是他终究不是他,一看到脸,那股失望和恼怒藏也藏不住。


    那种失望让崔珌明白,他并不是她期盼中的人。


    崔珌悄然生了戾气, 笑得格外挑衅:“既然这么在乎谢宥, 那他怎么会死呢?”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崔妩盯着他不说话。


    他继续激怒她:“你还回京城做什么呢, 回来乖乖当公主, 还是想篡权?”


    “你胡说什么——”


    崔妩挡住蕈子,吩咐道:“让人都出去。”


    蕈子领命下楼, 原本热闹的瓦舍瞬间变得空荡安静。


    “打你是比打蟑螂费劲些,”崔妩走到崔珌对面坐下,面不改色,“不过,你要再喜欢这样胡说八道,我先杀了你干净,就算赵琰罚我,也好过疑我。”


    崔珌不紧不慢,给她倒上刚滚开的新茶,“江南一趟,阿妩日渐有主意了,不过尾巴收拾不干净,谢宥的手下本可以禀报得更多,你以为是谁帮你拦住了人?”


    肃云肃雨当然抓了几个官吏问清了弥天深殿里发生的事,可彼时朝廷动荡,国君更替,内外乱成了一团,没有谢宥,肃雨肃云的消息很难直达天听,加之芳阶又是他的人,没有崔珌允许,他们更无处将真相告知赵琰。


    崔珌看得出,靖朝这个庞然大物一时根本不会倒,江南是天下钱粮所在,朝廷不可能放弃,漆云寨的谋算不会成功。


    到那时,崔妩只能回来求饶。


    他有意留下这个把柄,是为了早晚能拿捏她。


    可等来等去没想到漆云寨会放弃造反,还主动投诚,原来她还是看得清楚的。


    崔珌此言一出,崔妩眼神立刻变了。


    她并不多担心她对谢宥动手的事被人发现,她震惊的是崔珌竟能让赵琰到闭目塞听的地步。


    那封信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崔妩也不慌:“不管他们禀报多少,我已洗心革面,就算受罚,能有多重?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更改本该呈给皇帝的消息,不怕我检举你吗?”


    “怕啊,但我不亮出筹码,阿妩不就要对阿兄动手了?”


    因不知崔妩何时会对他下手,崔珌从未放松过,早早就为自己的安危谋划起来。


    经谢宥身死,她领漆云寨招安一事,崔珌更看明白了崔妩的本性。


    当初那么喜欢的人,说杀就能杀了,曾经不想认的亲娘,如今也能承欢膝下,在他妹妹心里,权势重于一切。


    这权势,刚好他可以为她争。


    “你不配唤我阿妩!”崔妩无心和他伪装兄妹友爱。


    “是,殿下,公主殿下。”崔珌细细看过她的脸,突然笑起来,“如今这样可真好看,从前你穿得太素了,这样就很好,离开谢家也算解脱了,对吧。”


    “崔珌!”崔珌加重了语气,“你今日是求饶的吗?”


    “公主恕罪,微臣说这些,只是向殿下投诚而已。”


    “投诚?”


    “不错,”他倾尽了身子,“往后我就做殿下的幕僚,任殿下驱策,凡我的,以后皆是殿下的。”


    崔妩可不会轻信。


    “殿下怎么还不明白,我们从来不是政敌,而且你要摊出手来对付我,不怕费神吗?”


    “你不怕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怕,但我更相信自己能得到你的信任,现在谢宥死了,我无心再与你争斗,只求咱们如旧日相处,相互扶持不好吗?


    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请看在阿爹阿娘的面上,这阵子他们很想你,又怕让你觉得他们刻意与你攀关系,从不敢过问你的事……”


    崔珌搬出了崔家父母,这也是崔妩对他心软的缘故,就连登州送回的那封信,崔珌都察觉到了放他一马的意思。


    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崔家父母的近十年的关心养育,是崔妩永远无法否认的事。


    崔妩只道:“来日我会回去看他们的。”


    看向崔珌时,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冷厉:“你真就甘愿辅佐,什么都不图?”


    “我当然有所图,”崔珌站起来,走到崔妩身后,俯身与她轻声细语:“卫阳公主府上可缺面首?”


    崔妩愣了一下。


    崔珌继续引诱她:“若你愿意亲近我,我们两个人联手,控制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简直轻而易举,以你的身份,先是拉拢官员、将领,再到垂帘听政,皇位上再换几个宗室,时机也就成熟了……”


    他说的,正是崔妩的计划。


    握马鞭的手死死压住,崔妩忍住把背后的人抽死的冲动。


    阿妩在犹豫,崔珌在极近的地方等她答复,沉重的心跳像是对她的催促。


    妹妹很美,说话时,她净白的脖颈和可爱的耳垂就在唇下,崔珌已经嗅到她身上熏的南极庆寿香,鼻子微偏就能蹭上她的肌肤。


    那本就扭曲的占有欲更加膨胀起来。


    为了权势,她不是什么都可以吗,为何不舍了自己?


    反正谢宥都死了,一个公主另寻新欢,没人会指责她。


    “便不是面首,只要你对我稍加好颜色,阿兄什么事不会为你办?”崔珌拉住她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她。


    崔妩眼睫轻颤,挣开被牵住的手,却又顺势轻抚上崔珌的面颊。


    他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崔珌确实生得格外俊秀,一张玉面曾得无数青睐,有文采不凡,无怪会引得公主下嫁,可是——


    此人心思诡谲,不在正道,毒蛇一样冷不丁就会刺人一下,不可不防,崔妩也不愿意亲近一位旧日视之为兄长的人。


    她移开了手,道:“这季梁城那么多大好男儿,我想要哪个不能到手,何必碰你这个烫手山芋,莫说你从前是我兄长,既不讨喜,我更嫌这关系恶心,让我和你这安琉公主的未婚夫婿有牵扯,你是故意害我?”


    那手离去,崔珌目光霎时锐利,还有些不甘。


    他漠然道:“我不会娶玉琉公主。”


    “这是你的事。”


    崔妩起身要离开,更似逃离。


    崔珌抓住她的手,“我会早点把玉琉公主的事解决,到时候你看到我的诚意,咱们再谈,如何?”


    崔妩站住了,她在考虑。


    如今被崔珌窥到自己的野心,不管他有没有证据,只要在赵琰面前提一句,往后崔妩想插手政事,赵琰都得对她忌惮三分。


    不过崔珌自己也不干净,她也能去告状。


    可争下去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要是崔珌主动将把柄交给她,两个人相安无事,不失为一种平衡之法。


    而且有他帮手,自己想夺权定然轻松许多,没有永远的对手,她何必跟崔珌过不去呢。


    可真接纳他,自己就被迫和崔珌牵扯不清了,崔妩膈应不说,跟一个动机不纯的聪明人同行,能省不少力气,可要担的风险更大。


    “那就等安琉公主的事出结果,咱们再谈吧。”


    眼下一个“拖”字,就很好用。


    “好。”


    蹬蹬踩下楼梯,才出了瓦舍,崔妩还来不及松口气,抬眼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徐度香,他怎么在这儿?


    此人容貌依旧如珠玉生光,比女子更胜,可神情却总带着怯懦软弱。


    崔妩还以为那日的事之后,他纵然留下性命,也该早早离开季梁,这一看,此人不但留下了,过得竟还不错,玉冠锦袍好颜色,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妩……殿下。”徐度香也看到了她,想上前又不敢,隔着老远在那作揖。


    崔妩走了上去:“我官人留你一命,为什么还不离开京城?”


    徐度香惶恐道:“那日的事,是我错了,连累了你,我一直很担心你的处境,如今听说谢……”


    她打断他:“你为何不离开京城?”


    徐度香立刻闭紧了眼睛,将话一口气说出来:“从前是我执念太深,妩儿,我配不上你,是我糊涂,往后我再不敢扰你了,现在我只想好好在画院,成为大家!”


    “谁让你进画院的?”


    徐度香目光闪烁:“崔兄……”


    “他下套差点害死你,所以这算赔礼吗?”


    他还点头。


    此人真是软弱可欺,崔妩懒得再理会他,“你要还想活着,以后一个字都莫与我沾边。”


    “公主殿下!”徐度香目光追着他,“伏望您万事安好。”


    “你别在我眼前出现,我就万事安好。”


    崔妩头也不回地走了。


    瓦舍靠窗的二楼,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蒙着纱巾的女子五指抠进了木窗之中。


    远远看去,二人真宛如一对璧人,卫阳公主都走了,徐画师那眼睛还在痴痴追着人家,深情如许。


    死死盯住那卫阳长公主的背影,她眼里慢慢酝酿起恨意来。


    崔妩浑然不知她已遭人记恨。


    接连遇见崔珌和徐度香,她以为今日的烦心事算完了,结果骑马回了公主府,侍女就来传话:“谢家一品国夫人进了宫,没多久娘娘就派人来请您进宫。”


    云氏进宫了?


    难道玉微真人终于坐不住,把事情告诉了谢家?


    崔妩并不慌张,换了一身衣裳进宫去。


    —


    “娘娘。”崔妩行过礼,抬头却不见云氏的影子。


    “云氏想见你,不过我让她在外殿等候,想先问过你的意思,谢家三郎已死,她今日进宫,是想做主让你跟他和离,你是什么意思?”


    “和离?”


    只是和离,不该给她儿子的死讨个公道吗,难道玉微真人并未将谢宥死去的真相告知谢家?


    荣太后见她怔愣的样子,问道:“你可是不愿意?”


    崔妩稍一思索就想通了,正如她与崔珌说的,就算谢宥死因泄露出去,她和皇帝太后才是亲人,更不是有心杀人,罚过之后也就没事了。


    而且谢家虽有功,但折了两个主心骨,可算是日薄西山,和她这个得宠长公主对立,讨不到什么公道,反而还会吃亏,玉微真人怕谢家被她记恨上,才暂且将真相瞒下。


    不过谢溥应该知道了,但云氏肯定是瞒着的,不然照她的性子不会忍这么久。


    “我……为何舅姑会提此事?”


    荣太后道:“也是大相公的意思,他说你如今是公主,身份尊贵,没必要给谢宥守寡,而且你在谢家旧日的遭逢,我当初也打听过一些,谢家鄙薄你的出身,待你不好,如今和离,不是好事吗?”


    崔妩知道这是好听的说法,这阵子她“狼心狗肺”的做派,谢家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定是早想将她打发了,好给他儿子留一点清名。


    “可我想给他守寡,是我对不住他。”


    崔妩就是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谁也别想拿这事威胁她。


    “娘娘,有件事我一直想说,漆云寨如今已经算没有了,可我夫君的死,是与我有关的。”


    说到谢宥,她眼眶立刻就红了一圈。


    “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漆云寨在说造反的事,阿宥潜入其中,知道了漆云寨要造反,他要带我走,又要逃出去上告朝廷,可偏偏他是单枪匹马地来,被阿爹拦住了,当时满堂的人都要杀他,我说什么都不可能有人听,阿宥又不愿跟那些人虚与委蛇……”


    当日群情激昂,崔妩就算开口阻止,也没有一点用处,“我只能争过亲手杀他的机会,想让他假死,暂且骗过其他人,我就捅了他一刀,点了他腧穴闭气,暂时遮掩了过去,只要及时救治,阿宥是能活下来的……”


    崔妩说的都是事实,经得起查证。


    “这样虽然冒险,可是我不得不这样,我只是想救他,谁料人才抬出去那玉微真人就来抢走了,阿宥这才没了活命的机会……呜呜呜呜呜。”


    她依偎到荣太后怀里,哭得格外伤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


    荣太后只觉得可惜,那是位出色的女婿,谢家更值得拉拢,如今一弄,没亲反倒有仇了。


    不过说起来,上清宫掌教更有责任。


    崔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我蒙着面,所有人只知道我是寨主的女儿,却不知道我也是他娘子……”


    她点出了关键的一件事。


    现在在外头,方镇山的女儿是方镇山的女儿,她是崔家二娘子,曾经的谢家息妇,如今的卫阳公主,和土匪寨子没有任何关系。


    赵琰不会让自己和那个土匪扯上半点关系,就是谢家知道,也不能将此事乱传。


    荣太后心疼得一塌糊涂,从她头发到脸摸了个遍:“反正是上清宫那个掌教老头老糊涂害死了他徒弟,本宫会派人跟他说明白,


    好孩子,这事与你不相干,既然是那土匪女儿杀的,你是靖朝公主,让谢家和他们掰扯去吧!”


    现在谢家顶梁柱在养病,后继乏力,荣太后并不怕他们。


    “照阿娘说,这是一桩孽缘,你与他和离了吧,往后心里念着他就是了。”


    “可我的侍女枫红还在谢家,我担心她在谢家被欺负,若是能还她回来,我愿意和离。”


    至于那些金银不宜放在台面上说,她自己就能拿回来。


    荣太后对外头女官道:“都听到了吗,就这么去传话。”


    “是。”


    第106章 折腾


    陪荣太后说了几句话, 崔妩擦干眼泪,又说要去见云氏一面。


    “婆媳一场,我总避着不见她也不好。”


    荣太后道:“她才丧子, 我瞧着气势汹汹的,你莫与她起争执。”


    “女儿知道了。”


    宫道上,云氏穿着一品诰命的霞帔和大袖衫,在女官引路下往宫门走去,帕子不时在眼下擦着, 小女儿谢念陪在她身边。


    “她生来就是克我儿子命的!孩子生不出来,天天搅弄得家宅不宁, 现在还克死了我儿子, 早晚她得遭报应!”


    远远就听到这么一句,崔妩微挑起了眉,云氏到底知不知道“审时度势”四个字?


    “阿娘,这是宫里,你别说了。”谢念劝她。


    “我又不当着她的面骂!”


    云氏头上白发多了不多,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怨气冲天, 不骂出来要憋死。


    谢家为国尽忠从无私心,结果呢,老子伤儿子死,眼下日子多惨淡?


    倒是那个身世肮脏的野种, 先蹿到他们谢家, 害死了她儿子,又成了公主, 整日寻欢作乐, 再不把自己当谢家息妇,甚至当不认识他们, 以为谢家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穷亲戚吗?


    她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官人按着不让她讨说法,儿媳又眼里没她,云氏真是要疯了。


    直到官人提起让三房和离的事,云氏才赶紧收拾进宫一趟。


    可是提和离这


    么大的事,崔妩都敢不见她,从头到尾让个宫女传话,几句话之间,她和谢家就再无关系了,这是多大的脸,连她都不放在眼里!


    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她和荣太后真是欺人太甚!


    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崔妩的不是,云氏一边给宫道上经过的轿子让路。


    那轿子却不走,而是停在了她们身边。


    崔妩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明媚鲜妍的脸:“谢大夫人,别来无恙啊。”


    “崔——公主,你现在又舍得出来了?”看云氏用力说话那样子,真恨不得吃了她。


    崔妩也不下轿,说道:“还想留您说话,没想到您走得这么快。”


    “那你刚刚怎么不敢来见我?”


    “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从前见得多了,往后就不想再见了。”


    崔妩将宫人挥退,好给云氏一个自在说话的地方。


    “刚才的话本宫正巧都听见,没想到谢大夫人心里有这么多怨怼。”


    听到又怎么样,还要她这个做舅姑的赔礼吗?


    云氏撑起如从前那般高高在上的态度:“你记住,是我们谢家不要你!”


    “这阵子你哪里有一点为人息妇的样子,真是狼心狗肺!”


    “论才论德,你都配不上我儿子!”


    “不要觉得他没了你就万事无忧,我儿子泉下有灵,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崔妩静静听着,好记起云氏那一年多的刁难,把谢宥的死带出的愧疚一点点驱散。


    “阿娘,你莫再胡言乱语了!”


    谢念略带歉意地看向崔妩,“公主,我阿娘她这阵子受打击太大,您莫见怪。”


    出门之前父亲就交代她,让她看紧阿娘,别说无关紧要的话,可还是拦不住。


    “无碍,祸从口出的道理谢大夫人自己也明白,她能一力承担的,对吧?”


    谢念吓坏了:“嫂嫂,你看在三哥的面上,千万别和阿娘一般见识啊!”


    云氏色厉内荏,拉着女儿走得远远地,恨恨道:“别求她,活该她这辈子都没子嗣,没了我儿子,谁能容得下她!”


    听着这句话,崔妩的记忆不期然回到水月庵上,忆起云氏一字一句暗责她不能生,当她的面逼谢宥纳妾时的屈辱。


    阿宥的好抵消不掉云氏对她的坏。


    崔妩可没那么大度原谅她,非得好好出一口气不可。


    眼珠子一转,她的主意就上来了。


    她勾勾手指让妙青过来,耳语了几句,道:“趁着冬天还没过去,让她多吃点苦头。”


    妙青点点头,领命去了。


    —


    妙青很快就摸清了云氏的动向。


    因家中糟心事不断,近来云氏拜佛就愈发勤勉,望着谢溥的伤早点养好,季梁城里外大大小小的佛寺都让她走了一遍。


    这就给了崔妩机会。


    她暗地里让侍郎府大娘子跟她说,城外有间莲云寺十分灵验,转运最好,云氏哪听得这个,没几日就带着下人奔莲云寺来了。


    路上早有人在等着她了。


    城外去往莲云寺的路上,云氏正在马车里念佛,忽然听到一阵马匹的嘶鸣,随即是护卫的慌乱声。


    云氏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就被剧烈晃动的马车震得一个趔趄。


    原来是西郊马场的马赶出来吃草,和云氏的马车照面经过时,不知怎么惊了马,一群马开始发狂冲了过来。


    云氏出门带的护卫不多,这一出意外人都被冲散了,只剩她这一驾孤零零的马车被吓得往岔路狂奔,马夫死死掌着缰绳,云氏和童大娘在马车里颠了个囫囵。


    马夫好不容易勒停马车,已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赶紧往回走!”云氏按着心口,惊魂未定。


    马夫擦着汗:“大夫人,马蹄子折了,走不了了。”


    这可怎么是好,只能原地等护卫找来吗?


    “大夫人,前面有座尼姑庵。”童大娘指着前面,积雪的树下,一座清幽的小庵映入眼帘。


    “走吧,先去问一问这儿的情况。”


    云氏在童大娘的搀扶下进了这座庵庙,让随行的马夫出去通知护卫过来。


    庵主是位四十上下的尼姑,听到云氏的身份,殷切地招待了她。


    云氏拿出一贯的大夫人做派,那庵里的茶都不屑碰,只视线扫来扫去,问庵主这庵是什么来历。


    “照贫尼师父说,这是观音菩萨经过,玉净瓶里滴下的一滴甘露,落在此山上,先人受感召,有了这座庵堂……”


    云氏正听庵主说着,不意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突然从一旁屋子里出来。


    雪还未消,他也不觉得冷,衣服搭在肩上,有些热气腾腾的,紧接着一个尼姑乱着头发走了出来。


    那汉子经过庵主时,抛了她一锭银子,接着大步走了出去。


    方才和煦说话的气氛一散,所有人都有点尴尬。


    云氏眼睁睁看着,不敢说一个字。


    不得了了!这尼姑庵原来是个娼窝子!


    童大娘也发觉了,拉着云氏到自己身后:“大胆,你们这是什么脏地方!”


    庵主见事暴露,立时变了脸,“来人!捆住她们!”


    童大娘挡在云氏面前:“我们是京城宰辅谢家,你们谁敢动!”


    “那更不能让你们走!”


    主仆二人没端过比茶盏重的东西,哪里是对手,很快就被尼姑们捆住丢在地上了,坐了一屁股的残雪。


    崔妩坐在窗前,将云氏慌得两股战战,一个劲往童大娘怀里扎的样子,高兴地端起了手边的瓜子磕。


    那乱发的尼姑候在她旁边,小声说:“公主,妾身演得好不好?”


    “好,你和你官人都有赏!”


    “谢谢公主!”


    妙青早在候着:“娘子,人既逮来了,要怎么教训她们?”


    崔妩指尖在脸颊轻敲了敲:“去岁冬日,舅姑说她的里衣脏了,又嫌丫鬟的手太粗糙,就让我下雪的时候给她洗了里衣,这样吧——”


    她在妙青耳边说了几句,妙青听了不住点头。


    说话间,云氏和童大娘两个人被分开关了起来,庵主和尼姑们在关云氏的柴房里,商量要怎么处置她们。


    “她是谢家大夫人,放她回去,官府的人肯定要来查,咱们的营生怎么办?”几人在那装模作样地讨论。


    云氏赶紧说:“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谢家会给你们银子!”


    “谁信你啊!”


    “就是!出去肯定得记恨上咱们。”


    “那得杀了吧,不然这儿的秘密泄露出去,咱们统统得下大狱的。”


    “不要!千万别杀我!我真的不会说出去,我发誓!”云氏只求她们饶自己一命。


    嫌她求饶烦人,庵主把她嘴堵了。


    这时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走了进来:“要我说,绑了送给南面的土匪,让他们跟谢家勒索钱财,到时候银子咱们对半分!”


    “好主意!”


    那黑衣女子道:“我先把这老太婆折磨一顿,让她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别把人折腾死了,不然赚不到银子。”


    “知道了,知道了。”


    二人还不知道要经历什么,就被黑衣女子扒了衣服。


    “啊——”


    冬天还没有彻底过去,山中积雪未消,云氏和童大娘穿着单衣被赶到了山道上,背后骑马的人鞭子挥得咻咻响。


    “赶紧跑!不跑完杀了你们!”


    云氏一生养尊处优,走两步就喘,绕着山路跑一圈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起初她还梗着脖子,鞭子抽一下就尖叫着往前跑了,她再也不敢忤逆这个凶神恶煞的人。


    才跑了短短一程,她就跌了好几个跤,摔得鼻青脸肿,踉踉跄跄地跟爬差不多,童大娘比她好些,不时还能扶她一把。


    鞭子抽在两个人挽着的手上,妙青蒙着脸,喝道:“再慢下来,不自己跑,打断你的狗腿!”


    她在云氏面前从来只是卑贱息妇身边的卑贱小丫


    头,只低头不说话,云氏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


    马鞭在空气中甩出利响,吓得云氏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呼哧呼哧跑的喉咙腥甜,额角突突地跳。


    甩一鞭子,妙青就在心里念叨一句:“让你天天说我们娘子小门小户。”


    “让你逼娘子早起请安,自己还睡大觉!”


    “让你找娘子侍疾不算,还要她守着整夜地打扇子!”


    “让你总提纳妾,羞辱我们娘子!”


    “让你嘴脸刁钻,成日挑剔我们娘子!”


    “让你说我们娘子生不出!”


    “……”


    妙青天天跟着崔妩,把她这一年在云氏那受的委屈都看在眼里,也算娘子本事大,换个软弱些的,怕是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要感恩戴德。


    这老妇实在该杀!


    云氏跑跑停停,一停下,鞭子就扫过头皮,吓得她尖叫,跑得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到了傍晚,才算跑完了一圈回来。


    护卫早已经来问过谢府大夫人可在此处,庵主只说没见过,他们又往别的地方找去了。


    云氏本以为这算结束了,结果还有更多折腾


    “这是尼姑庵的衣服,都洗干净!”庵主指着水井边的一桶脏衣。


    云氏本想求助童大娘,但她被带走不知到何处折磨去了。


    这么冷的天,手浸在水里,像千万根针扎在手上,衣服又冷又硬,搓一下简直要带走她一层皮,云氏洗着洗着偷偷哭了出来。


    她当然想不到一年多之前,自己也让息妇这么伺候过,当时她只是随意吩咐一句,又没见着人在面前洗,怎可能记得。


    这儿没人心疼她的眼泪,衣裳没洗完,那头又说庵主要热水,让她去提水烧,结果云氏根本不会生火,被烟熏得又咳又呛,尼姑看她活干得一塌糊涂,拿起擀面杖追着她满屋子撵。


    云氏又哭又喊,一个劲儿地叫饶命。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悲惨的人生。


    崔妩在隔壁拥着炉子吃烤鸡,听得冷笑。


    “让她干这些还强身健体了呢,真是便宜她了。”


    妙青自恃已经手下留情:“一年换一日,真是便宜啊!”


    “得了,折磨够就散了吧。”崔妩用热水把手洗干净。


    “娘子,这就完了?”


    “杀人诛心嘛,我待会儿还得去诛她心呢。”


    另一边,童大娘再一次被带过来时,云氏正被蒙着眼睛在那里拉磨,满头满脸的炭灰,脸面尽失。


    她跟头蒙眼拉磨的骡子一样,只知道拖着沉重的石辇往前走。


    但云氏又冷又饿又累又困,只想睡在扎死人的柴火上休息一下,爬都爬不动了。


    佛祖无情,怎么会让她受这样的罪呢。


    听到开门声,她喊道:“姑奶奶,我能睡下了吧,求求你,让我歇一歇吧。”


    云氏真的撑不住了。


    “睡什么睡,这里哪有觉睡,走!再跑一圈!”妙青恶声恶气。


    云氏面色苍白疲惫,话都说不出来:“我真的跑不动了,会死人的……”


    “不跑你现在就死!”


    云氏和童大娘又被赶着往山道上跑。


    漆黑的夜,眼前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只有马背上一盏防风灯笼在打着光。


    正在云氏想一头栽哪处地里咽过气去的时候——


    “哎哟——”


    原来是马蹄在积雪上打滑。


    妙青假装摔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脚踝“哎哟”个不停,再大声威胁她们:“你们站在那儿,不准动!”


    云氏还傻傻在看。


    “夫人,快走!”童大娘拉着自家主子在山道上狂奔。


    两个人慌不择路,跑出去很远,才敢慢下来,而后趁着夜色摸黑下了山,北风呼呼地吹,让人疑心是狼嚎。


    她们死死拉着手,一直走到官道上才敢喘上一口气,可离京城还有不短的路程,靠她们两条腿走,得走到天亮才能到城门去。


    她们还穿着单衣,这不得冻死在路上。


    云氏走不动了。


    “大夫人,来我背上。”


    童大娘歇了一会儿又有劲儿了,咬牙背起云氏往前走。


    可巧今日金明池有宴,走到半程,一驾又一驾的马车在眼前经过,都是饮宴归府的各家官吏和娘子们。


    “大夫人,咱们有救了!”


    可云氏踟蹰着,不敢上前开口求搭她们一程。


    她们眼下这般形容,怎么解释都丢人至极,到时候流言传遍京城,云氏经营了几十年清贵夫人的名声就彻底坏了,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冻死在这儿,还是被人取笑非议,云氏陷入了犹豫。


    还没犹豫完就被人喝问:“那边是什么人!”


    “是刺客?”


    接着是大刀出鞘的声音。


    最大的一驾马车琉璃灯光映四野,照见了脏兮兮的两个人,侍卫拔刀以待。


    童大娘慌了:“饶命!我们不是刺客!我们是宰辅谢家的。”


    马车上的人听了,掀开了帘子看了出来,稍认了一会儿,惊道:“谢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说话的人正是卫阳公主崔妩。


    怪道谁的马车如此轩丽,原来是公主的步辇。


    云氏心口堵得厉害,真是冤家路窄,为什么偏偏让她看到了!


    可紧接着,云氏从她掀开的帘子往里看,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容,和她挨得极近。


    这崔妩!


    她儿子尸骨未寒,她就急着跟男人幽会!


    第107章 拜见


    前婆媳二人各自撞见, 气氛自不会好。


    单衣抵不住寒风,也抵不住前儿息妇的视线刀子似的在自己身上上下刮过。


    崔妩假作关心:“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风凉话。


    云氏死死捏着拳头,维持着婆母的处变不惊:“没什么事, 不用你管!”


    “那好吧,二位玩得开心。”崔妩将帘子放下。


    车帘上二人的影子靠得很近。


    可云氏硬气,背人的童大娘没法硬气。


    她扒住步辇外栏:“不是,求求公主捎我们一程,再走下去, 我们只怕要冻死,到时就得闹出笑话来了, 您好歹也曾是谢家息妇, 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出事啊!”


    眼下别的马车都走了,再错过这一驾,她们有没有命回到谢府都说不准。


    命当然比面子重要。


    车帘内传出无情的语调:“我已与谢宥和离,跟谢家更没什么关系了,怎么能算自家人呢。”


    童大娘的脸面不值钱,说道:“求求看在旧年情分上……”


    崔妩又掀开了帘子, 好奇道:“旧年有什么情分?”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提点什么,云氏待她确实只是表面和善,实则从不肯予一丝关怀好处。


    “既然你提起旧年情分, 马车没有, 板车倒是有,只是没有马, 谢大夫人要不要?”崔妩问的是童大娘, 看向的却是云氏。


    这话跟直接打云氏耳光有什么差别。


    “求公主救救我们吧。”


    童大娘还在求,云氏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大夫人, 您就服个软吧。”


    世上没有婆母给息妇服软的道理,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


    童大娘真想扯着她跪下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最后,云氏找到了说法:“你一个享受国朝供养的公主,要是见死不救,让我一个官妇死在


    路边,莫说我们谢家也不会放过你,就是告到官家面前,你也不占理!”


    崔妩撑脸看着她,恨不明白,为什么原先在庵堂对着“尼姑”能百般讨饶,到自己面前就硬气起来了?


    她从前到底是有多好欺负。


    “放心,大夫人要是冻死在路边,什么口信都递不出去,公主府会帮您收拾干净,送回府上去,咱们往后绝不会再扯上关系的,走吧。”


    车帘落下,无人再理会她们,步辇重新往前走,琉璃灯的光慢慢从二人身上撤去,将她们重新抛入无边的黑暗里,


    “不要!”


    云氏终于撑不住了,跌撞着往前面追去。


    她是一品诰命夫人,绝不要死在路边,她要享够了老太君的尊荣,百年之后带着光耀死在儿孙环绕之间!


    “求公主救我们一程。”


    侍卫拦着不让云氏靠近,她就扶着侍卫的大刀喊。


    反正都让崔妩看见了,若不上去,白白死在这荒野里,这脸不就白丢了。


    何况马车里有个男人,她倒要看看,当着她的面,崔妩能不要脸到什么程度,若她敢对自己不敬,云氏只要还活着,有的是机会去官家面前好好状告此人!


    步辇当真停了,崔妩露出一张俏脸:“谢大夫人非要坐我这步辇?”


    “求公主救我等一命。”


    “那就请吧。”


    到底是坐上了步辇,只是童大娘身份不够又衣衫脏破,只能裹了件宫女的褂子坐在外边。


    步辇中,崔妩坐在正面足以供一人横卧的主座上,苏绸面的迎枕堆满了宽座供她倚靠。


    云氏则坐在她对面角落,像是伺候的宫女待的地方。


    此情此景,真和在谢家时的情况颠倒了过来,好像云氏才是那个刚入门,在婆母面前唯唯诺诺的息妇。


    崔妩所乘的马车叫七步宝辇,如一幢金屋,大得正中能摆下一口错金暖炉,四角全丝为流苏,装饰奇花异叶,精巧华丽。


    她刚从宴上归来,装扮得神女一般,花树冠坠珠轻摇,火蚕棉裁就的云衣斓衫光软绝伦,绣着山河万象的裙摆自膝上垂落,宛如星河聚成的瀑布流泻,整个人望之不可攀折,和破烂单衣的云氏是云泥之别。


    云氏想把僵硬的手伸去暖炉那舒展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主座,她生下来就从未如此局促。


    崔妩正和身边男子轻声细语,并未注意她。


    可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云氏难受,五脏像在铁板上煎,既想指责又怕被赶下去,处处不自在,乘这步辇竟不比北风好受几分。


    “还未问,大夫人在山里出来什么事,护卫呢?”


    崔妩终于看了过来。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去莲云寺路上碰到西郊马场的马惊了,和护卫失散,跌落山沟,都是意外而已。”云氏含糊过去。


    她很关心的样子:“怎么把衣裳都跌没了,这可不是小事。可惜我这儿没有多余的衣裳,大夫人坐近些,可别冷着了。”


    “不必,我坐这儿就好。”


    她担心脸上没擦干净的黑灰,和火燎气让崔妩察觉。


    “官吏娘子出事,这是如何都是得查的,既然是西郊马场出大事,本宫立刻派人去问罪,一定给大夫人要个公道!”


    查清楚,再闹得尽人皆知?


    云氏才不上她的当。


    “不劳公主费心,谢家不是没人了,我们自己会处置。”


    崔妩笑笑不说话,晋丑问道:“这位是——”


    崔妩与他引荐:“谢家大夫人。”


    “原来如此,久仰。”


    “久仰?”


    晋丑疑惑,他说错了吗?


    “何时听说我的,是不是早就与她有来往了?”云氏憋着的气到这儿再忍不住,她揪着字眼,得把局面抢回来。


    晋丑看向崔妩,这要他怎么答?


    自己确实早和她有往来了?


    崔妩晃悠着袖子上的宝石,很有些事不关己的悠闲。


    那就随他说了,晋丑拱手有礼道:“在下确与公主相识,不过是寻常往来。”


    寻常往来为何会共乘步辇,要是她崔妩还是当初那个身份,没和她儿子和离,她敢这样招摇过市吗?


    人死了才出现,还好意思说是寻常往来。


    二人一定不清白!


    云氏自认占理,加之憋了一肚子的气,早想占个上风,便脱口指责道:“我儿子才走了多久,你就迫不及待找男人,还是说先前就有!崔妩,你到底长没长心肝!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守己,非得败坏我儿子的清誉!”


    晋丑道:“在下还未娶妻,大夫人可不要污蔑在下的清白。”


    方定妩的清白留给她自己担心。


    可那人也满不在乎,摆摆手道:“本公主现在是自由身,嫁娶由人,往后就是招一府面首也与您不相干,大夫人要是在乎,嘴巴就严一点,谢宥的清誉不就好好的,不过在此之前……”


    崔妩眼神“还是先管管您自己吧,这模样谁看了不会以为您是在山里寻了野汉呢?”


    “你——!”


    她怎么敢这么编排婆母的清白!云氏憋得满脸通红:“你疯了敢这么说我!”


    “我竟不知你是陛下还是娘娘,对本公主横加污蔑还不准还嘴?”


    “我……”


    云氏挨上她冰冷的眼睛,终于意识到——崔氏的身份已经彻底变了。


    她是公主,再也不是低眉顺眼,对自己事事听从的息妇,云氏该把她当成其他皇家公主一样敬畏,甚至因为她的生母和弟弟,要拿出更大的敬畏来。


    可在崔妩面前长久的骄傲让她低不下头,云氏扭身想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嘟囔着:“拜高踩低,该你一世福薄。”


    “说到拜高踩低,谁能比此刻的谢大夫人更有体悟呢,要不本公主将你今日的事说出去,让大夫人也体会一下后半辈子福薄的滋味?”


    “你、你不要以权势压人……”


    崔妩很是纳罕:“不以权势压人那我当这个公主做什么?”


    云氏张了张口,想不到她会这么不要脸地承认。


    崔妩下一句更诛心:“谢氏,本公主称你一句‘夫人’,是不是给你脸了?”


    彻底不客气的态度让云氏脖子一缩。


    暖炉刚把僵硬的四肢烤暖,回想这一日经历,她不能再被赶下去了。


    这境况逼得云氏不得不服软:“是……臣妇冒犯……”


    “你冒犯了谁?”


    说出一句话,之后也容易多了:“臣妇冒犯了公主,求卫阳公主恕罪,不要将今夜的事说出去,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我以后不会……从前种种是臣妇不对,往后臣妇会认清身份,再不以公主的婆母自居。”


    听到这句,崔妩眉毛一扬,也没应她。


    云氏能跟她低头,看来今晚的苦头吃够了。


    崔妩不打算学佛家“放下执念,万般自在”,说什么大度原谅的话,她们往后互不相干就是最好的结果。


    晋丑刚从边地回来,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也看出崔妩从前在谢家的日子不顺心。


    “过去两年就是你要的好日子?婆媳生怨,夫妻离散,我看还不如当个老姑娘呢。”


    崔妩叹了一口气:“要是早知道阿爹阿娘弟弟这么有本事,我干等着就好,还嫁什么人啊……”


    不过要是不做谢家妇,她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在深宫里的荣太后,当不了这个公主,现在该跟方镇山在江南造反了。


    后面的路,云氏已经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藏着脸在那擦眼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让她家去。


    才进了城门,云氏和童大娘就被赶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云氏嘱咐心腹童大娘,谁都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连谢溥都不让知道!


    童大娘一边将模样打理体面,一边应是。


    云氏道:“待会儿你去角门让张大开门,然后支走他,偷偷带我进去。”


    童大娘悄悄办了。


    二人回到青霭堂,收拾梳洗过,云氏将身上的伤上了药才敢去存寿堂那边看谢溥。


    因为找不到云氏,府上已经闹了一遭,云氏解释自己被马群冲散之后,马车跑出去好远翻沟里去了,从沟里爬出来才搭了过路农户的牛车回来,只是没来的知会还在那边搜寻的护卫。


    谢溥还在卧病,也无法操心太多。


    被折腾这一遭,云氏什么


    心气都没有了,躲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至于尼姑庵那边,云氏也不敢报官,暗中遣护卫去看过,尼姑庵已经空了,估计是怕谢家寻仇,全都跑了


    另一边。


    将旧日的仇报了,崔妩心情大好,要不是谢宥死了,她才不放过那个老太婆。


    心底大度地将与谢家的仇怨一笔勾销之后,崔妩继续在季梁城招摇过市。


    可很快,一个更让崔妩意想不到的人也出现了。


    这日崔妩在金明池上看水戏,高高的水秋千上穿着彩衣的人纷飞如蝶又没入水中,园子里的花匠捧来几盆鹅黄牡丹给她赏玩。


    冬日盛放的牡丹花,栽培起来要费多少心血,就为了让贵人瞧一眼,可惜崔妩对花草没什么兴趣,略看过,就让花匠搬回温室去了。


    “公主,有一位旧家大姐求见你。”


    原来这花匠是传话的。


    旧家大姐?崔妩有些奇怪。


    “她生得什么模样?”


    侍女不知如何形容,只说:“肚子瞧着有些大。”


    肚子大……不会吧?


    “让她过来吧。”


    待人被领上来,揭开面纱时,崔妩先是一惊,而后笑道:“我就说你怎么为叶景虞殉情呢。”


    来人正是王娴清。


    原来那夜杀了叶景虞之后,王娴清并未自杀,而是拿着他的令牌出了军营,一路跋山涉水,回到了季梁城。


    如今想见崔妩可真难啊,王娴清还是有门路,找到了金明池的花匠,才找到了面见公主的机会。


    王娴清在枫红搬来的锦凳上坐下,微凸的小腹吸引了崔妩的视线。


    “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那从西北一路过来也是辛苦。”


    二人气氛和老友叙旧无异。


    “我照你们期盼的杀了叶景虞,为什么漆云寨的人还要来抗击北疆?”王娴清抬起的眼眸沉静。


    “你杀了叶景虞,漆云寨正好有机会立功,不耽误,不过这样你还敢来京城,不怕我杀人灭口?”


    “你难道还怕我一个叛贼家眷、杀了将军的人去揭发你,自取灭亡吗?”


    王娴清把热茶喝下,长吐出一口气,“我既然敢来,就是把一切赌在公主身上了,如今以我的身份,只有卫阳长公主敢接纳我,若公主要杀我,我别无二话。”


    王娴清胆色本就不同常人。


    从知道王靖北造反被诛的消息后,王娴清伤心之余,更问自己,她以后要做一个通缉犯,让肚子里的孩子也跟她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吗?


    她不甘心过那种日子。


    王娴清想为自己找到出路,所以她才要杀了叶景虞,向漆云寨投诚,得到一个重新爬上去的机会。


    “我哥哥死了,但他留在北地的基业还在,只要你愿意收容我,我会为你办事。”


    “那你求什么?”


    “帮我跟谢家报仇,再为我腹中的孩儿谋一个好出身,公主,你的身子既然不好,不如我给你送一个孩子?”


    王娴清还真是敢说,崔妩大拊掌,“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我不过赚你两间铺子、一箱金子,现在反倒你觊觎起我的权位来了?”


    王娴清很镇定:“公主若看不上也罢,也求公主赏片瓦遮檐。”


    “不必我赏,只要你足够有用,就能从我这儿挣到,就跟当初我挣你的铺子一样。”


    两个女人对视,眼里皆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报仇之事我不能答应你,谢宏和云氏欠你的,谢溥不欠你,他只是尽人臣本分,我不能替你报这个仇,而且你的两个孩子还在谢家,他们都是好孩子,该有好前程,你并非真心要跟谢家复仇,只是借此试探我而已。”


    崔妩看得明白。


    “至于你腹中孩儿的好出身嘛,我眼下还不能立刻给你承诺,只能先将你安置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所以王娴清才喜欢跟崔妩谈条件,她能给的会给,不能给的也不会哄自己。


    她莫名相信崔妩,这是个开诚布公的商人,只要足够的利益就能驱动她。


    “如此,那就等来日公主见到好处时,咱们再谈吧。”


    崔妩点头,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恨谢家,难道就不恨漆云寨吗?”


    毕竟若不是漆云寨把消息出卖给谢溥,王靖北窃赃银的事也不会被朝廷知道。


    “此事与卫阳公主你有关系吗?”


    崔妩摇头:“当时我还在登州,并未参与其中,也是别人告诉我,才知道了漆云寨和你阿兄有这一桩交易。”


    “那我也可以承认,我恨漆云寨,我恨漆云寨首鼠两端,但我知道,阿兄自己也有错,而且现在的我没能力恨任何人,我得活下来,还得活得好,我的恨也没那么多。”


    王娴清甚至不那么恨叶景虞,她不动手也会有别人动手,这一刀下去,她才有理由来和崔妩谈判。


    “你倒是坦诚。”崔妩欣赏她,但远还谈不上信任。


    “我也想问一件事,当初谢家的事我也有耳闻,你嫁进谢家一年什么都没捞着,还不能生育,难道不恨吗?”


    “该死的人我都杀了,但我不想造太多杀业,显得我多爱杀人似的,罪过不大,教训一下就行了,我最近念佛,心肠总是比往日慈悲些。”


    不是比往日慈悲,是该大开杀戒的时候还没到吧。


    王娴清看破不说破。


    第108章 还魂


    崔妩将王娴清藏在公主府上, 这一藏就是五个月。


    从冬天走过春天,来到夏天,在满塘芙蕖送香的时候, 王娴清生出下了一个女儿。


    崔妩一直在外面等着,孩子一生下,她就进来了,乍见王娴清躺在榻上那么苍白虚弱,她不禁感叹生孩子真是一场大劫。


    她怀着孩子奔波三个月, 胎原本就没养好,生得格外艰难。


    接生婆子笑道:“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幸好这孩子是在公主府生的, 及时灌几碗老参汤下去,大夫扎几针就生下来了,这孩子命大,把福气带给了阿娘呢!”


    王娴清也在庆幸,若她没有来投奔公主府,而是在荒郊野店里生孩子, 只怕要一尸两命。


    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是崔妩守在外边等她生产,若不来公主府,自己身边是一个人也没有的, 说不定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


    “这个女儿就留在公主府, 作为人质,我会照公主吩咐的事去做。”王娴清包上了防风的额帕, 说话有气无力。


    “不着急, 孩子还小,你先陪她一阵, 将来办完了事,再好好将她养大。”


    王娴清深深看着女儿:“是。”


    “放心吧,从前你在王家过什么日子,她就过什么日子。”


    王娴清上哪儿还能得到这么好的安排呢,为了她刚出生的女儿,她怎么也得走下去。


    “公主,你抱一抱她吧。”王娴清忽然说道。


    崔妩微诧,她从前也抱过小孩,只是没抱过刚出生的小孩。


    就那么一点点,接生婆抱过来的时候,她有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的接过。


    真轻啊……


    崔妩手臂难免僵硬,对着全身紫红哇哇大哭的孩子,她夸赞道:“好看……”


    王娴清被逗笑了,不过她心中那点怨恼也跟着烟消云散。


    “上苍会保佑公主的。”她道。


    怎么突然说这个,崔妩看了她一眼,随口道:“借你吉言。”


    —


    王娴清忙着生孩子,崔妩也不可能闲着。


    她去看了几场武举,将稍有些天分的武举人都看在眼里,更在各个军队里也仔细搜寻着人才。


    崔妩并没有急着去拉拢已经功成名就的武将,她只是预备着来日的抠出来的位置能有人可用,赵琰忌惮漆云寨的人,不会让她将漆云寨的亲信安插进来的。


    慢工出细活,崔妩的耐心很足。


    不过人是


    她点的,奔走说项的活还是得晋丑来做。


    “来日你高低得封我个太傅当当。”晋丑很是不满。


    崔妩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事办好了,晋家世代公卿的美名就从你这儿开始了。”


    晋丑负手而笑,他还不知道怎么延续出个世世代代来呢。


    “不过来了京城,我倒是更相信你当初说的,割据江南确实不是稳妥的路。”


    “哪儿都没有稳妥的路,不过有这及时掉头的魄力,咱们干什么事不成功。”


    除了盯着武举,崔妩还在府中着意培养女官,让她们精于文书制诏,再将人塞入内廷之中,慢慢接近紫宸殿的政事。


    她自己则冒着风险将藏在京城的北疆细作揪出,让蕈子将旧年废太子借千胜赌坊和季梁府衙所办的事上禀,帮他顺理成章换了主子,成了赵琰手下。


    崔妩瞧起来十足是个赵琰帝位的拥趸。


    在她的帮助下,赵琰的皇位坐得愈发稳当。


    努力树立起皇帝威严的赵琰和先帝有着一样的秉性,在外谨慎多疑,对许以信任之人则圈在羽翼之下,纵容放任。


    “阿姐,宫中混入北疆细作的事我得谢你,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便宜弟弟拍拍胸脯,瞧着大方得很。


    崔妩将他面前最后一口淮白鱼夹走,“得了吧,你好好坐稳了皇位让我靠住,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都指着你了,我是为自己着想。”


    “融儿……”荣太后怪她办了好事,却不会说好听话。


    “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一个女儿家,娘娘还指望我有多大抱负不成,前半辈子苦够了,后边的日子我就想做个蠹虫。”


    “哪有人说自己是蠹虫,你小心让外头听到!”


    赵琰出来打圆场:“阿姐喜欢说就让她说,一家人哪能这点随意都没有,传到外边就是宫人嘴巴不严,撤了就是,儿子如今是皇帝,怎么都能护着她。”


    正是崔妩这份肆无忌惮,让赵琰更加庆幸,他的至亲是娘娘和阿姐,若是兄弟,便时时地提防着对方图谋不轨,一生难得有亲近之人。


    他不高兴做一个孤家寡人。


    “你们姐弟感情好我高兴,但是难得过上了好日子,咱们须得稳稳当当的。”


    “我知道了,娘娘,以后我只管享受,再不说了。”


    崔妩说着话,又从赵琰面前拿走了康国进贡的金桃。


    弟弟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将整盘都端给了她。


    这五个月还发生了不少事,方镇山守住西北,近日已经班师回朝。


    他在宫城门外受了封赏,官在拱卫大夫,夔州安抚使,都管夔州兵马,不过如今夔州那点兵马嘛,不管也罢。


    同时方镇山手下军马俱散,手下五大家将皆散在各处,寨兵都招安进各军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受防备,不让掌管实权。


    漆云寨算是彻底不存在了。


    谁都看得出来,赵琰在防着方镇山。


    到了公主府,方镇山气得将诏书砸在地上,“你是没看见小皇帝看老子那眼神,在季梁久留,只怕他吃了我的心都有,老子欠他什么来这儿当孙子来了!”


    崔妩清楚,方镇山如果现在死了,谁都知道凶手是谁,赵琰只是对方镇山心存芥蒂,并不会真杀了她亲爹。


    “你小心隔墙有耳,让人找借口杀你,我被你害得现在也不敢去惹他。”


    赵琰为方镇山的事心情不佳,崔妩这几日都自觉回避了他。


    “惹他就惹他,没老子他早就跪在那儿求着北疆和谈了呢!”


    没你捣鬼人家西北也不会乱啊。


    方镇山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婆娘都还没见着,就让老子跪他,小心他折寿……”


    “你想见娘娘,娘娘倒是躲着不愿见你。”


    “躲躲躲,我看她躲不躲得掉,她何日出行?我得找她要个说法!”


    “这阵子赵琰盯得最紧,怕是不行了,你不离京赴任他是不会安心的,不过阿爹,你这样冲动,咱们还怎么将娘娘拉拢过来。”


    方镇山大掌一摊:“我有火还不能发了!”


    “火先放一边,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哄娘娘回心转意,”崔妩转着圈儿将他打量了一通,认真提道:“不然你得空把胡子刮一刮吧,我一直就没看清你长什么样。”


    “你这不孝女!你爹一表人才,当年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男子!”


    崔妩实在不能相信。


    夏日黄鹂鸣在枝头,被方镇山的咆哮声震飞了不少,公主府的庭院里,卫阳公主备了热水、剃刀,亲自给他修面,算是接风洗尘。


    剃刀在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顺道将方镇山眉毛也修了。


    眉毛底下的眼珠乱转,崔妩警告道:“别说话,别指挥我,不然你的眼珠子就留不住了。”


    “老子非收拾不可?”


    “你臭烘烘的,仔细把宫里待那么久的娘娘熏倒了。”


    崔妩修完面,嫌帕子擦脸麻烦,让方镇山就着铜盆把脸洗干净,他横刀立马数十年,差点“溺死”在一盆水里。


    “你个不孝咕噜噜噜——”


    收拾干净的方镇山浑身不自在,那富贵家翁穿的团纹锦袍在他身上,像块罩着在木柜子上的布,肌肉紧紧绷在衣裳里,穿不出玉树临风的感觉。


    崔妩打量了半晌,摇头:“这锦衣不适合你,还是穿甲胄更威风!”


    “那是自然!”


    方镇山重新换了一身黑甲出来。


    “哇——”


    一旁看热闹的,枫红和妙青齐齐发出惊艳的声音。


    妙青悄悄说:“退一万步来说,寨主就不能是我爹?”


    枫红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崔妩满意点头,猿背蜂腰,俊得像一壶陈年佳酿,这不比先帝要讨人喜欢?


    方镇山紧了紧护臂:“老子什么时候能去找她?”


    “你有些耐心,我自然会找到门路。”


    当日崔妩就进了庆寿殿,留宿在了宫中。


    赵琰批过奏折过来,崔妩已经盖了被子睡在暖阁里。


    “官家不高兴,她也不敢多见,你若在意,就让那安抚使早些离京吧。”


    是荣太后的声音。


    久久没有赵琰的声音,崔妩等得快睡着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说道:“谁让她避着她爹了,想见就见,与我何干!”


    “还不是怕你生气……”


    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有脚步声靠近暖阁,“融儿,睡了吗?”


    她从隔扇里探出惺忪的眼睛:“怎么了,娘娘?”


    “今夜娘娘陪你睡好不好?”


    崔妩往里让了让,隔扇再次被关上,留给了两个人一点说私密话的空间。


    “你爹如今怎么样了?”


    “阿爹久居江南,西北严寒,为这一场仗伤了内里,从前能提动八十斤的大刀,现在五十斤都费劲。”


    “这么多年的心血烟消云散,独自个儿跑到夔州去赴任,他一定很不高兴吧?”


    “是啊,他就想好好养个老,能陪在女儿身边,可就是这样都不能行,我真怕他老死在夔州,自己都没机会尽孝。”


    崔妩说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荣太后拍拍她的肩,“这件事也怪我……唉,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么多年,大家都老了……”


    暖阁外,静默的人影微动,无声地离开。


    回到紫宸殿,赵琰看着那份留存的诏书。


    为了他一个人的心情,让娘娘和姐姐这么委屈,他还是太任性了吗?


    似乎,当年还是他阿爹抢的人……


    他坐了很久,芳阶来劝道:“官家,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了。”


    “夔州兵马还未齐备,方镇山暂不必太快赴任,先将他调到陈留,遥管夔州吧。”赵琰开口。


    这是折中之策。


    —


    第二日崔妩睡到三竿起,荣太后跟太妃们在外头赏雨说话,殿外传进沙沙的雨声,崔妩推开高窗,园景被小雨洗出新绿,空气新鲜。


    她早饭也没吃就出了宫,太后吩咐宫人给她乘的轿子两边再打上伞,别让风雨侵袭入轿。


    崔妩摆摆手,让撑伞的小宫女留在殿檐下。


    小轿在细雨里往宫门去。


    崔妩打起帘子,任细雨扑在面上。


    报仇之后,她对雨的记忆,被谢宥慢慢代替。


    在绵绵雨丝里,崔妩很少再忆起幼时,取而代之的是青色雨幕下,他穿着官袍,撑着一把油纸伞,长身玉立,握伞的手骨节冷白修长。


    崔妩闭上眼睛,就能假装他已经在宫门外,刚下了朝,在雨中等她回家。


    心里仔细算着轿子差不多到了,她闭上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睁开


    崔妩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娘子,您在看什么呢?”妙青不解。


    “没什么。”


    阿宥离开了之后,崔妩总是一个人玩这样的小游戏。


    眼前之后只有走到尽头的高墙上,积了一颗颗水珠的柳枝,明黄琉璃瓦下是戍卫宫禁的重兵。


    风吹动柳枝那一刻,大珠小珠落在瓦上,好似那抹令人心悸的身影刚刚晃过。


    崔妩眨了眨眼睛,倏地探出窗外,急迫地找寻那个人。


    刚刚是他吗?


    可是除了守着宫门的禁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轿子摇晃,宫人赶紧停下。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妙青问。


    崔妩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都半年多了,怎还如此多思多想。


    那个人余生都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她将帘子放下,闭上眼继续睡回笼觉,直睡回了公主府,去看了一眼王娴清和她的女儿,崔妩在水榭里找到了方镇山。


    话还没说几句,枫红踩着忙乱的步子跑进水榭,连通传都忘了,“娘子,官家在紫宸殿……”


    他在紫宸殿有什么稀奇。


    “他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度支司使,谢家三郎君,谢宥!”


    “嗡——”


    茶盏跌在地毯上,无声滚落开。


    —


    谢宥和谢溥走在宫道上,雨丝将尘埃洗净,淡青天色下琉璃瓦都清冷了几分,石板铺就的宫道光滑湿亮,长靴才在上面,留下一个印子又慢慢淡去。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对眼前朝局已有了解。


    “你回来了,为父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谨记旧日教训,往后别犯同一个错误。”


    谢溥知道谢宥性命垂危的缘由,只是皇帝已经原谅了漆云寨,他不能再破坏眼前的局面。


    漆云寨归顺是好事,但其中歹心仍要拔除。


    谢宥“儿子知道了。”


    说话间走到宫道尽头,远远见着一个穿着美人祭衣裙的女子等着,在雨中的格外清寂。


    “卫阳公主的消息倒是快。”


    谢溥看向身侧,“儿子,家中如今的指望唯你而已。”


    “是。”


    从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崔妩一直在等着,连伞也不打,雨丝渐渐把发丝染湿,贴在额角。


    等待的时候,她问了无数次:“真的是他吗?”


    “真是谢家三郎?”


    再等了无数个肯定之后,崔妩踮着脚,竭力想把长街望尽。


    终于,雨幕里出现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绛紫大袖袍,一如旧日长身玉立,步履沉稳从容,似远山被雾气环绕,似长风将海市蜃楼吹到她面前,看得崔妩眼眶渐渐泛红。


    心跳应声加快,崔妩想跑过去确定是不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似笑似哭,她现在一定很丑。


    她打理好自己一塌糊涂的情绪,那个人已经走近,却似没看到她,一意要走出宫门。


    “阿宥,真的是你!”


    她贪婪地将他的脸一寸寸扫过,半年了……她以为余生都不能再看见这张脸。


    “你还活着……”这一声像呜咽。


    崔妩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确定他真的就站在眼前,不是她的梦。


    在手将要碰到他的脸时,谢宥退开一步,拱手行礼:“微臣度支司使谢宥,见过卫阳公主殿下。”


    第109章 说开


    卫阳公主殿下……


    谢宥喊她公主殿下, 崔妩将泪意擦掉,才看清了他的神情。


    官帽之下的谢宥修眉明眸,肤若寒玉唇似桃瓣, 浑然像个瓷人,可也跟瓷人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若说有,似因被一个陌生的人拦住,眉间微蹙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从不会对自己这样, 眼前的谢宥陌生得可怕。


    “你……”崔妩忍了一会儿情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娘子。”


    “父母已做主我与公主和离, 那份和离书下官看过了。”


    解怨释结, 各有前程。


    写得很好。


    崔妩愣愣,“你在生气这件事?”


    “和离很好,下官并不生气。”


    她不明白了,眼前的谢宥既然并没有失忆,那为什么对她是如此态度。


    就算不明白她的用心,也该是生气, 愤恨。


    为什么连这点也没有。


    “下官还有公务,少陪了。”


    谢宥点头算是道别,而后错身越过了她。


    雨丝不知何时下成了大雨,打在地上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崔妩挽起的发浸满了水, 垂落下来,那霁红色衣裙斑驳, 真成了美人祭。


    “娘子, 雨变大了,咱们先回去吧。”妙青来拉她的手。


    崔妩在那发怔, 有人来拉她,呆呆就跟着走了。


    —


    掌灯时分。


    公主府前门大街。


    时雨才歇,刚收到消息的晋丑匆匆骑马回来,才下了马,在侧门上还看到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在那等着。


    崔珌也看向来人,是个白衣秀士。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见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测身份。


    “在下晋丑,敢问兄台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说话,晋丑对门房道:“晋丑请见卫阳公主。”


    “你也是来找公主的?”


    还在晚上来。


    “是。”


    来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晋丑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再等门房传话的间隙,两个人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没一个开口,莫名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转。


    枫红从府里探出头来,说道:“公主不在府上,你们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异口同声。


    —


    崔妩在藻园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还是逼她带着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将湿衣服换了,她也置若罔闻,不跟谢宥把事情说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旧日梳妆的妆台前,连灯都没点,黄铜镜子只能照见一片漆黑。


    屋子还是旧日的陈设,除此之外就是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她没回来过,谢宥想来也再未踏足此处。


    坐在这屋子里,很多在这半年来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记忆浮上心头。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和阿宥最亲密的记忆,可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屋子再掌灯时,照见的再不是一对彼此恩爱的旧人。


    从没有哪一刻,她对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触动。


    云氏固然刁钻,但崔妩也多的是对付的办法,于她而言,谢家唯一值得惦记的只有谢宥。


    他这个人没了倒还干净,偏偏谢宥还活着,在这雨天像从她梦里走出来。


    雨,带走了她的阿娘,又把她的谢宥送了回来。


    那些事关他的记忆就像浸了水,变得厚重,难以支撑地要压垮她,将她拖在原地,无法再轻松地向前走远。


    窗户正对的园子,崔妩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喊“三郎君”,不久,有人从月门走了进来。


    崔妩默默看他从窗前走过,视线追着,没有出声。


    他就这么走进了漆黑的屋子,随从也不跟上来点灯。


    谢宥足够熟悉屋子的格局,很快,他察觉到了屋子里有呼吸声,站住步子。


    “何人在此?”紧接着是拔剑的声音。


    “你进屋怎么也不点灯?”崔妩问。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个高大的人影沉默了好久,声如寒冰:“是谁带公主进来的?”


    “我自己走进来的,想看看旧日与你住过的地方,你不住这间屋子了吗?”


    不然下人们也不会任这里黑着,不知道跟进来点灯。


    他没有答话,只道:“若有东西遗漏,请公主令人传话就是,谢府自会遣人奉还。”


    乌


    云散了一阵,寒月入窗,崔妩看到他的脸不带一丝生气,疏离得她像这屋里突兀出现的摆件,多余、烦人。


    崔妩静静地面对谢宥这份冷漠,原来别的女子面对他时,是这样极端憋闷的感觉。


    “公主轻便。”


    说完,谢宥转身踏上长廊往玉徵庭去。


    崔妩跟了出去,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回到从前,晚饭后在园子里闲庭信步。


    不过一切只是假象,谢宥不会像从前一样拉着一个个指腹揉过她的手,不会在人后把她背起来绕整个院子一圈,他只会拧着眉:“公主,下官让人送您回去。”


    崔妩伸手去拉他,被他拂开了袖子。


    挥开时,她眼睛眨得像惊跳开的鹿,“你什么都记得,为何待我这样,你恨我?”


    “公主多虑了。”


    “谢宥,你别跟我装模作样,想赶我走,可以,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我也不是对一个男人死缠不放的人。”


    “公主请说。”


    “被玉微真人带走之后,你什么时候伤好的?”


    如今她已知道,玉微真人运那棺材,还有来找她寻仇,都是刻意制造谢宥已死的假象。


    怪不得谢溥没有极力查清他“身死”的真相,看来是憋着一口气等他儿子养好伤,再反戈一击。


    谢宥思索了一会儿,道:“好一会儿,坏一会儿,说不得什么时候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了。”


    若是一瞬死了也好,偏偏生死不得,鬼门关里来回几遭,血肉苦楚全都受尽了,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崔妩光是听听,便知道凶险。


    “我们和离的事,当时你自己知道吗?”


    谢宥负在背后手握紧,瞳仁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道:“知道。”


    崔妩的心似沙丘塌下一块,她小心求证:“是你的意思?”


    谢宥连讽刺也克制:“一个侍女换得一张和离书,这是公主答应的买卖。”


    “若我让陛下再赐婚允我们复合,你愿不愿意?”


    谢宥不去细想,答得越来越顺畅:“既然是下官提的,下官自然不愿。”


    几句话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凉风摆动衣袂,疲惫堵在心口。


    说话怎么会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呢。


    崔妩吸了吸鼻子,声音干涩:“你难道没有要问我的?”


    “为什么回京?”


    谢宥问的是漆云寨招安之事。


    崔妩走近他,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为你了,为了你跟我说的,不想看见生灵涂炭,万民陷于战火,所以我逼我爹放弃了造反。”


    这个人果然能抓住一切机会卖可怜。


    谢宥此刻清醒过来,才听出崔妩的谎言里就都是漏洞。


    那日几乎洞穿心口的一刀,还有她带着永别意味的话,谢宥太清楚,凭自己的分量不够让她回头。


    是利益、是时局,唯独不可能是他。


    “下官戴不得这高帽。”


    若是她要劝方镇山,大可和自己商量,一开始跑回江南,此人就是要造反,到弥天神殿那日,她都没有悔过之意。


    最终未成,恐怕还是反应过来,漆云寨想要称王不过螳臂当车,不如归顺收益更大,可贼匪之心懂得审时度势,他们称王之意真就烟消云散了吗?


    见谢宥不说话,崔妩泪滑了下来:“你是不信我吗?”


    “下官信了公主太多次。”


    谢宥只是陈述出一个事实,不带半点恼意。


    他接受了自己的愚蠢,信她那么多次,早该引以为戒。


    她泪流得更凶,“阿宥,你知道的!那日我根本没有想杀你,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让你假死,我是在救你!”


    不是!


    谢宥清楚得很,她就算留他一命,也不会放他离开杭州,让他有机会禀告朝廷,届时,她会行她将行之路,不管是造反,还是归顺,谢宥侥幸活着,都离不开她的监牢。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八个月,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句话。


    若他不执着于与她同路,该早早发现漆云寨的阴谋,不至于对现状如此无力。


    在上清宫几次险死还生,谢宥没有半点外头的消息,更在忍受烧心之苦,怕众生,怕朝局,怕她执迷在歧途。


    崔妩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动容了,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她慢慢踱步走进他,手掌抬起,这一次谢宥没有躲开。


    手掌熨合在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上,崔妩充满期盼,“阿宥……”


    好冷的手,还有潮气。


    谢宥回过神来,眼珠微动,看到她身上还是雨中那身衣裙。


    万般思量,谢宥将她手摘下,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下官知道,下官多谢公主殿下。”


    崔妩的心又滑向了深渊。


    见他依旧冷若冰霜,崔妩不忿:“你分明说过,连命都可以给我,我没要你的命,甚至在救你,你为何要对此事耿耿于怀?”


    “下官已经死过一次,那条命算赔给公主了,往后,我们恩怨尽消吧。”


    乌云将下弦月吞噬殆尽,黑暗中崔妩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声音平静而冷淡。


    她生生站着,逼自己把求和的话咽下去,把话说利索干净:“好……我明白了,既然话已说清,往后再不相干。”


    崔妩擦掉脸上冷掉的泪,满不在乎地转身要离开。


    “下官会盯着你们。”


    对着她的背影,谢宥忽然说道。


    他仍旧不相信崔妩回来只是为了公主之位,那样她得知时何必再离开。


    “真的吗?”她回头大步逼近谢宥。


    他低头在犹豫要不要退开时,崔妩将下巴扬了起来,挑衅道:“那可要盯紧了,一直盯着,最好别让我有任何动作。”


    “遵公主之命。”


    这命他最好是能遵到底,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藻园。


    与来时不同,她走时从月门离开,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谢府。


    下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的三夫人,如今的卫阳公主,纷纷停下行礼。


    没一会儿,继三郎君生还归府之后,公主立即出现在谢家的消息就传遍了。


    走出大门外,崔妩没有骑马,也不打灯笼,就这么往公主府走,妙青和护卫们只在不远处默默跟着。


    “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


    走了一程,一个人很不识相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崔妩当没看见,绕过他继续走。


    走了两步,猛地站住了脚,人只有看到不耐烦见的人才会想躲开,就如白日谢宥绕开自己一样。


    现在的她,变成了崔雁、阮娘子、蓉娘子……


    和那些陌生但心系他的女子们一样,成了谢宥不耐烦见的人,她再落不到他的眼睛里,左右不了他的情绪。


    可恶!当真可恶!


    崔珌浑然不知自己讨人嫌,还激怒她:“这种情况,你又何必还去谢家自取其辱呢?”


    都不用问,瞧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崔妩咬牙切齿。


    自取其辱?她刚刚那叫自取其辱?


    “将心比心,谢宥把刀扎到你心口去,你会既往不咎吗?”


    她会不顾一切地报复回去!崔珌眼神阴狠。


    她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阿宥杀她,就算是为了情势,但将刀插在她心口那一刻,两个人的情分就彻底断干净了。


    “看,你自己也知道,谢宥没当场杀了你,只是顾念你的公主身份,你们二人早成仇敌。”崔珌毫不留情地揭破。


    崔妩忽然问他:“你说再杀谢宥一次,胜算有多大?”


    那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毁了他!


    她不肯承认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他越冷淡自己,崔妩越对他生出毁坏欲来。


    崔珌几乎要为崔妩的冷血拍掌叫好,妹妹既然不在乎他,那最好所有人都不要在乎。


    首当其冲的就是谢宥。


    可现实却促使他反对:“


    很难,此人智多近妖,武功更高,他死过一回,已生警惕,要杀他动静一定不小,事情闹大了反而于我们不利。”


    这样吗……


    崔妩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杀不了,策反也几乎不可能,还要被他盯着难有夺权的动作……


    崔妩脑子格外混乱,额头逼出了汗来浑身燥热,贴上身上的湿衣服变得格外难受。


    她加快了步子。


    回到公主府,枫红着急忙慌地将披风裹在她身上,“怎么也没人给娘子撑个伞,这要着凉可怎么是好。”


    一堆侍从府官前呼后拥着,崔妩置若罔闻,一意往前走。


    晋丑跟着方镇山在钓鱼,看到她径直走过,也没看他们一眼。


    方镇山脖子追着女儿扭了半圈:“她怎么了,淋成这个样子?”


    晋丑叹了一声,继续钓鱼。


    “怎么,你知道啊?”


    寨主铁铸的胳膊差点给他捅到池子里去。


    晋丑耷拉着眼睛,说道:“那位谢司使的活着回来了,咱们的顺心日子没多久了。”


    “真的?”


    “真的。”他拉长了声音。


    “唉——只怕我也得收拾收拾跑路了,”方镇山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事啊!”


    崔妩进了屋中,将所有人都关在了背后,将头发钗环一件一件卸下,三千发丝垂荡下,她解了外衣,一件件衣裳滑落在地上,直到最后一件落在浴池边


    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什么都不想了。


    第110章 面首


    藻园里的灯很长时间不点了, 让人也习惯了它昏暗的样子。


    昔日欢声已散,崔妩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外,谢宥独自立在廊中, 连回头都没有。


    低头时看见什么,谢宥沿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往回走。


    湿漉漉的脚印一直退到了屋中,到她坐的绣凳上,抬掌覆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水迹还在, 但已没了温度。


    掌心将水痕暖着,直到它们渐渐消散, 只留妆台一点温热。


    然后慢慢地, 手掌又贴过其他沾湿的地方。


    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再无可摸索之处,他才起身往床边去。


    谢宥坐在床边,伸手往床内的角落摸去,那是她以前藏宝贝的地方,首饰、账簿、算盘、香囊、月事带……甚至还有一张季梁堪舆图。


    总之什么不摆在台面的东西,她都喜欢藏到里面去, 有些很重要,有些只是单纯喜欢,然后到了晚上就变戏法似的,突然摸出什么东西来, 盘着腿在那儿掐算念叨。


    谢宥总问她有事为何不上榻之前, 在书案就处置了,她还振振有词, 这些都是机密, 不能在外边办。


    谢宥很是难言。


    等到她的小地方塞满了东西,才会清出去一些, 但不久又会被塞满。


    谢宥得闲时就扫一眼,能推测出她又在忙活些什么。


    现在想来,这地方大概只是一个给他的障眼法,方定妩真正在乎的,他一直不清楚。


    手在黑暗中扫了一圈,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


    杭州府衙谢宥曾暂住的屋子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成亲一年,竟真能一点东西都没剩下。


    手垂落在膝上,谢宥对着黑洞洞的屋子茫然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睛。


    “郎君?”


    元瀚在外头找了一圈不见人,试探着朝屋子里喊。


    “什么事?”谢宥走了出来。


    “青霭院那边请您过去。”


    —


    谢宥才进门,云氏就开口问了:“我听说刚刚卫阳公主在府里?”


    她手中念珠捻得飞起。


    云氏最疼爱这个儿子,得知他死讯那日简直是肝肠寸断,如今这儿子失而复得,她不知有多高兴,这是谢家满门的希望,她更得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回来第一天就被那个害他的公主缠上,还追到家里来了,云氏怎么能不着急。


    就是她死了,也不能让儿子跟私生的公主来往。


    “是。”


    “她和你说了什么?”


    “并未说什么。”


    “哼,你别死过一回还不清醒!”云氏紧绷的脸有些狰狞,“你已与她和离,绝不能跟她再有半点牵扯,要是胆敢有,我就即刻死在你面前!”


    她管不到卫阳公主还不能管自己的儿子吗。


    “母亲切莫说这样的话,”谢宥声调有些恹恹,“儿子不会与她再有牵扯。”


    他分不清她的真心假意,索性不再分辨,不执着在一处了。


    “你在我面前发誓!”云氏仍不放心。


    低垂的眼眸里不见一丝光亮,谢宥依照吩咐,一字一句道:“儿子发誓,不会再与卫阳公主有任何牵扯。”


    “这才是!”


    云氏松了一口气,而后开始说起这段时日的不易:“你不知道,你不在这段日子谢家有多艰难,现在一切都好了,你父亲也不用再强撑着,往后你就是谢家全部的希望,万不可再误入歧途,和歹人掺和在一起,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家族败落,引人耻笑。”


    接着又编排崔妩的事:“那公主本就是水性杨花的,我曾见她与年轻男子共乘一驾,怕是早有勾结,你死了她倒高兴,你莫让她甜言蜜语再哄骗了去……”云氏说起来喋喋不休。


    说到某件事时,谢宥微微抬起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堂中尽是云氏的说话声,之后谢宥除了道一声“知道”,再无其他,很快便借口告退离开了。


    —


    崔妩洗过热水澡,从汤池里爬上来,逼迫自己不再想谢宥的事。


    在罗汉床上支了一个小桌,她问道:“府上都有什么酒?”


    奉酒侍女报菜名一样:“酒库里存在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梨花酒、茱萸酒……”


    “茱萸酒?”


    “是,公主想喝茱萸酒?”


    “那就——梨花酒吧!”哼,她偏不喝那什么茱萸酒!


    崔妩莫名其妙不知跟谁置起了气。


    酒是打进细颈长壶里端上来的,崔妩捧着青玉杯喝了几盅,满屋的梨花酒香,整个人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她对现状格外满意。


    卧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宫里来了口谕。


    赵琰果然还是心软了,将方镇山安排到了陈留遥领夔州军,那个地方离京快马不过五日路程,出发的日子也没说死。


    就是说,方镇山还能在京城留一阵子,不过如今他爹除了空头官位和俸禄,算是什么都不剩了。


    眼下崔妩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方镇山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既然不急着离开,正好还能安排方镇山和荣太后见一面。


    在这之前她就探过荣太后的口风,她对于方镇山并不排斥厌恶,那封被她捡起来的信,还有眼泪,也证明娘娘对她爹旧情难忘。


    崔妩这个做女儿的,只盼着方镇山老当益壮,能将荣太后神魂颠倒,自己也能省力很多了。


    翌日她重新进了宫,目的当然是在皇帝面前谢恩。


    在弟弟面前,崔妩虔诚且感激道:“琰哥儿,谢——谢——你——”


    要不是御案隔着,她能扑倒赵琰身上来:“你真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官家!”


    “琰哥儿,我乍一看,你长得这么俊呢?”


    一个小小的举动能让姐姐这么高兴,赵琰也觉得自己做的似乎不赖。


    但他还是被肉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好了好了!


    你再说一句,我把他发配岭南去。”


    崔妩立刻闭了嘴。


    而后想到了什么,她又嘿嘿一笑,撑在赵琰的御案前:“那你批完折子,要不要一起出宫玩?我听说永平侯公子私底下攒了赌局,要不咱们微服私访,扮猪吃老虎,司马懿诈病赚曹爽,捣了他们——”


    要想关系铁,一起做“坏事”最能让感情升温。


    她越说越起兴,赵琰听得意动,芳阶就进来了。


    看了公主一眼,他才禀告:“官家,谢司使在外求见。”


    谢宥来了?


    赵琰和崔妩对视一眼,率先开口:“让他进来吧!”


    “你——”


    他也嘿嘿一笑:“国事为重。”


    国事?他是想看热闹吧。


    谢宥走入殿中,崔妩斜望着他,在他抬头时别开脸。


    见到崔妩也在这儿,他微有意外之色。


    “微臣见过官家、公主。”


    崔妩脸都没朝他,自然也不会应声,低头用指尖把狼毫滚来滚去。


    赵琰难道看到她耷拉个脸,很有意思,便笑道:“免礼,芳阶,给三郎君赐座。”


    姐姐和前姐夫……两个人看起来有矛盾,但又不算剑拔弩张,到底是为什么呢?


    赵琰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三郎君寻朕有何事?”


    崔妩竖起耳朵听。


    谢宥却说:“只是想与陛下闲叙,不知公主为何在此?”


    还防着她呢!崔妩暗自冷嗤。


    赵琰坐正了,下巴搁在手背上:“没什么事,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听闻公主昨夜去寻你了?”


    谢宥点头:“正如陛下所言。”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


    “说了点什么?”


    谢宥沉默下来,崔妩也含糊过去:“只是叙叙旧而已。”


    “是吗?”


    谁料赵琰唯恐天下不乱,对谢宥道:“当时和离你也不在场,现在我想问一问,三郎君可有意重新当我姐夫?”


    “公主今日是来说此事的?”谢宥看向背对他玩笔的人。


    什么就她说的?


    崔妩激动地跪了起来:“你别含血喷人。”


    谢宥稍往后仰,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一张脸含羞带怒,冠子上的金叶摇颤得厉害。


    她捏紧了拳头,歪着头瞪他:“我来这儿……我来这儿是让官家赏我几个面首!半点不关你的事!”


    对!面首!


    崔妩得意地想,他不是要盯着吗,那就使劲儿盯着她怎么在公主府夜夜笙歌。


    “面首……”谢宥轻念了一声,莞尔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怎么就原来如此!


    “官家,我看您近身侍候的芳阶不错,就让我带回府里去陪我,行不行?”


    芳阶为难道:“奴婢也不会伺候公主呀……”


    赵琰握拳抵在唇边压下笑意:“不行,芳阶是我身边难得好使的,你想要,我或可替你看看教坊司的乐师。”


    “那官家给我慢慢挑着。”


    崔妩起身干脆地离开了。


    赵琰饶有兴致道:“姐姐既然开了口,想来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可挽回,我给她挑几个面首,三郎君不会介怀吧。”


    谢宥冷下面色:“国库空虚,年年水灾旱灾军费……处处,没有这么多闲钱给一个公主养面首。”


    “也是,芳阶,你去告诉姐姐,她想养面首自己出钱,不拘多少,别惦记我的银子。”


    “是。”


    观赏完热闹,赵琰一边喝芳阶端上来的茶,一边问:“对了,你有什么事?”


    “臣想提当初在江南,微臣在弥天殿所见之事。”


    “这些事姐姐都已经交代了,她当时是为了救你,难道有假?”


    “此事不假,但恐怕不是全部。”


    —


    崔妩自那日气冲冲起来紫宸殿,还真去教坊司转了一圈,不过人家吃饭的活计练得纯熟,就不能再要求长相惊为天人,身量瞧着也太过柔弱。


    她吃过好的,对于次一等的,难免下不去嘴。


    找不到也不着急,崔妩正好忙别的事。


    这日进宫陪荣太后用过早膳用过,她陪荣太后去了京中的慈幼堂去。


    自先帝过世,女儿回到身边,荣太后仍旧心系慈善堂,但她只能在宫中过问外头的事,最多派女官去巡视过,回来禀报自己。


    如今她将这份差事交到了崔妩手里,可是慈幼堂从建立,再到从自己手里交出去,荣太后还没看来一眼,心中难免遗憾。


    这一次在崔妩劝说下,荣太后终于决定出宫看看,顺道看看崔妩这几个月经营得如何。


    她已是太后,出入宫闱也不必请示皇帝,只是派人知会了一声。


    赵琰虽有些疑虑,但很快又放下了。


    季梁慈幼堂中,管事殷勤和太后公主介绍起如今堂中养育的孩子,多不足十岁。


    荣太后看到他们胆怯又好奇的眼睛,就忍不住猜想小女儿从前是不是也这样怯生生的,光想着就心酸。


    让宫女将带来的衣物和吃食分发到孩子们手里去。


    管事继续介绍过去:“季梁城内的孤儿大多在此长大,长大之后各自成家立业,也会回馈慈幼堂……”


    荣太后问:“这些孩子长大之后都怎么谋生?”


    “男孩儿们多帮闲跑腿送信当中人去望火楼,女孩儿们呢,则教她们针线绣花、茶果点心、热锅冷盘……四司六局那头每年会过来考核要人,外头食铺酒楼也多青睐。”


    荣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孩子们有着落就好。


    崔妩却道:“这季梁城里的慈幼堂还好,活计多,乡绅也愿意多捐银子,可外地的却没有四司六局这些,跑腿中人的活计更是少之又少。”


    荣太后也是穷苦出身,立刻就明白了,“是啊,京中富庶,只要肯干总能活下去,在外头没有两亩地,想吃饭难上加难。”


    二人边走边说,努力想着解决办法。


    “这背后是什么地方?”


    走到慈幼堂后边,荣太后看到了一间屋子,比别的屋舍要新上的不少。


    “这是我新建的书舍,还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想教堂里的孩子读书认字。”


    崔妩自己那样的出身,太知道孤儿最需要怎么管教怎么养育。


    “读书识字有大用处,太穷的地方不好安排,但像江南那些富庶之地的慈幼堂,大可请一位识字之人,未必需要什么秀才先生,孩子们毕竟不求科举,只需识几个字,往后离开慈幼堂,又是一门吃饭的活计。”


    荣太后欣慰道:“还是你想得格外周全。”


    里里外外管得也很好,这一路所见都让她满意,女儿当真很有才能。


    “阿娘,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崔妩牵着她的手要进屋,在女官们要跟上来时,她回身阻止:“诶!这是秘密,你们不许知道!”


    女官们看向荣太后,她笑道:“没事,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崔妩带着她进屋关上了门。


    “好孩子,你要带我看什么?”


    她笑得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摊开了手:“阿娘,你想看什么?”


    荣太后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正想开口问——


    “婉娘。”


    这一声“婉娘”是从书架那头传过来的。


    这隔了二十年的称呼,唤起了荣太后的记忆,她神魂震荡,猛地转过头去,看向书架边出现的高大人影。


    “你是……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