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可惜
常钺的容貌端正到寡淡, 即使是惊讶,也只是情绪在眼中匆匆划过。
他要劫的是师弟的娘子,常钺远远看到他们在岔道上分别, 这就是她的车驾无疑。
常钺脑子转动起来,所以那晚赌术绝佳的女子就是师弟的娘子,怪不得太子没有等到她登门,原来这人早就跟他师弟离开了京城。
崔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那自己的身份岂非暴露了?
不, 或许还不算。
略思索了一下,崔妩笑道:“常钺师兄, 我听官人提过你。”
江湖规矩, 无论走到哪儿,攀上关系总是没错的。
常钺顿住。
“我夫君谢宥,你该认识的,当日在赌坊,看到那把剑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官人和我说过您, 师兄怎么在这儿?”
崔妩明知故问,她猜也猜得出来。
太子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看来赵琨的日子很是水深火热。
“我要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跟我走。”
“去哪儿?”
“你不必关心,我的目的达到之后, 自会放你离开。”
“好啊。”崔妩干脆地点头。
常钺没想到她这么配合:“你不担心我害你?”
她有反抗的余地吗?
“你武功高强, 我自然反抗不得,况且……你和阿宥是同门师兄, 阿宥曾说师兄信得过, 所以我不担心,能帮师兄的忙我自然乐意。”
崔妩心想我当然知道你要做什么, 不就是要劫她为质逼迫谢宥为赵琨开罪嘛,但她也不必显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常钺直言:“你和那晚很不一样。”
千胜赌坊那晚,崔妩赌术高超,狡诈多变,游刃有余之间将一群男子镇住,可今日的她,温柔天真,言笑晏晏,似与他是多年至交。
“我对什么人就什么态度,分明那晚对师兄也笑了,不过我脸太黑,师兄没看见罢了。”
崔妩一口一个师兄,喊得常钺避开了视线,自己与她何曾这般熟稔。
“千胜坊是谢家的产业,还是你自己的产业?”
当夜那些事,他师弟知道吗?
崔妩想撒个谎,却知道怎么都解释不清她一个妇人半夜出现赌坊,还会赌术这件事。
“千胜赌坊自然是我的产业,不过官人和我都不乐意为太子做事,也不想暴露身份,才敷衍太子两句而已。”
常钺分析着她话中真假,“定力院也是你的?”
“不是,我只是请来镇场子的。”
“你在撒谎!”
定力院那个管事护主得很,若是请来的,常钺要杀她时,他不会那么紧张。
“呵——”被揭穿了崔妩也不尴尬,“师兄疑心也太重了。”
“是不是,来日我问问谢宥就知道了。”
她嘴角仍旧上扬,实则已经生了杀心,怎么能让他去问官人这个呢。
“师兄,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崔妩突然说。
“什么?”
“我不去跟官人告状你劫持了我,你回去也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诉太子。”她继续玩弄话术,让常钺以为谢宥对千胜坊的事知情。
常钺想了一下,答道:“不行。”
“为什么?”
“我对太子没有秘密。”而且这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杀心已定,崔妩沉下脸来,对他态度一改:“那行,你不是要劫我,怎么还不走?”
常钺不答只问:“你可知道谢宥上一封奏折什么时候送出去的?”
他还是想试图截停那封奏折。
“哦——”崔妩拉长了声调,“你是想截我官人的奏折啊。”
“你知不知道?”他又问一次。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说你会杀了我吗?”
崔妩不待他答,又噼里啪啦地说:“我好歹也是你弟媳吧,头一回见面你就差点杀我,这一回又要劫我为质,传出去你这个上清宫大师兄的名头还要不要了,你对得起你师父和师弟吗?”
和劫匪耍脾气的,她还是第一个。
“那你想如何?”
说到师父和师弟,常钺面色不自然,崔妩一眼就看出来。
此人对师门有愧啊。
“你带我走不要紧,得给我多带几身衣服,现在下雪了,我是南方人,稍有不慎冻出个好歹来,你上哪儿给你师弟弄个娘子回来?”
崔妩看似提要求,实则句句是在试探他的性情,猜测此人到底会不会真的能毫无顾忌害她,要是常钺强硬些,她可以立刻认怂。
常钺点头:“好,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奏折的事了?”
“若我没有记错,奏折是三日之前送出去的,常师兄,八百里加急,谁也追不上。”
那看来只有劫持崔妩这一条路了。
常钺剑稳稳搁在她脖子上,一面观察外边的护卫,伺机带着崔妩脱身,“拿上你的外衣,咱们要走了?”
崔妩道:“衣服在后面妙青乘的马车上。”
“……”
她堵住常钺要拒绝的嘴:“师兄不会言而无信吧?”
他有些艰难:“不会……”
常钺正打算翻出去,崔妩眼珠子滴溜溜转,道:“师兄,我也有一事想问你。”
“什么事?”
“是你的剑术厉害还是我官人的剑术厉害?”
常钺道:“论剑术,我不及师弟。”
这人神出鬼没已经这样难对付,难道阿宥真的比他还厉害?
见她不信,常钺解释道:“师弟自小拜入上清宫,又天赋出众,他的剑术无出其右,是师父都称赞过的。”
崔妩点点头,不愧是她挑中的男人,真是文武双全。
难怪阿宥说自己不会出事,看来自己跟去确实是拖他后腿。
“那既然你是大师兄,一定有何处远胜我家官人吧?”
“师弟文武双全,处事周全,我处处不及他。”常钺平静说出这句,不见羞愧之色。
几句下来,崔妩已将他秉性弄清楚,撑着下巴笑道:“我知道师兄你哪里比他好。”
他微微睁眼,等着崔妩的答案。
“你道心比他好。”
“你说什么?”常钺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记得你们道家有一句‘不与俗争’,万事不强求,你身为大师兄,必定处处被要求做师弟们的表率,可方才你说自己处处不及官人,却神情泰然,可见胸中有浩然天地,是道心剔透之人。”崔妩头头是道地拍他马屁。
常钺垂下眼眸:“不是什么道心剔透,我只是愚钝。”也更未做好表率。
崔妩根本不在乎他说的什么,前方就快到飞鹭峡了,时间拖延得刚刚好。
她和晋丑早已说定,在飞鹭峡驿站落脚之时谎称长了疹子,之后的路就由妙青戴帷帽伪装成她,自己则和晋丑悄悄离开。
现在出了意外,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
坡上的晋丑等候已久,看到队伍驶入飞鹭峡驿馆,转身走了下去,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杂役。
然而常钺却开口:“不准
停,吩咐他们继续赶路。”他不能下马车,崔妩自然也不能。
崔妩深吸了一口气,照他的话对外头吩咐:“不必停,继续走吧。”
负责护送的肃雨道:“可是过了飞鹭峡要走两日才有人家,今夜怕是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这天寒地冻的,护卫们在野外可难熬。
马车里传出声音:“还是快些赶路吧,最好能在年关底下回家去,你们也能和家人团聚。”
肃雨只能遵命。
看着刚进来又掉头离开的马车,晋丑愣了愣,将头上的脏帽子往地上一砸,这人是不是又在耍他?
崔妩知道晋丑肯定气急败坏,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她也是被逼无奈。
不过没走多久,一棵倒塌的树把前路堵住了前路。
接连两个蹊跷终于让肃雨有些警觉,他走近马车,手搭在了剑柄上:“娘子,要喝水吗?”
常钺的剑还在她脖子上,崔妩不敢跟高手玩花招,说道:“他怀疑了,我必须得露面。”
“告诉他你没事,不要耍花样。”
崔妩掀开帘子时,常钺后撤,剑锋仍旧抵着她。
“我想喝点水,叫后马车的妙青拿热水来。”
“是。”
看到崔妩露面,肃雨安下心来,传话之后就指挥着护卫搬树。
崔妩重新坐回马车,常钺的剑又追上来,眼神带着质问。
“娘子,喝点水吧。”外头是妙青的声音。
车帘突然被动了一下,似乎是外面的人想掀开车帘子,被常钺压住。
“你难道舍不得谢宥?”
是晋丑压低的声音。
断树阻路是他做的,又混入妙青的马车之中,借送水之名接近崔妩的马车。
这句话常钺也听到了。
舍不得?她原本就要走?
然后正想用眼神询问她的时候,崔妩突然凑近,吓了常钺一跳。
她压低声音:“师兄,和你说了那么多话,我真的有些口干。”
这么近的距离,崔妩的眼睛真是……
常钺记得太子曾问过,她是不是一个美人,他当时答了一句:“似月色皎洁,似微荷初绽。”
她的眼睛真似藏了无尽的月华,待专注地盯着谁时,柔澈的月光就洒满了心湖。
可这是个已嫁的妇人,嫁的还是他师弟。
常钺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是那句:“别耍花样。”
“师兄喝不喝?”崔妩动着嘴唇。
“我不喝。”他垂目。
“那让一让。”
他让开的动作有些笨拙。
崔妩微掀车帘,前一次的配合让常钺对她产生信任,加上他为了避嫌刻意拉开距离,崔妩受到的辖制小了很多。
晋丑果然站在妙青身边。
崔妩和他多年默契,只凭一个眼神,晋丑就知道崔妩在危险之中,马车里必有杀手拿刀抵着她。
“娘子,热水。”妙青举起水壶。
“不用上来,给我吧。”
常钺跑了神,还在思索着那句“舍不得”。
崔妩伸出一只手臂接水壶。
晋丑直接握住她的手,一个使劲儿把人整个拖了出来。
崔妩似一缕白练,轻飘飘就被带了出去。
因先前的交谈,她已笃定因为谢宥的关系,常钺不敢真杀了她。
但常钺反应也快,立刻抓住崔妩的脚踝,但她找到空隙,将袖中防身的粉末洒了出去。自从和赵琰被劫,又来到登州这个危险之地,她身上就没少过防身的东西。
“肃雨——”
崔妩一得自由,立刻呼喊护卫,“他是常钺,太子派来的刺客,别让他跑了!”
她张口就点破他的身份,要是自己真出了什么事,凶手也别想跑掉!
常钺怎么也没想到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弟媳立刻就翻了脸,他想抓着她与晋丑角力,但被药粉逼退,那药很快起反应,沾到药粉的皮肤痒得有些受不了。
肃雨反应也快,立刻拔剑顶上,常钺不得不脱手抵挡。
崔妩起了杀心,怎么会让他跑,她夺过护卫的弓箭,瞄准了和肃雨缠斗的常钺。
常钺注意到她的动作,千胜坊那惊鸿一箭,表面是冲太子去,实则是帮他,那这一次——
是直冲常钺面门来的!
浑身麻痒,又被肃雨牵制,常钺要避开难上加难。
“嗤——”
箭头刺破血肉,常钺肩头中箭,手臂也被肃雨刺破,其他护卫也涌了上来,他腹背受敌。
崔妩毫不留情,再次拈弓搭箭。
不能再逗留!
常钺沉气击退肃雨,跃上马车顶,死死盯住崔妩。
这人真想杀他!
刚刚在马车里的天真亲切都是假象!太子栽的跟头他又栽了一次!
常钺只匆匆一眼,转身逃遁入深林之中,崔妩还是低估了他的本事,第二支箭只射中腿,都没能命中要害。
望着常钺遁入深林之中,她脸上没有半分愧色,只是眉头紧锁。
她遗憾道:“该涂点毒的。”
“我还道你舍不得谢宥呢,原来是栽了。”晋丑在崔妩背后低语。
崔妩斜视他一眼,“你要把我害……算了。”
让常钺跑掉,这回麻烦大了。
他还会去找阿宥吗,要是将自己在赌坊的作为说出来怎么办,还有晋丑那句话……他本来就是个醋坛子。
崔妩眼下能做的只是写信给谢宥,告诉他这边发生的事,让他提一个警惕,顺便祈求常钺摔伤了脑子,把一切都忘了。
她再一想,也该给枫红写一封信,让她把库房的东西搬走,以防自己到时候没有机会回藻园。
思定,崔妩才笑着和肃雨说:“现在咱们回飞鹭峡驿馆吧,这下雪天你们在野外怎么能睡啊。”
肃雨欣然同意,也明白是主子那位师兄威胁娘子才未在驿馆停留。
第082章 晋封
庆寿殿中。
四角暖炉烘得人在寒冬里汗湿了额头, 荣贵妃卧在床上,气若游丝,视线模糊不清,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确实给自己下了毒,也确实是要嫁祸赵琨,可原本的毒不该是这样的,她准备的毒不会这么厉害,那到底是谁能动她的吃食呢?
难道真是太子?那自己身边人岂不是就不可信了。
心腹沈女史走进殿中, 道:“娘娘,登州崔二娘子来信。”
荣贵妃既看不了, 也吩咐不了什么, 但她还有一个儿子。
“琰儿……”她用尽力气也只能说出两个字。
信中说的什么事,荣贵妃已有预想,这样的事琰儿也能处置。
沈女史知道她的意思,道:“奴婢这就将书信拿给六大王。”
转身之后就看到官家又来了,忙退到一边行礼,待官家过去了, 才悄步退出殿外。
这几日除了处理朝政,官家日日辍朝便来,之后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贵妃。
被召来诊治的医正更加战战兢兢, 唯恐贵妃真的熬不过去, 被官家降罪。
往日明媚的庆寿殿此刻人语寂寥。
和庆寿殿遥相对望的延义阁上,崔珌负手遥望着宫城上连成波涛的琉璃瓦被白雪层层覆盖。
赵琰还未来上课, 他这几日在宫外到处寻找神医为自己的阿娘治病, 却不知是自己不小心沾在袖子上的毒粉沾染了荣贵妃的吃食,才让她真的中毒。
崔珌借荣贵妃要陷害太子的局将计就计, 让她真的卧床不起。
赵琰不需要一个主意太大的阿娘,他最好在崔珌的掌握之中,荣贵妃,最好也不要成为崔妩的依仗。
但荣贵妃真这么死了对赵琰登位不利,她就适合这么躺着,崔妩要进什么谗言也没办法了。
沈女史走进延义阁,不见本该在这儿上课的六大王:“先生,六大王去哪儿了?”
“六大王为娘娘寻神医,还未回来,”崔珌有礼道,“沈女史有何事?”
荣贵妃和六大王都信任这位老师,沈女史对他也未多加提防,说道:“现在娘娘身子不好,有些急事只能请六大王处置。”
崔珌道:“放在他书案上吧,等六大王回来了我会告诉他。”
沈女史还是有几分谨慎的:“兹事体大,还是亲自交到六大王手中为好。”
“您请自便。”
崔珌转身在高高的书架上找书,又吩咐一旁随从:“福望,去找找有没有放翁的词集。”
“是。”
延义阁到处都是高达屋顶书架,有时候找书需要借助梯子,福
望就搬起步梯去找。
崔珌一边翻阅手中书册,一边和这位贵妃心腹闲聊起赵琰的课业,“六大王天分极佳,只需将五分心思放在课业上,万事就不须担心了。”
“还是先生教导有方,不过六大王一连几日都在外头为娘娘的病奔走,也难来上课吧?”
崔珌点头:“可这份孝心千金难买。”
“是啊,读书是为着明理,六大王天生就孝顺……”
正说着话,忽听到“嘚嘚——”的木板断裂声。
“快闪开快闪开!”书架那头的福望高喊。
沈女史坐在杌子上,看着书架徐徐倒下来,有些僵住不知道逃,崔珌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但沈女史的手还是被书柜碰到,手里的信件飞散出去。
他扶稳沈女史,厉声道:“怎么毛毛躁躁的?”
书架倾倒的动静惊动了延义阁上下的宫人,满阁的人都来察看,待会儿外头的人怕是还要打听。
福望一迭声赔礼:“郎君,实在对不住,您要的书在里面不见日光的书架上,木头年久潮湿,且嵌合之处都被书压得变形了……”
沈女史摆摆手,来不及埋怨,赶紧去找那些贵妃交代的信件文书。
一叠书信撒在了地上,崔珌一眼就扫见了崔妩的字迹。
她写信来了!
这些日子崔珌一直悬心这件事,他是凭着荣贵妃和赵琰的态度判断崔妩有没有在说他坏话。
幸运的是,荣贵妃大概跟崔妩没有半点联络,她甚至向崔珌打听崔妩的近况。
他就知道,以阿妩的性子不会将那些事挑破,甚至,她想自己回京之后亲手解决他,在此之前,她要崔珌一直提心吊胆。
不过就算崔妩跟荣贵妃挑破了自己对她居心不良,他们又没有血缘关系,还握着一份养育之恩,算什么大过呢,荣贵妃最多是摘去他皇子老师的身份。
这是她去登州之后送回来的第一封信吧。
这封信,崔珌无论如何都想看一眼。
沈女史不顾手臂疼痛,认真数了一遍,确定所有信件文书都还在,才安下心来。
她道:“这时塌了倒好的,若是六大王在,可就出大事了。”
“说的也是……”
二人看着宫人收拾,崔珌让沈女史把书信再检查一遍,以免出错,她依言照办,道:“并无缺漏。”
“那就好。”
崔珌回到书案上继续看书写字。
等了半个时辰,赵琰才大步流星地从外头回来,倒塌的书架已经收拾干净了。
“六大王,您终于回来了。”沈女史迎上去,将信件文书全交到他手里,“这些是娘娘要交给你的。”
“阿娘的书信?”
沈女史说道:“娘娘卧病,有些事请您拿主意也是一样的。”
若不是官家日日在庆寿殿里,沈女史也不会一直在延义阁等他,这些信是不能给官家看的。
赵琰刚从庆寿殿回来,也知道她为何在此,“好,本王知道了。”
沈女史将信交给他之后就走了。
赵琰将信放在书案上,先拆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他并不避讳崔珌。
赵琰认崔妩这个姐姐,对她的兄长自然态度亲近了许多,况且阿娘信任他,赵琰也信。
第一封信没有落款,但赵琰知道是王靖北的来信。
荣贵妃先前托他找女儿,现在女儿找到了,不需要他,王靖北却言他仍愿惟贵妃马首是瞻。
嘴上说得好听,这王靖北实则是个十足的滑头,左右逢源,这边效忠贵妃,太子那边也不放过,两头下注,现在太子将倒,他是投诚来了。
“老师,这是王家的信。”赵琰给他看。
毕竟一开始发现王靖北讨好太子的还是崔珌,他告诉了荣贵妃这个消息。
崔珌走到赵琰身边,宽大的衣袍正好将那叠信盖住,福望给赵琰上茶。
崔珌故意将信看得很慢,原来是王靖北想借荣贵妃曾有女儿的秘密拿捏她,反客为主,只可惜,如今的荣贵妃并不忌惮此事。
等福望走了,崔珌道:“现在太子不行了,真正着急的人是他,冷待一阵儿也没什么。”
“说的也是。”赵琰将信放下,又去拿另一封,崔珌让开。
“这瞧着似乎是阿妩写给臣的信。”崔珌面不改色,指着被他多套了一重的信说道。
这信封是崔珌提前写好的,福望借着崔珌的遮挡将崔妩的信套上了信封,信封上的“荣贵妃亲启”变成了“阿兄亲启”,落款是崔妩。
“给你。”
赵琰不疑有他,将信递给了崔珌。
崔珌很快扫完了这封不算长的信,目光定定落在最后一句话上。
幸好啊,他把信拿在了手里,崔妩还真是会冷不丁扎人一刀。
“她在上头说了什么?”赵琰探头去看,想知道她有没有提到自己。
崔珌左手指腹盖住信纸最后一句话,右手挡住称呼,给赵琰看了,“她还在信中问了六大王安好。”
崔妩刻意亲近荣贵妃,确实在信中问候了赵琰几句。
赵琰看到了,勉强翘起嘴:“哼!多写一封信都不愿意。”
“她还说登州的事很顺利,但受贪官迫害的百姓太多,两百两只怕不够,想请娘娘向官家进言,不过娘娘现在病着,怕是无法开口。”
赵琰一边在自己的书信中翻找一边说:“这有何难,本王去和阿爹说也是一样的,她就……没多提到我……们吗?”
分明生辰那日都给他送信了,这都冬天了,再也没有,真是让人心寒。
如今阿娘出事,内外都他一个人顶着,心力交瘁。
赵琰不再找,长出了一口气。
“大概登州事忙吧。”崔珌将信收回袖中。
赵琰点点头,将剩下的信全都看完了,他还年轻,但也算能独当一面了,有些不重要的还会问问崔珌的主意,大有将来君臣和乐之相。
将所有的事处置完,赵琰道:“对了,本王记得老师的腿是一位神医治好的,老师可还知道那位神医的下落?”
“那位神医平生最好云游,现在去哪儿了却不知道,但他号为浮白,治病救人皆留此名,六大王可派人去打听一下。”
“本王马上派人出去。”
赵琰眼下最挂心此事,匆匆又离开了。
崔珌将袖中的信再次取出,对着崔妩的笔迹,重新写了一份。
半个时辰之后,宫人给赵琰送回了这封信,说是掉在延义阁角落里,是沈女史落下的。
“我说怎么只给老师写信,原来是掉了。”赵琰嘟囔着,迫不及待拆开,看到称呼才想起来,这是写给阿娘的信。
信中所说不过还是慈幼堂的事,但也多有提及他,甚至过问了一下他的课业。
真是多事!
赵琰勉强算满意,将信收好放在了一旁的金丝木镂匣子里。
—
庆寿殿中,儿子请来的江湖郎中在为荣贵妃诊治,官家就在一旁看着。
“可能治?”帝王目光炯炯。
郎中躬身回话:“娘娘这是中毒了,要请前几位开过药的医正来问过才能下定论。”
医正很快被请来了,郎中听他们说所开的药,几乎所有的解毒药材都用过了,均不见效。
郎中沉思良久,对官家道:“民间有一味粗药,家家户户前堂后屋都有,就是拿来喂牛的苦麦草,有解毒的功效,但世人不识,这药价贱,药堂也不用可以去收,若别的灵丹妙药都用过了,只有这一味药或可一试。”
胡子跟雪一样白的医正摇摇头:“治病哪有这么简单。”
可让他治,他又拿不出什么新方来。
眼下已是束手无策,什么都该试一试,官家大手一挥:“去开方!”
药方简单,很快就熬好,郎中有些紧张。
“喂吧。”官家知道已别无他法。
宫女点头,喂荣贵妃喝下药。
一碗灌下去,谁心里都没底。
夜半,荣贵妃突然起身呕了两口黑血,呼吸竟舒畅了很多,脉搏也平稳下来。
医正也没想到:“这普普通通,杂草一样生长的药竟然真的有用!”
他们这些医正用药一贯中正,不敢用猛药损伤贵妃的身体,更不敢担治死贵妃的罪责,这江湖郎中出现,大家都在盼着他能担责,没想到六大王找回来的竟不是草包。
郎中不敢说,他偶尔也帮百姓家中的老黄牛治病,治多了发现常吃这种草的牛得病少,就拿来给人用了。
反正吃不死又没别的法子,没想到误打误撞对了症。
这下赏银跟名声就全都有了!
但郎中也没得意忘形,保守道:“只要不再继续中毒,慢慢用药消解毒性,应是能活下来……”
能活下来就是幸事,官家道;“有劳神医,还请您尽全力让我的婉娘好起来。”
“草民尽力。”
“全兆和……对了,神医是何名讳?”
“草民浮白。”
“赐浮白神医太医局掌院之职,赐黄金一百两,宅子一座……”
“草民叩谢陛下隆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医治几日,荣贵妃竟渐渐好转,赵琰听完心中大定,但也没放弃找浮白神医,给阿娘多一份保障。
崔珌则有些遗憾,没想到荣贵妃如此命大,不过于他也算有惊无险。
他得抓紧时间了。
—
一日下朝,贵妃已能勉强说话,官家大喜。
“官家,官家……臣妾,要求您一件事。”荣贵妃拉住他的手,有些急切,生怕自己再不开口,以后就没机会了。
官家回握住她的手:“婉娘,你别着急,慢慢说。”
“我嫁予您之前,在信阳其实有个女儿走丢了,我一直想找她,前阵子终于找到……”
“我知道,是谢家三郎的内人吧。”
官家记得那娘子的模样,和贵妃实在有些相似,当时他不以为意,此番贵妃一提,也能想起是谁。
他知道婉娘进宫之前就嫁过人,生过孩子也没什么稀奇的。
“是,臣妾、臣妾……欠她良多,怕自己时日无多,求您能给她一个身份,让她能够自保,也好和琰儿相依为命。”
要是她真的死了,拼死也要为子女安排好前程,崔妩有一个好身份,让她安身立命,也能好好扶持起琰儿,二人相依为命。
官家早将荣贵妃视为妻子,因为飞仙散的事,更是只将她和赵琰圈为家人,此刻失而复得,还有什么会不答应她。
况且荣贵妃此刻为女儿求他,更见她纯善不争的一颗心,这是官家在男女之情外最看重的。
“你放心,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封她为郡主,你看好不好?”
官家见她不说话,以为是不满意,忙说:“公主,只要你好好的,我封她当公主好不好,儿女们都等着你好起来呢,别说丧气话。”
官家是真的喜欢她,也是真的信了她的毒是赵琨下的。
荣贵妃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
“等你身体好了就祭告宗庙,让你领皇后册宝,从此安心陪着我。”
荣贵妃露出茫然的神情:“臣妾……臣妾这出身,怎么能当皇后……”
“没什么不安心的,是我想这样做。”
第083章 惊涛
常钺远逃至山中, 并没有人追进来。
将肩上和腿上的箭羽削去,他举剑将一棵树削没了枝叶,那点懊恼才消散了一点, 他并没有歇下劫持崔妩的心思,毕竟打不过师弟。
而且射了他两箭之人,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
在伤口撒上药粉,常钺并未耽搁,当夜夜半, 他翻身进了飞鹭峡驿馆,这一次常钺一言不发直接将人直接掳走。
直跑了二里地, 长剑刺破被子, 直取他咽喉,常钺才发现床上的人根本不是崔妩,而且她身边的婢女。
妙青确实不够机灵,但她身手出众,被崔妩带出来是充护卫用的,不然崔妩也不会安心留她假扮自己。
常钺后跃避开, “她呢?”
妙青将崔妩的原话奉上:“娘子知道你还会回来,早就扮成寻常妇人隐入渺茫人海,常大官人,您还是别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了, 不然上清宫都没得回。”
可惜这话别人还听, 常钺是一根筋的脑子,他转身就走了。
妙青不肯让, 她就是奉命要杀他的, 趁他病当然得要他命!
长剑追了上来,常钺背对着就格挡了回去, “你不是我的对手。”
妙青从这几招已经清楚自己没有胜算,果断转身逃窜。
常钺不想追她,从驿馆劫了一匹马离开,他脚程很快,负伤在官道前后又找了一遭,仍旧不见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常钺低头思索着所有可能的去向。
奔波两日,常钺的伤还未处置过,他毕竟不是铁打的,路见一处茶摊,正好坐下休息。
京东东路一带这段时日所议不过一件事,就是声势浩大的登州盐案,一天一个传奇故事,好似青天真的降临人世,为民除害了。
“登州一地没想到有这么多贪官啊!”
“切!无官不贪,有银子谁不想要,哦,你乐意当那个吃糠咽菜,再给这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断案的清官?”
“说得也是,嘿!三千万两呢,可真是富贵啊!”
“查盐的大相公这会子该下江南了吧。”
“听说前两天就走了。”
“江南的贪官比这儿只多不少,到时候怕是江南官场都得杀空了吧。”
“我觉得江南查出来的银子怎么也得有九千万……”
“哼!那里的官那是能轻易碰的,肯定是轻拿轻放罢了。”
听着他们闲叙,常钺端起茶杯,脑中突然划过马车外男子的话。
“你真舍不得谢宥?”
他听得清清楚楚。
若自己不去劫持,这崔妩原本就是要走的,还是背着谢宥跟男子离开,那她到底要去哪儿呢?
不回京城,她又是南方人……
放下茶盏,常钺往南追去,他寻迹功夫了得,不眠不休之下,终于在官道上找到那几匹快马。
几匹马中唯有一匹是女子所乘,他策马追上与那人对视,正是那个送了他两箭的崔妩。
见到是他,崔妩显然有些惊讶,旁边几人抽刀护卫在侧。
然而常钺突然勒马,目送着快马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崔妩回头看他,发丝向后飞舞,拥在她雪白的脸上,别是一种惊艳冷厉的美。
常钺的眼神恢复一丝清明。
或许这个崔妩,和他师弟也不是一路人。
—
南下的队伍不止一支,常钺只要再向前,就能追上谢宥的车队。
在常钺出现前,谢宥已经收到崔妩的来信,见他去而复返,道:“师兄追我娘子去了?”
虽然知道他没有伤到她,谢宥还是不快。
常钺不答反问:“千胜赌坊可是你的产业,还有定力院,甚至是半个京城的地痞,是不是都是你谢宥眼线?”
谢宥压下眉头:“你为何问这个?”
“我确实想劫持你娘子威胁你,在那之前,我更不知道你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谢宥不喜欢别的男子跟他提及娘子的样貌,手已经搭在剑柄上,若他言语有不敬之处,谢宥也不想管什么师门之谊了。
常钺继续说着:“也是去劫持她时,我才发现,原来太子想纳的妃子,就是师弟的娘子。”
话音刚落,谢宥的长剑裹挟着剑气而来,常钺抬剑格挡,马先受了惊,高高扬蹄。
“你说什么?”他语气寒如坚冰。
常钺原就有伤,千里长驰已是许多,猝不及防就被他打下马去。
他不在乎,继续说道:“你不奇怪吗?太子何时见过她?正是你离京前两日,我随太子去千胜赌坊,恰好碰到你的娘子出现在那里,以东家的身份教训坊里的
管事,她刻意遮掩面容,但还是被我看到了。”
谢宥记得,他和薛鸩喝酒,阿妩接他来了。
所以来酒坊之前,她还去了一趟赌坊?
铺子的事就算了,又冒出了一间赌坊来……
“不止千胜赌坊,她身边还跟着定力院的管事,这位管事可是传闻掌管了半个季梁城的地痞,可以说城里城外,没有什么消息能逃过他的耳朵,没想到这样的人会听命于你娘子,当夜还护驾左右,看来你娘子比起他更是厉害……”
“太子想要拉拢她,得到她手中的消息网,于是同她许诺,愿意立她为妃、为后,你娘子也答应了,说来日上门商讨彩礼……”
常钺似笑非笑,那神情好似在说崔妩在男人之间有多么游刃有余。
怎么不是呢,她甚至刻意靠近常钺,让他掉以轻心,才从他手里逃脱了。
谢宥绝不是庸懦的男人,立刻明白了他这笑的含义,剑鞘一杵敲在他心窝上,常钺痛吟了一声,捂着心口咳了起来。
马背上,那个内敛端方的小师弟已经成了一个杀伐决断之人。
“我夫人看不上赵琨的皇后之位,她要是真答应,你们也不会巴巴求上门来,说快点,我已无耐心。”
谢宥虽不受他挑拨,但语调格外危险,让人有下一秒就换上剑刃,将他一剑封喉的错觉。
“急什么,就剩几句了,前几日我去劫她,才发现她的真正身份,我问她为何成了千胜坊跟定力院的东家,真正的东家是不是师弟你,她说是在帮你打理那些产业,师弟,你知道这件事吗?”
常钺看他神情,总算聪明了一回:“看来不知道。”
“她既然不肯为太子效命,也不让你知道这些事,那此人到底在为谁办事呢,师弟可否为我解惑?”
谢宥并不觉得师兄在撒谎,他更像是来告状的。
他是知道阿妩对师兄射了两箭的,因为阿妩没能杀了他,让他跑到自己面前告状来了。
自己是不是要高兴,她为了瞒住自己愿意耗费那么多的力气。
他娘子总能处处给他惊喜,但这一次竟是牵扯到太子、赌坊、还有半座城的地痞,当日能帮王氏叶景虞造势,他就该猜到了。
轻易就能左右民间的风声,要是她想,简直能轻易造成一尊神仙来供万众跪拜。
自己娶的到底是什么人,神棍、土匪吗?
可笑的事,就算有人挑拨,谢宥立刻想到的却是,这件事算不算违犯律法,自己还能帮她遮掩过去吗?
“师弟,你当真娶了那样一个女子为妻吗?”
谢宥点点头:“是,我娶了她,所以是好是坏,我都得担着。”
常钺还是笑:“你想担着,你夫人可不想,你没有派人回去查过她还在不在吗?”
那人面色立刻就变了,剑鞘又重压在他肩上,额角青筋毕现:“她去哪儿了?”
阿妩不是来信说没事吗?
“我要报仇当然得回去找她,结果只抓到了假扮她的侍女,你娘子看起来似乎是悄悄溜走了,连你的护卫都不知道,我想,应该也怕你知道吧。”
直到此刻,谢宥终于不复方才的冷静。
他目光狰狞地盯着常钺,只是盯着,也不问,只是等他说出下一句。
常钺想说什么,说阿妩抛弃了他?
还是自己连娘子瞒着自己跑了都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吗?”常钺语速很快,“给我一封新的奏折,我告诉你她的去向!”
常钺甚至自己准备好了奏本。
将发的怒火稍敛,谢宥冷睇着举到面前的奏本,抬手接过:“好啊。”
奏折很快被写满字,谢宥盖上自己的官印,丢给常钺:“这样够了吗?”
常钺翻开看,上面写明了所谓盐官背后是太子全系谢宥自己查错了,太子甚至派人助他查案,更列述太子种种贤举,切实为太子歌功颂德,虽然未附上什么证据,但官印盖上,以谢宥在皇帝心中的忠臣印象,已经够了。
他拱手,翻身上了马要离去,被两侧护卫拦住。
谢宥问:“我娘子的下落呢?”
“我找来找去才发现,你夫人竟然下了江南,”
常钺还强调道:“同行的还有几个不知何处来的男子,你说她到底想做什么呢?我记得第一次劫持她,马车外一个男子问她,是不是舍不得你,师弟,你娘子看来是有新的心头好了,要弃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做挑拨离间之事,可惜似乎不见什么收效。
这位师弟自小就这样,风雨不惊,好像遇到娘子跑了这种事,都能成竹在胸。
俊马嘶鸣间在原地踏着步子,谢宥没有答话,实则心中已惊涛骇浪。
从前许多事他不问,以为都是小事,能敷衍过去,可她漏洞却越来越多,连骗他都显得不用心了。
甚至肃雨也问过,夫人的箭术,是不是他教的。
谢宥问她,她说是崔父要她学的,他就不再管了。
他也知道,从一开始二人成亲就是一场算计,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因为和男子掉进一个水潭子里就寻短见呢,可他心甘情愿上当,后面的事也愈发身不由己。
到今日的地步,都是谢宥咎由自取。
崔妩身上的漏洞太多了,真真假假,谢宥已经不想去分清。
她的身份就像屋子正中央的巨大摆件,盖着黑布,他只要一掀开就能得知真相,却故意视而不见。
他担心知道一些与自己相悖的事情,那时候就再也不能装傻。
只是几个铺子,几个捕风捉影的男人,事实也证明阿妩心里只有他,她平日里只是贪财了一点,偶尔心狠手辣一点,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本事罢了,谢宥为何不能包容?
至少目前,他们夫妻很开心不是吗?
若他执意去查,真到查出她草菅人命,贪赃枉法那个地步,他该何去何从呢?
可原来一再容忍,并不能让平静无澜的日子过下去,她始终有自己所不知道的牵绊。
甚至,在她心中有更加重要的事,值得弃他于不顾,就算背着他也要离开。
她的事,比他们夫妻的关系更重要!
情绪如跳动的岩浆,谢宥绕在手掌之中的缰绳已隐隐有崩断的预兆。
所有情绪又压在冰面之下,谢宥点头道:“我知道了。”
见他并未有什么表示,常钺有些失望,不过已经拿到奏折,他要赶回京城去,崔妩的账待来日再算。
连道别也没有,常钺转身就要策马离开。
背后,谢宥已经张弓搭箭。
拉满放弦,箭矢飞出如白昼流星,朝常钺而去。
震响空气的声音常钺已经听到了,可他伤口还在痛,无法扭身躲避,这箭被摘了箭头的箭已经打在他麻穴上。
常钺僵直着,直直倒下了马。
谢宥驱马上前,不见愧色:“得罪了,师兄放心,你死不了,我让人送你回上清宫去,师父他老人家会好好管教你,朝堂上的事你不懂,以后还是莫要再沾手了。”
掉在一旁的请柬被捡起撕碎,常钺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夫妻二人……怪不得是一对儿。
护卫上前把常钺抬走。
元瀚看着主子还在那儿不动,不禁对崔妩又生了怨气。
娘子总是这样,一而再地伤郎君的心!到底还要郎君包容她多少!
她就不能少闹点妖,不能像别的娘子一样规矩吗?
元瀚下马跪下:“郎君,今日就是砍我头我也要说,您绝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再糊涂下去了!请您一定彻查娘子的身份!”
冷雪又下,谢宥深深吸入一口寒冷的空气,他在寻找头绪。
阿妩和春安县那个主簿一定是认识。
她说县令和主簿都死在火里了,会是真话吗?
“派
一个人去春安县,搜查县令和主簿的卧房。”
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崔家待嫁的娘子,谢宥终于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
为什么她能从漆云寨劫匪手中逃脱,为什么掌着季梁城的地下消息网,为什么要背着自己下江南……
崔妩到底是什么身份,他这次一定要查清楚,把她揪出来。
第084章 南下
下江南的脚程格外快, 北风凛冽,崔妩骑着马没有一刻停歇,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见到常钺之后, 她一路都没有说话。
他一定找阿宥去了。
不知哪一日阿宥就会知道,算是……彼此心照不宣地和离吧。
曾经闹得不可开交也不愿分开的两人,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每每想到此处,崔妩就呼吸不上来。
晋丑此人贱足了半辈子,知道她想着谢宥的事, 还故意说:“咱们快马赶路,都是南下, 离谢宥的车队想来不远, 到时候得绕开才行。”
崔妩没踹他只是因为腿没生足六尺。
半路歇脚时,她守着火堆打开了水壶喝水。
为了赶路,崔妩换了一身带绒毛的苏方色骑装,披着大氅,摘去平日戴的白玉冠,乌发束成马尾, 仿若一位征战四方的女将军。
不过这位女将军现在一点也不杀伐决断,她捧着水壶,呆呆望着火堆。
晋丑听完北面来的消息,低头压住唇角走了过来。
“你家官人亲自调头往回京的车队追去, 发现你并不在马车之中, 妙青很快就会回来。”
晋丑说完这句,火堆旁的人如映着暖色的瓷器, 顷刻间破碎了。
感情比理智来得更快, 崔妩闭上眼睛,终于还是瞒不住。
怎么办?
这一回, 她还能安抚住谢宥吗?
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连个告别都没有,两个人就结束了?
这一次,自己绝对踩到了他的底线。
就算他能够原谅自己不告而别,听她解释,她又能撇去所有跟他回谢家,一辈子受规训吗?
思绪纠结成一团乱麻,一时想着这么冷的天,她脑子有病才为了不着调的计划在外奔波,要是能在阿宥怀里多好,一下又跟突然惊醒一样,怨恨自己真的被男欢女爱腐蚀,失了志气。
一时她又想,既然已无可挽留,不如……真把他杀了,防备他来日彻底对自己失望放手,转头再娶新妇……
不不不,还没到那个份上!
要是她造反路上死了,眼不见心不烦,谢宥再娶也没什么……
不行!干脆把他一起带走,这才安心……
“你不会还想着一直骗下去吧?”
晋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优柔寡断的神情。
她突然看向晋丑,阴沉下脸:“要是江南没什么让我看上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放心吧,这些年咱们在江南难道光躲在山上吗?你得到的东西,远远比一个男人值当。”
“最好是这样。”
崔妩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让自己变回那个唯利是图的土匪。
男人罢了,还不如眼前的火堆暖和!
晋丑在她旁边坐下:“不过那三千万两白银,你真的没有想法?”
——!
崔妩怎么可能没想法,她那天知道这么大一笔钱不属于她的时候,晚上为了不让谢宥听到,都是咬着被角哭的。
“我不是说了吗,如今银两已经被三路地方军押送,你省省吧,一对三,没有胜算。”
这句话不知劝他还是劝自己。
晋丑摇摇头:“不是一对三,而是三对二,咱们还是很有胜算。”
崔妩抬起眼,像发现猎物的老鹰:“你说的是真的?”
“三千万两白银,心动的可不止我们一个。”
“说来听听。”
“王靖北你认不认识?”
“滑头老豹子?”崔妩想起来他设计王娴清和离的事,此人成算可是很深的,跟他合作可得提防些。
晋丑被这称谓弄得嘴角一抽,“看来你认识,就是这个王靖北,前些时日被罚没了不少银子,又,他领着兵,正有个缺口要补上,可以说是燃眉之急,登州负责押送的正好是他的把兄弟,二人合计之后,找上了漆云寨,让漆云寨当鼓皮,届时里应外合拿下这批官银,到时候三方的平分。”
“王靖北出人吗?”
“咱们出多少,他就出多少。”
崔妩思虑甚多:“出了人,再让我们漆云寨担锅,这倒无所谓,听起来似乎是门好生意,但这不是将把柄交到我们手上吗?他要是使诈,把我们的人一锅端了,在皇帝那可就算诱敌深入,将功补过了。”
“既然是合作,那他的人就和我们的人穿一样的衣裳,到时候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会分得清跑得了,还有一路军队做内应,胜算很大。”
“让他们的人打前锋。”
“这个可以谈,只要他们的人先冲进去,不用留什么把柄,这份合作就成了,我们这些土匪也不能到皇帝面前告发不是?”
“不过,这样一来,鼓皮敲响,漆云寨就彻底和朝廷宣战了。”
晋丑脸上不见什么所谓:“不然怎么叫造反呢,等你到了江南,一切就都成定局,原本嘛,你和你那官人的关系就是覆水难收,不过,要是他愿意投靠漆云寨,也不是不能……”
“他不会投靠,他一辈子都不会做乱臣贼子。”崔妩目视火堆,说得斩钉截铁。
“唉,那就没办法了。若是当初你不嫁他,今日也不用这么为难。”
崔妩不再说话,将下巴磕在膝盖上。
晋丑不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道:“休息够了就走吧,谢宥这下肯定得到处找你呢,可别故意被他抓回去,还拖累咱们这帮兄弟。”
“烦死了,你能不能别老提他,那是你官人啊!”
崔妩抓一把碎草扔他身上,翻身上马。
“好啊,不提。”
晋丑看她快马离去,扬鞭随行。
如此又急奔了几日,草木更迭,山林仍旧碧绿,呼吸间已是南方湿冷的气息。
滁州城外,两个人正等着树上等着,飞鸽早就把崔妩等人的消息传了回来,算算脚程,大概就到滁州城这儿了。
一看到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引起,他们就伸长了脖子看,直到傍晚,才等到人来。
“定姐儿!”祝寅远远就喊,比前一次乖觉许多。
周卯、祝寅皆已归寨,他们承了方镇山的命令,远远就来接崔妩。
蕈子责任重大,一直掌管着季梁城中的消息往来,不能走开。
“你们怎么来了?”崔妩有些惊喜。
“接得越远,越显得诚心嘛。”周卯说道,“这眼看天都快黑了,你们怎么这么慢?”
晋丑也好久没见周卯和祝寅,脸上笑意都带上了真心:“好了,既然碰面,那就停下来歇歇脚吧。”
一行人要说的话恐隔墙有耳,也不去客驿投宿,找了一处山庙落脚。
周卯把一包银子抛给了晋丑,说话慢慢地:“这是娘子在季梁城的时候赏的,这是你的份儿。”
“果然只有你还记挂着好兄弟。”晋丑在手里掂了掂,放进怀里。
周卯嘿嘿一笑,勤快地去生火。
几个好兄弟见面,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坐在一排掌火,崔妩就在对面坐着。
见晋丑也回来了,祝寅一锤他胸口:“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跟男人跑了,你虽然是个小白脸,但也算个爷们。”
晋丑笑眯眯道:“你乱传我什么消息?”
祝寅疤脸一僵,仰头看着掉漆的菩萨面:“没,没人传啊。”
“那方定妩上哪儿知道的?”
“那应该是……”
崔妩语速极快:“就是他说的,他说你跟男人跑了。”
“噗——”周卯把好不容易生的火喷灭了。
晋丑仍笑:“都多少人知道了?”
周卯举手:“我也知道了,二哥,
这是真的吗?”
那就是全寨都知道了。
祝寅被晋丑笑得毛骨悚然:“不、不、不怪我啊,”
晋丑掐着他的后脖颈:“再有下次,我扒了你的皮,喂你儿子吃下去。”
祝寅有一条长毛狗儿子,闻言赶紧求饶:“是是是,二哥您高义,莫与小的一般计较。”
晋丑松了手。
他还是好奇:“所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受寨主之命,帮他的谢……贤婿查贪。”晋丑压低了声音,还刻意看了崔妩一眼。
崔妩打开水壶喝水。
“有这好事?”老实的周卯都不信。
当然没有。
方镇山帮谢宥清干净了登州,真正的目的是杀鸡儆猴,让江南的盐官好好看看,这位提举盐茶事有多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又有多受皇帝宠爱,做事不留余地。
谢宥干得越好,越会成为江南百官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越是个清官,无懈可击,就越有人想除掉他,就算谢宥能逃,方镇山也会推着他,让他自取灭亡。
欲海独这一叶行舟,注定覆亡。
这一切,从他拿到黑木手杖那一刻,就安排好了。
“别做让我生气的事。”崔妩警告他。
“你都说了我是个狗腿子,能做什么,少在这儿欺软怕硬,警告你老子爹去。”
“他坟地我都挑好了,敢背着我搞鬼,不缺你一个陪葬的。”
周卯生好火之后火速坐在祝寅身边去,祝寅压低声音道:“我打赌他们就是一路吵过来的。”
周卯深以为然:“一定是这样。”
二人唇枪舌剑又战一轮,方才消停下来,晋丑还给把没那么硬的那张炊饼给她了。
燃烧的木头爆出“荜拨”声,山庙里安静了一阵儿,几个人吃起干粮。
祝寅打破寂静:“你们说,要是江山真打下来,定姐儿是不是就是太子了?”
“皇太女!”周卯纠正他。
崔妩不满:“怎么,那老头子不是说让我直接坐皇位?”
有赵琨这个前车之鉴,崔妩很计较这个,要是方镇山也被美色迷了眼,她等到哪年去?
“那直接就是皇帝了,皇帝都要干点什么?”
周卯高高举手,他又知道了:“纳三宫六院,一堆小老……小官人!”
祝寅打了一个冷战:“那到时候咱们不会被抓去定姐儿后宫去,变成小老婆那种东西?”
他觉得这很有必要担心一下。
晋丑笑得不可收拾:“不如现在就适应一下,喊声‘妻主’来听听。”
周卯摇头:“不喊,不喊,咱们得当大官,我还得娶漂亮小娘子,带她游山玩水呢。”
“这说不准,要是谁想吃软饭,定姐儿还是会关照几分的。”
“你要乐意,那就是你妻主了!”祝寅拿肩膀撞晋丑。
晋丑撞回去:“你妻主!”
周卯也遭了殃。
“你妻主!你妻主!你妻主!”
三个人的肩膀撞来撞去,比八婆还八婆。
崔妩忍耐了半晌,水壶都掐瘪了,实在沉不住,直接砸了过去:“喊喊喊,再喊大声点,怎么不青天白日对着宣德门喊!”
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议论进她后宫,要不要脸皮。
“一个个有空多照照自己的尊容,晚上端水我都嫌吓人!”
母老虎!
三个人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句。
待崔妩不理他们了,祝寅和周卯还在无声比着嘴型:“你妻主。”
晋丑自诩稳重,不再与他们斗嘴。
但不管怎么说,老友重逢,总是令人开心的,大家说笑着,各自提起分别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定姐儿,烧鸡——”祝寅手臂长长地递了出来。
崔妩面目凶恶,一手抡走:“有烧鸡不早拿出来!”
他赶紧收回手,像投喂的是一头凶兽。
她扒了一个鸡腿,剩下的抛回给他。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只在这一刻,大家刻意地斗斗嘴,露出些不稳重的一面,让心贴近些取暖。
明日一早,又要恢复正经的样子,去干那些要命的正事。
—
天光大亮,鸟儿啁啾,休息够的人继续赶路,四人进了滁州城。
崔妩还没来过滁州,这儿比北面温暖了许多,并未下雪,但终究是冬日,天总是阴沉沉的,好似要下雨。
“这就是我不喜欢南方,连冬天也下雨,真是又湿又冷。”祝寅抱怨道。
崔妩看得脖子跟麻花一样要打结了,阿宥曾想让她跟着一起来江南,当初就是说要将她安置在此处的。
晋丑一看她这死样子,就知道她又想男人了。
“你好歹看一下路吧——”
刚说完,崔妩的马就跟别人的马车别在一起了。
赶车的马夫先发制人:“小心点,司使夫人的车驾你也敢冲撞,不要命啦!”
“司使夫人,哪个司使的夫人?”
第085章 卫阳
“司使夫人, 哪个司使的夫人?”
崔妩立刻回过神来,其他几人也提起了警惕。
“嘿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当然是度支司使兼提举盐茶事的谢大相公的夫人!那可是京城也都数得上数的大官啊,速速下马赔礼!”
可司使夫人不是她吗?休妻再娶也没那么快吧!
崔妩倒不知自己那么快就到滁州了。
而且京城之外的地方, 谢宥原来已经有了“大相公”的称呼。
她愣是不让开,就杵在那儿了,隔着帷幕,眼睛紧盯着车帘子。
“真是司使夫人?”
马夫见她不信,怪叫了一声:“不然呢, 你知道什么是大相公吗,那可是杀了一座城贪官的谢司使, 就是本府的府尹都战战兢兢的人物, 你什么身份敢在这里拦路,几个脑袋够砍的?”
崔妩只是盯着车帘:“倒是出来让我瞧瞧。”
四周的护卫立刻围了上来,原本畅通的街道就这么堵在了一起,路人走不通,正想抱怨,看到护卫们雪亮的大刀, 也不敢出声,互相打听起生什么事了。
车帘被掀开,出来的是一个结着双丫髻,瓜子脸, 嘴巴尖突突的丫头。
“什么人在此挡路, 我们这是要去给府尹娘子贺寿的,耽误了时辰, 哪个开罪得起!”她声音脆亮, 一下吸引住了来往的行人。
居高看着那些行人目光变得敬畏艳羡,这豪奴有些得意, 继而才看向崔妩。
这骑马的显见是个娘子,只是帷帽遮着脸,看不清是何长相。
“让我瞧瞧马车里的人。”崔妩仍旧坚持。
丫鬟见她没被名号压住,有些不满:“嘿,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来人啊——”
护卫们已经拔剑了,路人退避开,又探长脖子瞧热闹。
晋丑见场面僵持住,伸手拉着崔妩让到一边:“失礼了,她犯病了,请娘子莫要的较真,我这就把人拉走。”
“等一下。”
马车里传出这一声,似带着柔香,似还带着笑,“这位娘子是犯病了?”
晋丑抢了崔妩的话:“是犯病了。”
“真可怜,给几两银子打发去看郎中吧。”
“娘子还真是心善,也算你今日赶着了,拿着这点银子,快走吧。”尖嘴丫鬟从荷包挑拣出几两碎银丢出去,没人去接,银子掉在了地上。
“娘子,他们不要呢。”
“穷人都是有些自尊心的,咱们走了
,她自然就会捡了,走吧。”
“是。”
崔妩又驱马站出一步:“怎么光看到你们,却不见司使露面?”
尖嘴丫鬟见她还在纠缠,咬牙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信不信抓你下大狱去。”
“娟儿,莫要惊吓了她。”马车之中的人始终有礼,说道:“官人公事繁忙,将我安置在滁州,自往杭州去了,毕竟已近年关,又事务繁杂,许多事都得抓紧些。”
“原来如此,那就多谢这位……司使娘子解惑了。”
马车之中的人又笑:“这位娘子不必客气,我和官人一体同心,他不愿在京城享受安逸,请命为百姓奔走,视民如子,便是遇到再无礼的人,只要是可怜,也愿意施舍些,我也是一样的,给了你的银子,尽拿去用就是。”
还一体同心,崔妩真想把马车盖掀开,看看是哪处鬼怪在此作祟。
晋丑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把事情闹大,惊动谢宥的人找过来吗?”
她不说话,马车就这么从面前过去了,崔妩至今也没看到那位司使娘子的真面目。
“走吧。”
晋丑拖着她想快点出滁州城门去,不然看她蠢蠢欲动的样子又要惹事。
崔妩随晋丑拉着自己的缰绳,抱着手臂沉着脸不说话,由他牵着马将自己带走。
祝寅和周卯不时看他们二人,再窃窃私语几句。
祝寅问:“定姐儿嫁的那户人家怎么样?”
周卯道:“家里头人口杂,麻烦事不少,不过三郎君对她是挺好的,长得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定姐儿最看重他那份洁身自好。”
“那定姐儿是不是舍不得那郎君?”
“当然舍不得,三郎君算是我在季梁城见过了最出众的男子,离了他,还有谁值得定姐儿托付啊。”
“切,好男人哪儿没有,等定姐儿成事了,多少男人不得乖乖凑过来求着定姐儿垂怜,嘿嘿,到时候,我也可以娶个最漂亮的娘子,这事儿她自己就能想明白,不用担心。”
周卯应声:“就是,想这么多做什么。”
—
蓉娘见丫鬟坐回来,有些担忧:“娟儿,你说她会不会见过所谓的司使夫人,才一再让我出来相见,想拆穿我?”
丫鬟拍拍她的手:“您多虑了,贵人家的夫人哪会轻易露面,那女子奴婢打眼一瞧就是江湖里混的,娘子,您可是监察御史带来滁州的,山呼海啸得一群人拥着,降临在这个小地方,住在最好的宅子里,谁会怀疑?
她一个村妇莫说敢不敢,就是到处说了,几个人会信?若来日听到一点风声,再让她闭嘴也不迟啊。
这滁州是小地方,绝对不会有人见过真正的司使娘子,您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再说了,不做这一单,谁来填补你家的亏空,再怎么样也比被卖进青楼好吧。”
“当真如此?”
“当然,若是您害怕,等过了今日,咱们拿到那些银票,再走也不迟。”
“好……”
娟儿见蓉娘子还是有些心神不宁,道:“娘子别再想了,您的气质与这城中别个不同,就是城中官吏娘子都不及您许多,断断不会有人怀疑,瞧瞧这几日走出去,谁不道您和司使一句般配?可见是天衣无缝的。”
“真的?”
蓉娘子咬嘴唇看向别处,羞红了脸。
娟儿可知道她爱听什么:“那是自然,若不是为这一身气度,御史怎么会选上您呢?可见您容貌的气质与司使是般配的,才会让人相信,奴婢在京城就伺候过那些世家娘子,同她们比起来,您也不差什么的。”
“从前我确实与官吏家的娘子们交好,结过诗社……”
回想跟在那些娘子们身后的日子,憋屈感又上来了,若不是差一个好出身,她也不会收敛一身才华,做那些草包娘子们的陪衬。
蓉娘道:“娟儿,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做一位司使夫人的,只要没人见过真的司使娘子,就绝不会有任何破绽。”
“奴婢自然相信娘子。”
安抚好蓉娘子,娟儿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
今儿个不拿到那些官员娘子们送来的银票,他们这场戏不就白做了吗。
马车慢慢靠近府尹宅子,蓉娘子无声叹了一声,无数次地想,若她是真正的司使娘子就好了。
可她只是一个默默注视着谢宥的商户之女,看他意气风发,年少就扬名于京畿,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如明月一般光辉难掩。
她淹没在追随的人群中,如同萤火,连仰望都不敢。
这样的人,蓉娘原本以为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可仰望的世家才女为妻,那样,蓉娘就算黯然神伤,也不会去惦念些什么。
可那么多云端里的女子谢宥不要,偏偏娶了一个出身和自己差不多的娘子。
蓉娘这才知道,原来像她这种出身,也是能攀上明月的。
那既然可以是崔家二房,为什么不能是她?
蓉娘日日悔断肝肠,想着要是自己当初能抓住机会,或许也可能和谢宥相守一世。
但机会已失,后悔无用,这一次假扮司使夫人非她所愿,只是家中经商亏空,债主是一位监察御史,要她扮作司使娘子南下,若不如此,她是卖身都还不上债的。
再者,蓉娘子有一份难以与旁人言说的心思,每当在人面前称呼谢宥为官人的时候,她的心跳就会加快,真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就是谢宥的娘子,是这天底下与他最亲近的人。
她迷恋上这种人人追捧、艳羡她的日子了。
若是可以,一直扮下去就好了。
—
四人在靠近城门的茶点铺子停下买干粮,旁边就是一家酒馆,酒客总要茶点配酒,算是互相帮衬生意。
此刻酒客们说的也是司使夫人到滁州的事。
毕竟,这位司使夫人来得甚为高调,是由监察御史亲自护送,在大中午进了城门,阵仗浩大,在城中最富贵的桐花巷宅子里落脚。
“司使娘子都来我们滁州了,是不是司使也要来?”
“不能吧,咱们滁州只有些小盐商,哪值当查啊,怕是担心”
“要是我是盐官,那时多远的都要来献殷勤的。”
崔妩直接坐到了对面桌上,问道:“那个司使娘子来滁州多久了?”
“你是谁啊?”
崔妩懒得多费口舌,掏出几两银子:“我请你们喝酒。”
有酒喝这些酒客们就高兴了,说道:“得有个十日了吧。”
“谁说的她是司使夫人?”
“大家都这么说啊!”
“可我从北方一路骑马下来,听说司使担心夫人安危,早就让她回京城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这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吧?”
“你傻了吧,谁敢冒充司使夫人,还是当着府尹的面,那可是斩头的罪!而且人家是监察御史带来的,一队的人,住在桐花巷最好的屋子里,犯不着啊!”
“你们怎么”
“你这说的,我能上去问?肯定官老爷们都是互相认识的!”
崔妩懒得再说。
晋丑见她又牵马要往回走,伸臂拦住:“你要去干嘛,咱们还要赶路呢。”
祝寅和周卯也跟了上来。
“有人假扮司使夫人,你说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查清楚。”
崔妩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你气糊涂了?这不摆明了是假扮的吗,何必去拆穿,到时候谢宥肯定会注意到这边,她们自跑不了,你要是多管闲事,说不定咱们的行踪就暴露了。”
“那我也要看看,这个假司使夫人到底图什么,总不能让她毁了我的名声。”
“你还要那名声做什么?”
“你是不要名声,你跟男人跑掉的事整个寨子都知道了。”崔妩呸了一声,
“噗——”旁边两个人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晋丑一人给了一脚,“你们找个地方待着,我跟过去看看。”
二人连连点头。
这种事,他们可不掺和。
崔妩一路问过去,很快到了府尹的宅子,今日是府尹娘子的寿辰,各家娘子都来贺寿,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晋丑问:“你真要去闹事?”
“怎么能说是闹事呢,你要是不想理,就在这儿等着我。”
晋丑明白劝不住她,索性一起:“走吧。”
二人本事未丢,后院围墙边,晋丑搭手出膝作梯,崔妩踩着爬了上去。
这会儿守卫都调到办寿宴的园子去了,崔妩蹑手蹑脚给晋丑开了角门,二人顺利潜入。
—
官道上,明黄的圣旨被小黄门端在手里,宣旨的仪仗截停了谢宥南下
的步子。
“司使娘子何在?”传旨的小黄门躬身问道。
谁也没想到这旨意是给崔妩的,谢宥默了一阵,说道:“内子脚程慢些,我已让她提早往南去了。”
分明就是跑了,主子还帮着遮掩呢!可天家使者和主子意愿在前,元瀚再有不满也不能说。
“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了。”小黄门登时为难,“崔二娘子她不在这儿,那何人接旨?”
谢宥问:“敢为贵使,这是何圣旨?”
他心中沉沉,若是阿妩的事让官家知道,降下罪来,就算自己找到了人,只怕也不能让她再露面了。
小黄门好像正等着人问他,说来他也觉得新鲜,真是百年遇不着这样的奇事,有些的迫不及待地说:“官家有意封贵妃娘娘为后,还降下隆恩,封崔二娘子为卫阳公主,奴婢是奉命来宣旨的,谢司使,这真是大喜啊!”
一句话出来,谢宥几乎僵住,元瀚和肃雨也睁大了眼睛。
第086章 毕露
谢宥耳边似撞钟一般, 轰鸣声经久不息。
他听见自己声音的干涩:“贵使所言,是何意思?”
小黄门睁圆了眼睛:“司使竟然不知道?”
司使不是崔二娘子的官人吗?
二娘子……不,该称卫阳公主, 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告诉自己的官人?
他来时还道谢司使当初为何会娶崔家二房,定是知道底下有这层渊源,原来不是啊……
“如今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了,贵妃娘娘在入宫之前就有一个女儿,便是寄养在崔家二房的二娘子, 也就是司使您的夫人啊,自娘娘病重好些, 便向官家坦言此事, 官家仁爱,降下隆恩封崔二娘子为卫阳公主,仪同陛下亲女,还赐了一座公主府呢。”
这娶的状元妹妹一下成尚公主了,和皇家攀上姻亲,怎么看都是一桩喜事。
“她是……荣贵妃的女儿啊。”
千百种滋味霎时跑到舌尖, 谢宥像被人甩了一巴掌,或是按在水里的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
面皮火辣辣的,脑子也想清楚了。
怪不得荣贵妃如此厚待她,原来不是因为她救了赵琰, 而是她们之间有母子血缘。
一切怕是要从她和赵琰被救那日起。
二人此前从未相见, 贵妃那时的异样,就是认出了亲生女儿, 不然就算再看重她救了六大王的恩情, 也不会在赐了凤阳郡君的殊荣之后,又在女儿节那日坚持请她去琼楼, 赐下金冠,更让赵琰与她亲近,只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这些,阿妩都选择瞒住他。
“呵——”
谢宥自嘲地笑了笑,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依靠,只随意敷衍了事,他这个夫君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东西。
所以——
崔珌和崔妩也没有血缘。
这件事她心知肚明,却连知会他都不肯,故意煎熬着他。
回想那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事的自己,谢宥笑了,牵起整个胸膛一片钝痛。
他真是——被耍得团团转。
没有真的。
竟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头一次知道什么叫麻木,谢宥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
小黄门见司使虽然在笑,但瞧着可不是高兴,反而有些……阴沉沉的,像是山雨欲来。
娘子一跃成了公主,怎么司使也不见高兴?
不过想想也是,谢司使自己就天纵英才,又是宰辅之子,娶妇大概还是以家门清正为要,比起娘子的地位,更看重来历是否端正清白。
崔二娘子身份一揭开,虽是贵妃的女儿,但身份再尊贵也到底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女,往后难免被人议论,他看重体面,不高兴也是正常。
在外人面,谢宥很快恢复冷静,说道:“既要封赏,为何不召内子回京去,还劳烦贵使带着圣旨大老远来寻人?”
小黄门说道:“要不是贵妃病中牵挂此事,本是要等二娘子回京再行封的。现在是着急了些,也是贵妃担心病重,再不请旨往后无人照顾一双儿女,官家宠爱贵妃,自然什么都答应,
而且登州查盐的事已经传到江南去了,江南的官吏只怕有不安生,这多一顶帽子镇压下去,他们行事时也会忌惮些,保卫阳公主无恙。”
这圣旨,确实来得刚刚好……
“贵妃病可还好?”谢宥问道。
小黄门道:“先前病势是有些危急,幸得神医救治,已经渐渐好转了。”
“如此便好。”
阿妩的离开难道与贵妃突然中毒有关?可是看她对赵琨似乎没有太大的恨意,而且若她在乎,不更该往京城去吗?
那她的突然离开大概与身世无关。
“既然崔二娘子不在,那这圣旨……”小黄门也想知道该往哪儿送。
谢宥道:“就送到杭州官府去吧,届时她会去领受。”
这种受封者在地方上,行踪未定时,一般的规矩都是如此。
小黄门难题得解,同他道谢之后打算乘舟南下去了。
一盏茶的工夫,崔妩身份骤变,元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请主子示下:“郎君……”
谢宥望着长天,自言自语道:“她既不姓崔,那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他好像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冬日残阳没有一分余温,江南的碧树也抵挡不住北风,寒风阵阵卷起落叶,把这份萧瑟凄凉吹到了他心里。
“郎君,只要找到娘子,您总能问出来的。”
不错,只要找到,总能问出来的。
谢宥长鞭一甩,骏马流星一般驰骋在官道上,“肃雨,到了江南,全力搜查……谢崔氏下落,我们也不要再耽搁了。”
“是,郎君。”
—
走了几日,春安县的消息也传回来了。
“县令和主簿屋中有翻动的痕迹,衙门仵作说,他们曾漏夜回来过一趟,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安守辰也跑了。”
似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事实证明,崔妩嘴里真的没有一句真话,晋丑和周敏果然被她隐瞒了去向,此刻怕是同她一道逃窜。
“还有一件事……”肃雨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何事?”
“藻园的库房被搬空了,枫红姑娘也不见了……”肃雨偷瞧着主子的面色。
“……”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呵呵……”
好——好啊——
知道藏不住了,就彻底跟他翻脸,还有心情惦念着拿走那点东西,事情做得这么干净,真是好样的崔妩!
谢宥难得这么佩服一个人,以为她不可能惹自己更生气时,气他的招数总会再上一层楼。
眼前一阵阵发黑,谢宥发誓,不把她揪出来他就不姓谢!
冷笑声听得禀话的人毛骨悚然。
肃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主子现在有多生气。
这娘子事情做得也太绝了!简直是啪啪甩人耳刮子。
强忍下怒火,谢宥问道:“定力院的人能查出和漆云寨有关吗?”
“有些与江南往来的账目,正好就肃云拿着手杖和令牌去查的那些商户,而且库房东西,枫红一时遮掩不够,露了行藏,京中那边顺藤摸瓜已经找到”
“找个的由头查了她的铺子,那些金银珠宝全扣下。”
上天遁地也无妨,早晚她得求上门来。
“是!”
事到如今,谢宥终于拿到了一点证据,支撑他推论下去。
从崔妩在漆云寨手下逃脱,一切都变得不对了,或许她真的
就是一个土匪,一个漆云寨的土匪,借崔家的身份来到京城,再嫁进了谢家。
由此推开,那枚令牌就不是她偷的,而且她自己的。
太子对六大王下手,六大王意外牵连了阿妩只已成事实,随着六大王被劫,漆云寨的人认出了阿妩,假意放她逃跑,骗过六大王。
之后,阿妩在魏国公的杀手面前亮出令牌保住性命,此时就有必要骗六大王令牌是偷来的。
她既然有令牌,那崔家遇到漆云寨头领的事便属无稽之谈,阿妩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这件事中,死了崔信娘和刘选……
而她故意演戏,就是为了撇清二人身死的责任。
凶手是谁,真相差不多就浮出水面了。
可阿妩,她当真杀了人吗?
杀他们的原因是什么,崔雁的仇不是已经报了吗?另外,她还掩盖周敏烧岸尾村全村的事。
他凝神思索,一张巨大的网在慢慢显露出来。
若是这些都与漆云寨有关……谢宥想起那支莫名送到他手上的手杖,他发现令牌和手杖都是漆云寨之物,阿妩到底知不知道那手杖的来历?
送这手杖的人与她什么关系,这是在帮他,还是一个陷阱?
思及春安县发生的事,周敏晋丑好像都是在帮他,而且有了那手杖和令牌,他更顺利摸到了漆云寨的踪迹。
可既然是帮他,阿妩为何要走,还连个口信也不留?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谢宥了解她,贪爱金银地位,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离开自己,他难道够不上她想要的?
如今又有荣贵妃女儿的身份,阿妩既与贵妃通过书信,会不知道自己被封公主的消息吗?
在这个关口离开,那她要的就不是权势地位。
自由,还是真的跟男人走了的……不可能!
谢宥绝不相信,这段时日的感情做不得假,离别的不舍更是真的,而且逼她走的男人也说了,她是舍不得自己才拖这么久。
况且阿妩和那晋丑该是清白的,谢宥没被嫉妒冲昏头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可不是晋丑,会不会还有别人?
既然阿妩的娘亲不是孟氏,那父亲自然也不会是崔父……
漆云寨本该与朝廷相斗,却特意将线索送到自己手上,难道内部起了纷争,阿妩才不得不回去?
无论如何,她已违犯靖国律法,自己必须将她缉拿。
届时若铁证如山,天子犯法自与庶民同罪,阿妩也要下狱……可他为靖国官吏,秉公自该如此。
在谢宥思索之时,肃雨带回了消息:“郎君,滁州有司使夫人的动静,听闻有位自称司使娘子的,如今就在府尹娘子的寿宴上。”
“走!”
谢宥不肯耽搁一分一毫,立刻启程往滁州去。
不管是真是假,他都要去看一眼。
—
崔妩和晋丑潜进大户人家可以说是熟门熟路,何况这种办宴席的人家,人多手杂,多了两个人也没人会发现。
崔妩此刻就在厨房,成了一个端菜的下人,晋丑也跟着她,成了打杂的小厮。
小厮晋丑和上菜丫头崔妩端着酒菜在抄手游廊里同行,好像又回到十几年前,那时他们是一群小孩,哪家有红事白事,就,
有人嫌他们脏臭,把他们赶走,也有善心的,会给一口吃食。
后来再大一点,学了坑蒙拐骗的招数,他们偶尔也是这么混进富贵人家的宅子里,那时破庙里的孩子们就能吃一顿肉了。
带着烧鸡回去的两个人被所有孩子围着,又唱又跳,他和方定妩像得胜凯旋的将军一样,格外神气。
想到那些事,晋丑没来由地笑了笑。
后来他再回去过,那间庙已经塌了,长满了杂草,城中还是有流浪的乞儿,他们大概又找到别的破庙。
崔妩扭头一看,就知道他笑什么,“干嘛,还怀念起以前了?”
“你不怀念吗?”
“不怀念,我喜欢干净的水,喜欢不是吃剩的饭食,咱们这些人都还好好在一块儿,为什么还要想以前。”
“可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以前只是活着,想想明日,现在,心里想的事多了杂了。”
崔妩想起谢宥牵着她走回家时说的话,深以为然道:“确实多了杂了,人努力踮脚去够更好的日子,其实已经处在了一生真正快乐的时候,不知不觉走过了,余生只能回望……”
晋丑直觉敏锐:“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她侧头看向一边:“我自己悟的。”
哼,他就知道,又是她那个好官人。
崔妩转开话头:“你说待会儿我要是直接上去拆穿她,会怎么样?”
“你刚开口,就会被她们的人说成是刺客抓起来,拖到柴房处置掉。”
说得也是,她和晋丑孤军深入,看来不宜太过招摇,最好是让她们自己露出马脚。
“待会儿咱们分开行动,别太引人注目。”
“你说的是自己吧,早点办完这点事早点赶路。”
一进办寿宴的园子,二人分道扬镳。
崔妩什么也不管,就看准了主座的方向,端着吃食就过去了,半道被一个管事娘子拦住:“你是哪院的丫鬟?”
崔妩低头回话:“奴婢是西院绣房的丫鬟,送菜的绣红姐姐拉肚子,就让奴婢来上菜呢。”
她听那些丫鬟是这么称呼被她放倒的小娘子的。
“绣红这丫头也真是的,让个不懂规矩的就上来了。”
“主座暂且不用上菜,给外园庄头们上,你一个绣房的不懂事,万万不可往主座去,在贵客面前失了规矩。”
崔妩意图落空,上完菜之后老实退回廊下待主家吩咐的丫鬟堆里去。
第087章 造作
崔妩问身旁的丫鬟:“不是说府上来了司使娘子, 我还特意从绣房跑出来看呢,都没见着,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小丫鬟跟看傻子一样看她:“那可是今朝谢相公的夫人, 真真正正出自世家大族的娘子,府尹娘子亲自作陪,哪里是一般人能见到的,不经传唤谁敢上去看,那叫冲撞, 冲撞懂吗?”
崔妩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格调这么高,以往京城宴会里她年纪轻, 哪排得上位次, 在这滁州也是难得,都用上“冲撞”二字了。
她待会儿定要上去好好冲撞冲撞。
“我就上去偷看一眼,然后回来告诉你,好不好?”
“哼,我早就看着了!”
“是什么模样的?”
“倾国倾城呗。”
倾国倾城……
难道这司使夫人是阿宥找来引她露面的?
崔妩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然怎么会有监察御史亲自护送, 还偏偏来到滁州这个地方。
怎么办怎么办,她现在要不要跑?
手握成拳又松开,将逃跑的心思暂且压下,崔妩今日说什么也要查清楚, 不然这一去, 她总挂心此事,无法心无旁骛。
何况, 那假司使娘子对她那般无礼, 崔妩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她又问:“无凭无据,为什么要相信那女子就是司使夫人?难道随便一个来滁州的娘子说自己的是司使夫人, 难道咱们就都请进来当上宾?”
小丫鬟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陪在她身边的可是御史,我们有幸见司使夫人的面已是一辈子的福分,难道人人都要上去问一句,‘你真是司使夫人,可有凭证?’脑子霉坏了?御史都毕恭毕敬的人物,我们算什么东西。”
“你们怎么知道监察御史就是真的?”
“你有毛病啊,总问这个有什么用,那是府里老爷关心的事,上头还能不查清
楚?咱们只求自己差事完满就好了。”
这小丫头属炮仗的吧,脾气也太爆了。
崔妩也听明白了,就是口口相传,只因传谣的源头是一位监察御史,大家才会对那位“司使娘子”的身份深信不疑。
就是不知道这是合谋,还是整个滁州的都被蒙骗了。
崔妩得摸清情况,才知道该怎么办。
“诶,咱们站在那儿——好像能看到主座屏风后边,要不要站过去偷瞧一眼,就算主子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在廊下听传也是无聊,小丫头点点头,跟崔妩过去看了。
两个人拉着手,还挺要好的样子。
贵客都聚在一处三面垂纱的开阔茶室之中,三面的廊下也摆着桌案,竹帘和纱幔垂下抵挡寒风,暖炉无处不在,宾客皆着厚袄披风,三五成群谈笑。
主座前竖着三开的雪落红梅的屏风,又在屋内,能看到“司使夫人”的角度很小。
还多亏崔妩眼神好,在小丫鬟的指点下,看到了主座的“司使娘子”。
“就是写字那个?”
“对,大娘子也在呢,今日是她生辰,还得陪着贵客,真是辛苦……”
“司使娘子”旁边陪侍的就是主家府尹娘子啊,崔妩默默记在心里。
此时蓉娘子正在写诗,对自己被窥伺之事毫无所觉。
一提起笔,她就忍不住回想起从前在诗社的日子,那时她是一个凑桌角的人物,便是再努力写出来的诗词也不会有人在意,没人想品评她的诗,倒是多问,她怎么又来了。
蓉娘子对那些旧事一直耿耿于怀。
今日在府尹娘子的寿宴上,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才是宴会的中心人物,府尹娘子还特意请她留下墨宝,写几笔祝寿词。
蓉娘子推拒了两句,答应下来。
待落笔时,府尹娘子夸赞道:“娘子这一联写得真好,有易安之风!”
被夸赞的人抿唇笑得浅淡。
终于,她写的诗不再是废纸,而是被人称赞、再珍而重之装裱起来的名句,是府尹娘子向他人夸耀的殊荣。
蓉娘子心满意足,做上司使夫人之后,她这一身才华才算是锦上添花,不似从前明珠蒙尘,只因一个出身,就处处受人忽视。
搁下笔,蓉娘子矜持道:“大娘子谬赞了。”
这阵子她到滁州,才有扬眉吐气之感,处处被人敬着捧着,竟也养出了几分雍容高贵的姿态来。
蓉娘子自诩处处都不差别人,若是家中未曾落败,怎么也该嫁个展翅欲飞的进士,将来助夫君青云直上也未可知,甚至,她若乖觉些去争取,未必不能进谢家门庭……
可叹家中不济,为了不被卖到青楼去,她只能冒险来这一趟。
不过若不来滁州,她何日才能知道,原来人上人的日子会这么舒心。
司使夫人的身份给她带来了无上的虚荣,真希望一辈子就这样,她真是谢宥的娘子就好了。
真假司使娘子,只因当初一念之差。
若是谢宥能见到自己写的诗,会不会因她的文采而原谅她,生出知己之情呢?她寻机会求一求,哭两声自己的被逼无奈,男子总该怜惜女子……
会这样吗?
蓉娘子呆呆想着,又执笔去沾墨,磨墨的丫鬟以为她不写了,墨锭还未撤开,相撞之下的,几点浓墨洇进了她绣着青莲的袖口上,手也溅上了细小的黑点。
丫鬟慌得赶紧跪下:“娘子恕罪!”
“你这丫头,怎么伺候娘子也不专心些,往后让我怎么抬举你!还不快给娘子赔礼!”
“奴婢蠢钝,娘子恕罪!”
府尹娘子嘴上是骂,实则为丫鬟开脱,对蓉娘子道:“娘子,我让她去给您寻一件新的衣裳吧?”
一旁丫头看大娘子招手,端了水盆上来,蓉娘子慢悠悠洗干净手,拿软帕擦了,又继续垂目写字,跟尊木雕似的不说话。
那丫鬟只能一直跪着求饶。
府尹娘子见司使娘子不肯原谅,也无法子,只能让磨墨丫鬟先跪着,又去吹捧起她写的那些诗词来。
蓉娘子自是无比享受。
谈笑之间就能让底下人战战兢兢,看她们瞻前顾后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求饶,露出蠢钝的模样实在好笑,就连从前攀不上的府尹娘子也在小心看她脸色,赔着笑脸。
她喜欢这种被捧着感觉。
为什么她就不能是真正的司使夫人呢?
那个占着她位置的女人已经回京城去了,要是她能在半路上出点什么事就好了。
这么想着,墨迹洇透纸背,笔锋也散了。
蓉娘子眼睛也不抬,丢下紫檀小狼毫和雪浪纸,
廊下,崔妩浑然不知道蓉娘子正盼着她死。
她踮着脚看了又看,问道:“司使娘子不是倾国倾城吗?怎么这位瞧着……有些寻常?”
不怪她目光挑剔,但主座上的女子虽打扮入时,但只能用清秀来形容,未见惊艳颜色。
此刻侍墨的丫鬟好像犯了什么事,跪在一边磕头,“司使娘子”并未理会,仍在写字,那自命清高的神情带着崔妩很熟悉的刻薄,看来很不好相与。
这人不会和高氏是亲戚吧?
想到街面上她说的那些话,崔妩大概对她的性子有了几分了解。
这人绝对不会是阿宥挑出来的人,看府尹娘子那卑微的样子,也不像合谋,她还真捧着这个假司使娘子。
崔妩莫名就安下心来。
听到崔妩的疑问,身旁丫鬟嗤了一声:“你要是有了足够的权位,只要不是歪眼斜嘴,传出去都是倾国倾城,反正美人嘛,也没个标准,有一个人奉承好看了,其他人瞧你尊贵,自然得夸赞一句,真长什么样重要吗?要是无权无势还是个伺候人的,长成你这样,就是狐媚,不安分!”
崔妩也被她说得恍然大悟,直叹好通透的一个小丫头!
正说着话,远处乔装过的晋丑冲她打暗号。
有发现!
崔妩道:“那边绣房的人找我来了,我先走了。”
“等等,我叫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妙青。”
“得空来东院找我玩儿啊。”
“好嘞!”
走出去好远,崔妩还是对那个小丫鬟念念不忘。
“你说这司使夫人有可能是我官人派来的吗?”
晋丑脚步一顿,神情严峻:“我觉得会,要不然咱们赶紧走吧,再晚点怕是要被抓住。”
“少在这儿耍宝,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那个尖嘴丫头在后面的暖阁里……”
晋丑带着她摸上了暖阁,二人趴在窗边从缝隙里看进去,就见许多衣着富贵的娘子们聚集在此,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这中间站着的,正是“司使夫人”同车的尖嘴丫鬟。
真奇怪,分明是府尹娘子办寿,里外的人却围着“司使娘子”和她的丫鬟转,就是贵客,如此喧宾夺主,也太失谢家规矩了。
娟儿没察觉到窗外的人,把众家娘子给的银票揣进袖子里,眯缝着眼睛将重复了好多次的话又说一遍:“放心吧,江南的官查不完,娘子会跟司使进言,将你们挪到后面,年后司使就走了,不会查到你们身上的。”
得了许诺的娘子眉开眼笑:“有劳娘子进言了。”
又有人把厚厚的银票塞到娟儿手中:“娘子,这是蠡湖范家盐铺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范家盐铺,听闻在北地都有生意,年年盐引归你家,这生意定是不用愁的。”
“娘子说笑了,”那娘子又把手上翠绿的镯子退下,戴到娟儿手上,“还请娘子照应。”
崔妩一下就明白了,原来这假司使夫人是打着她和谢宥的名号,在这寿宴上收受各家的贿赂,允诺放过这些
她和晋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见过这种骗术,不过是使着诡谲手段充富贵,去结交真富贵,再寻各种由头掏出银钱来,最后一走了之,那些真富贵久等不到消息,会后知后觉,什么大宅子、成群的仆人都是假的,掏出去的银
子更是跟骗子一样,一去不回。
滁州本地没有盐官,这些人定是收到消息,借着寿宴的由头从江南各地过来找门路的。
没想到还有冒充到她头上来这一日,当初在登州,那么多盐官娘子要给崔妩塞钱,她都坚拒,现在轮得到她们收!
敢这样狐假虎威,真是岂有此理!不给她们一点教训还当自己是好欺负的!
“这买卖划算,一趟少说能骗几百万两,还有金银珠宝无数,你打算怎么办?”晋丑含笑看她。
崔妩磨着牙道:“我去撕了她们的脸皮。”
下了暖阁,崔妩换回自己的衣裳,将那还睡着绣红娘子安置好就走了出去,晋丑跟在身后,预备看好戏去。
回到园子里,崔妩大方地走进茶室,主座上,府尹娘子再三相请,“司使夫人”终于给面子,离席换衣裳去了,不过小丫鬟仍旧跪着。
在经过崔妩时,蓉娘子多看了她两眼。
崔妩任由她看,既不行礼也不懒理她,好像眼前只有空气。
蓉娘子将这事记在了心上,等换了衣裳回来再做计较。
等蓉娘子走了,“妾身见过大娘子。”她盈盈行了一礼,抬起的一张芙蓉面。
崔妩刻意将那些矫揉造作的高门姿态拿出来,让旁人一看就知她身份不俗。
“你是……”
府尹娘子不认得这位突然出现的娘子,如此好的样貌,她若见过不该不记得,不过今日生面孔不少,都是冲着司使娘子来的,这位或许也是从哪个盐官家中娘子。
说道司使娘子借她寿宴给各家行贿遮掩,府尹娘子心中是很有怨言的,若是事发,牵扯到她可怎么是好,但人家位高权重,府尹娘子没得拒绝,还得小心伺候,心中已是不耐。
“妾身是节度使王家的外侄女儿。”崔妩随便给自己拣了个身份套上。
“节度使王家……”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虽只是一个外侄女,也应礼遇。
府尹娘子倒不追究她身份真假,只问:“王家娘子,你也是来找司使娘子的?”
“正是,听闻谢家三婶婶来了,我正好游历至此,便想来拜见婶婶,还请大娘子允我一见。”
府尹娘子奇怪:“方才过去的那位便是司使娘子啊。”
崔妩微微张嘴:“啊,方才过去那位是哪家的娘子?”
府尹娘子被她的反应弄得迷茫,道:“方才去更衣那位便是谢司使的娘子。”
这人不是姻亲王家的外侄女嘛,怎么连人都不认得?
崔妩哧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是谢家三叔叔的娘子,大娘子莫不是在与我玩笑吧?王谢两家旧日走动不少,我常去谢家耍子,怎么没见过这位婶子?”
第088章 告身
府尹娘子皱紧眉头, 从未想过自己是被骗了。
她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妩说得明白:“谢三叔叔知道自己娶了这位见都没见过的娘子吗?”
府尹娘子还算谨慎:“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要如何取信?”
要是弄错了,那可是得罪司使。
崔妩就是要在府尹娘子心头立个疑影儿, 到时那李鬼要拿人的时候,也能替她阻拦住,好叫事情水落石出。
“是与不是,我一试便知。”
府尹娘子眼珠子转了转,若这司使娘子是假的, 她带着人在自己府上大行贿赂之事,来日司使知道定是会牵连自身;
要是她是真的, 那……让此人试探几句又何妨, 若开罪了司使娘子,也不是自己的过错,与她无干。
“怕是王娘子方才眼拙看错了,既然远道而来,请坐下喝杯水酒暖暖身子吧。”府尹娘子邀她入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崔妩明白她的意思, 点点头坐下。
府尹娘子瞧她姿态闲适自在,却舒展好看,倒是比刻意挺直脊背,责罚下人的司使娘子更像个久居高位之人。
当下对崔妩的话又信了几分。
没过多久, 蓉娘子就回来了。
她解了遮风的白狐毛大红纱面鹤氅, 里面是一件簇新丝绵夹罗褂子,头围着卧兔儿, 通身富贵打扮, 让那张偏文弱清秀的脸都有了几分媚色。
见侍墨丫鬟还老实跪着,蓉娘子勉强满意道:“好了, 起来吧,”
这么冷的天,丫鬟早跪疼了膝盖,但也不敢说出来,只像煮熟的虾一般躬身,慢慢挪了出去。
蓉娘子瞧着,半阖的眼里都是轻蔑。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府尹娘子待她态度似乎不似先前热络。
哼,难道是怪她对她家的丫鬟责罚太过了吗?
重新在主位坐下,才看到那个将她视若无物的娘子就坐在下首。
她也在看她,见自己看过去,目光也不收敛。
当真无礼。
既坐在下首,地位自然的比不过自己,蓉娘子温声问道:“这位是哪家娘子?”
莫不是哪家得宠的小妾没教好规矩就放出来了?
她琢磨着待会儿要怎么震喝她一番,教她像那小丫鬟一样懂懂规矩。
崔妩收起打量,不答她,反而笑着问:“怎么不见谢叔叔同您一起来?”
“我家官人公事繁忙,年关将至……杂事诸多,何况这样的场合他怎么露面……”
等等,她称呼司使为谢叔叔?
蓉娘子还认出了这就是方才在街市上拦停自己马车的声音。
手指抠上椅臂,她心里有些慌。
这个人莫不是见过真正的司使娘子?
怎么办!她会不会揭穿自己!
不行,她得稳住,认识又如何,她拿不出证据来,只要自己先发制人,说她是假的就没事了。
总归她是监察御史带来的,谁敢质疑!
而且她们做这个局时御史就说了,司使夫人已经回京城去了,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更不会知会江南这边。
只有这人是个异数,解决了就没事了。
蓉娘子安慰自己,逐渐恢复镇定。
府尹娘子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愈发觉得“王家娘子”所言不假。
“你是谁?”蓉娘子问她。
崔妩仍旧笑着:“三婶婶,你不记得我了?”
茶室外的动静热闹,原来是娟儿和一众盐官娘子们也回来了,热闹蔓延进茶室,娘子们各自寻座入席,此刻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娟儿两袖里藏了厚厚的银票,手上还捧了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这一趟赚得还真是可观,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油水这么大的差事了。
接下来只需计划悄悄离开就万事大吉了。
走到蓉娘子身边时,她也看到不久之前在街面上骑马拦路的女子。
娟儿心里打了个突,意识到娘子要遇到麻烦了。
蓉娘子见她回来,立刻有了底气,冷声道:“我没见过你怎么记得,你是什么人,莫不是来此坑蒙拐骗的?”
“怎么会没见过,我是王家外侄女,旧日王谢两家交好,两家宴会上,咱们经常见的。”
听到这句,蓉娘子掐紧了帕子。
她既然常和司使娘子见过,不就笃定了她不是真货?
这无疑是冲着揭穿她来的。
娟儿先前还说这是个江湖女子,绝不会有人见过,怎么可巧就遇见这么个人。
真是害死她了!
事到如今,蓉娘子只得强撑:“胡说些什么,我从未见过你,王家也没什么外侄女会跑到滁州来,来人啊!把这口出狂言之辈赶出去。”
娟儿也帮腔:“就是,奴婢伺候娘子多年,大大小小的宴席走过不少,从没见过你这号人,方才你就在外头寻衅,现在更是对司使娘子不敬,护卫呢!赶紧把人拖出去!”
这头的争执自然吸引了各家娘子们注目。
府尹娘子不是笨蛋,看到二人已有跳脚的迹象,猜测其中定然有猫腻。
她需要再确定一些,便给崔妩继续说下
去的机会,抬手压下护卫,说道:“好好的寿辰怎好喊打喊杀的,这位远来是客,司使娘子更是贵客,且饶我个面子,大家一起坐下开席吧。”
娟儿甚至不给府尹娘子面子:“好好的寿辰就容得她在这里胡说八道?”
蓉娘子只想赶紧解决了这不速之客:“她一个人出现在此,一个仆从也没有,可见根本不是节度使家的娘子,你们立刻把这骗子抓出去,万事由我担着!”
府尹娘子道,她不是真王家娘子,你只怕也不是真司使娘子吧。
崔妩则老神在在:“如何是胡说,王谢两家虽和离了,但情分还在,我伯伯可是两军节度使,你们要丢我出去,可得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分量。”
她的神情太过坦荡,话也成功让那些护卫止住了脚步。
双方僵持之下,府尹娘子还在当和事佬:“都是贵客,妾人微言轻,是哪家都开罪不起的,二位且坐,有什么误会好好说开就是。”
蓉娘子和娟儿对视了一眼,重新坐下。
下首的崔妩似是消停了,还斟起酒来。
娟儿在蓉娘子耳边道:“咱们如今已拿到银票,不必久留,待会儿你佯装被她激怒,愤而离席就是。”
蓉娘子点了点头。
这还用佯装,从一见到这个王娘子起,她就觉得被此人冒犯了。
既然银钱骗到手,找个借口离开这府尹宅子就是,不过这之后,她也不再是什么司使娘子,再无人追捧了,那些诗词也似北风吹落叶,散落无人知。
这段时间真是短得令她扼腕。
“我听闻三婶婶在登州时,就是官兵地痞围院也不惧,怎么到江南反而怕起来,不随谢叔叔巡盐去了?”
崔妩一开口,就有几十双耳朵在听着。
这些娘子也不是蠢人,大家都嗅出了里边的猫腻。
几百万两银子送出去买平安,她们才后知后觉,似乎有些草率了……
蓉娘子道:“我是不怕,不过官人心疼,这次说什么也不愿我再犯险,更不想长久分别,才让李御史送我来滁州。”
她提起谢宥时,脸上刻意荡漾起甜蜜。
听别的女子炫耀夫君有多疼爱她,崔妩沉下了面色。
指尖在杯沿轻抚,崔妩道:“原来如此,不过三婶婶当真不记得我了,咱们上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蓉娘子敷衍道:“我离京已有两三个月,记不清了。我倒要问问你,你说你是王家的外侄女儿,有什么证据吗?”
“王家的侄女儿不是官不是爵,要什么证据?现在去西北请我伯伯都得一个多月呢,
倒是三婶婶,你说你是司使娘子、凤阳郡君,可有什么证据,你那告身法物何在?”
娟儿站前一步:“凭你也配看娘子的告身!”
“别人怕司使娘子这个身份不敢问,可我不怕,我自然问得,我问你,那封郡君的遍地销金龙五色罗纸何在?”
“你……谁会随身携带那些!”
“这些东西恰是该随身带着的,你们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你少在这里瞎说。”
娟儿常年行骗,还算冷静。
“对,是我杜撰,我就是想看看那销金龙五色罗纸是什么样的而已,那东西确实不用随身带着。”
“哼——你哪里配看!”
娟儿掷地有声,就是要所有人都听见,这家伙在骗人。
崔妩看向蓉娘子:“三婶婶,我真不配看呀?”
蓉娘子冷冰冰地说:“我不是你三婶婶,那告身若府尹娘子想看,我自会私下给她验看,轮不到你在这儿辱我名声!你确实不配。”
她这话说得极有水准,明面上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有告身,到了私下,府尹娘子还真敢问她要吗?
“你要给她看什么,那销金龙五色罗纸吗,你哪来那张纸?”
“自然是官家赐……”
蓉娘子张了张嘴,忽然发现她的话有两个坑。
她发现了,崔妩莞尔一笑:“是了,官家怎么会赐你销金龙呢,那是公主娘娘们才得授的,凤阳郡君受赐的是销金团窠花五色罗纸,当初我认错了,还是谢家三婶婶纠正我的,让我万万不能弄错了,
这位……滁州冒出来的三婶婶,你怎么说官家赐了你销金龙呢?”
此话一出,周遭都在窃窃私语,蓉娘子万万想不到会栽在这里。
娟儿说道:“这……也是没有的事,你胡乱说什么?”
“这可不是没有的事,这是记在礼部典籍上的,官家封凤阳郡君那一日的邸报上也有记载,让府上大娘子找出来一看便知了,为何你这位亲自捧过告身的人,会不知道呢?”
“都说了,我不记得这些琐事,而且你故意坑我,我根本没注意你问的什么!”
四周怀疑的眼神看过来,让蓉娘子如坐针毡,她打算照娟儿说的,愤而离场。
就在起身打算说话时,被崔妩先夺过话头戳破了她的心思:“不要急着跑嘛,我再帮你回忆回忆,贵妃娘娘请您上琼楼时,我也在呢,您当真不记得我了?”
李御史让蓉娘子假扮司使娘子时,就和她细细交代过诸多细节,其中司使娘子与贵妃交好,贵妃常宣她面见,蓉娘子早记在了心里。
可她已有些气短:“宴上人那么多,我如何记得你……”
“记不记得也不打紧,当夜贵妃娘娘赐了您斗群芳百宝玉冠,瞧着让人羡慕,我当时坐得远没看清,三婶婶这趟出来可带了,让我长长眼?”
“那东西贵重,我不放在家中,带它做什么?”
“真没带那顶斗群芳百宝玉冠?”崔妩眯着眼睛暗示道。
蓉娘子这次听出她在挖坑,立刻改口:“贵妃娘娘所赐根本不是斗群芳百宝玉冠,你乱说些什么?”
说完,她为自己的反将一军得意,偷偷瞧那些官家娘子们的眼神。
崔妩追问:“那是什么冠?”
“是——我收的冠子,与你有何关系,大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蓉娘子将矛头调转,对着府尹娘子开呛,“府上就是这么待客的?怎么纵得人如此无礼,句句对我不敬!”
府尹娘子闭着眼睛老神在在。
她在自省,这司使娘子的身份居然这么经不起试探,她怎么就被骗了呢?
崔妩怪道:“问一顶冠子是无礼,你在别人府上,句句要抓人出去就不是无礼,刁钻刻薄别家丫头就不是?”
蓉娘子面色涨个通红:“我、我那是给她立立规矩?”
“你连教养二字都不会,懂几个规矩?”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崔妩还在说:“怎么,不会连个冠子都答不出来,借机发脾气想带着银子跑啊,跑出滁州就没事了?”
一听说她要跑,那些给了银子的娘子们都警惕了起来。
被戳破心思,蓉娘子涨红了脸,想悄悄撤走的娟儿站定脚步,帮腔道:“是,是百宝璎珞珍珠冠,娘子得赐的珠宝这么多,哪里件件记得,都是奴婢帮着记的。”
反正她只要说个名目就行,那冠子在京城谢家放着,谁会去查。
“对,我如何记得,这些事都有丫鬟放在心上。”
崔妩看向娟儿:“你没记错?不能连错两回吧。”
“绝没有记错!”
“还是错了,贵妃真正赐的是宝石点翠的花树金冠。”
蓉娘子理直气壮:“是你错了,你在胡编乱造!”
“可不是我胡编乱造,女儿节那日的邸报写着啊,九月十二女儿节,琼楼,贵妃赐凤阳郡君宝石点翠花树金冠,郡君三拜谢恩……大娘子请再去查吧。”
崔妩说得跟真的一样。
真的写了?蓉娘子和娟儿二人惊疑不定。
“邸报所记繁杂,我让人去找找,应该有那一日的。”
府尹娘子当然知道邸报上没有,她佯装要去找,其他娘子也听出来了,心照不宣地看她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
“无谓去找,”娟儿眼神闪烁,“娘娘所赐太多,我一时记乱了也是有的,这些东西名册都是下人打理,我何必样样记得。”
对!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借口。
崔妩笑道:“也不是什么花树金冠,邸报上更没写,我乱说的,谁会没事去看邸报啊。”
蓉娘子急了:“你这说话颠三倒四的东西,哪里会是什么节度使家门的!”
“我又不是戴冠之人,说错了无妨,倒是你,手里接过的告身不知道,头上戴的冠子也不懂,再□□口,你真见过那些东西吗?”
“我……我……”
数九寒冬里,人人目光如刀,蓉娘子额头的汗已经滑下来了。
第089章 是她
偷溜不得, 娟儿只能强撑:“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说我们娘子不是真佛,却什么证据都没有, 只会言语设陷,不是心虚是什么?
况且你更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我们有的御史作保,你自言是王家侄女,难道你就能证明自己吗?”
崔妩道:“我再怎么骗诓骗人, 所得不过一杯水酒,你们几百万两不是到手了吗?钱既到手, 现在该想着跑了吧。”
那些被骗了银子的人已经提起警惕, 把她们盯得死死的,蓉娘子此刻就算假装生气逃走也无用。
察觉到她心防溃败,崔妩直接挑破:“装也装得不像,一看就是江湖骗子,在此忝居主位,这位……假扮司使娘子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被戳到痛脚, 蓉娘子激动起来:“我才不是江湖骗子!”
被人这样称呼,她觉得很委屈。
她是德才兼备之人,自认清高于世,和别个不同, 又不是自己决意要到这儿来的, 就算做了坏事,那也是被逼无奈, 她凭什么这么责备一个无辜之人!
“拿出证据, 你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是假的,今日”蓉娘子叫嚣道。
崔妩发现她竟然也不傻, 甚至很聪明,自己确实没有立时能证明她是假货的铁证,所以才会在这儿通过诘问,挑起各家娘子们的怀疑,不让她先对自己下手,也不给她逃跑的机会。
只要稍微给她们一点时间,二人就会带着贿赂逃之夭夭。
“你想证明你是谢家娘子吗?”崔妩问。
“我、我等你给我证明我不是……”
“那咱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崔妩的笑已称得上恶劣,她摸出一条珠串。
正是赵琰所赠的那串价值连城的宝玉。
这么贵重的东西,崔妩当然不舍得把它留在京城,这次出门也带了出来,出门在外,这种又贵又好傍身的东西再适合不过。
“你认不认得上面的宝石都是什么?”
华光溢彩的珠宝在眼前,晃得人眼睛发晕,在座的娘子们都看得出这是一串好东西。
此人的身份必不简单,怕是真在京城见过司使娘子,才敢孤军对抗。
“这是……”蓉娘子仔细辨认,“是砗磲、玳瑁、璎珞……”
“错了,全错了,”崔妩无奈摇头道:“你没见过好东西,就算能装,到底没真摸过见过,若是再让你认成色、产地,你更是一问三不知。”
“这是你第一次行骗吧?”
听到这两句,蓉娘子几乎咬破了嘴唇,眼睛都憋红了。
她连装,也装得不像吗?
这些好东西,她确实没见过,也没摸过。
蓉娘子大声说道:“我就是司使夫人,是李御史带我来的,你们要是怀疑,就问李御史去!”
见她还在强撑,崔妩道:“好啊,我最后问你一个,谢司使在登州刑场上斩了多少盐官?”
“二……十三个!”蓉娘子答得很快。
这些李御史都交代过,这个她敢肯定,这次绝不会有错!
崔妩一步步走近她,字字让在场人都听得见:“那你说说,他下一个斩的会不会是你?”
听到这句,蓉娘子心胆俱裂。
斩她……
脑中浮现自己人头落地的样子,她狠狠打了一个抖:“不会,他不会的!”
府尹娘子说道:“您若是正官当然不怕,但有那些糟蹋谢府声名,借司使之名招摇撞骗之辈,谢司使是定斩不饶的。”
盐官娘子们也在附和,“谢司使在登州斩了多少人,怎可能会是心软的人呢。”
蓉娘子被逼退两步,指着那些尖酸的嘴脸:“你们、你们……也在屠刀之下,一个个都跑步了。”
这可戳了她们的肺管子,
眼见蓉娘子兵败如山倒,娟儿不再想着护主,老大的交代,银票既然已经拿到手,赶紧走才是上策,蓉娘子是死是活都无所谓,索性将她留在这里拖住众人正好。
趁大家都注意蓉娘子的空档,她悄悄后退,想要带着贿赂逃跑。
可惜暗处的晋丑早盯住了她,哪里会让她跑了,在她偷偷地溜到门口时,提起了她的后领。
被举起的娟儿格外显眼,挣扎扑腾着要落地。
盐官娘子们的银子都在她手上呢,盯她也盯得紧,见逃跑的人被抓住,彻底不看戏了,“这人想跑!”
“她们真是骗子!”
“专骗咱们银子来的!”
“拿住她们!”
一下子从云端被推下来,蓉娘面无人色,嘴唇哆嗦了半天,说道:“大胆,你们敢如此冲撞司使娘子!我定让我夫君惩治你们!”
她就是司使夫人,只要她不承认自己不是,谁也不能夺走她的身份。
就算他们要验明正身,也得跑到江南去请谢司使,这些时间够她们逃走了,眼下最必要的是镇住这些人。
崔妩很是欣赏她的倔强,不过别人怕那个万一,她可不怕。
“为什么不敢,我已经派人知会杭州那边,官兵也在来的路上,到时候押送到谢司使面前,就知道你是不是真佛了。”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有不知谁讽刺了一句。
“你,你们——”蓉娘子挺直了腰板,环顾了一圈,那些盐官娘子个个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明明刚刚她们还月亮似的捧着她,人人挤到她面前说好话,这会子就……
“今日本郡君给你脸面来贺寿,既然大娘子不欢迎,让这歹人百般落我颜面,本郡君不留也罢!你们敢拦路,就试试看脑袋够不够掉好了!”
说完,她再也撑不住,转身欲跑。
可出门必先经过崔妩,蓉娘子哪里逃得掉,才走两步就被她抓住手腕,拖着往外走。
“我送送三婶婶吧。”
“放手!你放手!”蓉娘子尖叫着。
喊再大声都没有用,各家娘子默契地给她让路,崔妩一路拖着人走出茶室。
茶室外是环绕一圈的荷花池,冬日无花,只有残荷倒伏在水中。
还未反应,蓉娘子就被人一脚踹在后腰上,她失重前扑,冒着寒气的池水中宁静打破,冷水瞬间淹进了鼻子和嘴巴里,夺走她的呼吸。
南方的池子冬日不结冰,但有种冷得令人窒息的刺骨,蓉娘的衣裳厚实,吸足水就把人在池底拖去。
“救命!救命——”蓉娘只喊得出两句,就咕噜噜喝了几口水。
刚刚被罚跪地的丫头见那劳什子的“司使娘子”那么快就遭了报应,笑了一下,又恐人看见,赶紧捂住了嘴,竭力伸脖子张望起来。
晋丑好心将娟儿给崔妩递上,又退下看她胡闹。
他知道崔妩憋了好久,定是要寻个由头好好出气的,无声无息地结束与谢宥的夫妻关系,对她并不是毫无所谓的事情。
这时祝寅也摸进了园子,在晋丑耳边说道:“谢宥带人进城了。”
晋丑点点头,得赶紧走了。
那厢,崔妩擒住娟儿的后领,道:“你也下去吧。”
“不要!我不要!”
娟儿
在崔妩手下使劲儿摆手,各家送的银票从她袖子里滑出来,掉进了水里,一张张飞散开来,珠宝首饰也落石一般掉了进去。
崔妩一松手,丫鬟没有凭依,彻底掉进了水里,和她主子做伴去了。
岸边的人围在一起,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却没人想下冻死人的池子里救人。
这些骗子淹死了才好!
府尹娘子已经确定了这两个落水的就是实打实的骗子,但到底不想在自己的寿辰上出人命,便指使着护院下水救人。
“多谢娘子揭穿了这两个骗子,让我等不致被歹人蒙骗。”
崔妩道:“我也是不忍看三婶婶清名被毁,府上可有郎中?我丢人下去时不慎扭伤了手腕……”
事情办完,她得找借口开溜。
“有有有,娘子进去坐。”府尹娘子心明眼亮,从那串珠子就知道她身份不凡,自然不敢怠慢。
闹剧看够了,晋丑走到崔妩身边低声说道:“祝寅刚来说,谢宥已经进城了,待会儿这宅子前后都会被包围住,你不想被抓回去,现在就得走。”
阿宥来了?
刚刚还跟人斗得嚣张,接连把两个人丢下水的崔妩听到这个,立刻跟被猫捉到的耗子似的,生出几分踟蹰无措来。
说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看到他了,分别时的不舍仍历历在目,自己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走了,阿宥肯定是气得要命,才会来得这么快。
这么冷的天,他又要到处找自己,又要查盐务,未免太辛苦了些……
可她再心疼,也只能躲着他。
晋丑打破她的浮想:“你不走,我也可以把你留在这儿。”
“走走走,催什么!一点也不懂风花雪月的东西!”崔妩咬牙切齿。
趁乱退到岸边看热闹的人群之外,她毅然决然跟着晋丑溜出了园子。
祝寅正在外头接应,嘴里重复催促着:“快点快点快点——”
翻过院墙混进熙攘的人群之中,三人专挑小巷走。
恍惚间,崔妩好像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往府尹宅子的方向奔去。
她很笃定——
是阿宥来了。
—
在崔妩等人离开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整个府尹宅子就被官兵团团围住了。
下马的人把缰绳一丢,六合乌皮长靴踏在石板路上,匆促的步履让平织回纹的衣袂在身后飞荡,后面的人要小跑才能跟上。
下人还来不及通传,谢宥已快步走进设宴的园中。
此时大多数人都聚集在河边,不时有人高喊着:“有人将司使夫人丢进的河里去了!”
谢宥心跳漏了一拍,阿妩为什么会被人丢到水了?
他脚步更快地朝池边去。
冬日的池水氤氲着寒气,谢宥一边走向落水之处,视线一边搜寻着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
他身形本就芝兰玉树,在官袍衬托下宽肩窄腰,此时大步走来勇健而带着侵略感,更冲击人眼的是那俊美而清雅样貌。
众家娘子以帕子掩嘴,后退几步,只是眼中惊艳遮也遮不住。
但见他所着官袍,蹀躞上悬着金鱼符,身后是甲胄沉重的官兵,将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们眼神一下又变了,莫不含着震惊与敬畏。
怎的这官人如此年纪轻轻就挂上了金鱼符,莫不是传闻中的司使真的来了?
不可能吧……
此时府上护卫正把“司使夫人”捞上来,谢宥看到水面翻出的是一张苍白陌生的脸。
不是阿妩,另一张脸——
也不是。
谢宥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生气。
所以这滁州的司使娘子不是她,自己真的找错了?
“搜查内外,不准让一个人跑出去!”他还抱着一点希望。
谢宥当下只恨自己不能变成千万个,亲自把滁州掘地三尺搜她出来。
肃雨领命,带着一部分官兵出去了。
“你们是什么人?这儿可是府尹的宅子。”府尹不在,府尹娘子勉强站出来主事。
谢宥身后的人站了出来,正是江南路守军副将姮虎,这位就是江南道的熟人了。
姮虎道:“这位是当朝三司使之一,官家钦点提举盐茶事,谢舒原谢相公。”
司使来了!
司使竟然真的来了!
众人心头炸下惊雷,因被这司使夫人的真假弄得有点不敢相信,但姮虎是江南官吏都识得的人物,这阵仗哪里假得了。
早闻司使人品贵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府尹娘子当即行礼:“妾身府尹内眷,见过司使!”
其他府上的娘子也纷纷行礼。
谢宥扫见那湖中抛洒的银票,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被救上河的蓉娘子呛了水咳个不停,知道谢宥来了,根本不敢看他一眼。
谢三郎君不是还在下江南的路上吗,他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这儿?
被谢宥抓到自己行骗的现行,真跟扒了她的衣服游街没什么区别。
窘迫于自己的此时的狼狈模样,脸更涨红起来,湿透的身子被冷风一吹,牙齿和身体就控制不住,更不体面。
谢宥浑然不知女子的敏感心绪,看着被捞上来的人,问道:“这人是谁?”
“这位是……”府尹娘子想到崔妩的话,改口道:“她自己说她是司使娘子,但被人揭穿了。”
“司使娘子?”谢宥仔细打量着她,“那本司使为何从未见过她?”
就这么被心上人揭破,蓉娘子几乎无地自容,哀哀切切地求饶:“司使,我……妾身是一时糊涂,都是别人让我假冒司使娘子哦,妾身要是不从,就会被卖到青楼……”
谢宥眼下只关心一件事:“方才揭穿你身份的人是谁?”
他还抱着一点希望,在这江南,笃定知道眼前的女子不是司使娘子的人,会管这件闲事、会生气把人丢下水去的人——
会不会是她?
第090章 抓住
“就是……”府尹娘子往茶室里看, “诶,那位娘子怎么不见了?”
谢宥跟着府尹娘子所指的方向,在茶室中搜寻, 一无所获。
“她自言是节度使王家的外侄女,和司使娘子常在宴上相见,才笃定此人是冒牌货。”
“她一个人来的?”
“是啊。”
什么王家外侄女,王家哪有外侄女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谢宥追问:“她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她就说了一些司使娘子的事, 揭穿了此人。”
“她是怎么揭穿你的?”谢宥转向那个假司使娘子。
这是蓉娘第一次和谢宥说话,她从未设想过会是这样的场面。
“她……她, 好像, 就是寻常娘子,问我有没有凤阳郡君的告身。”
若不是肃雨还在搜查,谢宥根本无甚耐心待在此处。
他追问:“还有呢?”
“她诈了我一把,又问贵妃娘娘曾赐的冠子是什么样式的。”
“请说下去,我不问不要停下。”
蓉娘子抽抽噎噎:“总归她问的我句句不知,后来她还拿出一串珠子来, 问我认不认得,我没有认出来,就被她我丢到水里,然后司使您就来了……”
谢宥一句句追问着, 逼迫她说下去。
蓉娘语无伦次, 显不出一分冷静和知书达理,反而唯唯诺诺, 因一身泥泞而瑟缩, 找不到半分自以为的动人风情,无法凭楚楚可怜打动他。
谢宥察觉不到女子旖旎的心思, 只是紧紧盯着蓉娘子,要弄清楚方才从这儿逃跑的人是不是他的娘子。
可他这么专注看着一个人时,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子陶醉。
蓉娘子擦着眼泪,偷瞧她的几眼,几乎生出扑进他怀里,寻几句安慰的冲动,就算此刻寒衣裹身,仍旧在颤抖中生出一丝暖意来,交代的话带上委屈,变成了告状。
“什么样的珠串?”
“……我不认识。”蓉娘子带着羞愧低头。
崔妩那些话
还在凌迟着她可怜的自尊,此刻谢宥问,更是将伤疤揭开了。
府尹娘子当时站得近,还算有些眼界,说道:“有一枚独山玉,一枚成色极好的碧玺,旁的就没看清了。”
真是赵琰送她的那条。
几句之后,谢宥已经肯定,方才逃走的“王家娘子”就是阿妩没错。
他早该猜到,这睚眦必报的作风不是她还有谁,若不是她,又何必知道自己来了就慌慌张张逃走。
这事才发生,她是刚跑,只怕方才恰好就和自己擦身而过了。
谢宥已经没有闲心听面前的落汤鸡说再多,起身匆匆出去。
蓉娘子目光追着他出去的。
他就这么走了,他记得自己曾在季梁与他见过吗,他是不是饶恕自己假扮他娘子的罪过了?
正要迈出门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蓉娘子以为他是为自己停住,跪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喊:“三郎君……”
“今日都有哪家来此行贿,元瀚,好好查清楚,这些骗子统统收入杭州府司西狱,来日再审,张贴告示通缉假御史。”
说完这句要紧的,谢宥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众家齐齐哀嚎,原以为是消息灵通找到了后门,来此为自己解去燃眉之急,在夫君面前也能扬眉吐气,谁料会成这样,这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蓉娘子大睁的眼睛里滚落了两行泪。
她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虽是商户出身,但自小娇生惯养,请了女先生教授诗书,没偷没抢,怎么就沦为了的一个阶下囚,还有可能会被砍头呢。
她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个下场。
更见谢宥无半分心落自己身上,蓉娘子彻底心灰意冷,脱力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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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人了吗?”谢宥出门就见肃雨回来。
他已搜完了上下,摇头道:“主子,前后都已经围住了,所有人皆不得进出,但在其中……未见要找的人。”
崔妩失踪的事不能宣扬出来。
还是晚了一步!
谢宥上马催鞭,一刻不肯耽搁,下令道:“封锁城门,”
姮虎担忧道:“司使,这怕是不合规矩啊。”
“万事有我担着!”
“是。”
而参与冒充司使娘子的一干人等,都被元瀚带走了。
在谢宥满城搜捕崔妩下落的时候,她已经和其他三人已经骑马继续往南面去了,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崔妩风帽兜着脸,迎着寒风,骏马铁蹄踏在路上,震得她骨头缝都在颤抖,可她仍决意将谢宥抛在身后。
她并不是被方镇山一句能当皇帝,就抛弃一切巴巴赶过来的。
在离开登州之前,晋丑就曾跟她说过:“江南才真正是我们的地盘,到时谢宥就算知道你在,也绝对找不到你。”
“这话听着,好像你们已经控制住整个江南了。”
晋丑扬扬眉毛:“差不多吧。”
“怎么办到的?”
晋丑笑而不语。
崔妩思忖了一会儿,问道:“难道你们还在经营弥天教?”
“你想的法子很好用,让那些百姓都很听话。”
所谓弥天教,还得从当年杭州匪患说起,崔妩通知方镇山来杭州,不止让他收去残匪,打劫富户,更在杭州造了一尊野神,叫作弥天。
起因是土匪行善不会叫人记挂,漆云寨便需要一个身外身去收拢那些民心。
崔妩流浪多年,深谙民心,知道百姓们大字不识,一遍遍散播什么大义、道理,还比不过菜地里的一根葱重要,不如直接引他们信奉神仙,直接听从神仙指示,才是省时省力的举措。
于是弥天教应运而生,在匪患之中救助了许多百姓,这个教便慢慢有了信众,后来每逢灾年弥天必出,逐渐有了威望。
这教没什么深奥的教义,借的还是道家入世那一套,又糅杂了佛教因果之说,纯粹是为收拢民心。
后来崔妩离开,而方镇山并未彻底放弃弥天教,他手下有一个叫素玄兵的,巧舌如簧,机敏善辩,在江南到处宣扬教义,汇聚了一大批信众,此教发扬光大。
多年经营,就是为了一个时机。
如今正好为漆云寨造出一句“天命所归,民心所向。”的谶言来。
晋丑道:“一开始那个弥天是你,后来成了我,现在又换了其他人,现在江南人人信奉弥天,我们付出的那些辛勤,该收回一些民心了。”
崔妩沉默不语。
设立弥天教,只是走一个收拢民心的捷径,固然有效,但教派若到了居心不良的人手里,就会走上歧路,变成一个人性泯灭的地方。
不管成事与否,将来这个教派都必须被捣毁!
正因晋丑提到弥天教的事,崔妩才坚定了回江南的决心,探察清楚。
“你们是不是想杀了谢宥?”她突然问。
晋丑缰绳一紧,“这得看寨主的意思。”
“他今日会见谢宥,是不是?”
“谁知道呢。”
她会回去拆穿那个假司使娘子,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或看她不顺眼,也是在即将出城门时,在城墙根上看到了方镇山的白狼头。
她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若方镇山真要引阿宥到滁州城,对他动手,自己必须在场。
“他会影响大局吗?”崔妩又问。
“这还用说。”
谢宥也算关键的一环呢。
还不容崔妩多想,前方就有人高喊:“前面的人,立刻停下马!”
祝寅道:“定姐儿,是司使手下的肃云!”
原来谢宥留了个心眼,虽然亲自带人进城搜捕,但将肃云留在了城外往杭州的必经之路上!
此举果然成功抓到了崔妩。
几人快马疾驰,很快就和肃云所领的队伍撞上。
看到肃云,崔妩扯唇笑了一下。
她就知道,阿宥不可能没头没脑地乱搜一气,他永远思虑周全,没那么好甩开。
“不愧是你的好夫君,”晋丑没漏掉她那个笑,“现在我怀疑你是故意引他出现的。”
崔妩诚恳道:“我真是不小心。”
见到真是崔妩,肃云立刻将信号烟花放出去,她仰头望去,缰绳稍松又握紧。
“娘子,你真要弃郎君而去吗?”他问。
崔妩不理他,对晋丑道:“我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
“你们在这里拖住,我去搬救兵。”
“方定妩,你有没有良心?”
周卯也探出头来:“定姐儿,良心呢?”
“这良不良心不相干的,他们要抓的是我,我留在这儿拖不住……”
肃云道:“烟花已放,主子马上就过来了,我也只盯着娘子,就算您往后跑,只会更快被主子抓住。”
“你看你们,犹豫不决,坏了大事!”崔妩当即甩锅。
晋丑一口气噎在胸膛,好、好得很,已经很有当狗皇帝的无耻风范了。
“谁非要去多管闲事的。”
“多管闲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是那老东西在捣鬼!”
崔妩并未无耻,只是借与晋丑玩笑斗嘴,缓解即将见到谢宥的紧张。
谁也不知道,在烟花升起那一刻,崔妩的心跳就加快了。
几人视肃云如无物,正甩着锅,就见马匹正不安地打着蹄子,道旁的树簌簌摇动,乃至地面都隆隆地响,大地似起雷鸣。
崔妩问:“来了?”
祝寅很肯定:“来了。”
天似转暗,漆云寨的旗子如同乌云一般,漫山遍野都是,一时山摇地动,恰似天兵天将降世,又似下山的蛟龙猛虎,咆哮着将扑咬而下。
肃云的马也被这浩大的声势震得无法按住,烦躁地打着蹄子。
“趁现在快走吧。”晋丑往崔妩的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
几人重新纵马突破肃云拦截。
“阿妩!”
身后传来一声,崔妩猛地握紧缰绳。
往后看去,那个追寻而来的人令她生出惊心动魄之感。
疾驰的马上,一双乌玉似的眼睛嵌在冷白如雪的面容上,紧紧盯着她,策马向她而来。
明明才分别一个月,可再看到他,崔妩竟有人世沧桑之感。
看那张脸越靠越近,她仍未回神。
“过来!”
谢宥伸出手。
晋丑很不解风情地打断道:“谢司使,前
面就是漆云寨的兵马,你不要命了?”
此时漆云寨的旗帜快速围拢,眼见就要将他们包围,谢宥再往前走,面对的就是漆云寨的千军万马。
可他不管,只一意去追她。
必须将她抓在手里,阿妩必须跟自己回去!
几匹马不顾危险,已全力奔逃出去,三个人甚至对谢宥扬起了马鞭,要护送崔妩离开。
谢宥抽剑抵挡,干脆利落地对坐骑出手,将三人的马逼出官道去。
此刻官道上只余崔妩一匹孤马,被慢慢拉近了距离。
寒风和剧烈的颠簸,还有身后那只慢慢探进的手,让崔妩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
可再快也未能逃出他的范围之外。
谢宥在快马上探身过来,他凑近的玉颜惊鸿,二人距离突然拉近,狂舞的发丝先纠缠在一起。
崔妩被那双眼睛攫住心神,不防被他拦腰抱住,身子一轻,就带到了他的马背上。
其他几人见状,勒停了马。
谢宥却不停,带着抢回来的人,调转方向回到自己人身边。
“知道我要来,乱跑什么?”
在颠簸的马背上仰视着他的脸,崔妩才明白,只要谢宥想追,自己往哪儿跑都不管用。
“这位官人大概是……认错人了。”
她说着撇清关系的话,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是吗,”谢宥将她放在身前,扯紧缰绳困死了她,“认错了又怎样,你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崔妩不说话,还有什么可说。
骏马疲惫,速度慢了下来。
谢宥也累了,低头埋在她颈间,借她肌肤暖着被寒风吹凉的鼻子,疾奔之后沉重的呼吸也肆无忌惮喷洒在她肌肤上,刺激得崔妩打了个哆嗦,缩紧脖子。
此刻,漆云寨的土匪已经彻底包围了他们,可谢宥似无所觉。
大军之中,二人共乘一骑,仿若一对被围追堵截,无处可去的亡命鸳鸯。
“这么多人,你带着我,跑得了吗?”崔妩问他。
谢宥不说话,只是深深嗅着她的气息。
这一个月来,他都在思索着,见到她该从哪一句话问起。
此刻,他想暂且歇歇,什么都不问。
晋丑又听到祝寅在和周卯说话:“啧啧啧,你看看,话本上都写不出这么般配的吧?”
“我要是定姐儿,我都嫁了。”
般配吗?他怎么看不出来。
浩大的包围困死了谢宥的兵马,只待头领一声令下,将这些残兵吞吃殆尽。
很快,旋涡一般的寨兵站定,自中间分站到两旁,晋丑祝寅等人看到那面帅旗,也退到了两边。
谢宥知道领头的人物要来了,眼睛盯着那破开的口子,将剑举起。
崔妩看着他严阵以待的模样,想起常钺说他的剑术在阿宥之下,此刻带着自己,难道他也能脱围?
此刻不容谁多想,一匹雄健的乌云骓从中缓缓踏出来。
马背上的人着狼首披风,铁甲如城墙围拢着如山的体格,一脸络腮胡不掩长眉俊目,煞是英挺。
如此风雪兵戈,不动如山的气魄,正是江南最大寨,统御万兵的方镇山无疑。
“谢司使,你挟持我的女儿,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