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茱萸
筱哥儿死命抱着崔妩的脖子, “我不要她!我不要她!快带我跑!”
高氏冲上来就要拉扯:“是不是你们故意把我儿子藏起来!是不是!”
谢宥挡在崔妩面前,耐心与高氏解释:“昨夜我和阿妩早早离府,筱哥儿还在栖云馆读书, 如何把他藏起来,而且这屋里、床榻上的脚印都还在,证明筱哥儿一开始躲在假山之中,府里搜假山前,他才摸进我们屋里, 当时我们在存寿堂坐到了天亮,如何去藏他。”
高氏根本听不进道理, 她悬了一夜的心, 受了一夜的委屈,现在就要撒泼。
她还担心儿子在外面磕了碰了,怕被人拐走,这辈子都见不着,怕得她心肝都碎了,结果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躲在这里, 要认别人当娘,她简直心寒至死。
看着他们三个站在一块儿,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高氏气红了眼睛, 泪也淌了下来。
“你这没心肝的白眼狼!”
“你真要认她当娘, 好啊,你以为她真为你好!迟早把你养成一个废物!”
崔妩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算谢筱想认, 她还不想要呢!
高氏还在叫:“生了你这个废物, 我的心血全白费了!”
谢筱被吓坏了,不敢看她, 使劲儿把头撇向一边,喊着让三婶带他走。
“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高氏掰开谢宥要冲过去。
急得要命的谢宸也赶到了这边,见高氏在撕扯着,伸手要去够儿子,儿子尖叫着不要她碰,扯过她的手臂就给了她一巴掌。
高氏被打得晃了几步,安静下来。
“你争强好胜是你自己的事,干嘛非要逼死儿子?”他也找了一夜,比高氏没好到哪里去。
“我做错了什么,你比不过你弟弟,我让筱儿不要,我错了嘛?”
“一片好心就有理了?读书是这么读的吗?父亲、先生难道不比你明白,你这是折磨筱儿!”
“到今日你才知道我逼他读书,你心疼,早干嘛去了!”高氏不甘示弱,尖叫道:“我教好了,你得一个好儿子,我教毁了,你一个撒手什么也不管的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有什么资格怪我!”
谢宸被她说得不忿,“我平日在外边洁身自好还罢了,在家更对你百般忍让,对你们娘儿俩的好你看不见!
没错!我确实不如三弟,但不是人人都要在官位上搏出路,就这一样不好,让你耿耿于怀,不肯消停,你说得倒不错,我不上进,你不甘心,咱们原本就不应该过到一起!
“还要在这儿丢人吗!回去!”
高氏捂着肿痛的脸,哽咽地流下眼泪。
他仍旧不客气:“父亲母亲担心了一整夜不得好睡,待会你自己去请罪!”
请罪?她有什么罪?
人人都怪她,人人都能骂她!
为什么!为什么永远都是她得意!
不争气的儿子,偏心的贵妃,比自己官人有前程的谢宥……此刻和昨夜的怨恨交织在一起,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绷断,高氏尖叫:“都是你!”
她转身扑过去,伸手要掐住崔妩的脖子,谢宥反应很快,将崔妩拉开。
高氏扑了个空,推倒了供案上的花瓶,头磕在一地碎瓷上,叫声让人心惊。
谁都没有预料到高氏会突然发难,几人看着她趴在一地碎瓷之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谢宸道:“愣住干什么!把她扶起来!”
崔妩把哭得凄惨的谢筱送到谢宸手里,看着两个丫鬟把高氏从地上扶起来,她已经晕了过去,瓷片将脸划了好几道,鲜血流了满脸,也不知道伤口如何。
“快把她带回去,找郎中!”谢宸还是着急发妻。
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崔妩
还没反应过来。
她当真没想到,自己还没找高氏报仇呢,她的报应就自己来了。
自作自受,这样也好。
“闹了这一场,早该休息了,去睡吧。”
下人进来打扫屋子,谢宥将她牵走。
夫妻俩睡到了东厢去,再不管之后的事。
—
谢府闹了一夜不得安宁,与琼楼对望的会仙楼上,却有人正是春风得意。
崔珌与徐度香正举盏对酌:“愚兄恭贺徐贤弟考入画院。”
“更要多谢崔兄提点帮忙!”徐度香终于算在季梁城站定脚跟,神情也从容许多,总算少了些漂泊无定之感。
他又敬了一杯:“小弟也要恭贺崔兄成了六大王的老师,将来门生得意、仕途畅达。”
崔珌如今大好,行走已与常人无异,官家因飞仙散一事,对贵妃恩宠日盛,采纳了她的进言,并未让崔珌去万年县任职,而是派为赵琰的老师。
“贤弟客气了。”崔珌又喝了一盏。
二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面酣耳热之时。
前来上菜的年轻娘子见两位郎君喝得玉山倾倒,一位温润如玉、一位似傅粉何郎,忍不住调侃:“这才几盏就醉了,是夜色醉人,还是咱们楼里的酒酿得太好了?”
徐度香不善与女子调笑,往栏杆外张望。
崔珌自诩风流,夸赞道:“若非得娘子手酿,这酒何以如此醉人?”
娘子笑得银铃一般:“这酒可不是奴家酿的。”
“那就是因为娘子端上来,才格外香醇。”
一句话逗得她笑个不住,笑完了按着心口道:“若是官人下次来,一定让官人喝上奴家酿的酒。”
“却之不恭。”
略说了几句年轻娘子就离去了,没一会儿又送来两杯姜蜜水,只说是请的。
崔珌见徐度香局促成这样,也信了崔妩所说的,和他无半分逾矩。
他调侃道:“贤弟年岁也小了,怎地也不着急终身大事,你父母已故,若有钟情,为兄可替你说媒?”
徐度香心道要说年纪,崔珌不是比自己年长吗,为何还不娶妻?
“小弟心中、心中始终记挂着……”徐度香吞吞吐吐,见崔珌面无异色,试探着问:“二娘子发生了那样的事,如今在谢家的日子如何了?”
一想到崔妩,徐度香就止不住意动,如今他已经入了画院,虽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给她安稳的日子,而且自己……也不嫌弃她不能生孩子。
他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件事,就是崔珌要打他,他也要问。
说起此事,崔珌笑意渐淡,放下了酒盏,“她前阵子正好归家,我问起此事,她说自己过得很好。”
“一切都好……”徐度香喃喃念叨。
“但我看憔悴了许多,怕是并不如她口中所说,”崔珌信口哄骗他,“高门之内,就是不出错,平日所受委屈也颇多,苦楚更难对外人讲,何况她如今这副样子……”
“谢家三郎难道没有护着她吗?”
崔珌冷笑了一声:“怕是知道阿妩身子不好那一刻就变了,连去江南都不肯带着我妹妹,谢宥对她还剩几分真心?
把她一个人留下谢家,无依无靠,舅姑妯娌之间的暗亏怎么可能少吃,等他回来,怕是被啃得就剩一具尸骨了。”
徐度香急得身子都要探过桌子:“您是二娘子的阿兄,难道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谢家既然不心疼我妹妹,我自然要找机会提和离,接她回家,想来谢家也想早日摆脱她,另娶能为谢宥延续香火之人。”
徐度香心脏急跳:“那崔兄可否……”
崔珌放下酒盏,眼底锋芒半露:“不过,这件事与你何干?”
酒壮人胆,徐度香将旧事重提:“二娘子与谢家和离之后,望崔兄将她许配与我,我一定好好待她……”
崔珌不想听:“你当我是什么人,她所托非人,已是伤身伤心,哪里还会随意将她再许配出去!”
徐度香真以为自己进个画院,就算本事了?
在这座季梁城,他什么也不是。
“不、不是随意,我同二娘子是两情相悦,崔兄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会一辈子都对二娘子好。”
崔珌冷哼一声:“当初是两情相悦,如今可不是!”
徐度香格外笃定:“崔兄,二娘子她一定是愿意的!”
“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
崔珌看着面前这个空有皮囊的蠢材,难得一颗忠贞赤子之心,不怪当初阿妩能看得上他。
若崔珌真是位好哥哥,怕是真愿意将妹妹许配给他,就算徐度香一辈子是个废物,有自己撑着,也不会让妹妹委屈吃苦。
不过他要真是好哥哥,也不会刻意留着徐度香,去毁掉阿妩如今的姻缘了。
“好啊,你真有此心,就让她亲口同我说,只要妹妹愿意,不管你是什么人,就是乞丐我也将她嫁予你。”
“那……崔兄打算何时与谢家提起和离之事?”
“不用几日谢宥就要南下,我想在当日同谢宥提起此事,让他有一年的时间考虑此事,到时我妹妹必定伤心,还请你一定要……跟她表明心意,以安她心。”
“我、我一定会的。”
徐度香一颗心怦怦跳动。
果然是老天爷可怜他,让他考进画院,又等到妩儿和离,虽有遗憾,但日子终于苦尽甘来了。
崔珌举杯喝酒,只是眼睛仍看着暗自欣喜的徐度香,锋芒尽隐。
—
谢宥还有两日就要离京,他不再去度支司,只是每日仍被官家召进宫议事。
回来就待在藻园里,对着崔妩亦步亦趋,就连她喂鱼,谢宥都得过来尝尝鱼食的咸淡。
“荣贵妃有过女儿?”谢宥跟她闲聊起。
鱼食引来的鱼儿争食,水面一下热闹了起来。
崔妩又撒了一点下去,池中滚得像开水一样。
“是啊,应该是娘娘被带回季梁之前生的,不过真奇怪,照娘娘的岁数,那女儿出生时怕是最多一二岁,怎么就看得出来和我一个内宅妇人长得像呢,”
“这倒不奇怪,就说你见过的程令史一家,三岁小孩长得也一眼能看出像他爹爹。”
谢宥难得说起别人的闲话,崔妩也想起了那一家子,简直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细缝眼睛、招风耳,还有牛一样厚的嘴唇。
“那家小孩在外都不用自报家门,别人一看就问,‘你是不是程令史家的啊?’”
崔妩被抖得直笑,嗔怪地撞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那么爱编排人了?”
谢宥也觉得自己离谱了,低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一则秘闻,聊过便过了,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但这么一点相伴的时间,还是有人要来分走。
元瀚在院外道:“郎君,有客。”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今世书法大家薛鸩。
薛鸩一来,就拖着谢宥往外走,崔妩从斗窗看到夫君被人拉着,问道:“官人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今日不回来吃饭吗?”
薛鸩替谢宥答了:“弟妹,舒原今晚不回来了。”
一边拖着谢宥,他一边得意道:“终于等到你想喝酒的时候了,我家中的藏酒可不少,都带去了昌祥酒坊,算是给你下江南饯行!”
谢宥蹙眉:“谁告诉你我想喝酒?”
“幽巷的阮娘子说的啊,你不是与她相熟?”薛鸩嘿嘿一笑。
他不曾与什么阮娘子相熟,谢宥只记得跟谢宏曾去过一个园子,在里边听到雅妓提起这件事,却不记得名字和脸。
谢宥回去就想起来,自己唯一提及的一次,是在度支司饮宴之时。
彼时他们去的丰乐楼,那里以自酿美酒闻名,谢宥兴起寻一味酒,将丰乐楼现酿的几种酒都尝了一点。
“舒原不是从不饮酒吗?”是身旁的员外郎朱溪
桥问的。
他侧目看去,此人如何知道他从不饮酒?
谢宥也不忌讳告诉他:“想寻一种味道。”
当时朱溪桥甚是热心:“什么样的味道?在下自诩酒林豪杰,所识的酒也不少。”
“我也不知道。”
谢宥并未说谎,朱溪桥也只能作罢,还感叹一句他是个怪人。
如今细想来,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
后来,谢宥升任度支司使之后,就查出了朱溪桥是太子的人。
只不过,那位阮娘子到底是朱溪桥的相好,还是太子赵琨的人,谢宥原本并不确定,现在薛鸩出现,谢宥已经没有怀疑了。
薛鸩一贯是太子党,这个关头出现,看来赵琨早想拉拢他,又或者要托他办什么事。
谢宥心里有了思量,说道:“我并不与什么阮娘子相熟,既然薛兄要为我饯行,舒原恭敬不如从命。”
薛鸩大掌拍他背:“就是,管那么多干什么,今天不醉不休,走!”
“娘子,郎君出门了,今夜不在家中用饭。”
崔妩朝月洞门看去,人都不见了。
她手指在窗棂上敲了敲,嘱咐妙青:“你追上去说,要是官人喝醉了,回来告知我,我去接他。”
翻上马背的薛鸩一听,调侃道:“舒原你娘子何时成了个‘胭脂虎’,难道还怕我把你带到哪个花娘怀里不成?”
谢宥笑道:“让薛兄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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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鸩是昌祥酒坊的贵客,他行书天下第一,门匾上的“昌祥酒坊”四个字正是他的手笔,踏进店门,四面墙上都是薛鸩的墨宝。
盖因有此风雅,此处汇聚文人墨客,春闱之时更是汇聚天下举子,在美酒催发下,针砭时弊,侃侃而谈。
二人在薛鸩常居的“松雪间”落座,此间三面围着雕花窗槅,一面对着庭中山水,绿荫婆娑,小桥流水别是一份幽静雅致。
薛鸩确实是下了血本,酒坛大大小小堆满了松雪间,让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今日要是没有你想喝的,”薛鸩拍拍胸脯,“我再不酿酒了!”
谢宥摇头道:“喝完这些酒,我怕是会醉到后日,连城门都不必出了。”
“怕什么,醉了你娘子回来接你的,咱们今夜要不醉不归!”
一个个酒坛子被拍开,酒香很快溢开,飘散了一整个屋子。
二人并未豪饮,自有沽酒娘子将坛中酒盛入杯中,薛鸩则对谢宥说起朝中局势,登州到扬州一地的风貌。
谢宥只是听着,并未多言。
酒过三巡,谢宥垂目看着盏中清洌酒液,将盘桓在心的疑问问出:“若薛兄求得外任,嫂子可会跟随?”
薛鸩哼哼一声,道:“她巴不得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然也得跟着。”
果然……谢宥闷不作声地喝酒。
“怎么,弟妹不肯跟你去巡盐?”薛鸩挑起眉,“看出门时弟妹的着紧样儿,不应该啊。”
“路途遥远,何必让她去吃那份苦。”
待喝到其中一盏时,谢宥似有所觉,问道:“这杯是什么?”
“山茱萸酒,我酿的和重阳节喝的可不一样,是深山中的猎户在山险崖峭、百兽盘踞之地采集,想要酿得这一坛酒,可遇不可求。”薛鸩摇晃着酒液,格外得意。
可遇不可求……
谢宥又喝了一口,“不只是茱萸。”
薛鸩拍拍手:“你猜对了,还有山梨子,皮很厚,果肉熟到甜烂,但核还是酸的,偶然摘到几个,随手也丢进去了,没想到别有风味,你既喜欢,在喝酒一道也勉强算我的半个知音了。”
谢宥浅抿着舌尖的滋味。
山茱萸带着一丝酸涩滋味,浓郁的风味中和了过甜的果味,像是她温婉下暗藏的脾气,前味甘醇,过了喉头变作浓烈,他忽然发现冷和热到了极致原来是一样的,酒液一路滚下,胸膛分不知道是冰冻还是灼烧。
一如他始终不能肯定她的本性,是极北海上为的覆灭而相撞的幽蓝冰原,还是一怒成千里赤地的灼目岩浆。
百味过后,舌面只留下浅淡、类似红豆的甘甜,像她柔软的手臂环在他脖子上,唇在耳边绵声细语。
谢宥仰颈将酒一饮而尽。
看他又倒第二杯,薛鸩纳罕:“这还是头一次见你倒了第二杯,诶!你喝这么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弟妹的事在这儿借酒浇愁?”
谢宥摇头。
他不喜欢喝酒,可这酒的味道,给他的感觉像极了他的阿妩。
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下江南,离别在即,谢宥头一次对该去做的事失了一份笃定。
他甚至冒出过一个念头,原本就不满意放了王靖北转去查贪,那索性就不去了。
但这也只是想一想。
因那一份自矜自傲,万事他只问过一遍就罢了。
太过追逐纠缠,失了君子风度,他更不想做痴缠强迫之人。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
“舒原为何事不知足?”
谢宥不想再提,挑破了这场宴会的目的:“薛兄请我喝这顿酒,可是对巡盐之行有什么交代?”
第052章 战术
薛鸩感叹:“果然没什么能瞒过舒原的。”
“你要是想瞒, 我可以假装不知道。”谢宥继续喝酒。
“就是……有几位江南的官员想请你关照一下。”薛鸩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太子交代你来找我的?”
“是。”
“薛兄,你选太子,为的什么?”
他正色道:“自然是为了一份正统。”
“如今官家春秋鼎盛, 这才是你说的正统,太子,还不是。”
古往今来不缺被废掉的太子,东宫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谢宥在朝堂沉浮, 只为生民,无意权斗。
薛鸩握紧拳头, 慷慨陈词:“太子失恃, 宫中为荣贵妃独大,有颠倒纲常之相,太子若不自保,怕是又要步前朝‘戾太子’的后尘。”
“但你忘了,荣贵妃这段日子常请我家娘子入宫,”谢宥看向他, “我为什么不能是赵琰的人?”
“我不信你谢舒原会站到六大王身后,妖妃幼子,让他们夺权,尤甚亡国!”
薛鸩这话传出去, 是杀头的罪过, 但他信得过谢宥。
谢宥沉默一阵,问道:“哪几个官员?”
薛鸩以为他真被自己说动了, 将怀中藏的信封递出, 太子交代此为绝密,他都还未看过。
谢宥随意扯开信封扫了一眼, 问道:“计春彤在登州是何职位?”
薛鸩愣了一下:“这……我也不知道。”
“沐礼在何处任职?”
“许是……兖州?”
谢宥又问了几个,薛鸩回答得磕磕绊绊。
他将名单丢在酒桌上:“这些官员你一个都不认识,想必东宫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太子派你来,只是刚好你我相识而已,薛兄,他根本没有重用你的意思,这算什么投效?”
有时候话难听点,才能让人清醒。
薛鸩愣住。
细细想来,谢宥说得不错。
自他在赵琨面前发下宏愿,私下成了太子党,不过陪着赵琨出入诗会酒宴,以行书大家之名,为他拉拢新贵寒门,实则太子想做什么,在朝中党羽是谁,太子从未与自己提过。
可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薛鸩辩解道:“太子行事谨慎,一举一动都受朝野内外监视,我跟随他时日尚浅,若不是与你相识 ,此事未必会交给我办,他谨慎些也没什么错。”
见谢宥将纸揉成一团,薛鸩忙要阻止他:“你做什么?”
“太子让你来,不过是一个试探罢了,这所谓的名单根本是些无关紧要的官员,只有在我答应你之后,去登州盐场的路上,他才会给我第一个官员的名字,我保下这一个,才会透露下一个,等我巡盐回来,帮他保住了所有名单上的人,才会得到太子的信任,跟他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若说你连这都想不明白,薛兄,看来朝堂并不适合你。
况且为了权势行此包庇窝藏之举,太子该做的不是拉拢我,而且到官家面前请罪。”
谢宥将其烧掉,不再予以理会。
薛鸩怔怔,慢慢地回过味来。
确实,太子深谋远虑,怎么可能这么鲁莽,在不确定谢宥投效时,就将把柄交出去。
眼下谢宥不说,他自己也明白了,他所谓的抱负,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中显得太过天真,或许他只适合寄情山水,舞文弄墨。
今夜若遇到的是别人,不会给自己这番劝告。
二人各自沉默喝酒,谢宥也不问他是否放弃了自己的志向。
薛鸩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想清楚。
—
千胜赌坊内。
原本该去接官人的崔妩就坐在赌坊的主座上,把玩着骨牌,等着这坊里的管事来见她。
她还道方镇山给了她什么好东西,原来是烂摊子。
蕈子接连几日收不回来,说是背后有很不好惹的人,这场子已经不干净了,只能请崔妩出马看看。
“这就是清不干净的场子?”崔妩问道。
这样的场合,崔妩为了遮掩身份,妙青枫红周卯都不能随行,便让他们等在了外边,只让蕈子跟着。
蕈子不好意思道:“娘子,那个管事不知搭上了哪个靠山,早成了这一片的地头蛇,我在定力院,手不好伸那么长。”
崔妩倒想来瞧瞧,是什么人这么不好惹。
此刻她坐在赌坊的主座上,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方镇山留下这几个场子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相同之处,大概就是一样的生意惨淡。
崔妩琢磨起以后要做什么生意。
她不喜欢赌坊的营生,也就方镇山那个粗人才靠这么粗暴的营生挣钱,崔妩想把季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包圆了。
千胜坊的百姓算得上富裕,她在季梁码头那几个铺子有卖生药、粮食、饴糖的,还有一艘货船,如今季梁城最挣钱的生意该是——丝绸行。
她再买一艘往这边供丝绸好了。
江南纺织业丰饶,她曾久居那里,借漆云寨的关系更是所识甚广,只要写信派人往苏州、扬州去,就能拿到价格公道、品质上乘的丝绸……
隔门的另一头。
“老大,咱们还不走吗?”地痞守在一边有些着急。
万一贯把拳锤在赌桌上:“走什么走,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这是我的场子!”
今日千胜赌坊关门,是因为入夜之前,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定力院的蕈子和他一众手下随护。
蕈子谁不认识,季梁城里地头蛇中的地头蛇,前管事在他跟前都是点头哈腰的,今日,竟然来了个要蕈子点头哈腰的女人,来头肯定不小。
但再怎么样,那女人张口就说这是她的地方,要他滚出去,万一贯怎么可能听从!
若是失了赌坊,对上头那位也就毫无价值了,万一贯不甘心做一头丧家犬。
他可是管了赌坊七年,整个千胜坊的地痞都来他这儿认山门,出门在外到了哪儿都有人礼待有加。
要他让出去,怎么甘心!
万一贯咬紧一口黄牙:“我出去会一会她!”
崔妩正琢磨着丝绸生意,赌坊的管事万一贯姗姗来迟。
他生得短粗身材,两颊胡子跟豹子一样往外飞,更显脸方短,面上一道刀疤,站在了崔妩面前,刀疤往颧骨上飞,瞧着很不服气。
崔妩拿帕子轻擦手边摞着的骨牌:“带着下边人闹事的就是你吧?”
“什么上边下边,这儿属我最大!”
“你在我的赌坊里闹事,觊觎主家的产业,照规矩得斩一只手,蕈子,动手吧,拿远点,血别溅到我。”
一句话,当场让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万一贯退后一步,手摸向怀里的刀,说道:“这赌坊是我的!你是哪来的人?”
崔妩撩起眼皮:“地契在你手里?”
他避而不答:“这千胜赌坊就是我的,季梁府衙里的屋主记的也是我的名字!”
“我记得很清楚,你进来时,千胜赌坊就已经在了,前管事过世以后变成你主事,他是怎么死的?”
旁边的蕈子立刻狗腿地回话:“前管事是意外死的,这小子肯定脱不了干系,也是我没管到这边,他估计早就不听话了。”
崔妩恍然大悟:“前主事死了,你与他非亲非故,那衙门的人怎么随便改名字?”
万一贯眯着眼睛:“老大生前就有意把生意交给我!”
“他既然交托给了你,你身为管事却连我这个东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上来的?”
不用他说崔妩也猜到了。
方镇山除了一张地契外,怕是早忘了这处地方,这个万一贯是找到新东家,才敢把赌坊据为己有。
真是一个烂摊子!
那他的靠山是前任府尹、还是现任,或是别的能左右衙门文书的官员呢?
万一贯见她不说话,反得意道:“你说自己是东家,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是什么阴沟里的老鼠?”
崔妩当然不能露面,她现在是司使夫人,漆云寨中,只有方镇山和座下子丑寅卯四个人知道谢家三房息妇是什么身份。
她反唇相讥:“一条认不清主人,撵也撵不走的狗,狂吠几声就能赖着?”
“先捆起来,明早咱们上公堂去论!看你背后的人保不保得住你。”
万一贯搓动手里的骰子:“等等,何必闹上公堂,这既然是赌坊,不如咱们赌一把,谁赢了,这赌坊就归谁。”
他可不能上公堂,要是被上头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东家”,怕是会生疑窦,万一贯不敢打包票自己有绝对的胜算。
离开了这个赌坊,他对太子就再没半点用处,所以他必须在这儿了结这件事。
而且万一贯对这个风吹就能跑,还趾高气扬的婆娘打心底里看不惯。
凭什么自己经营起来的地方,要交到一个女人手里,红口白牙一碰就成她的了。
他非要给她点教训不可。
万一贯坐到了赌桌边。
崔妩刻意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说要送他上衙门不过是试探罢了,一则看看他的靠山会不会是衙门的人,二则为缓兵之计。
要是他乖乖就范了,真等着上公堂,崔妩就让人杀了他,等着万一贯背后的人露面。
阿宥这两日就要走了,她可没空管这档子事,更不可能在公堂之上露面去争一个赌坊。
“你想赌?好啊,”崔妩甚至抬手指着万一贯,“不过这是我的场子,我坐庄。”
“蕈子,上笔墨,把赌约写下来……”崔妩上下打量着万一贯,“加一只手,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再搭一条腿!”
万一贯脸皮在抽搐,和这个清弱的小娘子隔着帷帽死死对视。
在他的场子,他还能输不成。
崔妩仍旧轻松:“好!蕈子,都记上。”
“好嘞——”蕈子搓了搓手,抓了笔奋笔疾书。
这群人想跟娘子赌牌,真是不自量力!
崔妩不但一把算盘拨得出神入化,算牌和出老千的本事更无出其右。
从前他们一群小孩住在破庙里,到处乞讨偷盗讨生活,小小年纪的崔妩就扮成男孩模样,混迹在赌坊之中,偷看那些庄家赌棍出老千,回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跟小孩们玩。
晋丑不服气,也跟着她去,要把这一门技艺学到手。
两个人都想当老大,比着赛地精进赌术,童子功可谓深厚。
后来崔妩被方镇山认回,他们一群小孩也被带回了漆云寨,才算说定了崔妩在几人中的老大地位。
蕈子能管定力院的场子,赌术自然精湛,但那也是从这位“祖师爷”这儿学来的。
万一贯这废物,还不够看。
赌约写好,双方按了指印,蕈子还大声念了出来。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这个赌约,赌的不但是这个地方、一只手、一条腿,还有万一贯在这个赌坊的威望。
万一贯憋着一口气
等他念完。
“赌什么?”他甚至大方地让崔妩先挑。
“就这个。”崔妩把擦得黑亮的骨牌丢了出去。
一副新的骨牌被端了上来,很快发到手里,崔妩正待码整齐,结果骨牌太滑,拢在一起的时候崩飞了出去。
有几张翻了出来,崔妩赶紧盖住。
可惜万一贯的眼睛很尖,把那几张牌都记住了。
“许久不赌,手生了,”崔妩面有赧色,“重新发牌吧。”
蕈子瞪大了眼睛,娘子你别搞啊,这可事关你的一只手一条腿啊!
“诶,我难得摸一副好牌,没有这样的道理。”万一贯挡住不让。
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我的牌都被你看到了,这可不公平。”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女人,就能在这儿撒泼耍赖,赌约定了,就是上衙门我也不怕你。”
她不说话,像憋了一股气一样,丢出两张骨牌,“斧头。”
这才对嘛……万一贯从容地丢出一对“长三”。
牌在手中一对对减少,又重新添上,两方打得焦灼。
彼此也都在防守,这千胜赌坊处处都不干净。
比如坐在庄家的位置能借一面小镜看到对面的牌,万一贯的亲信怕崔妩发现,抬手挡住了那面镜子,又比如,蕈子每一次发牌都换一个人,还是双方带来的人轮换。
屋里都是出老千的高手,这种情况下,谁都难以作弊。
时间慢慢走过,一个个赌桌边都是倚靠观战的人,大堂里只有骨牌碰撞的声音。
那些平日在外粗鲁、张狂的无赖们此刻规矩得体,他们在等,等着老大和那个衣裙洁白、身姿窈窕的娘子丢出一对对骨牌,然后决定他们的归属。
不错,这场赌局不仅是牵涉这间赌坊,连带着也决定了他们这些人的去留。
所有男人都不愿承认,他们此刻就像货物、像筹码,被推上了赌桌,等待着被哪方全数收下。
偏偏左右他们命数的其中一方,是一个模样柔弱的女子。
不管是否忠于万一贯,谁都不想屈居女子之下。
此刻,他们也屏息等着,等万一贯赢了,然后爆发出盛大的欢呼,再对那女子极尽嘲讽、取笑、说所有下流的话,让她就是隔着帷帽,也藏不住颤抖的身躯,和柔弱的哭腔。
可局势始终错综复杂,像笼罩在眼前的雾一样。
双方有赢有输,似乎谁都不能肯定胜局归属,那位娘子手臂像柔韧的柳条,将骨牌一对对推出去,波澜不惊,好像赌的是别人一只手和一条腿。
从赌局开始,万一贯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憋着一口气。
“最后一对了,之前已成平局,这一把谁赢了,这赌坊就是谁的。”崔妩好意地重复一次。
是这样没错,不过没关系,万一贯死死抓住手里的梅花,她有一张六点一张三点,他算过牌了,她跑不掉的!
“到你出了。”
她没有牌了,一定会出那一对!
万一贯只等着将手上两张牌推出去,压住她最后一手,在欢呼中赢回自己的东西,把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砍了手脚赶出去。
“事关你的手脚,我觉得你有点草率了,”崔妩微微一笑,将最后两张推出去,“天牌。”
局势立刻逆转,红六点白六点,是牌九里最大的组合,连同之前的平局都显得可笑了。
有这一对牌,她早打出来就赢了。
万一贯的眼睛陡然睁大,他是听错了还是看错了:“怎……怎么可能!”
怎么是两张六点,她的三点呢?
可无论怎么不信,都改变不了万一贯惨败的事实。
他手中只有一对“梅花”。
崔妩撑着下巴:“你留着手里的梅花,一直在等我的丁三吧?不过可惜我没有,只有一对天牌。”
她一开始就能赢,只是玩弄一下这个蠢货,顺便让他觉得自己赢定了,不会去出老千。
“你……我刚刚看得明明一个是三点!”
她将六点的牌丢出去,以熟悉的动作压住一半,“你说的是这个三点吗?”
万一贯霍地站起阿里,死死盯住那个“三点”。
真是他看错了,还是这个人出了老千,换了牌?不!虽然她挡得很快,但是自己一定不可能看错!
就是她出老千!
“这一局不算,你这是使的诡计!”他指着崔妩大喊。
万一贯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崔妩将牌一推,笑得格外讽刺:“说不能重新发牌的是你,说不算的也是你,怎么,你这赌坊靠耍赖挣钱?我猜你底下那玩意儿一定没个二两吧。”
一句话出口引得满堂哄笑,就是万一贯的亲信也在低头忍。
万一贯涨得脸通红,咬牙道:“你不是许久没有玩过牌了吗?”
崔妩不介意告诉他:“真正的赌局在没发牌之前就开始,连让你看到的牌,也是我挑出来的。”
所谓赌术,不止看换牌的手快,更是玩战术,她崩掉牌那一刻,连掉哪张牌会翻出来都设计好了。
不然对面怎么会一心抓着她的“三点”呢。
当初她和晋丑赌,玩得比现在更脏。
蕈子抱胸得意,他就说嘛,娘子怎么可能出错!
不愧是定姐儿,她这富家娘子没当废,还是他那叱咤风云的老大!
崔妩不想再费口舌:“愿赌服输,蕈子,先把他的手臂砍了。”
“是。”
蕈子领了命令颠颠地就要去按住万一贯。
一袭锦衣踏进赌坊,说道:“还请这位娘子手下留情。”
第053章 混战
崔妩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调侃道:“怎么,阴沟里的老鼠真的来了?”
赵琨只见过崔妩一次,并不记得她的声音。
不过他也刻意隐了面目, 甚至压低了声音,崔妩更认不出他。
一进门就挨骂,让赵琨愣了一下。
他身边的护卫听到有人对太子如此出言不逊,立刻就要拔剑,被赵琨按住。
他开门见山:“听说今日东家来了, 我想来问问,买下这个赌坊要多少银子?”
他跟崔妩说话, 俨然已经不把万一贯当成这赌坊的管事。
本就已经输掉的万一贯面色更加惨淡。
崔妩抱着手臂:“那我这些兄弟呢, 他们去哪儿讨生活?”
赵琨道:“这些弟兄照旧在这儿干活,工钱照结。”
谁料她狡黠一笑:“那你要的就不是赌坊,而是我的人手,那可不便宜,谁都知道他们街头巷尾的消息传闻,
当年一条粮荒的消息, 让满城粮价飞升不下,可以说一条消息可卖千金,这些年你从我的赌坊得了多少消息?银子我可没收到手呢。”
赵琨毫无愧色,仍旧淡定:“那娘子开个价吧。”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这个地方不可, 但这些在成日在街头巷尾乱窜的闲汉, 消息有时比皇城司还要灵通。
又兼他是季梁府府尹,有时候破案格外倚赖各种小道消息。
赵琨很久之前就想将地痞汇聚在一起, 以供自己驱使, 却发现这些整日散漫,东游西逛的闲汉实则都有帮派。
整个季梁城被分为了几百个坊, 但地痞闲汉也不是那么好混的,若没个靠山的,在本坊根本待不住,更遑论混口饭吃。
这些地痞不会为别人办事,要想打听得到消息,赵琨必得找到地头蛇合作,或是把地头蛇变成自己的人。
万一贯就是其中一个,他能替代前管事,能把季梁府衙门所载的屋主换了,背后都有赵琨授意。
赵琨也不是没找过定力院,可惜那边是铁板一块,没能成事,才找到了千胜坊。
今夜东家要削了万一贯的职,赵琨不太在乎,一个赌坊罢了,他想要保下来,有许多办法,就是丢了,也未到心疼的地步。
他露面,是为了见这个东家一面。
若是能将此人收为己用,他说不准能掌控住整个季梁城的消息网,还是很值得来这一趟。
崔妩抱臂道:“一万两白银。”
赵琨想扭头就走,他宁愿不要这个赌坊,谁爱要谁要。
见他们谈崩了,万一贯大喜,那他就还有存在的价值。
只要这个赌坊回到他手上,他永远为赵琨效命,不收分文。
“你方才出老千!我要再赌一次。”他这一声吸
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崔妩好笑:“我是怎么出老千的?”
“这——”万一贯眼神闪烁,随即怒目切齿:“你那对天牌有问题!”
这一路走来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自己能赢过随便一个女人,可只要输了,就破口大骂,恼羞成怒,就是不肯认一个“输”字。
晋丑那家伙还会装一下,有风度说一句“承让”,实则破庙外的枣树都被他捶秃了叶子。
当然,有一个例外……
崔妩敲敲脑袋,办正事的时候别想男人。
她抱臂绕万一贯一圈,上下打量:“哦,你是想占女人便宜,没占成还输了,就想赖账吧?不把你赶走,真是堕了千胜坊威名,这坊里的兄弟都是英雄豪杰,多的是比你磊落出众的英雄能够主事,来啊,谁能砍他一手一脚的,就是千胜坊新的坊主!”
这一句话,登时让严阵以待的地痞们愣住。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娘子的意思,是要在他们之中选新的主事?
说起来比万一贯能当大任的人不是没有,当初前主事死的时候,论资历才干,万一贯并不拔尖,是万一贯说主事器重他,将这赌坊在衙门那里过给了他名下的,兼之还有几人力挺,大家伙这才认下他。的
眼下要换主事,但凡不窝囊的,当然都想顶上去。
但他们都在迟疑,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赵琨还是觉得万一贯更听话,阻拦道:“那就再赌一次吧。”
崔妩回头看他,扬扬手:“为何要再赌,赌约在此,就是去衙门也抵赖不得。”
赵琨心道我就是衙门。
崔妩帷帽突然被风掀动,她连忙伸手压下,手中一空,赌约已经不见了。
等等!她身旁何曾有人——
蕈子冲上来护住她,崔妩看过去,那人已经站到赵琨身边去,将赌约交到他手里。
赵琨随手将赌约撕碎,说道:“再赌一次吧,不然我开口,衙门也不会搭理你们。”
万一贯大喜过望,太子愿意保他,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崔妩很快稳住心跳,冷静下来,思考着来人的身份,还有他身边那个气质完全不一样的护卫。
那护卫并未蒙面,只是他站在阴影下,又隔着帷幔,崔妩看不清脸,和来人时刻拱卫在身旁的护卫也不一样,刚刚一刹那,她嗅到了淡淡的淡香,还有他的剑,并未拿在手里,而是绑在背后。
瞧着像个道士。
此人给自己的感觉……如同谢宥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样。
不安,戒备。
崔妩识趣地退了一步,谄媚笑道:“看在您的面子上,想再赌一局也可以,万一贯跪下狗叫两声,姑奶奶就大慈大悲再陪他玩一把。”
不过就是再给万一贯一次机会而已,正好崔妩也要收拢人心,把万一贯在这赌坊建立的所有的威望,一分一毫地打碎,这些人才好管。
不管多少次,她不会让万一贯赢。
这是个识趣的人,赵琨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未反对。
万一贯见太子的神情,是争取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要当着这娘们的面理直气壮、威风凛凛地争取回自己的机会。
他跪下:“汪——汪——”
“扑哧——”崔妩笑了一声。
其他人也忍不住,气氛严肃的屋内又重新快活起来。
万一贯涨红了脸,来日他一定要讨回来!
似让不依不饶的小孩一样,她大方道:“这次你来选,想玩什么?”
万一贯深吸了一口气:“摇骰子,比点数!三个六最大,没有别的。”
“好。”
骰盅又被端了上来,万一贯伸手要去拿。
“等等。”崔妩又开口了。
“怎么,难道你还要做手脚?”
还恶人先告状呢,崔妩道:“为防出老千,咱们互相给对方挑骰子和骰盅,然后,让这位客人揭盅。”
崔妩指着赵琨。
万一贯暗喜,这女人真是自寻死路。
“就这么来吧。”
彼此都不放心,交换之后仔细检查过对方有没有在上面动手脚。
而后,两个骰盅同时摇响。
万一贯闭着眼睛,认真听着骰盅里滚动的声音,聚精会神,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杂乱。
这一次他不敢再掉以轻心,这一输,就什么都没有了。
崔妩倒是随意很多,像是根本不在乎输赢,就随意摇几下,盅便停在了桌子上,摇出一个六点对她来说太过轻松。
赵琨旁边的道士也闭上眼睛,在听骰盅里的声响,崔妩的骰盅停下时,他睁开眼睛看向她。
“方才你可看到她的模样了?”赵琨低声问。
常钺点头。
“如何?”
常钺摇头:“不认识。”
“……”
终于,万一贯也压下了自己的骰盅。
这一次,他赢定了,万一贯十分笃定,他摇出的一定是豹子。
赵琨上前,正同时揭盅。
“再等一等。”崔妩拉长了声音。
万一贯急得跳脚,“你还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你赢了,”崔妩说道,“这千胜坊剩了很多前主事留下的忠心之人,我都要带回定力院,往日,凡我所辖之下,与千胜互为仇敌,不相往来。”
万一贯愣了一下。
赵琨耐心甚好,“还有吗?”
“有啊,要是我赢了,请这位客人来日看我开业大吉,咱们旧账一抹,一切都好说。”
赵琨好笑:“刚刚不是还不屑同我合作?”
崔妩比万一贯更能屈能伸,谄媚道:“有眼不识泰山嘛。”
万一贯吞了吞口水,这人到现在才想拉拢太子,怎么可能!那他还有机会吗?
不容他想清楚,赵琨已经揭开骰盅。
崔妩三个六点,豹子,而万一贯,六六二,什么都不是。
他又一次输了。
怎么会?怎么会?万一贯退后两步,眼睛直勾勾盯在那三枚骰子上。
他不会听错,那问题就出在……
赵琨负手而立,压着自己的袖口,好像这件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万一贯想要质问赵琨为什么,但他又不敢。
这是太子,他还有家人,他赌不起……
崔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向那些蠢蠢欲动等待结果的人,笑着说道:“久等了,今日在场的都是人证,谁想当坊主的,就动手吧。”
万一贯知道,这一回谁都救不了他。
地痞们都面面相觑,崔妩嗤笑,给了他们一个动手的理由:“万一贯,当着兄弟们的面说说看吧,前主事是怎么死的?”
“他是我害死的,”万一贯终于承认,“是我把他推进河里淹死了。”
赌坊站着的不乏前主事的亲信和受了他恩惠的,听到真相,都义愤填膺起来,叫嚣着要将他也扔到河里去。
崔妩不想耽误时间,道:“各位,请吧。”
这一次,除了万一贯的几个亲信,几乎所有人一拥而上,将他淹没。
他的哀嚎声撼天。
很快,一只手一条腿被举了起来。
残肢骇人,崔妩却无动于衷,待他血流得差不多,不叫了,崔妩才点了资历更重的做新管事,道:“今夜辛苦各位,都回去休息吧。”
而万一贯,则被拖起扔到了后院去,他的伤口流血太快,神仙也难救,等待他的只有殒命的结果。
待赌坊无干的人走空,赵琨道:“既然赢回了赌坊,也该继续谈我们的合作了吧?”
崔妩将骰盅丢回牌桌上,哂笑道:“合作?你连打探消息都要用我场子的人,有什么
好合作的。”
赵琨嘴角一扯,她敢出尔反尔。
“你知不知道,这里只有我有反悔的余地?你敢这样说话,还想活着出去吗?”
赵琨抬手,那人的剑抽出,搁在了崔妩肩上。
崔妩扫了一眼,剑柄下一个印着一个字,又嗅到了那股檀香的味道。
她愣了一下,赶紧小心藏好异样的神情,语气一如方才:“我们是江湖人,做些小本买卖糊口而已,谨守本分,用不着什么靠山。”
赵琨示意护卫退下,说道:“小本买卖也要靠山,在这季梁城,官员要靠山,地痞要的山头,人人都得找一个依附,现在依附找过来了,娘子何必要拒绝呢?”
崔妩好笑道:“你是多大的靠山,能让我靠得上?”
“你想要多大?”
“若是这季梁城没人压得过你,倒值得我考虑一下。”
“既然如此——”
那携剑之人雪亮的剑锋压上她的脖颈。
崔妩赶紧缴械投降,迅速说道:“不是我想出尔反尔,而是在你之前,就已经有人找过我,想要我投效,那人来头不小,要是你压不住他,倒霉的就是我了!”
“谁?”
“他腰悬了一串宝玉,价值连城,所以我猜是位皇子。”
她已经猜到了面前的人是谁了,一点不客气地把赵琰和荣贵妃推了出来。
不是都想争皇位吗,狗咬狗去吧!
赵琨沉默了一会儿,赵琰和荣贵妃果然开始行动了,竟然还抢先了他一步。
他道:“那你不用担心,我也是一位皇子。”
“都是皇子,你们一定都想抢一样东西吧,那位储君可真倒霉。”崔妩嘟囔一句。
他勾起唇角:“可皇位只有一个,我要了,他就不能要了。”
“我只想赚点银子,不想一不小心就要株连九族,不管是哪位皇子,我都不想掺和进去。”
“可惜被盯上了,你没得选。”
这是外面突然有人喊,“街道司来查飞仙散啦!”
这也是崔妩的手笔,她早交代过外头等候的妙青,每隔一炷香蕈子没有出去打招呼,就去街道司检举这儿有人聚众用飞仙散。
“看来今日不巧。”
赵琨不能再留,将给过万一贯的令牌丢在了桌子上,“我住清晖桥旁边的后门桥瓦子最里面老梨树那间宅子,只要你想通了,随时可以登门。”
他不信眼前女子就是最后的话事人,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崔妩也不客气,微微倾身将令牌收了。
一只手突然伸到眼前,要撩开他的帷帽,崔妩似乎早有预料,抓住他的手腕,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要去掀开他的面具,被赵琨抓住。
两人的手交替压在赌桌上,刚刚拿剑抵她脖子的道士将帷帽挑飞。
帷帽跌落在地,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
赵琨眨了眨眼睛,一张漆黑如炭红如血的脸,就是亲娘也不认识,蕈子更是急中生智,把崔妩身后的蜡烛吹灭了。
这下好了,任谁眼神再好,也认不出她是个什么东西来。
原来崔妩在道士抢她赌约的时候就有忌惮,早防了这一手,偷偷墨砚和朱砂里摸了一把,涂满了自己的脸。
赵琨没有手去擦她的脸,道士更不会动手。
在两人的僵持下,街道司的人已经来了,将此处团团围住了。
“谁在此处用飞仙散!”领头大声责问。
“把他们赶出去。”赵琨道。
赵琨手下在司兵面前扬起一枚令牌,道:“没人在这人用什么飞仙散,速速离去!”
那领头见撞真佛了,赶紧带人就要走。
然而变故陡生,街道司之外,无声汇聚了一群杀手,不知道是冲谁来的。
小小的千胜赌坊立刻陷入了一场混战,脸街道司也裹挟在内,赵琨惊疑不定,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这些杀手又是谁派来的?
“看来今日千胜坊很热闹啊。”
赵琨吸引了所有的攻势,崔妩暗自感叹了一句,悄悄沿着赌桌,和蕈子溜了出去,摸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混战的千胜坊,钻进了马车,可是很快她又出来了。
崔妩站在马车前室,恰好遮住了月光,只留一轮窈窕剪影,跟赫然出现在她手中的长弓。
她张弓搭剑一气呵成,弯弓如满月,箭矢对准的方向,恰是赵琨。
赵琨正在护卫拱卫之下要离去,道士看向她,眼神锐利如罡风,他正越过混乱交战的人群而来,跟索命无常一般。
崔妩唇角弯起,松开了弓弦。
箭矢破风而去,如一闪而逝的流星,穿过混战的人群,以无人能及的速度靠近了赵琨。
箭放了出去,道士也到了她面前,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压在马车顶上,上前保护的蕈子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那张又黑又红的脸袒露在月色下,一双眼睛狡黠明亮。
崔妩灿然一笑:“不用谢,正好我箭术不错。”
她不会那些从小要下苦功的武艺,不过方镇山教过她射箭,尚算拿得出手。
道士愣了一下,回过头去。
不是不错,而是极好。
箭钉在了赵琨身后,死掉的是一个举刀要杀上来的人,目标正是赵琨。
崔妩知道赵琨身旁的护卫能救,但人情嘛,讲究一个强买强卖,往后赵琨不认就不是人了。
赵琨也察觉到了,看向马车上那个被常钺掐住的女人,她窈窕的腰往后弯折,漂亮得像少女描画好的眉。
急促的心跳不知是因为死里逃生,还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女人。
可惜他连对面是谁都不知道。
以后还能见到吗?
道士松了手,崔妩要回到马车去,可脱离混战的赵琨也过来了,将她拉住。
蕈子面上有一丝慌张,想拦住赵琨,又被道士挡住,更怕他先把娘子给伤了。
手腕被他握住,崔妩回头。
“皇妃,皇后!你觉得怎么样?”
第054章 酒醉
“皇妃, 皇后!你觉得怎么样?”赵琨承认自己一时有些心潮澎湃。
他没见过她的样子,但她的手很美,她一定是个美人, 为此,他愿意许这个承诺。
能予皇子为妻,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该感激涕零,欣然同意。
这句话没头没尾, 但崔妩一下就猜到了。
可是救命之恩该涌泉相报才对,谁要他以身相许啊!
她救赵琨这一下, 是以待来日讨个好处, 封侯拜相说不上,要是当了皇帝也能赐她一块免死金牌吧,结果这狗东西居然想占她大便宜,拿这种鬼话也想糊弄她!
为什么给男子许好处都是金钱权势,给女子许的就是娶她!
崔妩怒从心头起,面上仍在笑, 掌中悬下的令牌朝他摇晃:“多谢这位……大王厚爱,但还请先放手,来日我得空了,亲自找您谈聘礼的事。”
“好好考虑, 你这么聪明的女人, 只是混迹在市井之中着实可惜了,本王愿为你筑金屋, 建高台。”
崔妩忍着恶心还在笑, 一万两白银都给不起,能指望他个屁!
“我会好好考虑的。”
“某, 恭候娘子。”
赵琨松手,目送她上了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蕈子终于得以靠近马车,扬鞭离去。
崔妩看了眼后面,低声说道:“待会儿一定有人想跟踪我,你先让几个人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放几支空箭,佯装杀手,再把跟来的人断了。”
“是。”
“刚刚万一贯的亲信你都看到了,把他们分散到安置,别派事,先吃几个月苦头。还有,查清楚那家伙这些年都用咱们的人都查了些什么消息。”
敢白占她的便宜,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蕈子立刻翻身下马去办事。
千胜坊里的杀手差不多杀完了。
赵琨分析这大概是赵琰的人,他不是也在拉拢这位东家娘子吗,大概一直跟着她,才找到了这个千胜赌坊,正巧见到他,顺带起了杀心。
“常钺……”
离开了千胜坊,赵琨本
想派常钺追上那辆马车,看清崔妩的去向,最好能问清她的来历。
这时,千胜坊的方向突然有人在喊:“人在这边,抓住他!”
几支箭破空,街道司的援兵也在赶来的路上。
“咱们也快点走!”
赵琨无奈放弃了追马车的念头,今夜带的人少,刚刚在千胜坊内又折损了许多,面对再次突如其来的刺杀,他现在不得不留下来护卫自己。
等回到旧邸,暗中派去跟踪的人也回来了,说半道被人截住,马车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赵琨这才回过味儿来:“看来是中计了。”
“不过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看向一边的常钺:“你一开始不是见到了她的样子,她长得如何?”
常钺背着剑,回忆起帷帽飘起时,她皎洁的脸,说道:“似月色皎洁,似初荷微绽。”
“还真是个美人,”赵琨没那么生气了,“作风倒是雷厉风行,耀武扬威。”
—
崔妩催着马车快些,再快些。
马车上,她将那枚令牌拈在手里,左看右看,这令牌别人认不出来,她也不知道。
她会猜出赵琨的身份,是因为他身边的那个道士。
崔妩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常钺,因为剑上印的是一个“一”字,
他们夫妻晚上喜欢说悄悄话,崔妩问起他曾在上清宫的修行的日子,谢宥说了许多,事无巨细,其中就包括上清宫的大师兄常钺。
在千胜坊崔妩就嗅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还有那背剑的姿势,上清宫的道士都这样背剑,后来他把剑搭在自己脖子上,让崔妩看清了他剑上印的字。
谢宥说这位师兄神出鬼没,因为投效太子,已经不在上清宫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过三五个,崔妩正好知道。
但谢宥这些年即使常见到赵琨,但从未见过那位师兄常钺,他隐在暗处为太子办事,为此回避六亲,不见故人。
崔妩今夜出门,本来只是要收回一个赌坊,没想到要沾手她生意的人是当朝太子,当时她心肝不免打了个晃。
这个方镇山,真是一点便宜都挨不着他的,反倒是麻烦一箩筐!
早晚把他寨子一把火烧了!
现在太子、六大王都和她扯上关系,但崔妩没有投靠他们哪一个的打算。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但赌错了,代价更是不小,何况她是漆云寨的人,到时候过河拆桥不认账反戈一击,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别说太子,就连荣贵妃都不值得相信。
她苦心孤诣想认自己,未必没有存着要她和谢宥站队的意思,其中真正有几许温情,值得商绰。
崔妩不做牺牲自己便宜别人的蠢事。
一路无人追逐,掀开车帘就看到了丰乐楼的彩棚。
她并未直接去昌祥酒坊。
要来赌坊自然不能坐醒目的马车,崔妩做这种事熟门熟路,马车一路拐进了丰乐楼停放马车的后院。
崔妩擦干净脸,将头发挽好,换上了谢府的马车,将旧马车留在了那里,很快就有人偷偷拉走。
再出丰乐楼时,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提着食盒,带着谢家徽制的马车才真正地往昌祥酒坊去。
至于耽误的这点时间,不过是她来丰乐楼等糕点出炉罢了。
—
天色渐晚,满室的酒没喝多少,只是一坛山茱萸酒空了。
谢宥醉了也只是静静坐着,不吵不闹。
崔妩怀疑引路的茶酒博士说大话,她官人这正襟危坐的样子,哪里像醉了,又何尝会一直喊着要她来接?
“官人,回家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澄净双目望去,瞳仁映见的正是心中所想之人。
那坛山茱萸酒的滋味又浮现在舌尖。
“笑什么呀?”崔妩歪着头看他,有些不明白。
笑她藏在贤良之下的性情,骄纵、狡黠、贪婪,好装可怜……笑她人前温良恭俭,实则脾气比男子还硬。
这些谢宥都明白,他只是不明白自己。
谢宥本以为,越了解她,越能看淡此间情爱,只要包容了她身上那些官宦夫人不需要的乖觉,他们的日子照旧平静过下去就是。
可从漆云寨劫持起,谢宥对她有了患得患失之感,从她要留在季梁起,那种失去能掌控自己情绪的从容。
分别的焦灼,在心底一日复一日地灼烧。
他发觉娘子不只是自己的娘子,她有很多自己的、不愿他知道的事情要做。
王氏平白给她的两间铺子,和漆云寨自几年前就有的巧遇,甚至是贵妃与六大王同她示好……
处处都是蹊跷,挑动起他的不安和焦躁。
谢宥将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却始终藏在心里,不言不语。
说破了,如同烛火焚灯,烧穿掉平和的假象,能有什么用?
阿妩为谢家妇,有自己的难处,只要她没有踏过底线,谢宥都愿意假装没看见。
他由着自己的一颗心陷落,等发觉时再想拔除,已成痼疾。
崔妩见他呆呆地不说话,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官人还能站起来吗?”
“这么晚了,你不该出门。”谢宥说道。
“我不出门谁来接你啊。”
她也要出门办点事的嘛。
掌心的手被人握住,谢宥站起来,身形从需要她俯视,变成轻松就将她笼罩,连肩膀都高出她许多。
崔妩朝薛鸩道:“让薛大哥见笑了,妾先与官人先家去了。”
“舒原和弟妹一路小心啊。”
薛鸩见过谢宥这位娘子,初见亦惊叹其美貌,就算是个醋缸子,也娇丽可爱得紧。
一个是兼山艳雪之姿,一个是闭月瑶台之貌,夫妻二人看起来般配至极,果然也就是这般品貌,才能让冰雪性情的谢三郎辗转反侧,借酒浇愁。
茶酒博士来上菜,看到倒伏的酒坛,惊叹道:“薛大官人怎么把一整坛子的茱萸酒都喝光了?”
“那又怎么了?”
“您忘了,那酒……”茶酒博士自个比了比,又禁不住猥琐一笑。
薛鸩愣了一下,摆摆手哈哈大笑:“那就没什么事了。”
就是那位娘子要吃点苦头咯。
不过小夫妻分别在即,多缠绵些也是好事。
—
回到家中,崔妩把热帕子贴在他脸上,柔声问道:“怎么会喝那么多酒呀?”
谢宥低头来看她,黑眸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你猜。”他唇边含着一抹浅笑,别有意味。
崔妩对他原本就比对旁人多几分耐心,此刻更是对这风情摇曳的样子难以招架,很愿意陪他玩闹。
细嗅了嗅,她猜道:“山茱萸酒……很好喝吗?”
可他就是不说话,微微歪头看着崔妩。
他喜欢她狡黠得意的表情,鲜活,纯粹,便也学着这样。
若是清醒的谢宥断不会如此,酒,会催发出人的另一面,变得不像话。
“到底在看什么呀?”崔妩恼了。
“后日我就走了。”他解释道。
醉到这个地步,他还记得这件事。
“所以你是想多看看我吗?”崔妩捧起他的脸。
被热帕子敷过的脸干净柔软,谢宥现在比一只狸奴还让人想掐。
于是他的嘴被崔妩捏得像鸭子一样。
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谢宥抬眼,“呜呜呜”地埋怨。
崔妩故意逗他:“说的什么?快说啊。”
“呜……”
戏弄够了,她才放了他。
眼前一晃而过的手被他握住:“你手上是什么?”
崔妩一看,是没擦干净的乌墨,马车昏暗,她擦手的时候看不清。
崔妩收回手解释道:“出门之前记了点账,困了就撑着脸睡着了,对了!我脸上有没有?”
“有一点。”
“好了,你这酒味儿真熏人,快去洗漱吧,妙青枫红真是的,也不提醒我,刚刚在酒坊不知道被人看到没有,我去洗把脸……”
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说完,崔妩将他推去净室。
半夜,崔妩越睡越热,翻身想要挪到另一边去,一睁眼差点吓畜生。
谢宥还没睡,在那儿幽幽看着她。
这眼神莫名让崔妩想到在落梅庄东石村那夜,她扑到谢宥怀里时,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
墨黑的眼底似藏着数不清魑魅魍魉。
压住心慌,她嗔怪道:“不睡觉在看什么呢?”
谢宥还是不说话,她翻身要离远一点,结果,他就靠近了。
阳货昂然,梗在二人之间,谢宥不睡觉的理由,昭然若揭。
“阿妩。”他自后把人抱住。
崔妩被喊得胆战心惊:“谢宥!都什么时辰了,你要不要脸?”
“我也不想,可是那酒不对。”他解释道。
还委屈上了,是她让他喝那酒的吗?
“不害臊!”
谢宥抱她时,崔妩觉得简直像被炭盆熨过。
初见他时,江南雨过天青,谢宥整个人沉静似深水寒潭,崔妩怎么没想不到会有抱怨他太热的一天。
谢宥把阳货搁她手里,吓了崔妩一跳。
那突动的、似活的一样。
她犹豫了片刻,帮他弄。
被子起了一片山峦,夫妻俩沉默行事,单调的“咕啾”声来回,那碌圆的上头,眼儿正吐露,染带得阳货都顺溜起来。
他们在对视,谢宥不言不语,看她的眼睛像倒映了月光的泉眼,崔妩不知道怎么解释,但现在的谢宥真的让人很有……
“你想吃我?”他用气音问,直白又大胆。
“才没有!”
“你的眼睛是这么说的,来吧。”
谢宥语气跟小孩一样任性,手臂力量强大,不由分说把她搂住。
“……”她还没忙活完了。
谢宥可没让她住手的意思,只是嫌弃她不够劲,手搭上来她,带着她一气儿连搓带薅,一点不心疼,崔妩反抗不得,气氛一时忙乱。
“这点劲儿,只配被吃,不配玩。”谢宥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还嘲讽她!
崔妩报复地收紧手。
“嗯哼——”
谢宥不肯吃亏,张口咬她,在颈侧留下漉漉痕迹,崔妩在他令人窒息的怀里伸长了脖子,可只是更把自己送予他罢了。
“咕啾”声更忙、更急。
是他拖着、带着,崔妩已经不由自主,阳货似活了一般,蓄势片刻,迸散如飞霰。
崔妩将手抬到眼前,张开。
丝丝缕缕,在指尖之间悬起了银桥。
她不满道,“瞧你这不争气的样子。”
没想到谢宥一点不害臊,与她十指紧扣,脸也贴了上来:“不够……”
“阿妩,还不够……”
他那一坛酒劲儿还没散完。
跟叫魂似的,害她抖了一下,“不成。”
崔妩想睡觉了,她在千胜坊忙碌了好久呢。
“你都不心疼我吗?”
于谢宥,刚刚只是一点甜头,他可不想今夜以此结束。
她翻身闭上眼睛:“心疼你什么?”
“我这一去,一年多、两年,怕是都见不到面。”他一直念,一直念,远比崔妩比耐心。
这还怎么睡呀,崔妩掐他脸皮:“三郎君,稳重呢?体统呢?你这话说出去让人听见是不是要羞死了?”
他半挑起眉:“那你去说吧。”
看谁会不好意思。
“无赖……”崔妩被烦得不行了,“好了,随你吧,反正我什么也不管……”
一声刚落,猛虎就衔住了她的雪颈。
到后来谢宥还不够荒唐,卧着不算,非要她起来坐着。
两人面对面,崔妩哪儿还睡得着,仰手哈着气,忍耐着阳货尽没、在她软沼里伸张、磋磨……
她紧缩着肩,哼哼着抱怨他,“无耻,无赖……你好了没……”
“等你走了,我一定不想你!”
谢宥倾身抱住她,“怎么能不想我,你无时无刻都得想着我,挂心我。”
“我是你官人,你夫君。”
眼前素白随着他颠簸起落,谢宥长指掂着饱坠的团儿,按向玉尖,滚滚的团儿陷下,又涌动回原样,看得他起火。
清影更颤乱,谢宥推她睡下,自己跪着,勾连处未曾分离半分,好像有无数的丝线,牵引着他,周而复始地运奉着阳货,通疏开狭路。
眼前无处不是他,眼睛、面庞、气息、他的手臂……铺天盖地,一帐之中蒸腾起溽热,崔妩被急莽的阳货钉住,仰首时呼吸也被夺走,身躯如绵延雪岭,那长岭的交界处,一片乱白的残羹烫雪,尚有紫蟒长潜渊中……
第055章 戳破(文案剧情)
最后, 心疼他的代价就是,崔妩几乎半边身子都要瘫痪过去,想起来更是不可能。
晨光中, 她翻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舅姑责怪我不去请安,到时候要为难我,你自己去同她说!”
谢宥倒是眉目生光,眼睛都泛着水灵灵的清隽,更恢复了往日温润平和。
他半跪在床边, 满怀歉疚。
“自然是我去说,昨夜全是我不好, 阿妩, 你别生气?”
“知道我今日会生气,你还这么——”崔妩咬唇,都不知道怎么说他。
“你弄便弄,做什么要咬我……”她声音细如蚊呐。
听她埋怨,谢宥也低头脸红,短暂反省了一下自己。
分明那份老成持重是为朝野称颂过的, 反而在她面前,会跟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忘记稳重和分寸。
“你哭那么可怜,我便想着如书里一样, 替你讨些快活……”
那招分明是奏效的, 当时阿妩踩着他的肩,唤得声都变了。
那藏珠之地还一个劲儿地碾送到他唇下, 潺潺不尽。
听到谢宥的话, 崔妩跟着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昨夜。
阿宥的唇,还有舌……
如蛇一般翻卷, 比体温更高,甚至有了炙人的温度,鼻尖撇开玉关,去找寻那芽儿,啜吮有声。
崔妩当时的心情如同一下被人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她吓坏了,下意识要并起,结果被他的手阻住。
谢宥的手修长有力,如同藤蔓捆陷在肌肤上,将她并住的煺扯开,压住。
崔妩只看得到他如猿一样的肩背和手臂,还有高挺的鼻子,压在馒关,嘴……她不敢去想。
可不想,却刻骨铭心地感受到。
岔起来的煺几近僵搐,馒关下水热,潺潺如泣泪,那潮烫的蛇,勾搅到了哪儿、扫过了哪儿,都深深刻在崔妩脑海里。
真是一场恐怖至极、孤立无援的体会……
一想到那场面,崔妩脑袋就冒热气,枕着手不想搭理他。
“我都要走了……”谢宥还是用这一招。
是啊,明日他就要离开季梁城。
行李都已经打点好,就堆放在耳房里,明日天不亮就要搬上马车,到那时,眼前的人就会去到千里之外。
没有人烦她,没有怀疑她,崔妩可以自在做自己的事,不担心被人发现……多好!
可是成亲以来,二人感情渐笃,还是头一回分开这么久呢。
其实崔妩也会担心,江南多美人,自己不同去,万一那些不长眼的官员给他进献个美人,抑或酒宴上瞧见个中意的瘦马,届时谢宥被迷了眼,温香软玉在怀,自己不就成个傻子了。
她的脸还是没转过来:“让我知道你在江南风花雪月,你就死定了。”
“你既不放心,为何不随我去?”谢宥又在劝她,“现在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崔妩一甩头:“不去,你要真跟别的女子有牵扯,咱们就和离!反正舅姑早盼着……哎哟!”
谢宥掐她的脸颊,眯着眼睛:“不许把‘和离’挂在嘴上。”
崔妩点点头:“知道了,你守规矩,我自然不会提。”
“若是还难受,我便一个人去崔家同岳父岳母告别吧。”
他出远门一两年,自当登门和岳父岳母道别。
听到要回崔家,崔妩有点想逃避,但他一去就是大半日,明日一早就走了,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吧。
“不难受了,阿宥抱我起来。”她伸出手。
—
崔府里,孟氏正拉着女儿说话:“三郎君要去巡盐,你怎么不跟着去?”
“巡盐又不是吃喝玩乐,
赶路多枯燥,女儿不想去。”
“你啊,自己怎么着点急啊。”孟氏戳着她的脑门,同样也是担心她,“这一去一年半载少不了,你要是有了身孕在京待着也没什么,偏偏你没有,还不知道去打算!”
“我不急,官人也不急,阿娘也不要急嘛。”崔妩想要糊弄过去。
“我这是为你打算啊,你官人不急,那府里的大夫人肯定急啊,而且你一天不生,阖府就都盯着你的肚子,日子怎么能好过,我看你那夫君处处都好,就性子怪冷,是不是平日里不大与你亲近?阿娘去给你多找些画,你学着多找他,别太要面子……”
崔妩忙拉住她,“阿娘,没有的事,我同官人一切都好……”
正说着话,外头池塘边响起哄笑声。
母女俩往外看,原来是一个人在池塘边滑倒了,跟随的小厮没扶人,反而笑了起来。
“那是谁摔了?”崔妩实在认不出来。
“是玮哥儿。”
孟氏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小厮:“还笑什么,不赶紧把你主子扶起来,待会儿自己滚去受杖,再让我见着,你就给我滚出去!”
崔妩又勉强辨认了一下。
崔玮形容狼狈,虽是初秋高爽的天气,却好像穿上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将自己裹得像一个厚实的球,最外面的一件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一面能看到里面衣服的花色,一面粘满塘泥。
“他怎么了?”
“打从你大伯母和大伯父过世,他无依无靠,就变成这样了。”
孟氏叹了一口气:“可怜他们遇上那样的祸事,只剩这么一个独苗了,我同你爹爹怎么都得照顾好他。”
崔妩嘴上唏嘘几句,实则只觉得他无用至极。
从前有亲娘帮他挣家产挣官位,自己一事无成,只会吃喝玩乐,现在爹娘没了,没了依靠就活成这样一摊烂泥,丢人现眼。
她最看不起这样的人。
没说几句话谢宥就过来了,他原先在正堂和崔父说话,崔妩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问了杭州匪患的事。
中午一家人用过饭,夫妻俩回崔妩旧日的闺房里午憩。
崔妩的院子外边,崔珌正同徐度香说话。
“谢宥昨日已经离开季梁,和离之事他并未反对。”
“阿妩今日归家,如今待着房中,你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就隔着窗户讲吧,不过她为和离之事伤心,我猜大概不会应你。”崔珌笑道。
“崔兄放心,我一定会劝她开怀。”
徐度香一直在崔珌的院中待着,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根本不知道谢宥也来了崔家。
听说和离之事谈成了,他大喜过望,立刻就想到崔妩身边去。
见他立刻就要动身,崔珌抬手挡住他:“此事还未说定,但阿妩到底伤心,你莫再戳她伤口,只表明心意,只要她真对你还有意,一两年之后,我做主让她再嫁。”
“崔兄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妩儿点这个头的。”
徐度香下定决心,一定要打动崔妩,不管用什么办法。
看着徐度香走到崔妩房间的窗前,崔珌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
这时崔妩闺房格外安静,她背对着谢宥,被他抱在怀里,两个人都在睡觉。
该是一个安宁闲适的午后,睡醒了他们再和崔父崔母说一会儿话,就归家去。
“妩儿,你在不在?”
一声轻唤打破了这份宁静。
崔妩猛地睁开眼睛,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
崔妩整个人如挨了一记闷棍,又如同寒冬被扔到了结冰的湖水之中,她听到自己的血液流动,都是冰碴子的声音。
徐度香不是南下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崔家?
几乎是立刻,崔妩就猜到了始作俑者。
窗外,徐度香见她果然没有应声,毫不气馁,继续说道:“我听闻谢宥离开季梁城了,妩儿,你不必为他伤心……”
别说了!
不要别说了!
崔妩眼神如撞鬼一般,开口想要让他住嘴,可是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阿宥,他醒了。
他都听到了。
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心衣,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将血带向脑袋。
崔妩快不能呼吸了。
“我知道你让我离开季梁城,是为了我好,可是妩儿,我多庆幸此刻自己,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以陪在你身边。”
“既然我们彼此仍旧……有情,往后,由我照顾你好不好?”
“虽不及谢家的荣华富贵,但是妩儿,我已经进了画院,以后嫁了我,没人家中无人慢待你,我会尽我所有对你好,不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你身子不能有孕的事我也知道了,没关系的,妩儿,谢家在乎,我却一点都不在乎,你在我眼中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万不可为那些事难过。”
徐度香听到她仍旧不说话,慢慢“开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杭州的时候,在遇仙亭边的大榕树下,我看到了这辈子最美的一次夕阳,那时候你说,心疼我,不想让我再孤单,那时,我就认定了你。”
“虽然天意弄人,让你我分开,可如今机会又回来了,这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缘分的,妩儿,不要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多想想我们的从前、以后……”
“还有我给你画的画儿,你记得那幅画吗?只可惜被火烧掉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还能给你画,每天都画,谢家规矩那么大,你一定待得不开心,以后,我想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不让你操心一点事。”
“妩儿,你听到了吗?应我一声好不好?”
崔妩被捂住嘴,无法让徐度香住嘴。
越听,她的心越是拔凉,更何况身后那个人……
他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心情?
沉默。
谢宥始终都在沉默。
崔妩不敢揣测他的心情,更不敢的回头看,但腰上那只逐渐勒紧的手臂,已经带给了她几近质问似的压迫感。
她真恨当初没有干脆杀掉徐度香!
她人生从未如此后悔过。
明明只要、只要熬过了今日,到时徐度香再来说什么都不会有影响,偏偏就这最后一天了……
徐度香的几句话犹如摧枯拉朽,在崔妩眼中,她和谢宥的关系寸寸坍塌,灰飞烟灭。
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她回头与谢宥对视。
那是一双幽深到冰刺丛生的眼睛,寂静掀起暗流,他似乎连呼吸都未曾加重,但鼻息轻轻喷洒在崔妩发顶,于她却是狂风乍起,毛骨悚然。
他沉沉盯住崔妩的眼神,让她口唇发干,汗湿心衣。
第一次,她觉得谢宥是那么的难以亲近,向后反揪着他肩头布料的手也慢慢松开。
“妩儿,妩儿,你在听吗?”窗外的人还在喊。
谢宥松开了手,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告诉他了。”
他起身朝房门走去,崔妩也坐了起来,不知要不要跟过去。
徐度香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以为是崔妩被自己劝动了,高兴地跑过去。
在看到谢宥脸的那一刻,笑意僵在脸上。
崔妩抬眼看向他,如同看一个死人。
谢宥站在徐度香面前,打量着此人。
这个人他见过,在季梁府衙,在景德寺,很巧的是,他的娘子也同时出现的那两个地方。
这还能是偶遇吗?
他们显然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会了两次,不,算上这次,是三次。
不知道的地方,恐怕更不会少。
一想到水月庵上那一夜,谢宥见到她的时候,说不定她才和别
的男人私会过,前所未有的酸楚和愤怒缠绕住了心脏。
他甚至与这人在崇德寺有过交谈。
突然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可笑的时候,谢宥真切地笑出了声。
崔妩是以什么脸面说出“想他”那句话的?
“好啊,真好,原来是你。”谢宥一句话,怒气和杀意仍在收敛。
崔妩瞳仁紧缩,官人何时也见过徐度香?
第056章 血腥
“谢……谢司使。”徐度香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谢宥墨黑的眼睛只比平常冷了一些, 瑟瑟如秋风。
实则他的颅骨之下,已经焚起熊熊妒火,徐度香在窗外每说一句, 就如烧红的铁烙熨在他心上,血肉被炙疼出“滋滋”声,又迅速凉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他没学过怎么发泄愤怒。
只能强行把滔天洪水收拢在闸口之内,不让剧烈的毁坏欲破笼而出, 要了她的命,更不想在徐渡香面前露出败相。
可最折磨他的, 是那些有关自己妻子与他人相会的旖旎想象。
单是想想, 杀意就如要破笼而出的猛兽,非要把对面的喉咙咬断,彻底撕碎不可。
谢宥此刻看他犹如死人。
徐度香显然也被眼前的场面整蒙了。
不是说谢宥已经离开季梁?不是说他同意了和离之事?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和妩儿睡在一间屋子里。
陡然被人家夫君抓了现行,徐度香不占理,面子上更挂不住, 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只剩脑子在嗡嗡作响,无法冷静思考。
“你知她是有夫之妇吗?”谢宥问。
在他视线重压之下,徐度香几乎要跪下来:“知、知道……”
“那就不算冤枉你。”
觊觎有夫之妇, 就是该死。
谢宥只想将他杀了, 其余的事该如何就如何。
回首前面二十年,他从未对一个人产生如此之大的恶意。
崔妩见他彻底认定自己的不贞, 无论如何都要分辩一下, “阿宥,你听我解释……”
她去搭他的手, 却猝不及防被甩开,袖角宛如掀起一阵罡风,掀得崔妩踉跄两步,撑着桌子才没有摔倒。
衣袖虽未打到她,却像一个巴掌打在了脸上,让人火辣辣的。
她怔怔看过去,可是谢宥头都没有回。
“你别碰我。”
这句话像一枚冰钉扎进心里,崔妩身子一僵,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他口中听到。
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他嫌恶至此。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崔妩不忿,将桌子推翻到一边,堂堂正正站在那儿,“不碰就不碰!”
徐度香偏偏在这时候生出匹夫之勇来,说道:“请谢司使有什么怒气冲我来,不要迁怒二娘子!”
谢宥冷笑:“我为何要顺你心意!”
“你方才在窗外说了那么多,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吧?”
他气场太强势,问一句,徐度香就下意识说了:“我、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崔妩站在谢宥身后,能清楚地看到谢宥负在背后的手立刻紧攥成拳,青筋虬结,骨节狰狞突出。
“徐度香,你闭嘴!”
这个蠢货自己死了就算,还想拉她下水!
看他们相互回护,谢宥牵起唇角,瞳仁冷得发翠:“我是不该在这里,不然再回避一下,让你们再互诉衷肠一阵?”
崔妩只是想他冷静一阵,偏偏徐度香每一句话都像在火上浇油。
想要解释清楚,怎么就这么难。
她不敢再旁观:“阿宥你先别着急,我们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
可谢宥就是不冷静,他俯视着她,那股暴戾乖张全显露了出来:“我冷静下来,听你再糊弄我一次?”
从前种种他不该既往不咎,纵得她狂妄胆大,终于踏到了这一步。
不,她早就毫不在乎地踏过了他的底线。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心底每念一次,他的眼睛就红一分。
崔妩心神震动,阿宥问出这句,大概早就察觉到她藏着的秘密了。
他那么聪明,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见她没有回答,谢宥嗤笑一声,不再看她。
“现在说说吧,你和她打算在我走之后,做点什么?”
今日他要不在这屋中,徐度香岂非要登堂入室,那她闺房卧榻之上躺的该会是谁?
“我只是听说她要和离……”
徐度香还没说完,喉咙就被钳住,整个人悬空,背重重砸在门板上,长眉秀颊扭曲在一起,谢宥面色不比他好,整个人又冷又硬,隐隐怒火在喷薄。
被掐的人呼吸被全部阻隔掉,求生欲让他拼命要扒开谢宥的手,可这只手臂就像生铁浇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他不是一个文官吗,不是富贵子弟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谢宥已无冷静可言,单手将徐度香掐起,看他的脸慢慢充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少。
这是要出人命。
崔妩不在乎徐度香的死活,但她猜到崔珌苦心策划这一局,势必要闹大,冲着逼她和谢宥和离去的。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人。
崔妩担心事情到时外传,就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下场,她当真不想步王娴清的后尘。
留着徐度香,这件事才好审问清楚。
“阿宥,你先冷静一下,我和他真的没有私情……”她上去要扯开谢宥的手。
“你是要我当场休了你,把那些烂摊子全掀开,还是要给他求情?”
谢宥突然回头问出这句,崔妩愣住,张开的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她缓缓松了手。
她给徐度香的机会已经太多了,是他自己找死!
徐度香看着她放弃自己,满目不可置信。
她真的,想要他死?
可他一颗心全为了她……
“咳——喝——”巨大的绝望涌入,徐度香额角迸出青筋,他想问一句,问她一句……
“郎君,发生了何事?”屋中有人踏入。
元瀚被崔珌支开,现在才回来。
听到屋里的动静,他走进来看,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被主子掐着脖子,屋中的气氛压抑至极,每个人面上都笼着灰气。
一个将死,一个阴狠,一个神思不属。
这是怎么回事?
“元瀚,将她带出去。”
谢宥将崔妩往外一推,走神的女人踉跄扶在门框上。
看到谢宥的神情,再听到他的命令,元瀚仍惊疑不定,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郎君如今的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阴狠暴戾,非要啖肉饮血不可。
主子这是怎么……能气成这样?
难道说——
元瀚的视线在崔妩和徐度香之间来回。
他不敢问,依照主子的吩咐钳制住崔妩的胳膊,把人带出了屋子。
门并没有关,刚踏出一步,人摔在地上的声音沉闷。
徐度香的哀嚎声传出的哀嚎直戳人脊背,让崔妩立时绷紧了身体。
她不敢回头看,更无法想象谢宥伤人的样子,在崔妩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个温润从容、举止不急不躁的人。
可是徐度香的痛苦绝望的声音几乎刺痛了耳膜,听得崔妩几乎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元瀚把她拉远了一些,但又能清楚地听见,谢宥不止是发泄怒火,也是在杀鸡儆猴。
伴随着凄厉叫声的,还有棍子敲打血肉的沉闷声响,一下一下,沉实得像打在自己身上,崔妩听得闭上了眼睛。
她猜到夫君若知道徐度香的存在会生气,但她没想到会气到这个地步。
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
一盏茶之前,两人在床榻上呢喃耳语,温存不舍,那些缱绻温柔,还有谢宥这个人,于她尚且是难舍之物。
一开始,她嫁给他就不只是因为要夺崔雁所爱,而是崔妩知道自己到了嫁人的年纪。
皇帝早晚容不下漆云寨的存在,要派兵剿杀,崔妩不喜欢住在山上,也不
想在山上负隅顽抗,或是东躲西逃,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她要去崔家、来京城,走一条更好的路。
在漆云寨里挑不到什么好夫君,那些都是肮脏粗鲁上不了台面的男人,她要在能力之内找到最好的,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谢宥。
可开始再功利的选择,如今朝夕相对,她对他已经生了感情。
崔妩还没准备好要跟谢宥和离。
可是讨好他,又要怎么讨好,此事在他心里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崔妩心乱如麻,拿不准谢宥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沉闷的棍声还在一下一下,敲打在皮肉之上。
徐度香的声音已经弱了下来,似是垂死,或者已经断气了。
谢宥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支方镇山送他的手杖,他今日带来崔家,原是想问崔父有没有见过,现在握在手上,成了趁手的刑具。
握杖右手修长如玉,溅上了不少血点,鲜血在墨黑的杖身上并不明显,只有滴落在地时,才显出狰狞的猩红色。
只是一根手杖而已,怎么能把人打出这么多血……
崔妩没敢往屋子里看一眼,只猝不及防和谢宥对视。
他的下巴溅上了血,被草率擦去,淡红的血痕犹腥,比血更触目惊心的,是她始终不敢接触的那双眼睛。
盯着她,宛如某种兽类,煞气四溢。
“你——”
崔妩刚开口,被他一臂抱起,陡然升高的距离和未知的危险让她惊叫了一下,下意识抱紧夫君的脖子。
谢宥就这么一手抱着她,一路当着崔家下人的面,径直出了大门,并未和崔家父母告别。
不远处几株藤蔓自山墙垂下,绿荫去瀑,碧影斑驳落在崔珌身上,遮住了神色。
看到本该被抛下的崔妩坐在谢宥手臂上被抱了出去,他眉头深锁。
似乎和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
—
一路兵荒马乱,崔妩被谢宥放上马车,他自己却没有上来。
外头一声马嘶,蹄踏声远去。
崔妩掀开车帘,那一袭青袍已然远去。
他就这样走了,要去哪儿也不跟她说,崔妩看着空茫的街道,无力感侵蚀了她全身。
她不喜欢被人抛在原地的感觉,
“看来谢宥也没有那么在乎你……”崔珌见她额角磕在窗棱上,眼神遥望街面尽头,问道:“就这么伤心?”
崔妩笑不入眼底,轻声说道:“谢谢阿兄。”
崔珌以为崔妩会说一句“你满意了吧?”或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她开口却是谢谢。
“谢我什么?”他问。
“谢你让我知道,我夫君爱我至深,就算把徐度香打死了,也不会伤我半分。”崔妩的嘴比死鸭子的还要硬。
被将了一局,质问崩溃只会让敌人更称心如意,她绝不会让人看了笑话。
崔珌听了,哑然失笑,“任何男人知道自己的娘子与人有私情,都会想要打死奸夫,他不伤你,只是他教养如此,但是,你们的关系再无挽回的可能。”
崔妩沉下脸:“我和徐度香并没有私情。”
“那端看谢宥信不信。”
“你不就是一心要拆散我们吗?可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她趴在窗边,下巴垫在手臂上,瞧着崔珌的眼神如同宣战:“我和谢宥不会和离,我们还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她一辈子都不会在敌人面前低头,露出败相。
“是吗?”崔珌好整以暇,“那好啊,你再跟谢宥挑明我的图谋,看他会只厌恶我,还是会连我们兄妹一起恶心。”
“我只要在夫君面前自陈清白,而阿兄你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等着她来日的反扑吧。
崔妩不欲再说,甩下车帘。
崔珌看着她逞强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何必呢。”
马车离开崔府,马车里的人不再风轻云淡,将一把短刃深深扎进了面前的桌案之中。
她还以为崔信娘死后她该岁月静好了,为什么总是有恶心的东西撞上来呢。
是崔珌先耗光了与她的兄妹情分,莫怪她翻脸不认人。
第057章 交代
崔妩独自沉默着回到藻园, 心里乱糟糟想了很多事。
枫红迎了上来:“娘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您和三郎君要分开回来啊?”
“他, 回来了?”
“嗯,郎君进了书房,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她还以为他跑到了什么找不到的地方去,崔妩紧紧攥住的掌心松开,慢慢找了栏杆坐下来。
妙青和枫红见她心情不对, 郎君的也很不对,忙问道:“娘子, 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崔妩喃喃说道:“徐度香根本没有离开季梁城, 他在崔家出现,一切都被官人知道了。”
怎会如此……
二女对视一眼,看娘子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来事情真的不小。
妙青问:“要不要去把周卯叫来?”
当初就是派周卯去将徐度香杀掉,分明是他说看到徐度香乘舟南下了,怎么能又出现在这儿呢。
“不必, 他大概是被蒙骗了,崔珌早有预谋,他存心”
“那娘子,现在该怎么办……”
娘子不会跟郎君和离吧?
可是娘子分明还很喜欢郎君, 刚出门的时候的夫妻俩还悄悄在袖下拉手, 回来就成了这样子……
崔妩其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想安静待一会儿, 可眼下情况不明, 属于她的“判决”还未尘埃落定。
“我也不知道。”崔妩揪着膝盖上的衣料,思索着对策。
现在该怎么办?
一直等到天色暗下来, 谢宥都未从书房出来。
时间越久,崔妩越焦躁不安。
她已经沐浴过,散着头发在庭中吹凉风,要把心怀里的躁郁吹散。
庭中石灯光亮将花木照成昏黄色,今夜阴云蔽月,秋风将池水吹皱,荷叶半枯,小舟一下一下撞着石阶。
或许再过一会儿,她就不是这藻园的女主人,窗外会重新种上青竹,或是新的女主人喜欢的花木……
再来一次,谢宥一定不会被自己这样的女人蒙骗,他会娶到一位真正大方稳重的夫人,再有一次洞房花烛……
崔妩脑子浮现出和谢宥一样的想象,气得站起来把乌木梳狠狠地掷出去。
他跟自己许了诺!况且……
况且库房里那么多的东西,归属尚分辨不清楚,她一时更不可能搬空里面,而且一旦被赶出去,再回藻园搬东西可就难了……
崔妩来回踱步,抱着手臂乱想,不知是在冷静思考,还是给自己找各种的借口。
就算要和离,也绝不是现在!
晚饭被端上了桌,那人都没有从书房出来。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崔妩等不住了,跺着步子去书房,要问个明白。
大步走在廊下,披散的乌发飘动如绢,她将书房的门一掌拍开。
崔妩气势汹汹要质问清楚,可当看到谢宥抬起的脸,兔子一样发红的眼睛,那气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书房中,谢宥执着笔,悬在纸上已经很久。
他是想写和离书的,只是默立良久,始终都不能下笔。
一切都真相大白,他的妻子不愿随他去江南,原来是早就有了要为之留下的人。
既然她与他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为何还要嫁给他?
既有人疼惜相守,不愿随他离去,何必留一个无心之人,就予她自由好了。谢宥心中反复念着这一句,只是墨滴在纸上,始终没能落笔成字。
直到日头西斜,崔妩来把门踹开,他抬起头来。
到她开门这会儿,谢宥才回过神来,天色怎么突然间就暗了下来。
崔妩没有挽发,额前发丝微潮,一如从前很多个夜晚沐浴之后一样,若是从前,她会枕在自己腿上,晾干了头发才准他去沐浴。
可惜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宥透黑的眼珠动了一下,视线重新落回纸面,若他早些写完,现在便可将和离书给她,两人一别两宽……
可能吗?
谢宥心底缺少那份笃定。
崔妩也在看他,她知道自己真的伤了他的心,尽管不是有意。
愤怒褪去的谢宥,眼里都是迷茫痛苦,好像一触就会碎掉,崔妩瞬间就心软,可脆弱只是刹那,他又用冷漠锋利将自己重新武装了起来,要把她拒之于千里之外。
崔妩知道,现在谁都不清醒,
可她就是不想和谢宥这么草率就分开。
走近正想说话,就看到他笔下那张纸,崔妩气息骤急,一把扯过来看。
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纸上只有已经干涸许久的墨点,谢宥手中的狼毫也干了,因为没有落笔,也就不知道。
所以他在这儿躲了半日,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写这封休书?
崔妩把纸拍在桌子上,这稍微算是一点安慰……
狗屁!
“你要休了我?”她质问。
是和离……但谢宥显然不想跟她解释。
面对崔妩骤起的疾风暴雨,谢宥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放你……自由而已,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两人隔着书案,谢宥看她嘴动了动,却没说话,而是坐在下首。
崔妩乌发披散着,侧颜清冷苍白,弱不胜衣,已近中秋,她穿着这样经过竹廊,会不会……谢宥手握拳压在桌案上,阻止自己再想那些不相干的事情。
“那真是多谢官人了,请吧。”崔妩坐到一边去,似在恭候他写完。
他想听的是崔妩否认,拒绝,而不是一句“多谢”!
可崔妩读不出他的心,谢宥隐忍片刻,半点都忍不了,将握笔的手拍在桌上,震天的响声爆出,如同大地上响起一声惊雷,打磨得像玉石一样的紫竹狼毫被拦腰拍碎,上好的檀木桌摇摇欲坠。
崔妩被吓了一大跳,绷紧了脖子,脱口问:“做什么?打完徐度香还不够,要打我一顿出气再休掉吗?”
“你再说这个名字!”
无论几次,他都无法平静对待,为什么她这么能气人!
崔妩顶了上来:“我问心无愧为什么不能说!”
谢宥为自己方才的优柔寡断后悔,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她一点不在乎自己这样的行事和态度会不会让人难过!
问心无愧?
一而再再而三的私会,就是别人有心设计,她难道就不存私心吗?
谢宥不愿失态,转身面对着悬挂山水画的墙壁去,胸膛起伏强烈,一意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崔妩见他背过身去不说话,理直气壮还想再吵,结果陡然看到谢宥的手,掌心掐出的血痕赫然在目。
想吵架的心气一下就散了。
他都那么难过了,自己就不能让一让他吗……
崔妩被那张没落笔的休书气到,都忘了自己过来,只是想挽回两个人的关系。
想通了这一条,她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语气小心:“阿宥,我不想和离,我根本不喜欢什么徐度香,我只喜欢过你……”
“骗子!”
他像生了根的木头,不肯转过身来理睬她。
“没有骗你,阿宥,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我和那个人也没有什么私情,半点都没有!
可是你白日不给我机会说话,一回来就躲在这里,还是不听我解释,你专信外头的人,不肯信我……你就只想休了我……”
语调里染上了哭腔,眼泪也跟着滑落,崔妩知道怎么让人心软可怜她。
“你转过来,我们坐下把前因后果好好讲一讲,到时候你要写休书,我也绝无二话。”
有一个人愿意示弱,气氛总算慢慢缓和了下来。
“你心里的,到底有谁?”
谢宥终于问了出来,这个折磨他到天黑的问题。
崔妩低头拭泪的时候,就听到他这样问,嗓音沉郁嘶哑。
谢宥终于肯面对着她,只是动作有些粗暴,钳着她手臂格外用力,执拗到又问了一遍:“说,你心里的到底是谁?”
“自然是郎君,心里尽是郎君!”
崔妩回视他的眼睛,里头没有一丝退缩和犹豫。
“你还骗我!”
那徐度香又算什么?
“我没有骗你!”
崔妩抱紧了他,脸贴上他胸膛,她发誓就是谢宥扯开自己,也要死扒在他身上,“我就是只喜欢过你,从来没有过别人。”
谢宥僵着一张脸不吱声。
沐浴过的人只着单衣,贴紧了他也只是薄薄一片,谢宥扯了她两下,扯不开,感觉到她的身子冰凉,该是在屋外吹了很久的风。
说好要好好把话讲清楚,她却耍起了无赖。
谢宥突然想起来,说到无赖的事,她干的还不止这一件。
“当日我尽顾着自己起誓,忘了叫你也起一个。”
回想此前种种,他眼底星河寂灭,真是失望到了极点。
崔妩耳朵发烫,知道他说的是先前“歃血为盟”,她怂恿他发誓那桩事。
她逼着谢宥发誓往后只准有自己一个,就是因为自己有这样的“前科”,才防患于未然。
“可我与徐度香当真没什么,我若真喜欢他,想离了你,怎么会千方百计逼你起誓,不想你纳妾呢?”
崔妩极力争辩,甚至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万分衷心道:“我现在发誓!我从未喜欢过徐度香,若有半句虚言,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那你为何三番四次与他相见?”
“我何尝三番四次与他相见,我只见过他一次,是当年匪患失散,听说他找了我五年,我担心他在城里打听,会起什么风言风语,才告诉他我已经成亲,望他放弃此事,早日离开季梁城。
我原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结果在衙门又见到他,你想想,我那日是去做证人,怎么可能约他相会?”
谢宥记得,那日徐度香的衣衫狼狈,确实不像与人相会,倒像求救。
崔妩还在继续交代:“我在衙门撞见他,更想避着,后来阿兄竟是把他带上了水月庵,我都吓坏了,这人三番五次出现,显然是不存好心,我既恶心他又担心你知道生气,这阵子一直担惊受怕……”
谢宥闭了闭眼睛,她会忌讳自己见到徐度香,就证明了两个人的旧情不假。
“既然未曾私会,怎么你们就谈妥了与我和离之事,难道他在窗外说的那些都是自作多情?”
每问一句,都似在重复经历白日里的事。
“我要是想和离现在不就答应了吗,又怎会同你喊冤?其实就是从前……多说过些话,与他原本就没多大什么牵扯。
那时我不懂事,认识的年轻男子只有他一个,虽确实说过些风花雪月的话,但相处一直谨守礼数,从未逾矩。”
“你只见过他一次,你们只是说了话?”
“是。”
“他亲过你吗?”
“没有!”崔妩摇头。
“抱过你吗??”
“没有!但……在水月庵的时候,我要跳井逼他离开,他抱住了我……”
谢宥胸膛起伏,忍着气:“可有牵手?”
“从前是……有,但就一次!一次!”
谢宥又是很久不说话。
崔妩被他盯得心慌,伸手去扯他袖子:“真的就一次,我发誓,要是撒谎不得好死!”
谢宥怎么肯信:“那他何以寻了你五年,情深至此?”
“我怎么知道他的脑子,夫君尽可去问徐……对了,徐度香是死是活,还能问出来吗?”
“反正要是没死,你尽可以去问!我绝对只见过他一次,为的就是让他放下旧事,不要打听我坏我名节,之后再见
我也觉得他不怀好意,只想杀了他!”
“杀他?”谢宥好气又好笑,“他都不介怀你不能生育,你不感动吗?”
“我连挨都不想跟他挨着,要他来大方容忍我的‘缺憾’?而且我话都说清楚了,他还再三纠缠不清,根本不顾我死活,我当然想杀他……”
崔妩眼中冒出狠劲儿,一眨眼又柔顺地依偎着他膝上的手,“阿宥,我没有你不能活的。”
谢宥抽出手,垂目看她时宛如的吝于施舍的神祇。
下巴被他的手圈拢住,崔妩抬头,他正死死盯住她,像饥肠辘辘的猛兽盯自己的食物。
指腹在柔嫩的下巴上摩挲了许久。
“没骗我?”
“没骗你。”
崔妩真怀疑他要吃了自己,不是怀疑,谢宥已经低头张口,牙齿森森,与莹白的脸相映,“从前的事,若你当真没有骗我,我可以……尽量不去计较。”
“往后你敢有一丝旁的心思——”
谢宥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消解掉今日肆虐在心底的失望、愤怒、嫉恨……若再来一次,他不敢担保自己只把男人处置了。
他很难再放过她。
崔妩能感觉到下巴那只手在竭力控制着力道,但她的脸还是被捏红。
面颊一痛,薄薄的皮肤被利齿衔着,崔妩皱紧了眉,捏着夫君的衣袖忍耐。
很久,他才离开,也留下了深深的齿痕。
顶着齿痕,她无辜地摇头:“我绝不会再瞒着你了。”
这人的话,他已不敢尽信。
“没……阿宥,夫君,我再交代一桩……”崔妩吞了吞口水,心脏重新跳得很快。
“嗯?”
“你能不能再处置一下我那阿兄?”
“……”
“!”
“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058章 结果(加更)
在崔妩说“处置阿兄”那一瞬间, 谢宥以为她还有别的男人,已经要提刀出门去。
知道是崔珌,高高抛起的心脏又落下。
大起大落之下, 便是谢宥也有些木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起了头,接下来的话就能说下去了。
崔妩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今日你走之后崔珌就来找我了,你应该也能猜出来,没有人将徐度香带进崔府, 他根本不会出现在我们窗外。
崔珌还骗徐度香你已经离京,甚至故意蛊惑他, 让他觉得我想同他再续前缘, 才引得徐度香在窗外说出那样的话。”
决意要说出来,崔妩冷静了许多,崔珌以为她不敢说,她偏要“告状”。
徐度香的事让她明白,纸终究包不住火,崔珌不肯消停, 那就只能提早让谢宥知道,才不会一再中他奸计。
而且自己就算不说,凭谢宥的脑子也能猜到崔珌参与其中,早晚要怀疑他的动机, 崔妩自己说出来, 更能撇清干系。
“再续前缘”几个字又一次刺痛了谢宥,但随之而来的事更大的不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宥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好处。
难道崔珌也是另一个王靖北, 要用毁她名节的法子和离?
可他自问从未薄待妻子。
“因为他想让我一辈子留在崔家陪他,他利用徐度香, 就是为了逼你休了我,届时我回到崔家,他也不会再把我嫁出去了,徐度香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还道那是他的好大哥。”
“你在说什么?”
谢宥如同跌入又一重深渊之中,不由自主地钳住她的肩膀,让她与自己平视。
“当年在杭州,我发现崔珌他、他拿着我的里衣在榻上……当时我很害怕,谁也不敢告诉,只想赶紧逃离他,逃得远远的,才会找上徐度香。
其实是谁都无所谓,我盼着自己能早日嫁人,离开崔家,其实我从未喜欢过徐度香,他于当时的我来说只是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谢宥的血都凝住了,深吸着气道:“会不会是你……”
“后来杭州匪患,便举家回了季梁,我年岁又小,到底无法嫁给徐度香,既然做不到,我便骗自己,一切都是我多心了,可终究惴惴不安,直到嫁了你,我才觉得自己摆脱了心魔。”
“可后来阿兄腿断了,我回家探望时,他突然抱住我,承认了这件事,”她眼里不存一丝玩笑的意思,直直看进谢宥的眼睛里,“阿宥,那不是我的错觉。”
撒谎才不会有代价,反正崔珌早就存了龌龊心思,她不过是编得提早了一点,顺道把徐度香的事也蒙混过去。
“一切是我阿兄做的,不然是谁把徐度香放进来,谁告诉他我不能生育,是他骗徐度香你已经下了江南,骗他你答应和离,还说我因不孕之事被谢家折磨,才引得徐度香敢在窗外陈情?”
“他早就知道徐度香纠缠我,却不赶走他,还要帮他遮掩,助他留在京城,为的就是今日!”
崔妩越说越齿冷。
她在景福殿那日还感激过他,以为这人真是尽一份兄长庇护之责,早将那些龌龊心思放下了,她甚至想过报答,未曾想崔珌竟然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就算嫁人,他到底还是没放过我……”
谢宥怔怔听她说着。
这种话,会是谎话吗?
怎么可能会有人撒这样的谎。
他静止在那里,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会不会是今日受的打击太大,已经出现幻觉了。
这个真相实在太过于……耸人听闻,谢宥博闻强识,不是不知道史书之中,不乏违逆人伦之事,可这样的事,就发生在身边,就是自己的妻子时,始终教他觉得不真实。
眼前真相宛如一池莫测的深潭,暗流在水下潜藏,谢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涉足其中。
但是……其中总有一些不对。
似乎有些什么事被他遗漏掉了。
越是这种时候,谢宥越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把事情想清楚。
崔妩看着谢宥变幻莫测的神情,心也越悬越高。
崔妩不安地等候着谢宥的“判决”,谢宥都说不计前嫌了,自己把崔珌的事说出来,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他是觉得恶心,难以接受?还是会可怜她呢?
这是一段漫长的对峙,走到这个地步,两个人都已经到了身心俱疲。
彼此都想着不如就此撂开手,得一个自在,可谁都没有做。
若是就这么分开了,那些情分该怎么办?心里还在乎着彼此,又怎么可能自在。
谢宥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不该说的,对吗?”
谢宥回过神来,视线看向她,眼前的妻子眼泪落下,惨然一笑,想要挣脱他的手逃离这里。
“对不起,我这样的人,一开始就不该妄想的……”
崔妩想挣扎却挣不开,反而被谢宥扯落进怀里。
“不是,你早该告诉我。”
若真相果真如她所说,那阿妩才是最受伤害的人。
落进熟悉的怀抱,听到他的话,崔妩闭上了眼睛,两行泪灼烧着面庞:“可是我说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娶我了?”
谢宥不知道答案。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早知道,谁都该避开这些麻烦。
但人生是一条直走到坟墓里,无法回头的路,每一步该发生什么,都是注定的,不会早不会晚。
当时情浅,他若知道此事,会救她出苦海,若她有心依靠他,谢宥看她可怜自然愿意照拂……其实他们也许还是会在一起。
如今情深,便是知道了,也已经不会放手。
崔妩见他又沉默,却也无法责怪他。
设身处地去想,她若是出身高门的天之骄子,又那么多名门贵女能选,偏偏遇到那么一个人,出身寻常,水性杨花,还有被兄长觊觎的丑事,定避之不及,绝不可能娶回家中。
她凭什么要求他做到呢?
倒不如承认自己的卑劣,故意等谢宥对自己有情,难以放下了,才将这种事拿出来伤他的心。
可再理解,还是会失望。
崔妩生性自私,只想要谢宥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无论对错。
偏偏谢宥是最讲道理的人。
“你明日随我离开季梁,去登州,再下江南。”
谢宥终于再次开口,不过这一次不是询问,而是直接安排。
若她不愿意……
“好,我去!”崔妩毫不犹豫地应了。
这是她在进门之前就已经想清楚的事,此刻但凡犹豫,谢宥定要怀疑她对徐度香有旧情。
她也不想彼此带着心结熬过这一两年分别,在路上还有许多机会可以挽回,眼下他们必须在一起。
季梁城还有荣贵妃和太子,方镇山留下的烂摊子连带她都被赵琨盯上,崔妩的既然不急着赚钱,索性放一两年,让赵琨空等。
谢宥原本等着崔妩抵抗,等着她摆出百般理由推脱,届时他便看透了她,彻底失望,这份和离书也能从容写下,交到她手上。
可潜意识里,谢宥清楚,自己怕是更可能强行将人带走,无论她怎么抵抗。
毕竟她让他如此失望,怎么可以轻易就放她……
即使听见她答应了,谢宥仍未浮现半分喜意。
她其实不想去,就算不是为徐度香留下,也有其他缘故。
她只是对自己有愧罢了。
“持而锐之,不可长保。”
长痛不如短痛,谢宥如何不懂,可他不愿意。
眼前这个人,哪里都不能去。
哭过后有些虚弱的声音从怀中传来:“阿宥,我再也不贪心了,那些铺子、库房里的东西都没有你重要,我是从前没见过好东西,才一意守着,
可今日快要失去你的时候,我才明白,你才是我最不能失去的人,跟着你,就是荆钗布裙、餐风宿露我也愿意的。”
见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崔妩两嘴一碰,抓紧每一个说话机会表衷心。
谢宥听着这些“甜言蜜语”,拳头攥得越来越紧。
一切还未有定论,他心疼她,但也存了一份提防。
既然结果已经出来了,彼此都该冷静一下,除了让崔妩留在身边是肯定的,他还有很多事要考虑清楚,他实在太累了。
话说至此,谢宥松开了手,走出了书房。
经过她身侧时带起的风,让崔妩恍惚了一下。
曾经谢宥对所有人都这样冷淡,她从未觉得不对,怎么一到自己面对这样的他,会这么难受呢?
崔妩心里头又酸又恼,攥紧了拳头。
早晚得让他跪在自己面前求她别走,到时候她也像这样转身就走,气死他!
—
当夜,谢宥没有回房。
崔妩让人去找过,他在玉徵庭中闭门,不见任何人。
崔妩一夜未睡,空对着黄铜镜,听了一夜潇潇竹叶声。
妙青和枫红临危受命,为娘子收拾南下的行李,窗户是人影来回忙碌,到了天边露出鱼肚白,才算收拾停当。
“马车够吗?”崔妩一夜未睡,看到临时收拾出的一大堆行李,才想到马车的事,“实在不成,先去四房借用一驾,待打了新的再还她。”
枫红犹豫了一下,说道:“娘子,马车是够的。”
像是郎君特意留下了娘子的地方……
崔妩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就算没有徐度香的事,谢宥也是要带她去巡盐。
因为这是他想做的事。
“枫红,你留下,库房和铺子上的账都看住了,有事立刻让蕈子传消息给我。”
“是。”
虽然也想跟出去,但娘子吩咐的,枫红无有不从。
崔妩不以说谎为耻,怎么也不可能真放得下自己的家私。
谢宥固然能带给她金银和荣耀,但万事,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银子是最靠谱。
眼下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估计崔珌的事太过耸人听闻,谢宥神情恍惚,已经问不到别的事情上去,她还没想好交代铺子的事呢。
第059章 玉佩
藻园亮了一夜的灯, 天色青青时,整个谢府的下人就起床忙碌起来。
沿路下人们将灯笼一一熄灭,蜡烛的灰烟混着清冷露水的气息缠上鼻尖, 崔妩跟在谢宥身后,低眉顺眼。
她视线只到他腰后蹀躞处,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刚成亲那日,崔妩也是那么跟在他背后,去给姑舅请安。
那时他们比陌生人只好一点, 言语间客气疏离。
好不容易心意相通,如今又退回原地了。
崔妩将视线往下挪, 谢宥走路稳重不失洒脱, 手瘦削修长又充满了力量,掌心磨破伤口还没结痂,他昨夜不肯见人,也没有上药。
再拉上他的手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了,崔妩这么想着,叹了一口气。
谢宥微侧过脸。
崔妩以为他要回头, 结果只是看廊外一夜吹落的树叶。
她的叹气声没在秋风里。
一家人在存寿堂用早饭,云氏一想到儿子刚外任通判回来,这才没个两年,又要往外走, 哪里舍得, 整顿饭拉着他唠叨个不停。
“上一次你出门去做通判,这才没两年呢, 又往外跑, 你也不用跟我说大道理,你前程大好为娘怎么会拦着, 就是唠叨两句……”
云氏要说,谢宥就沉默听着,崔妩坐在他身侧,在喝一碗虾茸粥。
云氏已经从叮嘱他衣食住行,说到谢宥小时候的事。
“有一阵你刚从上清宫归家小住,带了一只很好看的黄鹂鸟回来,宸儿顽皮,拿了好多鸟鹊跟你换,可你不知道为什么,就认准了那一只,说什么都不愿意,
他就跟你抢啊,可你不肯松手,小小的黄鹂鸟就这么攥在手里,后来松开手时,黄鹂都断气了,你伤心得好几天没说话,这事你还记得吗?”
谢宥沉默点头。
“那时候阿娘还担心,你性子那么倔,往后可怎么是好,幸好只是我想多了,长大之后你就成了最省心懂事那一个……”云氏一边说一边无奈地笑。
除了娶息妇这件事。
崔妩舀粥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不明白这为何会当一件“趣事”来说,她听着只觉得难受别扭。
故事里没一个人做得对,死的却是一只无辜的鸟儿。
说起来,南下的马车里早早留好的位置又算什么,崔妩至今没有问谢宥。
难道她也是谢宥掌中的黄鹂?
喝了一口粥,崔妩将那些胡思乱想搅散。
一件多少年前的小事而已,能说明什么,官人平日为人如何毋庸置疑,清正自持,中正良善,唯一出格的一次也只是昨日对徐度香。
她真是烦得脑子乱了。
发生了徐度香的事,谢宥在云氏面前并未显露出异样,宽慰了母亲几句,说道:“儿子吃好了,先出去检查一下行李。”
崔妩抬头看时,他已经消失在门口,自始至终没有和身旁的崔妩说一句话。
往日,就算在存寿堂用饭,谢宥也会关心她,喜欢的菜能不能夹到,云氏问话也会帮她回应。
今天什么都没有。
崔妩有点堵心,这是一时的,还是永远都会这样了。
大门口一列车队和护卫已经在等待启程,众人正道别。
谢念拉着崔妩的手:“三嫂,你不是会在家里吗?”
崔妩一夜没合眼,勉强笑道:“一想到官人要去这么久,我始终放心不下,昨夜实在睡不着,同官人商量过,还是想陪着他一道,照顾他的吃穿。”
刚刚在饭桌上顾不到崔妩,到这会儿了,云氏才埋怨道:“怎么临走了才改主意,藻园半夜开始,闹了一夜的动静,这般临了才兴师动众一场,事情难免乱七八糟,而且更未知会我一声,府里的事还未安排上人呢。”
大儿息妇和离了,二息妇脾气不好又在养伤,府中上下一堆事只能交由闵氏来,可有崔妩在前,云氏对闵氏的能力很不放心,打算让谢念学着持家之事。
崔妩只能请罪:“是息妇任性,舅姑恕罪。”
“高氏爱钻牛角尖,有一句话却不错,你封了诰命之后确实散漫任性了许多,往后多注重举止,将来你夫君身上担子日重,你该让自己配得上他,出门在外你一举一动要让人看得出是谢家妇。”
“息妇谨记。”
说话间崔妩不时看向谢宥。
他站在与崔妩隔了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正低眉听着谢溥的交代,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看她。
崔妩转身上了马车,谢宥则是骑马,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出发了。
全兆和领了官家的吩咐,在城门口为谢宥践行。
车队停下,崔妩掀开车帘看出去,不但看到了宫里的人,还看到了一旁的赵琰和崔珌。
指甲抓紧了车帘。
崔妩这才想起来,崔珌如今是皇子的老师,说来,还是借着自己搭上了荣贵妃。
当初真是演了一出好戏,让她都感动了。
只怕给了崔珌这个机会,他早晚会变得更难以对付。
昨日之后,崔妩已经下定决心除掉崔珌,绝不念半点旧情,只可惜马上就要离京,要想对付他,也得回京再说了。
这一两年,崔珌若是有心,会将赵琰教成什么样呢?
崔妩可不想来日赵琰和荣贵妃变成刺向自己的刀。
等回过神,全兆和已经领着人回宫去了,谢宥则和崔珌往远处走去,看起来似有话要说。
崔妩扶着窗棂撑起身子,想要看他们二人往哪儿去。
二人走得不远,就在远离守城兵的城墙根儿下,在那儿说着话。
阿宥会不会质问他自己昨夜交代的事?崔珌会不会说出她的身世来?
不过现在担心这些也不济事了。
她不觉得崔珌会将她不是崔家女儿的事说出来,那样等于惹了荣贵妃,没有好处。
就算说了,崔妩还能借机再卖一次可怜。
反正官人从不是看重门第之人,若是崔珌那样的事他都能包容,为何不能包容自己那孤苦的出身呢?
正发呆,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崔妩收回视线,马车外的赵琰坐在马背上,挥动的马鞭都嵌了宝石。
“想你。”她顺口说道。
赵琰眼睛瞪大,缰绳换了几轮左右手,也没憋出一句话来的。
前阵子不还避他如蛇蝎吗,怎么现在又说起这个。
“想、想我做什么,舍不得离开京城啊?”
“舍不得啊,外头风餐露宿,一张好榻都没有,也没有琰哥儿这样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崔妩试探着喊了一声“琰哥儿”,偷看他反应。
崔珌如今是他的老师,崔妩担心他在赵琰面前说三道四的,自然得谄媚些,拉拉关系。
朋友……
赵琰低头咬了一下唇,又嘟囔:“哼哼,你是想念富贵,才不是舍不得本王。”
“六大王就是富贵,想富贵就是想六大王呀。”
“臭德行!”赵琰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你那好兄长如今腿好了,跟娘娘合起伙来压本王读书,本王打算偷偷溜出去,你不是舍不得本王吗,咱们一起去巡盐怎么样?”
“可别!”崔妩心说你想害死我,到嘴边却是:“臣妇还没见过如六大王这般聪慧的儿郎,读书这种小事还不是信手拈来,漆云寨那伙匪徒还没抓到,您偷偷跑出来,官家和娘娘会担心的。”
赵琰只是开玩笑而已,但听到崔妩的话,不免惆怅:“难道我这前的半辈子就要困在这京城里,到了年纪外放,又永世困在封地之中?”
“这也未必,等你到了亲政的年纪,也请一个巡察的差事,到时候那些贪官污吏岂能逃得了六大王的眼睛,靖朝将来的海晏河清就要仰仗您啦。”
赵琰被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狐疑道:“你今日这般恶心,是有事求本王?”
“只是被六大王的风采折服了,等臣妇去江南回来,一定给六大王带回礼。”
“给我带礼物?”十二岁的少年连说话都是习惯性仰着下巴的,他抱着手臂有些不屑,“本王也不是什么礼物都看得上眼的。”
“也是,可惜我家资微薄,再尽心挑选,看在六大王眼里也只是破烂,那还是不在六大王面前现眼了吧。”
“谁让你倾家荡产了……罢了,天底下有哪里的东西能比皇宫更好,无论你带什么回来,本王都给你面子,高兴一下。”
“那就多谢六大王赏脸啦!”崔妩笑得明媚灿烂。
看到那张肖似阿娘又年轻明媚的脸,赵琰什么脾气都提不起来,只是恨恨道:“你要快点回来啊,不然本王可记不得你有你这号人了。”
“那是自然,断不能让六大王忘了我。”
聊也聊够了,赵琰将一块玉佩丢进了马车,“这是娘娘让我给你的。”
荣贵妃不能出宫,只能让赵琰带给她。
“这是什么?”
崔妩拾了起来,玉佩成色极为普通,雕工更不是上好,她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玄妙来。
“一块玉佩呗。”
“这个有什么用,能调兵遣将吗,还是可以到钱庄里边随意取用银票?”她搓了又搓,怎么看都是块丢当铺不值二十两银子的货色。
赵琰翻了个白眼,这人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当然不能,就是一枚玉佩,反正是给你了,拿着吧。”
他也不知道管什么用。
不知道还跟她装模作样……
反正不占地方,崔妩收好玉佩,见赵琰还不走,正要开口,他踩着脚蹬站了起来,“谢三郎动手了!”
动手了?
崔妩赶紧也探出身子看过去,只见崔珌靠着城墙根,头侧向一边低着,显然是挨打之后没站稳的样子。
“谢三郎怎么会跟人动手呢,还是跟你阿兄,这一拳,不会把人打死了吧?”
赵琰伸长了脖子看,却不打算过去阻止,还问她:“诶,你官人打你阿兄,你怎么也不着急啊?”
“他活该挨打。”崔妩满不在乎。
“怎么说,难道你知道内情?快告诉本王,本王给他主持公道。”赵琰跃跃欲试。
“我跟你打个赌吧。”
“什么赌?”
“等我走了之后,崔珌一定会在你面前说我坏话。”
“为什么呀?”赵琰不解。
崔妩正想开口,看到谢宥已经往这边走,轻呼一句:“我官人过来了。”
说完把车帘一甩,不见了人。
“诶——”
话才说一半怎么可以走,赵琰想伸手,但背后高大的影子已经落在车帘上了。
他回头看到谢宥,唤道:“三郎君。”
骑着的白马都下意识退让了一步,明明谢宥不见一点发怒的迹象,偏偏让人格外忌惮,让赵琰都莫名心虚。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霁月光风的谢三郎发那么火?
“敢问六大王和内子在说什么?”谢宥问道。
赵琰到底才十二岁,面对毫不遮掩威势的谢司使,讷讷就应了:“娘娘让我将一块玉佩交给她。”
“原来如此,时辰不早,我们该赶路了,六大王留步。”
看着车队离开,赵琰的还没回过神来。
刚刚那个真是暴怒到与人动手的谢三郎吗?
他回头朝挨打的崔珌看去,崔珌挨了一拳也不见生气,视线跟着离去的车队上。
确切地说,在队中的马车之上。
第060章 阮娘
在送行的人中看到崔珌, 谢宥平复了一夜的心绪又起波澜。
他曾经视崔珌为知交好友,因为妻子的关系更待这位大舅哥敬重有加,听闻崔妩提起崔珌对她的心思, 谢宥最先的反应是不信,但她有勇气,就一定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至少这件事上,他该信她。
人总盼着周遭太平无事,谢宥未必不想当作不知, 但他已为人夫,任何时候他都是崔妩的庇佑, 此事再棘手, 也必须有个清楚的交代。
“舒原有话要说?”
崔珌倒是从容,抬手请他到一边说话。
二人远离人群,到了城墙边上。
谢宥还在斟酌着词句。
他仍旧不愿轻易相信,眼前的崔珌对自己的亲妹妹怀着扭曲龌龊的心思。
那年与他们兄妹相遇,时至今日,谢宥从未发现崔珌有何
他是状元出身, 受圣人教化,是最不该离经叛道之人。
可若是真的,眼前的人就是阿妩难以言说的心病,但也是她的阿兄, 徐度香之流可以处置掉, 这等血脉相连之人该怎么办?
谢宥拿不准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才能不牵涉到妻子, 于是鲜见得踟蹰起来。
现在最该做的, 是把事情弄清楚。
谢宥只问:“阿妩是你妹妹,为何要害她?”
崔珌心底有一瞬讶异:“她跟你说是我做的?”
他没想到崔妩都走到“检举”自己这一步, 还不肯交代身世,她就这么信得过谢宥对她的感情吗?
不过这样也好,崔珌不会承认自己不是崔妩的亲哥哥,那样谢宥才会真无所顾忌地对付他,来日方长,既然谢宥这样都不愿跟崔妩和离,崔珌暂且将此事放一放,在朝堂站稳脚跟再说。
“你调开了元瀚,让他进了阿妩的院子,还骗他我已同意和离,离开了京城。”
谢宥不是傻子,不会对崔妩的话偏听偏信。
崔珌却说:“我那妹妹撒谎成性,只盼你没有被她哄骗了去。”
“徐度香是你带去水月庵,又带回崔家,这一切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水月庵的事一点也不难查,只需问过当日在庵中的下人便知,事情确实如她说的一样。
崔珌一派温文尔雅,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从容说道:“就算是我设计的,他们之间有情,曾多次相会也是真的,我可是亲眼见过,水月庵上徐度香抱着我妹妹……”
脸几乎是被砸碎一般,乱红在眼前炸开,能将人神魂震碎。
崔珌后退了好几步,靠着城墙才没有摔在地上。
始作俑者收回了拳,眼神不见一丝波动:“她再撒谎成性,也比你这肮脏龌龊之人要好。”
崔珌的反应已经回答了一切,谢宥的拳头也不必再犹豫。
若不是为了妻子的名声,此事不可张扬,他绝对不止现在这一拳。
一想到崔珌的心思,莫说崔妩,他也止不住地恶心,难想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崔珌清俊的面容被砸碎了一般,肉眼可见地青肿起来,被砸到的眼睛突突地跳,迅速充血红肿,伤势可怖。
若不是谢宥收了力,他颅骨都有被砸碎的可能。
受了这么重的伤,崔珌倒还有心思笑:“你果然还是被她哄住了。”
有些心思愈发狰狞,想藏是藏不住的,何况在聪明人面前。
见谢宥始终不说话,他幽幽说道:“怪不得昨日她会跟我打赌,原来早就吃了定你,也是,阿妩从小就会装可怜,我是深陷其中的一个,没想到你也是。”
谢宥倒不怀疑这人和自己的妻子是亲兄妹,口齿是如出一辙的伶俐。
“是,我确实故意让徐度香站在窗外说那些话,毕竟原本这种事发生在任何男人头上,都不可能容忍,何况是你这样的人。没想到你还要带她离开,谢宥,你还是你吗?”
“这话该我来问,你没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无地自容吗?”
弄清楚崔珌确实对崔珌感情不正常,谢宥已经不想再听他挑拨,他重新骑上马,居高临下俯视着崔珌,语气里充满专横独断:“今日离京无暇,你和她出自同一父母,我留你一命,往后你和她不会再见。”
那是高位对地位的盛气凌人,也是丈夫对妻子绝对的掌控。
崔珌终于失去冷静:“不会相见……谢宥,你要把她关起来,不见父母吗?我是她哥哥,一辈子都是,你切不断我和她的联系!”
“早晚她都会回到我身边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那你就试试,到那日,我亲自把你的腿再敲断。”谢宥语气森森。
留下这句话,他驱马朝车队走去。
不多时,车队缓缓出了城门。
崔珌知道她在哪辆马车里,他长望着,轻声承认:“是,我就是觊觎她,但我也是她阿兄,你能将我怎么样?”
他偏要一辈子顶着兄长的名头。
若连这个都没了,那崔珌和崔妩,还能有什么牵扯。
—
崔妩听到马车外谢宥和赵琰的一问一答,握紧了掌心的玉佩。
两个人三两句话便分开了,崔妩本以为谢宥会上马车,但他仍旧骑着马,车队缓缓出了城门,他在前头和从官说话,打崔珌那一拳并未引起什么骚动。
一连走了三日,崔妩始终未能跟谢宥说上话,连吃饭都没有在一块儿,更不可能得知他和崔珌到底说了什么。
车队行路临近傍晚,在一处名为“梁梠”的驿馆歇脚。
离京越远,驿馆也越简陋,京城的班荆驿有五百二十间房,是最大的驿馆,这梁梠驿有三十间屋子,也不算小。
车队占满了驿馆前围出的空地,马车停稳之后,崔妩扶着妙青下来,在经过谢宥时,她轻咳了几声,帕子遮在唇边偷瞧的他一眼。
夏秋之交,冷一阵热一阵,衣物但凡添减得不好,人就要着凉。
怎奈郎心如铁,谢宥眉头都没高一点,和随从的官员说着什么,径直就打面前就走了,好像没听到一样。
崔妩被安置在了驿馆的二楼,连饭都是端到屋里,谢宥一连几日都和从官在大堂中用饭。
妙青推开门“通风报信”:“娘子,外头来了一位女公子,是来找郎君的。”
崔妩走出房门,扶着栏杆往下看去,谢宥和几个随行官吏在用饭,一个人朝谢宥跪下,即使一身男装,瞧身段也能看出是位娘子。
阮娘说话声都似在唱一曲江南小调,自陈自己打听到谢司使加封了茶盐提举,要去往登州,才不眠不休跋涉了好几日跟上来的。
“奴家故里正是登州,当年被盐官送给了巡盐官,来到了京城,几经周折沦落到花荫静巷里,如今还有几个姐妹在盐官家中为侍妾,求提举相公带奴家一道回去。”
她暗示得已经很明显,自己能帮他查登州盐务。
谢宥却问:“你是怎么离开花荫静巷的?”
阮娘老实交代:“是有人为奴家赎身,至于是谁,奴家只能悄悄告诉提举相公一个人。”
不用问已经知道了。
太子这是改了策略,不再让谢宥保人,还帮着他查起了贪。
倒是一条妙计,登州贪官定然不会少,而且诸多势力交杂,太子才会愿意帮他挖出其他人。
谢宥还要下江南,停留时间有限,查了别人,就没空查他的人了,顺道空出的官职也能让太子的人填上去。
一出阳谋恰好和谢宥达成了共赢。
没有人会不答应。
可惜他遇上的是谢宥。
“你回登州要做什么?”
“奴家原也是小富之家教养出来的,无奈沦落风尘,盖因当年家人被诬陷买卖私盐,全家获罪,才成了如今模样,奴家素仰提举相公为官清正,这才追随过来,求相公为奴这一家沉冤昭雪。”
说起旧事,那张训练得常年带着风情笑意的脸露出落寞,说完之后,她深深伏在地上,“还有那些在各家当侍妾的姐妹,她们周旋在盐官之间,能为提举相公提供线索。”
谢宥心中有了计较:“你将当年旧案交代一遍,我让人护送你到登州早做准备。”
他在登州时日有限,那些官吏更是早有准备,各自收拾打扫过,想查什么都不好下手,所以谢宥早让肃雨先行调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阮娘再去击鼓鸣冤,这一招声东击西想来奏效。
阮娘跪直了身子,不明白:
“提举相公为何不让奴家随行,可是觉得奴家是花荫巷出身,脏污了您的车驾?”
“提早去登州,他们还没有准备,正是和你旧日姐妹联络的好时候。”
“可奴家担心若提早去了,那贪官必然警觉,还是跟在大官人身边更加安全……提举相公可是觉得奴家一个女子随行,多有不便?奴家可以扮成男子,绝不会给您招惹麻烦的。”
谢宥还未开口,有人替他答了:“官人当然不是嫌弃你,是我不喜欢你。”
崔妩说话间,已经坐到了桌边。
谢宥挥手让那些从官退了出去。
听她的称呼,便知这位就是谢三郎的娘子了,可阮娘记得谢三郎出门巡盐未带娘子啊?
也因崔妩是出发前一夜才决定同往,时间紧迫,阮娘并未来得及收到太子的消息。
阮娘很快镇定了下来,不解道:“这位娘子为何不喜奴家?”
“你不在季梁城就开口,处心积虑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追上来,就是要官人没法丢下你,这车队里都是男子,只有我这一辆马车是女子所乘,你定是得跟我挤着,可瞧着你,我是日日休息不好的。”
“奴家不坐马车也可以,奴家会骑马,”阮娘小心说道,“而且这是正事,娘子不该一意襄助大官人才是吗,奴家还未听说过哪个官宦大娘子,耽搁正事。”
这是敲打她顺道给谢宥上眼药呢。
崔妩莞尔:“凭你两片嘴皮一碰就是正事……咳咳咳!”
她被风吹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儿正当风口,听她又咳了几声,谢宥道:“扶娘子回去休息。”
“我不打紧。”
谢宥不是问她意思,侍女围上来,躬身请娘子回房。
崔妩看着谢宥,他只看了她一眼,平淡得不带任何情绪。
她站起身来,重新回了楼上房中,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响动连楼下也听到,谢宥这才有些不解,而后恍然。
阮娘瞧着被“请离”的崔妩,勾起了唇角。
看来这对夫妻相处不佳呀。
果然,男人啊,当初还说发妻之于他就是最好的,这才多久就厌烦了。
靖朝的驿馆只招待官吏和外使,是以多设有书房,供官吏处置的文书公务。
有些事谢宥不便在堂中细问,身后跟着阮娘。
正好遇着将崔妩的晚饭端了下去的侍女。
谢宥扫了一眼,像没动过一样。
他让厨房做了治风寒的桂枝汤也是满的,愣是没有喝一口。
“桂枝汤……全端回去,让她喝完,不然不准睡下。”谢宥丢下一句,推门进了书房。
侍女忙应是。
—
当着外人被落了面子,回屋的崔妩气得把床帐都扯了下来。
坐着平复怒气,侍女将刚撤下去的饭又端了回来,“郎君吩咐……娘子都要吃完,这桂枝汤更不能剩。”
吃完,当她是猪啊!崔妩气得首当其冲把汤倒了,还是不痛快,饭菜也不放过。
做完这些,她拍着手道:“告诉他,我吃完了!”
侍女缩着脖子溜了出去。
崔妩又等了一会儿,问道:“他们说得如何了?”
妙青出去再探一遍,说道:“郎君和那女子都不见了,就见元瀚守着一扇房门。”
孤男寡女进屋去了……
崔妩沉默片刻,心跟在火上滋滋煎烤一般。
她在屋中到处翻找起来,终于找到一把刀,塞到怀里盖上被子:“你去同谢宥说,我病了。”
妙青领着“圣旨”就去了。
到了门前,她问:“郎君可在里边?”
元瀚把门挡得更严实:“郎君有事要忙,你莫进去打扰。”
妙青瞪着他:“让开!娘子病了!请郎君过去。”
“没有郎君吩咐,谁都不能打扰。”
“那个女人是不是在里面?”妙青抱着手臂质问。
元瀚拿下巴看人:“与你无关。”
“我告诉你,要是里边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家娘子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哼!郎君做什么还要知会她?谁要她放过!”
说到崔家那日的事元瀚就生气,他们郎君从小到大都是卓荦超伦的人物,说是供在神台上都不过分,竟然被自己娶的娘子瞒骗,让一个画画的给了那么大的屈辱,岂有此理!
他只恨郎君心善,到现在都没有休了崔妩!
现在又哪轮得到她们来管郎君的事。
“你这什么眼神?敢对娘子不满!”
妙青霸道得很,不许任何人对崔妩不敬,郎君都没怎么样,元瀚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看不惯,怎样?”
“元瀚,安静些——”屋里传出谢宥的吩咐。
“是。”
元瀚扬起眉毛无声冲妙青比了个口型:“滚——”
妙青狠狠跺了他一脚,刚刚趾高气扬的人立刻跟煮熟的虾似的,疼得躬身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