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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2章 荒唐


    谢宥只一臂抱她, 却越抱越紧。


    崔妩感觉到了一丝窒息,急跳的心脏带着鲜血涌动,脑子里的热度不断升腾。


    衾被翻腾, 他一声声“阿妩”喊着,让思绪脱缰的崔妩心口渐热,不等他求要,已经把什么都给出去了。


    炙杵同润热软沼相抵,急撞而去, 凶得浆琼点点飞溅。


    到这么不管不顾的程度,才领略到一丝妙处来。


    崔妩嗯呀个不住, 惹得谢宥分神, “官人……夫君,阿宥……求、求……”


    求什么?


    喊成这样,成心是要人溺爱她的,谢宥哪里还舍得留力气,还将她汗津津的脸定住,恨得咬了她下巴一口。


    “喊得很好, 以后就这么唤我,嗯!”


    呼吸又被夺走,崔妩只张着口,已被他横扫席卷过一次又一次, 她眼帘低垂, 仰颈承受。


    掌心的伤口刺痛,被他撞得壑间也疼, 但渐渐一处疼得麻了, 从这麻木里萌发一阵阵月汐,汐涨汐落。


    她小心忍着呼吸, 像按住装满水,但裂口的缸,还被他摇来动去,就怕奔溃在一息之间。


    崔妩不想再抱他了,抖簌得想把自己蜷起,结果成了无意的送合,与那悍莽莽的相对撞近,宛如衔吻在一起。


    他看得眼中生火,磨头噜噜吐露,再被沥沥打成了浆酪,成丝缕。


    “阿妩,阿妩……”谢宥呼吸更深促。


    崔妩没有回应,逐渐迷茫的视线之中,谢宥体魄修健漂亮,她怔怔望着,脑子里逐渐清晰的,是他深栽的炙杵。


    过分清楚的模样,那热杵上盘踞的青筋突兀,来去之间刮过,引得阵阵泛酸。


    “阿宥……”她抱住他的脖子。


    “别着急。”


    谢宥腰腹清晰,有力地复捣不休,起初沉缓,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他的脑子被搁进蒸笼里,恨不得跟她化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直到山崩海溃时,灯花也炸了一下。


    崔妩骤然被死死抱紧,被谢宥的呼吸烫着颈窝,岩浆将她淹没,蒸煮掉理智,夜风穿帘过帐,吹在肌肤上,又如置身冰凉的海水之下。


    “呃——嗯!”


    月汐退去,崔妩闭紧了眼,低头在他怀中。


    待得收歇,崔妩像滚水里煮过的面人一样,没骨头地窝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熟软的唇轻呵出气儿,谢宥眉梢还挂着汗。


    见到处是斑斑的血痕,才反应过来他们做的事有多荒唐。


    夫妻俩对视一阵儿,齐齐闷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带得烛火又晃动了一下。


    崔妩笑累了,把脸埋住:“天亮时枫红她们进来,一定会吓坏的。”


    谢宥唇瓣贴着她的发丝,眼眸温柔如水:“咱们的事不须同别人解释太多,且起来,我给你手上药。”


    崔妩哪起得来,只能躺着将手递给他。


    谢宥将药膏细细铺在她手上,轻轻吹气。


    想起来都觉得荒唐,夫妻俩半夜没事把手割了,歃血为誓,说出去谁会信。


    崔妩躲着脸,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见他餍足时眉眼平和,跟瓷人一样光彩玉润。


    她突然反应过来,谢宥也许很喜欢这种事。


    平素凛若冰霜,唬得府里大小丫头都不敢近前,现在跟只偷腥的猫儿吃饱了一样,让人想挠他的下巴。


    崔妩突然生出点满足和得意来,连不适都淡了许多。


    “对了,同你说个好消息。”他道。


    “嗯?”


    崔妩毛茸茸的头发被他拨开,眼睛乌亮明润。


    “灵则来信,说遇见了一位神医,腿上伤已快好了,他去见了官家,官家很高兴,想等他好了,就去万年县做县令。”


    万年县紧挨着季梁城,仍旧算天子脚下,这是厚恩了。


    若能做出政绩,往后仕途不必发愁。


    崔珌总算想清楚了自己该做的事,崔妩也松了一口气。


    “阿兄早前也同我说了,他能重新站起来,是天大的好事。”


    谢宥上好药,将被子换下,又重新睡下。


    胡乱闹了一场,平日相处的客气消失,崔妩亲昵地蹭蹭他。


    “妾刚刚……不该冲动。”


    她今夜露了本性,贤惠的娘子,不该要求夫君只能有她一人,也不会突然给自己手掌划一刀。


    也可能是,她不想在谢宥面前伪装了。


    谢宥未放在心上,他被枕着手臂,还能支起和她的拉在一起,轻轻摇晃。


    “你的性子我早就知道,这样也好,凡事与我不必藏着掖着,只是在外边,还是得稳重行事。”


    “这些我当然知道,这一年不都这样……”她喃喃道。


    “阿妩辛苦了。”他亲亲她的额头。


    “你也辛苦了。”


    夫妻俩又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才抱在一块儿,相继睡了过去。


    —


    有人能枕上鸳鸯共枕眠,有人却只能凄凉还自遣。


    倒霉了一路的徐度香,被赶上了离开季梁城的货船。


    入夏的季梁城一如既往地热闹,行人衣衫渐薄,脚夫光着膀子在运河上忙碌。


    蕈子一双眼睛深凹,嘴巴分外刻薄:“这次就放过你,再在季梁城见到你,见一次打你一次,废了手卖到南风馆去!”


    对着这地头蛇,徐度香敢怒不敢言,转身进了船舱。


    沉重的铁锚被起到船上,徐度香抱着新得的画箱,暗中观察岸边还在守着的地痞。


    一切还要从他离开季梁府衙门说起。


    见过谢宥之后,他躲到巷子里,反倒被这个叫“蕈子”的地头蛇抓


    住了。


    蕈子是定力院那边管赌场的,人脉畅达,那个假冒他老乡的骗子以为徐度香要报官,就是找了这蕈子教训他。


    一群人把徐度香围在巷子里,正准备打他一顿,再卖出去,徐度香虽有些拳脚,但难敌四手,眼看要落败,没想惊动了隔墙的住户。


    一位穿着直缀锦衣的相公露面,围着他的人立刻散开了,从蕈子等人恭敬地称呼为“相公”来看,想是个做官的。


    徐度香当机立断,向这位相公求助,说清了来龙去脉。


    那位相公也是古道热肠,当即仗义出手,骗子不但赔了他银子,蕈子也放过了他。


    徐度香用得来的银子,终于又能把画箱置备起来,可没过几天走后,蕈子又抓住了他,要把徐度香赶出京城去,永远不准他在季梁城出现。


    这次没有义从天降,徐度香没奈何,被提着去了码头。


    但他也有自己的犟脾气,这些年走南闯北,胆色还是有的,别人要赶他,他撑着一口气,偏要留下,非得在季梁城出人头地不可。


    况且现在又有了画箱,徐度香进画院之心不减,理想和心上人都在这,他不想离开京城。


    这里还有他惦念的人,就算没有缘分,能在一座城里守着她也是好的。


    看着船离了岸,蕈子拍拍手,终于算是演完了这出戏,他还要去和二娘子禀告。


    过了观音院桥,他说道:“你们回去把场子看好了,我先去回话。”


    那群喽啰也不知道老大的上头是谁,更不敢问,勾肩搭背地走了。


    徐度香看到岸边的人已经离开,想跳进水里游回岸边,又怕闹出来的动静把人引回来,一时逡巡。


    犹豫间,一条游船徐行经过,船距不过一臂。


    二层坐着个气质出尘、温润俊秀的白衣秀士,徐度香定睛一看,高扬起手招呼道:“崔兄!崔兄!”


    听得长唤,崔珌看了过来,收起手中折扇作揖:“徐贤弟!”


    在杭州时,徐度香仰慕他的才华,崔珌敬慕徐度香的画技,二人也算知交好友,崔珌忽逢故人,又快治好了腿伤,心甚快慰,让亲随福望将徐度香请到自己的船上来。


    徐度香登船,远远就见崔珌坐着轮椅,快步走了过来:“崔兄,你这腿……是怎么了?”


    崔珌摆手:“无事,已经快好了,倒是徐兄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游历至此。”


    “来了季梁也不同我说一声,差点就同你错过了。”


    徐度香叹了一口气:“当年杭州匪患,你我失散,崔家不知搬到了何处,崔兄也未给小弟留个音信……”


    当年崔家离开杭州匆忙,徐度香又凑巧在外地,二人便断了音信,徐度香记挂崔妩,这才踏上游历四方,寻找崔家的路上。


    崔珌赔礼:“怪愚兄走得匆忙,来不及知会你,贤弟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唉,真是一言难尽……”徐度香将季梁之行所遇一一道来,当真是命途多舛。


    他的画箱倒是重新置办了,只是这些年画的画全都没了,最重要的是妩儿的画像也没能救回来,现今他连个唯一的念想都没有了。


    “我本不想离开,无奈惹了人祸,被人赶出来了。”


    “没想到季梁城地痞猖獗到如此地步,贤弟若是不嫌弃,可以到我家中落脚。”


    “罢了,我怎么将麻烦带给崔兄,只是这阵子不见妩儿……不,不是,我是说崔二娘子,不知道她怎样了,进来可好?”


    徐度香一时恍神,赶紧改口。


    “你唤她什么?”


    涉及崔妩的事,崔珌是何其敏锐。


    他眼神锐利如刀,温润公子的表象褪去,是一等一的不好惹。


    “没什么,只是那时她年岁小,我跟着崔世伯喊习惯了,如今已知她嫁人,一时不及改口,崔兄勿怪。”


    徐度香心虚,不敢直视崔珌,他在崔家人眼皮子底下和妩儿往来的,当年不敢提,现在更不能提。


    崔珌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一眼看出这徐度香在说谎。


    两个人的关系定然不简单!


    可阿妩怎么能这样对他。


    崔珌握在椅臂上的手绷起了青筋,他在回想,当年徐度香和崔妩到底有没有背着他私下往来,妩儿到底是何时勾搭上徐度香的?


    处处都是疑点,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里都不对!


    对面的人已经许久不说话,徐度香不尴不尬咳了一声,只能喝着茶,望向运河上的片片白帆。


    故友重逢的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


    “你和妩儿……从前交好?”崔珌终于开口。


    “只是、就是说几句话。”


    崔珌沉沉看了徐度香一眼。


    旧事早已无法查证,但眼下,崔珌未尝不能再试探出来。


    他叹了口气:“若是杭州未生匪患,愚兄本想做主将妩儿许配与你,毕竟高门大户里的日子总是不易过,不如嫁予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小两口平淡度日,与家人见面也容易,想来她一定是开心的。”


    听到这样的话,徐度香哪里坐得住,手紧握成拳,眼底全身憾恨:“只恨我当年远游,才未能在二娘子身边保护,致与她离散,这是某此生憾事,今日又听崔兄此言,更是夜不能寐,余生抱憾,为何……为何当年……”


    徐度香将他当知交好友,说出了心中郁郁难平之事,更潸然泪下。


    可崔珌只是试探出自己想要的。


    果然……


    原来谢宥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干了,那除了谢宥、徐度香之外呢?崔妩这些年为了活下来,为了过得好,到底勾引过多少人!


    哪怕是自己,也受她蛊惑,几次挣扎游移。


    或许她本性就是这样,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命,不知廉耻,只要能往上爬,她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男人都能攀附。


    到底是他疏忽了,让她继承了亲妹妹的身份,进入崔家,又让她当上了谢三夫人。


    这样的女人,实在不该再放她出去勾三搭四,招摇撞骗。


    崔妩该身败名裂,被谢家弃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她水性杨花,阿妩无处可去,没有依靠,只能由自己这个哥哥将她接回崔家。


    他会给她备一间小小佛堂里,就关在里边,让她每日诵经理佛,诚心忏悔自己的罪过,哪儿也不许再去,谁也不准再见!


    崔珌戾气暗自疯涨,几乎有要付诸行动的冲动。


    不过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阿妩看上,就凭他这样女人一样的面皮,还是油嘴滑舌?


    此人分明怯懦无能,软弱不堪!


    “既然有缘无分,贤弟还是要学着开解自己,早日放下才好。”


    “是……”徐度香再难过,也只能接受。


    “不过阿妩嫁人也是好事,她稳重了不少。”崔珌牵唇一笑,面容恢复了和煦,“对了,我正好要去一趟翠萍山崇德寺,徐兄可愿同游?”


    “崇德寺?”


    “正是,那处环境清幽,正好养伤,徐兄既然仍想留在季梁,不如在翠萍山小住,等城里风头过了,再回去不迟,而且画院画谕正常带学子到翠萍山去,或许会有门路。”


    最重要的是,崇德寺和水月庵所隔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当年两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暗通款曲,这次会不会也忍耐不住呢?


    听到能得进画院的门路,徐度香怎会不心动。


    他欣然答应:“我旧作尽毁,正好也想画些季梁城郊的好山好水,好的投于画谕正门下。”


    崔珌真想看看,崔妩若是再见到徐度香,会是什么表情。


    若是谢宥也知道了二人曾经的关系,他又是什么表情呢?


    _


    去往翠萍山水月庵的葱茏小道上,一辆简朴马车行走得不紧不慢。


    崔雁听闻谢家大夫人去了水月庵,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献殷勤的机会,借口为崔信娘祈福,也跑到了翠萍山来。


    刘选还特意请了一日假,护送女儿上山。


    “我


    知道你们娘俩在图谋些什么,”刘选眉头不展,“女儿,你当真想要谢三郎的正妻之位?”


    心思突然被爹爹戳破,崔雁很慌张,不大敢吱声。


    刘选加重语气:“你只须回答我,是,或不是?”


    崔雁偷看了爹爹一眼,他好像不是生气。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是,女儿想嫁给谢三郎,从前正妻之位没来得及抓住,继室难道还没有机会吗?


    爹爹,若是不能嫁得比二房好,那女儿这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了。”


    “继室,你们是打算杀了二娘子?”刘选后槽牙已经咬紧。


    崔雁缩了缩脖子:“不不不,杀人,我……我当然不想,只是崔妩若自己身体不好,生不下孩子”


    “她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会身体不好?你告诉爹爹,你阿娘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崔雁手攥住膝上衣裙,抿紧了唇。


    阿娘嘱咐过,这件事谁也不能说的,但爹爹又不是外人,他都要帮她们了,一家人还需藏什么秘密吗?


    当即将崔信娘在崔妩嫁妆里做的手脚说了,说完就听到刘选冷笑了一声。


    崔雁惶惑不安:“爹爹,怎么了?”


    “这样下药,不过是让二娘子不能生孩子,谢家可是有家规的,四十岁之后方可纳妾,谢家三郎最守规矩,你等不起,也赌不起。”


    这毕竟是他亲生的女儿,刘选苦口婆心。


    可惜崔雁早被宠坏了,眼红嫉妒崔妩一个二房,一飞冲天嫁给她仰慕的梦里人,这口气她一辈子咽不下去。


    她扭身不理刘选:“若爹爹是劝我的,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刘选闭了闭眼,崔雁性子和她娘如出一辙,二娘子已经被她们害了,


    “爹不是在劝你,只是在同你分析利弊,下药让二娘子不孕,太慢了。”


    “难道爹爹有办法让女儿立刻嫁出去?”


    是什么办法,崔雁当然知道,她的心跳加快。


    刘选说出了她想听的那句话:“让二娘子死不就好了。”


    “这……杀人,终究不好吧?”嘴上说“不好”,她身子前倾,已是很感兴趣。


    刘选毅然道:“你放心吧,这件事爹爹会给你办好。”


    “爹爹……”他也为自己筹谋,崔雁高兴不已,这样她的胜算又多了几分,“那爹爹打算怎么办?”


    “这翠萍山,山高林茂,人迹又少,一个弱女子出些意外总是难免的,到时候,你身为姐姐,就替了二娘子照顾之责,谢三郎要再娶,肯定要听自己母亲的意思。”


    崔雁激动得手指都在抖,“女儿一定会照顾好谢家大夫人的,那咱们要怎么做?”


    连自己生病的娘亲都丢在家里,上赶着来照顾妹妹的舅姑,竟还不觉得荒唐。


    刘选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不着急,到了水月庵,我先去踩踩点,再做打算。”


    “好,女儿都听爹爹的。”


    —


    料理了春柔的事,崔妩就跟着云氏上了水月庵,而季梁府衙那边,又要开堂审案了。


    衙门比起先前更加热闹,不过百姓们的注意大多已不在王谢两家的案子上,只等着瞧瞧侠盗的庐山真面目,看他会不会又一次绝地翻身。


    “要是这次也能化险为夷,我就信他!”


    “肯定可以,你忘了,极北之境多惊险的情况,侠盗还不是化解掉,救出那位娘子,这次也不会有问题的。”


    “来了来了!”


    “哪个?”


    “肯定是戴木枷那个!”


    “生得怎么一个模样?”


    有眼神好的说道:“剑眉星目,身躯凛凛,似有万夫莫当之勇,俨然一位少年将军啊!”


    李沣这次头发倒不蓬乱,反而梳理过,胡子也刮了,露出英俊硬挺的眉眼,虽木枷加身,身形苍劲如松,打眼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赵琨都要相信这李沣就是侠盗李三丰了。


    外头百姓见这汉子气宇轩昂,果然有大侠风范,满足了心中幻想,更是群情激动。


    这次上公堂的,除了李沣和王娴清,上次的人都没有出现,赵琰不来看热闹,崔妩、谢宏也缺了席。


    赵琨环视了一眼,来的是谢家行二的谢宸,另一个就是王家的管事,姓莫。


    赵琨问起谢宏的下落,谢宸道只说谢宏病了,连起身都不能,更吹不得一点风,才托了他来。


    替大哥上公堂,谢宸是满腹牢骚的,但又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


    他领了宫观承务郎的闲职,平日的正经事是帮着谢家打理各处庄子和铺子,其人巧舌如簧,精于算计,比谢宏机灵许多。


    惊堂木压下外头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李沣似是根本不在意谢王两家的案子,拱手道:“草民仍要提请重审当年叶家旧案!”


    他这句话抑扬顿挫,外头围观的百姓都听到了,马上又激动了起来。


    “侠盗李三丰又来为民请命了!”


    “咱们得给李大侠声援,伸张正义!”


    “就是!到时候进了戏文里,咱们季梁百姓胸怀大义明事理的美名也能传颂出去!”


    “让他说!让他说!”


    “就是!让他说!”


    赵琨道:“罢,你且说来,为何要查叶家旧案?”


    “草民要告叶广之子叶景虞抢夺军功,又假传圣旨,致使下属被牵连,草民因此父母双亡!”


    在李沣的自述之中,他是叶广家中的管事之子,自小跟随少将军叶景虞在军中习武,叶家假传圣旨之后,叶家满门抄斩,连同下人都没能幸免。


    当时叶景虞在定州军营之中,未能及时收到家中消息,被就地擒住斩首,李沣被驱逐出了军中。


    “原来叶家并无冤屈,而是叶家的下人有冤屈!”


    “呸!叶家真是坏透了,”


    李沣听着背后唾骂着叶广和叶景虞的名字,手紧紧攥成拳,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抖着。


    赵琨早知道李沣会这么说。


    此案一出,赵琨就禀告了皇帝,只等李沣说出来,直接挪交大理寺去,谁知李沣说的这个案子事关叶家,却根本不是要为叶家翻案。


    他能有机会在公堂上将冤屈说出来,当然是赵琨私下先审过了一遍。


    本以为这个平头百姓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罢。


    怪不得李沣想去找谢溥主持公道,哪个文官听到叶家的事,都避之不及,谢溥刚正不阿,又位高权重,不与叶家交好,确实敢听完他所求之事。


    这样的案子,反而是官家乐见其成的。


    把叶家的罪过再坐实一点,官家当年因怯懦优柔做下的丑事,就永远不会被人翻出来。


    谁会想到,叶景虞这个叶广的亲生子,会死里逃生,又把自家往更深的坑里推呢。


    赵琨道:“此案与王谢两家的案子并无关联,本府会另择日子审理,今日只说王谢两家这一案。”


    李沣依言让到一边,好似王谢两家的案子与他无干,他不是案中“奸夫”一样。


    “李大侠这一看就不是奸夫嘛!”


    “就是啊,李大侠这显然是被牵连的,他一心为自家申冤,没想到又被卷进了这桩乱事里来。”


    “我看那个谢家大官人,疯疯癫癫的,连亲生孩子都想拉上来,反倒是王家娘子,一心护着孩子,还说他府里有多少小妾,这娘子是不是偷情还两说呢。”


    案子回到了王娴清和谢宏两人身上。


    莫管事趁热打铁,说道:“小人听闻谢家大公子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一直在用了一种药粉,整日精神恍惚,连人都认不清楚,俨然成了一个疯子,才不敢出来见人的,那是否,当日这李沣和大娘子根本没有抱在一起,而是谢大公子的发病,产生了幻觉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谢宸咬牙说道:“三大王明鉴,微臣大哥确实病重,但绝不是疯病,他骑马受伤未愈,那些药粉只是镇痛罢了,何况,无凭无据就臆断我大哥产生的幻觉,定是王家早有预谋,设计暗害我大哥。”


    “哦,那谢宏的小妾分明说,谢宏没有坠马之前,就已经用那


    种药粉了,而且此药在烟花之地十分风靡,男子服食之后,不但飘飘欲仙,还能看到平日不能见到的绮丽奇景……”


    赵琨即刻传了人证。


    不管是谢宏的小妾,还是见到他服药的雅妓,都说谢宏手中的药并不是镇痛的药,他已经用了好长一段时日了。


    这小妾想来就是王靖北早安排好的。


    谢宸仍旧负隅顽抗:“我大哥用的药只是寻常金樱子、雷公藤、马钱子等药物研磨成的粉,这些人是被收买了,陷害谢家!请三大王明鉴,这个女人服侍我大哥,本该向着谢家,偏偏为王家说话,可见她有私心。”


    那小妾道:“奴婢只是怜惜主母平白被冤枉罢了。”


    莫管事道:“要知谢宏所用的是不是镇痛药粉也好办,那药用久了再离不开,若断一日,形容癫狂,只需将谢大公子拿来,关上几日,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用过此药了。”


    王家的人格外强硬,非逼着谢家将谢宏抬到公堂之上来。


    谢家也不是好惹的,不但将王家上门的人挡住了,只道谢宏被气得已是急症,太医院的医官已经来诊过,说谢宏命在旦夕。


    若是大公子让王家磋磨死了,这笔账谢家无论如何都要算。


    莫管事阴阳怪气道:“谢大公子之前刚出了衙门就能去喝花酒,这才几天就命在旦夕了,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么多人围攻谢宸一个,他实在是双拳难敌四手。


    幸而,谢宸出门前,谢宥曾教导过他,在绝路时要如何应对。


    他当即不甘示弱道:“王家和叶家当年曾定过亲,人选就是王娴清和叶景虞,李沣这个人是叶景虞亲随,偏偏死里逃生活了下来,进了谢家,


    又哪儿都没去,偏偏就摸到了王氏的屋子里,让我大哥看见了他们抱在一起之后,诬蔑我大哥生了幻觉,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吗?


    三大王,此人身份疑点颇大!微臣怀疑他根本不是李沣!”


    赵琨举惊堂木的手一顿。


    叶景虞和王娴清有婚约之事已经过去太久,寻常人都难记起来,谢家提了出来,确实关键。


    对啊,若这李沣……其实就是叶景虞呢,他会不会揣着别的心思?


    但……可能吗?


    叶景虞不为叶家沉冤昭雪,反而帮着落井下石?


    可不管怎样,有人提了,李沣的身份一定要先彻查清楚,不然两个案子都是无法成立。


    见主审动容,谢宸的心才算放下来些,三弟教得果然没错,不然今天在王家“围剿”之下就要败下阵来了。


    “李沣,你当真是叶家管事之子?”


    李沣拱手道:“草民的身份经得起查,草民只是恳求三大王,弄清草民身份之后,能查清旧案,还李家应有的……哀荣。”


    “好,今天暂且到这儿,等查清你的身份,再审不迟!”


    总之,这次公审又是不逊于第一次的跌宕起伏,扑朔迷离。


    但同样没有审出个结果来。


    也是赵琨故意不给出结果,不是他不敢得罪两家,而是官家刻意要放着此事。


    看清局势的人都知道,下一次就是终审。


    至于终审的日子,端看朝堂上王谢两家谁能赢了。


    —


    水月庵里,崔妩正听着蕈子绘声绘色讲公堂上的事。


    山中瓜果甜凉,也最多蚊虫,屋里熏了薄荷香,她一下一下摇着扇子,有些百无聊赖地听着,道:“李沣也不傻,怪不得还有命活着。”


    谁都知道,要是他真为叶家请冤,没等把话说出来就横死在狱中了。


    毕竟,叶家是皇帝不可触的逆鳞。


    听说当年,官家的舅舅,三镇节度使李仲山曾有起兵谋反之意,在中秋家宴时,官家收到密报,李仲山无故返京,他手下的卫队也有了动静。


    官家当机立断,调集亲信卫队先下手为强,叶家受命冲在最前面,围了李氏家宅。


    叶景虞的父亲叶广当着李仲山家人族亲的面念了圣旨,就地格杀了李氏族人,人才杀完,后脚又有一道圣旨传来,点的是叶家“假传圣旨”,谋害皇亲之罪。


    如此大罪,落个满门抄斩。


    叶广在朱雀门前喊冤,自刎而死,其三族被夷,照理说无一生还。


    这是开过国未有之大案,牵涉两个显贵家族,死了几百人,后来,叶家到底有没有假传圣旨,成了一时悬案,也成了今朝的“不可说”。


    其中内情风云变幻,没有点人脉,根本打听不出来。


    崔妩问:“你说叶家到底冤不冤?”


    蕈子胆子也大:“皇帝讳莫如深,不正说明问题了吗?”


    是啊,这案子根本不复杂,皇帝当年年轻,帝位不稳,其实手中证据并不充分,不知道是不敢背负杀亲舅舅的骂名,还是心软了要给舅舅家留点名声和血脉,抑或要连叶家一起除掉,总之前后两道圣旨,直接格杀了两大武将家族。


    正是此举,让他少了外戚干预,把皇位坐稳当了。


    “叶景虞会不会以为是我把他的身份泄露出去的?”崔妩这下可冤了。


    毕竟她和谢宥可是夫妻。


    “这就不知道了。”


    “算了,李沣的案子我不关心,可这王娴清的案子……看来官家是真的不想结审,谢宏又被王家害成这样,大相公怕是不会放过王家了。”


    那她答应救王氏的事就不划算了。


    崔妩有点烦。


    蕈子也有些眼界,说道:“这种案子哪里找得到什么证据,就看朝堂上两家谁先扛不住,低头罢了。”


    “我只能帮她到这儿了,你可同她说了?”


    蕈子点头:“说了,这就是王娘子送来的东西。”


    妙青将蕈子手上东西呈到崔妩面前,她打开一看,竟是王娴清的手信!


    那就是说,现在季梁河边的两间铺子都是崔妩的了!


    她心头一喜,拿起来,轻嗅起上面的油墨味儿,喃喃道:“这两间铺子得来不易啊,也不枉我殚精竭虑,给李大侠写了那么精彩的故事。”


    枫红有些担忧:“王氏不该怀疑娘子吗,还送这手信来,其中会不会有诈?”


    叶景虞身份暴露,王娴清难道不会怀恨在心?


    “她不在乎这两个铺子,若是不送来,就是彻底和我没了关系,送这两个铺子,还算有些把柄在她手里,往后还会有来往的,等着吧,


    不过我管她是什么心思,铺子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崔妩已经琢磨着派谁去经营了。


    “这又是什么?”旁边还有一个小木箱。


    蕈子打开小木箱:“王氏还送了金子来,说是多谢娘子写的那些戏文。”


    崔妩喜欢这意外之财,她抬手拨乱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听到碰撞声,耳边回荡起的,却是当年阿娘钱袋子叮铃声。


    笑意淡了下来,手仍旧拨弄着金子。


    她喜欢沉甸甸的钱袋子,金银、铜板、交子……听它们碰撞在一起的声响。


    幼时阿娘的钱袋子都是瘪的,几枚铜钱她能翻来覆去数一天。


    家破之后,崔妩连饭都吃不上,从来只能看别人身上挂着钱袋子,偶有人看她可怜,取出一枚铜板来,给她买个粗面馒头。


    家贫时银钱珍贵,每一枚都要细细摩挲,到了如今,仍旧不舍得放过一毫一厘。


    崔妩自知,她早晚死在自己的贪婪上。


    王娴清想结过善缘,她哪有不肯的道理,让枫红把金子收好,才对蕈子道:“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娘子何须同我客气了。”


    蕈子出了门,怀里揣着崔妩给的赏钱,对待自己人,娘子给银子一向大方。


    走出院子,就看到为娘子守门掌马的周卯正在井边打水,他笑嘻嘻地走了上去,把一个钱袋子抛给他,“娘子挣了好处,这是赏你的。”


    周卯面无表情地接住,将钱袋子收起,跟着捶了他肩膀一拳。


    蕈子龇牙咧嘴:“你这头蛮牛,力气还是那么大啊,行了,得空喝酒,晋丑祝寅不在,我一个人喝着实没意思。”


    周卯只道:“悄悄下山,别太招摇,给娘子惹麻烦。”


    “知道了。”


    待蕈子离开之后,崔妩大手一挥,让枫红将自己收藏的季梁城地图拿了出来。


    “等我派两个厉害的掌柜过去,先把货船的价码谈下来,咱们五个铺子一起压价钱,把旁边卖生药的铺子全弄死,哈哈哈哈,我的铺子就全都盘活了!


    到时候,这个、这个、这个,这一片就是我的!再瞧瞧季梁商会里那群老东西谁最好欺负,把他们生意抢过来,一个个踹到河里去!”


    崔妩本来就管着季梁河码头的三个铺子,但她野心大,三个铺子实在施展不开,有了王娴清给的两个铺子,局面立刻盘活了,让她的生意布局更加从容。


    “这是赚大钱的地方,轻易马虎不得,可惜晋丑不在,别人当不得这么大的事,我又不能亲自出面……”


    她指点江山正是起兴,又听到敲门声。


    崔妩一看窗户上印出的人影就知道谁来了,十分不耐。


    陪云氏来水月庵的息妇不止崔妩,高氏带着自己的一岁的儿子谢筱也凑了过来。


    一进门,才膝盖高的小子就先窜了进来,高氏进门更是连招呼也不打,就左看右看,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这屋子真是又大又敞亮,我带着筱儿住那间小屋子哪哪都不方便,这儿正合适,弟妹,让一让我们吧。”


    “不是二嫂先挑的屋子吗?”


    水月庵最大的客房给了云氏,剩下的都是自己挑的,高氏分明早早占了屋子,在最偏僻的角落不说,还紧挨着茅房。


    崔妩还道她是脑子有毛病,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要是高氏一早挑了,崔妩不过就是捡个次一点的,但现在大家都住满了,崔妩被赶出来,就只能去住茅房边的屋子。


    高氏假装为难道:“我也很喜欢那个屋子,僻静、风景也好,但筱儿出去玩了一圈,回来一进屋子就哭个不停,二嫂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嘛,筱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早不说晚不说,所有人都收拾停当了才说,故意找茬。


    高氏娇生惯养的,生的儿子也骄纵自私,不知是不是高氏授意的,谢筱一进门,鞋子没脱就蹦上了床。


    山间刚下过雨,他鞋底不知沾了多少泥,一床被子眼见就被糟蹋完了,还扫落了崔妩床头的插花瓶。


    青瓷碎裂的响声让崔妩眉毛一跳。


    她就是喜欢那花瓶,才摆在床头的,这小兔崽子死定了!


    “娘,你看外面的树好好看啊!”谢筱拍着手。


    “筱儿就要这间屋子!”


    “筱儿就要这间屋子!”


    高氏假装为难:“弟妹你看……”


    最终,崔妩还是让出了屋子。


    妙青不服气:“娘子,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被子、花瓶的账都记下了,”崔妩还在拨着算盘,“既然她儿子一进那间屋子就哭,那这几天就让他哭个够吧。”


    装神弄鬼的事,她也不是没干过。


    第023章 齐聚


    蕈子沿着小路下了山, 路上还遇见了刘选和崔雁父女,二人并不认识他,只擦肩而过而已。


    他的马还拴在官道边, 由小弟守着。


    “老大,我也有赏钱啊!”小弟接住老大抛过来的银子,嘿嘿笑着,这趟跟着出来真不亏。


    蕈子很有排场,“得了, 赶紧回去吧,天黑了城门都不给你进。”


    “是, 老大您上马小心。”


    还没扯缰绳, 就听到几声马嘶,一驾青布马车从折道转出,正往这边来。


    蕈子撩眼皮看了一眼,卷起的车帘里坐着两个人,立刻跌下了马,躲到一旁草里。


    青布马车同样停在翠萍山前的空地上, 和蕈子的马相隔不远,徐度香先下了马车。


    蕈子定睛一看,怒上心头。


    那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小白脸!他怎么又回来了?胆子不小啊!


    完了完了,娘子会不会找他算账?


    想到崔妩发怒的样子, 蕈子身子抖了抖, 树枝跟着颤。


    “什么东西!”崔珌立刻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小弟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躲了起来,眼珠子往草里转了一下, 又移向另一边, 不知道怎么办。


    “去把人抓出来!”


    福望应声上前,把树丛里躲着的蕈子抓了出来。


    “干嘛!干嘛!我这儿上茅厕呢!”蕈子实在挣扎不过这头蛮牛。


    福望看他裤子还好好穿着, 把人双臂钳了,带到崔珌面前。


    徐度香马上认出了他:“这就是那个逼我出季梁城的地头蛇!”


    蕈子在季梁城算小有名气,崔珌识得此人,皱起眉:“你为什么会在翠萍山?”


    蕈子被戳在了地上,两腿发麻,他整整衣服,哼了一声:“我的小弟说你赖着不走了,你怎么回事,真想去南风馆里讨日子?”


    徐度香气急:“我本就没想走,季梁城我待定了!”


    “哟,找到了靠山就是不一样,看来生得像个娘们,还是有好处的。”蕈子混市井的,说话转拣难听的。


    “你胡说什么!”徐度香最恨别人说他像女人,当即就要揍他,之前只是他们人多,自己才打不过。


    崔珌抬手阻住:“贤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可是这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我给他洗洗嘴!”


    “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崔珌扫了一眼这个人,“你们就两个人来找麻烦?”


    蕈子假装不认识崔珌:“你是谁,想跟他一起挨揍?”


    见他口出狂言,福望伸手捏住他的后颈,他跟小山一样,显得体格强壮的蕈子都瘦小了不少。


    “我是官家去岁钦点的状元,想来游街的时候,你不在。”


    “状元……不就是状元嘛,有些什么了不起。”蕈子还嘴硬,但嚣张的气焰已经没有了。


    崔珌示意福望松手。


    “哼!别当我怕你,我场子里还有事,不跟你一般见识。”蕈子得了自由,边拉着缰绳边上马,“驾——”一声绝尘而去。


    徐度香握着拳踏出一步:“崔兄,怎么把他给放了。”


    “罢了,他以后应是不会再找你麻烦了,既然到了这儿,旁的事都先放一放,走吧,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崇德寺。”


    崔珌都发话了,徐度香不得不放下旧怨,跟他上山去。


    然而蕈子并非走远,等徐度香等人沿着山道攀登的时候,他沿着小道又上了水月庵。


    —


    “你说什么?”崔妩把香炉撂在窗棂上。


    蕈子一路狂奔,气都没喘匀呢,“那、那个徐度香……又回来了,还是娘子你那个便宜哥哥带来了,如今就在崇德寺住着。”


    “崔珌?”


    二人在杭州是算旧识,这次是巧遇,还是另有图谋,而且崔珌不是要赴万年县做县令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儿,还带着徐度香,难道说他还要搞鬼?


    阴魂不散,不外如是!


    崔妩快速地摇着扇子,灭掉涌上来的邪火。


    自己已经给了徐度香两次机会,奈何他不知道珍惜,还在往自己跟前凑。


    这一次,就怪不了她了。


    “你先下山,什么都不用管,记住了,避开人。”


    “是是是。”


    蕈子这回招呼都顾不得和周卯打,屁滚尿流地下了山。


    —


    然而崔妩先等来的是不是徐度香和崔珌,而是崔雁和刘选。


    一进主屋,就看到崔雁对着云氏献殷勤,刘选坐下首正喝着茶。


    “只可惜你来得晚些,这院子才住满,我这屋子原该给你留一张床,只是老婆子夜间咳嗽,不好打扰了小姑娘清眠。”云氏有些可惜。


    崔雁哄她开心:“雁儿觉沉,外面打雷都不醒呢,何况醒了更好,哄大夫人喝药,还能陪着说说话,打发长夜呢。”


    “那怎么成,你正当花龄,可别熬损了容颜,还是住到隔壁院子去吧,我让人给你收拾好,往后只每日来同我说说话便好了。”


    “雁儿虽住得远些,但心和大夫人是在一处的。”


    水月庵是一座尼


    姑庵,据闻从两代之前就已存在,曾经有公主在此出家,先皇妃子也曾在此修行,因而几经扩建,占地颇广,且只留宿女客。


    百年古刹掩映在重林之中,轮廓若隐若现,入夏之后满目翠绿,碧湖青阶,苍山薄雾,比季梁城里更清凉幽静,每年都有权贵夫人娘子在此小住消暑。


    云氏虽是宰辅夫人,但清贵之门素奉低调简朴,她只要了水月庵一个最大的院子,和息妇们分住。


    崔雁来了,自然还有屋子住,却是另一个小院子了,见云氏还得在院外通传。


    崔妩倒是想住到外边去,她宁愿和崔雁换呢,可惜不好开口。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到外头生的卢会(芦荟),心生一计,跟枫红耳语:“那问问舅姑的药熬好了没有,好了赶紧端上来,趁热,越热越好。”


    “是。”枫红转身朝厨房去。


    崔妩这才进门,给云氏请了一声安,在刘选对面坐下,亲戚之间免不了寒暄了一阵。


    她问道:“听说大伯母身子不好,如今怎样了,可有人伺候汤药?”


    明面上是关心,实则奚落崔雁连自己生病的亲娘都不照顾,赶着来给别人的亲娘献殷勤罢了。


    崔雁面色立刻有些勉强,还看了刘选一眼,才说:“我在家中日日伺候羹汤,如今阿娘已经好了许多,已经停了药,这趟上山来,还存了为阿娘祈福之意……”


    刘选听着女儿撒谎,低头默然不语。


    崔妩点头:“那就好。”


    崔妩也不想一下把人折腾死了,既然大好,该她出面的时候,可不能躲了。


    云氏欣慰地点头:“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雁儿没准真有几分微福,照顾好了阿娘,再来照顾大夫人,想来大夫人很快就能大好,同雁儿一块儿游山玩水去了。”


    “哈哈哈哈哈,哎哟,那我真要多谢你了。”


    屋子里笑声不绝,丫鬟适时端着药出现:“大夫人,药来了。”


    崔妩已经悄悄把卢会汁液抹在指腹了,起身端起药碗,说道:“时辰正好,息妇伺候舅姑喝药吧。”


    崔雁不肯挪窝,何况喂药这么种事,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她怎么会放过呢,“还是让我来吧,我在家中伺候阿娘都习惯了。”


    崔妩笑笑,把药碗放回托盘里,“那就麻烦姐姐替我尽孝了。”


    说完回去坐着。


    丫鬟把托盘端到崔雁面前,她刚一碰到碗壁,面色就变了,猛地看向崔妩。


    怎么会这么烫!


    云氏问:“怎么了?”


    “没事……”


    崔妩能端起来,崔雁哪里肯推脱,咬牙端起药碗。


    五指连心,她死死扣住碗底,不敢将药打翻了,将勺子里的药吹凉,喂到云氏口中。


    好不容易喂完了药,温度不再滚烫,她也已经麻木了。


    崔雁把碗放下,将手藏回袖中,五指疼得扭曲成了鸡爪,回去肯定要起水泡了……


    这个崔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真是又蠢又坏!


    她喂药的工夫,刘选起身要走,崔妩将他送出庵门。


    回来的时候,看向崔雁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外间的小丫鬟进来,禀道:“崔家二郎君游历至翠萍山,途经水月庵,遣人问候大夫人。”


    “二哥也来了!”崔雁纳罕。


    崔珌的状元之名格外得云氏看重,她点头道:“崔二郎有心了,今天还真是热闹,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喝过药很快就困了,你们小辈自说话去吧。”


    几人这才告退。


    崔雁在崔妩身后说道:“为了戏弄我先自找苦吃,崔妩,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崔妩讶异:“很烫吗?我竟不觉得,姐姐为何不把碗放下,强撑什么呢。”


    崔雁气得快步往前走。


    妙青真是不明白:“大夫人为什么这么看得起大娘子呢?”


    崔妩道:“远香近臭,今天若崔雁做了她息妇,她同样看不顺眼,除了公主郡主,谁嫁进来,她都觉得会怠慢了她儿子。”


    廊庑尽头是一片葱茏绿荫,历经风雨的青石阶下,崔雁正和来到水月庵的崔珌说话。


    他们寒暄了几句,崔雁还要收拾屋子,就先走了。


    “妹妹,真巧。”崔珌看到了廊中的崔妩,笑得比花魁还招摇。


    他还坐在轮椅上,徐度香就站在他身边。


    崔妩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既不惊讶,也不像认识。


    她在石阶上站定,婆娑树影落在脸上,如同过分清透的池水。


    徐度香见到崔妩,眼睛先是一亮,见她不理自己,继而泛红。


    第024章 安抚


    徐度香自小双亲不在, 是由叔叔养大的。


    可他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在叔叔家中总觉得自己是外人,便一直喜欢往外跑。


    遇见崔妩以后, 两人情投意合,他是将崔妩视为未来娘子,企盼着能重新有一个家的,谁料命运弄人的,两人竟一别多年。


    韶华易逝,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求娶,妩儿就已经嫁了人。


    往后天地茫茫, 所遇尽是陌路之人, 连她都已不再爱自己,徐度香想到此节,不免苦涩怅惘,红了双眼。


    崔妩假装没看见他:“阿兄怎么会在此处?”


    “我和徐贤弟在季梁码头巧遇,谁能想到,一别几载, 大家又在这水月庵团聚了,真像回到了江南的时候。”崔珌话中满是怀念。


    崔妩怀疑徐度香把一切都告诉了崔珌,不然他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是吗,那倒是巧, 阿兄继续玩吧, 我先忙去了。”


    “妹妹怎么也不问问我的病情?我住在崇德寺中养病,可是听说你和雁儿在这儿, 特意过来探望。”


    “官人已经同我说了, 今日又看阿兄面色红润,我已不必再问。”


    她提起谢宥, 阶下两个男人俱是一僵。


    崔珌回转过来,道:“就算不问问我,怎么也不问候一下徐贤弟,你不记得了?从前你们很是要好。”


    崔妩这才看向徐度香,行了一礼:“我记性不佳,不记得跟谁要好,徐官人见谅。”


    “没、没事。”徐度香摆摆手。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裙裾在背后飞扬,她走得一点也不留恋。


    崔珌见徐度香失魂落魄,有心给他机会:“我想去看看这庵中的墨玉池,贤弟,少陪了。”


    崔珌一走,徐度香步随心动,立刻朝崔妩离开的地方追去。


    “妩儿。”


    远远看到她的背影,他唤了一声。


    崔妩早知道要与徐度香有一番对峙,是以跟着的人都到各处守着了。


    她回过身,神情依旧冰冷,“你喊我什么?”


    “崔……二娘子。”


    她大步走了上来,迅速地靠近,惊得徐度香后退几步,结果衣襟被她揪住。


    “我说了绝不能再跟你有牵连,你还三番五次出现,这是巧合吗?”崔妩语气咄咄逼人。


    徐度香摇头:“不是巧合,但也是……妩、二娘子,我并非刻意来见你的……”


    他长得本就好看,这惊惶红眼的样子,轻易就能让女人心软。


    可崔妩没有丝毫动容:“那就消失,从我眼前,从我认识的所有人面前,彻底消失!”


    徐度香听得酸楚,眼眶更红,弱声说道:“可我想留在季梁城……我想……”


    崔妩不想听,松开了手:“不若我去投井,遂了你心意。”


    “不要,妩儿,你莫寻死,我走,我马上就下山!你别想不开。”徐度香怕她真去寻死,赶紧拉住她的手。


    但贪婪作祟,他把人拉得撞在了自己的怀里,双臂锁住了她,埋首就能嗅到清淡的薄荷香。


    “妩儿,我会走的,我真的会走……”


    可他一点也舍不得走,只盼这一刻能一直延续下去。


    为什么妩儿这么凶他,难道她的心已经彻底属于谢宥了吗?


    想到那个在季梁府衙门口见到的,白马绒座上的少年公卿,嫉妒又成倍漫了上来。


    他不甘


    心,真的不甘心。


    软弱的骨架压着他的胸膛,徐度香的脸压在她颈窝里,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情最浓时,也只是牵过她的手。


    可妩儿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娘子,和他连单独待在一起都已经不合规矩。


    谢宥一定在新婚夜占有了她,这一年来,他们同房过,妩儿对自己的夫君定然不会小气,任他予取予求……


    脑中浮现她和别的男人的绮丽画面,徐度香气息不稳,更控制不住自己,扣在她腰侧的手往上摸去。


    崔妩只觉得毛骨悚然,手握成拳,正待打这登徒子一拳。


    “听着喊打喊杀,过来一看竟抱在了一起,这是怎么了?”


    一句问话,冻住了两个人。


    见崔珌来了,徐度香赶紧松手,崔妩却不意外。


    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吗?


    徐度香慌忙分辨:“我只是,只是和崔二娘子……偶然碰到。”


    崔珌眼神像一条冰凉的毒蛇:“我听到了,你喊她妩儿。”


    “我……崔兄,对不住,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徐度香结结巴巴地解释。


    “还请你先走吧,我同我妹妹有话要说。”


    崔妩不语,徐度香在二人之间看了一眼,谁都不打算再说话,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会儿我说的话会不好听,我们要站在这儿,等下一个人来吗?”


    崔妩抬步往前走,进的是一间空屋子,轮椅自背后传来滚动时的吱吱细响。


    门在背后关上,隔绝了稀薄的阳光。


    崔妩拿帕子轻扫灰尘,在椅子上坐下:“阿兄今遭是什么意思?”


    崔珌问:“你同谢宥说过自己的旧事吗?”


    “没有,你知道的,我嫁进谢家已经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怎么还会和他说起那些旧事。”


    “哥哥,阿妩曾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幸好得哥哥可怜我,才有了片瓦遮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一切都是哥哥给的,你只要动一动嘴,妹妹在谢家就再无立锥之地了。”


    崔妩说得坦诚又可怜,一如当年扯着他的衣袖喊他“哥哥”,问能不能带她回家。


    当年他家中刚夭折了一个妹妹,崔父崔母一直不能释怀,后来崔珌牵着一个衣衫破烂、唯唯诺诺的孩子回来,说要她当自己的妹妹。


    二老是难得的善心人,给她取名“崔妩”,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养,这件事就是连大房都不知道。


    “往后你就叫崔妩,是我的妹妹。”


    一直唯唯诺诺的小娘子听到这句,高兴得扑过来抱住少年的脖子,那一刻,崔珌是真心要护她余生的。


    这些年,他们兄妹二人从江南到季梁,再去各处游历,亲密无间,他和崔妩曾经是最亲近的兄妹。


    不知何时起,说要她当妹妹的崔珌,早已忘了初心。


    在谢宥上门提亲的时候,金榜题名的喜悦被冲淡个干净,崔珌在她屋外徘徊了一夜,到底是将她送上了花轿。


    原本以为崔妩是个安分的,嫁给谢宥,一是年纪到了,女子总归要嫁人;二是为了谢宥的家世容貌。


    这些理由崔珌都能接受,不嫁谢宥,也会嫁别人。


    可不管如何,自己才是她最亲的亲人,那些算计、隐瞒的伎俩,都不该用在哥哥身上。


    结果她小小年纪就会勾搭人,原来一直是个拈花惹草的性子,自己不过也是受骗的一个罢了。


    那显得为了成全她,狠心割舍的自己格外愚蠢。


    徐度香抱着她的样子,那发情的眼神,崔珌一个男人怎么会看不明白,他憋了一股火:“你说这些,是要哥哥心疼你吗?”


    “过来。”他伸出手,“你也不想阿兄跟谢宥提起徐度香这个人吧?”


    “天气燥热,阿兄自己在这儿冷静一下吧。”


    崔珌果然想用徐度香拿捏她!


    崔妩起身就走,在经过他时手腕被拧住,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将她扯向崔珌。


    一阵天旋地转,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


    这死瘸子!


    “放开我!”


    崔妩力气怎比得上男人,站不起来,索性坐实了,让这个瘸子的伤再重一点。


    “呵……”


    柔弹地压在他腿上,崔珌轻笑一声,把她拖得更贴近自己,抱紧了往下压,“喜欢坐,就坐得结实一点。”


    “松手!你个畜生!”


    “且等一等,好妹妹,告诉畜生阿兄,这些年为了活下去,勾引了多少男人?”他跟她咬耳朵,“你老实交代,我不会去同谢宥说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


    “那阿兄换个问题,你和徐度香睡过没有?”


    崔妩挣扎的身子一顿,说道:“无利可图,我为何跟他睡?”


    “那什么样的好处,才够让你把衣服脱下来。”


    “阿兄,你就这么对自己的妹妹吗?阿爹阿娘知道了会生气的。”


    可惜这些年崔珌在家中一向强势,“阿兄只是好奇,请妹妹解惑而已。”


    崔妩见他如此执迷不悟,扭头与他对视,笑着说道:“我来翠萍山前一日刚与官人同房,阿兄可以猜一猜,是什么缘故?”


    话音才落,颈间忽地一凉。


    衣襟已被崔珌扯到了肩头,他的脸贴在那片雪白肌肤上,深深嗅了一口:“你故意惹我?”


    “我说实话而已。”


    崔妩心底已经慌了,挣扎得更加用力,但仍旧被他困住,不得脱身。


    一个两个,都这么下作无耻!


    她冷冷开口:“状元爷要强迫自己的妹妹苟合吗?”


    这话很管用,直直扎在了崔珌心口。


    “你一直很聪明,我带你回家,不该让你做妹妹……”


    童养媳、通房……什么都行。


    崔珌鼻梁戳着崔妩温热柔腻的锁骨,唇贴上锁骨下那片平滑雪白的肌肤,“妩儿,何必在谢家心惊胆战地过日子呢。”


    危险之下,崔妩快速思索脱身之策。


    “哥哥抱得太紧了,我呼吸不过来……好难受。”


    崔珌真的松开了些许,大手覆上她的脊背。


    “啪——”


    干脆利落的耳光,崔妩一点也没有留情,崔珌的脸歪向一边,迅速肿了起来。


    察觉到他松手,崔妩迅速站远,握紧发麻的手。


    她将衣襟拉上,蹭去那点让人恶心的温度。


    “崔珌,你十年寒窗,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却断了双腿,当日的痛苦历历在目,现在前程失而复得,就这么不珍惜吗?”


    “说的也是……”


    几缕发丝遮住了脸,他仍不抬头。


    崔妩想一走了之,又知非得安抚了他不可。


    她重新靠近,拉起崔珌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哥哥,你也打我吧,从前和徐度香的事没和你说,是我的不是。”


    “但我并非喜欢他,只是觉得他可怜,我曾经是个无父无母的孤苦之人,但我有了你和爹娘,才更可怜他和自己从前一样,那时年幼,错把这种可怜当成了喜欢,就想陪着他……”


    “但我与他在一起,时时恪守礼数,从未越雷池一步。”


    崔珌还是不说话,她泪珠滚下,抱住了他:“阿兄,我生气、伤心,是因为相信谁都可能伤害我,唯独你不会。”


    “可是连你也把我……当成一个随意欺辱的女人,那我往后还有谁能相信?”


    “哥哥,阿妩还能再继续依靠你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只手终于又贴上她的背,这一次轻得像一片羽毛。


    崔妩强忍下颤抖,喊他“哥哥”。


    “放心吧阿妩,我很快就去做县令了,我的抱负……是青云直上,怎可能会和自己名义上妹妹不清不楚。”


    “我刚刚只是太生气,吓唬你而已。”


    第025章 除祟


    夜里, 屋中一灯如豆,崔妩盯着出神。


    她洗了半个时辰的澡,泡在水里, 指尖苍白发皱,虚伪的眼泪已经擦干了,崔珌离开时的话,让她安心了些。


    崔珌往后要做官,有自己的忌惮, 就算要使坏,也只敢偷偷动手脚,


    尚能控制。


    她说把崔珌当亲人, 也不是假话,这么多年的关爱陪伴,崔妩感念在心,但从他犯了神经病,一切都变了。


    至于徐度香……


    他的所作所为称得上该死!


    崔妩给过他机会,既然他不珍惜, 也不必留这个不受控制的隐患。


    “让周卯去瞧瞧,徐度香到底下山了没有。”


    “要是他还没下山,离开季梁城……”她闭上眼睛,“把他处置了。”


    “是。”


    已是深夜, 窗户轻响, 翻进来一个人,黑发披散遮住了脸, 白纷纷的宽大衣服, 任谁看了都得吓一跳。


    枫红吓得差点摔了水盆子。


    “别喊别喊,是我啊。”来人撩开头发, 不是妙青是谁。


    枫红稍稍一想就清楚了:“娘子又交代你去作怪了?”


    妙青“嘿嘿”一笑,颠颠去跟崔妩禀报:“香炉里的香已经换了,大人吸多了没什么事,只是小孩吸了,会体热多眠,白天没什么精神。”


    枫红担忧:“药不会有问题吧?”


    妙青拍拍胸脯:“是娘子从前装病配的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辛苦了,早点去睡吧。”崔妩说罢,撑头看向窗户。


    枫红已将纱窗重新放下,外头茅厕的已经用结实的木板挡住,气味消减了不少,茅厕影子黑黢黢的,像只趴着的大黑狗。


    周卯出去一趟,到了第二日才回来。


    “徐度香已独自下了山去,小的跟着一路,看到他在城外码头登上一叶小舟,南下了。”


    走了?


    走了就好。


    “娘子,可要追下去收拾掉?”


    “不必了……”


    崔妩吐出一口气,希望自己来日不会为这次心软后悔。


    —


    第三日请安的时候,高氏没有来,听说谢筱病了,还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云氏心疼孙子,让人搀扶着过去探望,崔妩自然得跟着。


    谢筱躺在床上,前日在床上乱蹦的混世魔王,现在眼皮子撑不起来,看上去虚弱极了。


    他小脸通红,浑身的衣裳都被汗浸透,高氏弄不清他是什么的毛病,屋子里也不敢用冰,只能拧帕子擦汗,就这么熬着。


    没有了第一天来时的精气神,他要哭不哭,声音细弱地说:“婆婆,白衣服……鬼啊,在外边飘来飘去……”


    一句话让云氏面色骤变。


    高氏擦着眼泪,“他还总说屋角有人……”


    “这是佛门净地,哪里有什么邪祟!”云氏面色极差,又去哄孙儿,“筱儿告诉婆婆,是什么样的东西,它是不是吓唬你了?”


    这句问得太长,谢筱脑子昏沉答不上来,又是哇哇大哭。


    庵里的庵主被请过来,听说小公子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口中念一声佛号,还算镇定:“或许小公子睡得昏昏沉沉,看花了眼也说不定。”


    云氏也不肯相信孙儿会撞鬼:“神鬼之说太过缥缈,先请郎中看过,正经用药吧。”


    高氏一早就请了郎中,只是水月庵在山上,过来不易,到了午饭时辰才到。


    刚爬完山的郎中汗都不及擦,就给谢筱把脉,又是一顿望闻问切,说道:“似乎不是风寒热病,查不出什么异样,有些像……失魂之症。”


    高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谢筱被吵醒,眼皮沉甸甸的,视野也模糊,看到窗帘被风吹起,跟着哇哇大哭:“鬼啊,鬼啊……阿娘,鬼来了。”


    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到处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苦命的孩子……”高氏抱着儿子,哭得停不下来。


    郎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敢乱开药,屋子里除了哭泣的高氏,人人都默不作声。


    一个小尼姑从侧后边站了出来,迟疑道:“说起来,昨日贫尼瞧见小公子跑着到处玩,还看到他进了西南角老槐树荫底下那间屋子去,会不会……惹了什么东西?”


    说到这个,庵主脸上划过一丝异样。


    云氏问:“那屋子有什么不对?”


    小尼姑说道:“听说那间屋子是那位出家的亡国公主上吊的地方,怨气很大,在屋子住过的人,总……免不了要生病,私底下大家伙儿都说是公主幽魂作祟,小公子怕也是……”


    高氏咬牙恨声道:“既然是晦气之地,怎么也不上一把锁。”


    庵主叫苦不迭:“小谢夫人,这是座几百年的庵堂,几朝风雨变幻,哪处地界没死过人啊,那间屋子也就是供上山送菜的贫户歇脚用的,本就劳累,屋子又年久失修,窗户漏风,才会生病而已。”


    “我儿子可没在里边睡,这大夏天的,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晦气?”


    “这、当然不是……可那屋子确实比别处阴冷些。”


    一直没说话的崔妩开口:“妾记得高家在前朝曾有皇室公主下嫁,带有前朝皇室血脉,莫不是那亡国公主见筱哥儿亲切,如遇后人,才会缠着他?”


    高氏面目狰狞:“你又胡说什么!”


    不过祖上娶过公主这事高氏倒是知道,只是高家绵延百年,关系盘根错节,她又头脑简单,哪里算得清儿子和那公主是什么关系。


    庵主反而点头:“应是如此,应是如此!”


    崔雁道:“要不请个法师来去去晦气?”


    庵主道:“崇德寺离这儿近,里面有位见悟法师,是专为人做法事的。”


    如今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云氏道:“那就快去请吧。”


    去的人脚程快,没一个时辰就背来了见悟法师。


    老和尚瘦高瘦高的,一身大红袈裟洗得发白,眼皮耷拉,瞳仁的里不见什么神采。


    他被人放下来,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摇摇头:“这间屋子不干净了,鬼魂已经跟着人进了屋来。”


    高氏指甲都要掐断了:“那我们立刻搬出去。”


    见悟法师摇头:“不可,怨魂知道这屋子没了活人气儿,肯定又要追着小公子去的。”


    “那要怎么办?”


    老和尚让人去找红线,浸了香灰,伸出黑糙的手,众人这才看见,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老和尚面不改色,把红绳系在了门框、窗户上,“这样,就算令公子出去了,怨魂也难离开这间屋子。”


    “好好好,那咱们快走吧。”


    “还不行,请将小公子的八字写来。”


    缺指的老和尚拿着八字说道:“要找个八字相近的守在这儿,才好哄住那怨鬼不会发狂,往别处去,最好是成年男子,鬼魂不好近身。”


    庵主为难:“可水月庵没有男子啊。”


    连谢家的护卫都是守在水月庵外边的。


    法师沉吟片刻:“女子也可,只是弱些,要再外边洒一圈百年香鼎底的香灰才够,庵中可有葵丑年腊月十七寅时出生的?”


    这日子有零有整的,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人呢。


    云氏着人问了一圈,竟然一个八字合的都没有。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只要最近的便好。”


    崔妩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崔雁眼珠子一转,说道:“那不就是妩儿妹妹了吗?”


    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了过来,崔妩避开眼睛,默不作声。


    高氏将她扯了出来:“这屋子本就是你住的,我儿子替你受了”


    崔妩道:“二嫂,这屋子本来是干净的。”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云氏发话:“三息妇,你就说愿不愿意。”


    “我……不愿,”她害怕地看了屋子一眼,“息妇不愿和鬼待着一间屋子里。”


    “施主安心,睡时将此平安符带上,怨鬼不敢近身,更不会折损寿数,待大暑之日开坛,就能彻底驱散怨鬼。”老和尚老神在在道。


    高氏道:“就是,你看我都没事,你怕什么!”


    “可是……”


    “好了,”云氏不


    想听她们争吵,“三息妇,大师也说了,不会有什么事,”


    在她心里,孙子的命比一个从来看不上的息妇要重要,崔妩绝不能推脱。


    崔妩将云氏的心思看得明白,心中冷笑,不过舅姑都发话了,她还能如何,便装作不情不愿地应下:“息妇知道了。”


    “这样我儿子就有救了?”高氏问。


    法师还是摇头:“怨鬼纠缠不了他了,但已经沾了晦气,轻易是去不掉的。”


    “那要怎么办,你快说呀!”


    筱儿可是她的心肝肉,迟迟没有救他的法子,令高氏焦心不已。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经书,“要他自己在佛前诚心祷念经文,方能祛除邪晦。”


    “筱儿才两岁,不会念字啊!”


    “有人替他念也行,但他要在一旁听着,才能得佛光庇佑。”


    “我抱着他,我抱着他念!”高氏怎么敢假手于人,只要能治好儿子,就是让她抱着孩子念一整夜,她也愿意。


    云氏道:“有得治就好,到隔壁置备个小佛堂,让丫鬟们都小心伺候,别孩子没好,你自己先累倒下了。”


    “嗯。”高氏含泪点头。


    “送法师出去吧。”


    山门外,老和尚拒绝了下人相送,自个儿背着手,两颗骰子在掌心转啊转。


    他没往崇德寺走,而是沿着下山的路,一路进了季梁城,身上袈裟早就剥了,藏在城外草丛里。


    日头落了又起,一个昼夜了,才从定力院摇摇晃晃走出来,刚收的银子又挥霍一空。


    老和尚连板车都坐不起,只能紧了紧草鞋,走上官道,从草堆里掏出自己的袈裟套上,赶着霞光回崇德寺去了。


    刚从官道转到山道,就听得一声骏马嘶鸣。


    和尚心道“好马”,回头一看,来的是位骏马轻衫的少年官人。


    落霞之中来人样貌渐显,恰似玉山照人、俊美夺目,腰上挂着金鱼袋,身份必非寻常。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二人互道了姓名,老和尚才知这是谢家那位声名远播的“谢三郎”来了。


    他翌日休沐,出了衙门也不回家,骑马径直出了城门。


    山路不好行马,谢宥下了马与老和尚同行,二人一路闲聊,老和尚自然要将水月庵里发生的事同他说起。


    听说娘子住在那间有鬼的屋子里,谢宥皱起了眉。


    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026章 良夜


    兜兜转转, 崔妩又搬回了这间屋子。


    套间宽敞轩亮,对窗的梧桐如一穹绿盖,将日光筛漏, 光斑明亮。


    她坐在躺椅上,吹着山林间沥过的凉风,妙青在外头粘知了猴,枫红拿拍打晾晒着被子,崔妩翻了个身睡过去。


    午睡醒来, 妙青提着一个水桶那么大的筐子跑了回来。


    “娘子!娘子!”


    枫红拍打她:“嘘——别咋咋呼呼的,娘子还在睡觉呢。”


    “怎么了?”崔妩揉着眼睛起床。


    妙青把手里的宝贝筐子摆出来, 给崔妩和枫红细数:“山里有几户人家, 那些小孩爬树下水一等一的厉害,奴婢给他们糖吃,他们就把采摘来的野蕈、鲜笋、香韭、蕨菜嫩芽儿都给拿出来了,还有腌的野猪肉和一尾鱼呢!”


    “都是些好东西啊,今天不吃就不新鲜了,”崔妩拳头一敲掌心, “枫红,去厨房把锅子和炭取来,妙青,去把银子拿给他们。”


    “是!”


    主仆三人忙忙碌碌, 把房门一关, 在屋子里吃起了锅子来,这个吃法最能体现鲜味。


    但吃着吃着, 妙青的兴奋劲儿下来了:“这么热的天……”


    “是吧。”崔妩苦着脸。


    “这么热的天……确实不该吃锅子啊。”枫红下巴上的汗滴在地上。


    崔妩只穿了抹胸和半透的褙子, 最是轻薄凉爽,将嫩笋咽下, 她擦擦头上汗:“热死了!”


    炭盆卖力煮着锅子,山珍在锅里咕噜咕噜地滚开,三个人齐齐发呆。


    “娘子且等奴婢去去就回。”


    妙青又鬼鬼祟祟地出去,把一大缸的冰搬了回来。


    “尼姑们苦修,大夫人和二房都不敢用冰,冰就都是娘子的了,可劲儿用,别心疼!”


    毕竟崔妩正替高氏“受罪”呢,云氏对她用冰也没什么意见。


    风把冰块的凉意送满了整个屋子,三个人立刻舒坦起来,胃口也回来了。


    妙青往嘴里塞肉,“这样,才不算辜负了美味。”


    崔妩点点头:“这样的日子怎么不多来几天呢。”


    水月庵因为闹鬼的事,来这屋子的人更是没有,云氏还吩咐崔妩不用到跟前伺候了,估计是怕沾了晦气。


    正好让三个人自在悠闲。


    吃上了鲜美醒脾的山珍,崔妩满足地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只怕自己再出门,脸都要圆上一圈。


    “明天吃什么呢?”妙青发着饭晕,喃喃道。


    屋檐和树盖将视野围成了一口井,崔妩看见着青蓝的天空上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


    她眨了眨眼睛。


    想谢宥了。


    莫名涌上来的思念,像淡淡的山岚,抬手就能挥散开,又慢慢浮现。


    山岚在这山里,本就是无处不在的。


    她的思念不多,但无时无刻。


    枫红:“娘子,你在笑什么?”


    崔妩笑颜更开:“吃了好吃的,开心啊。”


    妙青揉揉肚子:“我也开心的,哈哈!”


    到了入夜,沐浴之后,崔妩在凉榻上卧着,绛纱袖轻笼如雾,整个人慵懒又娇艳。


    旁边重新摆了花瓶,枫红给她擦头发,妙青从瓷碗里捻洗好的葡萄喂进她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崔妩眯着眼睛,惬意极了,“高氏怎么样了?”


    “佛经念到现在都没敢停,嗓子哑得厉害,今晚怕是都不敢睡觉。”


    崔妩欣慰地点头:“她那么喜欢说话,这回总算能一次说个够了。”


    所幸,搬去佛堂之后,谢筱的病就慢慢好了。


    高氏再不敢让他乱跑,就拘在屋子里看书习字,只等精神些了就下山去,这些也是后话了。


    闲话到二更,崔妩困得眯起了眼睛,打了个哈欠。


    “困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崔妩顺着手望过去,怔住了,白天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表情有点傻愣。


    枫红和妙青远远站着,显然是谢宥示意她们别出声。


    “怎么上来了也不说。”回过神来,崔妩伸手拉他坐下,“妾还以为是在梦里呢。”


    枫红妙青知趣地赶紧退了出去。


    谢宥把一个长木盒子放在一旁,将她揽进怀里,“明日休沐,我得空就来看看,不然怎会得知发生了这样的事。”


    自崔妩和他闹过脾气,两人“歃血为盟”之后,关系就亲密了不少,私底下亲近之举与日俱增。


    崔妩委屈道:“你都知道了?”


    谢宥低头看她纳凉的衣裳,肩头和整个手臂一览无遗,道:“只一味贪凉,别真染了风寒,让人以为这屋子里真有鬼怪。”


    她被夜风和冰鉴吹得手脚冰凉,谢宥怀里还有夕阳的余温,她忍不住蜷起手脚全窝了进去,“病就病吧,病了舅姑还能记得妾一点好呢。”


    “净说胡话。”


    “官人不信鬼神吗?”


    谢宥说不信,但仍要带走她:“今日城门已关,明天一早你就随我下山,我让别人上山来陪母亲。”


    崔妩不肯:“若一走了之,舅姑定要生气,还会说妾吹枕边风,蛊惑官人为我出头,何况在这儿,妾也没吃什么苦。”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我倒要去问问她,你何处做得不好,为何如此薄待你。”


    谢宥一路听老和尚说起水月庵的事,只觉得荒唐,又内疚。


    自己娶她回家本该护着,怎么任她被人欺负。


    从前的事他多不知道,又有崔妩阻挠着,这一次,他断不能坐视不管。


    崔妩抿嘴笑:“可官人分明不信那些神鬼之说,做什么非要带妾走?”


    谢宥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虽然不信,却不想将你置于这般处境。”


    不想她忍气吞声、逆来


    顺受,也可能是……即便神鬼的说法荒诞,谢宥也会担心那个万一。


    崔妩闻言,脑袋都蹭到他肩上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此一程,将来舅姑和二嫂还能念我些好,”


    何况还有一个崔雁没收拾,她可不着急回去。


    “那我在这儿陪你,不然晚上你总想着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怕是不得好眠。”


    “水月庵不留男客,我阿兄来都得住崇德寺呢。”


    为她做什么都被拒绝,让谢宥眉头紧锁:“你难道不生气吗?”


    这好像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崔妩低下头,“当然生气,舅姑心疼二嫂,一点也不心疼妾,不过当初嫁过来时,妾的身份就不合宜,官人已经违背父母之命,妾哪里还敢让你和舅姑生隙。”


    这话格外落寞,听得谢宥堵心。


    他是知道自己的母亲的性子,但为晚辈,轻易不能开口指责,只好努力对阿妩好些,再好些。


    “这几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不如我再请个外任,带你到外头去,不让你操心这些琐事了。”


    官家想让他去江南巡查盐务,谢宥想处置王家的事就去。


    阿妩本就喜欢游山玩水,带着她,也好远离家中琐碎的烦心事。


    崔妩倒摇头:“你心疼我些,我就什么苦都不怕了。”


    她可不走,季梁城还有大生意等着她做呢。


    谢宥细细抚摸她的眼尾,“我娶你进门,何尝是想你吃苦的。”


    “妾知道,是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妾的名节……”


    他久久未说话,冰鉴外壁凝成的水珠滑下,滴落在盛水的器皿里的声音,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早已经不是。”


    “嗯?”


    “我娶你,或许不是为了什么承诺、名节……”


    只是愿意、喜欢,是崔妩给了他一个能去请旨的借口。


    谢宥只说了,转头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崔妩突然被抱住,又听他这么说,竟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可惜比她怕羞的人先躲住,她就不躲了。


    谢宥的耳朵又红起来。


    她忽地生出一股勇气:“那……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这是很重大的事,崔妩跪起来,捂着他的耳朵悄悄说:“我今天一直在想你。”


    “想我什么?”


    谢宥根本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扬起。


    “就是……想你,”崔妩眼中浮现一丝迷茫,“我没这样想过别人。”


    一缕暖阳照在心底,谢宥道:“我今日也在想你。”


    所以才一下值就往城外跑,想看她在寺中过得好不好。


    两情相悦,动人情肠。


    想念的人也正好在想你,这真是一件想起来就高兴的事。


    崔妩心中柔软,低声道:“这大概就是‘我思君处君思我……’”


    他点头:“正是如此。”


    阿宥真的是个一点也不扫兴的夫君,想她就会说出口,才不会秉着所谓大男子的威严,嫌弃想来想去的是“女儿家心思”。


    “你有没有觉得,‘我’比‘妾’要好听?”谢宥突然问道。


    “是吗?妾也喜欢,但总不够柔婉、顺从。”


    崔妩想装成一个遵从俗世规训的女子,“妾”字便不离口。


    谢宥的额头轻轻碰碰她的,“你只需自在。”


    两个人隔着须臾的距离,眼睛亮晶晶地溢满了笑,唇角半天也下不来。


    “要亲吗?”她悄悄地问,大胆又真挚。


    谢宥明明意动,还要说:“不成,这儿是水月庵。”


    “我就问问……”话未说完,脸颊得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不待她指控,谢宥一脸高深莫测,“这样的不算。”


    崔妩咬着唇,靠在他肩头。


    阿宥其实很重规矩,所以见为自己破例,才格外打动崔妩。


    这种情愫美妙又带着危险,让她担心自己为了感受到他的偏爱,往后会一再得寸进尺,早晚贪心不足,撕破自己的伪装。


    暗自警醒了自己半天,崔妩才问出一句闲话:“这是什么?”


    她指的是谢宥刚刚放下的木盒子。


    “我也不知道。”


    这是谢宥出城门之时,一个小厮塞到他手里的,然后就跑了,还匆忙道了一句“这是我家家主送予官人赏玩。”


    不用问也知道,又是那些过账的官员讨好,只是送礼的人生怕谢宥当场退回去,跑得飞快。


    崔妩打开来看,丝绸里卧着一根……金刚黑木饰金的手杖。


    木杖有二十二寸左右,和一把剑差不多长,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木杖通体乌黑,却被打磨得如同琥珀剔透,漆黑的杖身透着丝丝金石的冷光,沉稳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崔妩是见过好东西的,也不免对这手杖心生喜爱。


    谢宥道:“这些人为了钻营出门道来,送礼的法子花样百出。”


    “那怎么办,送回去吗?”崔妩将手杖放回去。


    “查清了是谁就退回去。”


    崔妩也不再多言,看谢宥张开怀抱,又靠他肩上去。


    索性不要睡了,两个人就这么坐到天亮,不用分开。


    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妙青探头看了一下,才走了进来:“大夫人知道三郎君上山了,请三郎君过去。”


    崔妩讶异:“官人还未去见过母亲?”


    “这便去。”他整袖起身。


    第027章 毒计


    到了云氏面前, 几句寒暄之后,谢宥直入主题:“母亲为了二房的事,反让儿子的发妻住在危险不明之地, 请问母亲置三房于何地?


    还是母亲是觉得我们母子自幼久别,不比与二哥亲厚,才连同崔氏也看不起吗?”


    谢宥何其聪明,一句话就将夫妻俩和云氏的矛盾,变成了他自己不满云氏薄待三房, 消减了婆息冲突。


    果然,一提起这个云氏就心虚。


    让崔妩住闹鬼的屋子, 她是有些理亏的, 若是谢宥为崔妩的委屈来,她还可说崔妩撺掇他,但他改口将此事定在云氏偏私谢宸薄待他,云氏就有些招架不住。


    她忙道:“哪有这么严重,你和宸儿,阿娘当然更向着你些, 而且法师也说没事的。”


    谢宥字字清楚:“这就是母亲的偏向!那屋子是怎么到二嫂手里又怎么推到崔氏身上的,您知道,却一再不管不问,


    儿子若不是上山与法师同行, 真不知道还有如此荒唐之事, 生辰之说不是非得崔氏,恕儿子愚钝, 不明白这不是偏爱二房, 那什么才是偏爱?”


    “正是因为心疼你,总觉得她处处配你不上……就算这回她真有什么不好, 大人总比小孩好照看些,要当真不行了,母亲也能给你寻摸更好的……”


    云氏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谢宥霍地站了起来:“夫妻一体,崔氏没有任何错处,母亲不替儿子心疼还罢了,反倒将儿子往薄情寡义,千夫所指的地步推,难道儿子先前所读的圣贤书全是错的?”


    他是当真动怒了。


    云氏当着他的面都敢说这样的话,平日他看不见的地方对阿妩该有多过分,竟恨不得她去死?


    云氏被说得低下头,败下阵来。


    是她错了,儿子本就是仁人君子,秉公守矩,便是有算计,也不该在他面前提及。


    “好了,往后我会多对你息妇好些,她不用住那屋子了,我这就让人给她收拾好的来。”


    “不敢劳烦母亲,她已经睡下了,既然母亲现下不用崔氏孝顺,儿子明日就带她下山。”


    云氏被噎了一下,也不得不答应:“行,不过水月庵你是不能住的,到崇德寺去住。”


    谢宥面色冰冷,起身告退。


    等他走了一阵,云氏才后知后觉:“这话……不会是崔氏教他说的吧?”


    不待贴身婆子回答,她自己先否了:“不,那孩子从小送去了龙虎山,一定从那时就怨我了,这次就是由头,他这些话怕是藏在心里很久,到了今日才发作。”


    这是云氏的一块心病,总觉得谢宥待她客气,难以亲近,因此云氏就是偏心,那也是偏心他的,什么都要给小儿子最好的,可他性子寡淡,什么都不要,连息妇都不要她做主。


    若不是骄纵他,当初就算是跟官家请旨,她都不会让崔氏进门。


    这些年忍耐了那么多,宥儿却都看不到……


    云氏默默抹了一阵儿眼泪才睡下。


    —


    谢宥出了主屋的门又去找了崔妩。


    他不能睡在水月庵,便想坐着陪她,崔妩心疼他,说什么也不愿意。


    夫妻俩说了一阵话,他才被赶着离开了水月庵。


    崔雁在屋子里张望,目送谢宥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焦躁地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儿就问自己的贴身丫鬟:“这几天正是好机会,爹爹有消息吗?”


    此时崔妩要是现在死了,就能直接推到鬼怪作祟上,谁都不会怀疑她。


    等了好久,丫鬟才悄悄说:“主君来了。”


    刘选进了屋子,警惕地朝外,说道:“这水月庵前后我都看过了,北面有一处悬崖。”


    “那咱们要怎么把她杀了?”


    晃动烛火自上而下,将崔雁的面容映得狰狞,眼里都是恶毒。


    刘选看着她,喉咙哽得难受,久久,才说道:“直接把人推下去就好了,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还有,办事的时候不要称呼彼此,以免出了疏漏,暴露身份,到时不好脱身。”


    见他思虑如此周全,崔雁更有信心,用力点头:“好,爹爹,女儿都听你的。”


    想想马上就要嫁给谢宥做继室,她壮了壮胆子,“我去把她引出来。”


    “你想好了?”


    崔雁有些得意:“当然,我早就想好了。”


    刘选已不知再说些什么。


    —


    谢宥走后,崔妩摸了摸痛麻的唇,有些摸不着头脑。


    官人不是说佛门静地,不能做这样的事吗?


    半夜凉风乍起,妙青进来说道:“周卯说崔雁要过来了。”


    她果然等不及了,崔妩笑了笑,起身将外衣穿上。


    她费那么大的周章,还支走谢宥,可不只是无聊为了戏弄高氏,也是在给崔雁做鬼的机会。


    回廊上很快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的黑影。


    窗外远远传进崔雁娇嗔的说话声:“谢三郎,不成,妩儿是我妹妹,我不能与你……我们还是走远一些说话吧……”


    崔妩乍然听到这话,杀心都起来了。


    待看到远处现身的刘选,她就都清楚了。


    怪她关心则乱,眼里揉不得沙子。


    崔妩气得冷笑了一声:“这样诱我跟出去捉奸,她也算聪明的,去请童大娘过来,要快点,不然可赶不上好戏。”


    童大娘是云氏房里的管事娘子。


    妙青应是,快步朝云氏的屋子去了。


    另一边,崔雁自顾自演完戏,看到屋子里的人影动了,立刻往水月庵外边跑,方向正是刘选所说的悬崖。


    她走得也不快,就故意等着,也不打灯笼,反正夜色昏暗,崔妩看不见几个人,总要出来一探究竟的。


    等到了悬崖边,崔雁躲进了树丛去,静候着崔妩跟过来。


    夜幕漆黑,只有月光勉强照亮视野,一切都很模糊,崔雁要努力看,才能看到悬崖边已经站了两个人。


    只见提早埋伏的刘选站了出来,直接将二人撞了下去,崔雁心突跳一下,继而一喜。


    崔妩摔下去了,这么高,她一定摔死了!


    崔雁赶紧从藏身之处出来,摸到刘选身边去:“崔妩掉下去了吗?”


    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黑暗里,刘选含糊地“嗯”了一声。


    “太好了!现在崔妩死了,只差怎么搞定谢宥。”


    “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请阿娘跟大夫人提续弦的事呢?”


    “明日谢宥会不会难过,我该怎么安慰他,我此刻相伴在他身边,到时他更愿意我嫁给他吧?”


    崔雁激动得声音都变尖了,忍不住絮絮叨叨,琢磨着怎么把戏做得天衣无缝。


    见刘选不说话,她疑惑:“你怎么不说话,吓着了?”


    她还记得刘选的嘱咐,没有喊出称呼。


    “你说谁要嫁给谢宥?”


    风里传来轻快的一句话,如同灌进身体里的冰雪,让崔雁从头僵冻到了脚底,怎么也动不了。


    “你……”


    火把点亮,眼前本该死在崖底,摔得血肉模糊的人出现,崔雁几乎要尖叫出声。


    而崔妩身边站着的,正是大夫人身边的,那个她以为是刘选的人,长着一张方脸。


    喜悦登时土崩瓦解,崔雁面如死灰。


    完了,完了,她完了!


    童大娘冷冷看着平日在云氏面前卖乖讨巧的,真想不到是这么一条毒蛇,还想祸害谢家门庭?


    “此事老奴一定会一字不漏地禀告大夫人。”她说完,转身快步走了。


    “别!不要走!求求你们……”


    崔雁想要追去求饶,让她不要告诉大夫人,却被周卯抓住。


    崔雁怎么都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爹爹呢!”


    “只是一个草把子,让你失望了,至于你爹,早就一起抓起来了。”崔妩好心替刘选开脱了一下。


    “崔妩,你设毒计害我!”


    “所以我该进你的圈套,死在山崖底下,才算趁你的意,是吧?”


    和她斗嘴永远赢不过,崔雁呼哧喘着粗气,“你想把我怎么样,送到官府去吗?”


    “官府自然是要送的。”


    但对于怎么处置崔雁,崔妩还没有想好。


    她觉得崔雁死了最好,但自己总不能在刘选知情之下杀了她的女儿。刘选虽然向着她,但断不会答应送出亲生女儿的性命。


    崔妩敲着手指苦恼,暂且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发簪,举到她面前:“你认得这根发簪吗?”


    这是阿娘的遗物,崔妩一直带着身边。


    崔雁瞳仁骤然紧缩。


    看来是知道。


    崔妩惋惜地看着她的宝贝簪子,成亲的时候,她把这簪子送去了首饰行清理,才让崔信娘钻了空子,悄悄挖空里头,填上烈性的避孕药材。


    这还不够,崔信娘还好心帮二房置办嫁妆,将崔妩裁做里衣的绸料在全浸了药。


    她裁成衣裳穿在身上,这些药日积月累进去肌理,和谢宥房事也少,两相作用下,崔妩更难成孕,所以崔雁才敢信誓旦旦地说,她生不出孩子。


    若不是刘选告诉她,崔妩永远也猜不出来。


    “这东西我随身带了十几年,我想姐姐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吧。”她拆下簪子上朱红的珠子。


    “不,我不要!”崔雁后退了一步。


    “姐姐是看不上我的东西?”


    崔雁拼命摇头,可周卯轻松钳制住她,她想求救,却连下巴都被撬开,这儿离水月庵很远,呼救也唤不来人。


    红色珠子被碾碎,直接丢到了崔雁嘴里。


    她整个吞下去,比崔妩只是戴在头上,药性更烈,这药毒辣,崔雁眼睛圆睁,却什么都阻止不了,不禁滚下眼泪。


    爹呢,爹去哪儿了?


    阿娘,阿娘,谁来救救她……


    “啊啊……”崔雁不知道要说什么。


    崔妩拍干净手:“我总觉得还不够,不过罢了,先关起来,”


    —


    刘选并没有被抓,给崔妩指明了去路之后,就静静等在了庵中。


    不知等了多久,夜幕中繁星点点,他有些茫然,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听到脚步声,刘选看了过去,崔妩的身后空空如也。


    “我不是崔雁和崔信娘,不会草菅人命,只是


    关柴房去了。”崔妩戳破的他的担忧。


    “不,不是……”


    一见到这个女儿,刘选总会在她过于严厉的态度里变得拘谨,好像她是长辈,而自己是个后生。


    僻静的古松下,二人隔着石桌对坐。


    崔妩凝视着桌角,道:“父亲,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没有他,崔妩怎么也猜不到,她的药就下在阿娘留下的遗物之中。


    听她喊一句“父亲”,刘选眼泪都下来了:“是爹不好,这么多年都没能照顾你,往后你要做什么,爹爹都会帮你。”


    崔妩在心中冷笑。


    阿娘当年怀着身孕,刘选说要多积攒些银钱,让母子过上好日子,于是北上经商,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信州。


    去了三个月,音讯全无,阿娘只打听得他的船沉在了运河之中,尸骨无存。


    她成了一个寡妇。


    一年之后阿娘有了一个孩子,母女二人守着一方小院,慢慢过日子,没想到,“死掉”的刘选又给她们带了大祸。


    第028章 处置


    原来刘选没有死, 而是被太师之门招了赘。


    说是太师之门,其实已经没落了,崔信娘对刘选一见钟情, 死活要嫁给他,刘选被所谓高门大族震住心神,半推半就之下入赘崔家,还当上了官老爷。


    商贾低贱,一跃成了带印的官吏, 刘选被权势和富贵迷了眼,后来即便有过后悔, 也不敢再和泼辣的崔信娘提起发妻。


    但他和发妻感情不浅, 这件事也让他时时赶到痛苦。


    几年之后,崔信娘才得知刘选在老家还有妻儿,刘选想接发妻到季梁过日子,崔信娘表面上答应,实则派心腹丁婆子去处置,便是崔妩从门缝里看到的就是那个女人。


    阿娘在一无所知之下, 就这么屈辱地被害死。


    崔妩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等刘选派人到信州接她们的时候,找到的只剩一个住着陌生人的院子,妻儿早已不知去向,一问都说不知下落, 恐是死了, 刘选只能死心。


    可在颠沛之中,崔妩却倔强地活了下来, 也有了更多助力。


    她出现在崔珌面前根本不是巧合, 崔妩就是处心积虑让他带自己回了崔家,成为二房的女儿, 在杭州住了几年,举家迁到了季梁城崔家。


    从此,崔妩就时时都能盯着崔信娘了。


    她不想要崔信娘立刻就死了,而是要慢慢折磨,不止是杀了,连同崔信娘在乎的,崔妩都要抢走。


    崔信娘后半生越痛苦,崔妩才越痛快。


    甚至嫁给谢宥,也有些非要抢走崔雁喜欢的东西的缘故。


    彼时刘选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当她是二房的侄女,给了见面礼就离开了。


    崔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独自追上了他。


    她问他:“大伯可还记得老家信州遗了一位发妻,和一个孩子?”


    听人提起旧妻,刘选面色陡变:“你!你是什么人?”


    崔妩将那根发簪拿出来:“我阿娘叫单名一个‘萍’字,住在信州柳条巷子,这是她一直戴在头上的簪子,她说这是阿爹送她的,只可惜阿爹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去季梁经商,再也没回来。”


    崔妩那时年幼,为了安葬阿娘,将家中一切变卖,有没有被人哄骗都不知道,只有这一根簪子,常年戴在阿娘发中,她死活都不肯卖掉。


    刘选闭上了眼,发妻温柔的面庞重又浮现,他忍着哽咽,问道:“好孩子,我原还去找过你们,你阿娘呢?”


    “死了。”


    即使有猜测,刘选仍旧伤心不已:“萍娘是怎么死的?”


    一开始,崔妩怎么都不肯告诉他是谁杀了阿娘。


    在刘选经年累月地追问下,崔妩才勉强相信了他对阿娘的真心。


    她站在大房屋外,指着里头成群奴婢簇拥的崔信娘:“就是她,指使丁婆子带着两个地痞,闯进家中侮辱了阿娘,将她折磨死,丢在了水里。”


    “那时我八岁,在东间午觉才躲过了一劫,我怕他们杀人灭口,只能变卖家中所有,独自收殓了阿娘,就葬在信州城外,一路乞讨过活,得崔家二房收留,当做亲生女儿养大。”


    那两个地痞是信州本地的,崔妩已经寻得契机杀了,把他们的脑袋割下,丢进臭水沟里。


    她的仇人就只剩下丁婆子和崔信娘。


    刘选听到她这些年的遭逢,仍不住泪如雨下。


    亲生的女儿,萍娘给他生的这么好看的女儿,这些年竟是靠乞讨才能活下来,刘选一想到亲骨肉没了爹娘,流离失所,就如剜心一般,恨不能割自己的肉补偿她这些年受的苦楚。


    是以一听到女儿要报仇,刘选毫不犹豫就答应帮她。


    况且他对崔信娘也从未有情爱,从前是惧怕,现在更是只余仇恨。


    无论是把丁婆子的手指放在崔信娘枕边,还是将她们母女的的假话,只要是崔妩的要求,刘选无有不应。


    只是,崔雁到底也是他的女儿,刘选终究还是心软。


    见崔妩在走神,刘选打破了短暂沉默:“我已经做主为雁儿定了一门亲事,嫁给崔家旧友之子,在密州做令史,她以后不会待在季梁了,妩儿,你就原谅你妹妹吧。”


    崔雁比崔妩年幼,这是刘选和崔妩才知道的事。


    毕竟刘选当年离家之时,她阿娘已经有身孕了,半年之后,崔信娘才怀了崔雁。


    听闻崔雁还要嫁给令史,崔妩勾起了唇,“把她送到官府去,到时候那位令史还会娶她?”


    刘选道:“妩儿,你不能把事做绝。”


    “爹爹,她要杀我。”崔妩加重了语气。


    “爹爹这是为你着想,把她逼到绝路,不管不顾说出了给你下药的事,你在谢家如何立足?”


    她又沉默下来。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只是讽刺。


    “爹爹难道不是在心疼另一个女儿吗?”


    “爹……从前做错过事,失去你娘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往后,这条命就是用来守住你的,雁儿自小被崔信娘宠偏了性子,我对她亦十分失望,只望她吃过这次大亏,以后能小心过日子,你若不肯让她嫁人,那就……让她出家吧。”


    这是刘选最后的求情。


    “好啊,我可以放过崔雁,但是你给我记住,给我下药的人不是她,她只是得利者,真正的主使是崔信娘,我要她死的时候,可别再拦着了。”


    刘选攥紧了拳头:“崔信娘害死了你娘,没想到连你也不放过,眼见你嫁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又想夺了去,爹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崔信娘的凄惨下场。


    四野昏暗寂静,听得此话,崔妩只是扯唇冷笑了一下。


    若非他一己之私,阿娘怎么会惨死?


    她的仇人,可不止崔信娘。


    “爹爹以身入局,女儿感激不尽。”


    —


    第二日天亮,谢宥已经听闻了崔雁的事,一路过来,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怎的阿妩遇到了所有祸事,都是因他而起?


    元瀚本想开个玩笑,但见主子面色,知道事情不妙,跟着缄默下来。


    天还没亮,崔妩就见谢宥大步流星地赶到,要往柴房去,她挡住他:“你去见她做什么?”


    “我总该弄清楚她如何会想害你。”


    若说平日的他是静流之下潜藏的玉石,今天就是一柄寒芒毕露的剑。


    崔妩盯着他与平日相比堪称失态的面色,勾起了唇角。


    他要是不着急,崔妩的火气才要起来。


    “是传话的人没说明白吗?说出去真是的耸人听闻,我家官人一个粗鲁男子,都能惹得女子争风吃醋差点闹出人命,若是一个女子,真不知是一株怎样的祸国名花,


    昨夜我要是真的上当,今天官人就可以派人到崖底收拾我的碎骨头去了,还能得一个美娇娘柔声安慰你丧妻之痛。”


    崔妩阴阳怪气地埋怨。


    这话刺耳难听,但一听到碎骨头那句,谢宥立时稳不住气息。


    确实,昨夜要是崔雁阴谋得逞,今日……他当真就见不到眼前人了。


    什么都“万物清静,道来自居”都忘了,谢宥被激出火气,打定要杀一儆百。


    “你既这么说,我更要去见她!”


    崔妩还是不愿。


    崔雁一点脑子都没有,要是谢宥出面,把崔雁逼急了,将下药致她不孕的事说出来,于崔妩是大大的不利。


    她使劲推了他一把:“你去吧,去了别来见我!”


    说完就要走。


    谢宥不知她态度为何如此激烈,将闹气的娘子拉住,有些低声下气道:“我是你的夫君,我不替你出头,何人还能替你?”


    “要是你出面,她又要哭天喊地地自作多情,我不想看!这件事我自己都能处置。”崔妩就是不肯让他见崔雁。


    “罢,我不见她,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我让人下山把崔家的人提上来,一道上衙门去。”


    他张嘴说“提”,彪悍得像个武将。


    崔妩知他熟知法典,崔雁去了公堂,等她的就是秋后处斩。


    “你杀得完崔家人吗,大伯母把崔雁看得跟眼珠子一样,杀了崔雁,那我哥哥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复用,大伯母本就怀恨在心,一定会不管不顾闹大此事,到时候哥哥的差事就黄了,现在崔家的事越少越好。”


    这件事只能私了,崔雁的命还是得留着。


    “你便是自私些又会如何,我去进言,官家不会因这种事牵连灵则。”


    正说着话,童大娘也来了。


    崔妩问:“舅姑怎么说的?”


    她道:“大夫人说不想见这晦气阴毒的东西,随娘子自己处置。”


    云氏果然推诿掉此事。


    等童大娘走了,崔妩推推谢宥:“好了,你先回去吧,如今府中事已经够多了,咱们还是……息事宁人吧。”


    “既不想闹大,两家商量过就处置了她吧,我这就去让人传话给崔家。”


    这已经是谢宥最大的让步,此事他非办不可。


    最终,还是崔妩一个人进了关押崔雁的柴房。


    她道:“方才外边那些话,你听到了?”


    崔雁眼眸暗淡,她听得清清楚楚。


    谢宥力主要杀了她。


    他不但半点不喜欢她,此刻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她被堵住了嘴,吃了那药之后,腹部绞痛,疼得蜷缩在地上,沾了半张脸的尘土,此刻泪水滚下,滑出一道道脏痕。


    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官人虽恨不得杀你,但我不会杀人,如今送你去京城外三百里的庙庵去,剃度出家,在青灯古佛之前,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过吧。”


    剃度出家?不,她不要!


    崔雁不肯相信,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她挣扎着,想要说出些话来。


    屋外,又有一个人靠近这边。


    高氏本是不打算出佛堂的,但谢筱已经病好,又听丫鬟说崔雁竟要杀崔妩,被发现了,好奇之下,忍不住过来看看。


    她来柴房时,谢宥匆匆自身边经过。


    高氏从未见过三弟如此动怒,更想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可她要靠近时,就被妙青拦住了:“娘子不能过去。”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一个丫鬟也敢拦她。


    妙青确实没什么理由拦住的高氏,只能硬着头皮说:“里面腌臜,娘子还请留步。”


    “闪开!”高氏推开她的手,刚靠近,就听到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崔妩,你根本不可能有孕!”


    妙青等人心头一震。


    完了完了,闯大祸了。


    第029章 众判


    崔雁塞嘴的东西松脱, 在崔妩的意料之外。


    剧烈的疼痛让她紧抵着地,将自己把塞口的布蹭松了,崔妩嫌腌臜不想去碰, 只等她说完话,让周卯进来把她嘴再堵住。


    “崔妩,我绝不会出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我去佛堂,你在谢家就好过了吗?崔妩,你是不是忘了, 你根本不可能有孕!”她破罐子破摔大喊,“我要去告诉大夫人, 你在谢家也待不成了!”


    说到此处, 她才觉得自己赢了一筹,哈哈大笑起来。


    崔妩一点也不慌,慢悠悠道:“这样也好,我不用再保你了,数罪并罚,判个秋后处斩应是不难。”崔妩瞳光冷冽, “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崔信娘、刘选,你们全家都得下狱,什么太师之门, 都不复存在。”


    “你……我、都是我做的, 跟我家人没有一点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靠你的嘴说的, 现在我松了你的绳子, 尽可以到大夫人面前说,你除了要害我的命, 还早早给我下了药,看季梁府一查,能不能保住你爹你娘!”


    崔雁身子缩了缩,杀崔妩是罪,下药是罪加一等,她不敢。


    而在门外听到秘密的高氏,现在也不想进去了。


    她眼珠子滴溜一转,快步往外走。


    妙青赶紧又拦住,枫红进门朝崔妩急喊了一声:“娘子!高娘子刚在门外。”


    坏了!


    崔妩心一沉,立即走出门去,道:“二嫂留步。”


    这时候走,傻子都知道高氏要去找谁,高氏被妙青拦着,转身站定,神情睥睨:“怎么,我来不得,也去不得?”


    看她表情,崔妩知拦人已是无用,此刻她还无法随意杀了高氏的灭口。


    崔妩默然片刻,开口:“妙青,让她走吧。”


    这样也好,她也不是那么想留崔雁的性命,是她自己作死,刘选应无话可说了。


    况且,崔妩也想看看谢宥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


    回到柴房,她看崔雁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现在,你连最后一点生机都没有了。”


    崔雁不知道高氏怎么会在外面,她刚刚说出那些,只是想威胁崔妩放她一马,现在事情无可挽回,崔妩再无顾忌,哪里还会对自己心软。


    她不想死!她怕死!


    “崔妩,你不是要我出家吗,我去!多远都行!”


    崔妩兀自陷入沉思中,并没有答话。


    “我……”崔雁越来越惶恐,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张口骂她:“我死了倒干干净净,可崔妩,你一辈子注定无子无女,不会有人要你了!”


    “就算谢家可怜收留你,早晚也没有你的立锥之地!”


    “红颜未老恩先断,你注定一辈子徒有正室虚名,只能孤独终老,看着谢宥和妾室生儿育女……”


    崔妩静静听她咒骂,思索着应对之策。


    她性子如此,就算到了绝路,也不会轻易认输,非得找出一条生路来不可。


    “你从何处听说我此生不会有孕?”她出声问道。


    “……”


    崔雁不知她为什么还要这么问。


    高氏果然把云氏和谢宥带了过来,进来的人恰好听到这句话。


    在路上,二人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谢宥心中百味杂陈,这就是阿妩怎么都不肯让自己见崔雁的缘故吗?


    一进了屋子,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崔妩。


    在问完之后,她眼睛就红了,那一瞬间的凄惶、不安、慌张……看得谢宥的心隐隐生疼。


    他什么都顾不得,踏步越过了云氏,将崔妩拉到身边,让她躲进自己的怀里,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脑袋。


    “还是说,你恨我,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吓我?”


    崔妩这是在给她递台阶,崔雁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下去。


    “雁娘子,你说三息妇不会有孕,到底知道些什么?”云氏手中念珠捻得很快,显然憋着大火。


    “我、我只是胡说八道而已。”她答得飞快。


    崔妩擦着眼泪,如释重负道:“姐姐,你没事为什么要说胡话吓人呢?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已经答应不追究你……”


    高氏却不肯放过她:“雁娘子说的真是胡话?不会是怕罪加一等,不敢说吧,还是崔氏拿你


    的命在威胁?事关谢府子嗣,可不能轻易听信一面之词,还是要查证清楚的。”


    崔妩实在想把高氏打出去,只可惜找不到借口。


    “有人要你的命,弟媳还如此宽仁,不就是有把柄在手里嘛。”高氏突然迸发出急智来。


    谢宥道:“无论阿妩身子如何,这都是三房的私事,还请二嫂先出去。”


    他不满高氏的咄咄逼人,说话也不客气。


    “你……”高氏不怕崔妩,但对谢宥还是有忌惮的,“嫂子我也是好意,三郎君怎不领情,难道真被弟妹蛊惑了神志,要蹉跎二十载光阴?”


    这话戳到了云氏的命门,她今日非要彻查不可。


    “雁娘子,你若是还不说实话,我就让人用刑了。”


    崔雁有些茫然,她要反口吗?


    眼前的谢宥一如既往,是她心中的寒山冷月,即使这么近的距离,崔雁仍旧发觉与他隔着天堑,无论怎么努力,也靠近不了他。


    偏偏能站在他身边那个,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个!的


    从进屋到现在,谢宥一眼也没有看自己,而是在给崔妩轻轻擦拭眼泪,把她小心护在怀里,万般疼惜。


    要是承认了,他们夫妻又复往日恩爱,自己苟且下一条性命,困在山里,有意思吗?


    崔妩怎么能过得比她好,怎能一辈子得谢宥偏私爱护,那她崔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健奴已经上前将崔雁架了起来,要开始动刑。


    崔雁忽地笑了一下,眼睛发红,“没有,我没说胡话,我想嫁给谢宥,所以偷偷给你下了药,所有你不管是成亲一年、十年,都不会孩子,你根本就不能生了!”


    “崔妩,你为什么问我,你自己不是知道吗?那发簪上装药的珠子你都喂到我嘴里,现在,我也跟你一样了,你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她说完了,只觉得痛快。


    反正都是要死,索性把罪全揽自己身上,绝不牵连家人,往后,爹娘一定会给自己报仇的。


    崔妩第一时间不是辩驳,而是抬头看向谢宥的反应。


    她害怕从夫君眼里看到惊诧、失望、厌恶……但长久的生存本能又逼她必须去看谢宥的表情,认清他的态度。


    要是谢宥知道这些之后,对她的感情变了……


    那就变了,崔妩攥紧拳头,她绝对不会对他留恋半分!


    崔妩泪眼之下,藏着熊熊待燃的火。


    可谢宥神色未有半分变化,怀抱像茧一样护着她,坚实可靠,甚至低声安慰她:“别怕,阿妩别怕。”


    他偏爱她。


    明白这一条,那火没有燃起来,崔妩的心算定了一半。


    这谢家,还有些待下去的价值。


    没有人管崔妩给崔雁灌药的事,那只是她咎由自取罢了。


    云氏拍得案几“砰砰”作响:“去把崔家的人叫过来!”


    下人连滚带爬下了山,两个时辰之后,人就被请上来了。


    崔信娘没来,来的人是刘选,还有崔雁的亲弟弟崔玮,另外,就是崔珌。


    崔玮却没有进屋,而是被刘选留在了外头,看来是难堪大任。


    因为崔妩的刻意隐瞒,童大娘并不知道刘选和崔雁“合谋”,还以为他是从山下赶上来的。


    刘选彬彬有礼道:“信娘实在起不了身,大夫人请勿见怪。”


    云氏高居主座,说话更是毫不客气:“你一个赘婿,能做自家的主吗?”


    “信娘缠绵病榻,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小老儿打理,不知雁儿惹了什么事,让大夫人如此生气?”


    崔妩站出来,说道:“崔雁昨夜伙同丫鬟要谋反我的性命,方才她又说给我下了药,会致我终身不孕,此事你可知晓?”


    刘选立刻满头大汗,“小老儿怎么会有这种事!”


    雁儿怎么连这件事都让谢家人知道了!


    刘选没有把责任归咎到崔妩身上,是深信此事绝不是妩儿故意诱雁儿说出来的,毕竟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反而将她置于尴尬之地。


    雁儿怎么这么蠢!自己好不容易为她求出一条活路,把这件事都说出来了?


    那她会不会气急了,把自己也供出来?


    刘选知道,自己现在平安无事,是妩儿在帮自己隐瞒,但雁儿是个没有遮拦的……


    自己昨夜逃走,若见了雁儿,尚可以解释为被妩儿提前捉拿,谢家没有证据,不能扣押朝廷命官,只能放了他离开,如此还能安抚住她。


    但谢家若听见了,只怕会连自己一起追究。


    他官职定然不保,家中就没了支应门庭的人……


    “能不能……再饶过雁儿一回,什么罚她都肯受,只要留她一条性命就好。”刘选到底不忍心。


    崔妩又哭了起来:“大伯,我是打算饶过雁儿一回,可她又自己说出了对我下药一事,二嫂嫂听到了,我是瞒也瞒不得,况且……要是我真被害得的,真的……”


    她伏在谢宥怀里呜呜地哭,再也说不下去。


    眼泪打湿衣襟,谢宥眼眸垂下,掩住里面漫无边际的心疼,抬眼时,里头化作坚冰:“阿妩因我才受这么大的委屈,我不会让崔雁平安无事地离开。”


    就连云氏听到儿子这话也如寒气覆面,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遑论其他人。


    刘选神情更加凄惶。


    崔珌已经观望了一阵。


    今早谢宥匆匆出了崇德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稍晚就有人请他过来了。


    得知缘由,他心绪复杂,见着夫妻共度艰难,更不是滋味。


    他知道谢宥在人前谨守礼数,就是夫妻之间,在人前也绝不会有亲密之举,现在让崔妩靠在他怀里,还将她抱紧,一定是心疼得什么都不顾了。


    妩儿说他是她最亲近的人,怎么伤心的时候,找的不是哥哥呢?


    见刘选不知道说什么,他开口问道:“这两桩事可有证据?”


    两房分开多年,崔珌对崔雁没多少手足感情,但知道她蠢,是以尚能公正看待此事。


    云氏道:“害人是昨夜我手下的婆子亲眼所见,亲耳听到,下药的事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崔二郎要是不信,尽可去问她,谢家没有动她一根汗毛。”


    崔珌道:“不必了,若果真如此,谢家要怎么做,崔珌没有二话,请不用顾忌在下。”


    若她真的害了阿妩,自该偿命。


    “那世伯您的意思呢?”谢宥问刘选,眼神里是寸步不让。


    刘选抖着唇,低头想不出对策。


    雁儿是自作自受。


    而且她只怕还以为自己也被关着,难保什么时候又要说漏嘴。


    眼看女儿已不能救,还白搭自己进去做什么?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随谢家处置,保全自身,但雁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天下哪有老父亲能亲手推自己的女儿去死呢?


    刘选面如死灰。


    谢宥道:“既如此,晚辈让人将她带下山,咱们到季梁府衙里公审吧。”


    云氏却不赞同:“你还嫌谢家的事不够多嘛。”


    谢宥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儿子不管那些,只要给我娘子寻一个公平,来人——”


    “山高——”刘选喊了一声,所有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他眼睛全红了,声音颤抖着:“山高林险,雁儿,不慎摔下了山崖,也是有的。”


    崔妩揪紧了谢宥的衣襟,听到这句,闭紧了眼睛。


    第030章 耻辱(加更来了)


    临走之时, 刘选看了谢宥一眼。


    “此事是大房的错,崔妩这孩子打小就……可怜,我就这……一个侄女, 她乖巧懂事,就算……身子不好,也还请你善待她。”


    谢宥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对这位长辈还有印象,成亲当日他过来敬酒, 拉着谢宥说了很多让他对阿妩好的话,当时谢宥只当他是一个关爱晚辈之人。


    但这人的女儿伤害了阿妩。


    见谢宥不应声, 刘选有些尴尬


    , 勉强的笑意下是掩饰不住的苍老。


    这人本该是他的女婿,在婚宴上给他敬酒,恭敬听他训话,承诺会一辈子对他女儿好,只可惜……


    “罢了,都是我孽, 我的孽……”


    他走出门去。


    崔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迎上来问:“爹,咱们上山来做什么,姐姐呢?”


    “你姐姐, 她不小心跌下了山崖, 咱们……”他咧开嘴,眼泪就流了出来, “咱们得给她收敛尸骨。”


    四十来岁的男子说完这句, 蹲在原地,呜呜哭出了声来。


    崔玮傻愣住, 而后也擦起了眼泪。


    屋里,云氏环顾了一圈,道:“好了,今天的事情也够多了,各人回自己屋子去,今日就下山,不准再生事端。


    这儿发生的事若让我在外边听到半句,通通家法处置!宥儿夫妻俩留下。”


    崔珌告退。


    高氏称心如意,带着胜利的眼神看了崔妩一眼,也走了。


    刘选父子先回家报丧去了,崔珌由福望推着,回崇德寺收拾行李。


    徐度香在寺门口守了许久,远远看到崔珌,迎了上来:“崔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了崔妩之后,他根本没离开过崇德寺。


    谢宥昨夜住在崇德寺里,徐度香也是知道的,二人相见,甚至寒暄了几句。


    谢宥过目不忘,问起那日在衙门的相逢,徐度香解释自己初到季梁,被人骗了个精光,本想去报官,但碍于面子,终究还是跑开了,幸好后来和崔珌重逢,才解了困窘。


    谢宥信了,只当徐度香是和崔珌同游的友人。


    其实在见过崔妩之后,当日徐度香答应了她,是决定要走的。


    崔珌却拦住了他。


    “你和我妹妹已无可能,但你尚有进画院的抱负,难道因为失去了一个女人,连抱负也丢了,蹉跎半生?这样我妹妹才是一辈子瞧你不起。”


    徐度香有些惭愧:“我这般哄骗妩……崔娘子,她怕是更要恼我的。”


    他一想到崔妩要寻井自尽的样子就后怕。


    “她住在深宅后院,成日有仆从跟随,你在外天地广阔,若非刻意相见,在一座城里,一辈子都遇不着,何必被她拘束了一生,贤弟,我慕你才华,不忍见其埋没,才要劝你。”


    经过崔珌循循善诱地开导,徐度香终于决定留下。


    只要小心避开崔娘子,就万事大吉了,他这么跟自己说。


    崔珌为了帮他,在崔妩派人过来察看的时候,甚至让人假扮成徐度香,登上了南下的渡船,可谓周密。


    见徐度香问起水月庵的事,崔珌指节轻敲着膝盖,将前因后果慢慢同他说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崔娘子怎么样,她可还安好?”徐度香踏出一步,他更想过去亲眼过去看看。


    一个女子失去生育能力,实在是悲哀可怜的事。


    只是她有了夫君,怎么都轮不到自己关心了。


    崔珌道:“只怕……”


    “只怕?”


    “我妹妹怕是在谢家难再待下去了。”崔珌慢慢说出这句话,似笑非笑。


    就算谢宥心疼她,云氏也不会容她。


    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慢慢消磨掉感情,来日必彼此埋怨,与其在谢家受苦,不如回崔家来,害她的人已经死了,自己往后也能护住她。


    徐度香同样心念一动。


    是啊,妩儿如今情况,他只怕又有机会了,谢家是高门,定然在乎子嗣,但他一点也不看重子嗣。


    将来,他们还是能走到一起的。


    “崔兄,若是……将来崔娘子真的被遣返归家,我、我……”他指着自己。


    崔珌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你?还是照旧待在崇德寺里,找门路进画院吧,旁的事以后再说。”


    “就算我妹妹身子有恙,现在的你,也配不上她。”


    徐度香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不好再开口,只想立刻跑回去背起画箱,拿起画笔证明自己。


    —


    “你们俩坐下吧。”


    主屋里多余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了云氏、谢宥和崔妩三人。


    云氏看着还在拭泪的崔妩,心里暗暗思量着如何开口。


    她喝了一口茶,思定了,方开口:“既然崔氏身子有恙,宥儿,你房中之事也该早做打算。”


    谢宥面覆寒冰:“崔氏好好在这儿,儿子不知要做何打算。”


    儿子不肯听从的态度刺到了她。


    今日他种种举动,云氏早有不满,就算关心崔氏,何必从头到尾抱着哄着,一个正妻,弄出这副不入流的宠妾做派来,成什么样子!


    来日宥儿还不知要被崔氏蛊惑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怎么,你想守着她,浪费二十载光阴,到四十了才去求个一儿半女?宥儿,母亲知你情深义重,轻易不肯改口,今日才站出来做这个恶人,就是为了你来日不会后悔!


    难道你要不孝不成?”她扣下帽子。


    谢宥软硬不吃:“规矩是大爹爹立的,若不遵循亦为不孝,儿子不知该遵从哪个,才能做一个孝子。


    况且,母亲昨日才同我许过诺,为何不经查证,又为难起儿子的息妇来了?”


    云氏没有被打退,改口道:“不必你纳妾,只放几个干净懂事的丫头在房里,到时候有了一子半女,都归到崔氏膝下养着,生母打发走,崔氏既免了生育之苦,又得了倚仗,岂不是两全其美?”


    崔妩一直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


    她身子单薄,又哭了一场,坐在交椅中缩得小小一个,好像她犯了什么错一样,教人疑心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了。


    听到这话,崔妩才抬头看谢宥。


    若是她真不能生,云氏说的办法确实两全其美,既保住了她的位置,又让谢宥能有后嗣。


    好事……啊。


    崔妩眼神发冷,可谢宥若敢点一下头,他敢有一下动摇……


    泪珠还挂在睫梢,崔妩心底发狠,她绝不会让谢宥好过!敢恶心她,谢家一家子都得付出代价!


    谢宥余光里,是她倔强沉默、闪动着泪光的样子。


    “儿子不同意。”他说道。


    眼底蓄着的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崔妩扭过脸去,用手背擦掉。


    见她如此,谢宥心里也是一片湿漉漉的,抬手抚摸着她的脑袋。


    云氏百思不得其解:“你难道要一生无嗣?还是崔氏蛊惑了你,教你这么来忤逆亲娘的?”


    她调转枪头:“崔氏,我问你,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你如此霸道,难道要害我儿子绝嗣吗?”


    谢宥起身将崔妩完全挡住,道:“这是个天大的罪责,崔氏担不得,她平日里就是遇着委屈,也不肯与我多说过一句话,正是因为这份规矩,儿子才觉得愧对她,不愿再负她。


    而且儿子不过二十,母亲何故下此论断,难道仅凭崔家大娘子的一面之词?”


    “崔雁难道还会撒谎,自毁名声不成?”


    “儿子还年轻,子嗣本就不急在这一两年,既然害人之物已除,崔氏的身体将养一阵,不愁没有后嗣,母亲且再耐心等等。”


    云氏被劝动了,这事确实不该如此武断。


    “去请郎中来,要季梁城里最好的!”


    “不必了。”


    “去请!”云氏态度强硬,一定要把人请来。


    上下山又是好长一段路程,三个人就在堂中坐着等,谢宥道:“母亲病中,还是先用饭吧,白挨着对身子不好。”


    总算还会说句好听的话。


    云氏也不是故意磋磨崔妩,开口道:“你们也去用饭吧,等郎中上山了再过来。”


    崔妩起身木然往外走,一路都没有说话,吃饭时谢宥也不多言,只是把她爱吃的菜夹到她碗中。


    等饭吃完,郎中也来了。


    “可能查出她的身子,还能否生育?”云氏着急道。


    郎中抬起手搭在崔妩手腕上,良久,问道:“这位娘子的身体并无问题,不知夫人为何有这样的忧虑?”


    云氏道:“她被人下了药,说是不能生育了。”


    “下的什么药,怎么下的?”


    云氏看向崔妩,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人说,在我裁穿的衣料上浸了烈性有损肌理的药粉,还有常戴的发簪也填了药粉,已有一年之久了。”


    袖子下,谢宥一直握着她的手,给她力量。


    郎中笑道:“只是这般下药,再烈的药也无大碍,药性轻缓,往后只需远离便好。”


    云氏身子往前探:“就是说以后还能孕育子嗣?那到底要休养多久?”


    郎中说道:“老夫只能诊出她身子康健,照理来说,应是能孕育子嗣的,再看看吧。”


    “总要说个日子!”


    “好好将养,正常行房,这个年纪的夫妻,应是不超过一年。”


    谢宥阻住了云氏的追问,作揖道:“母亲,这其中也有儿子的问题,请再给我们的一些时间,也算是安慰崔氏无端被儿子牵连。”


    云氏不说话,她还在考虑。


    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崔妩直直盯着桌角发呆。


    “好,我只再等两年,若崔氏再无所出,就照我说的做!”她语气已是不容商量。


    云氏已经退了一步,此时答应才能息事宁人,不然又要折腾


    谢宥不看娘子,只道:“儿子答应母亲。”


    崔妩始终未有半个字,她闭了闭眼,稳住要晃动的身子。


    今日的耻辱,她绝不会忘记,一定要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