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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061


    杨枝上个月才见过慕留, 却觉得上次见他是在好久之前。


    久到记忆模糊,和北大东门的那个男生重叠了,西装笔挺, 棱角分明,沉寂的立体音响再次发出声音,嘭——


    错开了。


    杨枝把一小片橘子皮握在手里, 公事公办地回答:“这是陈琢的位子。”


    舒缓的开场音乐冲淡了交谈, 慕留朝杨枝倾下了身。


    他停在距她十厘米的地方, 微微递出他的右耳,眼睛瞧着空椅子,“那她去哪里了?”


    动作有分寸, 距离合礼数, 只有两股香气一明一暗地纠缠。


    杨枝指尖一动,撕下了第二片果皮, 新盖过旧, 浓遮了淡,“她去找人聊天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陈琢已经回来了。


    她走到后面一桌, 定睛一看,看呆了。


    从她的角度只能瞥见一个西装笔挺的背影,但是她直觉强烈。


    陈琢迈开腿, 快步走到了男人旁边, 往他脸上一瞄,嘴上喊“慕留”,心里说“我靠”。


    慕留直起腰,转过头, 对陈琢露出一个亲切的笑,“陈琢, 你来了,好久不见。”


    陈琢的确跟这位昔日同窗九年不见,却一点叙旧的心思都没有,只想把此时此刻的局势搞明白。


    “哇,慕留,好久不见!!婚礼好像要开始了,你怎么不坐啊?”该不会是马上就走吧??


    慕留保持微笑,对当事人道出原因:“我以为这个位子是空的,所以想坐在这里,但是杨枝说这个位子是你的。”


    陈琢看了看杨枝,脑子飞速转动。


    杨枝知道她怎么想的,如果有需要的话,她站着吃都没


    问题。


    所以,如果杨枝想让慕留坐在她旁边,那她直接答应就好了,可她说“位子是陈琢的”,意思是杨枝还是想让她坐旁边。


    况且,江珠也不想和慕留坐一起。


    “对,这个位子是我的,”陈琢忍痛承认,不忘给慕留指条明路,“刘其名旁边没有人。”


    慕留毫不介意,点头笑道:“好,那先看乐乐的婚礼,吃饭的时候聊。”


    他绕过半圈,坐到了刘其名旁边。


    慕留来得仓促,进场的时候只顾着和杨枝说话,现在一坐下,才把桌上的人都看清楚,眼神扫到杨枝的右边,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


    怎么又是他?


    邵啸正好跟他说了话,半是夸赞半是调侃,“慕留,穿这么帅,来结婚的啊?”


    在衣服这件事上,慕留很冤枉,因为婚礼有着装要求,在场的成年男性几乎都穿了西装,他没有故意孔雀开屏的意思。


    只是他的屏开起来比别人都好看。


    慕留笑得自然,顺着邵啸的玩笑话往下讲,“来找对象的。”


    杨枝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牙齿轻轻一咬,细腻柔软的果肉迸出酸甜的汁水,她抬眼望向慕留。


    这盘橘子刚好转到他面前,他看着邵啸,抬起胳膊,也拿了一颗。


    音乐减弱,司仪站上了鲜花簇拥的中心舞台,台下的宾客默契地停止了闲谈。


    成串的水晶铺天盖地,灯光一闪,把杨枝晃得头晕目眩,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九年前的那场婚礼。


    很多细节她已经忘了,可是一些感觉还留在身上,她同样结束了一场长途跋涉,精疲力竭,无聊地坐在下面当观众,看完一场又一场,场场都一样。


    但是这一回,杨枝一滴眼泪都没掉,和陈琢笑成了一团。


    掌声渐消,会场恢复安静,常乐乐的爸爸继续发表他的祝福讲话:


    “今天也是一个幸福的日子,两位优秀的新人在今日喜结连理,开启了新的旅程。这是一段婚姻的旅程,爱的旅程,但同时也是科技的旅程,是人工智能的旅程!常乐乐——”


    慕留在拆喜糖的包装,拆出了一整盒巧克力,他听见“人工智能”四个字,立刻竖起了耳朵。


    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亲朋好友一脸茫然,公司下属以为老板忘词了,一声不敢出。


    尴尬的寂静里,只有常乐乐明白他爸的意思,举起话筒,铿锵有力地回答:“到!”


    说完,把话筒递到了李茉嘴边。


    常父果然又出了声,“李茉——”


    这一段明显不在排练内容之中,但李茉好歹学了几年表演,当即张开唇线精致的小嘴,同样发出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呼喊,“到!”


    常父被气氛带动,言语更加高亢,“望你们二人,在这个大数据时代顺应潮流,抓住机会,迎风起飞,大展宏图!谢谢大家!”


    现场掌声雷动,杨枝和陈琢笑得东倒西歪。


    慕留收起耳朵,目光掠过杨枝,也笑出了声。


    再往左挪一点,看见邵啸的脸,不笑了。


    结婚典礼在欢乐中结束了,照明一开,宴会厅亮亮堂堂,陈琢等不及地问慕留:“你怎么会来啊?为什么名单里没有你?”


    慕留应道:“临时决定的,大家这次回来待多久?”


    江珠和陈琢说“下周六”,邵啸说“明天”,一桌人都回答了,只有杨枝没说话。


    慕留看着她,“你哪天回去?”


    “下周六。”杨枝说。


    慕留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一桌人吃饭聊天,邵啸给杨枝的空杯子里添了果汁,对她说道:“我一个研究生同学去巴黎读博了,经常在朋友圈发照片,看得我也特别想去。”


    杨枝笑道:“可以来玩一玩,巴黎的游客越来越多了。”


    “巴黎治安怎么样?你在那边安全吗?”


    “不去危险的地方就可以。”


    “那我要是去的话,可以找你玩吗?”


    “可以啊,如果我在巴黎的话。”


    “那我得赶紧去,你明天有没有时间?”


    “你明天就要去?”


    邵啸哈哈一笑,“明天去不了,但是我明天我可以先把你的导游费付了,我请你吃个饭?”


    刘其名又皱起眉头了。


    这个话他听见了,他旁边的慕留也听见了。


    这一个个的,邵啸是不知道杨枝有男朋友吗?还是他也想当小三?这是什么潮流吗?


    刘其名不敢造次,又实在忍不住,他思忖半天,想出了一个问题:“杨枝,程唯去过巴黎了吗?”


    想也知道没去过,慕留低头夹菜。


    他在飞机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回了家忙着洗澡换衣服,现在饿得要命。


    杨枝细嚼慢咽地把嘴里的鲜嫩鱼肉吃下去,答道:“去过。”


    话一说完,慕留抬起了头,刘其名也有点慌了,“啊?那,那他什么时候去的?”


    “上个月。”


    “那他来干什么?”


    杨枝给自己盛了一小勺炒鱿鱼,“旅游。”


    “……哦。”


    但刘其名也算达到了一半的目的,邵啸问道:“程唯是谁?”


    刘其名热心解答:“是杨枝的男朋友,之前在美国见过几次,所以认识。”


    陈琢和江珠对了个眼神。


    邵啸表情诧异,“你谈恋爱了?怎么也没见你发过朋友圈?”


    杨枝:“没时间发。”


    “所以,他现在在美国?”


    “对。”


    另一边,刘其名摇了摇头,“完了,哥,完了。”


    慕留闭嘴吃饭,一声没出。


    下一道菜是道汤菜,服务员把一个个白色汤盅端到了每人面前,盖子一开,是佛跳墙。


    除了慕留和刘其名,几个人齐齐笑出声来,陈琢唉声叹气,“怎么感觉又要回去高考了。”


    邵啸看了看杨枝,“其实杨枝吃橘子的时候我就想说了。”


    杨枝不同意,“和佛跳墙不能比。”


    “怎么大家笑得这么开心?”慕留好奇地问。


    陈琢给他和刘其名讲了缘由。


    高考前的一百天,为了节省排队时间,常乐乐每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有专人配送,有一天常乐乐端来了一个棕色的坛子,那是杨枝第一次看见佛跳墙,在她们班的教室里。


    后来常乐乐每周一都会吃佛跳墙,一边吃一边神神叨叨地念:“临时抱佛脚,带我跳过墙。”


    某些快乐只属于某些年纪,这是慕留和刘其名没参与过的日子,现在听了也不觉好笑,但他俩还是跟着其他人笑了两声。


    一道菜打开了过去的话匣子,一个女生提问:“你们怀念高中生活吗?”


    所有人都点头,除了杨枝。


    “那如果有机会让你们回到高中,你们想不想回去?”


    所有人都摇头,除了慕留。


    “那大家高中有没有特别快乐的事啊?”


    杨枝:“遇到了很多好朋友。”


    陈琢:“我也是。”


    江珠:“我也是。”


    陈琢:“你不是,你特别开心的事是次次考年级第一,最后考理科状元。”


    江珠轻哂,“这有什么可开心的。”


    “那大家有没有很后悔的事啊?”


    江珠摇头,杨枝摇头,大家都摇头。


    那三年他们用尽全力了,得到的结果令人满意也好,差强人意也罢,他们都不后悔。


    陈琢鲜有地收敛起笑容,问着慕留:“那你呢?你有后悔的事吗?”


    慕留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有。”


    “是什么?”


    “我知道!”一个男生抢答,“没申上哈佛,含泪去了麻省理工。”


    慕留笑着摇头,“不是。”


    “没考过年级第一?”


    “不是。”


    “那是什么啊?”


    慕留双眼弯弯,目光玩味,杨枝知道他又要瞎说八道了——


    “后悔没早恋,只能跑到这儿来找对象。”


    第62章 062


    桌上十个人, 刘其名明白,陈琢和江珠也明白,剩下几个人只记得慕留是慕留, 杨枝是杨枝,至于两个人有什么渊源,一概没印象, 扫兴地“嗨”了一声。


    陈琢睁着纯真的大眼睛, “想找什么样的对象?单身的可不多了。”


    慕留语气随意, “形势不好,不单身也行。”


    懂的不懂的全被逗乐了,剩下杨枝一个人低头喝汤, 好像对慕留嘴里的“对象”一点兴趣也没有。


    邵啸又朝杨枝转了过来, “那你明天中午有空吗?我晚上的飞机,只能请你吃午饭了。”


    刘其名心中一动。


    这个哥刚消停, 怎么又问上了?


    慕留这句话别是启发了邵啸吧??


    他顿时警铃大作, 没等杨枝回答,他先插了嘴, “对啊,大家好不容易聚齐,明天要不要再吃一顿?然后去唱个歌?”


    “唱什么歌, ”陈琢提议, “还不如找个地方泡温泉躺一躺,又暖和又舒服,飞机坐得我好累。”


    刘其名眼前一亮,“这个可以。”


    吃饭唱歌, 邵啸还能赶得上,去泡温泉, 他根本来不了。


    陈琢问一左一右,“要不要去?咱们仨住一个房间。”


    她们三个的确很久没有躺在一张床上彻夜聊天了,杨枝和江珠都点了头。


    刘其名接话,“那我和慕留睡一个房间。”


    五个不用上班的人在手机上搜索附近的温泉酒店,一群人浩浩汤汤地朝他们这一桌走了过来。


    为首的常乐乐敬了四十桌的酒,脸上红光满面,“你们干什么呢?怎么坐在这儿不说话啊?”


    陈琢把手机放下,“我们几个商量明天去泡温泉,找酒店呢。”


    常乐乐愣了一下,“温泉酒店?咱家就有啊,你们几个人?想去几天?我跟他们说一声。”


    一桌人面面相觑。


    “远吗?”陈琢问。


    “不远,开车两个小时就到,不想开车的话坐高铁也行,我让人把你们从火车站接到酒店,现在有雪,还可以爬爬雪山。”


    几个人敬了新婚夫妻好多杯。


    常乐乐每次给李茉说起他的学霸同学,李茉都当他在吹牛,今天他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李茉,你看见这桌人了吗?”


    常乐乐喝得有点多,李茉应和道:“看见了。”


    常乐乐抬头挺胸,自豪地介绍:“这就是我那些不是人的同学,人均清华北大,我给凑了一桌,厉不厉害?佛跳墙就是专门给他们点的,别人都吃不明白。”


    李茉频频点头,“太厉害了。”


    李茉旁边站着她的伴娘,伴娘往桌上瞧了一圈,看着慕留,“那个男的也是吗?”


    “这个不是,”常乐乐搂住慕留的肩膀,“这个是从美国回来的,学校特别牛。”


    没说校名,因为他分不清那几个学校。


    慕留跟一群人打招呼,“我叫慕留,是乐乐的高中同学。”


    乐乐补充重要信息,“还没女朋友呢。”


    此话一出,常乐乐身后炸了锅。


    伴娘伴郎后面跟着常乐乐的亲戚,大姨二姨,三姑四姑。


    姑奶奶们最喜欢给小年轻介绍对象,李茉的朋友模样都很俊俏,但是长辈们还是更喜欢平常的读书孩子,她们听说这一桌都是乐乐的高中同学,早就摩拳擦掌了。


    大姨二姨围住了慕留,三姑走到了女孩这一边。


    这个江珠看着就难搞,那个陈琢又太跳脱,这个她觉着不错,白净,爱笑,一看性格就好。


    就是有点高。


    三姑抬起头,轻声细语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杨枝答道:“阿姨好,我叫杨枝。”


    “你跟乐乐同岁?”


    “对。”


    “那你有男朋友了吗?”


    慕留的声音忽然冒出来,“她有男朋友。”


    杨枝看着他在自己身边站好,微笑,“阿姨好,杨枝有男朋友了。”


    慕留讲得太自然,笑容太灿烂,把三姑迷惑了,她问他:“你俩是高中同学?”


    慕留点头,“对。”


    三姑惊讶,“那你们高中就在一块了?这得不少年了吧?”


    杨枝:“……”


    慕留眨眨眼睛,“……我俩没在一块。”


    三姑反应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你不是她男朋友啊?”


    慕留的脑袋摇得不情不愿,“……不是。”


    三姑遗憾地转移了目标,杨枝瞪了慕留一眼。


    慕留无辜,“我也没说错啊。”


    动手太明显,杨枝在他熨贴的西裤上踢了一下。


    “杨枝,你跟我五句话都没说就踢我,”慕留低声问她,“咱俩没在一起,我不是你男朋友,我哪句说错了?”


    “没有,”杨枝看着他,“哪句都没错。”


    常乐乐和李茉离开之后,他们继续敲定温泉酒店的事情。杨枝这次回来只待九天,想多陪陪爸妈,所以只订了一晚,明天就出发。


    慕留说道:“我可以开一辆车。”


    他们一共五个人,一辆车也够了,可江珠说:“我也能开一辆。”


    “姐,你休息一下,”刘其名把活揽过来,“我开吧。”


    要是江珠开一辆,杨枝肯定跟着江珠坐。


    江珠:“也行,那我坐你这辆车。”


    陈琢立马跟上:“那我也坐。”


    杨枝要是再说“也坐”,他们就没有开两辆车的必要了,她点点头,“那我坐慕留的车。”


    “好。”慕留说。


    吃完午饭,大家在酒店里三五成群地聊天游戏打麻将,杨枝身边不是江珠就是陈琢,还有个邵啸时不时在她面前晃一下,慕留一点近身的机会都没有。


    慕留坐在大堂喝酒,刘其名忧心忡忡。


    之前他胜券在握,盼着慕留早日小三上位,现在只希望他能上位成小三。


    刘其名长叹了一口气,“慕留,你不会连小三也当不上了吧……?”


    慕留转着酒杯,没说话。


    “哥,从小到大,咱只要是正经考试,就没考出过前三,这次到家门口了,你也努力努力,”刘其名在慕留的后背上猛地一拍,“继续保三争二,行不行?!”


    慕留在刘其名的杯子上碰了一下。


    他交待道:“待会儿吃晚饭,我可能要去和李茉的朋友们喝几杯,中间我要是不在的话,你给我占个位子。”


    刘其名熟记在心,“没问题,但是你为什么要去和李茉的朋友喝几杯?”


    “常乐乐跟我说了两次让我过去,他今天结婚,我不答应不合适。”


    “肯定是哪个人看上你了,那几个女孩都挺漂亮的,杨枝这条路要是走不通,你要不换条路走…?”


    慕留把玻璃杯撂下,“不换。”


    晚饭还在相同的场地相同的桌号,慕留看见杨枝落座,站在她右后方询问:“我能坐在这儿吗?”


    杨枝说道:“这是邵啸的位子。”


    慕留抿起嘴唇,拉开椅子,伸腿,坐下了。


    陈琢往右边一瞟,眼神迅速收回,对左边的江珠悄悄说:“我好快乐。”


    江珠懒得搭理她,“那你明天是不是要笑二十四个小时?”


    陈琢捂住嘴,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慕留给杨枝倒了茶水,斟了饮料,问她:“你今天住在哪里?”


    “住在小姨家。”


    慕留一怔,“那小姨搬家了吗?”


    “没有。”


    “那,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回家?”


    慕留屏息凝气,白色衣领之上,喉结一动不动。


    一秒,两秒。


    杨枝接上他的视线,给出了答案:“可以。”


    慕留也说:“可以。”


    邵啸晚来一步,坐在了刘其名旁边,刘其名抱歉道:“对不住啊,要讨论一下明天出发的事,所以换个座位,反正车里还有空座,你要不请个假一起去吧?”


    邵啸摇头,“我那个班请不了假。”


    刘其名:“是有点临时了,本来大家要一起吃饭的。”


    邵啸笑了一下,“没关系,还有机会。”


    饭吃到一半,慕留果真被李茉和她的朋友喊走了,刘其名坐到了慕留的座位上。


    他再次跟杨枝道歉:“纽约那次太对不起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慕留给我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就为了教育我,他之前给我打电话,五分钟都嫌多。”


    杨枝挑起一根空心菜放在碗里,“哦。”


    刘其名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我劝他劝不动,试着跟你说几句吧,你俩见一面不容易,他来之前熬了好几天的大夜,就为了这次能回来。其实你也知道他这人什么样,他道德感特别强,不愿意做出格的事,也当不了第三者。所以,你俩这次能不能好好聊聊?行还是不行,你给他一个准话呗?”


    “我为什么要给他准话?”


    刘其名被问住了,“啊?”


    杨枝看着他,“我想要准话的时候,他没给我,我为什么要给他?”


    “不是,什么时候?高中?那你要他怎么给——”刘其名也讲不清,“算了,你俩说吧,我别说了。”


    慕留回来的时候脸上有点红。


    他坐下,转过头,叫她的名字:“杨枝。”


    杨枝瞧向他,“怎么了?”


    “我好像有点醉。”


    “看出来了。”


    她还以为他去表演动耳朵了。


    “你带薄荷糖了吗?”


    “没有。”


    “那你给我剥个橘子。”


    杨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慕留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那你给我剥个橘子。”


    “?不剥。”


    “那你给我倒杯水。”


    “?”


    杨枝想把慕留推给刘其名,可是刘其名已经跑去别桌聊天了。


    看在慕留刚才给她倒水的份上,她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慕留拿着水杯,终于不说话了。


    还不如她呢,杨枝心想,她喝醉了只是晕倒,他还要使唤人。


    可能是听见了杨枝的碎碎念,慕留又出声了,“你的盘子呢?”


    杨枝一脸戒备,“你要干嘛?”


    慕留往她的盘子里看了一眼,有她剥下来的龙虾壳。


    他朝杨枝伸出胳膊,手心朝上,语速拖沓,“我去给你扔垃圾。”


    “……什么呀,”杨枝把他的手拍下去,“喝醉了就去睡觉。”


    “那你陪我回家。”


    杨枝觉得慕留是进程序了,不管输入哪个口令,最后都要执行在她身上。


    一旁的陈琢早就乐得合不拢嘴,对杨枝说道:“慕留好像真的喝醉了,你俩要不打车回去吧?”


    杨枝妥协了。


    再不妥协,她怕慕留做出更要命的事,大庭广众之下,他可能不怕丢人,但是她害怕。


    杨枝和朋友们一一道别,带着慕留上了出租车。


    车一启动,慕留闭上眼睛,脑袋向杨枝的肩膀倒下去,一睡不醒。


    车厢安静,杨枝的脑子里响起了刘其名的话。


    慕留可能不是喝醉了,是困了。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目光。


    男人长长的眼睫毛纹丝不动,睡脸安详。


    杨枝想起来,上次看见他闭上眼睛,也是在一场婚礼之后,那一天,他也穿着西装。


    第63章 063


    慕留在旁边熟睡, 杨枝收到了邵啸的微信。


    他问她明天早上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


    杨枝现在的很多习惯都是从高中遗留下来的,也可以说是从别人身上学来的,比如早起, 吃薄荷糖,保持合理距离的同时和异性好友正常社交,还有程唯经常跟她抱怨的一点, 总是把感情放在第二位, 或者更后面。


    可是这次的邵啸不在合理距离之内。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了, 她知道邵啸想问什么,无非是她和程唯的关系,未来的打算, 要不要回北京, 如果回北京的话,以后常联系。


    她不需要这样的联系, 尤其是最近。


    她只想要绝对的清净。


    杨枝把手机举到慕留的视线范围之上, 回复道:【这次没时间了,下次去北京, 我请你】


    慕留睡了半个小时,头枕着杨枝的肩膀,腿蜷缩在狭窄的后座, 胳膊落在身体两侧, 全程没动地方。


    车快开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杨枝喊了他一声:“慕留。”


    慕留看起来睡得沉,醒得却很快,脑袋蹭地摆正了。


    眼睛睁开了, 脑子还没有,天色这么黑, 小区就在前面,杨枝又在身边,只能是他们晚自习放学以后。


    那双向来清亮的眼睛发了懵,呆呆地看着身边人,“咱俩的车呢?”


    杨枝也懵了,“什么车?”


    “咱俩的自行车呢?”


    这是什么酒后胡话。


    “没了。”她应道。


    车一停,到了。


    街景一如从前,慕留低头看着自己的西装裤子,意识回到了正确的时间和地点,眼神逐渐清明。


    他和杨枝下了车,步伐缓慢地走进了小区。


    杨枝和慕留都穿了深色的长大衣,穿堂的冷风一刮,不约而同地裹紧了外套。


    “我是不是压到你了?对不起。”


    “没事,你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


    “你喝了几杯?”


    “一杯,白酒。”


    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一步一步,走上了之前的路。


    晚上九点,幽静的小路点着白色灯光,树枝落了叶,只有常绿灌木列在两排,迎接一对阔别已久的男女。


    两道影子依旧细长,却变了模样。


    那时的校服总是松垮,柔软,可以搓扁,也可以揉圆,连带着影子也模糊圆润。


    地上的这两条肩部利落,线条笔直,棱角分明,有了自己的形状。


    “杨枝。”慕留叫她。


    杨枝目视前方,“干什么?”


    “我还是有点晕,你陪我走回家,可以吗?”慕留顿了顿,“我爸妈不在。”


    杨枝点了头,应下了,“他们出门了吗?”


    “不是,搬家了。”


    “什么时候搬的?”


    “我上大一的时候。”


    “然后就一直空着吗?”


    “租了两年,后面他俩想卖,但是我不想让他们卖,就一直空着。”


    “那现在是可以住人的吗?”


    “嗯,提前找人打扫过。”


    他们在岔路口一起向右拐。


    杨枝跟着慕留上楼,看着他把家门打开,任务完成,她轻声叮嘱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陪我在客厅坐一会儿?”慕留像个小孩子一样用诱惑挽留,“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杨枝信任这个人,于是又点了头。


    客厅的陈设唤醒了杨枝的记忆,这个家似乎没有变化,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干净整洁,仅仅少了阳台上的绿植。


    只是家里久不住人,从里到外渗着冷意,慕留打开空调暖风,拉着杨枝走到了厨房。


    他四五年没回来了,没有比杨枝更熟悉这个地方,两个人在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了杯子和烧水壶。


    脸上吹着热风,手上捧着热水,杨枝和慕留穿着大衣坐在沙发上,身体渐渐回了温。


    杨枝问道:“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让我找找。”


    慕留的手伸进左口袋,什么也没有。


    又伸进右口袋,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又圆滚滚的东西,他掏出来,递到她面前——


    一颗橘子。


    杨枝被骗,失望地说:“……这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慕留笑了一声,给橘子剥皮,“中午剩下的那颗。”


    他把一大半分给杨枝,“高一以后,你在小姨家住过吗?”


    杨枝吃下一口,“偶尔。”


    慕留看着她笑,“高考那几天,你是不是住在你小姨家?”


    杨枝的牙齿停下了动作,“你怎么知道?”


    他接着问:“高三寒假的元宵节,你也住在小姨家?”


    “对。”


    那天高三临时放一天假,小姨请她在外面吃饭过节。


    “还有高二下学期,考完期末考试的那天?”


    “对。”


    她记得那天很热,她实在不


    想坐没有空调的公交车,所以在小姨家借住了一晚,第二天跟着小姨的车回了家。


    慕留又问了四五句,隔了太久,有的杨枝有印象,有的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你看到我了?”她问。


    慕留还是笑,“没有。”


    他抓住杨枝的手腕,掌心贴上了她的毛衣。


    温热又柔软,一点儿也不扎人,他有点舍不得松开,怪不得江珠今天总是拍她。


    慕留把杨枝从沙发上拉起来,胳膊规矩地收回去,“走,给你看好玩的。”


    杨枝一头雾水地跟着慕留进了他的卧室。


    架子还在,摆件没了,床上放着两条领带和一件衬衣,地板上摊着他的行李箱,两个人把箱子绕过去,来到了窗边。


    窗外是平平无奇的住宅楼,前面低,后面高,楼中灯光无序,对面一户人家亮着黄光,女孩正在瑜伽垫上做伸展运动。


    慕留让杨枝站在窗台中间,“脸往右挪一点,看见那条缝了吗?”


    杨枝说“没有”,只能看见两幢重叠的洋房。


    慕留站到了她的身后。


    房间没有开灯,玻璃上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全是别人的生活,只有礼貌而克制的声音从后方流进她的耳朵,“可以碰一下你的脸吗?”


    杨枝“嗯”了一声。


    左脸传来了轻微的触感,两根手指带着她喜欢的橘子味,稍稍用力,将她的脸往右转了一寸,手指蜷起,触感消失,“现在呢?”


    杨枝望着玻璃,“看见了。”


    两栋楼中间错出了一道缝隙,刚好可以看见高层的一排窗户,从下往上数,第六扇窗黑着灯,像个小窟窿。


    那是小姨家的次卧。


    “那个房间有的时候会亮,”慕留站到杨枝身边,“我觉得可能是你回来住了。”


    “一般也就亮一个晚上,但是高考那次亮了三个晚上,每天都是十一点关灯,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北大你肯定考得上,”他把另一半橘子也塞进她手里,“行了,看完了,还挺好玩的吧?”


    杨枝瞧着慕留,没说话。


    慕留也瞧着她。


    楼对面的灯光飘飘摇摇地撒在女人的脸上,眼睛那么亮,就像很多年前,她看着未名湖边的那座塔。


    可是她毕业都快三年了。


    慕留还想再往前走一步,可是他们已经站在一个无人的房间,光线已经那么昏暗,他和她的关系不允许他再靠近了。


    慕留倚着窗边,问道:“明天十点半,我去楼下接你?”


    杨枝终于说了话,“好。”


    “那你有没有想吃的水果零食?我提前买上。”


    “没有。”


    杨枝下意识地紧了一下手,才发现手里多了半个橘子,她拢着它,说道:“那我走了,明天见。”


    “真的没有想吃的水果?”


    “没有。”


    “那我买苹果了。”


    “……那你一个人吃。”


    杨枝走出卧室,从沙发上抓起自己的包,离开了。


    慕留望着家里的棕色大门,翘起了嘴角。


    杨枝一走,困意又涌了上来,慕留脱下大衣和西装外套,解开领带,正要去洗澡的时候,手机响了。


    慕留身体后仰,瘫在沙发里,接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妈:“婚礼怎么样?结束了吗?”


    “结束了,已经回家了。”


    “好,我想问你明天什么时候回家,我和你爸在家里等你。”


    “先不回了,明天和几个高中同学去泡温泉,”他默了片刻,“杨枝也去。”


    “哦,”妈妈愣了一下,“你们几个人?”


    “五个。”


    “好,那你注意分寸,别让女孩子为难。”


    “知道。”


    妈妈那边也安静了一阵。


    她叹了声气,“慕留,你一次又一次地往外跑,是不是在埋怨我和你爸?”


    慕留闭着眼睛,嘴一张一合,“没有。”


    他只是在追他喜欢的人,只是恰好和他们对他的期望相悖。


    第二天一早,杨枝收拾完毕,在离十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她收到了慕留的消息:【我在楼下,慢慢来】


    杨枝拎着手提包下楼了。


    昨天那个西装革履的慕留似乎跟着南瓜马车回家了,眼前的这一个又换回了他平常的装束,蓝色牛仔裤,黑色羽绒服,人立在车边,手里举着一杯咖啡。


    慕留把咖啡送给杨枝,打开副驾驶的门,再把她的包接过来,放到了后排。


    杨枝很久没坐过慕留的车了,想起他昨晚困倦的样子,她问道:“你没给自己买咖啡吗?”


    慕留启动车子,“我已经喝完了。”


    “那就好,我怕你半路睡着。”


    “可不敢,你吃早饭了吗?”他往后面指了指,“我买了一点东西,饿了就吃。”


    杨枝扭头一看,这个袋子和他们在波士顿逛超市的那个袋子旗鼓相当,根本不是“一点”。


    “……一会儿再说。”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两辆车在高速入口汇合,五个人开开心心地打了个招呼,出发了。


    慕留的车开得很稳,上了高速才二十分钟,杨枝就晒着太阳打起了哈欠。


    时差作祟,咖啡也不管用。


    慕留笑了一声,“困了就睡。”


    杨枝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昨天为什么要去跟李茉的朋友们喝酒?”


    慕留声音里透着得意,“因为我长得好看。”


    “……”


    “昨天的西装是不是不错?”


    “一般。”


    杨枝闭上了眼。


    慕留把车里的音乐调低,不再出声了。


    过了一会儿,杨枝的呼吸变得均匀,大概是睡着了。


    她稍稍仰着下巴,脸在冬日的阳光里白皙透亮,黑色的头发也晒成了栗色。


    慕留开着车,时不时地瞥她一眼。


    “还‘一般’呢,”他自言自语道,“眼睛都看直了。”


    谁知道身旁忽然响起一声迷糊的反驳,“我没有”


    慕留眯起眼睛,情不自禁地溢出了笑声。


    第64章 064


    刘其名的车跟在杨枝和慕留的后面, 比起前面那辆,他们这辆车像个持续沸腾的开水壶,嗡嗡作响, 咕噜咕噜。


    陈琢和刘其名并不熟,但架不住陈琢跟谁都能聊,昨天的婚礼上, 高中同学都说和李茉那些网红朋友没有共同话题, 只有陈琢没感觉, 跟那些人聊得热火朝天。


    更不要说刘其名这个有点关系的同学。


    陈琢:“那你经常和慕留见面吗?”


    刘其名:“没有,我在美西上班,他在美东上学, 我俩可能半年见一次吧。”


    陈琢:“那你怎么认识的程唯?”


    “他之前和慕留是室友, 我去他家的时候就认识了,还有跨年这次, 也碰见了, ”刘其名探着口风,“杨枝和程唯的关系还这么好吗?”


    陈琢点头, “好啊,为什么不好?”


    刘其名百思不得其解,“那杨枝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琢眉毛一挑, 吊足了胃口, “你想听实话吗?”


    “想,太想了。”


    “实话就是,杨枝没想。”


    “……合着慕留这半年多都是白干??”


    陈琢瞧着前面那辆车,笑道:“等她什么时候开始想了, 这事就差不多成了。”


    她看向江珠,“我说的对不对?”


    江珠要被他俩吵死了。


    她戴着耳机, 点了点头。


    刘其名又问:“那她怎么能开始想呢?”


    陈琢在他肩膀上深深一拍,“这个你就别操心了。”


    陈琢一想起自己没去成的纽约就心痛,又拉着江珠问:“跨年那天,杨


    枝和慕留是怎么坐的?”


    江珠摘下一侧的耳机,“元旦那天,你干了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陈琢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元旦那天,她给江珠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让江珠把跨年聚会从头到尾给她讲了一遍。


    “还有多久到服务区?”江珠问刘其名。


    “前面就有一个,五分钟吧。”


    “那在服务区停一下,”她看看陈琢,“你下去休息一会儿。”


    陈琢哼了一声。


    下去就下去,她正好去跟杨枝说说话。


    五分钟后,两辆车停在了服务区,陈琢已经离开,江珠依然戴着耳机坐在车里。


    机会难得,刘其名干脆也没下车,他在后视镜里瞄了江珠两眼,探询地问道:“姐,慕留和杨枝这事,你什么态度?”


    江珠又摘下耳机,“没态度。”


    “‘没态度’是什么意思…?”


    “不支持,不反对。”


    “江珠,你要是真不支持也不反对,他俩没准早在一起了,哪还有程唯的事?”刘其名鼓起勇气把话说开,“我知道你恨慕留,但是杨枝跟你这么好,你就算要找慕留不痛快,也不能拿杨枝开刀吧?”


    江珠倚着车门,闭口不言。


    刘其名叹了口气,“再说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慕留也不是故意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态度吗?”江珠冷冷地盯着后视镜,“因为,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慕留都不会不承认他有错,还算有救。”


    “对,就是因为他承认他有错,所以才会这么听你的话。”


    “决定是慕留自己做的,恋爱是杨枝自己谈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江珠又把耳机戴上,“开你的车。”


    另一边,杨枝还不知道车已经停下了。


    她抱着自己的外套睡得又香又甜,慕留端坐在驾驶座,音响关闭,车门不开,一声不敢出。


    咚咚咚,杨枝那边的车窗响起了声音,她渐渐转醒。


    陈琢什么也看不清,站在外面喊她,“杨枝,去卫生间吗?”


    杨枝晕晕乎乎地解开安全带,开门,“去。”


    见她下了车,慕留才打开车门,站起来活动身体。


    陈琢心情大好,“你和慕留都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杨枝揉揉眼睛,“我睡觉来着。”


    “睡觉??”怎么可以睡觉???


    陈琢托住杨枝的脸,把她的脑袋晃了两下,“不许睡觉!我请你一杯咖啡怎么样?”


    “我已经喝过一杯了,”杨枝疑惑地问,“你不困吗?”


    不都是刚从欧洲回来的吗?


    陈琢容光焕发,“困什么困。”


    这俩人都怼到她跟前来了,困字怎么写她都不知道。


    她们从卫生间回来,慕留主动打开了后车门,对陈琢说道:“你们饿不饿?我买了吃的,你要不要给他俩带点回去?”


    陈琢确实饿了,刚才在超市里就流连忘返,她挑都没挑,不客气地抱走了一堆。


    两辆车再次出发,杨枝把剩下的一堆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芋泥蛋糕,葡萄软糖,黄瓜薯片,橘子柚子,洗好的草莓蓝莓。


    除了食物之外,购物袋里还装着垃圾袋,湿纸巾,酒精洗手液。


    杨枝睡了一个小时,现在精神极佳,负起了副驾驶的责任——和司机聊天。


    她又翻了翻,“你不是要买苹果吗?怎么没有?”


    慕留搭了她一眼,“我还得负荆请罪?”


    杨枝“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自从上次在纽约分别,杨枝没再理过慕留,他们的微信聊天停在慕留发的那张名片,杨枝跟他说了声“谢谢”,再下面就是他今早发的那条消息了。


    慕留问起来:“工作有什么打算吗?”


    草莓长相标致,被慕留洗得晶莹剔透,杨枝捏了一颗。


    “加了Oliver的微信,他跟我讲了讲他们组的项目,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他也觉得我的背景不错,所以回巴黎之后面个试。”


    慕留认真听完,说道:“之前跟他们合作的时候,我觉得Oliver喜欢有想法的,执行力比较高的,应该适合你。”


    草莓酸酸甜甜,比法国和西班牙的草莓好吃很多,杨枝又捏起一颗,“谢谢,教科文的另外一个组也给我发了面试,也是顾问的岗,我下个月去面。”


    慕留非常高兴,胳膊一捞,也拿了一颗草莓,“好,加油。”


    “谢谢。”


    慕留慢慢吃完,把草莓蒂扔进两人之间的小垃圾袋里,又开了口:“那美西玩得怎么样?”


    “挺好的,每天都有阳光,海滩很漂亮,”杨枝平静地说下去,“而且洛杉矶的中国人好多,生活好方便。”


    慕留笑意变浅,“对。”


    一行人开到山下,先去吃了一家大受好评的烧烤,然后才去酒店办了入住。


    这家酒店一九年才正式营业,从开业到现在一直不温不火,所以常乐乐巴不得朋友们来这里热闹一下,还能招揽人气。


    两个房间相邻,屋子面积很大,阳台上有私人温泉,对着一片绿幽幽的森林。


    杨枝和江珠洗完澡,围着浴巾进了淡蓝色的浴池。


    温暖的池水裹住身体,露天的冷风吹在脸上,一热一冷,杨枝的胳膊从水里冒出来,伸了个湿淋淋的懒腰,“好舒服。”


    房间里冷不丁蹦出来一道男声,“我靠。”


    杨枝一愣,下意识地抓住了江珠的胳膊。


    江珠环视一圈,冲着右边喊道:“刘其名?”


    “是我,”刘其名的声音又一次从隔壁传过来,“我天,这也太不隔音了。”


    陈琢也过来了,她在宽敞的阳台上转了一圈,在右边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道门。


    准确说来,这面墙就是一道水泥式样的推拉门。


    陈琢十分好奇门外的世界,没等江珠出言制止,她的手已经按下,推开,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陈设相同的阳台,阳台上有相同的水池,水池里有一个刘其名。


    “啊啊啊!!!”刘其名在水里扑腾,先发制人地叫了出来,“这个墙怎么还能打开啊!!!”


    “我也不知道啊!!”


    陈琢捂住了嘴,二话不说,“扑通”跳进了自己房间的温泉。


    “不是,姐,你把门再推回去啊!我怎么跟我女朋友交代啊!”


    “我只围了浴巾!”


    “……我也只穿了内裤啊!”


    杨枝和江珠笑得水花飞溅。


    吵闹的大阳台传来了第五个人的声音。


    慕留冲完澡,踩着拖鞋不慌不忙地走到了阳台,平淡的嗓音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怎么还吵上了?”


    他说完,眼睛往左边一瞅,不说话了。


    人杵在池边,懵了。


    杨枝也有点懵了。


    男人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白色浴巾,上半身没了衣服的层层遮掩,露出了原本的精瘦线条,锁骨清晰,一滴水珠正顺着腹肌的凹线缓缓下滑——


    扑通,慕留也跳下去了,浴巾都忘了摘,只露出一颗脑袋浮在水面上,耳朵通红。


    刘其名绝望了,“哥,你先别下来啊!你上去把门关上。”


    慕留乖乖地缩在水里,“上不去。”


    “你怎么上不去,你裹着浴巾呢。”


    慕留眨眨眼睛,除了刘其名,谁也不敢看,“……所以上不去。”


    湿透了。


    身为罪魁祸首,陈琢在看见慕留腹肌的那一刻已经没了愧疚之心,成心打趣道:“天呐,你们这屋的水是很热吗?慕留的耳朵都红了。”


    慕留全身上下最不禁说的就是耳朵,越说越红,还有扩散到脸的趋势。


    杨枝看着他那两只半熟的耳朵,忍不住笑了。


    “你别笑,”陈琢伏在她耳畔悄声说道,“咱们这屋


    的水也挺热的吧,你脸也红了。”


    杨枝警觉地放平嘴角,捧起温泉水撩了一把脸。


    越撩越红。


    第65章 065


    每个人都泡在池子里, 关不关门反倒变得无关紧要,敞着门聊天更方便。


    慕留正常地参与大家的对话,该说就说, 该笑就笑,唯独耳朵上的红色迟迟不退,刘其名看一眼笑一回, “慕留, 你都快二十五了, 怎么比十五的时候还害羞啊?”


    慕留压低声音,“十五的时候穿着衣服。”


    他从小就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光着身体,上半身不行, 下半身更不行。


    “哥, 你算是说对了,十五岁的时候小姑娘们都喜欢学习好的男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学习好的男的,杨枝见的还少吗?微信里估计一抓一大把, 你现在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刘其名在慕留的腹肌上一敲,“是这儿。”


    又在他脸上一拍,“还有这儿, 她男朋友没有, 但是你有。”


    慕留在水里护住自己的上半身,“……那不成卖色了。”


    真不上台面。


    刘其名:“管你卖什么,卖出去就行。”


    慕留望着对面的森林,一言不发。


    左边的浴池里, 杨枝有点热,还有点渴, “我想去冰箱里拿瓶冰水,你们还有谁想要吗?”


    陈琢举手,“我想喝冰可乐。”


    江珠瞧了瞧杨枝,“你行吗?我去拿吧?”


    “我去吧,”慕留主动开了口,“大家还要什么,我一起拿过来。”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点了单,慕留挨个记下,心一横,找好角度,从水里站了起来。


    杨枝只能看见慕留的侧面,浴巾早被他搭到了池边,身上只留一条黑色四角裤,浸湿的布料勾出又窄又紧的腰腹。


    慕留沿着台阶迈出水面,两条长而有力的腿一闪而过,藏进了浴袍下面。


    他裹上就跑,出浴的时间不过三秒钟。


    杨枝又笑了。


    慕留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耳朵,面露不悦。


    怎么会这么红?


    之前也没这么红过吧??


    他拉开房间的小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瓶冰水,左右手各一瓶,坐在床上压耳朵。


    压了一分钟,他才放下来,把他们要的零食和饮料准备齐全,端到了阳台。


    杨枝趴在岸边闭目养神,交叉的胳膊半拢着微红的脸。突如其来地,一丝凉意划过了脸颊,再睁眼的时候,面前放着一瓶冰水和两瓣柚子,而慕留已经走到了陈琢那边。


    她握住冰凉的瓶身,贴上左脸,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晚饭是酒店的自助餐,陈琢坐在餐桌上,拿着手机传达常乐乐的消息,“他问大家后天有没有空,他想回一中看看。”


    江珠:“上午要上一会儿班,下午可以。”


    杨枝明天晚上想回家住,同样说道:“我也是下午有空。”


    刘其名:“我就不去了,我后天要去看一下爷爷奶奶。”


    陈琢和慕留最爽快,什么时候都有空。


    “那我跟赵老师说一声,”江珠找出手机,“现在开学了吗?”


    大家齐齐摇头,“不知道。”


    江珠联系着过去的班主任,杨枝问起明天的安排,“大家明天想去爬山吗?”


    附近的山里下了雪,杨枝很久没摸过雪了,想去看一看。


    “很高吗?”陈琢问。


    “不太高吧,来回就两三个小时。”


    江珠低头打着字,“我挺想去的,但是我明天早上也要上班。”


    他们计划明天下午返程,要去爬山的话,只能上午去。


    刘其名必然不会去,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得给我女朋友打个电话。”


    陈琢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但是她不想当电灯泡,“我可能起不来。”


    杨枝只好看向最后一个人。


    慕留又捡了个现成,“那我去。”


    江珠放下了手机。


    她盯着慕留,“这是去爬山,杨枝要是丢了,你就是第一嫌疑人。”


    慕留听乐了。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他也懒得藏着掖着,直说道:“我和她要是真滚下去了,我也给她垫在下面,行不行?”


    江珠说得半真半假,“不止,她要是饿了,你还得给她割肉呢。”


    慕留点了下脑袋,“那我一会儿得去厨房借把刀。”


    一桌人爆出笑声,杨枝坐在慕留正对面,直接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两脚。


    又胡说八道。


    慕留的音量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杨枝,我没开玩笑。”


    饭吃到一半,陈琢看见了两个熟人,一个叫西西,一个叫馥芮白,都是李茉做自媒体的朋友,她昨天才认识。


    慕留也认识,昨晚喝酒的时候,这俩人灌他灌得最狠,他此刻只想低头蒙混过关,可是陈琢却跟她俩打了个招呼,“好巧,你们也在。”


    馥芮白走过来,“对的,乐乐想让我们做个推广,我和西西正好有空,就过来了。”


    “诶,Leo,”西西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男人,“你居然也在,今天晚上一起喝酒啊。”


    慕留被点了名,笑得体面又和善,“这么巧。”


    西西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大家去lounge喝酒。”


    两个女孩开开心心地走了。


    慕留坐在椅子上,眼睛瞅着杨枝,脑门上写着“清清白白”。


    他掷地有声,“我不去。”


    杨枝一本正经地说道:“Leo还是去吧,万一被发到网上,还能给乐乐拉拉业绩。”


    怎么就拉业绩了?


    慕留脑子一转,脸色沉下来,“你把我当什么了?”


    杨枝笑眯眯地回:“我没把你当什么,主要是看那两个姐姐把你当什么。”


    这两个姐姐好像把慕留当成卖艺不卖身的鸭了。


    爱热闹的陈琢里通外国,硬生生把这七个人凑到了一张酒桌上,西西和馥芮白目标明确,游戏的惩罚在别人那里得过且过,到了慕留这里就是应有尽有,其他四个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窝在沙发里品得津津有味。


    慕留看杨枝笑得这么灿烂,也好脾气地随着这俩人瞎折腾。


    馥芮白:“脱件衣服?”


    慕留脱到只剩一件白T恤,是他的底线了,“姐,不能再脱了。”


    馥芮白:“那再喝一杯?”


    慕留笑道:“都喝了好几杯了。”


    西西:“做俯卧撑?”


    慕留:“已经做过了。”


    西西:“俯卧撑不是有很多种吗?你做个单手俯卧撑?”


    慕留采用缓兵之计,“姐,咱这以后没法玩了。”


    两个女孩笑了,“本来就没想着以后能见。”


    慕留:“”


    当鸭的感觉太重,而且杨枝也笑了不少回了,他决定玩完这局就找借口溜走。


    “行,那就单手俯卧撑。”


    慕留没做过这种花里胡哨的动作,他在手机上看了一段视频,学会了,“可以了。”


    杨枝没见谁做过,托着腮,全神贯注地看着慕留。


    慕留又在空地上趴了下来,双手撑住地板,即将下压的那一瞬间,左手抬起,背到了腰后,全身的重量落在了右臂,一下弯曲,一下伸直,带动身体上下起伏,动作干净利落。


    慕留连续做了十个,双手一收,从地上站了起来。运动之后,他眸子异常明亮,视线和杨枝的眼睛对了一秒,又去卫生间洗手了。


    陈琢看得啧啧称奇,“孔雀开屏,屏屏不一样。”


    刘其名努力做推销,“喝了这么多酒还能做这么多俯卧撑,太牛了。”


    酒吧只有他们一桌客人,酒保也站在旁边凑热闹,“这体力,是真好。”


    杨枝也觉得。


    比程唯好。


    慕留不在,西西和陈琢聊上了天,馥芮白在旁边看手机。


    忽然,馥芮白神情一滞,对着屏幕脱口而出:“卧槽。”


    西西扭头问道:“怎么了?”


    馥芮白给西西看了眼手机,西西捂住了嘴


    ,也说了一句“卧槽”。


    “出什么事了?”陈琢关切地问。


    馥芮白:“我们一个朋友,被人捅了。”


    每个人都目瞪口呆,慕留也刚好洗完手回来,听馥芮白讲道:“就是我们这个朋友,他吧,他是个小三,让女生的男朋友发现了,然后就被捅了。”


    全场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只有陈琢给出了回应,“那,那这个朋友没有生命危险吧?”


    “没有,没捅到关键的地方。”


    陈琢努力挽救尴尬的气氛,“那女生和她男朋友的关系好吗?是不是很差啊?”


    “他们关系很好的,两个人大学就在一起,谈了很久了,之前听说都要结婚了,结果被我们这个朋友横插一脚。”


    “……”陈琢低下了头。


    不如不问。


    西西叹了声气,“唉,所以嘛,虽然他是我们的好朋友,但是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小三么,人人喊打的呀,明知道人家有男朋友,还恬不知耻地上赶着,不打他打谁,对吧?”


    西西问出这句“对吧”,却没找到具体的问话对象,她看着对面五个人,“诶,你们谁在谈恋爱?”


    刘其名颤颤巍巍地回答:“我。”


    “对嘛,不过用刀子太极端了,”西西问着刘其名,“要是你女朋友被一个男生勾走了,你会不会打他一顿?”


    刘其名面如死灰。


    他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么难的问题。


    怎么说呢?没法说。


    他不敢往慕留那边瞅,脑子快速旋转,想着怎么才能糊弄过去。


    场面寂静,杨枝听见慕留轻轻笑了一声。


    他懒散地倚在单人沙发里,手指缓慢地转着酒杯,替刘其名回答:“会。”


    第66章 066


    朋友受伤, 馥芮白和西西没了喝酒看帅哥的心情,酒局散场。


    杨枝、陈琢和江珠回到房间里依次洗澡,商量今晚怎么睡。


    “能怎么睡, 闺女跟妈睡,”陈琢把杨枝拉到中间,“你睡这里, 跟江珠盖一个被子。”


    杨枝向江珠告状, “陈琢不想挨着你睡。”


    江珠在一侧躺下来, “正好,她这几天话太多。”


    “什么这几天,我一直话多, ”陈琢在另一侧躺下来, 看着杨枝,“你总觉得自己在外面, 这回让你躺里面。”


    杨枝从没听人那么直白地把这件事说出来, 就算是大学寝室夜聊的时候。


    她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陈琢:“因为我是大聪明, 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杨枝用自己的方言回答:“好得多了。”


    江珠和陈琢不约而同地学着她的语气说话:“好得多了~”


    啪啪,杨枝给了左右各一巴掌,手落在软绵绵的被子上, 拍出了几声轻盈的笑。


    “你就是想得太多, 一中那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成绩定生死,”陈琢气得坐了起来,“连聊八卦都要分等级, 学神的恋爱故事毕业多少年了还在传,学渣谈恋爱无人在意, 我这种倒数第一才是最外面的边缘人。”


    江珠:“你是当了三年的倒数第一吗?”


    陈琢:“当不当,都一样。”


    杨枝看着正数第一,“那猪在最里面吗?”


    江珠:“不在。”


    房间没有主光源,昏暗的灯光从边边角角照过来,三个女孩并排躺在大床上,如出一辙地对着白墙发呆。


    杨枝:“咱们上一次躺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陈琢:“是我大三去北京找你俩的那次吧,住了一个青旅,超级冷。”


    杨枝:“但是床很小,所以挤在一起没觉得特别冷。”


    陈琢:“也没挤多长时间,江珠不知道在学什么习呢,两点多才上床睡觉。”


    江珠:“因为你俩那天和足球上身了一样在床上瞎滚,我没地方躺。”


    陈琢:“……就是因为冷!”


    杨枝裹在温暖的被子里,左边挨着江珠,右边贴着陈琢,笑得没完没了。


    陈琢瞧着她,“杨枝,你笑得也太开心了,我要是程唯,我会难过死。”


    杨枝点头,“因为我就是很开心。”


    陈琢:“那你想什么时候告诉慕留 ?”


    杨枝:“没有告诉他的必要,所以看心情。”


    江珠:“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杨枝:“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谁问你这个,”江珠打断她,“我问你工作有什么打算。”


    “……哦,回巴黎之后有两个面试,哪个要我,我就去哪个。”


    江珠无情地提醒,“股票。”


    “……哦!”


    三个人一会儿动手一会儿动脚,从高中聊到现在,聊完同学聊同事,聊完同事聊生活,笑到了凌晨三点。


    慕留也熬到三点才睡着。


    房间隔音效果一般,旁边这仨人又聊得太欢,笑声一阵一阵地传到他的耳朵,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一声是杨枝笑的。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今晚本身就失眠。


    只要一想到程唯,他就失眠。


    和程唯当室友的时候,每次听见他和杨枝打电话,他都会睡不着,一句句的“宝宝”“宝宝”叫得他心烦意乱,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了,只能躲在他的卧室里嚼薄荷糖,心里恨不得给这个家断网。


    后来程唯搬走了,他以为能换个眼不见为净,可是他从此也没了杨枝和程唯的进展,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慕留准时来到了酒店餐厅吃早餐。


    过了五分钟,杨枝才到,她早上没什么胃口,只挑了几样甜口的糕点和水果。


    她睡得少,心情却很好,笑着问慕留:“你昨晚睡得好吗?”


    慕留话里有话,“挺好的,听着笑声睡着的。”


    “?你偷听我们聊天?”


    “还用得着偷吗?有耳朵就能听见。”


    杨枝信了,“那你都听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听见,但是听见你笑了,”慕留笑了一下,“特别像小动物。”


    “什么小动物?”


    慕留瞧着她,没答话。


    杨枝明白了,两手端起咖啡,把视线埋进了杯子里。


    他们吃完早饭,开车去了山下。


    二月份是这座山的淡季,今天既不是节假日,也不是周末,时间又早,售票窗口更为冷清,只有杨枝和慕留两个游客,好在工作人员说前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现在正是赏雪的好时候。


    杨枝拿着票,和慕留高高兴兴地上山了。


    石阶上堆了雪,只在中间铲出了一条窄路,慕留让杨枝先走,他跟在后面。


    叶上雪,雪中花,一片纯白铺天盖地,山里弥漫着冷寂的雾气。杨枝爬了二十多分钟,身体热了,手也从口袋里露了出来。


    头顶伸着一枝雪,她举起胳膊,指尖在青翠的树叶上轻轻一蹭,刮下来一抹雪,尖锐的凉意刺穿了皮肤。


    “好冷。”她抖了两下手,继续往前走。


    慕留看着她笑,一只脚踩上她的脚印,刚刚站稳,只听见扑簌一声,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头顶冰凉。


    他“嘶”了一声,杨枝回头一看,乐了。


    慕留站在树下,一团雪正正好好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就是她在一分钟之前摸过的那一棵。


    “还笑呢,”慕留把雪扑下去,“过来帮我一下。”


    “哦。”


    杨枝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手指陷进男人冰凉的头发,慢慢把他发间的碎雪晃了下去,边晃边打趣:“你好像一个甜品,就差一颗樱桃了。”


    慕留微微弯着腰,眼皮撩起来,看向杨枝,“你饿了?”


    “……”杨枝把胳膊收回来,“没有。”


    两个人爬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座庙,庙里香火缭绕,人烟稀少。


    杨枝问慕留:“要不要去拜拜?”


    “不去,”慕留脑袋一撇,指桑骂槐,“我不迷信。”


    杨枝觉得莫名其妙,“……你不去我去。”


    杨枝家附近有一座文庙,高考之前,妈妈特意去庙里给杨枝祈福,说是大忙帮不上,彩头总能讨。从那以后,杨枝见了寺庙也会进去拜一拜,就算不许愿,也能混个脸熟。


    殿里颂着法音,佛像肃穆,杨枝站在殿外,双手合十,不合章法地鞠了一躬。


    慕留站在杨枝旁边,也鞠了一躬。


    出了寺庙,杨枝才问他:“Leo不是不迷信吗?”


    慕留开着玩笑:“你在那瞎拜呢,万一以后因为这个受了罚,我还能在佛祖面前帮你解释解释。”


    杨枝没搭理他。


    哪跟哪啊。


    俩人按原路下山,杨枝的两只手这摸一把,那摸一把,指尖冻得通红。


    慕留问道:“巴黎会下雪吗?”


    “不怎么下雪,”杨枝往手里哈气,“所以很久没见过雪了,波士顿下雪了吗?”


    “嗯,特别大的雪,有一个礼拜我一直在家里待着。”


    杨枝想了想,“程唯好像也说过。”


    慕留低着头下台阶,“他在巴黎待了几天?”


    杨枝这回走在他后面,“一个周末。”


    “都做了什么?”


    杨枝笑了一声,“你确定想听吗?”


    慕留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直直地锁住她的眼睛,清冷的雾气压抑着嗓音,“你是要跟他一直谈下去吗?”


    “因为你和他在一起四年,所以你觉得他更好?”


    “你更喜欢他,是吗?”


    杨枝一寸一寸地看回去,一个问题也没答,“没有程唯,就一定会是你吗?”


    她绕过慕留,自顾自地迈着台阶,步速越来越快,脚下一滑,重心偏移之际,一股力量及时拉住了她的手,将她稳在了平地。


    可是慕留没放开。


    宽阔的手掌越过界限,虎口贴上了虎口,手指覆上了掌心。


    杨枝往下瞥了一眼,“慕留,你在干什么?”


    他把杨枝的手握得更紧,插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声线异常平稳,“地上滑。”


    杨枝不愿和慕留在路上争执,被他牵着一步一步向下走,他不放手,她也用了力,报复似地攥着他,手心满是潮湿,骨头硌得生疼。


    沉默之间,对面的白雾里走来了两个上山的游客,面容模糊。


    道路空间有限,慕留拉着杨枝站到一边让路。


    却没想到来人是馥芮白和西西,她们看见慕留,脸色一喜,刚要打招呼,突然发现这对男女手牵着手,一时没了话。


    昨天喝酒的时候还像普通朋友,今天却牵在一起,不管真实关系什么样,总归不正常。


    慕留在口袋里握着杨枝,若无其事地开了口,“你们也来爬山吗?”


    西西僵硬地点头,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对,对的,我们来拍拍照,算推广的一部分。”


    慕留笑道:“雪景很漂亮。”


    西西:“是的,我们也听说了,所以来看看,那我们先走了,回来再约。”


    说完,拉着馥芮白溜走了。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杨枝冷眼瞧着慕留,吐出两个字:“放开。”


    慕留说道:“她俩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那你知道吗?”


    慕留垂着眼睛,缓缓松开了杨枝的手。


    一直到酒店,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其他三个人在餐厅吃午饭,杨枝不想吃,她洗了澡,裹了浴巾,走到了阳台。


    往右一扫,旁边阳台的藤椅里坐了个人,手里拿着一个茶杯,静静地盯着她看。


    嗒,嗒,杨枝朝慕留走了两步,站到了他眼前。


    女人胸前袒露着大片光滑的肌肤,浴巾勉强盖住臀部,两条腿又细又长,和某段幽暗的记忆严丝合缝地重叠。


    杨枝低头看着慕留,“你没见过吗?”


    慕留移开目光,一道道水波纹在他眼里颤动,“见过。”


    “那你耳朵红什么?你不是挺喜欢当小三的吗?还是你觉得在外人面前握个手就是当小三了?”


    杨枝又走近一步,“要真是让你做/爱,你是不是要一边做一边哭?”


    第67章 067


    “杨枝。”


    慕留蹭地站起来, 高大的身体隐隐向杨枝压下去,眼睛满含怒气,几乎要贴上她的。


    大概他这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出格的话, 更想不到会从杨枝嘴里听到这种话,胸腔起伏得厉害,玻璃杯被他砸在茶几上, 水从杯口溅出来, 尽数泼在了他的手心。


    “对不起, 我忘了,”杨枝善解人意地说道,“你还没做过。”


    没意思。


    她转身向回走, 腿刚迈出一半, 手腕被另一只手抓住,硬生生地把她扯回到他眼前, 腰后传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力道, 挨着她,碰着她, 不敢真正地压着她。


    “杨枝,”慕留冷冰冰地开口,“跟他分手。”


    话没来得及被空气冷却, 就温热地落在了她的额头。


    她和他已经这样近, 她却还要踮起脚,鼻尖轻轻地划过他的鼻尖,嘴唇,脖子。


    每移动一厘, 男人的身体就僵硬一分,像她背后的松柏一般静止不动, 任她嗅,任她闻。


    慕留的颈间散着淡淡的柑橘香,闻不见一丝酒气,可杨枝偏要扬起下巴,看着他的眼睛说:“昨天晚上喝的酒,今天还没醒?”


    浴巾吸收了他掌心的水渍,黏腻地贴上了她的皮肤,腰一点一点湿了。


    手腕松了。


    杨枝轻轻一甩,挣开了慕留的手,推上了那扇门。


    回程的路上,女生一辆车,男生一辆车,刘其名看着副驾驶上双唇紧闭的慕留,小心地询问:“你和杨枝吵架了?”


    慕留双手交叉,眼睛盯着指尖,“她生气了。”


    杨枝上车的时候跟陈琢江珠说说笑笑,她生不生气,刘其名看不出来,只说道:“你也挺生气的,一路都没说几句话。”


    慕留笑了一声。


    他就没有一天不生气。


    刘其名:“那你俩吵明白了吗?”


    慕留闭上眼,“明天吧。”


    杨枝说得没错,他今天是没醒酒,不然也不会睁眼闭眼都是她。


    就像那天晚上。


    江珠把杨枝送到了附近的地铁站。


    杨枝读大二的时候,家门口通了地铁,去市区的时间缩短为一小时,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坐过39路公交车。


    这几年省城发展迅速,越来越多的人口从市区流向郊区,西郊的楼盘越建越多,杨枝的爸妈也在前年搬进了新房子,杨枝出了一半的首付。


    房子是一套宽敞的三室一厅,靠近大学城,离水果店开车十分钟。杨枝只在新家住过一个月就飞去了巴黎,现在走在小区里还有点不认路,靠着前几天的记忆回到了自己家。


    爸妈又做了一桌子的菜,杨枝扫了一眼,“没炒回锅肉吧?”


    她提前说好要给他俩做个菜的。


    “没炒,”妈妈往厨房一指,“菜都给你切好了,你就直接炒。”


    杨枝一笑,“马上就好。”


    她太久没用天然气,动作有些生疏,但程序却很熟练,煎肉,翻炒,调味,出锅,把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回锅肉端上了餐桌,信心满满地说道:“尝尝。”


    爸妈各夹了一筷子,竖起了大拇指。


    杨枝坐下来,也夹了一筷子,火候刚好,豆瓣酱味道纯正,她满意地点头,“好吃。”


    妈妈笑道:“只会做两道菜也不行嘛,这次回来再学一道嘛?”


    杨枝吃下一口米饭,“两道就够了,饿不着。”


    爸爸说道:“乖乖,我看网上有些留学生,做饭做得可好了,你咋一点做饭的热情


    都没有?”


    杨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因为她没那么闲。


    爸爸叹了声气,“你不爱做饭,程唯也不爱做饭,你俩以后喝西北风咯?”


    杨枝端着碗闷头吃饭。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大家在一中校门口集合,被好久不见的赵老师领进了学校。


    赵老师和以前一样时髦爱笑,对着从前的学生挨个点评:


    “江珠还是那么漂亮,慕留还是那么帅,陈琢还是那么淘,乐乐还是那么快乐。”


    最后才看向杨枝,欣慰地说:“长成大姑娘了,真好。”


    杨枝开心地笑了笑,“您还是那么年轻。”


    赵老师摆摆手,“老了,都快四十了。”


    大家纷纷摇头,“一点没变。”


    学校下周才正式开学,现在只有高三的学生在上课,校园里空空荡荡,一个学生也看不见。


    五个人答应了赵老师,下节课要进班给她的学生讲几句话,于是跟着她走到了教室门口,头顶的牌子上写着“高三一班”。


    杨枝七年没回学校了,教室没变,楼道没变,爬山虎没变,身边的人似乎也没变,好像换身衣服就能重回学生时代,杨枝有点恍了神,倚住了墙壁。


    门从里面打开,赵老师探出头来,“你们进来吧。”


    教室里坐着一屋子穿校服的高中生,一眼望去分不清谁是谁,他们看着这五个哥哥姐姐,青涩的脸上充满了好奇。


    五个人自报了家门,台下惊叹连连。


    给高三的学生讲话,校名说完了,目的也就达到了,赵老师不想浪费宝贵的课上时间,说道:“那你们每个人再送学弟学妹一句话吧。”


    江珠:“把时间用在该用的地方。”


    杨枝:“希望大家有理想,有信心,会努力。”


    陈琢:“就算考倒数第一,也没有关系。”


    常乐乐:“没错,但我才是倒数第一!”


    最后轮到了慕留,他说道:“希望大家珍惜这段时间。”


    男生又高又帅,脸上一笑,把小姑娘们看得眼里直冒星星。


    杨枝的视线慢慢地扫过教室。


    鹅蛋脸,小圆脸,短头发,马尾辫,捂着嘴笑,露着牙笑,坐在前面,坐在后面,杨枝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的心头泛起了不安。


    他们完成了任务,在不同的办公室之间穿梭,几乎所有老师都记得江珠和慕留,跟两个人东拉西扯,其余三个人作陪,硬是聊到了第九节 课下课。


    上完课的赵老师有始有终地把他们送出了教学楼。


    天色幽蓝,通往校门的路灯照着两边的公告栏,杨枝一个也不认识,那里印着陌生的名字,贴着年轻的脸庞,写着相同的学校,等到四个月之后,它们会被几张相似的新海报代替,从此没了痕迹,就像她们和他们。


    “行了,我回去了,”赵老师跟五个人分别,“学习的学习顺利,工作的工作顺利,一路平安。”


    “真不吃饭了吗?”陈琢问道。


    “真有晚自习。”


    赵老师挥了挥手,进了学校,边走边摇头。


    一对也没成,这几个人,可真行。


    正是高三放学的时候,校门口人来人往,其余三个都说有事回家,剩下杨枝和慕留在空地上站着,他们今天还没说上一句话。


    慕留先出了声,“我请你吃晚饭?”


    杨枝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我也要回家了。”


    “回哪里?”


    “小姨家。”


    “那我和你一起。”


    出租车停到了小区门口,慕留陪着杨枝走过小径,走过分岔路口,一直走到了小姨家楼下,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沉默系在过去,绑在现在,绕于两人之间,绷到了临界点。


    两道脚步声忽然只剩下一道,慕留停了下来,站到了杨枝对面。


    路灯下,他眉眼认真,字字清晰,“杨枝,跟他分手。”


    杨枝看着他,不遮不掩地嘲弄道:“你还没醒吗?”


    慕留不为所动,“醒了。”


    “醒了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她轻声问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吗?因为你觉得你在我眼里不一样?”


    慕留没应声。


    杨枝顺着问话往下说:“为什么你不一样?因为我会买你喜欢的薄荷糖?还是因为你的生日是我和程唯的恋爱纪念日?”


    她心平气和地把陈年往事一件一件拿出来,“薄荷糖不是为了你吃的,高考的时候,我每科考试之前都吃了薄荷糖,等到成绩出来,我每一科的个位数都是0,我觉得这个糖很幸运,也因为我自己喜欢薄荷,所以我吃它,和你没什么关系。


    “生日也是,这个日子是程唯选的,他告白了,我答应了,我们刚好在这一天在一起,这一天刚好是你的生日,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还有什么?生日贺卡?慕留,那是多少年前了?”


    慕留的眼睛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他挺着僵直的后背,干涩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九年。”


    杨枝点点头,“所以,你要拿着一张九年前的贺卡,跟我说,让我和程唯分手,是吗?”


    慕留安静了很久。


    久到一辆又一辆车从他们身边开过,他终于朝杨枝迈了一步,低下头,下巴几乎蹭得到她的额头。


    他咽了下嗓子,“九年很长吗?”


    天气这么冷,他又这么近,杨枝的声音莫名发哽,“很长。”


    他瞧着她,不疾不徐地说道:“高二忙竞赛,忙申请,来不了学校,和你见不到面。高三下学期倒是有了点时间,可是又怕耽误你高考,所以一条短信也不敢发,发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以后怎么见面。


    “大一大二学得昏天黑地,大二暑假去纽约实习,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挣钱,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想给谁花给谁花,想买机票就买机票,想去哪就去哪,我特别开心,感觉自己终于有点底气了,可以联系你了,但是呢,联系不上,你把我删了。你和江珠离得近,我就去问她,她说你谈恋爱了。


    “没关系,女孩长得漂亮,还可爱,在大学谈个恋爱很正常,我可以等着。我从大三等到大四,天天想着怎么能赚更多的钱,天天盼着毕业,想着毕业可以去找你,想着你毕业也许会分手,可是呢,疫情来了,我回不去,你也没分手。


    “又等了一年,没把分手等来,倒是把你男朋友等来了,那也没关系,先当室友再说。


    “和他住了快一年,你一次也没来过,电话倒是听了不少,我怕你不来了,所以我约了法签,想去法国找你,但是你又来了。”


    慕留眼底潮湿,哑着嗓子问她:“杨枝,九年很长吗?”


    杨枝还是回答:“很长。”


    “你说你不知道你要给我发什么短信,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她抬起头,眼圈红了,“慕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喜欢你,对吗?”


    慕留点了下头。


    “所以,我想听什么,你不知道吗?”一滴泪珠从杨枝的眼角滑下来,“我不想要什么以后,我不在乎以后和你怎么见面,我没有想过要和你谈恋爱上大学,也没想过以后要和你在同一个城市定居,我只想在我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的时候听你明明白白地说一句喜欢我,我从高一等到高三,每天都在等——”


    “我爱你。”


    这句话忍了许多年,也排练了许多年,一说出来,落地生根。


    “可是我不想要了!”杨枝哗地哭出来,“我今年二十四岁了,不是十五岁。”


    这是杨枝第二次在慕留眼前哭,又是因为他。


    他大着胆子用手指给她抹眼泪,低声说道:“可是我没有一天不爱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喜欢你了,知道的时候,也只喜欢你,十五岁的时候喜欢十五岁的你,二十四岁的时候喜欢二十四岁的你。”


    “我不在乎你吃薄荷糖是不是因为我,我在乎的是以后可以和你一起吃。我的生日刚好是你和程唯的纪念日,那也没关系,我想要的是以后跟你一起过生日。我也不想只在十几岁的时候说喜欢你,我想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五十六十七十岁的时候说爱你,我想和你有以后。”


    “杨枝,我知道你不喜欢回头看,可是我也在往前走,我没有站在你后面,所以你不需要回头。”


    杨枝哭得更凶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顾虑什么,从前知道,现在也知道。


    可是他非要现在才开口。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杨枝抓住慕留的外套衣领,将他拼命向下拽,拽到她不需要踮起脚尖,唇瓣磕上了他的唇瓣。


    她对他又爱又恨,于是又咬又吻,牙齿肆意地撕咬,舌尖吮着他的气味。


    可是远远不够。


    她在最敏感的年纪捧着一颗少女的真心等了那么多天,那么多年,等到她都快忘了,他却突然出现,怎么会够?


    牙齿发了狠,一股腥甜的血腥味在口腔蔓延,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脖子,手指在男人滚烫的颈后又掐又挠。


    他不喜欢又怎么样呢?这是他的初吻,她说了算,好的坏的,都是她的。


    过了不知多久,又一辆车从远处开过来,杨枝慢慢地松开了慕留。


    男人微微喘着气,下唇挂着不正常的鲜红色,在灯光下晶莹湿润,眼睛呆呆地看着杨枝,一对耳朵红得像苹果。


    手始终放在身体两侧。


    杨枝开口,声音听不出一丝接吻的暧昧:


    “慕留,我和程唯已经分手了。”


    “所以,你也给我滚。”


    第68章 068


    慕留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


    大起大落之后, 脑子早就停止了运转,只知道两件事,他不想走, 也不想让她走。


    杨枝没有挣开,手被拢在灼热的掌心里,言语依然生硬,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滚?”


    慕留堪堪地望着她, “你说。”


    杨枝呼了一口气。


    相同的地点, 相同的路灯,他们刚刚从过去的地方回到现在,新仇旧怨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动不动就冷脸, 动不动就冷场, 你要冷给谁看?我吗?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欠你的吗?


    “你说你想见我, 所以你来了纽约,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和刘其名这些年没见过没聊过,他是平白无故说那些话的吗?


    “还说高二高三, 你高一就没问题吗?跟你传个破绯闻,我全程连个名字都没有,就因为我喜欢你, 你就觉得我很喜欢当你的绯闻女友?我一点也不喜欢。跟邵啸传绯闻都比跟你好, 因为我有名字。


    “还有北京机场,九年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哭了吗?慕留,你以为每个人都可以坐飞机去北京, 再坐飞机回来吗?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有这一种交通工具?”


    杨枝的声音越来越高,回忆越来越清晰, 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惊奇,原来她都记得。


    至关重要的,微不足道的,每一件都记得。


    她急促地呼吸,怒气冲冲地瞪着慕留。


    慕留老老实实地点头,“后来,知道了,所以现在我没说过这种话了,对不对?如果我又说了,你告诉我,我改。”


    他紧握着杨枝的手,语气里透出几分委屈,“我是会冷脸,因为我也生气,气我自己为什么不再早一点,气你把我的联系方式全删了,气你有了男朋友,一听见你说‘程唯’两个字,我就生气,知道你和他要去美西旅游,我也生气。”


    慕留顿了两秒,才继续说道:“听见你和他做,我气得睡不着觉。”


    “不会发消息的人我为什么要留着?”杨枝把他省略的地方补齐,“我和我男朋友做/爱,不可以吗?不想听就不要听,没人绑着你听,是你自己要找气生,怪得了谁?”


    慕留的音量忽然放大,“因为我想见到你,我怕你第二天就走了,不回波士顿了,我想再见你一面。你以为我想听吗?我在外面待到了两点半才回家。”


    “你待到几点半回家,都和我没有关系,因为那是我男朋友,我想什么时候和他做/爱就什么时候和他做。”


    “我知道那是你男朋友了,能不能不说了?不是分手了吗?为什么还要说?”


    慕留越说越委屈,眼眶也跟着红了。


    他知道自己理亏,说来说去都是他不好,是他没有把话讲明白,是他不联系她,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管不着。


    可是他不想听她说这些。


    非常不想听。


    慕留忍着眼泪,嘴唇小心翼翼地靠近杨枝。


    他还想和她接吻,从十五岁就想。


    咬得再疼也没关系,流再多的血也没关系,脖子被挠破也没关系。


    他想和杨枝接吻,他喜欢。


    杨枝不向前,也不后退。


    慕留的脸近在眼前,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留余地地命令他:“不要来打扰我,除非我找你。反正你这九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对你来说应该也不难。”


    手掌抵住慕留的胸口,将他往后一推,“滚。”


    从进楼门到出电梯,杨枝大概花了三分钟。


    那是她生命里最安静的三分钟,电梯的镜子里只有她自己,耳边心上,万籁俱寂。


    杨枝按了门铃,大门打开,小姨裹着薄毯站在后面,“聊完了?”


    杨枝“嗯”了一声。


    小姨的车刚刚就从他俩身边开过去,杨枝看到了。


    小姨问:“想吃什么?我点个外卖。”


    杨枝摇头,“不饿,吃你那些零食就够。”


    天气湿冷,家里没有暖气,小姨和杨枝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里,身上盖着毯子,一手拿着椰子卷,一手握着绿茶啤酒。


    房间没开灯,小太阳是客厅里的唯一光源,把两个女人烤得温暖惬意。


    杨枝喝下一口茶不像茶酒不像酒的东西,笑了一声,“小时候我就想问,你都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零食的?”


    小姨撕着包装,“好吃吧?”


    “好吃,”杨枝问起正事,“你年假有几天?”


    “十天,怎么了?”


    “我爸妈马上就要开工了,我想请他俩出门玩一趟,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就跟他俩一起去,我觉得海南不错?”


    “哎呦,”小姨笑出来,“还请你爸妈,你知道他俩去年挣了多少钱?他俩还想着今年把你最开始那十万还给你呢。”


    杨枝喝下一口啤酒,“又不是借的,还什么还。”


    小姨感慨道:“过年的时候我还跟你妈说,她和老杨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你,懂事不说,天天往家里打钱,有几个孩子上大学就给爸妈出了十万块钱?”


    杨枝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她才说道:“不是的,我把那十万给我爸妈的时候才意识到,其实我没有那么爱他们。一个人挣钱不如三个人一起挣钱,所以我想给他俩租个店。但是这是我挣的第一个十万,我不想让它打水漂,然后我就仔细地分析了一下我爸和我妈,我妈很外向,很会和客户搞关系,我爸能吃苦,不爱抱怨,所以我觉得他俩是能赚来钱的,就是太安于现状,得推他们一把。”


    “已经够了,也没有几个父母能完全不求回报地爱孩子,”小姨灌了口啤酒,“看看你外婆,都懒得理我。”


    “因为你不结婚?”


    小姨点头。


    “才不是,外婆最喜欢你。”


    “我看她最喜欢的是你。”


    这么多年,小姨心里也藏着事,趁着今天适合谈心,她和杨枝讲道:“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你爸妈的。你中考那年,就是因为我说我家离一中近,你可以住在我这里,你才从西郊考进了市里,后来陪你去了趟北大,你就考到了北大,现在又跑巴黎去了,以后还不知道要去哪儿。”


    小姨叹了声气,“好像都是因为我,你这个宝贝女儿才离你爸妈越来越远的。”


    “不是的,”杨枝笑着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小姨,我从小就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


    当她跟着应季水果进入春夏秋冬的死循环,当她几乎认识每一个顾客,每一个摊贩,当她在电视里看见不一样的风景,好的坏的都让她好奇的时候,她就想去外面看一看了。


    国际公务员在那时的她看来是很外面的工作,所以她想去,更外面的是宇航员,她没那个条件。


    杨枝把椰子卷咬得嘎嘣脆,“但地球是个圆,往外走着走着,就走到里面来了,谁知道呢。”


    “好,”小姨也拍拍她,“那就好。”


    杨枝吃着东西,忽然想起一桩旧事,“这个房子后来是怎么解决的?你那个前夫没来闹了吗?”


    “他当初抢这个房子,是因为他要结婚了,想占个学区房,结果呢,”小姨舒服地笑了,“他身体有问题,生不出孩子,矛盾转移了。”


    杨枝笑出了声。


    “那你呢?”小姨很无奈,“我大老远就看见两个人在那站着,我先认出的你,还以为那个男的是程唯,仔细一看,我的老天,怎么又是他??他叫什么来着?慕留?”


    “对。”


    “你跟他什么情况?”


    “不想说。”


    “都快亲上了,不想说就不说吧,那你跟程唯什么情况,这次也没听你提过他,你俩还好吗?”


    “分了。”


    “啊?为什么分手?”


    “因为我想分。”


    “为什么想分?”


    杨枝十五岁的时候对于小姨那句话万分不解,现在终于轮到她说了,“这不是结果,是原因。”


    对话重演,角色对调,两个单身女人哈哈大笑。


    “那你给我讲讲你和程唯怎么在一块的?给你姨来点下酒菜?”


    杨枝想了想,“可以。”


    杨枝大二的时候,两个室友都谈了恋爱,一个和高中同学在一起,一个和大学同学在一起。


    学业繁重,家教疲惫,她感受不到恋爱的好,可是身边每个人都告诉她恋爱很好,谈恋爱的人是幸福的人,所以她也想找一个男朋友。


    期待生产期待的对象,杨枝对恋爱的渴望创造出了一个男朋友,他可以是丢了校园卡的程唯,可以是选修课坐在她旁边的男同学,也可以是对她示过好的同系学长。


    杨枝选了一个最帅的。


    可她只是期待得到恋爱,对于恋爱本身,她没有很多期待,恰巧程唯也是这样的人,她和他一拍即合,成了朋友范围里的漂亮情侣,按照不成文的流程做了许多情侣该做的事情,比如吃饭旅游,比如接吻做/爱。


    对待这段关系,杨枝轻松又快乐,这是她枯燥生活里的调剂,是她不落单的陪伴。


    大四那年,程唯拿到了几个心仪的研究生录取通知,让杨枝猜他最想去哪一所学校,她看见“mit”三个字母,突然冒出来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情,回答道:“麻省理工。”


    程唯惊喜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杨枝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喜欢的男孩都有一些共同之处。


    因为这个心灵相通的时刻,程唯吻了她很久。


    再后来,他们各自出国,因为本身不是成天黏在一起的恋人,所以杨枝还是很自在,她愿意听程唯说学业,说生活,就是不愿意听他说室友。


    但是,上个月的一个早晨,杨枝照常从床上醒过来,拿起手机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不再期待程唯的消息了。


    读他的消息变成了一种负担,回他的消息是更大的负担。


    杨枝在窗边站了五分钟,给程唯发了微信:【我们分手吧,如果你有想说的话,我们可以定个时间打电话,如果没有,那就这样吧】


    过了一个小时,程唯回复她:【下周当面说】【我的法签办下来了】


    第69章 069


    杨枝和程唯在一个周六下午见了面。


    那天是巴黎冬日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和煦地洒在杜乐丽花园,直愣愣的喷泉顶着金色的水花,圆形水池边围满了人, 游客们乐此不疲地坐在绿椅子上拍照。


    杨枝慢悠悠地走在人群之中,问道:“你要拍吗?”


    程唯兴致不高,“不拍了。”


    “那就找个地方坐了?”


    “好。”


    生日过后, 杨枝和程唯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相处, 两个人按照计划顺利地完成了自驾旅行, 白天开开心心地玩,晚上安安静静地睡,看起来和一对和平情侣别无二致。


    只是杨枝不再和程唯做/爱了, 因为她不想。


    程唯并不勉强杨枝, 每天晚上还是抱着她睡觉,杨枝回到巴黎之后, 他还是喜欢给她发消息问日常, 直到今天,也没有提过一次慕留。


    杨枝带着程唯走上台阶, 穿过橘园博物馆的排队人群,走到了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步道,有人在遛狗, 有人在闲聊, 一只白色小狗活泼地从杨枝脚边跑过去,杨枝笑了笑,在一张无人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程唯坐在了她旁边。


    头顶的方形树冠不剩一片叶子, 树枝在沙地上投出干巴巴的影子,杨枝双手捧着刚买的热咖啡, 开门见山道:“你想说什么?”


    程唯也看着手里的纸杯,“为什么要分手?”


    “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程唯梗着脖子,“因为慕留?”


    杨枝引着他,“慕留怎么了?”


    “你和他的关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枝问心无愧,“我告诉过你了,我和他只是高中同学。”


    “可是你说你和他不在一个班。”


    “高二高三确实不在一个班,因为不同班,所以不熟。”


    程唯自嘲道:“你俩不熟的话,我会跟他当室友吗?”


    “哦,原来你不开心我和他待在一起,你跟他当室友的时候,你让他给我讲题,我以为你很开心。”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对你有意思!”


    程唯近乎低吼,和杨枝的平淡语调形成鲜明对比,“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六月份,他说他要去巴黎开会,”程唯轻笑一声,“巴黎有什么会议值得他出国开?真巧,你也在巴黎,可是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但你还是让他给我送了相机。”


    “因为他一定会去见你,既然怎么都会见到,我不如好好提醒他,你是我的女朋友,第四年了。”


    “你觉得有用吗?”


    程唯没有出声。


    杨枝换了个问题, “那你觉得我喜欢他吗?”


    程唯还是没出声。


    赴约之前,杨枝对自己说过,见面的时候不要和程唯发火,因为程唯已经属于过去了,她没必要跟过去的人和事置气,可她还是忍不住生了气:


    “你不知道,对吗?还是你认为,因为这个人是慕留,所以我一定会喜欢他?你觉得你自己比不上他?程唯,是你把慕留捧得太高,在你心里他是大佬,是学神,对恋爱没兴趣,所以你很放心,你让他给我讲题,你让我和他单独在一个房子里住了一晚,就是因为你觉得他不会在意我,对吗?


    “你一直都这样,那些平平常常努力的人,你从来不放在眼里,你只崇拜天才,总是把这些厉害的男的捧成神,捧到天上,最好把他们供起来,是你想和慕留当室友,是你想尽办法和他吃饭聊天,是你把我拉进去。


    “程唯,我要和你分手,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你。”


    空纸杯在程唯手里瘪了下去。


    “因为我放你鸽子吗?”他低声问道。


    “因为你好像不会考虑我的感受,”杨枝咕咚喝下一口咖啡,“你想自己一个人去纽约面试,你就定了火车票和酒店,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如果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我也想去纽约,不是去陪你面试,是去找江珠,我们可以一起去再一起回来,全程不碰面,这样咱俩都开心。但是你直接告诉我,我不能去,我要自己在波士顿住一晚,可以,就这一晚,我听你的。”


    “可是你不能想当然地以为我一直都要听你的,你在洛杉矶工作,就觉得我也要去洛杉矶工作,就算这两年不去,以后也要去,对吗?”


    程唯抬起眼睛,“这样想有什么错吗?两个人选择成为男女朋友,就是为了以后可以一起生活,很多人都会跟着伴侣去他的城市生活。”


    “很多人是很多人,我是我,”杨枝反问道,“你愿意跟着我去我的城市生活吗?”


    “杨枝,如果你一直要在联合国工作,那你每几年就要换一个城市,我的工作性质比你更稳定。”


    杨枝总结道:“你不愿意。”


    杨枝把视线放远,从斜对面的步行桥跳到奥赛的蓝色屋顶,目光所及,阳光普照。


    天气这么好,她却这么失望,“程唯,其实你早就盖棺定论了,你来巴黎,也不是要挽回什么,你只是想要证明你在这段感情里没有错,我和你分手,不是因为你没来巴黎找过我,因为你来了。”


    程唯看向杨枝,“你是这么想我的?”


    “所以你想要挽回吗?”


    “我挽回得了吗?杨枝,你也早就盖棺定论了。”


    杨枝承认,“对,我早就想和你分手了,因为我不喜欢你那么说江珠。你觉得你和她平起平坐吗?不是,她比慕留厉害,按照你的逻辑,她比你厉害得多。但是你以为你和她水平差不多,你在纽约找不到工作,都因为你是男的。我经常想,要不是我和你谈了恋爱,江珠未必认识你,更不会听你这么评价她。你知道吗?我每次看见江珠,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杨枝,我说的是事实。”


    “所以这个招聘标准是那些公司集体拍脑门想出来的吗?男人都是好兄弟,前辈欠的后辈还,这个人欠的另一个人还,你不是很想和慕留当好朋友吗?就当替他还了。”


    这些话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程唯皱起了眉毛,“你能不能把逻辑理清了再说?”


    杨枝坚持道:“是你没有理清。”


    “我这辈子都不会和慕留当朋友。”


    “随便。”


    两个人面朝阳光,沉默了很久。


    程唯问道:“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杨枝摇头,“和你没关系了。”


    程唯的嗓音里夹带着几分不甘,“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你何必浪费这四年的时间和我谈恋爱?”


    杨枝答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和你的这段关系,对我来说,快乐是真的,陪伴也是真的,我不觉得我浪费了四年。”


    不到五点,时间还早,太阳却已经沉到了蓝色屋顶之后,天暗了,风冷了,公园之外,车辆在拥堵的河边马路上艰难行进,车灯连成了一条红黄相间的亮线。


    “天快黑了,”杨枝裹紧围巾,从墨绿长椅上站起来,“我陪你在巴黎逛一逛吧。”


    杨枝和程唯从杜乐丽花园出来,横穿协和广场,走过了香榭丽舍,大街尽头,凯旋门静静矗立在星形广场中央,陪着转盘里的大小车辆消磨凝固的时间。


    杨枝带着程唯钻进地铁,来到了铁塔脚下。


    塔身在深蓝色的河水里亮起了光,耶拿桥的两边挤满了游客,无一例外地在等待着铁塔闪灯的时刻。


    一个小贩在街边翻炒着不知名的食物,另一个小贩卖着烤栗子,杨枝被香味勾饿了。


    可是她不想和程唯吃晚饭。


    杨枝缓慢地向前走,河岸的石墙上嵌着蓝色路牌,上面写着“Avenue de New York”。


    杨枝想,既然他没去成纽约,就让他在纽约大道上多待一待吧,她不一样,她要走了。


    “程唯。”杨枝喊住他。


    程唯停了下来。


    杨枝对他讲道:“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有大皇宫和小皇宫,还有荣军院,荣军院对面是一座很漂亮的桥,再往前就是刚才去过的杜乐丽花园,走累了就坐地铁,像我刚才那样买票就可以,打车也行。”


    程唯愣住了,“你不去了吗?”


    “不去了,”杨枝吸了吸鼻子,“程唯,有些东西,我真的很想和你分享,夏天的塞纳河很漂亮,想和你在河边散步,十三区有一家河粉很好吃,想带你去吃,我的学校很小,但是也很想让你看看。”


    她的嗓子有些哽咽,“还有一种,黄李子,比樱桃大一点,核很小,一口一个,咬下去很甜,还有香水的味道,很好吃,我在别的地方都没有见过这个品种,很想给你尝尝。”


    程唯定定地望着她,这一句是他最后的挽留:“现在不可以吗?”


    “不可以了,”寒风刮着杨枝的脸,“只有夏天才有,季节过去了。”


    眼前的光线忽然跳动,七点整,铁塔闪灯了。


    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岸边传上来,杨枝往下一瞥,一身红裙的女人站在河边,西装革履的男人单膝跪地,旁边的演奏人尽心尽力地演绎乐曲。


    在铁塔停止闪烁之前,在女人答应男人之前,在酿成大错之前,杨枝说:“程唯,再见。”


    第70章 070


    回到巴黎之后, 杨枝继续过她的单身生活。


    研究生的最后一个学期,杨枝的课表依旧满满当当,考勤查得严, 论文读不完,presentation一个接一个,上课之余, 杨枝还要为毕业之后做打算, 她每晚和嘉禾坐在餐桌上准备面试, 修改简历和动机信,投递更多的岗位,天天忙得像陀螺。


    但是杨枝很开心, 除了工作上的联系, 她再也不需要担心突如其来的电话和消息,生活忙碌而平静, 每分每秒都属于自己。


    分别半年, 杨枝的许多好友在这个学期回到了巴黎,一群人在毕业和找工作的夹缝间苦中作乐, 这周末给这个人过生日,下周末一起去ktv,嘉禾知道杨枝分了手, 每次都会点一首《垃圾》, 原唱是女声,但嘉禾会特意让男生朋友唱给杨枝听,美其名曰“更好代入”。


    他们总是唱到餐厅打烊,零点左右, 没有酒吧的巴黎街道空旷安静,五六个好友一起往地铁站走, 男生还没有唱尽兴,反复练习那四句歌词:


    “被世界遗弃不可怕/喜欢你有时还可怕/没法再做那些牵挂/比不上在你手中火——”


    音调太高,“化”字永远唱不出来,嗓子永远破音,大家嘻嘻哈哈地笑,杨枝举着伞走在三月的冷雨里,觉得自己好快乐。


    四月中旬,杨枝和嘉禾都收到了好消息,杨枝拿了两个offer,嘉禾在她实习的银行转了正。课还没上完,毕业大考还没准备,但是她们俩实现了阶段性胜利,决定忙里偷闲去旅个游。


    时间是一个周末,杨枝去哪里都可以,旅行经验丰富的嘉禾在两个城市纠结,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巴塞罗那,一个是她没去过的安特卫普,杨枝选了第二个。


    安特卫普是座宁静的小城市,景点不多,古着店比较出名,杨枝陪着嘉禾逛了几家,想到了同样爱古着的陈琢。


    杨枝没想到,这天晚上她就接到了陈琢的电话。


    这通电话很奇怪,陈琢在那边哭个没完,杨枝问她为什么,她一句也不说,杨枝只好举着手机耐心地听她哭,就像大二的那一晚。


    陈琢抽泣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说话了,杨枝打起精神,准备好好地听一听原因,这样才能对症下药地安慰她。


    陈琢的声音断断续续,问的是:“你和慕留,有什么,后续吗?”


    “……”杨枝无奈地用手撑住额头,“没有。”


    “哦。”


    陈琢哭得更伤心了。


    杨枝不知道陈琢为什么哭,但是她知道一件事,陈琢这周去了纽约。


    嘉禾在客厅里看电视,杨枝在漆黑的卧室里躺了很久,给江珠打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她几年之前就该打,可是一直拖到了现在。


    “江珠,”杨枝笑着说,“我找到工作啦。”


    江珠笑了一声,“恭喜,在哪里?”


    “还没有决定好,想先告诉你一下。”


    “好,回来请你吃饭。”


    “不要,我请你。”


    两个人聊了几句日常,杨枝犹豫了一会儿,问起陈琢的事:“她已经走了吗?”


    江珠:“对,昨天回去的。”


    “那,你俩吵架了吗?”


    “没有,多大了还吵架。”


    杨枝翘起嘴角,轻轻问道:“那,你是谈恋爱了吗?”


    江珠在电话里停了一刻,应下来:“对。”


    杨枝点了点头。


    她差不多明白了。


    她开心地笑了几声,“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之前吧。”


    “?”杨枝从床上坐起来,兴师问罪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江珠冷冰冰地回答:“因为你现在的重点是你和慕留的关系,不是我的恋爱关系。”


    “……哦,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什么样的人?”


    “把你那点破事搞明白了再来问我的。”


    杨枝撅起了嘴,“……哦!”


    江珠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杨枝要说话,可江珠先她一步,“大二的时候,慕留来找过我,他想知道你的情况。”


    杨枝把自己要说的话放在一边,点头,“这次回去,他跟我说过。”


    “嗯,他来找我的那天,是你正好和程唯在一起的那天,他跟你说过吗?”


    杨枝一怔,“没有。”


    江珠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起伏,“我让他不要去找你,不仅那一天不要找,以后都不要找,这件事,他跟你说过吗?”


    杨枝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有。”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吗?”


    “因为你不喜欢他?”


    “那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这些话兜兜转转,还是说回了杨枝想说的,她小声回答:“夏令营。”


    她在黑暗里垂下了头,“两个名额,一男一女,宋乔凌第一,你第二,所以你不能去,但是慕留可以去。”


    江珠很平静,仿佛在听杨枝讲一道她一看就会做的物理题,“嗯,怎么明白的?”


    “遇到了就明白了。”


    江珠轻声笑了。


    杨枝大四的时候明白了这件事,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想问江珠这个问题:“江珠,你很讨厌我,对不对?”


    “不对,”江珠说道,“我确实讨厌很多喜欢慕留的女孩,但我不讨厌你。”


    一滴眼泪掉在了床单上,杨枝带了哭腔,“对不起。”


    “没有慕留,也会有下一个男生,所以你不需要为你喜欢慕留道歉,而且,在这件事上,是我对不起你,你什么也没做错。”


    杨枝泪如雨下。


    “你哭什么哭啊,”江珠又叹了声气,“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不是为了劝你和慕留在一起,也不是为了阻止你和他在一起,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你想和他怎么办,我都没关系。”


    杨枝用手背抹着脸,“我知道。”


    “你知道个什么?”


    “你早就同意了,高考之后,你没把夏令营的事情告诉我,就是同意了。”


    是她误会了慕留的话。


    当初她以为她和江珠关系近了,江珠才会说,却从没想过,关系越近,她越不会说。


    杨枝看不见江珠的脸,但是她知道江珠笑了,“知道就行,挂了吧,我要去谈恋爱了。”


    这晚之后,杨枝才终于把慕留从关闭已久的心门里放了出来。


    她从前想了他太多,吃饭的时候想,做题的时候想,回寝室的时候想,想他今天会不会来,会不会发现贺卡上的秘密,想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想来想去,见不到人,也等不来结果,所以她在毕业典礼那天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想他。


    这件事并不难做到,大学生活实在丰富,她每天忙得要命,根本没时间想起一个大洋彼岸的人,慕留只会在不经意的时候闪过她的脑海,比如她从学校东门出去的时候,比如室友买苹果回来的时候,时间地点不可控。


    可是她很少主动去想他了,就像现在这样。


    她会在下课回家的地铁上回忆这一年的相处,会在入睡前回忆模糊的高中生活,慢慢地,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是怎么想慕留的,连带着把过去的自己也想起来了。


    这个人,她把她埋得比慕留还要深。


    四月过半,巴黎时晴时雨,杨枝和一个葡萄牙的朋友约了一顿晚饭。餐厅做葡萄牙菜,在先贤祠附近,从学校走过去二十几分钟。


    天空难得放晴,杨枝把自己的地铁卡塞回包里,打算走路赴约。


    学校的主校区在七区,教科文也在七区,和朋友吃饭会去河对面的餐厅,七区旁边的拉丁区,杨枝很少来。


    她走过一个路口,导航上显示还要继续往前走。杨枝站在路边等绿灯,像被什么牵引着,她抬起头,看向了斜对面的街角。


    那应该是一座电影院,因为白色的外立面上挂着两张年代久远的电影海报。


    杨枝望着影院的名字,弯起了眼睛。


    那一刻,她意识到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会懂她为什么要笑,除了慕留。


    如果他还记得。


    她拿出手机,对着电影院拍了一张照片。


    晚上,杨枝回到家,嘉禾正坐在餐桌上看电脑,怀里捧着一碗寡淡的沙拉菜。


    “晚饭吃得怎么样?”嘉禾问道。


    杨枝给自己倒着水,“还不错,就是有点咸。”


    “唉,”嘉禾可怜巴巴地摇头,“咱们这个家好久没有出现过正经饭了。”


    “因为咱俩每天都在瞎忙。”


    “咱俩现在好像不是很忙。”


    杨枝喝下两口水,油盐不进地说:“那你可以试试。”


    “……”嘉禾暗示失败,改为明示,“你看过Leo的朋友圈吗?”


    “没有,屏蔽了。”


    嘉禾点开自己的手机,给杨枝滑了几下,屏幕上是慕留的朋友圈,除了菜还是菜,水煮鱼,清蒸鱼,回锅肉,粉丝扇贝,一道比一道诱人。


    “你要不说他是mit的,我都以为他上了个厨师学校呢,”嘉禾苦口婆心地说道:“杨枝,咱就算不喜欢他,那也可以吊着他啊、骗着他、利用他啊!咱能当个坏女人吗?免费的厨子为什么不要??”


    嘉禾把手机扣在桌上,愤愤地吃了一大口芝麻菜。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厨子,”杨枝话音一转,“你想让厨子做什么菜?”


    嘉禾来了精神,在备忘录里浅浅一列,写了十五个。


    睡前,杨枝洗完澡,裹着被子,用自己的手机点开了慕留的朋友圈。


    和嘉禾给她看的完全不一样。


    慕留从二月份开始频繁发动态,几乎每天都发,起初只有食物的照片,后来出现了他自己的照片,羽绒服,卫衣,T恤,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但始终穿着衣服。


    照片里还夹杂着许多歌曲分享,歌手不一样,但是每一首都叫《Paris》。


    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没有链接,没有照片,只有一句话,“我想去巴黎”。


    杨枝算了一下发表时间,是波士顿的凌晨三点。


    杨枝退出朋友圈的界面,点开了慕留的对话框。


    慕留很听话,分别之后没有给她发过一条消息,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两个月之前。


    杨枝在床上翻了个身,拨了电话。


    慕留几乎在下一秒就接通了,声音透着一丝不确定,“杨枝?”


    杨枝直接问道:“你的法签过期了吗?”


    慕留对答如流,“前几天办了新的。”


    “那你想过来吗?”


    “想。”


    杨枝“嗯”了一声。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钟,慕留叫她:“杨枝。”


    “嗯?”


    “程唯去巴黎,是去分手的吗?”


    “对。”


    “那,我也是吗?”


    “?”杨枝拧起了眉,“慕留,我和你有什么手可分?”


    慕留咽了下嗓子,“那我一会儿就去机场,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