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跪下”
谢漼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回应他,只是上前将他抱起。
谢璋仰起头,望向谢漼,见他下颌线条紧绷,神色冷峻如霜,一路走得很快,谢璋朝后看去,瞧见孙宜立在廊中,脸上布着忧虑,追随着他们。
一路上,迎着仆人们异样的目光。
谢漼抱着他,来到一处房间。
门口高挑着白色灯笼,屋里很暗,点了白烛,烛火幽幽的,谢璋心底无端蹿起一股寒意,进屋,四周悬挂着的白色幔帐,正缓缓飘动着。
中央摆着一个大匣子,前面的桌上,放了许多瓜果点心。
还有一块牌子。
这个地方好奇怪。
爹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谢漼凝视着前方,久久沉默不语。
不知想了什么。
谢漼把谢璋放下,俯视着他,只吐出两个字:“跪下。”
谢璋不解地仰头看谢漼。
谢漼:“恒哥儿,你娘已辞世。”
“跪下,给你娘磕个头。”
谢璋呆立原地,看桌上的木牌,上面写着几字——
故柳寻真之灵位。
“辞世”,这个词谢璋曾在书中读到过,辞世长眠,魂归幽冥。
爹的意思是,娘死了吗?
谢璋有一瞬间是完全懵的,死亡是什么?
他才五岁,从未亲眼见过。
虽然从书中读到过,却一直懵懵懂懂,对死亡一事的认知极为模糊。
所以乍一听到谢漼的话,他一时之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只是看看那灵位,又看看谢漼。
他那双大眼睛里满是茫然,还夹杂着几分不知所措,问道:“爹,真儿在哪里?”
谢漼俯视着他,眼眸死寂一片,道:“到如今,恒哥儿都还不愿认你娘?”
他没等谢璋回答,径直将他抱起,走到木匣旁,单手推开了盖子。
一股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谢漼语气平淡,道:“可看到了?”
给谢璋看了一眼,谢漼就将他放下,重新推上盖子。
谢璋像是被吓傻了,垂着眼,死死盯着地面,好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吭跑了出去。承安在门口,亦是看傻了眼。
爷怎能给五岁小孩看这个?
那焦尸的可怖模样,纵是成年男子见了,都难免心底发怵,恒哥儿年纪这样小,若受了惊吓,定会生病的。
承安跟上谢璋的脚步,一路追到了清挽院。
小小的身影一瞧见那焦黑院子,便僵住了,背影写满了难以置信。
谢璋呆立一会,猛地加速,朝着院子冲了进去,承安跟着,看着他冲进了房门。
承安并未阻拦,不多时,谢璋出来了。
他神情呆滞,丢了魂似的。
承安轻声唤道:“恒哥儿,恒哥儿……”
谢璋没有回应,慢慢地走着,走回了灵堂。
谢璋仰头望向灵匣。
真儿被装在那里面。
她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睁开眼来看他了……
谢璋望了望四周,搬来一个绣墩,放到木匣边,踩着绣墩,双手使劲推着盖子,企图将它推开,尽管使出了浑身力气,却始终未能成功。
谢漼往谢璋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帮他。
谢璋将桌上中央的木牌拿了下来。
小手擦了擦上面的灰,看着牌上的字,大眼睛里泛起了水光。
小
男孩抱着木牌,默默走到角落,坐下,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窝成了一团。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坠下,砸在牌面上。
娘。
他在心底唤了一声。
小男孩的脸埋进去,小小地啜泣,肩膀抽动着。
到后面,幅度越来越大,再也抑制不住。
嚎啕大哭。
他没娘了-
月兰今日回府,背个包袱往清挽院走去,迎面碰见瑞宝康顺二人。从二人口中得知寻真和引儿的死讯,连忙朝着祠堂奔去。
走到门口,脚步慢了下来,包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谢漼靠墙坐在右边的地上,听到声响,却并未转头,只是无神地望着前方。
而左边的角落,窝着小小一团,正放声大哭。
月兰腿一软,摔在地上。
柳氏的尸首停在祠堂偏房守灵,这一消息,很快传到了谢府各个主子的耳中。
谢漼拒绝任何人祭拜。
谢彦成特意前去祭拜,却被拒之门外,回去后跟孙宜说:“缮之这是怨上我了。”
孙宜:“缮之如此作为,应是想着柳氏生前爱静,不愿她身后受尘世叨扰。”
谢彦成恨铁不成钢:“竟为一妇人将自个弄成这副模样,真是……溺于儿女情长,如何能成大事?若早知道他这么没出息……当初就不该让柳氏进门!”
孙宜:“夫君莫气,侄儿毕竟年轻,又与柳氏正是情浓之时,突然遭此变故,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待时日一久,有了新人,自然而然便会淡忘了。”
“我看他是被那柳氏迷了心窍!你是没瞧见他那样子。”谢彦成道,“能挺过这关,都算烧了高香了!”
容楣被解禁后,就很少出门了,整日呆在院中,二十六那日,她得知清挽院失火,出门去看了,看到清挽院的惨状,心中哀痛万分,落泪不止。
容楣在谢府已将近二十年,当下便觉得寻真之“死”恐怕有蹊跷,可容楣在谢府势孤力弱,毫无依仗,更无人手,纵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
便日日夜夜为寻真诵经祈福。
只盼她来世能托生到一个好人家。
容楣得知谢漼为寻真在祠堂开设了灵堂,便想去祭拜,可还没走到,被人拦下,那人只说,谢漼不让任何外人祭拜。
容楣手上拎着果篮,说:“能否向五公子通禀一声?我是容楣,寻真是我挚友,我只是想见寻真最后一面,来送送她。”
承安见此女满脸哀戚,双眸红肿,便应下了。
心想,谢漼拒绝他人祭拜,只是不想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坏了姨娘的清净。心中若没有对逝者的敬意,即便来祭拜了,也是表面功夫。
但楣姨娘看起来与旁人不同,承安进去请示。
谢漼听到容楣的名字,神色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之后便点头同意了。
容楣进来后,将果篮放到桌上,先上香,然后行祭拜之礼。
容楣拜完便起身准备离开,留意到小角落,有个小男孩捧着灵牌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心想,这想必就是寻真之子,恒哥儿了。
又看了一眼谢漼,他身穿麻衣,席地而坐,烛光在他眸中闪动,双眼好似完全失去了神采,神思涣散,浑浑噩噩。
一旁,还跪着一个丫鬟。
容楣收回了目光,悄无声息离开了。
回去路上,容楣仰头看着炽烈的太阳,眸中渐渐泛起泪光。
人生无常。
寻真救了她的命,自己却意外身亡。
若可以,她真想把自己这条命换给她。
容楣走后,又来了一名女子,自称是寻真的好友,说是在谢进生辰宴上与她结识的。
因有容楣在前,承安便又进去请示,这次,却被谢漼拒绝了。
念芙只好把花篮放在院子里,对着灵堂拜了几拜,然后便离开了。
承安见她眼中一片赤诚,便拎着花篮再次问谢漼,谢漼同意后,承安将花篮放到桌上。
承安看着,爷虽每日也照常吃饭、喝水,但整个人的状态,明显很不正常。但更让人发愁的是恒哥儿,他不吃不喝,还哭晕了过去,怎么劝都不听。
最后是谢漼走过去,抱他起来,双手缓缓地将谢璋的泪擦干净,平静地对他说:“你若饿晕过去,接下来两日,便无法为你娘守灵。”
听到这话,谢璋放下了怀中的木牌,双手抹着眼睛,乖乖地去吃饭了。
陪葬品,除了谢漼以前送的,谢漼又额外添了一些。
对于寻真院里的资产,月兰最为清楚,到府的那日,她拜过寻真和引儿后,便去清挽院清点财物。清挽院失火之后,其他丫鬟都被分到了别处,月兰便叫来瑞宝他们一起帮忙清点。
因谢漼送的首饰,俱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即便遭受烈火焚烧,都没怎么变,只是稍有损伤,还能通过外形轮廓分辨出来。
月兰一清点,便发现少了许多。
再去库房仔细清点,同样也有缺失。
月兰整理出两张单子,一张记录现存的财物,另一张罗列丢失或烧毁的物品。
所失财物,估约为千两黄金。
但丢失的数量实在太多,,三人瞬间便明白了。
瑞宝气得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这两个天杀的,竟偷了这么多,若抓住了,定要将她们千刀万剐!”
月兰红着眼睛,心中悔恨万分,若她还在,是不是便有可能救下姨娘和引儿了……
傍晚,谢漼来看了。
月兰将整理好的清单给谢漼,如实禀告。
谢漼捏着,几乎要将纸捏碎。他垂着眼,注视着一个小匣子中的物件。
是钢珠,即便遭受烈火烧灼,也依旧没有改变形状。
匣子中共百来颗钢珠,有大有小,大的曾被她当作棋子用,小的比指甲盖还小。
往事历历在目,他记得那日,她坐在门口,粉色衣衫垂地,极为专注地拿着搓板来回搓着小珠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
守灵三日转瞬即逝。
入棺那日,谢漼推开木匣,一手紧紧抓着木匣边缘,另一只手朝里伸进去。
他慢慢地在焦尸的脸上摩挲着,倾身下去,脸部骤然顿住。
烧得这般厉害,连唇都找不到。
很快,焦尸的脸变得湿漉漉,覆上了大片大片的泪。
高大身躯撑在木匣上,久久未言语。
最终,还是俯下身,吻了吻。
谢璋哽咽着喊了一声“爹”。
谢漼便抱他起来,让他最后看了一眼。
葬地,谢漼选在了离京都二十里远的一座山。
此处山清水秀,树木郁郁葱葱。
清晨,鸟鸣清脆婉转。
棺椁入土,被泥土掩埋。月兰拜别后,便去另一个埋“引儿”的土坡。
墓前,只留谢漼和谢璋父子二人。
墓碑上,只刻着五字——柳寻真之墓,便再无旁的。
谢漼注视着那几字,手缓缓抚上墓碑。
清风徐徐拂来,草地发出沙沙的轻响。
谢漼眼前浮现那一日的画面,寻真立在高坡之上,张开双臂,似要随风而去。
他奔过去想要抓住她,下一秒,她乘风而去。
他没能抓住她,然后,从高坡坠下。
谢漼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102章 第102章“偿还”
近日,坊间都在议论一事。
谢家五郎最宠爱的小妾死了,那火来的蹊跷,据说烧得没了人形,惨不忍睹。谢家五郎伤心过度,竟发了心疾,如今卧病在床,昏迷不醒。
这般深情,令人嗟叹。
京中一处小酒馆中,有二名青年也正在八卦此事。
“……那小妾是何来头,竟让谢家五郎这般痴迷?”
“此女,乃栖霞阁的伎子。谢家五郎还未高中之时,便常去栖霞阁消遣,专点那伎子弹琵琶。”
“竟是伎子?这事我怎从未听过?”
“因我与那谢漼是同年,你是不知……”那人一谈起这话题,滔滔不绝起来,“那年人才辈出,难度堪称历年之最,我才得了个末名,若放现在,凭我的本事,肯定不止如此……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那谢家五郎,真是气人!我等皆在悬梁刺股,日夜苦读,他倒好,竟日日去栖霞阁逍遥,最后竟还中了头名!”
对面之人便笑:“人家那可是文曲星下凡,岂是我等凡人能比的?……说起来,那伎子琵琶定是弹得极好了?你可有听过?我听闻谢五郎精通音律,想来能入他耳的,定是技艺超凡了?”
“我倒真想去听!可我家中管的紧,不让我去那等污秽之地。如今想来,实在遗憾。此女能得五郎钟情,定有过人之处,如今香消玉殒,可惜!可惜!”
这时,酒馆角落传来“哐当”一声,原来是有人打翻了酒壶。
众人转头望去,那人面容白净、身形文弱。
此人正是范
岂。
范岂的衣袍被酒水打湿,起身,酒水顺着衣摆往下淌,店员忙拿着干布过去,帮他擦拭。范岂在桌上放下酒钱,神色怔忪,走出了酒馆。
那二人瞥了一眼,便转回目光,接着谈论起来。
范岂在街上晃了许久,才回府。
夜已深,府里为他留了灯,仆人过去扶他,范岂却挥手推开,摇摇晃晃回自己房间。因妻子怀有身孕,范岂早已与她分房睡,屋里没掌灯,一片昏暗,范岂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一路连碰带撞,朝床走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
丫鬟提着灯,一旁是范岂之妻,腹大如鼓,快要临盆了。
“夫君,今日怎回来这般晚,也不派人回来说一声?还喝了这么多酒,莫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范岂身子一僵,转过身去。
妻子的脸,在烛火映照下,分外温婉动人,又因怀孕,添了几分母性的柔和。
范岂恍惚间,眼前妻子的脸竟幻化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范岂脸色骤变,从小受到的礼义教化,让他内心羞愧不已。妻子怀胎十月,即将临盆,自己却想着旁人。
范岂:“无事,今日不过是与同僚多喝了几杯,一时贪杯便醉倒了,忘了让人回来说一声,娘子,你快回去歇着,你如今身子重了,日后便莫要等我了。”
王锦瑶应了声,唤丫鬟去拿来醒酒汤,然后便回房了。
一路上,王锦瑶都沉默着,丫鬟穗儿看了看自家小姐,心里憋了一肚子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伺候王锦瑶睡下了,穗儿关上门,往隔壁范岂的房间看了一眼。
心中犯起嘀咕,姑爷莫不是外头有人了?
其实,穗儿早就有此怀疑了。
小姐与姑爷成婚头一年,虽同宿一房,却甚少同房。
日子久了,王锦瑶的陪嫁都瞧出了异样。姑爷总掐着日子,每逢初一、十五才与小姐行房,而每次行房时,屋内都没什么动静,只叫一次水便结束,倒像是例行公事。听嬷嬷说,像姑爷这般年纪的男子,在这方面正该旺盛之时,怎会这般冷淡。
起初,大伙儿还怀疑过,姑爷身有隐疾。
可去年的一日,姑爷喝了些酒,回房后,与小姐缠绵一夜,夜里叫了数次水,那时,大伙儿才知姑爷那方面是没问题的。
也正是那一夜,令小姐有了孕。
穗儿记得,那一夜,姑爷突然冲进房内,抱住了小姐,眼神中满是热切,平日的端方模样全没了,一进来便抱着小姐到处啃,手也很不规矩,以往有丫鬟在场时,姑爷可绝对不会这样。
穗儿那时便怀疑了,姑爷莫不是喝多了酒,把小姐错认成了别人。
穗儿只盼着,姑爷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小姐临盆在即,女子生产可要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可经不起任何刺激。
范岂躺在床上,心中无尽悔恨。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可人心哪能由着自己摆布?
他这样,既负了发妻,又使自己余生追悔莫及。
倘若,当初能多几分勇气,为自己争一争,向谢漼求娶小楼姑娘。
小楼姑娘或许就不会死了。
只要有心,亦可设法为小楼姑娘谋一个良家身份,彼时,只要能说服父母,便有可能娶到小楼姑娘。
可为何,自己连争取都没有,便轻易放弃了呢?
而谢进几次想出别庄,都被老夫人以各种理由阻拦。他却并未往坏处想,只觉得自己都这么大了,祖母还拦着不让出门,心里有些郁闷。便没走大门,翻墙出去。
谢进先去了朱雀大街,去刘记家买酥饼,排队时,听到前面两个妇人的谈话,脸吓得惨白,连饼都顾不上买,狂奔着去谢府。
谢进翻墙进了府,看到那被烧毁的院子,大高个晃了晃,眼中满是惊惶与不可置信,飞奔过去,岂料,还没跑到清挽院,冷不防被人敲了一棍子,昏过去了。
老夫人一直派人盯着谢漼,自然很快便知晓谢进溜了,立即传消息回府,大夫人知道后,便让人在清挽院附近守着,谢进一出现,便将他敲晕。
谢进在自己房间醒来,房中只有老夫人和大夫人。
“娘……阿奶……我怎么会在这,刚才不是……”
谢进从榻上坐起来,摸了摸后脑,很快想起昏迷前听到的消息,脸上浮现出无法掩饰的焦急之色。
“娘,阿奶,我得出去一趟。”
老夫人沉默不语,看向钱绮。
钱绮开口问道:“你要去哪?”
谢进往门口走去:“就是有事……”
钱绮:“若你是要去找柳氏,就死了这条心吧!她已下葬,你五兄没把她葬入族墓,正是不想让无关之人扰她清净,你也别去添乱了。”
谢进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毫无血色,手还未碰到门,僵在半空,许久之后,僵硬地转回来,看向钱绮。
想要说话,却像被人扼住喉咙,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老夫人道:“炎哥儿,柳氏既已死,你就莫要任性胡来了。她出身烟花之地,生前便已背负秽名。”
“你难道还想让她死后也落个罔顾伦常,私通夫弟的污名?”
这几句如一记记重锤,敲在谢进心口,谢进呆立门口,眼神空茫,如木雕泥塑一般。
谢漼那日在墓地晕倒,谢璋六神无主,抱着谢漼大声哭喊“爹”,那凄厉的喊声很快便被不远处的承安等人听到,将谢漼背下了山。
两位太医再次赶来,诊断后,连连叹气,这不听医嘱的病人最是棘手,只说会尽力救治,可若病人自己没有求生意志,那便回天乏术了。
谢漼连发了两日高烧,药都是强灌下去的。
谢彦成来看了几次,怒其不争,倒是恒哥儿可怜,小小人儿,整日守在床边,两眼肿肿的,模样甚是可怜。
才逢生母亡故,若爹又当着他的面撒手去了,这么小的孩子怎受得住?
他这个当爹的竟一点都不为孩子着想。
谢漼昏迷了整整四日,第五天中午,在谢璋的哭声中睁开了眼。谢璋眼睛湿湿的,两只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掌。
谢漼抬起手,抚了抚满是泪水的小脸,缓缓地说了两字:“莫怕。”
太医诊脉后道:“最凶险的一日算是挺过去了,此后每日按时服药,莫多思多虑,以免劳神伤心。静心调养一月,便能痊愈。”
“博士你此次心疾来势凶猛,若不好好调养,日后还会复发,务必多留意自身状况,稍有不适,须及时延医问药。”
谢漼:“多谢张太医。”
谢漼在床上养了三日,第四日便下了地,平日里,他偶尔看书、下棋、练字,其余时间便教谢璋功课。
一日,承安快步进了谢漼书房,二人密谈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承安领命离开,朝府外走去。
谢璋在庭院看书,不时朝书房张望,见承安出去了,下了石凳,往书房走去。
谢璋整张小脸写满了心事,双手揪在一起,在廊边挪着步子,走几步便停下。
他知道爹生了病,身体不好,不该去烦他的,可是……
谢漼听到了脚步声,头也未抬:“恒哥儿,可是寻我有事?”
谢璋嗯了一声,踌躇着走进书房:“……爹。”
谢漼 :“嗯?”
谢璋瞅瞅谢漼的脸色,纠结许久,还是问了:“爹,为何娘的院子会起火?你可有查?”
那三日守灵,谢璋在心里练习了无数遍,如今,已能很自然地唤出来了。
谢漼招了招手,谢璋走过去了。
谢漼将他放在膝上,一手搂着孩子,一手不紧不慢地在纸上写字。
用哄孩子的口吻道:“恒哥儿放心,害你娘之人,我自会叫他们一一偿还。”
谢璋盯着面前那纸,谢漼写完,收笔,只见那纸上写着——
余生日夜,来煎人寿。
傍晚,谢漼去了谢二爷的院子,向他提出外出立府的想法。
谢彦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喉中发出一声冷哼,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谢彦成自知,因柳氏之死,二人之间已生了嫌隙,便也未再多言,直接允了。
谢漼躬身行礼:“多谢二伯。”
谢漼带着谢漼搬出了谢府,住进了谢漼曾为寻真买的,朱雀门的那处院子。
这消息很快便传遍了谢府。
自那日谢漼去过惠宁院后,惠宁院中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终日惶惶,而吕令萱倒是相对镇定一些,她自恃有老夫人撑腰。
可不久后便传出谢漼单独立府的消息,吕令萱不信,亲自去静远居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回去路上,她感受到旁人若有若无的嘲讽目光。
当晚,一纸休书送来,以“妒”为由。
吕令萱如遭雷击,连忙跑去别庄找老夫人,可老夫人称身体不适,不愿见她。
吕令萱是庶女,生母早早去了,自幼于府中谨小慎微,费尽心思讨好主母,长大之后,便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忧心。
吕家这些年日渐衰落。她是庶出,主母自然不会用心为她安排终身大事。以她的出身,最多也就嫁给寒门子弟做正妻,日子想必也是过得紧巴巴的。主母吝啬,给她的嫁妆定少得可怜。吕令萱一度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一眼望到头了。
于是,吕令萱豁出去,博了一回,却没想到遇到的是个负心汉,她失了贞洁,若为日后夫家知晓,便完了,整日提心吊胆,想法子推掉了几门亲事,可不料绝处逢生,姑祖母回门,为谢家五郎说亲,吕家虽还有其他适龄姐妹,姑祖母却一眼相中了她。
如今回想起来,定亲那几日,竟是她此生最风光的时刻了。
若她被休弃回吕家,这一生便彻底毁了。
老夫人始终不愿见她,吕令萱终于回过味儿来,眼中隐隐带着股魔怔,在老夫人门外扯着嗓子喊,当着下人的面就说,那两个从柳氏院子里跑了的奴仆,是老夫人的人。
老夫人这才愿意见她。
谁料,吕令萱进去没多久,老夫人竟口吐白沫,脸歪嘴斜,大夫来看,说是中风了,往后余生都只能躺在床上。
吕令萱疯疯癫癫,被遣回了吕家。
休书上只有一字——妒。
柳氏之死,凄惨至极,原本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而如今吕令萱被休弃,明眼人都能猜到,是吕令萱谋害了柳氏。
“毒妇”名声传出,不仅吕令萱再无二嫁可能,就连吕家待嫁的姐妹也受牵连。
吕令萱便被吕家关在偏僻小房里,每日仅给些许食物,被当做疯子关了起来。
一日,谢漼新宅子门口跪了一人。
这人从早跪到晚,滴水未进。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倒下之时,眼前被人影挡住。
谢进仰起头,看到了谢漼。
谢进满脸憔悴,喉中干涩,想要唤“五兄”,却没脸叫。
谢进俯身,对着谢漼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头时,额头渗出鲜血,蜿蜒流下。
谢进红着眼睛,迎着谢漼冰凉的目光,嘴唇颤抖,还是问出了口:“五兄,她……葬在何处?我、我想……”
谢漼俯视着他,许久:“谢进,你怎还有脸问我?”
“我如今才知,这世上,何人最为可憎。”
谢漼说完,转身进屋。
谢进看着,眼中盈满了泪,模糊视线中,有个小身影立在门口,望了他一会,也转身进去了。
谢进撑着地,摇摇晃晃起身离开。
过了几日,谢进从军的消息传入了谢府。钱绮大惊,问谢进所在,仆人说谢进已随大军出征,三日前便已离京了。
谢进报的是去边疆的军,九死一生。
钱绮心急如焚,坐着马车去追,却不慎从马车上摔下,摔断了双腿。
谢大爷谢怀礼也十分诧异,他向来乖巧的儿子,怎一声不吭突然跑去从军了?问钱绮,自然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晚上,谢怀礼去找谢彦成,二人聊至深夜。
进了卧房,孙宜问:“大哥可发现什么了?”
谢彦成摇了摇头。
短短几日,府中发生这么多事,他们自然都有所察觉,但柳氏之死,怎么也想不到会与大房有关,谢彦成去查后得知,大夫人院中关了一个丫鬟,那丫鬟面容与柳氏极为相似,查到这里,谢彦成就停手了。
谢彦成:“大哥只说,这府中近日不太安宁。找个道士来驱驱邪。”
沉默片刻,孙宜又问:“那十五郎……”
谢彦成:“男儿志在四方,想要建功立业也是好事。我已派人去边境,让他们暗中护着点,大哥便放心了。”
孙宜叹了口气。
谢彦成终是忍不住,声音陡然响了几分:“这竖子……竟为一妇人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如此糊涂!若叫外人知道了,仅孝这一字,便可压死他!”
谢怀礼回去对钱绮说,已拜托二弟派人在军中照顾谢进,好言劝慰了一番。可钱绮心情依旧低落,没过几天,头上竟生了白发,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叫人唏嘘。
谢漼本只有一月的假,因突发心疾,又给他特批了一月。
这回,谢漼要带谢璋一同去凤阳府,便提前几日出发。
临行前,谢漼回了一趟谢府。
谢彦成与他谈了片刻政事,谢漼告辞之时,他语气重了几分:“柳氏之事,便到此为止。”
谢漼没有回复。
谢彦成盯了他半晌,又想,他马上便要去凤阳府,还能整出什么事,道:“万事小心,去吧。”
谢漼躬身,离开。
从谢彦成书房中出来,往西边瞧了一眼,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抬腿,往前走去。
目光随意一瞥,见一女子抱着包袱,一瘸一拐,垂着眼,往门口走去。
谢漼一震,僵了瞬,还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看了许久,见那女子马上就要迈出府门离去,大步奔了过去。
谢漼抓住那人的手臂,声音带着几分颤,恍恍惚惚地唤:“……真儿。”
那人转过身来。
谢漼看清了她的脸。
第103章 第103章“流亡”
于此同时,寻真与引儿已成功混进了流民队中。
只是,路线却与寻真原本的计划有所偏差。
这一批流民皆为泗州人氏,他们中的一部分被洪水冲到了淮河下游的淮阴、淮安等地,另一部分逃到盱山避难。因房屋被洪水冲毁,积蓄也付诸东流,只能在外流浪。后来,不知从何处听闻,洪灾已得到控制,朝廷还临时颁布了许多有利于流民的政策,不仅提供住所,还减免赋税与徭役。于是,众人便聚集起来,一路走回乡。
挤入流民群时,寻真扮作男子模样,与引儿以兄妹相称。
寻真起初打算是装失忆,可两人同时失忆,这几率实在太小。于是,她随机找了一个大娘,攀谈起来。
没聊多久,便从大娘口中套出了不少信息。
大娘是泗州虹县青阳镇人,住在靠近淮河岸边的滩头村,一家人靠摆渡、捕鱼为生。她的丈夫和儿子在捕鱼时被洪水冲走,大娘着急去找,也被洪水卷走,好在她水性不错,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寻真脑子一转,立刻又有了新的计划。
当场认起了老乡,激动对大娘说,她们兄妹俩也是滩头村中人,自己家同样以捕鱼为生,只是与大娘不同的是,父母都在洪灾中遇难,如今兄妹二人无依无靠,只有彼此了。
大娘并未起疑,听着寻真的遭遇,联想到自己,眼眶不禁泛起了泪花,道:“都是可怜人呐……”
就这样,三人顺理成章地结伴同行。
跟着大部队流亡,寻真和引儿把包袱里的衣物全都换成了钱,将四个包袱缩成两个,以免太过显眼。
寻真和引儿虽揣着不少金子,却毫无用武之地。只能跟着大部队一起风餐露宿,挖野菜、摘野果,喝浑浊的河水。要是没找着野菜、野果,就只能啃树皮、嚼草根。为了填饱肚子,队伍里甚至有人吃昆虫、老鼠和蛇,寻真实在接受无能,还好提前有准备,趁人不注意,偷偷吃一点存粮。
有一次,引儿支起锅给寻真烧河水,还遭到了队伍里男人的嘲笑,说寻真这男子竟比女子还要娇贵。
寻真虽有点生气,但转念一想,那男人的话不正表明自己女扮男装很成功吗?
跟流民一起混了十五天,寻真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她心想,自己很可能是水土不服,又或许是喝了被污染的河水,抵抗力弱,一下子就感染了病菌。
晚上,寻真和引儿靠在一起睡觉,寻真脑袋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身体忽冷忽热。
引儿手探上来,指尖一颤,声音焦急:“好烫,姐……哥哥,你还好吗?”
寻真迷糊应了声。
脑海中却浮现谢漼的话。
谢漼说她内里积弱已久,没骗她。引儿的身体就比她好得多,两人同样吃野菜、喝河水,引儿却什么事都没有。
大娘也探手摸了摸寻真的额头,吃了一惊:“这是发烧了!莫不是得了……疫症不成?”
漆黑的夜色中,大娘这句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众人吓得连忙站起身来,纷纷散开,到别处去睡觉了。若不是夜间无法赶路,他们恐怕立刻就会将寻真和引儿抛下。
引儿看着众人如避蛇蝎般,慌了,眼里吓出了泪。
“小妹,你取块布,到河边打些水绞干,给你哥哥敷在脑门上。要是今晚能撑住,明日便能到泗州城请大夫瞧瞧了。”
引儿忙照做,从衣角撕下一块布,去河边浸水、拧干,给寻真敷上。
大娘脸上带着歉意,伸手指向远处的大部队,道:“小妹,这疫症可不得了,我也去那了……你今晚可千万别睡,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走了,你多看着点,可别落下了。”
“多谢大娘。”
大娘也远离了她们。
引儿环着寻真,哽咽着说:“姐姐,你再坚持一晚,明日我们便到泗州了。”
寻真只觉得整个脑袋都烧了起来,变成一团浆糊。
泗州……
谢漼在濠州……
不对,他回去了。
这些日子,寻真一直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但在病倒的这一夜,全都涌现了。
谢漼现在已经知道她死了,他会难过吗?
应该……会吧?
但是时间久了,他肯定就会忘了自己吧?
他会找别人吗?
会喜欢别人吗?
谢漼。
谢漼……
引儿一夜未眠,时刻留意着前方的动静,果然,天一亮,其他人便迅速起身,向前赶路,完全没有叫她们两人,生怕她们跟着。
引儿给寻真敷了一夜的额头,可烧还是没有退。
“姐姐,姐姐……”引儿急切地唤着。
“嗯……”
“姐姐再坚持一会儿,莫要睡……”
引儿将她背起来的时候,寻真感觉自己的魂儿仿佛飘了起来,她搂着引儿的脖子,看了眼天边刚刚露头的太阳,橙黄的光芒晃得人眼晕。
寻真嘴角轻动,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句。
“……我还以为我是天命之女呢。”
“姐姐,你说什么?”引儿侧着抬起头来看她。
寻真眼睛湿润了。
她发现自己有点儿想谢漼了。
想他的拥抱,想他的吻,想他用那么深情的目光,只凝视着她一人。
寻真垂下了头,渐渐地,冰凉的液体浸湿了引儿胸前的布料。引儿咬紧牙关,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引儿,若我没撑到泗州……你便回去,向谢漼求助吧。”
“不。姐姐你一定会没事的……”
寻真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流逝,看着引儿,引儿的面容在她眼中逐渐变得虚幻。
“……云云,你是来接我了吗?”
寻真闭上了眼。
谢漼见到石榴的那一刹,便松开了手。
是那丫鬟。谢漼听承安说,关在大夫人院中的丫鬟,与寻真模样相似。
原来……竟这般像。
谢漼视线往下,见她股间渗出血迹,便问一旁的仆役。
“此人犯了何事?”
那仆役答道:“回五公子的话,这丫头冲撞了大夫人,便打了三十板子,逐出府去。”
石榴抱着包袱,身子抖个不停,极力垂着头,低得都快贴到地上了。
谢漼道:“给她拿些伤药,再发一笔遣散银子。”
仆役听了,心里一惊,脸上却陪着笑,忙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石榴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多谢五公子。”
谢漼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前的那天晚上,谢漼叫来承安,取了身契给他。承安拿着自己的身契,傻愣愣地站了好久。谢漼又递来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承安接过,抱在怀里,声音发颤:“……爷。”
他十岁起便跟着谢漼,如今已有十三年,从未想过会离开谢漼。
姨娘惨死,他心里懊悔万分,都怪自己当时没多留个心眼,才让恶人有了可乘之机。
本以为谢漼定会严惩,便是挨五十板子,都是他该的。
可爷却……给了他身契。
承安扑通跪地,将包袱放在一边,五体投地:“求爷,莫要赶我走……”
谢漼只平静地对他说:“承安,我与你初时之时,你说你读过三年书,是因家中艰难,才不得已将自己卖了,如今,你我主仆缘分已尽,你便可去走自己的路了。”
谢漼说完,承安已泪流满面,他跪着,向谢漼磕了三个响头,走之前,将手头的事交代给永望。
其中,有一块地,谢漼走的这一年半,承安就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谢漼临走前,给了他设计图纸。承安加紧督工,命人入深山,采巨石。开池引流,起戏楼,筑观星台,立藏书楼。
如今宅子已建了小半。
之前,承安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事上。
永望便问:“那我可要继续办这个?”
承安:“若爷没提,便先放一放吧。”
交代完一切,承安自去领了五十板子,便离开了。
翌日,父子俩上路了。
谢璋第一次远行,心里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出城门时,他掀开窗帘往外面看了一眼,然后转回去,抱住谢漼的手臂。自谢漼两次病重,谢璋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愈发地黏他。
“爹,我们以后还会回来吗?”
“会的。”谢漼的目光朝另一个方向飘去,许久,才道,“你娘还在这里,当然要回来。”
听到这话,谢璋的眼眶湿了,哽咽
着嗯了一声。
引儿背着寻真,终于在晌午时分,进入泗州城。
在官兵的指引下,引儿背着昏迷的寻真来到了最近的一处临时医所,医官开了药,引儿喂寻真喝了药,又守了一夜。
翌日早上,寻真睁开了眼。
引儿惊喜,眼中立刻迸发出光:“姐姐,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寻真环顾四周,在庙里。
“这里是哪里?”
“泗州城。”
寻真撑起身,脑袋还有点混,引儿拿了些稻草,垫在寻真后背。
寻真开始整理思路:“我们昨天是怎么进城的?”
“官兵未严查,只每人问了话,我按照姐姐你教我的说,便放我们进来了。”
寻真点点头:“谢谢你,引儿,要不是你,我肯定就——”
“呸呸呸,姐姐总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引儿道,“昨天真真是把我吓坏了!”
寻真弯起眼睛,看着引儿笑了一会,道,“不过,从今往后,我便要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了,引儿,你还是得改口。”
引儿:“姐姐的意思是,若我们重新入籍,你要以男子的身份?”
寻真:“嗯。”
引儿:“姐姐,万万不可,若以男子入籍,扮成男子的艰难暂且不提,最要紧的事,那岂不是……再也不能以女子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了?这怎么可以?”
虽然在这个朝代,家庭无男丁的情况下可以立女户。
可即便如此,有很多事,要靠男人的身份才能做。
寻真:“首先,以男子的身份在外行走,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旁的,都会便利不少。”
“其次,我们两个女子,若立了女户,又如此年轻,还身负巨财,一旦为他人知晓,他人定会觉得我们两个弱女子好欺负,说不定会动歪心思,霸占我们的钱财。若是换成男子,他们便会忌惮几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知道假扮男子很危险,要是被发现,我们骗户籍的事被揭露,就会连累你也受罪,若是被判刑、仗打,甚至有可能丢了命。”
引儿听到这里,跺了一下脚:“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二人经过这段时间的逃亡,引儿脑子里陈旧的主仆观念总算淡化了一些。
寻真觉得这样很好,虽然两人在三观上有不少差异,但日子长了,潜移默化中,人总是会改变的。
寻真笑着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为了让我们不陷入危险,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会很努力,把男人这一身份扮得很好很好。”
“直到没有一个人会怀疑。”
“你相信我吗?”
引儿注视着寻真,她一直都知道的。
寻真不论想做什么,都会拼尽全力做到最好。
“我相信你。”
“哥哥。”-
这几日,两人暂时住在庙里。附近也住了不少灾民。
寻真病好后,两人在城里四处逛了逛,泗州城还在重建之中,整座城市处处都留存着被洪水破坏的痕迹。
寻真猜得没错。由于洪水,泗州城大部分的户籍档案损毁了。
城中很多地方都张贴了公告,告知百姓需要重新登记户籍,公告上写明了下一次统一登记的时间、地点和要求。
两人记下时间,回庙里讨论名字。
原先混入流民队伍时,二人便以甄家兄妹的身份示人。
这“甄”姓便定了。
给自己取名字,可让寻真费了不少脑细胞。
将自己的名字倒过来?甄寻?
这样会不会太明显,容易被发现吧?
甄楼?
寻真连着读了几遍,发现谐音是——真low。
不行不行。
甄行?甄牛?甄靓?
寻真选择困难症了,便先问引儿:“你想取什么名字,还是继续用你现在这个名字吗?”
引儿:“我也想换个名字,哥哥书读得多,不如哥哥给我取个好听的名字吧?”
寻真给引儿想了几个,让她挑。
最后引儿选了一字“凌”,甄凌。
寻真用树枝蘸了水,在地上写下这两个字,给引儿看。
引儿十分开心,眼睛亮晶晶的:“以后我也是有姓有名的人啦!”
寻真点头:“嗯!”
引儿:“那哥哥要取什么名字呢?”
寻真望着天边,走了一会儿神,灵机一动。
有了!
一笔一划在地上写下几字。
念了一遍,问引儿:“这个名字怎么样?好听吧?”
既然都姓“甄”了,谐音一定要用起来!
引儿听了这名字,一愣。
第104章 第104章“登记”
差役登记受灾民众时,自然不是百姓说什么便记什么,还需复查审核,以防虚报、漏报。有人带着地契、房契或是族谱等能证明身份和户籍信息的旧文书,核验起来便容易些。
大娘就是其中之一了,洪水突发后,她便将地契贴身藏在里衣,一路小心保管,差役见有凭证,简单询问了籍贯、家中人口等,便快速登记在册。只是大娘丈夫和儿子,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寻真和引儿二人拿不出任何能自证身份的物件,差役便会去走访邻里核实。因滩头村紧挨着淮河,洪水来袭时首当其冲,房屋成片倒塌,幸存者寥寥无几。大娘主动为她们作证,差役听后,便没怀疑,将二人登记在册。
待主簿汇总整理、编造完善后,寻真和引儿便正式成了泗州虹县青阳镇滩头村的村民了。
二人在滩头村搭了间小屋,与大娘做了邻居。
寻真去城中书院读书,凭着读书人的身份,揽些抄书的活儿。
引儿,不,现在是甄凌了。
甄凌在家做些手工活,拿绣品和手工艺品去集市上卖。当然,替人抄书和卖绣品赚不了几个钱,主要还是靠包袱里的金子换钱度日。
寻真每日都会早起,绕着整个村子跑步,还在屋前置了双杠,炼臂力,后来,她又去城里的铁匠铺,定制了一副杠铃和一堆哑铃。
每天清晨,寻真雷打不动地先绕着村子跑上一圈,回来后便开始进行力量训练,做双杠臂屈伸、杠铃卧推、俯卧撑,直到把自己累趴下。
寻真其实从未接触过系统的健身教程,这些锻炼方法和器材制作,全是凭她的记忆摸索出来的。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挺幸运,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瞎琢磨,居然没有弄伤自己。
就这样坚持了小半年,寻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很大变化。
原本单薄的上身逐渐变得结实有力。她个子不高,如果身形过于瘦弱,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这下可算是不用担心了。
而且,经过“流亡”和户外锻炼,她的皮肤也晒黑了,还有些粗糙,便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特意把脸抹黄了。
滩头村人口稀落,没多少户人家。寻真每日坚持晨跑,来来回回穿梭在村子的小径上,次数多了,村里人便都眼熟她了,还觉得新奇,读书人大多弱不禁风,整日手捧书卷,举止斯文,像寻真这般爱动的,倒很少见。
两人定居三月后,差役在村子显眼处张贴公示。
差役扯着嗓子,站在告示旁,详细地向围拢过来的村民们解释其中内容。
寻真正在晨跑,瞧见这阵仗,停下脚步,凑过去看热闹了。
泗州刺史颁下新政。
名为荒政三策:
其一,恩诏百姓,二年之内,赋税全免,至第三年,减半征收。
其二,行以工代赈之法,凡受灾民众,投身水利疏浚、路桥建造、城垣修等公共工程,均可获钱谷以为酬。
其三,减粜出贷,官仓之米减价出售,同时朝廷放贷于民,以助灾民重振家业。
差役讲解完,百姓们欢呼雀跃。
寻真心想,泗州的官还挺好,有了这政策,即便没钱,她们也能在泗州好好过下去了。
甄凌听寻真讲了新政策,感慨道:“……是父母官呢。”
在书院,寻
真也听见别人谈论新政策。
寻真正坐在位置上看书,听见一词,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过去,竖起耳朵细听。
“……听闻这‘荒政三策’乃濠州一官员所创,如今在濠州推行得极为顺利,百姓都安定下来,农桑商贸迅速恢复,成了灾后重建的典范,是以他州纷纷效仿。”
“如此大功,若各地推行顺利,那官员岂不是要加官进爵,青云直上了?”
“你这人怎如此功利?为官者当造福百姓,怎能只想着升官发财之事?俗!”
“哈哈,说起来,你可知这位官员是何来历?”
“此人你定有所耳闻,他出身名门,才学卓绝,年纪比你我都小,才二十三,便有如今成就。此番回京,说不定能换上绯衣了!”那人声音满满的羡慕。
“那人莫非是……”
那人正要说出名字,突然压低声音,寻真没听清。
另一人接话道:“正是他。”
一人叹气道:“人家年少为官,一路扶摇直上,再看我屡试不第,真是天壤之别啊!”
“莫要灰心,你要相信自己,这回定能中的!”
年末,老夫子叫住寻真,要举荐她去苏州的青麓书院,问她是否愿意。但青麓书院的束脩颇为昂贵,一年要五十两银子。
不过青麓书院有一规,但凡考得头名,便可全免束脩。
因这场洪灾,泗州大部分学院也遭损毁,都还在重建中,学生比往年少了一半。
夫子是举人出身,年届六十,精神矍铄,他捋着胡须,看着面前之人,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竞舟,以你之才,拿下青麓书院的头名不难。且我与青麓书院院长是多年至交,讲明了难处,便可帮你说少一些,最多可以减半。”
竞舟,是寻真为自己取的字。
寻真不知道为什么这老夫子对她有这么高的评价。
这小书院,平日里并无考试,就是夫子授课,讲完便罢,偶尔会留作业,最多第二天上课当堂提问。
寻真倒是常被夫子叫起来提问,每回夫子都看上去很满意的样子。
其实寻真压根没怎么听,实在是这夫子讲得太无聊了,而且那些内容,她都听谢漼讲过了。
讲课水平,跟谢漼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寻真不由感慨,原来谢漼教课还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老夫子以为寻真是顾虑束脩太高,才犹豫不决,便继续劝说:“竞舟,你莫要担忧,留在此地,已无益于你学业精进,你将来必成大器。若路上盘缠不够,我可先借给你,等日后有了再还我便是。”
寻真哪是在犹豫钱的事。
看着老头子一脸对她寄予厚望的样子。
寻真心想,去再好的书院,对她来说也没用啊!
而且刚在这里安定下来,又要换地方生活,太折腾了。
寻真说自己考虑考虑。
回去路上,寻真转念一想,去苏州求学倒也不错。
洪灾过后,泗州整个城市的生产都在缓慢恢复,可苏州不同,经济繁荣。青麓书院就在苏州城中,若能在那儿生活,生活品质肯定能提高,比在滩头村过得好。再有,她们那么多钱,在这儿都不敢多露财,生怕惹人怀疑。
但去了繁华地,大隐隐于市,便不会有那么多人关注了。
甄凌预估着寻真回来的时间准备饭菜。寻真下了牛车,在乡间小路七拐八拐往家走,还没进屋,便闻见菜香了。
吃饭时,两人讨论去苏州的可行性,甄凌没意见,一切听寻真的。
寻真道:“好,我明日就去同夫子说。”
夫子得知她同意后十分高兴,还给她准备好了一袋银子,寻真只觉得这老夫子也太实诚了,在心里默默收回了吐槽他讲课无聊的话。
寻真拒绝了夫子的资助,夫子还多次询问,若有困难千万别不好意思。寻真再三强调自己有钱,夫子才信了。
寻真拿着推荐信,向夫子作揖致谢。
寻真问道:“先生,为何对我这么好?”
老夫子摸了摸胡子,笑道:“我知你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一日能有出息。”
“待到那时,可别忘了我这老头子啊。”
寻真便跟老夫子画饼,说以后有出息了肯定不会忘。出去时,还纳闷,自己到底哪儿的表现,让夫子有了这种错觉?
青麓书院二月开学,过完年,寻真和甄凌便收拾好家当,准备搬家。寻真有些不舍,那些运动器材都带不走,到了苏州又得重新打造。寻真最后望了屋子一眼,对甄凌说:“我们走吧,以后有机会再回来看看。”
这次,两人拿着官府核发的过所,坐着马车出了城门。
马车慢行,五日后,二人进入苏州府。
仲春二月,河畔草长莺飞,垂柳依依。坊巷纵横,粉墙黛瓦错落有致。马车驶入主城区,只见招牌幡旗随风招展,茶香、酒香、糕点甜香交织,在市井街巷弥漫。
果真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
寻真和甄凌随便进了一家酒楼,小二瞧着两人的行囊,问道:“二位可是外乡人,头一回来咱们苏州?”
寻真趁机打听周边有无房屋出租或售卖的消息。
小二上下打量了一番寻真,问道:“公子莫非是来此求学的?”
寻真惊讶,这都被看出来了。她也没隐瞒,坦言自己是去青麓书院求学,打算在此长住。
小二惊讶:“可青麓书院的入学考上月便结束了啊?”
啊?还有入学考?
寻真心想,若真的有入学考,老夫子总不至于故意坑她不说吧,而且她走时,老夫子就说了,拿着推荐信直接给院长就行。
寻真就说:“我是其他书院推荐来的。”
小二:“原来如此,那公子的才学定是极为出众了。”
一番交谈后,寻真得知,大周朝除了官方的国子监、崇文馆等学府,青麓书院在民间学府中能排进前三,常有外地人不远千里前来求学。
两人吃过饭,寻了牙子,看了多处,最后选定十全街上一处一进二层的宅子,交了两年租金,便住下了。
寻真对这房子很满意,前街后河。
出了门,穿过小巷便是市集,逛街方便。二楼房间打开后窗便能看见潺潺河水,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两人花了两天购置必需品与家具,布置好房子,又买了些杂物,一切安排好后,寻真便去青麓书院报道了。
寻真坐着马车到了青麓书院。
给门子出示推荐信后,便被放行进入。
一进院门,寻真便瞧见醒目的公示栏。她挎着包袱,走近一看,上面是类似现代学校的全校排名。
标题为——天启十七年青麓书院入学贤榜。
接着是从上往下依次排列的名字。
看这数量,似乎把这一届入学的学子都列了上去。
走进院长办公室时,寻真看着手中的推荐信,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该不会是走后门进来的吧?
该不会只有她一人没考试就进了书院?
寻真的预感成真了。
院长与老夫子年纪相仿,慈眉善目。他拉着寻真聊了许多老夫子的事,原来青麓书院的院长与老夫子是同年参加科举的。
“你就是知行的得意门生?知行多次在信中对我夸赞你,说你前途无量,定能蟾宫折桂。极力推荐我一定要收下你。”
什么?
老头子居然这么搞,这不把她强行架起来了吗?
还有,她在那书院半年都没读到,就得意门生了?
寻真讪讪笑笑:“先生过誉了,小生哪有这般才华,都是谬赞,谬赞。”
院长道:“莫要自谦,知行已把你的策论给我看过,见解独到且言辞精妙。我们书院本没有不考试就直接入学的先例,这回是为你破例了。”
什么?
寻真又是一惊,不要吧……
她不想要这种特殊对待啊。
院长拍了拍她的肩,唤来一人,带她前往若水堂。
寻真背着一袋书,从廊间往里望,只见堂内身着相同青色儒服的学子,大多二十岁上下。一路上,寻真向助教打听清楚了,他们已经开学十天了。
又给她这个“关系户”加难度了。
老头子怎么不把情况说清楚啊,该早点来的!
插班生寻真跟着助教走进讲堂,助教向夫子简单介绍了寻真,寻真站在一旁,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夫子年约四十,一脸严肃,浓眉深目,是寻真最怕的老师长相。
寻真的小心肝颤了颤。
夫子捏着手中的花名册,当着众人的面,沉声道:“你就是那个院长赞不绝口、力荐入学,既未参加入学试,又足足迟到十日的……”
“甄善美?”
第105章 第105章“事端”
被当众叫这个名字,莫名有种羞耻感。
寻真看着面前这个一脸凶相的夫子,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了。
“是,先生,我就是甄善美。”
好在夫子并未继续刁难,指了堂中仅存的那个空位,让她坐下。
寻真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他再咄咄逼人,她真得好好考虑要不要继续留在这儿了。
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可不是为了来受这些莫名其妙的委屈的。
寻真坐下,从包袱里掏出书本,一本本码在左边桌角,接着又拿出笔墨纸张,摆好。最后,抓了一把牛乳糖,放在右边桌角。
许是她这一连串的小动作过多,夫子冷不丁扫了她一眼。
她环顾四周,见学子们个个都坐得笔直端正,满脸求知若渴,见状,寻真也挺直腰杆,摆正姿势。
夫子开始讲《礼记》,那语速慢悠悠,拖拖沓沓,寻真听着听着就困了。她心想,大概是谢漼的快语速听习惯了,碰上这种慢吞吞的,实在集中不了。
她强打精神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不过,不得不承认,不愧是民间排前三的书院,这个夫子确实比老头子要厉害一点,还是值得一听的。
但是,要比起来的话,还是谢漼更——
等等,怎么又想到他了。
寻真晃了晃脑袋。
“甄善美。”
夫子的声音骤然响起,寻真起身,目光与夫子的对上,寻真后背一凉。
“院长既对你青眼有加,想来你必有一番过人本事。这题便由你来作答。”赵崇立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寻真脸上。
她与夫子对视片刻,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夫子锐利的目光下,她问:“……先生,您适才所问,学生一时未听清,先生可否……再述一遍?”
赵崇立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更难看了,那眼神,仿佛已经将她彻底定死在“废物关系户”的位置上了。
赵崇立指了指后面:“既然无心听讲,就去后面站着吧!”
寻真认命去后面罚站,突然有点怀念老头子了。
老头子虽然讲得无聊,但整天笑眯眯的,就算她没听清,也会脾气很好地重复一遍。
还有谢——
“纪慎。”赵崇立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他的语调明显柔和了许多,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温和。
寻真看见坐在自己前面的人站起身。
纪慎。
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那人开始作答,寻真听着听着,便知道了夫子刚才提的问题,大概是——本朝以文治国,教育一事至关重要。当下官学与私学各有利弊,教学内容却与实际需求脱节。依据《礼记》中的教育理念,探讨如何优化教育体系,培育实用型人才。
寻真心想,这问题她会啊。
首先强调以“化民成俗”为教育根基,在此基础上丰富教学内容,不可局限于四书五经,可增设一些实用学科,比如算术、天文、地理等。教学方法需因人而异,因材施教。依照《礼记》的标准,选拔品德、学识、教学能力兼备的人当老师。最后再讲,教育不能与社会脱节,要多多关注民生,不可一味拘泥于书本知识,要积极贴近生活实际。
她发现纪慎的答案与自己的差不多,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异。
赵崇立满意地点点头,抬手示意纪慎坐下:“廷秀讲得很好,”
寻真盯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来了。
纪慎,不就排名榜上排第一的那个人吗?
“甄善美。”寻真又一次被夫子点到名字。
寻真:“……嗯?”
赵崇立:“你可记下了?”
寻真心里有些憋屈,但想着第一节课就顶撞老师总归不太好,还是低调一点。
“记下了。”
赵崇立:“回来罢。”
寻真回到座位上,夫子继续讲道:“今提此一问,便是要向你们言明……”
寻真听着,夫子大概讲的是,近年来,大周朝灾祸不断,旱灾、洪灾接连发生,所以,在科举取士方面,朝廷增设了一些相关内容,涵盖水利工事、山川地理等知识领域。就比如去年,乡试策论题中便出现了有关水利工程的题目,会试里也有田亩计算、税收分配方面的内容,因涉及过广,致使不少原本才学出众的考生落第。
这意味着,科举考试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了。
听完夫子这番话,学生们的神色愈发凝重,不少人开始唉声叹气。
寻真拖着腮,这事儿和自己关系不大。
放课后,赵崇立朝寻真的方向看了一眼,寻真心里一紧,听见他说:“廷秀,来。”
寻真前面的纪慎便跟着赵崇立出去了。
学子们纷纷起身,涌出教室。
此时正值饭点,他们想必是去膳堂用餐。
寻真先去交学费,到了缴费处,得知只需二十五两银子,老头子还真给她砍去了一半的学费,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助教给她指过膳堂的位置,寻真一路找去。当她踏入膳堂的瞬间,里面明显一静,寻真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学费包含了膳食费用。膳堂中央设有餐台,所有人的餐都一样,今日有两个菜,豆腐羹和烧鸡。寻真尝了几口,味道一般,决定明天起还是自己带饭吧。
“……瞧见没,那人就是院长推荐进来的,连入学试都没参加,这在青麓书院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儿。”
“院长竟为他破了例,难不成他有惊世才华?”
那人嗤一声笑:“呸,什么才华!刚刚先生提问,他半个字都答不上来,我看呐,指定是院长哪个远房亲戚,靠关系混进来的!”
“竟有此事?青麓书院向以学风清正、选拔严格著称,我还一直以为断不会出现这等事呢!”
“水至清则无鱼,罢了,咱们只管做好自己,专心向学,这种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青麓书院既可以走读,也能住校,不过大多数学子都选择住校,毕竟来回往返着实浪费时间,住在书院里还能多些时间读书。
但寻真当然选走读了。
由于寻真没有参加入学考,再加上她上课偶尔会走神,整个人看起来懒懒散散,完全没有其他学子那般积极向上的学习劲头。每天踩着点来,到了点走,也不像其他学子那样,主动围上去向夫子请教问题。
这种消极的学习态度,让夫子们对她的印象便差了,目光扫过她时,完全就是看问题学生的眼神,眼里满是偏见。
其中赵崇立尤为明显。
不仅如此,寻真还察觉到学子们似乎也在疏远她,总是有意避开她。
回想之前,平日里和同窗们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维持着普通的同学情谊。相较之下,在这儿,寻真明显感觉自己被集体孤立了。
寻真心里虽有些不是滋味,可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没打算在这儿交朋友,便算了。
甄凌察觉到她情绪低落,便问:“哥哥,可是书院里出什么事了?”
寻真望了一圈,院子里竖着双杠,摆着几把寻真亲手制作的小竹椅,院子两边还种上了几棵小树苗。屋内,家具齐全,前几日让铁匠铺打造的杠铃和哑铃也都送来了。
房租也一次**了两年。
寻真想了想,再忍几天看看,要是他们实在过分,大不了就退学,反正也不是非在这书院读书不可。
“没事儿。就是初来乍到,还不太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
或许是因为寻真平日沉默寡言,旁人都以为她好欺负。
一日,寻真正要走进学堂,瞧见里面有人出来,便主动往边上避让。可那人非但不领情,出来时还故意撞了一下寻真的肩膀,挑衅地看了她一眼。
寻真顿时冒出一股火,瞪过去。
“哟,你还敢瞪我?既然是走后门进来的,占了别人的位置,就该老实点,夹着尾巴做人……”那人旁边的同伴也跟着哄笑起来。
听着那刺耳的嘲笑声,
寻真忍无可忍,猛地冲上前去,一拳狠狠砸在那人鼻梁上。
廊里爆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人跑去报信。
一学子冲进斋舍,喊道:“先生,甄善美和孙嘉佑打起来了!”
“怎么会打起来?”赵崇立闻言,立刻起身,跟着学生赶往现场。
赵崇立赶到时,只见一群人围在那儿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他快步走进人群,只见甄善美正骑在孙嘉佑身上,一手扯着对方的衣服,一手挥着拳头,单方面地对孙嘉佑进行殴打,而孙嘉佑毫无还手之力。
“还不快给我住手!”赵崇立怒声吼道。
寻真动作一顿,就在这时,孙嘉佑趁机挣脱了她的束缚,扭着身子朝她还击,寻真只能继续压制住他。
赵崇立见两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赶忙看向人群,点了两个人的名字:“纪慎,袁锦城,你们俩去把他们拉开!”
两人被强行分开,随后被一同带到赵崇立的办公室,拉架的纪慎和袁锦城也跟着进去。
赵崇立面色阴沉,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寻真瞧了一眼被打成猪头的孙嘉佑,生怕他恶人先告状,忙道:“先生,我方才正要进学堂,见此人从里面出来,便特意避让,可他非但不感激,反而故意撞我,还口出恶言挑衅,是他率先挑起事端的!”
第106章 第106章“考试”
孙嘉佑:“先生,甄善美颠倒黑白!学生不慎撞到他,绝非有意为之。可他却直接冲上来对我拳打脚踢,同窗皆看得清清楚楚,都能为学生作证,是甄善美先动手的!”
赵崇立问一旁两人:“纪慎,袁锦城,你们可看见了?”
纪慎是听见声音才出去的,并未瞧见冲突的起始:“学生是听到外面喧嚷声才出去的,到之时,二人已扭打在一起了。”
袁锦城道:“学生都看见了,确实是孙嘉佑先撞到甄善美,但无法确定是否故意,且孙嘉佑撞人之后,还说了一番话。”袁锦城将孙嘉佑当时说的话复述出来,“而后甄善美便打了孙嘉佑。”
赵崇立问寻真:“袁锦城所言可是实情?”
寻真:“是。”
寻真心想,不管怎么说,都是对方主动挑起事端,自己不过是一时冲动动了手,行事虽有些偏激,但总归是事出有因。就算夫子要罚,那也该是两人一并受罚。
赵崇立却道:“甄善美,你可知错?”
寻真直视着赵崇立:“我错在哪?”
赵崇立:“孙嘉佑仅以言语冒犯,你便施以暴力,此举已背仁恕之道。”
“夫仁人者,当怀仁善,克己宽人。”
“若仅凭一时意气,动辄暴力相向,那与市井中的粗鄙莽夫又有何区别?”
寻真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无名火翻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反问道:“敢问先生,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若善恶不辨,皆予宽宥,世间的公理又何在?”
“《尚书》云‘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树德务滋,除恶务本。’,昔日商纣王,暴虐无道,残虐百姓,视民如草芥。百姓为求生存,只能奋起反抗。在反抗过程中,采用强力手段,此乃被暴政逼迫,是为了守护自身权益,维护天下大义。”
“小至人际交往,道理亦是相通。若对他人的恶行一味容忍,恶者必以为我怯懦可欺,只怕会让对方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故而在必要时刻,为保护自己,理应有所反击。”
赵崇立一怔,原本打算一起批评教育,逐个来罢了,却没料到寻真能说出这样一番条理清晰、引经据典的辩驳之词。
赵崇立正色道:“你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商纣无道,武王兴正义之师讨伐,此乃顺应大义。可此事,不过是口角纷争,怎能与改天换地的大业相提并论?你若觉得被冒犯,大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言辞感化,而非直接拳脚相向。”
寻真道:“先生,若要晓之以理,那得对方是个明白事理之人。我方才已主动退让,可他却误以为我的退让是畏惧。倘若我不表明态度、有所行动,日后怕是会被他肆意欺辱。”
“从他先前言语可知,他为人心胸狭隘,且不明真相便妄断他人,乃蒙昧无知之辈。”
“儒有可杀而不可辱也。对这种人,一味迁就,只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既失我气节,亦违君子之道。”
孙嘉佑手指着寻真:“甄善美你这竖子——”
赵崇立神色一凛:“孙嘉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孙嘉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先生,甄善美来路不正,以不正当之法入我学馆。我就是看不过去,为那些被占了名额的同窗鸣冤,说他几句罢了,哪成想他上来就揍!”
寻真:“先生,此人已承认是他主动挑事,故意撞我,还恶语相向。请先生秉公处罚。”
寻真话音落下,室内一静。
孙嘉佑急切分辩:“我何时承认了?先生莫要听信这人的一面之词!”
赵崇立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流转,沉思片刻,道:“孙嘉佑,方才甄善美所说,你有何想法?”
孙嘉佑都被打蒙了,刚才寻真叽里呱啦一顿输出,根本没听进去多少。
“这人就是巧言令色……”
赵崇立道:“的确是你有错在先,你向甄善美道个歉,此事便就此作罢。”
孙嘉佑满脸不可置信,拔高了声调:“先生——!”
赵崇立静静地凝视,目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孙嘉佑的气焰顿时矮了下去,不情不愿地向寻真拱手作揖,咬着牙说道:“是我行事莽撞、言语不当,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寻真先一步出去,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学堂。
这夫子没她想的那么坏,是讲理之人。
一路走回去,寻真发现学子们的目光中隐隐带着惧意。她一手按着右肩,活动手臂。有人快步追上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嘿,甄善美。”
寻真转头看去。
是袁锦城,刚才拉她的那个。
袁锦城道:“未料到甄兄口才这般出众,想来,大伙儿都错看你了,甄兄定有真才实学,不过深藏未露罢了。”
寻真干笑两声。
袁锦城指着脸上那四五道红痕:“不过,甄兄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怎这般大,我方才拉你,被你一抓,就成这样了。”
这红痕还挺明显的,寻真道:“……抱歉,我当时没注意。”
“没事。”
二人走进学堂,众人的目光汇聚而来,寻真仿若未觉,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袁锦城跟着过来,好奇地指着寻真桌角问道:“这是何物?”
寻真:“牛乳糖,你要吃吗?”
袁锦城:“好啊!”
寻真给了他几颗。
袁锦城拆开油纸,嚼着奶糖,在寻真前面的位置坐下:“甄兄方才那一番言论,实令我刮目相看。由此可见,甄兄必有过人之处,果然流言不可轻信。想来……月末便能见识甄兄的真才实学了。”
寻真不解看向他。
袁锦城:“月末有考校,甄兄竟不知?”
什么?
还有月考?
纪慎回来了,袁锦城起身,让出座位,斜倚一旁案几。
寻真:“每月都得考?”
袁锦城道:“甄兄竟不知?也是,甄兄晚来了十日。”
“那甄兄可知,总排名居首者,便可免全部束脩?”
寻真:“怎么说?”
袁锦城:“到年末,依每场考试之等级,加上入学试,共六场。总排名居首者,即可退还全年束脩。”
原来是这样。
寻真若有所思。
袁锦城捏着手中的糖纸:“不过甄兄已缺了一场,欲争魁首,便较我等更为艰难了。”
入学考的排名一直挂在院门口。
寻真路过时,偶尔会瞥上一眼,这袁锦城,就是第二名了。
自打架事件后,众人明显都有些怕她。那个被寻真
揍成猪头的孙嘉佑,见了她,最多瞪她一眼,不敢再轻易动手。
而袁锦城反倒开始主动与寻真搭话,偶尔约她一起去膳堂吃饭。
寻真最近手不释卷,连吃饭的时候都在看书,整个人卯足了劲儿,就连梦里都在背那些之乎者也。
虽她并不缺那二十五两银子,但……不争馒头争口气!
这日,青麓书院院长来找赵崇立,二人聊了一会学院教学细务。
院长走时,赵崇立问道:“山长,那甄善美有何过人之处,让您破例收他?”
院长:“随我来。”
到了山长室,院长从架子上取下取下数篇策论,递给赵崇立。
赵崇立翻看着,久久未语,院长见他看到最后一份,便问:“敬德,可看出什么来了?”
赵崇立:“言辞质朴平实,文采稍欠,可见文学一道是其短板。然可贵处在于,他对民生疾苦,洞悉入微,所陈之策,新颖独到,皆切中时弊,为百姓着想。”
院长捋捋胡须:“正是。这世间徒有文采者不在少数,为官之后,却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又有何益?”
“且我观此人面相,双眼清明,且无逐禄之心,可见其心境纯粹,若投身朝堂,定能为百姓谋福祉。”
两人在这边给寻真上道德高度,寻真在愁考试呢。
得知考试内容后,寻真顿时感觉自己的赢面没那么大了。
青麓书院的考试仿照科举会试的模式,一共考三场,分别是经义、诗赋、策问。经义么,主要是填空和阅读理解,策文,就是对时政问题进行分析,并提出切实可行的对策。
这两个问题不大。
但写诗作赋,寻真就完全不行了,离开泗州前,老头子塞给她几本诗集,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多在文辞上下功夫。
可她实在没那个天分啊。
一日,诗赋课上,赵崇立出了一题,以“春日山景”为题,让学子们当堂创作七言诗。
寻真抓耳挠腮的,眼看着旁边的人都陆续写完了,寻真蘸着墨,硬挤似的,随便填了一句上去。
赵崇立:“我便随意择取几位,观诸生所作。”
赵崇立的目光扫了一圈,寻真拼命低头,躲他的视线。
赵崇立的目光从寻真头顶掠过,落在她前面的纪慎身上:“纪慎,你先。”
寻真拍了拍胸口,逃过一劫。
纪慎从容读着自己的诗,读完后,赵崇立点头称赞:“廷秀此七言,笔力不凡。动静相衬,意境开阔,实乃上乘佳作,可评为甲等之上。”
寻真听着,也觉得挺厉害的。
这人怪不得能拿第一,还是很有水平的。
接着,赵崇立又点了几位,分别给出评分,不过,之后没有出现跟纪慎一样高的。
寻真听着,这一个两个,作诗都这么厉害。
她还是省省吧,估计前十都拿不到。
窗外传来三下钟声,下课了。
寻真猛地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甄善美。”突然,赵崇立叫到了她的名字,寻真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怎么哪儿都有拖堂的!
“最后一则。”
寻真看着自己这首狗屁不通的诗。
好了,这下真坐实了“废物关系户”。
在赵崇立的注视下,寻真缓缓起身,硬着头皮读自己的诗。
很快,有人忍不住发出憋笑声,随后笑声蔓延开来,整个课堂哄堂大笑。
寻真瞪过去,那些人稍微收敛了些。
寻真静等着赵崇立给出最低分。
赵崇立心想,从甄善美的策文便能看出,他文采方面必定有所欠缺,如今一看,诗赋水平竟如此薄弱。若真上场,另外两项再好,也无用。
赵崇立并未当场评价她的诗,只是宣布下课,然后对她说:“甄善美,你随我来。”
在一片笑声中,寻真跟着赵崇立出去了,到了他的办公地,赵崇立从书架上翻找出七八本书,递给她。
“拿着。”
寻真接过后,赵崇立语重心长地说:“你文采匮乏,此非朝夕可补,唯有多记多背,把他人精妙诗赋钻研透彻,日后所作,便不会太差。”
“回去罢。”
寻真:“是,多谢夫子。”
这夫子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了?
寻真满心狐疑,捧着书回去,刚一进门,里面便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个嘴欠的,甚至当着她的面大声念起她刚才写的诗。
寻真白了那人一眼,回到位置。
“这甄善美到底是何来历?我犹记甄善美初来时,先生可是对他并无好感,可如今竟亲自赠书于他!”
“还能有什么缘故?定是书院里有人找先生谈过了!”
“哈哈哈,不过,我实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听到这样的诗,恐怕连三岁孩童作的都比他强些吧!”
“……莫非他对院长有救命之恩?”
寻真自然知道学子们在背后嘲讽她了。
对此,寻真加倍在诗赋上下功夫,就按照赵崇立说的,多背好诗好赋。
寻真也不奢求文辞优美、意境深远,只要格式不出错、不偏题,能保个及格就行。
很快,到了月末。
第一场考经义,没什么问题,那些儒家经典,寻真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十道试义题,寻真都会,写起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第二场,是寻真最担心的诗赋,要求诗、赋各写一篇,诗的题目是“海上日出”,赋则以“贤臣辅佐国家”为题。寻真绞尽脑汁写完,最后通读一遍,自我感觉还不错,格式都对,比上次当众出丑的那篇进步很多了。
最后一场是策问,一共考五道。
寻真看着题目,都不算特别难。而最后一道,竟然提到了凤阳府的洪灾。
题目是这样的——淮河沿岸等地遭遇严重洪灾,当地官员推行荒政三策,效果显著。若你居其职,在现有政策的基础上,要进一步完善,该从何处入手?
这问题,寻真之前还真思考过,于是,下笔如有神,很快写完了,写完后,环顾四周,见大家都眉头紧锁,还在埋头苦写。
赵崇立看见她写完了,从讲台走下来,轻声询问:“写好了?”
寻真把答卷交给他,十分高调地第一个走出了考场。
走出考场时,她回头望,看见赵崇立正拿着她的答案,凝神细看。
第107章 第107章“骚动”
青麓书院十日一假。
考完试,后一日便是假期。
寻真伸了个懒腰,一边朝着书院门口走去,一边在脑中复盘,感觉自己发挥得还可以,起码能排个中上。
有一点,寻真也不得不承认,离开谢府后,生活质量是全方位降级了。
衣食住行,贵族无一不精。在谢府时,寻真吃的是贡米,那贡米是专门从各地精选,经过多道程序加工,不仅去除糠皮,还要经过反复筛选,从中筛出其中最优质的。而百姓吃的,质量参差不齐,要么就是糙米,要么就是掺杂着杂质的次等米,口感相当粗糙,吃着还划嗓子。
即便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米,比起谢府的,也差了一大截。
寻真以前在谢府,还嫌弃过饭的口感比不上现代的,出来了才知道,原来那已经很好了。
现在,寻真就不太喜欢吃米饭了。
午膳,寻真只吃了小小一碗米饭,留了肚子,叫上甄凌一起去逛街,去街上吃点好吃的。
午后,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街头有小贩挑着担子,卖麻团和酥饼,寻真每样各买了两份,跟甄凌分着吃,两人吃着饼,并肩往街里走去。
苏记点心铺新出炉了一批莲花酥,店门口排起了长龙,寻真拉着甄凌加入了队伍。
刚出炉的莲花酥,咬上一口,咔嚓一响,里面的枣泥陷软糯绵密,瞬间在唇齿间化开,甜而不腻,回味无穷。
吃完,寻真掸落衣襟前的碎屑,微仰起头,迎着明媚的春光。
不过,还是这样的日子更舒服。
两人手里拎满了各种吃食,往回走,寻真朝着街角望了望。
甄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寻真指着一角,道:“有个大娘做的南瓜饼可好吃了。她每天都会来,酉时初刻才收摊。”
甄凌道:“是哥哥总给我带的那个南瓜饼吗?的确好吃。”
两人无事,也不着急回去,便在一旁的茶馆点了个包厢。
寻真放假时,她们俩时常来这儿喝茶、吃点心,小二都认识她们了。
小二问:“公子,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壶紫笋茶,一盘禅悦四果,再一盘透花糍吗?”
寻真道:“正是。”
寻真给了小费,小二喜笑颜开地跑出去了。
窗外,和煦的风轻轻吹入,两人喝着下午茶,望着窗外景致,时不时闲聊几句,时光就这样缓缓过去了。
下楼后,恰好看见大娘推着
车过来了,寻真见大娘推得吃力,便把手中的东西交给甄凌,跑过去帮忙。
“大娘,我还以为您今天不会来了呢。”
寻真把炉灶和风箱挪到一旁,大娘将盛着南瓜饼原料的木桶和竹篮摆到台面上。
“多谢小哥,我家那口子做活时摔断了腿,刚刚赶着送去医馆,这才来迟了。”
“可严重?”
大娘叹气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家里的地也没人打理,要不是东西都备好了,本都不打算来了……小哥,明日起,便不再出摊了。”
寻真要了一大袋,还问大娘什么时候会再出摊。
大娘道:“大夫说了,至少得三个月才能下地呢。”
“小哥,你要是想吃,我让人给你送来怎么样?”
寻真想自己买的也不多,专门让大娘送来,不太好意思,说:“大娘,不用了,等您日后再出摊,我再来。”
大娘道:“不妨事,我家小儿在青麓书院读书,每十日都回家一趟,顺道就给小哥你带过去。你不就住在这后头嘛。”
这么巧,大娘儿子也在青麓书院?
不过书院人那么多,也不一定认识,而且,她人缘不太好,还是不提了,免得大娘让她儿子直接送到书院去。
于是寻真给大娘指了住处,还提前付了一个月的南瓜饼钱。
考试名次在五日后公布。赵崇立当众宣布,排名已贴在书院门口,学子们瞬时骚动起来,无心听课,钟声一响,便如潮水般涌了出去。
室内,只剩零星几人。
寻真心想,反正回去也要路过那儿,现在肯定人挤人,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一刻后,学子们陆续返回,脸上的神情或欣喜,或落寞。与离开时的喧闹相比,谈论声明显低了许多,透着几分沉重。
寻真看着书,隐隐感觉有目光若有若无投来,抬眼望去,果然捕捉到几双正盯着她的眼睛,那眼神带着几许探究,几分怀疑,细碎低语中,似乎还夹杂着她的名字。
寻真的疑惑很快在下一堂课有了答案。
答卷分发下来,只有寻真没拿到。
负责发卷的纪慎回到座位,用一种莫名其妙形容不上来的目光看了一眼寻真。
寻真就觉得可能又是哪个人看不惯她,故意整她,赵崇立来了,便举手问道:“先生,我没拿到卷子。”
赵崇立道:“你的文卷已张贴于书院门口的榜文处。”
寻真懵了,第一反应是自己被公开处刑了。
赵崇立继续道:“你们都已瞧见名次了,想来,心中或有不服。”
“此次头名,是我与诸位先生并院长共议而定。”
“甄善美在诗赋上虽略有不足,但经义一卷,全无舛误,策文更是见解超拔,尔等观阅之后,便知为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寻真,寻真面对那么多双眼睛,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竟然拿了第一?
得知寻真的答卷贴在院门口,学子们再也无心上课,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此起彼伏,赵崇立便提前放课,道:“若你们实在好奇,便去看吧。”
话音刚落,学子们便涌出课堂。
通往书院门口的大道上,学子们热烈讨论着。
“我方才看了排名,还以为那甄善美偷了考卷呢!……他诗写得那般差,竟得了头名,我还想着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就算凭歪门邪道得了第一又如何,谁能服他?……现在看来,倒是误会。”
“是啊,先生不是说了嘛,他诗赋不行,但其他两卷答得极为出色……一会儿看了便知。”
“这次的策问这样难,他倒好,第一个就答完交了,我还当他是写不出,所以提前放弃了呢。”
课堂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只剩下寻真和另外两个。
袁锦城走过来,道:“甄兄竟真得了头名,恭喜,恭喜。我也有些好奇了,这会便去瞧瞧甄兄的卷子。”
寻真不失礼貌地笑笑。
袁锦城经过纪慎时,问道:“纪兄可要一同?”
纪慎放下手中的卷子,起身,跟袁锦城一同出去了。
书院门口。
公示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时不时传出阵阵惊叹。
袁锦城越发好奇,甄善美究竟写出了怎样的答卷,能让大家如此惊叹。
袁锦城挤进人群,惹得周围人一阵埋怨,一个正拿着小本子记录的学子被挤到一边,嘟囔着:“别挤呀!我还没记好呢!”
寻真的经义、诗赋、策文答卷,从左至右,依次张贴在公示栏上。
袁锦城先看到经义一卷,评为甲等上,如先生所说,无一错。再看诗赋,为乙等中。
看来,定是她的策问答得极其精妙,才让夫子们一致认可,将她评为头名。
策文答卷上,朱笔醒目地圈出了甄善美的名字,旁边批着“甲等”、“上佳”。
袁锦城逐字逐句看下去,直到最后,心服口服。
甄善美颠覆所有学子认知的地方在于,大家或多或少都会以科举应试的思路来答题,或辞藻华丽,或引经据典。总之,无不是怀着高中的想法去行文作答。
待看过甄善美的卷子便会明白,二者的差距。
比如最后一道策问,题目问的是凤阳府洪灾治理,如何在荒政三策的基础上进行改进。
这道题说难不难,但要答出新颖却极为不易。
袁锦城答题时结合历史上的治水案例,以及儒家典籍中的理念来阐述观点,提出兴修水利、开仓放粮、加强预防等措施,逐一细化,他这一卷得了甲等中。
而甄善美的答案,文字质朴平实,毫无修饰,全文都是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
同样是开仓放粮,她详细规划了放粮方案:依据当地受灾人数、受灾程度划分不同区域,设立固定放粮点,再按照每人每次三日口粮的标准发放。
多少灾民,需要多少粮食,以及分发完这些粮食需要的天数。
她都精确计算出,并计划好了。
在安置流民方面,也细致入微。
从如何安全转移流民,到及时提供医疗救助,再到着重强调寻找干净水源,预防时疫发生……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到了。
还有,对于“减粜出贷”这一策,她也进行了全面扩充。
比如,为防止有人囤积居奇,规定每人每次购粮限额,根据受灾程度和还款能力确定个人的贷款额度,确保资源合理分配。
这一篇,他实在答得太全面、太完善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每一条措施都具体可行。
简直就像是一份可以直接颁布施行的政令。
袁锦城反复读了好几遍,由衷感叹。
甄善美拿这个头名,实至名归。
自此,学子们看寻真的眼神彻底变了。
一下子从“废物关系户”变成“学院风云人物”。
寻真的感觉是——很爽。
还有,之前嘲讽过她的孙嘉佑,现在根本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寻真出书院时,去榜单那看了眼。
她的名字排在第一,下面依次是纪慎,袁锦城……
看来这两位同学的成绩还是挺稳定的。
寻真再次看了看自己的卷子 ,心想,运气占了很大成分。
毕竟她亲身经历过,当过一段时间的“流民”,自然而然地便关注到许多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而寻真也终于明白,青麓书院确实是凭实力论英雄,之前被孤立,就是因为大家以为她是走后门进来的,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如今她一举夺魁,大家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几个还专门跑来向她道歉了。
赵崇立也对她格外关照,天天给她开小灶,教她作诗写赋。
寻真受宠若惊,夫子的这一份特别关注,太沉重了。
一日,赵崇立还问她:“为何不住在院中,你这般每日奔波往返,甚是耗费时光,廷秀那间屋子还空着,不如把你安排进去?”
寻真忙谢过夫子的好意,道:“先生有所不知,我与小妹遭逢灾祸后,便相依为命。她夜间若见不着我,便常梦魇,所以,我是定要回去陪着她的。”
赵崇立便不再说什么了。
寻真拿了第一之后,更加努力了,常常挑灯夜读。
享受过这种打脸爽感后,很难不沉迷。
甄凌不禁有些担心:“莫不是这书院太过严苛了?你若读得累了,要不就不读了?”
寻真道:“没事,我自愿的。”
在背完两大本诗集后,寻真写诗的水平有了质的飞跃,诗赋上,原本只能拿乙等中、乙等下,现在已经能稳定在乙等上了。
她的进步速度让青麓书院的学子们大为惊讶。
“甄善美之前诗赋那么差,都能拿头名,如今写诗也越来越像样了,照这趋势下去,恐怕没人能比得上他了……”
另一人叹道:“……看来,我是没希望能免束脩了。”
“你叹个哪门子的气,本就没戏。若甄善美没来,此次头名必还是廷秀的,廷秀本只需再胜两场,便可免束脩了。”
“我看纪慎是悬了。不过,输给甄善美,倒也不冤。”
纪慎进来时,室内顿时一静,好友吴长砚了解纪慎家中的状况,见他近来面色格外冷峻,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吴长砚只拍了拍纪慎的肩,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经历这场考试后,寻真开始研究各个夫子平时的出题习惯,并有意识地在考前押题,没想到,下一次,还真让她押中了几道!
就这样,寻真势如破竹,连续拿了三次第一。
第108章 第108章“莫不是…”
寻真现在每天去书院,总会在公示栏前驻足片刻,欣赏自己的排名。
不禁感慨,她穿越前都没达成的事,在这里居然做到了。
难道她有学文的天赋?
寻真觉得很大的可能是这里娱乐活动匮乏,除了看书,实在没别的消遣了。
到座位,寻真从布袋里拿出南瓜饼,刚翻开书,便见纪慎从门口走进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的目光好像落在她手中的南瓜饼上。
等纪慎过来了,寻真友好地问:“你也想来一块吗?”
纪慎摇了摇头,在她前面落座。
在书院的时光,如白驹过隙。
寻真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卯时去,申时回。天还未亮,她就得早早起床,坐马车过去。为了让路途舒适些,她买了一辆马车,雇了经验丰富的车夫,在车厢内铺上厚厚的毡布,用来减震。每天早上,她先去街市买早餐,再上马车,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赏景,直至抵达青麓书院。
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时间长了,寻真便开始累了。除了节假日,那一天休息时间根本不够。
心里盘算着,再读两年书就不去了。
第四次考试,寻真就没那么幸运了,押的题一道未中,经义卷还因审题失误答错了一道。
寻真看着自己的卷子。
好吧,老毛病了,有时候题目看快了就是容易看错。
算了,反正拿不拿第一对她也不重要,看开点吧。
果不其然,寻真这次的排名掉了。
只有第二。
纪慎同学咬得太紧了,而且每次诗赋都是最高分,一旦寻真有点失误,他就超上来了。
寻真离开了公示栏,一旁几个学子正聚在一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次榜首竟是纪慎,若他下次还能夺魁,岂不是和甄善美平了?”
“先生早就说过,若有人打平,便会将历次所考之卷一并取出,综合评定,可别忘了,甄善美首场是缺了考的。”
“如此说来,若下场纪慎再拔头筹,他便是最后的胜者了?”
“正是。”
课间,寻真在座位上,几个人到她面前,推推搡搡,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寻真疑惑道:“是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人有些腼腆地开口:“甄善美,我能看看你的文卷吗?”
寻真把卷子递给他们,没过多久,卷子就被送了回来。
申时初刻,钟声响起,寻真收拾好东西,挎着小布袋走出教室。
学堂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五六个人。
“你可瞧了甄善美的文卷?那般简单的题他竟错了……那题我都答对了!”
“甄善美这回,诗赋可拿了甲等下!策问仍是甲等上,若不是经义扯了后腿,怎可能输给纪慎?”
众人皆点头称是。须臾,有一人揣测道:“莫不是甄善美故意让着纪慎不成?”
“为何让他?”
“纪慎他娘在十全街卖饼,我都瞧见好几回了。休假之时,纪慎还会去帮忙出摊。他家供他读书,相当不易的。”
“是,我也见过,他还在旁边支个小摊,帮人看信、写信挣些钱。”
“我常看到甄善美吃他家的饼,想来定是甄善美心善,知他家境贫寒,想帮他一把,对他来说,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这……若我是纪慎,宁愿输,也不愿受这样的怜悯。”
“你又不是他,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对纪慎家来说……”
话还没说完,纪慎从门口走进来,几人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出去了。
他们在廊间压低声音谈论。
“他可听见了?你怎也不提醒我一下?”
“听到又有何妨?我们说的,不都是实话吗?”
谣言便这就这么传开了。
而作为谣言的主角之一寻真却浑然不知。
直到下一次,寻真再次马失前蹄,又考了第二。
心想,维持第一的位置确实不容易,再加上自己诗赋本就是弱项,想要拿第一,必须在另外两场考试中远超旁人。
但这次名次出来后,学子们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就连赵崇立给她开小灶时,也委婉地暗示她,要全力以赴,不要保留实力。
寻真走出斋舍,琢磨赵崇立的话。
路上碰见了袁锦城,两人闲聊了几句,袁锦城搭上寻真的肩,半开玩笑地说道:“甄兄何时也能让让小弟?自从你来了之后,小弟就再没进过前二,哎……”
寻真把袁锦城的手拉开:“我还让谁了?你想要第二,自己考去!”
直到休假那日 ,寻真才知道了这离谱的传言。
这日,寻真如往常一样睡懒觉,被甄凌叫醒时,还迷迷瞪瞪的,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寻真眼皮都没抬,嘟囔着:“……那我再睡两个时辰。”
甄凌:“哥哥,你的同窗在楼下等你呢!”
寻真一下子清醒过来,支起身,揉了揉眼睛:“……谁?”
甄凌:“那人说他叫纪慎,每回你休假,他都会来送南瓜饼。不过每次你都睡得沉,没见着人家。”
寻真愣了会。
原来大娘的儿子是纪慎啊,怪不得她每次吃南瓜饼,纪慎总会多看几眼。
这么说,纪慎早就知道是她定的饼,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
寻真走到窗边,往外望去。
纪慎立在院中,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袍,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他手中抱着用布包裹的东西,应该是南瓜饼了。从这个角度望去,他神色凛然严肃,紧抿着唇,浑身透着一股拧巴的劲儿。
寻真:“你叫他直接放下就好。”
甄凌:“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可这人说……一定要见你,哥哥……”
看见甄凌欲言又止的表情,寻真问:“怎么了?”
甄凌:“你莫不是被他发现了女儿身?这人,该不会是……钦慕你吧。”
寻真嘴角抽了抽,一时都不知道该先反驳哪一条?
这是什么恶俗的桥段?
首先,她一战成名,一拳就把比她高一头的孙嘉佑给撂倒了,书院里好些人都瞅见了,眼下孙嘉佑见着她,还绕道走呢。
再有,她和纪慎虽然是前后桌,但从开学到现在,说过的话都不超过十句。
寻真:“别瞎想,绝对不可能!应该是书院有什么事,来通知我吧。”
纪慎环顾四周,这院子里有不少稀奇古怪、他从未见过的东西。第一次看见时,他便好奇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如今来了这么多次,还是没弄明白。
纪慎听到脚步声,捧着南瓜饼,往屋里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宽大布袍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头发只用发带在脑后束起,整个人大步跨出,大袖随风飘动,倒有几分不羁的名士风采。
纪慎心中暗忖,可惜个头儿不高,若生得高大伟岸些,凭他这风姿,定会有不少姑娘倾心。
待人走近,纪慎便看到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找我有何事?”
纪慎:“甄善美,你莫要再羞辱我了。”
寻真一脸茫然,她怎么就羞辱他了?
纪慎大步上前,将包裹塞到寻真手中,甩下一句:“望你往后每场考学皆用心对待,这头名,我凭自己的本事挣,用不着你可怜我、让着我!”
甄凌躲在门后偷听,没想到竟听到这么一番“狠话”,纪慎走后,便问寻真:“他这话是何意?”
寻真呆立原地,联系同学们平日里的窃窃私语,夫子隐晦的言语暗示,终于恍然大悟——
感情她考个第二,大家都以为她是故意让着纪慎?
寻真表示非常无语。
寻真向甄凌解释事情的原委,甄凌听她说曾三次考中头名,惊得合不拢嘴,惊叹道:“……竟如此厉害,那岂不是比好多男子都强了?这青麓书院可是天下闻名的学府,如此看来,哥哥岂不是都能……”
话到嘴边,甄凌意识到不妥,骤然住口,自己这是在乱想些什么呢,虽平日里口口声声叫着“哥哥”,可寻真又不是真的男子,要是去参加科考,那可是犯了欺君大罪,是要掉脑袋的。
寻真:“其实那些题,只要掌握了方法,还是挺好做的……”
不过话说回来,寻真看看手中的南瓜饼。
所以,她要专门去解释她没有故意让着纪慎,那两场都是她的真实水平吗?
寻真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年末,赵崇立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今岁,甄善美与纪慎,各三次拔得头筹。因甄善美未参与入学试,故以整体之绩论,纪慎为最优。”
“纪慎,你可往束仪馆,取还你所缴纳的束脩。”
赵崇立话音一落,一众学子们不约而同地往后望来,眼神微妙。
寻真心里叫苦,别这样啊。
事情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寻真余光瞥见,纪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随后他猛地起身,冲了出去。
不多时,纪慎抱着一个灰色的包裹,冷着脸冲进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砰”的一声,将装着五十两银子的包裹砸在寻真桌上。
然后留给寻真一个冷酷的背影。
寻真拉开包袱一角看了眼,忙抱着追出去了。
“纪慎——!”
“纪慎——!”
“你站住!”
通往书院门口的大道上,那瘦高身影顿住。
寻真跑过去,拦在他面前:“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真的没有让你!你能拿到这个名次,完全是凭你自己的实力。”
纪慎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她:“此两场考校,我都向先生讨要过你的文卷,若你并非故意相让,缘何两次都在如此简单的题上出错?”
寻真哑口无言。
纪慎:“我纪慎,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寻真:怎么就不能在简单的地方出错了?!
寻真抱着五十两银子,在风中凌乱。
寻真抱着银子回去,摊在桌上,连声叹息。
甄凌惊奇:“哪来的银子?”
寻真便将来龙去脉都跟甄凌说了。
甄凌捂着嘴笑:“这个纪慎怎么这般迂直!换做旁人,有人相让,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倒好,竟把到手的银子给推出去了!”
寻真:“我要真让了他,也就算了……可现在这银子,我想还给他,他还死活不要。”
甄凌:“想必是怕别人说闲话。读书人,最看重面子了。”
寻真:“要是我,才不会管别人说什么!难不成旁人叫他去吃屎,他也去?”
甄凌咯咯笑出了声。
隔日,寻真起了个大早,去十全街上找卖南瓜饼的大娘。
纪慎也在,他在大娘旁边支了个小摊,替人写书信。寻真走过去,先在大娘摊上买了个南瓜饼,然后看向纪慎:“纪慎,能否借一步说话?”
纪慎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稍等。”写完信,仔细折好,放入信封,再递给面前的客人,这才随着寻真走出了这条街。
安静的小巷中,风声呼呼地直灌耳朵,十二月底,寒气逼人,在这儿站一会儿,骨头缝都被冻透了。
寻真提议:“要不去我家里说,这儿风太大了。”
纪慎:“你有何事,不妨直言。你方才也瞧见了,我还有事要忙。”
好吧。
寻真就长话短说了:“纪慎,亚圣曾言,‘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此于我、于你皆同。”
“你若常为他人言行所束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事事都按别人说的做,那往后岂不是要全照着他人的想法而活?”
“若一味为他人看法所累,而忘却修己正身,便是舍本逐末。”
寻真说完,纪慎被定住了般,怔怔的,似是在咀嚼她话中深意。
寻真道:“你等我一下,先别走。”
纪慎没有回应,寻真小跑着回家,不多时,她捧着那个装着五十两银子的包裹跑出来,喘着气,举到纪慎面前:“拿着。”
纪慎没有动作,寻真便催促道:“拿着呀!”
纪慎沉思许久,然后朝着寻真拱手,长揖道:“廷秀,受教了。”
纪慎最终接过了包裹,朝外走去,那肩背明显放松了下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寻真舒了口气。
跟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通。
纪慎的心态只崩了这一次,到了第二年,即便旁人当着他的面冷嘲热讽,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往心里去。
纪慎和寻真两人,你追我赶地争第一。
第二年年末,寻真以四比二赢了纪慎。
赵崇立将寻真、纪慎、袁锦城三人叫到跟前,道:“明年,你们三人便可下场了。”
第109章 第109章“改变”
春节,纪慎备了些年货,去夫子家中拜访,饭后闲谈时,纪慎从夫子口中得知,寻真已辞馆了,且明年不会与他和袁锦城一道参加童试。
年前那日,赵崇立叮嘱他们科考的准备事项,之后,甄善美单独留下,竟是向夫子提出了辞馆。
纪慎惊讶:“他为何不去?”
赵崇立叹道:“我又何尝没有劝过,可他志意已决,不欲入仕,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你若和他交好,便替我去劝劝他,他这一身才学,若就此埋没,实在可惜。”
从赵崇立家中出来,纪慎想起那日。
他父亲在田中做活,不慎摔断了腿,他便赶忙将父亲送到城中医馆,安置好后,纪慎往十全街走去,帮母亲出摊。却瞧见一男子已帮母亲把摊面摆好了。
纪慎认出那是书院的同窗甄善美,在不远处看了许久。直到他走了,才过去。
纪慎知他是善良热心之人,所以后来才会被旁人的言语误导,误以为是甄善美有意相让。
纪慎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做出决定。
寻真正沉浸在美梦中,被甄凌拍醒了。
“上次那个姓纪的又来找你了!”
寻真:“……他来找我干嘛?”
甄凌:“没说呢。只说有要事找你商量……你如今都不读了,他还能有什么事找你啊?”
寻真快速洗漱,随手从衣柜里抓了件衣服,套上,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打哈欠往楼梯走去。
甄凌投来狐疑的目光,寻真虚空点点她,”
别乱想有的没的。”
寻真和纪慎在院中石桌旁相对而坐,煮茶聊天。
纪慎本就不擅长交际,聊了没几句,气氛便有些冷场。寻真正要开口问他来意,纪慎看着一旁的双杠,终于切入了正题:“甄善美,你为何不愿入仕?”
寻真瞥了一眼扒着门偷听的甄凌。
“你怎知道?”
心想,纪慎专门找上门来,只为了问她这事?
纪慎:“适才拜访了夫子,从他口中得知,你已辞馆,且不与我等一同参加县试。”
寻真沉默不语,晃了晃茶杯,看着里面浮浮沉沉的茶叶。
纪慎看向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何不愿?”
寻真:“……不想就是不想呗,哪有那么多理由?”
寻真与纪慎当了两年的前后桌,算是了解他的脾性,这人一旦执拗起来,就认了死理,简直就是头蛮牛。
见纪慎又要开口,寻真直接堵住他的话。
寻真:“一来,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如今安居一隅,种种树、养养花,每日还能睡到日上三竿,这日子不知道有多舒服。”
“二来,我也无意光耀门楣、求万贯家财,有点小钱,有个小院子,安安稳稳度过余生,便很知足了。”
“三来,天下士子千千万万,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有的人考到老都中不了,我才疏学浅,还是不费那个劲了。”
还有最关键的原因,寻真压在心底。
科考可是要摸身、搜身检查的,她不要命了?
要是当场被人发现是女子,自己就算了,还会连累甄凌。
纪慎:“若身无才力,做朝生暮死的浮游,倒也无妨。可你身怀高才,若就此埋没,太可惜了。”
寻真:“只要我自己不觉得可惜,那便没什么可惜的。”
纪慎注视着她,眼中显出怅惋之色:“看来,你已决意如此了?”
寻真:“嗯。”
纪慎便不再多言,目光移向一旁,看向树苗边的双杠:“我好奇已久,这是何物,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双杠,我平日用来练身的。”
寻真走过去,给他做了个示范,一跃,便撑起了身子,还往前挪了一小段距离。
“原来如此,怪不得……”
纪慎眼前浮现她骑在孙嘉佑身上抡拳的场景。
纪慎起身告辞,寻真送他,到了巷子尽头,纪慎止住脚步,问她:“甄善美,我可以唤你的字吗?”
寻真对上纪慎的目光,一怔,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这是主动示好,想与她以好友身份来往。
寻真微笑起来,“自然可以,那我以后便唤你廷秀了。”
纪慎也笑:“竞舟。”
两人相视而笑,纪慎还想说什么,目光越过寻真,看向她身后,唇角微微一收,正色道:“竞舟,你家妹妹出来寻你了,那我先走了。”
寻真嗯了一声,往回走,见甄凌微蹙着眉,神色隐隐透出几分警惕。
寻真觉得她这小表情挺好玩的,搭上她的肩:“在想什么呢?凌凌。”
进了门后,甄凌往外望望,确认没人后,闭门,对寻真说:“哥哥莫不是瞧上那姓纪的了吧?”
寻真:“不都跟你说了,就是普通同窗的关系。”
甄凌:“那就好,不过,想来也是……”
寻真:“也是什么?”
甄凌:“那姓纪的哪哪儿都比不上——”甄凌卡了下,含糊带过,“总之,哥哥就算要再找,也得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男子才行,这般普通的,不要。”
寻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都叫我哥了,我还找什么。”寻真说,“别想了嗷,我是不会把弱点暴露给任何人的。”
“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此后,纪慎依次应县试、府试、院试,每场都在前十,顺利取得了生员资格,也就是秀才。如此,便有资格参加秋闱了。
纪慎每场考完,都会来找寻真,跟她交流考试题目,询问她的见解,每回她说完,纪慎便会夸她:“竞舟,你若去考,定比我拿的名次高。”
次数多了,寻真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乡试放榜那天,寻真去了贡院,门口贴着黄榜,袁锦城的名字在榜单中偏上的位置。寻真将榜上所有名字看了个遍,都没找到纪慎。
纪慎平时成绩很稳定,一直比袁锦城好,怎么落榜了?
过了几日,纪慎来找寻真,看见寻真脸上的神情:“看来,竞舟已知道了?”
寻真:“你可是没发挥好?紧张了?”
纪慎颔首,自省道:“我在考场中,心里总想,若这次没中,便辜负了父母,再来一年,又要白白浪费一年光阴。”
“如此患得患失,便一时乱了心神。”
纪慎长长叹了口气。
纪慎身上背负了太多,面对这种决定人生走向的大事,难以保持平常心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乡试本就是一道坎。
范进考了大半辈子,五十多才中了举。
寻真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走,请你吃饼。”然后问他,都考了什么题,两人一路走着,聊着聊着,纪慎感慨道:“竞舟,每与你研讨,便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你心中无所欲求,故能察人所未察。”
“而我不过为求名逐利而应试,如此功利,落第亦在情理之中。”
“竞舟若能主政一方,定能造福百姓,青史留名。”
寻真咬了一口饼,迎着太阳,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皮肤下的血液仿佛也被这阳光照得热起来。
在人来人往、嘈杂喧闹的街道上,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午后,寻真随口说了一句,足以彻底改变她命运轨迹的话。
“我明年和你一起考如何?”
而谢漼那边。
凤阳府灾情稳定下来后,一众官员皆回朝复命。谢漼此前呈过外派泗州的申请书,圣上论功行赏之际,谢漼顺势请命。天启十七年二月,谢漼正式升任泗州别驾。
于此同时,寻真正好从泗州前往苏州求学,两人这便错过了。
天启十九年六月,谢漼任职期满,回京述职。
屋中,谢漼静立在桌前,不紧不慢书写奏抄。夏日庭院,格外安静,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永望接替承安之职,一直随侍谢漼左右,三年磨砺,已能独当一面了。
这三年,永望一直在做一件事,便是暗中派人到各地找那两个杀害柳姨娘的凶手。只是人海茫茫,错过了最佳时机,无异于大海捞针。
永望如实报告进展,头都不敢抬起来。
谢漼却并未苛责,让他退下。
待奏抄写完,谢漼看着窗外的景。
最多三年,定能抓住了。
金銮殿上,圣上道:“谢卿受命治水,初任都水监丞,治水之功甚伟,后出为泗州别驾,勤勉为政,州内大治。朕心甚慰,今擢卿为国子司业,望卿于庠序之中,振德育人,不负朕望。”
谢漼出列,行礼谢恩。
众臣心里直叹,旱灾、洪灾都让他碰上了,二十六岁便穿上绯袍,当真是命里带了升官的气运啊!
羡慕不来的。
那洪灾那般凶险,据说,好多官员都染上疫症,还留了病根,这样的升官路,一般人还真走不了。不提旁的,单说谢漼还通岐黄之术,跟他一道的官员都没染病,医官紧缺之时,他便替上,为官吏百姓开方预防,如此全才,只要给他机会,他便能大放异彩。
谢璋生辰当日,天气格外得好。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谢璋已自行穿戴好,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每逢此日,谢漼便会亲手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头一年,谢璋不愿再过生辰,甚至看见厨房送来的面都吐了。
谢漼察觉到谢璋心中郁结,头一回下厨,为谢璋煮面,温和地对儿子说:“不是你的错。吃吧,吃完了,我们再祭拜你娘。”
谢璋的眼泪掉在碗中,哭着将所有的面都吃完了。
因为远在泗州,路途遥远,不便回京 ,父子二人只能在庭院中祭拜。
今年回了京,定是要去坟前拜的。
谢璋囫囵吃完了面,整理着装,在谢漼面前站正了:“爹,我好了。”
父子俩拿着祭品上了马车。
三年没来,坟头已长满杂草、野花,谢漼拿了工具来,慢慢打扫,将墓碑和墓前坪清扫得干干净净,整个坟前焕然一新。
谢璋力气小,做不了重活,便将祭品整整齐齐摆好。
猪牛羊、水果和糕点,都是谢漼事先让人备的。
摆好祭品,谢璋又小心翼翼地从箩筐中取出纸扎。
这些纸扎都是他跟着谢漼慢慢学着做的,父亲说,纸扎做成什么样,烧给娘,娘在阴间便能有一样的东西了。
于是,谢璋做了大房子、车马,纸人及各种生活用具,这样,娘在地底下也能过上好日子。
点香,燃纸钱。
谢璋跪下,乖乖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时,脖子前的那块葫芦玉佩轻轻晃动着:“娘,儿子如今学了许多本事,爹常夸我呢。”
“您在地下过得可好?银钱可够使?爹准备了好多钱,都给你烧去了,还有两栋大房子,一栋是爹画的,另一栋是我画的。我画得没爹好,你要是不喜欢,就住爹那栋。还有……我做了好些纸人,你若看见了,便可使唤他们帮你做事……”
谢璋眼中含泪,磕磕绊绊讲着。
待谢璋说完,谢漼道:“恒哥儿,你去马车上等一会儿,我与你娘还有话要说。”
谢璋点点头,远处候着的仆从便领他下山,谢璋回头望了一眼。
谢漼背对着他,单膝跪在坟前,手缓缓抚着墓碑。
半个时辰后,谢漼下山了。
回去路上,一大一小都沉默着,中途,谢漼叫停马车,叫人先送谢璋回去。
谢漼拿了把铲子,进了谢府。
这条路,谢漼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谢漼进来后,仆人们纷纷停下脚步,目光追随着他。
有人许久才回过神,不确定地问:“……那可是五公子?”
“是五公子!五公子今日怎回府了?”
虽已三年未见,可谢漼风姿依旧,众仆人都很快认出了他。
有人一拍手,道:“是了!今日是柳姨娘的忌日啊!”
提到这个,众仆人都唏嘘不已,不再说了。
走近了,谢漼再次看到那处焦房。
如今再看,已没有当日那般撕心裂肺,仿佛将灵魂都要碾碎的感觉。
谢漼立在院门口,定了定。
与正房的枯败不同,院子两边郁郁葱葱,野草疯涨。橘子树和石榴树,因无人采摘,果实成熟后便掉落于地,化作肥料,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长着。
如今已亭亭如盖,硕果累累。
谢漼来到榆树下,挖那两坛葡萄酒。
拍去酒坛上的泥土,暂放在榆树下。
谢漼推开门,走进屋内,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角落。
那日,他不敢进卧房,如今,终于能直面了。
回忆如潮涌般灌入脑海中。
走出正房,他又将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蓦地,他视线定在一处,脚步也顿住了。
那是他派人从潭州运来的斑竹。
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外面一圈是斑竹,里面却是普通竹子。
谢漼便唤人将月兰叫来。
月兰仍跟着谢漼,谢漼外出立府,自然也将她带走了。月兰听闻谢漼唤她回谢府,有些诧异,匆匆赶来。
谢漼立在竹前,问:“斑竹中怎混有其他竹子?”
月兰盯着那处,思绪飘回从前,恍惚片刻后道:“是姨娘……在您赴陇州后,有一日,她想做几把竹椅,便砍了几根斑竹,奴婢瞧见后,急忙拦住了,还道这是爷您极为珍爱的竹子,姨娘怕爷责罚,便……让瑞宝买了普通竹子,将里面的斑竹移到外面,普通竹子种到最里头,姨娘忙活许久呢……”
谢漼视线凝在那片竹上,似乎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番景象。
心下隐隐作痛,痛感愈发烈,谢漼躬下了身。
不过区区斑竹罢了。
他怎舍得怪她。
第110章 第110章“怎能?”
回去后,月兰跪在谢漼面前,想为自己赎身。
谢漼静默片刻,同意了,问了问她往后打算,然后让永望取了身契给她,予她一笔丰厚的银子,足够她安度余生。
谢璋闯进书房,衣袍带起一阵风,急切地问道:“爹为何要赶月兰走?”
自谢漼立府后,月兰便一直照料谢璋起居。
小男孩望着庭院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声音哽咽:“……那是娘身边最后一个人了。”
谢漼只淡淡道:“她是自己要走。”
“月兰常同我讲娘的事……”谢璋眼中噙着泪,“她走了,就再没人跟我说这些了,我不要她走……”
“恒哥儿想知道什么?”谢漼伸手抚过儿子发顶,“我也知晓不少你娘的事。”
哄完孩子,书房重归寂静。
谢漼开了一坛酒,醇厚的葡萄酒香弥漫开来。
夕阳西下,暮色渐沉,橙黄的余晖透过窗棂,给屋内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光。
心口钝钝地痛着,他斟上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谢漼闭目靠在椅背上,任由回忆汹涌而来。
过了一会,谢漼起身,走向书架深处,取出一方木匣。
这匣子崭新发亮,表面一尘不染。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静室中格外清晰。
一件一件将旧物取出,回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起初,谢漼不过是随手寻个匣子存着,后来积得多了,竟成了习惯,得了一物,便会放到里面。
日积月累,满满一匣。
如今倒成了漫长的时光中,唯一的寄托。
这本春宫图的边角已有些卷曲,因放久了,纸张也泛黄了。
还有这张图,上面绘着一把怪异形状的椅子。
谢漼手指轻轻抚过……那时,为何不应了她呢。
谢漼拿起厚厚的一叠《女戒》抄本,慢慢翻看着,这一小部分,是她在他书房抄写的,另一部分,足有八百多张,是他赴陇州前给她布置的任务,她一日都未曾落下。
不过,看久了,谢漼辨出字迹间的细微差别,发现有好几张,是同一时间抄的,想来她是一时忘了,又怕他罚,一日补上的。
想来那时,她定是边抄,边在心里怨他吧。
谢漼摩挲着那叠女戒,记得那时,她直视着他,那眸子似燃着火。
也记得她坐在身侧,手撑着椅面,孩童般的姿势,呆呆地望向窗外,眼睛那样干净。那时,他在一旁静静看了许久。
她每次退出书房,一离开他的视线,便加快步速,还总忍不住打哈欠。他在书房中,听得清清楚楚。
还有……谢漼拿起一幅人像图。
谢漼画了一半,却独独缺了双眼。
那日,她被他吓得眼中既惊又惧,瞧着可怜极了,却瞬时勾起了谢漼心底深处的欲念,想要用力将她拖入怀中,狠狠疼爱一番。却又怕她因此恨了他,只得忍下。
四日后,她来他院中。那时他在下棋,听见她的脚步声,心便乱了,竟连下两颗白子,她走过来,谢漼心里一紧,怕自己的失态被察觉,慌乱之下,便直接伸手打乱了棋局。
还有信。
他去陇州,她共寄来五十四封信,去濠州,是三十八封。
这些信,都放在一起,每封按日期排好,纸边已有些泛毛。
他偶而会拿出来,看一看。
谢漼记得,从陇州回来,他再也无法忍耐,不想再等下去,便放纵了自己,欺负了她,那晚她哭求许久,清澈的眼睛被泪水打湿了,谢漼瞧着,既可怜又可爱,反倒让他愈发情动,更不想放过,便荒唐了一夜。还与她一同睡到日上三竿。
还有这一张,是与她欢爱时,他叫她写下的字。
写得歪歪扭扭,上面有他的名字。
……
谢漼看完,又将这些物件一一收纳归整好。
如今回首,谢漼心中只
余无尽的悔。
若当初再耐心些,对她再好些,后来的一切是否就会有所不同……
如果,他带她一同去濠州了……
还有,那日都已给了她放妾书,那时就该放手了,若她与自己分开,便能避开那场灾祸。
谢漼心口突然一阵剧痛,抽搐的麻痹感蔓延开来。
可这点痛,怎及她所受的万分之一?
休沐日,谢漼在偏房忙碌着。
谢漼吩咐仆人们买了许多物件,紫檀木、藤条、牛皮、羊皮,还有铜质、铁质的小部件,堆了一地。他着一身素衣,单膝跪地,手持工具,正仔细打磨一根木材。
谢璋晨起后,听到声响,循声找来,在门口看了许久。
见父亲如此专注投入,便未出声打扰。待谢漼忙完一阵,坐在榻上休息时,他才开口问道:“爹,你在做什么?”
谢漼将一旁的图纸递给他。
谢璋接过图纸,反复打量许久,满脸疑惑:“……好奇怪的东西,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怎还有轮子?……难道是椅子?”
谢漼微微点头。
谢璋想帮忙,谢漼便让他做些简单的活儿,比如组装金属配件之类的。谢璋虽年幼,力气不大,但动手能力丝毫不输谢漼,两人默契配合,一日功夫,便将这物件制作好了-
寻真既然决定要去参加科举,那最要紧之事便是确保女子身份不被发现。过去三年,她扮男装,虽无人起过疑心,但科举关乎重大,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接下来的日子,寻真在家中闭关准备。天未破晓便起身,开启全方位的身体强化训练。寻真还在院子里吊了个沙袋,日日练拳。运动完,便开始学习。
纪慎落第后,回了书院,放假时会来找寻真,两人时常交流学问心得。时间就这样快速过去,转眼便到了第二年正月。
衙门张贴告示,童生们可以开始报名了。
寻真打算参加科考一事,还没跟甄凌说。
报名前,寻真将甄凌唤进平日里备考的房间,紧闭门窗。正值午时,明亮的日光穿透门棂,在地面上投射出点点光斑。
甄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愣怔许久才道:“……哥哥,你莫不是疯了不成?”
寻真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慢慢将自己的计划讲出:“凌凌,你放心,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几乎可保万无一失,考不中就罢了。若有幸中了,倒时,便选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做个九品小官,远离了京都,便不会有事,眼下,只需过了搜身这关……”
甄凌内心翻涌,消化许久,良久才深吸一口气,尽管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最终还是选择支持寻真。
她们一路走来,相依为命,如今在同一户籍,已是亲人了。
“好,我陪你。”
“等要考了,你得日日束胸,绝不能偷懒忘了,我每日都监督你。”
寻真摇了摇头:“我不用裹胸。”
甄凌睁大了眼睛:“……什么?”
寻真微笑起来:“若连搜身这关都过不去,我又怎能拉着你陪我冒这杀头的风险?”
“我既有底气说出口,这一点,自然考虑到了。”
“方才不都说了,万无一失。”
寻真面向甄凌,缓缓解开腰间系带,一件件褪下衣衫。甄凌懵了,下意识伸手去阻止:“……你做什么?”
寻真挡开她的手,褪下最后一件里衣,而后打开紧闭的房门。
刹那间,外面的光涌入,异常明亮,令人睁不开眼。
甄凌伸手去拉,却只扯到腰带,寻真如同一阵风,瞬间窜到了院子里。
寻真站在院中,赤着上身,双手向外展开,仰头迎着太阳,仿佛要将阳光都拥入怀中。
寻真看向屋内的甄凌,咧嘴一笑,接着转过身,向她展示身体。
甄凌惊愕地张大了嘴。
几乎傻住了。
寻真身上散发着腾腾热气。
胸前不算平坦,是有弧度的。
她的上身,健壮、紧实有力,在阳光的勾勒下,肌肉线条分明,光影交错。
任谁瞧了,都会错认成男子的身躯。
可即便如此,光天化日,女子怎能赤着上身出门。
院子虽有围墙环绕,却四处透风,大门也只是虚掩着,随时可能有人推门而入。
她为何如此坦然,丝毫不怕被人瞧见?
若是不小心被闯入的男子看到,那该如何是好?
甄凌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震了许久,终于回过了神,忙俯身捡起地上的外袍,心急如焚地想冲出去为寻真披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笃笃”两声,有人在敲门!
甄凌脊背瞬间绷紧,死死盯着门口,额头和后背迅速渗出冷汗,手紧攥着外袍,指尖都掐进了肉里。
小巷里吹进一阵风,门便被吹开了。
“竞舟,你——”
纪慎立在门前,看见寻真,顿时一愣。
寻真却镇定自若,神色平淡地说:“你来了。”
纪慎手里拿着书,本有一问特来与寻真探讨,没料到撞见这场景。
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是我想到一问,不得其解,便想着来与你探讨一番……你可是正在习武?我一会再来找你?”
“没事,我刚练完,正打算去沐浴,你先去书房等我。”
寻真指了指书房,转身往回走,从甄凌手中扯出了外袍,套上,将呆住了的甄凌往里推:“等我一下。”
待跟纪慎讨论完,纪慎走后,寻真回去,甄凌坐在榻上,默默垂泪。
“这是怎了?”寻真捧起甄凌的脸,见她泪眼汪汪的,“怎还哭鼻子了!”
寻真当然知道自己这行为有多惊世骇俗。
的确太挑战古人的三观了。
甄凌抽抽噎噎:“……怎能这样?”
“……你方才怎都不避,都被那姓纪的瞧见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