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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不宣而战


    仙门历2770年, 魔门悍然举兵,突袭中临洲边境,不宣而战。


    千年一战开启, 天下大乱。


    秋天肃杀的风吹过仙门的领地, 凛然的血色染红了枫叶。号角吹响了。


    随着战争逐步深入, 边境城池逐渐失守,驻守中洲要道的世家为避其锋芒, 节节败退, 让仙门的战局更为紧张。


    魔道手段残酷,听说初时投降的几个宗门, 上下的男丁都被屠了干净, 满山都悬吊着尸体, 女修则是被魔门掳走蹂/躏,下场说不准更为悲惨些。


    四季如春的微茫山, 今日却落了雪。


    整个中临洲的仙道宗主、长老皆聚集于稷下学宫,与圣人议事。


    “目前已陷落边境三座仙门重镇,罗湖、乾安、宿城一代的宗门向魔门献城投降。”


    “结果呢?”


    “……屠城, 无一幸存。”


    没有人可以从战争中幸免于难。谢衍想要休养生息, 而魔尊赤喉不肯。


    尊位与圣位平级,而赤喉的掌权时间却比谢衍长太多。对赤喉而言, 这位年轻的圣人手段柔中带刚,心机深沉, 迟早是心腹大患。借战争把他早早除掉,中断仙门发展的路, 总比今后再也撼动不了他来的强。


    平日里,各洲皆有结界,相互孤立, 擅自入侵,其实占不了什么便宜。


    可仙魔大战照常会千年一次,是因为在千年的交汇处,每个洲的结界会奇异地变得薄弱。就算当时的至尊不肯战,但是总有因缘逼迫双方不得不战。


    每一次的仙魔大战,都会尸横遍野,惨烈至极。那是天道的意思。


    可人并非傀儡,坐到圣位尊位的,哪能不清楚其中门道?


    战争既是天意,却又有人力推动。顺势而为,只因为能够得到利益,那有什么不能打的呢?


    稷下学宫里,面对败局颓势,几名百家宗主,与参会的道门、佛门众人,皆是一片死寂。


    整个学宫,只听见谢衍一个人陈述战局的声音。他轻轻一点,那立体的沙盘之上便凌空浮现一个红色的标记。


    “魔门分兵两路,其前锋,上月初的大雾天气,奇袭了这三城。”


    他低垂着眼睫,神色并不清晰:“三日后,兵家李通带领弟子驰援,却错估了魔洲的兵力,于河谷惨败。兵家退走后,魔兵并未追击,转而十日屠杀,肃清城中修真者与凡人,彻底控制了这三城。”


    谢衍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来:“南下的一支是魔尊嫡系“狼啸”,战功累累,被誉为‘劈开一切的尖刀’。”


    “李通挡不住,情有可原。”他的手负在身后,看向沙盘,语气却微微冷下来。


    “但是,从这里进入仙门腹地的路,有五峰三大湖流域,共十三宗门,‘狼啸’是怎么不费一兵一卒就过去的,谁给我个解释?”


    没人敢说话。


    谢衍依旧是一身白衣,眼睛却冰凉冷厉,他冷笑一声道:“把脑子里投降的念头清干净,以为魔修会善待俘虏吗?”


    “看到了吗,那些投降的宗门,到底是什么下场!”谢衍一拂袖,沙盘上被划归魔门的领域骤然烧起一片火,把沙盘烧的干干净净,一片荒芜废墟。


    “……”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谢衍逐一扫过那些平日心思各异的宗主,一字一顿道,“诸位,是想学那上古六国?”


    他的声音柔和的渗人:“等到诸位先生的学生弟子,皆被掠去魔洲,沦为奴婢,世代受辱,再叹息懊悔,今日未曾拼死一战?”


    “可五峰三大湖失守已成定局,下一步,圣人打算如何?”各宗主面面相觑,也知此局面无法收场,恭恭敬敬地向圣人问计。


    “魔尊不在前锋部队,那是他的心腹詹战带领的,看似如一把钢刀插入腹地,又大肆烧杀抢掠,极为醒目,实则是要迷惑我等,将主力压在这一线。”


    殷无极原本沉默着,见谢衍动了真怒,便代师尊说明:“其实这一支,反倒是虚晃一枪。五峰三大湖流域,豪强宗门林立,战力绝对不差。倘若当时依照师尊安排,组建联盟共同阻敌,仙门修真者的修为与传承皆高于魔修,又无魔尊压阵,不出三日,魔兵必退。”


    听罢无涯君的说明,仙门各宗主良久沉默,才道:“还是惧战了。”


    谢衍冷笑一声,面对先前各行其是,如今才求上儒宗的宗主长老,不答。


    “而魔尊所在的后方部队会从——”殷无极在背后悄悄扯了一下师尊袖子,示意他喜怒,然后声音沉稳清淡,指向剑门峡谷,“取道剑门关,以魔兵的速度,疾行复十日,便可进入中临洲腹地,若是剑门关被突破,中洲的核心地带将会遭受严重威胁。”


    中洲腹地除却凡人城池,就是仙门最繁荣的商业贸易城池集群,若是被攻至这里,后果不堪设想。如今,他们已经没有再退的余地了。


    “我已经派遣儒门弟子前往剑门关布阵,此次若是魔尊现身,我必亲至,拒敌于关外。”


    谢衍先前不去迎战魔道先锋,而是坐镇后方,等的就是魔尊赤喉。


    道祖、佛宗各有东、西二洲要坐镇,此时能够给予他的帮助有限,也没有切实的动力来助他。此战,还需要中洲自己抗敌。


    仙门关系盘根错节,谢衍固然也考虑过他们心不齐,却未料到竟然是如此一触即溃。


    在他的预想中,五峰三大湖至少能够把前锋挡住几天,谁知平日里的一方豪强,竟是欺软怕硬的,见到黑压压的魔兵就吓破了胆呢?


    有些修为高的倒是跑了,其他那些得了软骨病的所谓“文人”,皆成了魔修的刀下亡魂。


    “我等皆为圣人所用,保卫仙门,绝不怯战。”众人面面相觑,终于表了决心,“请圣人指点,接下来该如何?”


    “墨家和法家,带上你们的精锐弟子和机甲,守住居湖关,制止先锋北上。守住十日,与兵家汇合,往五大湖方向推进,把魔兵赶到边境一代。”谢衍又陆续点了几个人,是配备的医宗小队和物资保障,安排颇有章法。


    也是谢衍有先见之明,在预料到战争在即,备下了统一调度的物资。


    就算习惯了各自为战的宗门暗地里说他大权在握,盛气凌人,谢衍也没理。


    生死存亡总比虚无缥缈的风评来的实际。


    “守住十日,做得到吗?”


    “当然。”墨非与韩度上前一步,垂衣拱手,眉眼间皆是肃然。


    谢衍收回目光,神色一片冷厉:“儒宗主力会在剑门关与主力狭路相逢,我已经在此地布下阵法,若是魔尊走了这条,不,为了杀我,他一定会走这条路。”


    他说罢,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那他便回不去了。”


    自从谢衍登上圣位,已经很少有人敢挑战他。即使是百家的宗主们,也没有看谢衍动过真格的。而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圣人,恰恰也是缺少用以立威的一战。


    谢衍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语气中有着决然:“别崖。”


    “我在。”殷无极立即持剑出列,垂首道。


    “你带着人守住流离谷,中临洲上空有结界,就算赤喉本人来去自如,他手下的魔兵却不行。”


    谢衍已经把七贤和十二名士皆调到了合适的位子上,思来想去,还是留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给殷无极。


    他的声音肃杀:“试图穿过流离谷回魔洲的魔修,格杀勿论。”


    “……遵命。”殷无极轻轻抚过自己冰冷锐痛的肩胛,神色却没有变,轻声应道。


    *


    流离谷是一条狭窄的天堑,常年雾气弥漫,魔兽出没,十分难走。


    离这里不足百里,便是流离城,如今已经十室九空。先前,这里的内奸被殷无极清洗了一遍,还未走上正轨,又听闻魔修攻来,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搬走了。


    最危险的地方是剑门关。而他不可以去,那是谢衍的战场。


    殷无极一袭黑衣,腰悬无涯剑,微微阖目感受着空气中萧萧的冷意。


    他太清楚谢衍的用意,魔尊的主力取道剑门,他会在那里把魔兵包括魔尊打残,绝不会把强敌留给他。


    那是作为师父的看顾与回护。


    谢衍没有说,可他又怎么能不知晓呢。


    殷无极紧紧攥着剑柄,蛰伏在他体内的魔气仿佛感受到了北渊洲的呼唤,在雾中又沸腾起来。


    “滚回去。”四下无人,他向心魔厉声喝道。


    “殷无极,即使面对大战,你也不肯解封力量吗?嘻嘻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心魔的虚影非常淡,但是它又能凝实,说明骨钉已经困不住他体内迅速增加的魔气,也意味着他已经一只脚踏在了危险的边缘。


    “……”倘若现在听信心魔的话,拔除骨钉解开封印,恐怕还没等魔兵至此,他便能被同门当成魔修反目拔剑对准。


    “大师兄,已经布置好了,我们不会放过一个残兵败将。”布置好一切的儒门弟子回到他身边,充满憧憬地翘首望向剑门关的方向,“圣人与魔尊的交战……真想看看啊。”


    殷无极看向遥远的方向。


    “他会赢的。”殷无极没有任何道理,就这样倔强地相信着,“没有人能够打败他。”


    *


    “尊上,前方就是剑门关。”那银铠的将军手握一柄红缨枪,神色却不明。


    他的口气不紧不慢,即使面对魔门的至尊,也不能说态度多好,只是保持了基本的尊重罢了。


    而一向以暴戾著称的赤喉,倒是没有对他有什么意见,甚至还宽容地饶恕了他的不敬。他甚至还有心情问他,道:“你说,谢衍小儿会不会在此阻拦我。”


    “依臣之见,会。”萧珩漫不经心,“圣人算无遗策,定是明了尊上的真实意图,我们进剑门关必有埋伏。”


    “但是不得不去。”赤喉不喜欢这个夸赞敌人的答案,于是皱了皱眉。


    “您要取中洲腹地,此地是必经之路。”萧珩尽量把大实话说得好听一点,免得激起反感,声音放低,“您可以腾云驾雾,一日千里,魔兵做不到。很显然,银狼只是虚晃一枪,就算抢下三大湖。这广袤平原,怎么守?”


    他的话实在不中听,魔尊赤喉就算欣赏他的才能,此时也有些不愉了。


    “我倒要试试,谢衍这毛没长齐的小儿,到底是不是传说中那样神。”魔尊赤喉不耐道,“就算他看破了,主动送到我面前让我杀——也省了麻烦了。”


    如果能够狩猎并且杀死对方圣位,中洲自然不触即溃,任由魔修劫掠,这绝对是稳赚的买卖。


    而圣人谢衍,恰恰也是这么想的。


    “圣人,前方的确是魔尊的魔兵。他们已经逼近了,魔兽的脚程实在太快,根本不输于御剑,看上去都在保留实力。”


    谢衍一身白衣,墨发被一根龙骨凤羽锻成的簪子束成发冠,手中的山海剑虽在鞘中,却有隐隐的危险之气。


    儒门弟子皆换了青色短打,藏在剑门关内,融入自然之中,蛰伏着等待。


    “圣人谢衍,我知道你在这里——”魔尊声若洪钟,响彻剑门关。


    “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可敢与我一战!”


    魔尊早凌空站在天穹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狭长的剑门,他正在狂妄自大的叫阵,却看到剑门关的地形正呈现一个倒放的北斗七星模样。


    位居尊位之人,警戒心远超旁人,他瞳孔顿时一缩,生出防备之心,立即看向下方。


    可没料到,谢衍比他还不讲武德,打着一照面便直接开战的主意。在这一刻,四方光柱骤然升起,将整个天穹照亮。


    “就是现在。”谢衍双手捏诀,话音刚落,整个剑门关电光四起。


    原本听赤喉命令,守在峡谷外等待的萧珩,顿时脸色一变,这种轰然的嗡鸣,绝非好事。


    多年来战场中磨炼的敏锐直觉,让他立刻做出了反应。


    他调转魔兽的朝向,几乎厉声喝道:“快点!全体后退——”


    可来不及了。


    从黑云之中降下七道缠绕着雷电的光柱,将魔兵完全框在了剑门山脉中央,即便没有踏进那狭长的山谷,也无法摆脱这如天地囚牢的阵法,踏出这绝关之外。


    谢衍面前虚空浮着一张地形图,其中线条分明,连山脉的起伏之势也标的无比精微。


    这张图乍看平平无奇,可在魔兵来此借到之前,谢衍曾以山海剑劈开山脉,硬生生地改动过剑门山脉的走势,将其改成了一处向下凹陷的牢笼。


    陷阱。


    “这叫做,关门打狗。”谢衍微笑着,声音虽然淡漠,却透着血意。“犯我中洲者,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谢衍骨节分明的手虚空一握,而那黑云之下的七条光柱,竟是立刻散开,化为透明的屏障。他竟是想要生生把赤喉的主力困死在这了。


    他唇角仍然含着笑,站在山之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安而躁动的魔兵,却显得有种高高在上的冰冷和漠然。


    “绝杀之地。”


    第132章 剑斩狂徒


    魔尊赤喉成名已久。


    他须发皆赤, 身披鳞甲战袍,驾驭一匹通体纯黑的魔兽,右手握着一把斩.马.刀, 竟是大开大阖, 转瞬间便将那一道向他而来的电光, 一劈两半。


    “何必躲在暗处,谢衍小儿, 安敢与吾正面对敌?”赤喉声音嘶哑。


    他环视四周, 神色蓦然一肃。魔洲与仙门常年隔绝,就算手握情报, 在未曾与之照面前, 他到底还是轻狂了些。这初登圣位的书生, 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魔尊光临,衍自然不敢怠慢。”谢衍斜执着剑, 从剑门关隘处信步而来。白色袖袍随风向后翻卷,连同他飞扬的黑发。


    他明明是个儒生,在执起剑时, 却有一种万中无一的气魄。


    山海剑锋低垂, 落下一地冷冷的清光。


    仙魔两洲隔绝已久,对圣位的限制更深。在此之前, 赤喉也只是见过他的画像。


    他的轮廓从雾中浮现,逐渐清晰。赤喉凝神看去, 却仿佛被风花拂面,眼前蓦地一亮。


    谢衍一身气度, 绝非单薄的“圣”一字可以囊括。


    好似雪霁云消,月明风清。好似世上所有动听言语都无法形容他的光芒,那张美丽的容貌, 却是肃然而不染的。


    对这样的人,心中只能生出敬意,而非冒犯。


    就算是赤喉,也不禁摆正了神情,道:“既然你站在吾的面前,就意味着——你要与吾一战?”


    “自然。”


    “好,我接受你的挑战。”赤喉此言,难免带上些居高临下。毕竟他登上尊位已久,即便正视了谢衍,也不代表他要抛下这份倨傲。


    谢衍一人一剑,立于魔门大军之前,他竟是半点也未露出退却之色。


    而随着他的剑锋过处,天地皆动。


    魔修大军闻声,也不禁向天空看去,只见电光沉浮,而向后退却之路,却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浮着电光的墙壁。似乎是被天地异象所动,魔兽发出烦躁不安的鸣叫。


    “我还是第一次瞧见,能够划出这等‘域’的对手,道祖佛宗那俩老匹夫,皆不及也!”魔尊眼光老辣,他一夹魔马之腹,驱策坐骑自天空踏来,足若浮火。“若是再给你千年——不,百年,魔洲便再也找不出可以与你为敌之人,连吾也不行。”


    他选择此时开战是正确的,谢衍必须死在这里。


    赤喉向天长啸一声,声震层云,而那漆黑斩.马.刀一挥,一道赤黑色的弧光便如撕裂天空,携着狂乱的魔气,向着剑门关前那人劈去。


    谢衍的衣摆飞扬,却是并无躲闪之意,剑锋带起弧光,竟是将那刀光化解于无形。


    山海剑并非天下无坚不摧之剑。


    天下至柔,以驰骋天下至刚。


    赤喉一击不中,一抖缰绳,冷哼:“还没完!”


    说罢,他背后魔气冲天,仿佛倒灌而下。而那按兵不动的魔兵,似乎也被他所激励,举起旗帜,向着那道长而狭的剑门关冲去。


    斩.马.刀再度裂开苍穹,以仿佛要将他劈成两段的力道,横挥向那绝谷关隘。


    遮云蔽日的刀光,几乎将那绝关劈裂!


    可就在此时,谢衍看着向他冲来的魔门兵马,抬手捏起剑诀,唇舌微动。


    他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银白色的剑气从那泛着涟漪的虚空之中浮现。


    在他话音刚落,如漫天剑雨,旋转着急射而下,将关外魔兵皆数钉死在原地。


    先锋队无一生还。


    下令冲锋的将官还好未曾冲在前面,只是坐骑被削掉了半个马腿,半晌没有说话。


    “我叫你们退,不肯听我的。”萧珩勒马,平日里懒散的眸子,此时却锐利至极,他冷笑道:“与圣人正面敌对,谁给你们的勇气?”


    “那怎么办?”


    “从剑门关取道,本就是兵行险着。”萧珩沉吟道:“如今唯有两种对策,其一,尊上打败圣人,儒门弟子不足为惧。其二,自两侧入山,与儒门弟子争夺高位,与其余几位大人汇合,或有破敌之策……”


    “尊上定然会击败谢衍!”将官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是笃信与狂热的光。“如今后路被封,我们稍待片刻,待到圣人陨落,再行通关。”


    萧珩被他的刚愎自用气的倒仰,半晌后才咬着牙,竭力微笑道:“好,那就等着。”说罢,他扶额,低声嘀咕:“我怎么主公运这么差……”


    “你说啥?”那魔修将领回头,问道。


    “没什么。”萧珩客气地对他笑笑,道:“先等着吧。”却是四处看起了地形,心中生出疑窦来。


    圣人以此处的倒北斗地形,当真只为布一个截断后路的结界?


    他对谢衍的了解,全凭殷无极的只言片语。在他口中,谢衍绝不是一个会完全硬碰硬的男人,倘若能够借助天时地利人和,他便能布下极为精密的天罗地网。


    而下一轮剑雨的范围更是扩大了,这逼的魔修不得不再后退一些,避其锋芒。一轮剑雨之后,横在魔修大军与谢衍面前的,是满是尸首的战场。


    仅仅是一瞬间啊。


    无论修为如何,用了何种保命手段,竟是都未曾活过这片剑光。


    而那硝烟背后的青年书生,手中只是变换了剑诀,面上仍是温文尔雅的微笑,却显出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漠。


    圣位之下,众生平等,果真是这个道理。


    倘若强闯,圣人谢衍,自然会让他们所谓的通天道变成鬼门关。


    “此路不通,请回吧。”谢衍的声音平静。“奉劝各位,诸恶莫作。”


    “好,果真是可与我齐名之人。”赤喉于天空俯视一切,见自己的手下冲了两拨却无一生还,竟也不生气,反倒抚掌,哈哈大笑:“这剑阵玩的精彩至极,不知叫什么名字?”


    “九歌。”谢衍一声轻吟,白衣在腥风血雨之中竟是纤尘不染。他一抹剑锋,山海剑竟是更明亮了几分,他道:“接下来这一式,叫作‘天问’。”


    “天问?”赤喉咂舌,神情越发兴奋,舔了舔唇角道:“天问先生果真是一等一的狂士,那就让本座来领教领教,你该怎么‘问天’!”


    赤喉座下魔兽一声嘶鸣,向着谢衍冲去,速度极快。而赤喉挥舞长刀,竟是将周遭的空间撕的七零八落,处处裂缝透着黑色的魔气。而那天空之上的电光更是弱了几分。


    厮杀。


    能够满足沸腾的魔族血脉的,唯有刀刀见血的厮杀!


    对赤喉来说,此次攻入仙门的领域,不仅是为了抢夺气运,更是为了一纾杀戮之欲。唯有用刀挑落同等对手的人头,他沸腾的血液才会停息!


    就像这样——


    在山海剑刺过他肩胛的时候,赤喉的□□划开虚空,几乎将那白衣的圣人一刀两段。他迅速眯起了眼睛,却看到那空间扭曲了一阵,仿佛劈中的地方,竟是如镜花水月般破碎了。


    谢衍消失在了原地。


    他独自一人站在关前,踏着满地的尸首,前方空旷至极。


    赤喉的身上有着剑锋留下的伤口,圣人纯净的灵气腐蚀着他的魔体,他半个身子沾着血,却不以为意,只是皱着眉。


    “滚出来!谢衍!”他怒吼道:“别耍花招。”


    四下无声。


    于是赤喉心中也生出疑窦,他当真死了?那一刀,倒是虚还是实?


    “尊上不是已经把他一刀两断了吗?”


    “为什么要他出来?难道谢衍……没死?”


    魔兵蠢蠢欲动着,可是首领就在关隘之前,在指令到来之前,他们迟迟不敢冲锋。


    空气中没有丝毫动静,谢衍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而前方的剑门关,幽静而深邃,好似吞噬人的深渊。


    不对劲,太不对了。


    萧珩错也不错地看着方才的交手,以他的判断,谢衍那一击“天问”固然精妙绝伦,却是没有出全力。而方才斩.马.刀撕碎的,也绝非是他本人,也许仅仅是一个残留的幻影。


    而他为什么在此时退却,本应守关的儒门弟子,现在又在哪里?


    萧珩仰头,望向分开山体的裂缝,只觉得顶上有一束异常的明光。他揉了揉眼睛,再重新看去,却没见到那奇异而炫目的光。


    “呵,倒是狡猾,是知道不能与我相抗,所以放弃了这战略重地吗?”赤喉勒马转了几圈,于是轻嗤一声这书生的没骨气,甚至有些失望。“枉我觉得他是个值得认真的对手,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他随即道:“传令,跟上我,突破剑门关。”


    萧珩只觉得心中恻恻,一股不知来由的恐怖,成为笼罩在他心上的阴云。


    他皱着眉,反复思忖着自己到底有什么遗漏,这股直觉在战场上救过他很多次,他并不打算就此忽视。


    在随着大部队踏入剑门关的一瞬,他抬起头,看着那从天上一线投下的光,似乎炫目的有些异常了。


    “尊上,发现了儒门弟子!他们都在最顶上,手里、手里还捧着镜子。”


    “镜子?”将官一愣:“那是做什么用的法器?”


    “他们在往下照,尊上,就是那束光——”魔修话音刚落,那些光芒,竟是引着阳光,照到了阴沉的峡谷裂缝之中。


    光芒所及之处,一片魔兵竟然无声无息地融化消失,好似从未存在过。


    那些光又汇集起来了,寂静而无声,只是那光斑照耀的位置扩大了。有着千里眼的魔修看去,一瞬间便被那光芒灼伤。


    “小人、小人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们用镜子照着镜子,将阳光向下传递,那是一张极为密集、可怕的网……”


    可是此时,魔兵已经进入峡谷四分之三。


    “军师,这是什么法术?”赤喉不精通法术,横了一眼军师,那脑门冒汗的魔修嗯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以在下拙见,这……”军师猛摇扇子,作恍然大悟状,道:“必然是谢衍之毒计,此时应当退回谷外,从长计议。”


    “滚。”那军师话还未说完,脖颈上却有了一道整整齐齐的切口,他仍然保持着方才堆着笑的神情,仿佛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死亡错愕。


    赤喉仿佛只是剁了菜,面色不愉,道:“你们先按兵不动,我去杀了这些老鼠。”他说罢,向天举起手,仿佛要引动魔气。


    可下一瞬,他的面色登时难看起来。


    只要是他魔气经过的地方,那些镜子法器反射的,过于明亮的阳光,更是将他的魔气融的一干二净。


    谢衍这厮,当真是好算计。


    他固然可以一人脱出,但是若不带上他的主力魔兵,想要拿下一洲便是天方夜谭了。赤喉面沉如水,咬牙想了想,道:“全体加速,随我冲出剑门关。”


    只要过了此关,便是中临洲重镇,富庶至极。


    他们可以抢到一切,资源、法宝、灵药……不同于魔洲的贫瘠,靠着这些物质,他的魔兵可以再提高一个、两个境界,届时,拿下整个中临洲都不是梦。


    队伍的末尾处,不断有蔓延的金光。能够灭绝魔修的,定是驱魔的法门。本以为不去天敌所在的西佛洲便可,却未料到,儒门这群百无一用的书生,竟是有如此法子。


    好似一场恐怖的瘟疫,那看似绝美的光,其实是死神的催命符。


    “不能前进。”萧珩勒马,竭力劝服道:“尊上,必须回头,倘若……”


    “动摇军心者,斩。”将官狐假虎威,拿捏着腔调道。


    “没空斩他,疾行。”赤喉此言,俨然是并不把他当一回事。他手下人才济济,纵然这萧珩有几分才能,但是也太谨小慎微了些,这般性子,又怎能打仗。


    萧珩不答,只是停住了马。


    大部队从他身后疾驰而过。


    他看着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魔兵。黑沉沉的,像是一片死亡的海。偶尔有掉队的魔兵,被那迅速侵袭过来的光一照,修为低的,当场就化了干净,高一些的,也是跌落马下,痛呼片刻,一下子身上的魔气都散了干净。


    原来,原来这七星是为了制造驱魔之地。


    难怪要改变地形。


    萧珩没有再去管那向前的大军,心中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怆然。就算他看穿了一切,但是没有人听他之谏,又有何用呢?


    他调转马头,向着那象征死亡的光芒最黯淡之处,策马奔去。


    祛魔的光,照在他身上,有种撕裂的痛楚。而萧珩浑然不顾他的背部被灼伤,小腿皮开肉绽,灌注魔气逼着魔兽用尽一切力气向前奔去。


    越过了。


    儒门弟子操控的绝杀,追着魔修大军所在的方向而去。他们训练有素,正在不断变换镜阵的形态,试图将这从地脉中引出的力量用个彻彻底底。


    萧珩看着轰然倒地的魔兽,转瞬间融化成了一滩血水,心中难免惊悸。


    他是靠着自己的修为接近大乘,不会照一下就死,生生挨过这一关。可就算不会死,圣人谢衍亲自布下的局,引动的天时地气,又怎会让他轻易过关。


    萧珩以枪.支着身体,踏着尸体与血水,跌跌撞撞,向着来时路走去。


    而他的背后,是一往无前的魔兵。


    而萧珩不知道的是,以魔尊赤喉为首,即将到达剑门峡谷出口的先锋,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白衣的圣人站在他们出关的必经之路上。


    他的面容,因为逆光所以看不清晰,唯有猎猎飘扬的白衣,与他手中古朴的山海剑。


    “没有人可以越过我,渡过剑门关。”他这样说着,垂衣负手,背后是凛然又璀璨的剑光,照出还未适应阳光的魔修们绝望的脸。


    他的剑光,比起方才更盛,更辉煌。


    杀起魔来,更是摧枯拉朽。


    赤喉终于被彻底激怒,他提着长刀,向着谢衍冲去。


    “谢、衍——尔安敢如此耍弄于我!”即使今日,他也并不会对手下魔修的白白送死感到任何悲伤,有的只是自己被戏耍的恼怒。


    刀风凛冽,近乎将周遭的山体击碎。可这依旧不能停住那贯穿式的剑意。


    自他背后而来,将原本代表希望的璀璨光芒,变为绝杀的死地,那剑光追魂索命,可前方是谢衍的剑,后面是儒门弟子的驱魔阵法。居高临下的地势,让一切逃离之法都成了绝望。


    唯一的破局之法,只有赤喉迅速地杀了谢衍,才能打破这瓮中捉鳖之局。


    而谢衍和赤喉都没有再废话,剑与刀相交,发出金铁交织的声响。


    两人都用了全力,全心全意地要对方死在这里。


    圣人与魔尊的全力释放出来,剑门关必然崩塌。谢衍无所顾忌,因为儒门弟子在山中最上方,大可以御剑离开,而那些被阵法禁锢在关底的魔兵,再无转圜。


    赤喉从未想过,自己对待一个人,竟是可以从不屑,到欣赏,到轻蔑,再到咬牙切齿的恨。


    一生之敌,当真是一生之敌!


    “尊上何不反省一下自己的刚愎自用。”谢衍却一眼洞穿了他此时的憎恨,眼神却是冰凉的。“若是你听从你那转身离开的属下之言,衍的计划,也不至于如此顺利。”


    赤喉险些吐血。


    “当然,尊上退了,自然会有第二步。”但是多少会死些弟子。


    赤喉双目赤红,竟是不管不顾,调动魔气悍然向谢衍劈去,俨然是再也不管自己所在的地方,整座剑门山轰然,天摇地动。


    他把斩.马.刀插入地表,地裂天崩,有漆黑的魔气自下而上,遮蔽天空,而他却在这逆流的魔气之中,凝聚一股强悍的魔气,撕开无尽的空间,向着谢衍的头颅砍去。


    这一刀,悍然若风,就算是圣位尊位,也要被这催山之力撕裂。


    当啷一声,谢衍的发簪断裂,长发彻底披散下来,却被烈风向后吹起。


    那裂成两半的发簪,光芒迅速褪去,成了一件再无灵力的死物。


    而山海剑,却在这一刻,直直插入了赤喉胸口的魔心处。


    一剑贯穿。


    对方高大巍峨的身躯晃了几晃,如山峰崩塌,不可置信地捂住心口处,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圣人谢衍斩狂徒于马前。


    而对方轰然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埋伏已久的儒门弟子涌上前,将出口牢牢守卫住,把谢衍打至半残的魔修一一收割。


    谢衍抬起沾血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是蹙着眉捂住腰腹处的伤口。魔气撕裂了空间,也差点带走了他的部分肢体,若非……


    他俯下身,墨色的长发披散,却珍而重之地拾起那断裂的簪子,忽的轻声唤了一声:“别崖。”


    光是唤起这个名字,他就觉得温暖与安心。他尝试把断裂的簪子拼起来,可簪子断的太彻底,他失败了。


    于是谢衍理所当然地想,待到战争结束了,也该重新朝他讨一个,想来他乖巧的徒弟,也会答应的。


    也只是这样的一晃神,那本该被他破坏了魔心的魔尊,身上陡然飘起一股漆黑的魔气,瞬间撕裂了空间,在谢衍还未来得及拔剑时,消失无踪。


    而那具魔尊的尸体,也在元神离体的瞬间,变为一具白骨。


    第133章 绝谷逢魔


    剑门中断, 流转的剑气席卷苍穹,悬于层云之间,向着绝谷倾泻而下。


    如一场浩浩荡荡的秋雨。


    而那屹立了数千年的绝关, 削壁中断, 在魔气与灵气的冲击之中几乎碎成粉尘, 却在剑气的狂风中,尘埃无法落地, 形成了一个逐步扩散的漩涡。


    而那无处可逃的魔修们, 前后均是敌,早已陷入绝路。


    早早埋伏于关外的的兵家精锐纷纷上前, 刀光雪亮, 将那侥幸逃出这一场绞杀的魔修掳的掳, 杀的杀,士气大盛。


    “圣人!”


    “谢宗主, 您可无恙?”


    剑雨之中站着的青年微微仰起头,浑然不顾周遭血雾,那无法沾染他残损的白衣。他凛然孤傲, 如在云端, 好似生杀只是寻常规律。


    山海剑仍然插在白骨之中,微微颤动。


    魔气已经消失了。


    谢衍双目阖起, 神识已经覆盖方圆天地。


    百里之内,无。


    千里, 似有踪迹。那个方位,似乎是……


    他眼睫一颤, 忽地大步上前,微微抬手,将山海剑召回手中, 用力握紧。山海剑似乎能够感知他的心境,微微鸣响。


    “此处你们收拾残局。”谢衍左臂隐隐浸透着发黑的血迹。那一丝萦绕的魔气持久不散,却被他抬手攥住,如一条索引的丝线。


    众人应是,继而一抬眼,却见谢衍展袖一拂,转眼间便消失在原地。


    *


    萧珩站在回魔洲唯一的通路之前,停步。


    他苦笑一声,将残损的黑红色披风扯下,扔在地上,却被风吹走。他的红缨枪指向地面,那是一个不显敌意的举动。


    只因为他的对面,站着的是他的故友。


    玄袍的青年右手执剑,缓缓地从阴影之中走出。他的轮廓深邃,神情却是孤戾的,甚至剑锋还有未曾干涸的血。他刚刚斩杀了几个试图逃回魔洲的魔修,杀气还未褪去。


    他一人一剑,将唯一的通路牢牢守住。


    万夫莫开。


    “守关者,竟然是你。”萧珩叹了口气,真不知自己的运道是好还是不好。“殷无极,实话实说,我最不想为敌的,就是你。”


    “随魔尊大军犯入中临洲的那一刻起,你应当有此觉悟。”殷无极冷哼一声,狭长的眼微微眯了眯,却是难得多问了一句。“你从剑门关来?”


    他有想听的消息。


    萧珩听他开口,便知晓他到底在想什么。于是微微笑道:“见势不对,逃了。”萧珩耸肩:“谁叫魔尊那家伙不信邪,执意要踏圣人的陷阱,老子可不陪他送命。”


    “……又当逃兵,不愧是你。”殷无极怔了一下。他依稀还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时,萧珩也是在忽悠他从战场上逃跑。


    这个人当真惜命,为了活下去,他确然是不择手段的。


    “哈哈。”萧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畅快的事情,笑了:“士为知己者死,不是知己,又怎么配我为他死?老子这条命可是很贵的。”


    “那么……”


    “战一场?”


    呼啸的北风从幽谷中穿过,夹杂着剑与枪的嘶鸣。


    萧珩很强。他的强不在魔气,而在武道,只因为他从入魔时,就在钻研着最实用的枪术,他的枪法不花俏,却招招致命。


    他深知,自己这种由人入魔的存在,是无法与那些天生的修魔奇才相比的。何况他的境界虽高,与殷无极还差了一截。


    殷无极没有多话,只是轻轻抖了抖无涯剑上的血珠。


    凶剑锋芒开,携着天下霸道。


    “果然败了。”萧珩半跪在地上,他身上的魔气在溢散,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而那不离身的枪已经斜着没入地表。


    殷无极果然很强,在流离城随他大杀四方时,他便清楚自己敌不过他。所以告诫自己尽量不要与他为敌。


    殷无极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挑,就能毁他魔体,让他人头落地。


    “有什么想说的?”殷无极目光幽沉,他微微低头,看着狼狈跪地的男人,“这时候,又不惜命了?”


    “自然是惜命的。”


    “……你可曾参与他们屠戮城池,放火烧山,滥杀平民?”殷无极顿了顿,问道。


    “自是不曾。”萧珩坦然直视他,道:“我劝说魔尊兵贵神速,低调行事,绕开城池,也曾谏言屠城乃是打草惊蛇,不可取,除却少许拦路仙修外,不曾残害平民。”


    “你可曾与师尊为敌?”


    “不曾。”萧珩无奈:“殷老弟,我可是见势不对就逃了,你再问我,也怕是没什么情报了。”


    萧珩动了动脖子,那冷冷的剑锋抵着他的脖颈,寒气刺骨。


    “怎么还不动手。”萧珩神色到没什么愧悔,道不同便为敌,技不如人即是输,倘若丢了性命,也只能认。他笑了笑,玩笑道:“怎么,还想听哥哥向你求饶不成?”


    “萧重明,你可真是脸皮厚的堪比城墙,大我不到十岁,也腆着脸自称兄长。”


    “……你这种从不多话的人,怎么也开始啰嗦起来了。”萧珩瞥了一眼无涯剑,还是问道:“这玩意快不快啊。”


    “削铁如泥。”殷无极面无表情:“削断你的脖子只需要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么可怕。”萧珩抽了口气,道:“那我现在求你放我一条生路,还来得及不?”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


    只有寒鸦阵阵,惊起层林。风声凛冽,如同呜咽的鬼哭,而殷无极横着的一柄剑,到底还是没有砍下去。


    他想起了许多。战场上的相识与并肩,城门下的勾肩搭背,四百年后的重逢斗酒,逆光下的守护,他足以窥见男人隐藏在落拓外表下的一颗赤胆。


    “罢了,你走吧。”殷无极将剑锋移开,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男人。


    萧珩脸上尤沾着血痕,形容狼狈,如同末路的狼,虽然还是语笑自若,他却能看出其中的不甘。他抛弃一切包括自尊活到现在,是有在一切之上的抱负。


    他可以为自己的抱负而死,不会甘心死在这里。


    寒意离开脖颈,萧珩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脖颈上的脑袋,一时间怔住。


    殷无极,那个比魔还要魔的仙修,杀神一样的男人,告诉他“你走吧。”


    “殷老弟,我……”萧珩喉头滚了滚,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却是觉得言语无法表达任何,只是低声道:“谢谢。”


    “今日,我未曾在此处见到过名为萧珩的魔修。”殷无极收剑入鞘,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随即又轻轻别开。


    “今日,我未曾经过此处。”萧珩站起身,拾回自己的枪,轻轻叹息。“也未曾……遇到过名为殷无极的仙门修士。”


    萧珩越过他,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似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蓦然回身。


    殷无极背对着他,在漫天的赤霞中,他的背影浓墨重彩。


    “殷无极。”萧珩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他肃然敛容,紧紧地盯着他得到背影,郑重地说:“若他日再重逢,我愿为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殷无极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


    萧珩难得畅快地笑了,听闻此言,于是心中一舒,不再多留,转身便走进了流离谷的浓雾之中。


    *


    夕阳西下,逢魔之时。


    一股浓深的黑云,裹挟着狂暴的魔气北上而来,直逼关隘。


    魔尊赤喉毕竟称霸多年,虽然性子蛮横骄狂,却并非易于之辈。在意识到谢衍之伏后,他察觉不敌,便金蝉脱壳,再寻机会。


    他本打算沿着先锋队行进路线寻找手下,寻找一个强横魔修夺舍,却在摆脱谢衍神识所控的方圆千里后,察觉到了一丝极为诱人的魔气。


    他似乎在与人战斗,那股魔气就泄露出一缕,漆黑,灼热,有着焚天灭地的潜质。


    赤喉怔然片刻,继而狂喜,道:“天生魔体,莫非是天生魔体,好个天道,竟是有这般魔子诞生,吾却未曾知晓!”随即调转了方向,向着北方流离谷悍然扑去。


    而在他调转方向后不久,白衣的圣人持剑追到此处,分辨着充盈的魔气方向。


    他掐指,算的又急又快。左臂仍然受伤垂着,腹部的伤也渗血,隐隐透着黑气。而他不在意地抹去唇边渗出的鲜血。


    “咳,没了躯体,也想逃出中临洲?”谢衍的口吻中透着盈然杀意,他一向淡漠,从未如现在这般杀气深重,甚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魔尊的魔气来无影去无踪,若非谢衍留着身躯上的魔气不驱,硬是靠着天衍之术算他的路线,怕是追不上。


    *


    最后一抹赤霞,要消失在天际了。


    跟着他的儒门弟子,皆被他派出守住流离谷四周,而绝谷之前,唯有他一人镇守。这当然也是从谢衍那里学来的做派,也有自身状况的考虑。


    若是魔气外溢,被同门见到,他便要杀人了。


    殷无极血肉里埋着的镇魔法器在作痛。与萧珩交手,他所引动的灵气太多,导致魔气已经隐隐冲破阻碍,封印有松动的迹象。


    他将掌心翻转,看着清晰窜出的漆黑火焰,他幽幽地凝望一阵,笑了。


    “啊,原来我执意拜你为师,一开始便是错了。”


    就算是玄冰与龙骨,也没法镇住他体内的魔气,难道他注定会与他背离么?


    就算天意如此,可他若想强求呢?


    无涯剑在鞘中震颤。


    下一刻,殷无极陡然拔剑,看向天边那不祥的黑云,眸中凛冽。


    “哦?天生魔体,果然如此。”魔气笑道:“天道瞒我好苦也,如此完美的躯壳,比起上一具好的多!”


    原来,赤喉的上一具躯壳,也并非本体。


    尊位之魔,哪有轻易被灭除的,只要元神不死即不灭,魔气凭依躯体,夺舍重生,不多时便能重返人间。


    “你是魔尊?”殷无极见他以元神姿态出现,知晓他必然是在谢衍那里吃了苦头,而把他打成如此狼狈逃窜的模样,师尊定然无事。于是他微微松了口气,继而又冷冷道:“尊者如此姿态,莫不是败军之将,断尾求生?”


    他话说的太不客气,赤喉顿时怒道:“不过半步大乘,吾一根手指便能捏死,竟敢口出狂言。”


    随即,他又窥见对方的魔气有些异常,竟是夹杂在灵气之中,丝丝缕缕,并非正常流动。他声如震雷,大笑道:“小子,以法器镇魔,委实不错,就是天真了些。告诉你罢,就算你把自己浑身的仙骨都废了,也抵挡不住这股魔气。”


    “天生魔体的魔气,可不是寻常法器便能封住的,何不服从你的命运,把这具魔体献给吾,抛弃这伪善的仙门,当个彻头彻尾的魔修?”


    殷无极不答。疼痛使他清醒,即使面前是一道之尊的元神,他也未曾被魔气镇压至屈膝,而是以剑支住身体,抬起已经透出绯色的眸,冷冷望着他。


    他其实早就该突破了。若不是骨子里钉着让他神志清醒的骨钉,时时忍着骨髓内翻涌沸腾的疼痛,他早该一步迈入大乘,就算是渡劫也指日可待。


    可是,那样他再也回不到仙途了。


    但他现在面对的是魔尊。


    倘若要杀了他,必须拼上性命。


    “不。”殷无极咬着牙关,绯眸近乎渗血,他蓦然笑了,孤戾而妖异,仿佛血池的花:“想要夺舍我,且来试试。”


    第134章 痛彻心扉


    赤霞如血, 藏在黑黢黢的树梢后,仰面看去,天穹被分割成数块。雾谷幽深, 却传来寒鸦的凄鸣, 声声断魂。


    而空寂无人的幽谷前, 魔气盈天。


    殷无极单膝跪在地上,以无涯剑支撑着身体, 漆黑的魔气从他的四肢往身体里灌, 好似暴风雨下的舟楫。魔气与躯壳的排斥反应,让他冷汗涔涔, 却是硬生生咬着牙, 一声不吭。


    原本钉在体内的镇魔法器, 被异常的魔气给逼出来,脱离血肉落在地上。可他钉入血肉已久, 法器快要与血肉长在一起,却让他的几处灵窍溢出鲜血,浸透了黑袍。


    “小子, 吾倒要欣赏你了, 把法器钉入灵窍,意味着每次动用灵力都会疼痛。竟是日复一日行于刀尖, 却一切如常,何等毅力与韧性!”


    “……滚出去!”殷无极唇边溢出鲜血, 胸膛处的血渍已经浸透了玄袍。


    他体内的魔气与魔尊的魔气抗衡,冲击之下, 躯体上一瞬产生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又在下一刻被魔气弥合。


    如此疼痛,简直如残酷的刑讯, 却没有尽头。


    “好一具天生魔体,根骨、魔气、甚至有伴生之火!”赤喉沙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共振,仿佛已经将他的一切收入囊中,那般目中无人的高傲。


    他如今没有实体,却有魔尊级别的元神。


    就算是在圣人谢衍那里遭受了败北,也不足为虑。假如得到一具更好的身体,再顺着流离谷回到魔洲,他日重整旗鼓,未必不能将谢衍斩杀。


    那足以凌驾他境界的元神被层层魔气包裹着,魔气如蛛网,将猎物包裹在囊中。


    境界上的差别,近乎绝望。


    忽的,魔尊凝住了,然后饶有兴趣地从他脊背中捉出一只心魔。


    “你是什么东西?”魔尊拨弄着它,问道。


    “总算出来了!”心魔没有实体,是恶念的化身。它从殷无极的脊骨处钻出来,嘻嘻地笑了:“我是他的恶念、欲念、执念的化身。”


    “……他呀,可是对他的师尊——圣人谢衍产生了不伦之情,何等好笑啊。”


    殷无极双目赤红,光是与魔气抵抗,他就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就算浑身浴血,他依旧伸手,抓住那从背后衍生出的恶念,以几乎自毁的力道,生生扯断。


    心魔如轻烟散去,可空气中依旧回荡着它的声音:“你想玷污你白璧无瑕的师尊,将高高在上的圣人拉下云端,你想要毁掉他的一切,他的名声,他与你一起建成的宗门,包括——他一生践行的道。”


    “承认吧,你就是想要得到他,把他变成你一个人的东西。”


    “闭嘴。”殷无极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紧接着,吐出一口几乎发黑的血,嗓音像是被刀片割过一般,悲怆的很。


    魔尊一顿,忽的发出沙哑的低笑。


    “瞧我抓住了什么,那个谢衍,他的弟子——竟是天生魔体?”他的声音带着些激越与昂扬:“仙魔殊途,师徒不伦,叛师投敌……有趣、当真有趣。如此发展,吾倒要看一看,那个道貌岸然的书生,会以何种表情面对。”


    是痛苦不堪,还是大义灭亲?


    太有趣了。


    赤喉本是要这样完全杀死他的元神,此时控制住他,却又想要留他一命了。


    “不如来当我的弟子。”他劝诱道:“吾固然被灭去身体,但谢衍也伤势不轻,把你的身体让给我一阵,我帮你把他带到魔洲,废掉他的修为,让他成为你的东西——你说,好不好呀?”


    “做、梦!”殷无极眸瞳一颤,原本已经在魔气之争中趋于绝对劣势的他,本已经彻底跪在地上,此时却坚持着站了起来,身体里的赤色魔气如燃烧一般,从他脚下窜起,直到把他整个人覆盖住。


    一时间,烈焰舔舐着他的躯体,而那如丝线般缠绕的黑色魔气却被烧断。


    仿佛垂死的笼中之鸟,终于展开了烈焰的翅膀。


    那赤焰仿佛有生命般,顺着赤喉漆黑的魔气一路烧到他的元神,竟是让高高在上的魔尊也感到一丝悚然。


    “想要与我同归于尽?”为了防止殷无极的元神逃脱,赤喉的确将自己的元神链接到他的身体上,在彻底杀死殷无极占据身体之前,他的确不能离开。


    但是,他不认为一个区区半步大乘的小辈,有凌驾于他的能力。


    “如此凌迟之痛,你却还能动,一个天生的大魔,竟是对仙门如此忠诚?当真可笑。”赤喉道:“乖乖让出你的身体,被魔道尊者征用身体,该是你无上的光荣!”


    殷无极却是双手虚握住魔气,将赤喉的元神扯到自己面前,双掌一合,竟是燃起冲天的火,比起那赤霞更为艳烈。


    他任由魔气冲刷着他的灵脉,将体内残留无几的灵气彻底吞噬,也绝了他再走向仙途的路。自此,他再无保留。


    一心一意要赤喉死在这里。


    “仙门?忠诚?呵。”殷无极沾着自己鲜血的修长手指,裹着一层魔气的火,硬是伸入那漆黑的魔气之中,生生撕开,砸出一个大洞。


    他讽刺地笑了一声,声音薄凉:“我不在乎仙门安危,就算全毁了,也与我无关。”


    黑烟四散。


    “但是……”他的声音仿佛含了淬毒的蜜,丝丝缕缕的杀意,让身经百战的魔尊赤喉也毛骨悚然。“你要占据我的身体,对谢云霁动手,想也别想。”


    “他是我一个人的东西,倘若有一天,我要做欺师灭祖之事——”


    “……便是我自己动手,不需旁人代劳!”


    殷无极竟是一拳打上那股笼罩在他身侧的魔气,将那黑色的魔气全部点燃。空气中跳跃着一簇簇的火,看似无害,实际上只要触之,即会燎原。


    他的魔气毁灭性太强,竟是能与魔尊赤喉分庭抗礼。


    赤喉元神不肯放弃,却是加大了争夺的力度,笼罩在他元神之侧的浑厚魔气,再度化为一张漆黑的幕布。


    “不知好歹,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他不可留,赤喉感受到这股魔气的潜力,立即改变了目标,要将他的元神一点不留地吞噬。


    “且来试试,看是谁吞了谁?”殷无极轻讽,赤眸艳烈,看着赤喉的魔气,竟是舔了舔绯色的唇。


    他在渴望力量。


    赤喉一顿。他发现,殷无极手中原本锋芒内敛的凶剑,竟是疯狂吸收起魔气,而且丝毫不区分,像是个无底洞。


    殷无极执起剑,一个横扫,竟然生生把他的魔气捅破了个窟窿。无涯剑欢叫一声,古朴的纹路亮起,吸收着殷无极手上沾着的鲜血,直到点亮那个纹路。


    “要我的血,拿去。”殷无极左手握上锋刃,血肉模糊。可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痛,一双绯红的眼里满是疯狂。“灵气、魔气、寿元、乃至性命——都拿去,把这个……”他顿了一下,唇微微勾起:“丧家犬,给我挫骨扬灰!”


    赤喉如今只是脆弱的元神,除却境界的镇压外,并没有有效的攻击手段。看到殷无极的魔气冲破阻碍后,竟是一举突破大乘,竟然还不停,甚至疯狂地侵略他的魔气,将其通过无涯剑化为己用。


    “该死、该死!”赤喉这才发现到自己太过托大,他暴戾又不安地嘶吼一声,开始用最残酷的方式镇压殷无极。


    他要撕毁他的元神,折磨他的意志,将他的一切都碾成灰烬。


    幻觉变成谢衍的模样,团团围住了他,用魔气化成的剑穿过他的肩胛、脊骨、腰腹、四肢与脖颈。魔气无形,如铁链一样束缚着他。


    殷无极抬眼,逐一看过那些端着一脸悲悯与不忍神色的冒牌货,手腕用力,竟是直接挣脱了枷锁。他弯起眼眸,微微笑着,道:“谢云霁对我动手的时候,可不会是这个表情。”


    “那个人,才不会有这样假惺惺的不忍之色,倘若无情起来……”殷无极将剑插入地表,浑身翻滚着的魔气足以让天地变色。他扬起头,看着不详的天色,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铁锈的气息。“是天下独一份的残忍。”


    魔气先是寂静一刻。


    继而如暴风烈焰,从他剑锋入地之处陡然窜起,将一切生灵活物席卷。


    “……洪荒三剑。”殷无极抬起眸,在火焰之中笑了,是天底下极致的疯魔。“天地同悲!”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连同那赤的霞,黑的枝,败的叶,白的雾。


    仿佛一瞬间被天火焚灭,剑锋席卷之处,连灰烬都未剩下。


    缥缈中,空气中似乎有回声。


    “吾虽说没有统一北渊洲,但也算是一方霸主,无人不敬服。进攻中州?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不是天道老儿逼的!尊位注定承担着一道的气运,修为越高,责任越大!”


    “这世上本就有无相生,仙魔并立,谁也不会彻底弄死谁,却注定要互相撕咬。”


    “想要气运,那就去用手挣,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就是魔修的规则。”


    “可我就是看不惯啊,凭什么他谢衍受天道青睐?凭什么下一个千年,气运注定属于仙门?如此顺畅的,理所当然的,获得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可恨啊——”


    那声音越发微弱,最后成为一缕清风。


    在星火之中飘散了。


    殷无极在暴风眼的中间,仍然支着那把剑。


    他的长发披散着,身上的黑袍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连白皙的面容上,都沾着鲜血。他阖上眼时显得安静,睁开时,却是一片干涸的红。


    没有回头路了。


    他颤抖着手,覆上面颊上浮现的魔纹。


    他一身冲天的魔气,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压抑。魔尊赤喉余下的力量,他几乎同化了八成,如此贪婪地,像是吞噬一切又毁灭一切的怪物。


    明明此时已经没有那法器镇魔时刺骨的痛楚,反而充满了令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疯狂的力量。他却战栗起来。


    一股熟悉的灵气,已经迅速逼近了。


    躲!必须躲开!


    倘若被他看见这副模样——


    殷无极收剑入鞘,然后迅速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流离谷前。


    烟尘散尽,一切归于平静。


    而谢衍追踪魔气而来,却已然迟了一步。


    白衣的圣人遗世独立,可掩藏在衣袖下的手却在轻轻地颤抖。他看着化为焦土的土地,瞳孔有些许失焦。


    四处都是魔气。


    这股汹涌澎湃的魔气,比起他与魔尊交手时,更为凶残,且孤注一掷。


    继而,他看到了地上滴滴答答的,斑驳的血痕。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那到底是谁的血。一向从容不迫的圣人几乎踉跄了一下,才忍住那股头晕目眩,瞳孔轻轻颤抖。


    “他流了多少血啊……”


    自从登圣之后,感情变得淡漠很多的圣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何为痛彻心扉。


    第135章 贪嗔痴妄


    谢衍绕着战场走了一圈, 毫无踪迹。


    这缜密的心思,平日里他会大加赞誉,可当殷无极在他面前玩起心眼时, 他低头, 用指尖沾了些还温热的血, 心里却觉得刺疼。


    他是拖着重伤仓皇离开的。


    为了躲他。


    负责外围防线的弟子,此时才赶过来, 看着白衣的圣人站在烟尘之间, 心下大安。


    “圣人,方才魔尊的命星陨落。”儒门弟子三步并作两步, 走到他跟前, 喜悦道:“方才此处魔气冲天, 天生异象,想来便是魔尊陨落之地。”


    “是咱们宗主杀了魔尊吗?”


    “定然是的。”有弟子喜道:“除却圣人, 谁还有这般力量?”


    谢衍一顿,在魔尊元神消失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星落。


    同时, 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星轨, 在那一刻彻底地改换了轨道。


    谢衍面沉如水,手指却攥紧了掌心裂成两半的发簪, 被尖锐粗糙的断面扎破了手心,鲜血淋漓。


    他只是扫过姗姗来迟的弟子们, 问道:“他人呢?”


    “宗主,大师兄让我们守住流离谷外除魔。”弟子们小心翼翼道:“大师兄吩咐我们, 倘若遇到打不过的魔修,便直接放过去,由他来处理……”


    “我问的是, 人呢?”谢衍的声音沉了下来。


    “魔尊支起了结界,我们、我们……”


    “他这么说,你们就当真不知道,直到魔尊陨落结界碎裂,才发现内谷俱为焦土?”谢衍的声音明明柔和,却让人脊背发凉。


    “是我等失察。”弟子低头弯腰,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再触怒反常的圣人。


    “好,当真是好。我让你们看住他,便是叫你们留他一个人的?”可出口的一瞬,他也意识到,就算是整个儒宗,也没有人能管得住任性妄为的殷无极。他决定的事情,这些普通弟子又如何违反呢。


    这是毫无道理的迁怒。


    而他竟然在迁怒普通弟子,这是何等的失态。


    谢衍按了按眉心,这种不知来由的恐慌与毫无道理的愤怒,竟然在扰乱他的思维。


    这让他感觉到一阵荒谬感,近一千年,殷无极都在他的身侧,像是呼吸一样天经地义。他明明最是聪明惜命,怎么会出事呢?


    可指尖已经干涸的鲜血,满地的魔气之焰,如同纵横交错的血痕,印在他的眼中。他极力避免去思考一个选项。


    “帝星,命入紫微宫,凶煞之命。”


    “半生颠沛,半生疯魔,无人可解。”


    一个他明明早就能想到,却从来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圣人现身流离谷,魔尊已伏诛的消息传出去,不多时,仙门的战报雪片一样飞来。


    “圣人,墨家截住了又一支魔修,因为魔尊败北陷入混乱,请您去主持大局。”


    “三大湖区域亟待收服,逃离的宗门已经重新聚集起来,请您下命令,何时开战?”


    “圣人……”


    此起彼伏的声音围绕着他,报告的弟子一个接着一个,都仰着头,殷切地看着他,要等他裁断。


    一场绝对的胜利足以立威,年轻的圣人此时,才是真正在仙门站稳了脚跟,而他所收服的仙门也视他为主心骨,离不开他了。


    而谢衍似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只觉得那些聒噪的声音令人厌烦。他一展掌心,衰草上还在烧着的火焰漂浮起来,一簇火苗落在他手心。


    明明是魔气之焰,看上去像是魔尊的压箱底功夫,可这世上却没有比他更熟悉这种火焰的人了。这让谢衍喉头一哽,只觉越发愧悔。


    是他的错吗?当然是。


    他设下重重陷阱,却未料到一时轻忽,竟然让魔尊元神逃离,此乃第一错。


    他傲慢托大,以为能将所有危险挡在徒弟之前,是第二错。


    他自诩天问先生,天下之事皆在掌中。


    自己可窥天道,难道连亲传弟子的命也改不了?


    却不料,终有一日,他会为自己的轻狂与自负,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这代价,对他来说,竟是如此之重。


    信使带来了道门的口信,他看着目光漠漠的白衣青年,恭恭敬敬地道:“圣人,战后之事还需要您裁夺。道祖、佛宗在得知魔尊入侵时,已然亲至中临洲,此时已经到了微茫山了。道祖提议,旬日后便召开仙门大会,处理战后之事。如今仙门百废待兴,一切都需要您出面……”


    倘若,他现在把流离谷、不,整个中洲北方都翻个遍。


    魔尊无论对他做了什么……他集合整个仙门的力量,就算是魔气入体,只要不是彻底入魔,他总能找到办法剥掉那些魔气。


    “圣人,您在听吗?”


    谢衍置若罔闻。


    “圣人,还请您节哀。”儒门的七贤之一也到了,他一路上听到了消息,看见谢衍晃神的模样,于是宽慰道:“无涯君与魔尊狭路相逢,鏖战至死,如此英勇……”


    他平日里敬畏他,此时却稍稍窥探到一丝属于凡人的情绪,这很难得。因为圣人更像是一尊无懈可击的神像,是凡人至死也达不到的高度,纵然慈悲,却也无法接近。


    而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圣人,如今只是痛失爱徒的师父。


    “胡说八道什么?”谢衍按住太阳穴,一股失真的眩晕感侵袭了他,让他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一切都不像是真的。而他又感觉到压抑不住的恼恨了,恨的却是自己。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恻恻道:“我都未说他死了,你们,竟是觉得比我知道的多?”


    他听不得死字,因为他压根不相信殷无极会死。


    他都未允许,谁准他如此舍生忘死,独身一人鏖战,然后悄无声息地去死了?


    众人瞬间噤声。他们只觉得,无涯君不在,圣人仿佛比平日恐怖了百倍、千倍。


    “另外,让法家、墨家暂代吾处理仙魔大战后续。”


    “替我向道祖、佛宗告罪,恕衍不能亲自去迎接,请二位圣人自便,旬日后的仙门大会我会到场。”


    谢衍似乎是忍耐到了极限,拂袖而去。


    *


    地下潮湿而寂静,仿佛时间都在这里停滞。唯有洞窟中的钟乳石上落下水滴,还能证明时序在流逝。


    滴答,滴答。


    水滴落入潭中,除却人垂死的喘息外,这是唯一的声音。


    殷无极倚着石壁,微微阖目,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


    鸦羽般的长发湿润地披散在肩头,仿佛刚刚把自己从寒潭中捞起来,冒着丝丝寒气。他胸膛半敞,残损的黑袍裹不住累累的伤痕,头顶岩石的缝隙中,落下一束柔和的月光,横渡他的膝与胸膛,最终照着他半张苍白的脸。


    从脖颈处延伸出的血红魔纹,正若隐若现,绯的艳烈。


    仙门早已为他的消失沸反盈天,而他却躲在地下洞窟苟延残喘,忍受着过量的魔气侵体的痛苦滋味。


    魔气在他体内肆虐,他的脖颈到锁骨皆是皮开肉绽的伤痕,躯体承受不住几乎让他爆体的魔气,裂开深可见骨的伤,可下一刻,伤口又被血红色的魔气弥合,如此周而复始,如同看不到头的酷刑。


    “居然,还活着。”殷无极似乎久未开口,嗓音如磨砂一样哑。他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厌世,阖着眸,轻哼道:“真是命大。”


    “你可是以大乘的境界,硬生生吞噬了魔尊的八成魔气乃至元神!现在还活着,还不感谢你的天生魔体?”心魔已经比封印前大了三倍有余,好整以暇地梳理着羽毛,甚至还打了个饱隔:“不得不说,赤喉的魔气实在是太补了,撑死我了。”


    “……”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魔兴致勃勃:“这种送上门的机缘,足以你受用到渡劫了。既然已经成了魔,你也不用纠结,是想要称王称霸?还是进攻仙门?假以时日,你把谢衍变成自己的东西也不是不可能……”


    殷无极不答,只是抓紧了衣襟处,低头喘息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痛楚。他的肋下正在作痛,那是他的灵骨在被魔气侵染,生生卡在他的躯体之中。


    仿佛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你已经背弃了他。


    也背弃了自己近千年的岁月。


    “我不想要。”他低下头,半张脸上浮现的魔纹妖异鲜艳,仿佛幽冥的花。而他残损的玄袍上只披着一段月光,照着潭中的他。


    他已经回不了仙门了,这副尊荣,在仙门只会引起厌恶与敌意,就算是仙门之首又如何,他不能有一个入魔的弟子。


    从此,他只能如同幽魂一缕,再也找不到归处。


    “谁问过我的意思?天道?魔尊?谢云霁?一个一个的,都想要替我拿主意,有人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谁问过我,要什么吗?”


    他情绪激动时,挣扎了一下身体,却倒伏在寒潭边,被骨骼里肆虐的魔气压的站不起来。这种狼狈之感,让他稍稍忆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唇边又浮现一丝讽刺的笑。


    他在笑自己多年无用的挣扎,任人揉捏的脆弱,天真的希冀与虚掷的岁月。


    他选了谢衍,他想要待在他身边,有什么错吗?


    凭什么旁人都能修仙,只有他,天生就是个魔。


    为什么只有他不行?


    “真可怜啊……”心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恶意地笑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自作多情,又难看,又可怜。”心魔道:“是你跟着谢衍,求来的仙途,求来的师父,本应尊他敬他,你偏要爱他。”


    心魔的声音尖锐起来:“你爱他,却也恨他。爱他若狂,恨不得把肺腑剖出来献给他,恨他亦狂,恨他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对你只有苛责、掌控却无情爱。”


    “可你仔细想一想,谢衍待你,难道不好吗?他收留了流浪的你,教你读书识字,执笔执剑,仙术法门,他待你如师如亲如友,他回护你,历练你,对你委以重任,甚至希望某一日你能够继承他的一切……”


    “够了……”


    “你是怎么对待他的?”心魔笑了:“他宠爱弟子,你却时时作犯上不敬之想,他待你坦坦荡荡,你却试图用欲望去玷污他,他希望你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儒门君子,继承他的儒门,你却入了魔,辜负他千年以来的谆谆教导,殷殷关切,让他一切心血付诸东流。”


    “就算是现在,你想起他时,是不是还在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他,把他拉进悖逆伦常的情.欲中,让本应太上忘情的圣人,感受与你相同的痛苦?”


    心魔是他自己的爱憎痴妄。


    殷无极将手臂搭在眼帘之上,任由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剜不掉,逃不开,只能清醒着听着,如同凌迟。


    “殷无极啊殷无极,你说说,你是不是可悲又可怜?”


    *


    “谢小友,以你之通透,也应当预料到这一天。”


    “道祖。”谢衍驻足,却没有回头去看那灰衣老道。他的声音里隐藏着沉沉的冷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老衲知晓圣人对他寄予厚望。”一向寡言的佛宗开口,声音如莲花般沉静。“但是,可与天道沟通的圣人,难道真的不明白,他的卦象意味着什么吗?”


    谢衍漠然抬眼,攥紧了拳,却是半晌未答。


    “此事是我之过,我必须作出弥补。”谢衍固执地摇头,轻声道:“若非我放走魔尊,他也不至于……”他眼睫一颤,轻轻阖目,“是我亏欠他。”


    “圣人啊圣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自欺欺人了?”道祖一扬拂尘,看着谢衍掌心还未愈合的新旧伤痕,轻轻一叹道:“既然圣人执意如此,离仙门大会还有几日,便去吧。但是,到了那一日,一切可能不会如圣人所预想的那样了。”


    谢衍脊背一震,良久,才道:“道祖、佛宗的提点,衍记住了。”


    第136章 仙门大会


    自魔尊伏诛后, 五峰三大湖入侵的魔修随即被驱逐。魔洲混乱割据,魔尊赤喉并未能联合所有势力出动,被卷入战争的也只有中临洲儒道, 但是撕开防线的速度却安逸已久的仙门心神一凛, 意识到联合的重要性。


    战后, 仙门百废待兴,这场极具有标志意义仙门大会, 最终拟定在微茫山举行。


    据说道祖、佛宗、圣人皆会列席。事关战后利益的分配问题, 各家长老、宗门代表、世家大族闻风而动,皆是想方设法拿到帖子, 奔赴微茫山。


    所有人都能感觉出风中隐约的肃杀气息。


    儒门, 要崛起了。


    山脚下镇子已住下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衣冠服饰皆有不同, 前脚过去几个光头,禅杖叮当响, 低眉念着我佛慈悲,后面便有执着拂尘,穿青灰色道袍的道士排出几文钱算卦, 对着客人侃侃而谈。


    游商嗅着机会的味道, 随着仙门大会把产业迁徙至此,清河镇原本只是个中型城镇规模, 这几日的物价竟是水涨船高。


    仙门权力至处,自是掘金之地, 而有人的地方,自然也鱼龙混杂。


    黑衣的青年头戴斗笠, 长发披散,沉默地坐在茶馆的角落,他只叫了壶茶自斟自饮, 不与任何人说话。


    此时处处都是热闹,他像是融进了市井中,像是一滴水藏入一片大海,不甚显眼。


    “殷无极,你真是找死来了!”心魔在他的耳畔很是气恼道:“你就算学会了收敛魔气,让寻常修士摸不清你的底细,也堪堪只能隐于闹市。但那仙门大会上都是谁?先不论最熟悉你的谢衍,道祖、佛宗这两个老儿可皆是妖修魔修的克星,你又怎样瞒过他们的眼睛?”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嗬嗬,仙门是如何对待魔修的,曾经肃清过流离城的你能够不清楚?你难道要送上门,让他们打你,杀你?”


    “谢云霁若乐意,便打我,杀我罢。”殷无极反倒漫不经心起来,他支起侧脸,斗笠底下只露出瘦削的下颌,还有浮着无所谓笑容的唇。


    他的神情冷漠,近乎厌世,道:“我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若要杀我,这一身修为,还他又何妨?”


    心魔见他如此自我放弃,立即跳脚:“混账东西,一点志气也没有。”他尖利地叫着,一个劲地拍着翅膀聒噪:“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得到如此绝世的力量,身负这样让人羡慕的机缘,你竟然一心求死?”


    “不然?”殷无极阖眸,冷哼道:“我能去哪里?一个仙门叛徒,去哪里会有好结果?与其被天下通缉,苟延残喘,不如自己选个合心意的死法。”


    在中临洲死路一条,也许唯有去如今封闭的北渊洲,还有一线生机。


    但他去不了。


    在谢衍亲至流离谷前,那通往北渊洲唯一的路,已经被彻底封死了。


    茶馆人来人往,自然做些消息的营生。


    新交付的邸报印来,小二吆喝,“卖报了,仙门邸报!三文钱一份!”


    等到他到了殷无极的桌边,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是殷无极。


    他道:“劳驾,给我一份。”然后伸出苍白的手,推出一块纹银。


    这些日子,魔气已经几乎将他折磨的几乎死过一回,从阴暗幽深的洞窟中走出来,苍白的腕骨突出,他消瘦了许多。


    若是平日里,谢衍见到他精心养着的徒弟这般模样,怕是又要冷着脸发脾气。


    “好嘞,给您一份。”小二抽了一张,却见那客人低头浏览起来,懒得要他的找钱,于是悄悄塞回口袋,笑着说道:“客官,看您也是来凑仙门大会的热闹的吧,小的再额外附赠您一个外头传疯了的消息——但是做不得准,小的随便说说,您也就随便听听。”


    “说吧。”殷无极翻着小报,纸上印着“仙门三圣再聚,重新制定战后盟约。”如是云云,都是些官方的话术,他只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些有用的信息。


    “听说啊,圣人唯一的弟子,无涯君——他叛变了。”小二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这消息是从上头那些宗门传出来的,但是——”小二挠了挠下巴,道:“那可是圣人弟子啊,他怎么会背叛仙门,成为魔修呢?”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竟是随手掷了块灵石,打发道:“下去吧。”


    他看似在人群中不显眼,举手投足中却带着些与生俱来的从容矜贵。


    小二也没想到,区区一条不知真假的谣言,这位爷竟然出手这么大方,他连忙把灵石塞到自己的兜里,福了福身笑道:“谢谢爷。”说罢便退了下去。


    殷无极再翻开邸报,看着那冷冰冰的印刷字样。谢衍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了最前头,连同成名已久的道祖、佛宗并列。


    不仅是名讳的顺序,这背后代表的更是仙门的席次。


    连掌管邸报的百晓生,都承认,如今的圣人谢衍才是仙门实权第一人。


    他带着百般滋味再去看去,轻轻描摹着他名字的轮廓。


    谢衍如此精彩艳绝,注定是要扶摇万里的。


    而他,只是回到无间地狱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说来真是奇怪,他少年时期跟上谢衍,只是为了不计代价地活。


    后来他活的像个人了,读尽了圣贤书,看尽了人世沉浮,甘苦离别,自诩已然洞明世事,知晓了生与死的意义,却在意识到自己隐秘的欲望时坠入深渊。


    他想要体面地活,于是与心魔相抗多年,控制着自己几欲冲破缚网的可憎欲望,把自己牢牢地困在他的身边,似乎这样便能撑过刺骨的痛楚。


    他明明那样贪恋生的滋味,渴望着卓绝的力量,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却在彻底回向魔道,失却本心之前,决意赴死。


    “你当真打算自投罗网?”心魔恨恨道:“谢衍那个伪君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谢云霁信奉的那一套,其实我一个字也不信。”殷无极转了一下杯盏,指尖半点血色也无,比白瓷更白一些。


    他弯起唇,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只是乐意听他的话,陪着他,护着他罢了。他想要星星,我便给他星星,想要月亮,我便给他月亮,哪怕是用命换。”


    “真是古怪的小子,殷无极,你莫不是忘记了他是圣人?圣人谢衍想要什么,哪还用得着你来给?”


    “世人都觉得他是圣人,是完美的存在。只有我知道,他自诩狂士,脾气大,不好哄,爱洁,嘴巴毒,清高矜傲,目下无尘,不喜与俗人为伍。他也曾红尘行走,有过轻裘快马,意气风发的年华,如今成了圣,便不得不敛着些脾气,不得自由了。”


    “这些,我都知道的。”殷无极顿了一下,以前他也耿耿于怀,满心不乐意,不过是恃宠生娇罢了。待到他们的路分开后,他才真正有些理解了谢衍。


    于是他执起杯盏,饮了一口,叹道:“就算世人把他捧上神坛,只要我还记得,他曾经也是个人,那就够了。”


    因为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完整地看过他的那段岁月了。


    他要是离开,谢衍会觉得不习惯吗?他成圣时日还不久,但总有一日要太上忘情的,他只不过是陪他稍微久了些的过客,想来也不会难过很久吧。


    “就算如此,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觉得他会饶你一命?嗤,自作多情的小子,他是高高在上的圣人,也即将成为仙门真正的实权者,就算是为了掌握仙门的权力,获得他们的支持,谢衍也只会和你断绝关系,甚至杀了你,以抹去他的污点。”


    “……我知道他所求,我陪他完成了那么多事情,如今正是他让天下归心的关键时期,我又怎能在此时,叛师潜逃,让他染上这辈子抹不掉的污点。”


    是谢衍在漫长的千年中教会了他,何为生,何为死,何为人。


    他不想变成鬼,至少要在自己彻底疯了之前,作为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我在多年之前,已经想过自己的结局。”殷无极莞尔:“若是入魔,死在山海剑之下,便是我最好的结局。”


    以谢衍嫉恶如仇的脾性,想来也会拔剑诛魔,在他作恶之前清理门户。


    山海剑下,没有冤魂。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过是众生相。


    “倘若……”


    倘若谢云霁杀了他就能够清除污点,做回他白璧无瑕的圣人。那么,他也不介意成为他再进一步的踏脚石,以骨,以血,助他直上青云。


    *


    仙门大会如期举办。


    微茫山问天阶上,来往皆大能,往来无白丁。往日深居简出,仙风道骨的修士,如今只是朝圣之人,他们一步一步走上问天阶,无疑彰显出圣人崇高的地位。


    大会在儒门最大的广场举行,上宗门宗主皆数列席。仙门三圣第一次在仙门大会上齐聚,背后的深意让人肃然。


    一个新的时代要开启了。


    此次北渊洲突袭儒道,却被直接揍回了老家,连魔尊都折了进去。有了此等功业,这位年轻气盛的圣人,自此才彻底被承认为仙道之首。


    但是毕竟仙门大会涉及利益分配,表面上的万众归一,背后则是暗流涌动。道、佛两家底蕴雄厚,尤其是上宗门,更是不愿见儒门独大,势必要压一压谢衍的势。


    可谢衍品性与能力无懈可击,唯一的弱点,只有那无故失踪,形迹可疑的亲传弟子。


    除了先至的谢衍,殷无极消失的地方再无人烟,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留下冲天的魔气。


    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圣人谢衍断送了魔尊赤喉,他在剑门关表现出的强悍,许多人都亲眼见到,而魔尊逃出的那一缕元神到底是如何消失的,却是个谜。


    而随即,圣人谢衍没有再回儒门,只是法、墨两家主持大局,在仙门大会开始前的三日,才回儒门露了一面。这种奇异的态度,仙门的猜测流言甚嚣尘上。


    仙门大会开始后,所有人拜见仙门三圣,照例祝贺了儒道大捷。繁琐的程序走完,一谈到战后问题,矛盾顿时尖锐起来,气氛一时压抑。


    “谢宗主,您可有无涯君的消息了?”首先发难的是太清宗的宗主,他隶属道门上宗门,向来对道祖将权力让渡给谢衍持反对态度,此时也是颇为阴阳怪气地道:“无涯君自流离谷战后,消失了一个月了,谢宗主可找着他了?”


    “圣人是否查明了流离谷两种魔气的真相?”


    谢衍高坐上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谁也无法从那张无喜无怒的脸上,看出一丝动容之色。


    那发言的太清宗主抬眼扫了一眼对面,佛门的渡会寺住持也开口道:“老衲也看过采集的两种魔气,一种确实来自于已陨落的魔尊赤喉,另一种魔焰,倒是闻所未闻,破坏性极强,教人心下生寒。”


    “诸位为何不觉得,是魔尊本欲从流离谷逃回北渊洲,却遇上了不知名的大魔?”谢衍抬眼,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声音如冰玉敲击。


    长清宗是道祖的宗门,但是道祖早已不管俗事。虽说长清宗仍然有宗主,修为却平平无奇,只是擅长管些杂事,作为道祖的亲传弟子,宋澜在宗门中才是实质上的掌权者。


    宋澜扫了一眼长清宗主。


    长清宗主心领神会,立即开口道:“圣人若是不愿说,在下这里倒是有个人证。”他先是看了一眼道祖,发现他闭目养神,并无阻止之意,便道:“虽说并未与魔尊赤喉照面,但是他提供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


    白衣墨发的圣人轻轻地蹙起眉,他意识到,这便是道祖的忠告,同样,也是敲打。


    私情要与公义分开,无论是他与道祖的私交,还是他与殷无极的师徒情谊,这一切,都不能凌驾于仙门之上。


    人证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儒道弟子,他迅速抬眼看了一眼谢衍,好似有些胆怯,喏喏不敢说。


    了空大师是佛宗的师弟,也同样是苦海寺的主持。他秉性嫉恶如仇,看出那弟子的顾虑,道:“只要不是构陷,你无论说什么,老衲保你无恙。”


    那弟子得了保证,于是开口:“我见到大师兄,放走了一个执着枪的魔修,修为很高,看上去似乎是魔尊的溃兵……”


    “听闻,无涯君在流离城,与一个魔修走的很近。”宋澜淡淡地开口。“我记得,仙门还有记录,那个魔修叫做萧珩,对吧?”


    “没错,殷师兄的确叫他,萧珩。”


    这是提前安排好了,就等着今日来逼他让步。


    谢衍墨沉沉的眸中,一片冷厉。


    “圣人,根据情报,萧珩可是这次魔尊的随行心腹。”长清宗主道。“无涯君与他为伍,莫不是曾出卖过仙门情报?他又守着北渊洲通路,除了萧珩,又放走了多少魔修?他有里通魔门,背叛仙门嫌疑。”


    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向着最高处拱了拱手,道:“圣人之公正,吾等都心服口服。无涯君之事,还请圣人,给我们一个交代。”


    第137章 情义两绝


    仙门大会在各怀鬼胎中进行。


    谢衍平日里执笔握剑都稳的不行的手, 如今搭在膝上,在桌案之下轻轻颤抖。他略一低眸,抬眼的时候, 凝着浓稠的阴翳。


    可下一刻, 他恢复了往日的漠然神情。


    “他的事情, 我自会查清。”谢衍道:“在流离谷之战后,我已亲自去寻, 无所获。叛变这么大的罪名, 没有听到自辩,按照规矩, 不宜妄下定论, 待我把他带回, 细细盘问,才能回应诸位的关切。”


    他的口吻看似公正, 并未透露亲近之意,可从“他”的指代中,却隐约透出些特殊。


    “无涯君嫌疑重大, 却已经失踪一月, 应下通缉令,速速带回仙门, 免得他再泄露更多仙门情报……”


    “容宗主。”谢衍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声音却透着冷意。


    “人证物证俱在, 圣人莫不是要偏袒亲传弟子?”


    “叛变兹事体大,不得轻易定性, 还需要与本人当面质询。”他随即看向那人,目光幽幽沉沉,“还是, 容宗主对衍的决定不满?愿闻其详。”


    容宗主被圣人境的灵力一压,立即汗流浃背,哪敢和圣人正面冲突。


    平日甚少管事的道祖盘腿坐着,拂尘搭在手臂间,一直都在闭目养神。此时却睁开洞明的双眼,捻须一笑,道:“圣人息怒,与小辈一般计较,不值得。”


    容宗主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心的宗主们,好像刚才挑头发难的不是他们,真惹怒了圣人,他们就置身事外了。


    他也是个识时务的,连忙赔罪道:“是在下不够谨慎,仅凭一人所言,不足以给无涯君定罪,接下来该派人搜索,而非通缉……”


    道祖的拂尘虚虚在他手背一拂,谢衍才收回无形的压迫。


    道祖的阻拦,看似是在替他说话,实际上是在平衡局面。谢衍微微阖眸,想起昨日短暂的一次谈话。


    “圣人,杀死魔尊的,是你吧。”道祖仍旧是乐呵呵的模样,语气却颇为笃定。道祖逍遥子智慧通透,平日私下里很好相处,一但涉及仙门大局之事,他便有圣人境的无情。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衍没有正面回答他。


    “呵呵,老道并无他意,只是想提醒一下圣人,倘若你把除魔的功劳推给他,也未必会达到圣人想要的结果。”


    谢衍半晌未答,只是道:“道祖何出此言?”


    “圣人啊,莫要试图瞒天过海,只有圣位才能对抗尊位,就算魔尊被你重创,也并非是区区一个大乘境界的小子能够对付的敌人。只有成圣,才能体会到其中差距。”


    “何况,若是出现了能越级杀死魔尊的大魔……”须发皆白的道士一个个地将黑白子排在棋盘上,棋子发出哒的一声,在谢衍听来,却显得刺耳至极。道祖却笑眯眯地对他道:“就算是老道,也会认为‘此子不可留’啊。”


    谢衍陡然抬眸,目光如电地看着他。就在刚刚,一向仙风道骨,诸事不管的道祖身上,竟然透出了杀意。并不刺骨,却无处不在,仿佛融入了山水草木之中。


    道祖不会容许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三圣地位的魔活下去,他只会把变数扼杀在摇篮里,这是他维护仙门三圣利益的手段。


    如果道祖出手,殷无极就真的没救了。


    谢衍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敛衽,道:“我自然会秉公处理。”


    而秉公处理,却又谈何容易。


    一向不徇私情的圣人,独独在涉及殷无极事情上有些偏心。这一点已经是仙门心照不宣的事情,可这一点偏宠,却成为谢衍的弱点。


    只是他平日太过无懈可击,没有人能够打击到他罢了。


    “圣人,贫道有一言。”宋澜坐在下首处,作为道祖的徒弟,长清宗的准宗主,他的话分量颇重,就算是谢衍也得听上一听。他没有等谢衍首肯,便不疾不徐地道:“众所周知,圣人唯有无涯君一名亲传弟子,在儒宗也是公认的少宗主,圣人对他颇为信任倚重。”


    “我想请问圣人,无涯君为何被您安排在流离谷,是以便于私放魔修吗?他后来的销声匿迹,与您是否有关联?”他端着茶盏,并不饮下,慢条斯理地道:“或者说,就是您的意思?”


    宋澜问到了关键。参与战前会议的人都知道,是谢衍亲自将殷无极安排在流离谷关隘,若是殷无极不现身,对谢衍的猜疑便洗不清。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他们便会反复怀疑这一场胜利,生出阴谋的土壤,就算他威望日盛,也无法改变人心的叵测。


    在他的茶盏触及紫檀木桌面的那一刻,四下俱寂,北风起了。


    “宋东明,与其问谢云霁,不如问我——”


    风卷起尘沙,在落定之时,一袭黑袍,头戴斗笠的青年站在了广场中央。


    他摘下斗笠,露出俊美到魔魅的脸,往日漆黑的眸子,如今已经全数化为深绯,一身冲天的魔气化为烈风,恣意席卷过一切,千树俱摇,苍天胆寒,让修为弱些的宗主被压力逼的神色大变,不得不掩面屏息。


    “是你!无涯君——不,殷无极!”


    “他入魔了!”


    身处最高处的谢衍那副淡然无波的面具终于碎裂,他陡然色变,方才凝结冰霜的眼,一见到他时便腾起怒火。他的五指按着桌面,几乎嵌入木质的案台中,仿佛数百年的激烈情绪都在这一刻充盈胸膛,让他几乎生出咬牙切齿的恨来。


    殷、别、崖,他还知道回来!


    不,他回来便回来,偏要挑这个时候回来。


    逆徒,逆徒!


    殷无极本就是不敬仙神不敬天的性子,如今三圣临前,他一袭黑袍滚滚,偏生闯入这仙修的大本营,如入无人之境。


    他太熟悉微茫山的一草一木,收敛魔气从小道上山,戒备严密的儒门竟是无人发现他,直到他单枪匹马闯入了仙门大会。


    所有人都用看待敌人的眼神看着他,往日的那些敬畏,小心翼翼,全都不见了,有的只是畏惧,落井下石,与丑陋的快意。


    旬日之前,这里还曾是他的家,仙门还是他披肝沥胆保护的东西。


    现在,那些风刀霜剑调转了朝向,对准了他。


    “果然不错!他已经不再是仙门中人了,那肮脏的魔气——”


    “这是背叛,作为圣人弟子,他胆敢——!”


    殷无极只是与谢衍含着怒意的眼睛相接一瞬,便立即移开目光,他不想去看里面有多少失望与愤怒。他径直向前,只是挥袖一扫,魔气一燎,便轻易让修为低下者倒伏吐血。


    殷无极看向神色沉沉的上宗门宗主们,语气颇多张狂,道:“所谓仙门大会,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瓜分战果,三言两语就要定我的罪,也不照照镜子,你们配么?”


    “我为仙门出生入死时,小人却狺狺狂吠,摇唇鼓舌,恨不得拿住我的错处,把我打落云端,教我不得超生。”


    “你们日夜期盼着我行差踏错,流言蜚语、猜忌污蔑,口口声声说我‘暴戾恣睢’、‘冷血无情’”、‘宛若魔修’。”


    “怎么,我当真入了魔,你们倒是怕了?”他手中举着一束火,只是五指一握,那溢散的猩红色魔焰便坠入他的脚边,腾起熊熊的热浪。而他偏着头,看似轻柔地对着容宗主微微一笑,道:“是吗,容城?”


    说罢,只是轻轻沾了一片火焰,容宗主的道袍顿时烧起来,他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只是一瞬间,他便重伤倒伏,半个身子几乎都烧成黑色。


    容城可是大乘期的修士!


    他的黑袍被魔气浸透出血红色的纹路,脸上也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魔纹,神色冰冷且疯狂。


    “仙门三圣,也不过如此,只是虚伪,何来公正?”殷无极轻嗤一声,显得有些轻蔑。他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你们心里明白的很,明面上不争,却任由座下的野狗互相撕咬,一切便能如你们所愿了?”


    佛宗拨动念珠的手一顿。


    就连道祖也敛了笑,微微皱起了眉,道:“殷小友,慎言。”


    殷无极压抑了快千年,从来就没这么恣意痛快过。


    明明心里知道,自己是来寻死的,但他偏要闹出个天翻地覆,把那些僵死的东西从根子里掘出来,把一切都砸个粉碎。


    “还有,谢云霁。”他绯眸微阖,却复而睁开,唇角甚至噙着盈盈的笑。


    谢衍只是凝视着他,好似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徒弟,眸底是摇晃的破碎的冰。


    每一个字出口,殷无极都尝出撕心裂肺的余味,但他丝毫未改桀骜而逆反的笑,道:“真是对不起您的期望,师尊啊,时隔千年,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你想错了!我不走你的路,我不信你的道,今日之后,我便叛出你的门墙。”


    ——仙途太长,山巅太冷,愿为先生执灯,同去同归。


    师尊啊,往后的路,我不能陪你走了。


    “殷无极此子,平日就气焰骄横,手段酷烈,诸位可还记得南疆平叛和血洗流离城?他与妖魔为伍,手段不像仙修,反倒像个魔修,如今一看,果然不错。”


    宋澜执起拂尘,霍然站起身,厉声喝道:“殷无极背叛仙门,投向魔道,当众伤人,忤逆犯上,罪大恶极——”他自然听出,殷无极是在讽刺他,却连看他一眼都不屑,只是看着谢衍,疯狂而决绝。


    可他拂尘一甩,还未出手,却见原本端坐高台之上的圣人终于动了。他握着山海剑,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好似从九重天走到凡间。


    殷无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要把他每一寸表情尽收眼底。但他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只看到一片空白。


    于是他笑而叹,似乎在笑话自己:“我在期待什么呢。”


    谢云霁就是这般嫉恶如仇,他入魔,他便出剑清理门户,多么天经地义。


    “既然圣人愿意出手,便也没有我的事了。”宋澜低哑地笑了一声,坐回了位置上。他打算好好看着这一出师徒相戮的闹剧。


    了空大师见状,握着禅杖,声如洪钟:“圣人,除魔卫道,为时不晚!”


    儒门的七贤与殷无极的关系疏离,见他如此发疯,于是也勃然大怒,道:“宗主,杀了他,背叛儒门,辜负您的教诲,不可留他!”


    谢衍的白衣如雪,下摆是流云的弧度,山海剑被他抽出时,剑身蕴着璀璨的流光。随即,剑尖指着地面,轻轻颤抖着,跌落一片摇晃的清光。


    谢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山海剑到底是如何出鞘的。


    除魔已经成为机械的反应,可他从未想过,他会用剑对准殷无极,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甚至,让他觉得命运可笑至极。


    他忝居圣人之位,竟然被命运逼到如此程度,所有人都在要他杀死自己的徒弟。


    而他耗尽了半生的心血,一点一点教出来的徒弟,却轻易地背弃了他,口口声声地说着:“我要叛出你的门墙。”


    看着他疯魔的眼,他竟然连愤怒都感觉不到,胸口的情绪空荡荡的,只觉得一切荒谬到不可思议,甚至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黑白颠倒的模样。


    一切光怪陆离的画面开始重演。


    “圣人,您的光芒太盛了,在赫赫日光之下,无论星月,都是无法发光的。”


    “倘若他能够越级杀死魔尊,就算是老道,也会觉得此子不可留啊。”


    是啊,他合该不满。作为师尊,为了从道祖手中保住他,连他拼却性命杀死魔尊之事,都不能为他证明。


    “如果死在师尊手里,想来是个好归宿。”


    “我想修仙,只是想要跟在先生身边而已。听先生教导,思先生所思,想先生所想,走先生走过的路。”


    是了,这条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开的?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悖逆仙门深恩,回向魔道,圣人还不清理门户!”


    “杀了他,杀了他!”


    “圣人啊,如此看来,此子命该如此,你收他为徒本就是个错误,如今也到修正之时了。”佛宗长叹一声,道:“圣人,当断则断。”


    断、舍、离!


    殷无极的无涯剑却未出鞘,他只是看着谢衍走近,心里默数着他的步数,那是他距离死亡的回音。


    体内的魔气在抵抗着这一切,那是求生的本能。但是他咬住了牙关,硬生生按住了在鞘中鸣响的无涯剑。


    现在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杀意与欲望,此时死在谢衍剑下,一切不堪与痛苦就结束了。


    “我谢衍,今日以天道为证,孽徒殷无极叛出师门,弃仙入魔……”


    殷无极的身影,似是少年,似是青年,仿佛叠着重影。


    可他又比起从前清减了许多了,眼神却彻底变了,不是之后的温良恭俭让,而是桀骜而不驯的,仿佛什么都无法打断他的骨,让他傲立在群山之巅。


    殷无极猛然抬眸,用一种近乎破碎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他在以天道起誓,断绝他们的师徒关系。


    “……将其逐出师门,从此师徒缘分已尽,情义两绝……”


    山海剑没入殷无极的胸口,他看似狂傲不驯,却是没有半点反抗地拥抱了他的剑锋,他握着剑柄,血嘀嗒嘀嗒流下来,掌心流下的,好似他心头的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那剑身穿过他的肋下,他却感觉不到疼,抬起眼扬起一个疯狂肆意的笑,道:“谢云霁,你不是曾经问我,我的道是什么吗?”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曾悲悯众生。”


    “你从来都不了解我,我的道只有一个,那便是弱肉强食。”


    谢衍瞳孔一颤,喉头一阵甜腥翻涌。明明应是无坚不摧的圣人,他却露出悲凉痛楚的神色,他的确被殷无极伤的狠了。


    掌纹被划破,而那写在天道中的无形联系,也在谢衍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尽数断了。


    风筝再也没有了风筝线,他也只能做这流离世间的流离人了。


    从今以后,仙魔两立,路长而歧,再无关联。


    第138章 再会无期


    山海剑穿过他的胸膛, 谢衍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声音。他刺的深,却偏离了要害,卡在了肋下。他想抽出, 剑锋一时动不了, 殷无极握住了剑身。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 手心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血浸透了黑袍,在地上形成小小的血泊。


    他昔日疼爱万分的徒弟, 如今就双膝触地, 跪在他的脚边。他低着头,单手握着锋利的刀刃, 黑发沾着血与尘, 凌乱垂下。


    在感受到谢衍的犹豫时, 殷无极甚至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 他低声笑了,声音沙哑:“师尊,我不欠你了。”


    他似疯似癫, 义无反顾地踏入局中, 只不过为了偿还千年的恩情。


    无论他如何孤戾疯狂,情与义是两把刀, 插在他的肋下,教他无论受尽人世间多少苦楚, 心中仍会有柔软和温情。


    放走萧珩,是义字当头。自投罗网, 则是情字作祟。


    他啊,迟早是会死在情义之上。


    “你今后,不必叫我师尊了。”谢衍的声音依旧如玉一样冷, 却足以伤人肺腑。“既然你已经叛出儒门,一切便依照仙门律令来办。”他长睫一垂,漆黑冰冷的眼里似乎又冻住了,轻轻开口,道:“来人,把他带下去。”


    “真不愧是你,师……不,谢云霁啊,真是心狠。”殷无极笑了笑,谢衍果然是谢衍,选择了最理智的那条路。


    培养了一千年的徒弟,既然出了岔子,不要便不要了。


    圣人不缺徒弟,想要得到他指点的人,在修界可以从微茫山山顶排到山脚。他又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他赌上儒门的前途,甚至仙门的名声来救他。


    明明早已这么想了,但是看到他的选择,果然还是会……难过啊。


    他原本握着山海剑锋的手微微一松,让谢衍把剑彻底抽了出去。


    山海剑这个级别的神兵,造成的伤口哪是他的魔气能够填补的。他眼前仿佛蒙了一层血色,看到鲜血飞溅,看到剑尖滴落的血,还有摇晃的谢衍虚影。


    大片的鲜血溅在谢衍的白衣袍角,让向来衣不染尘的圣人也染上如红梅般的血色。


    那是他见过最艳烈,也最绝望的红。


    谢衍的魂魄仿佛在这一刻抽离,作为旁观者看着这荒谬的一切。他出奇地保持了冷静与克制,如同往日并无两样。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些一视同仁的悲悯,道:“你既是入了魔,便早已无救,兴许死是一个好的解脱。师徒一场,我会让你少受痛苦。”


    “……”


    “不过,我还有事情要问你。”他轻声道:“你暂时还不能死。”


    他的声音空灵的可怕,就连其他位高权重的仙门宗主,也不禁为圣人的冷酷而战栗。那可是他养了千年的弟子,一旦入了魔,他竟然能如此果断与无情。


    传言圣人不沾尘俗,太上忘情。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殷无极倒在地上,唇边一点点地溢出鲜血。他伤得太重,说不上来是伤势所致,还是心死如灰,却绝望似的伸出手 ,握住了谢衍的脚踝。


    殷无极的手心是斑驳的伤痕和血迹,留下了明显的血印。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透着祈求,他道:“杀了我。”他匍匐在他的脚下,像是仰望一尊高大冰冷的神像。


    如仙神一样的师尊,却只是低头看了他一眼,毫无情绪地抬脚走开了。


    染着血的手,最终无力地松开了。


    鱼贯而入的儒门弟子,走到殷无极面前,用锁链锁上他的四肢,铁链四周的禁制散发着森森的寒气。就连道祖和佛宗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之前还怀疑圣人会因为爱徒而徇私,是老衲妄言了,圣人顾全大局,当是吾辈之楷模。”了空大师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赞赏之色,他一向嫉恶如仇,见圣人下手利落,毫无动摇,于是捻动佛珠,道:“圣人接下来打算如何?”


    “把他暂时锁在儒门监狱里,待到仙门大会结束后,再转移至大狱。”谢衍抖掉剑锋的鲜血,收剑回鞘,依旧是神色淡淡的。唯有沾着血色的衣袂,仿佛绮艳的红梅踏雪。


    “仙门大会一共三日,这才讨论到第三件事,时辰不早了,我们继续。”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没有再去看道祖与佛宗。他抬手,拭去自己脸上沾染的血,明明已经冰冷了,但他还记得热血溅到他脸上的触感,那感觉,能一直烧到他的心里。


    *


    殷无极被铁链捆着,一路带向儒门的水牢。


    周围的弟子面生,应当是新来的,一路上沉默无言。他也没想着跑,胸口的伤势覆着一层魔气,支持他勉强能动。


    有弟子嫌他走得慢,殷无极侧眼,嗤笑一声,挣开他们的推搡,道:“我自己走。”本以为会被落井下石,他却半个回应也没听到。


    殷无极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这虽然是去水牢的方向 ,但是太远了,这并不是近道。他回头,却看见末尾的弟子头顶冒出一阵轻烟,转瞬间倒在了地上。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却见到为首弟子一身儒门的白衣如同绘出来的,在这一瞬间,被一股威压降临于身。其余弟子像是被松了线的傀儡,纷纷倒地,不省人事。


    画中仙,那是谢衍的红尘秘术。


    纸人只是转身,便仿佛从画中走出,原本僵硬的轮廓变得清晰分明。在浓淡的烟雾中,那人逐渐生动起来,墨发白衣,负手而立,如同真正的临江之仙。


    殷无极覆住胸口的伤,将黏在颊侧的黑发撩到一侧,却是嘲讽道:“谢衍,你来做什么?”他嗤嗤一笑,故意气他,道:“你莫不是后悔了,觉得我会说些不该说的,还要元神附体,来给我补上一剑吧?”


    谢衍瞥他一眼,只是虚虚用手一指,他手上的禁制应声而断。


    紧接着,他命令道:“用魔气烧开你身上的链子。”


    殷无极没动,胸口的伤还在流血,只是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看着他,涩然笑了:“圣人不会是想要私纵罪人……”


    “走。”谢衍轻轻阖目,复又睁开,声音冷厉而无情,道:“离开我的视线,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师尊……”


    “不要叫我师尊。”谢衍拂袖,眼里是腾腾的怒火,俨然是被气的不轻。“殷别崖,我什么时候要你自作主张的?现在,给我滚出微茫山,别回来了!”


    他明明说着师徒缘分已断,从今往后恩断义绝。


    他明明一剑刺进了他的胸口,要他置身于无间地狱,却偏生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而他,要辜负这谢衍瞒天过海,为他挣下的一线生机吗?


    他攥着胸口染着血的衣料,唇齿战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问问你自己,想死还是想活?想死的话,我现在就成全你。”谢衍似乎为他的寻死之举伤透了心,甚至超过了他入魔的事实。


    “若是不想,就滚,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牺牲,我谢衍,还未弱到需要踏着你的骸骨向上走。”


    “师尊,不,谢先生。”他的声音异常的哑,却是扶着脸笑起来,“您这样待我,我可真的舍不得走了。”


    “混账东西,当真不知好歹。”谢衍回眸,厉声骂他,却看到殷无极仿佛饮了毒酒般绝望又沉醉的笑容,这让他喉头像是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殷无极看着他,似乎看到微茫山平静之下涌动的风云。方才被谢衍当胸一剑,他没有半分悲痛,此时眼眶却落下两行血泪来,像是他鲜艳的魔纹。


    孤天之下,他走之后,谢衍将会独自面对这些风雨了。但他们到底是走散了。


    “其他通路都已经封了,下山的唯一通路在你的洞府内,离开微茫山后,一路向北,往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谢衍背过身,似乎不想看他离去的样子。


    “再见。”殷无极向他端端正正地跪下,俯身一拜,终而转身离去。


    自此一别,山长水远,他们恐怕,后会无期了。


    *


    “殷无极逃了?”


    “圣人的禁制,他居然用魔气烧断了。”了空大师拾起托盘上的沉沉铁链,道:“这禁制,当时我们都过了一眼,绝对是完好的。”


    殷无极逃脱的消息,是约莫一个时辰后才送来的。


    还是洒扫的儒门弟子,发现了躺在小径上的七八名人事不省的弟子,才来禀报。那些弟子的的记忆停留在昏迷前,也问不出别的线索,看上去像是魔门迷惑人心的术法。


    圣人一直未曾离席,闻言只是轻轻一叹,道:“是我疏忽,本以为他已经伤重濒死,再无反抗逃脱之力,却没想到殷无极的火焰连这种程度禁制都能毁掉。”


    谢衍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就算是怀疑他留手,也不好直言。于是了空道:“苦海寺以诛魔为己任,我们会派出门下精英捉拿。”


    “道门也是如此。”宋澜道。他似乎有些意外这样的发展,甚至看了看师父道祖的神情,却不料他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常在的模样,看样子是不想管了。


    儒门七贤之一的宋慈航见他们先后争夺,于是不满道:“儒门的叛逆者,儒门自然也要处理,我们也会派人。”他脾气冲动,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去看谢衍的神情。


    谢衍正在斟茶,眼睫低垂,神色清寒冷冽,仿佛旁人的争论与他无关。


    “是该去把他捉回来。”谢衍见他们不说话了,停了一停,方才开口:“儒门就由我亲自去,我教出来的人,会用什么手段,往哪里跑,我大致也能猜到。”


    “那圣人的意思是?”


    “想要派谁去,派多少人,诸位请自便,衍不插手。”


    有他这句承诺,便是儒门不会阻拦他们的捉拿行动。


    众人对视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了章程。


    若是能拿住殷无极,便是将圣人的软肋拿在手中,虽说对方看上去并不在乎,不一定会付出代价救他,但是能在转交仙门前问出些圣人的秘术,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至于圣人同样也要去,看他之前那股冷酷无情的模样,怕是害怕人落在他们手上,要去灭口的吧。


    谢衍起身,拂去衣衫尘埃,衣袂的血色已经干涸。


    而他甚至唇畔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对着道祖、佛宗浅浅点头,道:“要紧的事情已经谈完了,烦请道祖与佛宗继续主持仙门大会,衍去捉师门叛徒,先行告退。”


    第139章 千里追杀


    殷无极离开微茫山后, 并未遵照谢衍之意,一路北上,而是顺着运河南下。


    中临洲地大物博, 千年间, 人世改换, 广陵还是那个广陵。


    他的伤势不轻,离开微茫山地界后, 亟需一处休养。照理说, 去寻一处灵山为上佳,但是仙门往往都在人迹罕至之处, 他只要一逃, 不多时就会成为仙门共同追缉的叛徒, 自然是不能隐于山林。


    广陵是人世间最繁荣富庶之地,十里红袖, 杨柳青青。


    所谓大隐隐于世,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循着自己的本能, 向着尘封的记忆走去。


    最终, 他在荒废的旧城区驻足半晌,伸手穿过一层薄薄的结界, 继而迈入了破旧的门槛。结界之后并不是一片荒地,而是一间封存的私塾, 牌匾写着“见微”。依稀是当年谢衍的字,比现在要张扬许多。


    这里是他的起点。


    在殷无极学会结界后, 就将此处买下,以结界封存。每隔百年,他都会回来一次, 加固结界,住上一阵。


    从前,他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无用的深情。


    可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人可信,私塾里储藏的药材和灵石,此时却能救命。


    已经接近百年没有住人,这里的地上又蔓延上灰尘与蛛网。殷无极只是凭着一口气走到这里,一松懈下来,才觉得那伤口又裂开了,一瞬间疼的钻心。


    他倒在灰尘遍布的床板上,轻轻地蜷缩起来,像是舔舐伤口的兽。


    “嘶,下手真狠啊……”


    殷无极把覆着伤口的掌心移开,只是瞧了一眼,便见到大片大片的殷红,在他格外苍白的手心,分外刺眼。


    谢衍这一剑没有留情,差点把他刺穿。


    还好他避开了要害,若非他有魔气吊着命,怕是会被他立毙当场。可就算他吸收了魔尊的魔气,此时也不过苟延残喘,勉强度日罢了。


    他躯体中的灵骨灵脉还未完全转化,魔气也不能完全控制,何况身上还有重伤,要避开整个仙门的追杀,穿过大半个中洲到达北渊洲,简直比登天还难。


    谢衍纵他一次,是他最后的宽容。


    “昭之天道,逐出门墙,这一剑,斩断师徒缘分。”殷无极大抵懂得背后的深意,可越是明了,他越是心灰意冷。


    “最后饶我一命,从此两清,再不相欠。”他咬着牙,笑道:“不愧是圣人谢衍。”


    他用匕首刮掉伤口的腐肉,眼眸阖起,像是末路的孤狼,喘息着,像是咬碎了他的名字一般,唤他:“谢、云、霁。”


    一字一顿,仿佛要把他刻进血肉里,骨头里。


    倘若谢衍当真干脆利落地将他杀了,他不但不恨,反倒觉得死得其所。


    可他如此决绝地斩断一切渊源,像是怜悯施舍般饶他一条生路,他却更为痛苦。


    他曾经站在他最近的距离,如今却被活生生丢弃,还要清醒着熬过今后的岁月。拥有却失去,才是让人发疯的源头。


    恨啊,当然恨。他早已写好了自己的结局,将头颅伸在他的侧刀之下。他战胜自己求生的本能,就这样从容赴死了一次。


    明明可以将一切孽缘从此斩断,谢衍偏偏不肯遂他的意,给他一个解脱,却将他推入与心魔博弈的,漫长而无尽的痛苦。


    这种漫涌的痛苦,让他朔朔颤抖起来。心魔又卷土重来,漆黑而冰冷的情绪从心底再度蔓延,幻觉,到处都是幻觉,他略略抬眼,似乎看到旧日的房间沦为血池地狱,摇曳着鲜红的炼狱花,缠绕着尸骨,将所有人拖下地狱。


    殷无极咬住绷带,胡乱在自己胸口缠了几道,才将那血肉模糊的贯穿伤遮住。在缠上最后一道时,他额头都是冷汗,低垂着头,面白如苍雪。


    他颤抖着移开掌心,眼底蒙着一层阴翳,看着胸口本应缠着绷带的部位,有着一个漆黑的空洞,里面是一颗跳动的魔心。


    “还不如杀了我呢。”殷无极扬了扬唇,他似乎感觉不到痛似的,伸手,攥住那颗殷红的心,叹息着笑了起来。


    *


    殷无极醒来的时候,廊下是绵绵的细雨。


    有风敲竹,与廊下的铃铛混成协调的韵律,好似当年私塾晨昏的铃声。雨落在窗沿,裹挟着些清新的泥土香气,一丝悠远的安神香掺杂其中,沁人心脾。


    殷无极还发着烧,浑身烫的像个熔炉,意识自然也不清晰。他只是轻轻一动手指,就觉得浑身都如抽搐一般疼痛。


    这种难得的惬意感很异常。他之前根本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给整个屋子施加术法,可现在,他好端端地躺在软榻之上,盖着被子,床边本应满布蛛网灰尘的案台光洁如新,摆着香炉与长明灯,柔柔的光晕照着他的脸,让人止不住地觉得温暖。


    殷无极忽的想到一个荒谬的可能,右手支着身体,勉强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上身赤着,伤口被换好了药,绷带规规矩矩地缠着。


    他之前缠的乱七八糟,不可能这么干净,这点他不会记错。


    有人发现了他,殷无极心里重重一沉。


    而到底谁会知道这里?他捻了一下香灰,那是水沉香,有个人最喜欢这种香。


    他心中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于是随手拿了床边的玄袍,披在身上,试图下榻。


    一个渺远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清高冷淡。


    “躺回去。”


    殷无极身体一僵,千年的本能让他几乎瞬间照做。可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他的弟子,自然不用听他的命令。


    深秋的广陵属于南方,潮湿阴寒,室内却灼灼烧着火炉,十分温暖。


    脚步声响起,那人走进了里间,仿佛从千年前的时光里走出来。


    那人一身青衣儒衫,清雅秀致,像个温润的书生。可他清淡出尘的神情,一身飘逸的气质,却让他与凡人陡然生出差别来。


    “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殷无极被他发现了行踪,也不想着逃了,只是平心静气地盘腿坐在床上,嗤笑道:“你既然来追我,又何必让我逃,左右我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圣人谢衍腰间悬着山海剑,却不出鞘,手里只是执着折扇。


    他平淡地环视了早就没有印象的私塾,叹了口气,道:“天真,以为躲在这里,便是安全的吗?道门有追踪灵气的法器,你的灵气在仙门早有备案,就算只是个旧时的结界,也很快会被找到。”


    “所以圣人来此,到底为何啊?”殷无极眯起眼,心中的爱恨找不到出口,化为锋利的言辞,道:“总不会是特意来看看我,到底死没死吧。”


    谢衍看着他已经半死不活,却还是执意蹦跶的徒弟,按了按太阳穴。他那一剑刺的狠,殷无极恨他是应该的,于是他便默许了他的冒犯,淡淡地道:“三日,最多三日,你养一养伤,然后离开广陵城北上。”


    “我为什么听你的……”


    “想活着,就照做。”谢衍走到他身侧,用折扇搭在他的肩上,只是这样的压制,虚弱的殷无极便没法反抗,只是一双流转着光芒的绯眸望着他。


    不堪、耻辱与痛苦。


    “如果我不想呢?”


    谢衍低下眸,心里却想,是了,他也许根本就不想活,是他逼殷无极如此。


    “也得照做。”他自顾自说道,“取道襄阳道,绕过三大湖,不要走剑门关,那里有重兵把守。”


    “我没听错吧,谢云霁,你在出卖仙门的布防?”


    “只是针对你的布置。”谢衍的折扇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划到他的胸口,在他心脏处虚虚点了点,淡淡道:“至于道门、佛门的消息,我也不清楚,就看你自己了。”


    殷无极倚在床边,一手支着下颌,望着他懒洋洋地道:“谢先生,您一定要把我放去魔洲,到底是想做什么?我都已经这么背叛你了,还有什么价值?”他似乎是为了激怒他,笑着道:“比起那莫须有的价值,风险怕是大多了,我被仙门追杀围剿,倘若活下来,说不定会向仙门报复——”


    殷无极猛然攥住他的手,把他向身前一扯,逼近他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微微舔了舔唇角笑道:“养虎为患啊,谢先生。”


    “所以,你想我现在就杀你?”谢衍并未在意他刻意的冒犯,他在自己门下时,总是行止有度,压抑深沉,此时却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恣意的很,却显得鲜活极了。


    他伸手从他的后颈摸到他的喉管,冰白色的手指轻轻扣住,仿佛下一刻就能拧断他的脖子。只是虚虚一搭,那股威压就让殷无极绯眸一缩。


    “杀你很容易,但是,我要你活。”谢衍眯起眼眸,那股执拗而冰冷的气息,让殷无极呼吸一顿。“不需要其他的价值,只要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便足够了。”


    殷无极一怔,随即向后一仰,窝在软枕里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活着,就够了吗?”连胸口的伤都有些裂开。“谢先生,你说我天真,你才是最天真的一个吧?”


    “天生魔体,又鲸吞了赤喉的魔气,道祖、佛宗那两个老家伙,当真没有让你杀了我?他们就不会追究你养了一个未来的敌人?”


    “我自有考虑。”


    “倘若我憎恨仙门,执意与你为敌呢?”


    “再杀不迟。”


    殷无极看着他白皙的下颌,还有张合着的淡色嘴唇,心里却在想,若是亲吻上去该是什么味道。


    这种大不敬的欲望,在他心里早就深种,如今无所顾忌,他求死心切,更是荒唐,于是伸手在谢衍的颈后一勾,一个翻身,把他按在了榻上。


    谢衍似乎也没想过殷无极敢这么放肆,右手捏住他的肩骨,似乎随时打算给他个教训,可视线触及已经渗出红丝的白色绷带,他原本打算一击把他轰开的手微微一顿。


    殷无极一只手支在他的颈侧,一手按着他的躯体,漆黑如鸦羽的发披散下来,衬着绯色的眸,分外缱绻。他平日里低头垂眸时显得恭顺的容貌,如今成魔,却像是盛开在血池里的优昙婆罗,有种别样的蛊惑。


    他垂眸浅笑,唇也似乎被自己咬出些血色,魔纹因为情绪波动蔓延在脸上,有种靡靡的绯丽。


    就连谢衍,也不禁恍惚了一瞬,差点被这惊心动魄的魔魅影响。


    “谢先生呀,你就是自以为是这一点,最招人恨。”他低头时,漆黑的发也落在他的两侧,如锦缎一样光滑,唯有双眸如同燃烧的火,不甘,憎恨,杀意,渴求,一切都纠缠在一起。


    里面的情绪太痛苦。谢衍怔住了,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回头看过殷无极,他又一个人趟过了怎样的炼狱,才能酿成这样的苦。


    殷无极长睫一抬,明明神色憎恨,声音却温柔入骨。他用手心近乎轻佻地拂过他的颊侧,看着那双冷淡如冰雪的眼睛,终于浮现出薄冰破碎的动容。


    他本想不管不顾地吻下去,最终还是顿住了。


    在他的唇上三寸,殷无极轻轻一叹:“谢云霁,杀了我罢。”


    他的声音近乎祈求,有种甜蜜的绝望。


    “别让我恨你。”


    第140章 势不两立


    谢衍没有回答他, 只是按住了他的麻穴。


    “谢先生,你——”


    殷无极本就是强弩之末,凭着一腔不甘在他面前绷着。谢衍曲指一点, 他便失去意识, 像一只倦鸟落在他的怀里, 轻轻蜷起来,好像受伤的小兽。


    无情无欲的圣人终而轻叹一声, 扫了一眼他紧紧攥着的青色衣角, 像从前一样抚了抚他的发顶和侧脸。可是在他的掌心触及肌骨时,他才陡然惊觉, 殷无极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


    魔气在他的皮肉之下翻腾着, 与躯体里本身的灵气互相抗衡, 片刻不得平静。


    这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是仙魔转化时必须经过的一道坎, 可他的反应却前所未有的剧烈。这些,他却半点也未显露出来,仍然自若谈笑, 从容赴死。


    难怪逼他出手, 这种非人的折磨,死才是一种奢侈。


    好, 当真是好。


    谢衍本是被他气得发抖,现在反倒冷静下来。在中临洲这种灵气充盈之地, 他的反应尤为剧烈,因为这并非适应魔修生存的土地。洞天福地天生的灵气, 于现在的殷无极而言,只是饮鸩止渴,吊着他的命, 却又让他更痛苦 。


    想要活下去,他必须快一点去北渊洲。


    “千年苦心,付诸东流。想死,也得我准许才行。”谢衍自语,却长袖一展,把在他怀里安睡的青年护的更紧了些。


    他的别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乖了。


    少年时的殷别崖,也曾躺在他的膝上,脸上盖着一本书,睡的香甜。也曾因为弹错了音,伸出手被他打板子,性格又倔强,咬着唇,死活不肯喊疼。


    那时候,他说什么,殷无极都听的很,好像他是这世间唯一的仙人。


    他或是笑,或是执拗,又或是怯怯地,唤他谢先生。


    后来,又开始叫师尊,一声一声的,好听得很。


    可如今再听到他沙哑的,一声声唤着“谢先生”,却听出十分的百味杂陈,好似是撕扯开心肝肺腑才能掏出的称呼,唇齿间也透着疼。


    谢衍扣住他的五指,灵气灌注进了殷无极被魔气横冲直撞破坏过的灵脉。


    他仗着自己境界高出一大截,强行替他梳理一片混乱的灵气与魔气,也亏得他们的修行功法一般无二,殷无极对他并没有太多排斥。


    “师尊……”


    就算是疼的狠了,他也只是在谢衍怀里微弱地挣扎片刻,攥着他衣襟的手收紧,冷汗浸透了脊背。


    谢衍看不得他这般模样,手指捋过他的发,然后轻抚着他的脊背。


    无论他现在变得多厉害,在师父的眼里,他永远是当初捡回来的小家伙。千年过去,他们早就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存在,这又哪是一时半会能够抹去的呢。


    他就算入了魔,此时在谢衍眼里,却好似一只湿漉漉的小兽,被拔去了所有的爪牙,只能依赖他。谢衍心中一阵酸楚,抚着他的后颈,感觉他情绪还是不稳定,便是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


    这时,他才感觉到,殷无极正在发着高热。


    兴许是沉溺于这样的温柔,殷无极紧皱着的眉头,此时也微微一缓。


    圣人身上,总有一股幽冷的白梅香,与室内燃着的水沉香融为一体,成为他千年里最熟悉的味道。


    那是安全的味道。


    殷无极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身处幽深的黑暗中,四肢缠着冰冷沉重的锁链,看着一袭白衣的圣人点着一盏灯,向他走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一眼能够望断天涯。


    只是片刻,他轻叹一声,道:“别崖,活下去。”


    然后,转身离去。


    那一盏风灯,也渐渐地在黑暗中飘远。


    最后的光也消失了。


    他醒来时浑身冷汗,但是灵脉内缠绵的疼痛终于偃旗息鼓。


    小小的私塾好像是被遗落在时间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矗立着,成为他记忆的风向标。秋雨更绵绵,阴冷的气息似乎要钻进骨子里,殷无极走到廊下,却没有看见听雨人。


    殷无极翻捡室内,没有水沉香,没有缕缕药香,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好像一缕风,一场梦,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行踪。


    谢衍走了。


    “真是谨慎,看来你过得也不太舒坦。”殷无极精赤着上身,盘腿坐在廊下,感受着细雨飘落在身上的冰凉。


    若是谢衍还在这里,他一定会站在他的左侧,目光漠漠,听着万物生长的私语。


    殷无极并不觉得他离去了,只是含着笑,仰望着天上的阴云,自顾自地说道:“谢云霁,今后我不陪着你啦,你会觉得孤单吗?”


    *


    殷无极没想到,在逃亡路上再见到谢衍的时候,会是这般模样。


    他似乎是经历了一番战斗,懒懒地坐在着道门、佛门追兵的尸首边休憩。他拔开酒囊的塞子,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脖颈沾湿了衣襟,这并不是端庄拘束的儒门习性,而他也半点不在意,颇有些快意和潇洒。


    那些尸体垒在一起,胸口要害处是干脆利落的剑伤,他们个个怒目圆睁,似乎不理解自己为何会死。


    刚刚入魔的仙修,往往是最脆弱的。他们也都是一派豪雄,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被人夺去了性命呢?


    东躲西藏,避开追兵,让他的脚程慢了许多,这条北上之路还未到一半,却接连砍了三波追杀他的仙门追兵。


    殷无极倒了倒酒囊,里面已经涓滴不剩。于是他随手一撂,懒洋洋地直起身,他早已不束儒冠,把有些凌乱的长发撩到一边,指尖还夹着一张通缉令,他口气轻快地念了两句:“残杀仙门同胞,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


    “怎么,圣人亲至,是打算杀我了吗?”


    “……”


    谢衍剑未出鞘,雪白长袖垂下,如在云端。


    皑皑如山巅雪,飘飘如松间鹤。圣人谢衍,是天下至高的传奇,没有人能够逃脱他的掌控。


    离仙门大会,也不过堪堪过去一月,殷无极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他并非性情大变,而是压抑许久。从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成为肆意风流的大魔,需要的,恰恰只是一个契机。


    见他依旧是那副淡然无波的模样,殷无极反倒觉得意难平。


    那一日,谢衍离去后,他也收拾东西离开了见微私塾。因为知道,很快这里就会被追兵发现,殷无极明明留存了它千年之久,却在此次离去后,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干净。


    他看见火舌舔舐着熟悉的牌匾,那银钩铁画的字被灼烧成灰,一草一木化为枯朽。这无疑在提醒着他,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不要再往前了,宋澜在那里。”


    谢衍在虚空中轻轻一点,空气如水镜般波动一瞬,但他的唇半点也未动,好似一切都是传音入密。


    继而,他敛起眉目,走到殷无极身侧,抽出了山海剑。


    下一瞬,圣人的剑招落下,他背后的一切灰飞烟灭。


    殷无极错愕,看着龟裂的大地,碎成齑粉的仙修尸体,已经背后被砍开裂缝的山脉,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别停,走。”谢衍的传音非常简短。


    山海剑光如惊涛怒浪,剑光摧枯拉朽地毁灭了周围的一切。漫天的华光,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猎物彻底笼罩其中。


    多年的默契摆在那里,殷无极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衍留手了,大招之中,为他刻意留下了一线生机。于是殷无极当机立断,在剑光的缝隙中化为流光,顺着那剑光的罅隙,缩地成寸,转瞬间便逃出百里之遥。


    “圣人。”带着道门修士迅速赶来的宋澜看着已经遍毁的山林,和天际之上高悬的银色剑光,心中微微一肃,拱手行礼。“圣人可是瞧见了那魔头?”


    “滑不溜丢,逃了。”谢衍收手,淡淡地道。


    “还请圣人告知,那殷魔头往哪处逃了?”宋澜继而问道。他看着一瞬间几乎尽毁的地表和山林,实在也没法说他放水,只是问道:“殷魔头出自圣人门下,比较熟悉您的招式和行为模式,还是我等来抓比较适宜。”


    谢衍瞥了他一眼,说不出喜怒,只是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东南?”宋澜有些不信,道:“但是根据目前的路线看,他更可能北上——”


    “北上的路已经封死了,东南方向,通往南疆。”谢衍浅笑道:“东为道门,西为佛门,皆是魔之克星,可选之路唯有两条,若是世人都觉得他会往魔洲,那么他便会反其道行之,从南疆绕行魔洲,岂不是比从中洲直接去简单得多?”


    宋澜一怔,顿时想通其中关节,咬牙切齿道:“原来北上只是在扰乱视线,圣人之言,在下明白了。”


    原本循着踪迹过来的道门追兵,辞别圣人后,又呼啦啦走远了。


    谢衍站在废墟之中,收剑回鞘。


    他心中早有猜测,他可以骗过天下人,但是骗不过天道。他这一路的阳奉阴违,道祖、佛宗竟然没有提出异议,就连天道也和死了一样,半天也不阻拦。


    这意味着,这一切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殷无极入魔,是天道的意思。而他自以为的改变,实际上仍然是在写好的命盘里挣扎而已,在天道看来,殷无极命不该绝,回到魔洲,一切便回到正轨。


    从此,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便再也与圣人谢衍无关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说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他们都是在天道的网里挣扎的虫豸,以为自己挣脱了命运的束缚,却不知,那才是被安排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