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儒道之传
殷无极听了这题目, 先是一顿,继而支着侧脸笑了。
他手中还把玩着冰凝血玉做成的手串,每一颗都打磨成同样大小, 圆润而光滑,戴在身边有着平心定气的作用。
那原本是圣人藏在儒门宝库里的珍品, 谢景行来仙门大比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带在了身边,这几日见他神情恹恹, 竟是毫不吝啬地将这千年得一块的完整血玉,极为暴殄天物地打磨成了珠子, 用冰丝串在一起, 送给了他。
谢景行伸手抚过殷无极的的手腕,将血色珠玉亲手点缀上。
他后来长居魔宫,九重天昼短夜长,大魔肤色白皙, 却不是病态的白,宛如冰封熔岩, 不显热烈,反倒有种不怒自威的气魄。那一段腕子平日藏于玄色广袖之下, 但当他抬手时,玄色袖摆滑落些许, 白到透出青筋的腕间,便自有一段绯光流转,好看的紧。
以前圣人养徒弟时, 总是把什么好东西都堆在他身上,让那一点点大的小狼磨去尘世打滚的苦难气息,精心养出了他堪称锦绣的姿容, 与那一身清正的君子气质。
在圣人看来,那些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徒弟回眸一顾时的灼灼。只要少年倚着他的肩撒一撒娇,地位、荣耀与财帛,他从没有什么不能给的。
到了后来,修为、心血,乃至灵骨,甚至于性命,谢衍说舍也就舍了,轻描淡写的像是当年用珠贝当石子儿,教徒弟打水漂玩。
时过经年,久居北渊洲帝位,早就让殷无极看淡一切权势与财富,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为此可以燃尽一切,正如先走一步的师尊一样。他甚至不在意生前身后名,任凭他人崇敬或诋毁,却笑言你我人生千百年,最后不过一抔土。
可他的师尊,却不肯让他化为那籍籍无名的一抔土。
谢景行知道殷无极的性格,一旦他下定决心,寻常说教,他嘴上微笑答应着,心里却是不听的。于是今日课业,他特意把近日赋闲的帝尊拉来旁听,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谢景行给他们留了思考与讨论的时间,然后将那些开始碰撞的观点抛在身后,走到最后,殷无极所做的位子处,见他正低头把玩着珠串。
“不讲啦?”殷无极见他来了,却是轻勾唇角,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些小孩年纪轻,又未曾掌权,不懂北渊洲的情况,又能抛出什么新奇的观点?你想以此说服我,怕是不会成功。”
“这件事,我自五百年前回归时就在想,你改变不了我。”他的语气平静,但隐隐有着傲然的意味。
“你就是太深思熟虑了,走了左道。”谢景行微微侧了侧头,一缕发从颈边滑落,显得如切如磋的君子颇有些风流恣意。
“您说的都对。”殷无极一笑,支着侧脸,颇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他甚至一挑眉,嗔笑道:“怎么,圣人不肯我插手仙门内乱,却要管魔宫事呀?”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谢景行见他狡猾到偷换概念,便知轻易说不动他,却又瞥了一眼陆机,见他愁眉苦脸,便知这徒弟平日里有多任性妄为。
“欲望是杀不绝的,唯有从根源上断掉,才能避免下一个暴君。”殷无极淡淡地道:“魔性暴戾,越是大魔,越难自控。倘若掌权,更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偏执。”谢景行不赞同他的话,手中握着戒尺,却是怎么也舍不得揍徒弟,只像是摸小狗一样捋了他的脑袋。
“我便是这种性格,改不了。”帝尊的拇指按在珠子上,一摩拭,似乎要将血玉上那类似泪珠的玉絮擦去,却是懒懒地翘起嘴角,“上课去罢,那群小家伙,似乎已经有答案了。”
谢景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才走回前方,听他们的看法。
“北渊洲实行帝制已经许久,若是没有帝君,必乱无疑。”
张世谦师从风飘凌,观点总是偏向保守,他是下一代中最像克己复礼的儒士之人,于是此时端肃眉眼,正色道:“除却魔君殷无极,无人能掌控的住北渊洲的局势,也无人有他那样如日中天的威望,哪怕是统帅百万魔兵的萧珩,有帝尊在前,他亦难以服众。”
魔修可非好相与之辈,北渊洲那些昙花一现的大魔,最终都未曾动摇殷无极的统治,反倒被无涯剑斩落,为帝尊的杀业添上一笔。
“怎么不行?仙门从来也没有皇帝啊,当年圣人治下,百家争鸣,百舸争流,不也很好?”封原却笑着说,“我倒是觉得,一时半会不适应,假以时日,魔洲也就像仙门一样,习惯了,也就好了。”
“若是从来没有也就罢了,北渊洲的帝制长达一千五百余年,岂是能说没有就没有的?”张世谦皱眉,道:“圣人统领仙门时日久长,如今圣人西行五百年,他对儒道的影响,难道当真消退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就算宋澜废止了大部分仙门改革,试图消除谢衍的影响。但是修真界岁月漫长,从圣人时代活到至今的大能不计其数,又多与圣人交游,如今屈从于那位半步圣人,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若他久久不突破圣人境,迟早也是会生出异心的。
倘若谢衍的余威真的消退,那么谢景行借用的这个“圣人弟子”名头,在百家之中,当是没那么好用才对,又何来今日众人向学求学,皆以师礼拜他呢?
封原却不服,道:“倘若那位真的要改革帝制,定然有阵痛,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试试,封师弟说的倒是轻巧,上位者的贸然一试,会造成多少灾难?谁又能说清,谁会成为那个代价?”张世谦固执己见:“既然北渊洲一千五年未大乱,整体欣欣向荣,就说明魔君之治并无差错,帝制,不,帝尊才是最适合北渊洲的,有何可改?”
诚然,在殷无极治下,魔洲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当他不再做帝君了呢?
修真界大能寿命漫长,尊位之魔,四五千年的寿数只能算是寻常,如今的魔君正当盛年,已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谁又能想到,他的精神已经濒临极限,命不久矣了呢?
若非如此,殷无极也不会那样极端,一定要以篡改史册的方式,抹除淡化自己的影响,以促进新制度的诞生。
一千五百年,足以让他成为魔道的精神象征,倘若帝王西归,于北渊无异于山陵崩,届时外敌入侵,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风凉夜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以修改史实为手段,不可。”
谢景行知他甚少出儒宗,此次有机会与同辈交游,向来也是多看多听多思,却是惜字如金,此时他难得发言,谢景行便带着些鼓励地看向小徒孙,问道:“何解?”
风凉夜的声音温和,道:“仙魔两道的消息并非是不流通的,正相反,我们从小便听着北渊帝尊的故事长大,无论长辈对此是赞扬或批判,我们都是知道帝制存在的人,可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希望我们仙门,也出现一名仙帝呢?”
他的话一问出,在座的皆沉默片刻。
是啊,仙门从不乏野心家,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要称帝呢?
“不称帝,是他们不想吗?不,是不能。”谢景行听完他的发问,停顿片刻,见到在座皆蹙眉深思,才露出微笑:“因为仙门没有这个土壤。”
“一千五百年前,他统一魔洲时,也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正因为魔洲自从有记载起,从来没有一位统一北渊洲的君王。”
谢景行不疾不徐地说着,走到了众人中央,微笑道:“他是怎么成功的,你们有人能够想到其中原因吗?”
“宗主说,是他化奴为兵,让大量底层魔修为他所用,得民心者得天下。”封原思忖半晌,道。
“我以为,是他将仙门的炼器术带入魔洲?”墨临则是对器修一道有独到见解。
“我觉得是他善于用人,帝君手下人才济济,到后来,他扬鞭驱车之处,万魔无不归附。”韩黎道。
“在帝君崛起的那段时日里,医修手段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说话的是一名医修弟子。在谢景行的课堂里,不少中下宗门的弟子,也被他一视同仁地对待,可以尽情发表看法,他笑道:“魔修肯为他卖命,是因为他把魔兵当人看,而不是消耗品,那段时间,北渊魔洲甚至出现了几名足以载入医修传的大医。”
陆机听的一愣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会听到一片赞誉,毕竟他们可不知道魔君与魔门军师本尊在此,说的可都是实话。
良久,军师才悄然对殷无极笑道:“陛下,您看,这些儒道书生,嘴上一个个地批你批的厉害,私下教弟子时,还是对你很服气的嘛。”
殷无极显然也是沉默半晌,然后道:“反对我是仙门的正确,尤其是我出自儒道,他们嘴上当然要反我,反的越厉害,越是安全,不容易遭受打压。”
毕竟,仙门可不再是圣人的仙门了,天底下,再也无人为他挡下风刀霜剑。
“对,却也都没有说到点子上。”谢景行从他们的言谈中,便看出百家传承不但未断,而且保存下了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质疑精神。
正是当年永不服输的天问先生,留下的最宝贵的火种。
“原本的北渊洲并无统一的土壤,而帝君所做的一切,推动了魔洲的变革,正是这些激烈的动荡,使得停滞的车辙开始向前滚动——是历史在呼唤一名君王,而非君王创造了历史。”
圣人为人间先贤,他的视角冷静而尖锐。
殷无极手中还握着珠串,却停止了摩挲,一双锐利的眼睛抬起,向着最前方看去,正与那人间圣贤四目相对。
“当北渊洲还是奴隶社会时,历史是少数大魔的历史。而魔君殷无极,用魔兵铁蹄和仙门火器轰开了那扇门,将数千年的压迫彻底终结,从此以后,尝过自由身的滋味,再也没有人想要回到奴隶的国度。”
“倘若帝制终结,来临的是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比那一人乾纲独断的帝制更好,还有人愿意复.辟帝制吗?”
“若是将真实的历史抹去,谁又能比较的出,今日比之以往,到底如何?”
“历史之所以传承,是因为后人永远能从中得到新知。史为镜,知兴替,史家之道,不,儒者之道,便是继往开来。”
谢景行微微弯起唇,淡然道:“历史是属于所有人的历史,而非君王的历史,君王有资格篡改吗?没有的。他需要篡改吗?不要的。”
“不要担心帝王这个概念是否应该存在,该成为历史的,终会成为历史,做出选择的,是天下之百姓,而非君王。”
殷无极凝视着他,见那从来是俯瞰川流的圣人君子,走进了红尘之中,教化天下。
还是在如同历史重现的私塾之中,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当初扒着窗户听他讲课的少年,无论隔了多久,师尊永远是他的师尊。
谢云霁是他永远的烛照。
他看着谢景行转身,白衣广袖,束着儒冠,背影却一如当年,是仙门的烈日骄阳,也是他的高天明月。
陆机听完圣人一席话,神色变换,久久未曾作声。忽然,他猛然站起身,仿佛失神似的看向谢景行,继而大笑三声,喜悦道:“破了,破了!听先生一言,陆平遥之道,终于成了!”
谢景行见魔门军师神色飞扬,周身流转着玄妙的道之微光,便知纠缠他许久的道劫已破,便道:“陆先生能勘破,是一桩幸事。”
他心中也大致猜到,陆机的道劫落在他的心结,即如何为君王修史上。
史官之道,有时当局者迷,只需旁人一点,便可破境。而他的君王却也是他的朋友,陆机关心则乱,挣扎于朋友之遗愿与史官之修养之间,痛苦不已。
青衣军师向前一步,向他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在下终于明白,修史作传,不为君王,不为史家,甚至不为天道,只为后来人!”
未来,在他们这些曾经呼风唤雨的大魔也作古时,后人也能从史书的毫末笔锋之上,窥见这个涌动着激流的时代,这个仙与魔对立又相生的时代,这个充满着矛盾、变革与希望的世界。
只为后来人吗。
殷无极笑着阖眸,将叹息敛去。
他的先生摆出了他最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便是后来。
“将你的功与过,皆数列于史书之上,任由后人评判罢。”谢景行的传音回响在他的耳畔,如当年那般对他道:“你与我,已经做到了启蒙,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后来人,时隔千年,他们将会给出真正公正的评价,魔道帝君殷无极,到底是怎样一个君王。”
陆机勘破道劫,大笑飘然而去,要那笼罩半日的阴云也散去些许,一线天光乍破,落入室内,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光。
哪怕被丢入红尘卷中自生自灭,儒道的新一代弟子,大多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跟随心的声音,跟随在了圣人弟子身边,正如当年百家归儒之盛况。
谢景行目送陆机离去后,再度负手转身,重新看向那些听他一席话,心绪依然激荡的弟子,道:“你们可知,若是魔门走向变革,仙门该如何?”
他的讲学永远深入浅出,环环相扣,讲完了如今最大的外敌,归根结底还要落于仙门之上。
“如今仙门……”众人想起那位把他们丢进红尘卷的仙门之首,皆露出了苦笑难言的神色,道:“这就不必提了吧?”
哪怕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在红尘卷中也死了不少弟子,但如今被打压许久的儒道,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不过是籍籍无名者,又如何与如今的仙门领袖对抗?
“仙门亦然在走向变革,诸位,难道听不到这动荡吗?”白衣墨发的圣贤笑着转身,正巧有一束天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要他浑身沐浴在光芒之中。
圣人谢衍曾为这仙门的执火者,上下五百年,他皆可一卦问之。
可他自号天问,便是永不满足。
天道许下的未来,不是他要的未来,也不该是所有人的未来。
他要的不是封闭,是交流;要的不是小国寡民各安其命,而是升平礼乐大治之世;要的不是等级尊卑,而是天下为公。
谢景行不再是那温雅的君子,每向前走一步,光便向前追逐,而他宽袍广袖猎猎,竟是恣肆至极,不羁至极,狷狂至极。
“你们是诸子百家。”
“也许五百年前,一千年前,你们只是一宗一派。而当今之世,乃大争之世,诸位才子,缘何不争?”
“墨临。”
“在!”
“墨家之术,如今可利民生?”
“数千年前,承圣人提点,墨家历代宗主,皆吩咐弟子行走于民间,助百姓改良水车、农具、兴修水利,如今,已有大成。”墨临拱手,一字一句,皆是澎湃。
“好。”谢景行笑着阖眸,复而睁开,笑道:“韩黎。”
“学生在。”韩黎站起身,向圣人弟子恭敬地执学生礼。
“韩度留下的‘法典’,尔等可曾继续修编?”
“先代宗主之命,我等弟子,正踏遍仙门所有凡俗王朝,不断编修,如今即将大成。”韩黎忽然有种玄妙的预感,猛然抬起头,却见圣人弟子逆光的背影,竟然高远如仙神临江。
那一部法典,可是圣人的秘密命令,他怎么会知道?
“张世谦、封原。”谢景行负手走过他们身边,声音沉静,却蕴含着绝强的魄力。“尔等可有为天下开蒙,为往圣继绝学?”
“一直都在,从未辱命。”
“好。”转世圣人笑了:“都是好孩子。”
“谷至平,农家之种,育成了吗?”
“……圣人弟子,谢先生,育成了,育成了,可惜未能让圣人看见这一天。”他站起身来,倏尔落下两行泪来,道:“当年,先宗主曾把还是孩子的我招到跟前,告诉我……他坚信,圣人定然不会那样简单地离去,若是圣人回归,定要将此种交给他。”
“谢谢。”谢景行微笑着拂过他的肩膀,让那青年仿佛被仙人抚顶,怔怔不语地看着他。
“吕梁。”谢景行一路点来,都是些中上宗门的弟子,吕梁却不知,只是一面之缘,赠帖之谊,圣人弟子竟会点到他的名字。
而他的下一句话,竟是让他敏锐的商贾本能开始颤动,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若是你与墨家子弟联手,将他们的新发明推向整个仙门——不对,整个中洲,你需要多久?”
整个儒道之中蕴藏着的,是当年圣人埋下的火种,如今皆化为隐秘的星火。
谢景行这一长串的询问,看似没有章法,但殷无极听出了其中蕴含的深意。这一点一滴,皆是圣人从五百年前……不,甚至是千年前,就开始布下的局,埋下的线。
这些看似寻常的要求,倘若这些门派,一直持续地、隐秘地做了千年呢?
他们各专精一道,精研学术,平日里互相争吵,看似一盘散沙。若是不聚合在一起,可能他们永远也形成不了气候,可若是有人能够将他们捏在一处呢?
他们将迸发出完全想象不到的力量,也将推着这看似腐朽落后的仙门,走向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向。
殷无极的目光追着谢景行徐徐走来的身影,哪怕他这一世转生,病骨支离,神魂破碎,儒道沦落,拿了一手的烂牌,他也能够凭借自身,扭转乾坤!
圣人谢衍,早就算计到了五百年,甚至千年后。
他坚信当时的仙门,定然演进到了一个千帆待发,百舸争流的大争之世,哪怕有野心家篡夺权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不成气候。
只因这时代呼唤的,并不是他!
谢景行清凌凌的黑眸之中,迸发出极为明亮耀眼的神光,正如他于那放逐天地一孤舟之上,仍能谈笑高歌一般。
他是赴道者,先知者,亦然是开万世之太平的启蒙者。
如今,圣人之千年布局,在先一代未曾实现,却将在当代实现……
以他之智谋与眼界,这上下六千余年,又有何人能及他?
“法家之法,可推为世间之法,再塑规则;墨家之术,可改造这落后之世;医宗之学,可活万万人;理、心之学,可启蒙万世;兵家之道,可止戈为武……”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着千钧力道。
唯有同道者,才能明白谢景行话语中蕴含的愿景。
谢景行每一句话结束之后,都看向了殷无极的方向,也撞进他陡然燃起了热忱的眼眸里,一簇相同的火,在他们的心口灼灼地烧着。
视线一触,天地勾动。
“当今之世,虽有牛蛇横行,小人当道,但又有仁人志士风雨同行,吾心甚慰。”白衣的圣贤张开双臂,身上仿佛有着万万年来圣贤君子的精魄,他笑道:“昨日之仙门,腐朽落寞又如何,今日之仙门,自我辈始。”
第82章 幽冥点灯
距离历史上乌国灭国的时间, 已经不足三个月,一切曾被遮蔽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上一回风凉夜与理、心、墨、法、兵五家,联合再探人面妖鸟的巢穴外围, 这一回不像上次那样毫无准备,必须得圣人天魂护佑才得以平安, 而是提前做过了功课,结出进攻与防御的阵型,进退有度, 将外围的妖鸟斩除许多。
陆机自从破了道劫之后,心情一直很好, 也欠了圣人与儒道弟子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所以军师也不懒散了,带着小辈历练更是异常的积极。
城南妖祸初发,是一只天残的火蛇,足足有三层楼高, 通体流火,暴戾至极。还好妖引力量有限, 它的初生状态也就化神上下,对于目前的弟子们也不算困难。
待他们除去妖物时, 所有人几乎都累瘫在地,与狼狈的朋友们相视而笑, 默契至极。
若非被卷入红尘世界,他们兴许还不会如此放下成见,凭着性子交游, 反而会互相警惕,为所谓仙门秩序限制,为了各家利益打的头破血流。
很快, 一个特殊的节点来临了。
七月七,鬼门开。
妖气冲天之地,已人鬼混淆,为鬼界重临的最佳之地。
而今日的临淄城,竟是不复平日寂寥,商贩出摊,行人来往,集市人声鼎沸。
儒道未来的顶梁柱们迅速开了个会,决定出门收集情报,张世谦与李纵、封原与风凉夜、韩黎与墨临分别带上自家的一两名精英弟子,结成五人小队,前往城东、城西、城南三处,探寻此事成因。
此时城东,明明是下午三时左右,这里的光线却诡谲如黄昏。
集市上人来人往,此地原本是交易米粮、禽肉、杂物等货品的地方,此时封原与风凉夜站的远,压根看不清他们买的是什么,一股淡淡的雾气笼罩在这奇异的集市之上,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先别急着过去,来个障眼法。”封原迅速提笔,一个小篆的“無”字落在衣料之上,让风凉夜与司空姐弟的身上气息消弭一空,“此地不对,我们需要查一查,不如我和风道友先进,你们在此处不要走动……”
“我认为,分开走反而会更危险,还是不要掉队的好。”风凉夜行事谨慎。
“那就学着他们把脸抹的白一些。”封原打量了一下进入集市的“人”,看他们面色惨白泛青,虽然还是人的模样,但谁知道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司空小姐,借一下脂粉。”
“只剩下这么点了,大家匀一匀,应该还够。”司空娇抿着嘴笑了。她自从进入红尘卷,再也不像儒宗的天真少女,每日只为修炼与暗恋烦忧,而是成长了不少。
几人伪装完毕,进入集市时,就闻到一股让人极为不快的腐气。
封原一身红衣,把脸抹的惨白,更显得像是某种枉死的艳鬼。而他只是往隔壁的羊肉铺子扫了一眼,便觉得肠胃翻江倒海。
那原本该挂着羊骨的地方,挂着的竟然是一具具骷髅,砧板上,被切割的分明是人的肢体,那砍骨刀剁肉时却显得干脆利落。
“这卖的哪里是羊?”封原终于忍不住,捂着鼻子直犯恶心,道。
“两脚羊也是羊。”有个粗嘎刺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竟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夫,再仔细看去,他的腹腔是凹陷进去的,血肉模糊一片。
他手中提着一把砍刀,另一只手则是面不改色地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腹腔,道:“几位,要买点羊肉吗?”
“……不必了。”风凉夜一身白衣,脸色惨白惨白,像个枉死的书生。他忍了又忍,才竭力道:“我们只是看一看。”
“那就别打扰我做生意。”屠夫不耐烦地驱赶他们,下一刻,就有个佝偻着的老妇人走到他面前,说要买羊。
屠夫见生意上门,遂大喜,从笼子里抓出一个不哭不闹的小女孩,然后从天灵一刀劈开。那木僵的女孩,一张人皮便随之裂开,露出里面人面果絮状的果肉。
老太婆敲了敲拐杖,的声音古怪沙哑:“这是素的,不要蒙我,屠老三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屠老三的脸色也难看了些许,然后从笼子里又倒提着一个中年男人,从脊背一刀劈进去,却见人面果的果絮落了一地,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屠老三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那张人皮,丢进滚水里化开,然后怒道:“素的,都是素的!难道就没有荤的吗?这里是个假的阳间吧?”
连鬼都觉得此地非阳间,可见乌国已经没有活人了。
“咱们这鬼界集市,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怪事,进来的不是活人,全都是死人,看来这里的血肉都被妖族吃完了。”
卖杂物的老鬼手中把玩着一颗头骨,上面被钉子钉穿了天灵,而黑洞洞的眼眶里腾出一缕幽火。“不,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是活人的味道……”
风凉夜的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护住了师弟师妹。
“是女儿香……”老人举着手中的头骨,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看着他们,大喜道:“这里有荤的。”
集市上,所有鬼抬起眼,黑洞洞地望着他们,露出森然的微笑。
“活人啊……”
*
谢景行登高远望,城中起起伏伏的鬼气,汇聚在城中三面,唯一没有动静的,便是北方的宫城处。
兴许是其中酝酿着更大的妖祸,才不受这妖鬼之气影响。
殷无极凭栏斜倚,腰间悬剑,衣袂在风中猎猎,笑道:“若是让我出剑,别说是一城,就算是一国,我都荡平给你看,先生何必如此瞻前顾后?”
“这整个临淄城都是复生之阵,仅仅一个被我驱逐出仙门的枯木道人,布不出这种凶险的局。”谢景行转过身,替他把发丝撩到耳后,声音明明温淡,却莫名显得慑人。
他道:“乌国,古时应当叫做巫国,他们信奉的根本不是正统的东桓道教,而是南疆之巫道。此阵是上古禁术,连我都未曾见过。该阵以人之血肉圈养妖祸,再以炼蛊之法,促使妖祸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最强者,便是真正的妖祸之王。”
“而这妖王也并非终点,最终,这汇集了全城怨气鬼气的妖祸,会化作祭品,献祭给某个更高的存在,换取那位存在的复生。”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极为残忍缜密的局。
在历史照影中的他们,都已经觉得无解,只能静待最后一日的来临,何况当年没有一圣一尊降临的乌国临淄?
“而当初,并没有听说有什么东西复生。”殷无极道:“甚至仙门中人也并未找到妖祸,这乌国灭国惨案的罪名,便安给了某个路过此地的禁术大家——”
“说不定能在这段历史之中,碰见故人。”谢景行微微侧头,他已经听到了远方的厮杀声,叹息道:“看来孩子们遇上难缠的对手了。”
殷无极见他神色温柔,于是有些不快地蹙眉,但见到谢景行缓缓瞥来的漆黑眼眸,又敛去那些横生的醋意,笑道:“你明明早就收回了红尘卷,却将这些东西留到现在,是想去练练那群小崽子?看来,你对他们抱有很大的希望啊。”
“世家不会死心,只要中临洲这块土地还是儒道掌管,他们迟早会来夺。”谢景行倾身捏住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道:“而帝尊又打算掀起仙魔大战,若我对他们有丝毫放松,教他们轻轻松松把试炼混过去,未来却在魔门处吃亏,甚至丢了性命,岂不是便宜了帝尊?”
殷无极由着他拿捏,只是唇角微弯,便是无双的风华。
谢景行被他的笑一晃,帝尊却是狡猾地伸臂一揽,反身他抱在怀里。
殷无极的衣料是上好的冰丝缎,陷进去时,有一瞬间的凉意。而下一刻,滚热的魔气在躯体中灼灼地烧,独属于那人的气息便沁入他的身体里。
“现在还没打起来呢,再说,我的敌人自始至终都不是儒道,您担心什么?”殷无极在他耳边低语,唇畔时不时地碰到他的耳根,若有若无的旖旎。
玄衣的帝尊抚过他的脸颊,看着神色略略冷下来的谢景行,五指穿过他流水一样的墨发,似是撩拨,又似是试探。
“最符合魔道利益的,是一个内乱方熄,无暇他顾的仙门。最符合仙门利益的,亦然是一个变革在即,不欲生乱的魔门,你与我,要的不都是一个喘息时期,正巧遇上宋东明之乱,我们有什么不能坐下谈的呢?”
帝尊的声线低沉,在说起政治时,他永远带着帝王式的冰冷考量。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圣人呀,您教过我,战争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他低哑地笑着,却是激将:“师尊与魔有染数千年,怎么临到头,却是怕了?”
谢景行的黑眸冷冽清寒,“所以,帝尊打算与我谈什么?”
殷无极的唇畔噙着一丝带着深意的笑,看上去犹如迷雾,分辨不清。
“圣人在儒道布下的千年棋局我已看见,很是不错,您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帝尊是在以什么身份问我?”
“……您这可就把我问倒了呀。”殷无极低笑一声,将下颌搁在他的肩上,敛去了方才略显冰冷的气息,温柔道:“这取决于先生,您说我是您的什么,我便是什么。”
帝尊哪怕在情场博弈时,亦然擅谋,这一招以退为进用的便是极好。
谢景行看了出来,但拿他没有办法。他最是心疼他这副把主动权全让出来,等待宿命裁判的模样。
“若是谈交易,自古没有在对手的怀里谈的先例。”谢景行伸手抚过殷无极的手背,慢条斯理道:“若是在谈情说爱,帝尊的态度又太做作了些,怎么,是算计我呢?”
“这怎么叫算计?”殷无极失笑。
“美人计难道不算计谋?”
“……”
殷无极闻言,竟是趴在谢景行的肩上,笑得停不下来。
白衣青年被他笑恼了,揉了一下帝尊后脑的发,本想把他往后扯,让他的脸不要靠的那么近,以免影响还在情劫中的他理智的判断能力。
可曾经越是无情无欲之人,情劫反噬越是厉害,现在他几乎完全把爱徒当成自己的东西,又哪里舍得见殷无极蹙眉,只觉他处处都好,他的声音,拥抱与吻,都让他的占有欲日益膨胀。
若是殷别崖当真用美人计求一求他,他说不定还会做出更多离谱的事情。也许,他又要把帝尊大人给关进小黑屋了。
“总之,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已是我最后的底线,若你想要儒道倒戈于你,依附魔洲,那是绝不可能的。”
谢景行谈及道统利益时,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抽去所有情感影响,变得极度清醒,甚至尖锐。
“若是某一日真的要依附魔宗才能生存,那么儒道,就是灭了也不可惜!”
殷无极就是爱极了他这副傲骨。
即使被岁月与命运碾压,圣人依然是那个居于仙门顶端,手握风云变幻的正道领袖。他倨傲又凛冽,观三千年风雨,最是慈悲,却又最是冷酷无情。
殷无极执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他的指尖,笑了:“谢先生,你谈起天下时的模样,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这种令人窒息的凛然,让他浑身如过电一样酥麻,只觉爱意几乎熬骨。他恨不能把他藏起来,撕碎,咽下去,两人最好骨与血都炼为一体,要谢云霁无论上天入地,怎么都没办法甩掉他。
他又低笑一声,道:“放心,我也没有指望你站在我这一边,具体之事,我们抽个时间详聊吧。”
这便是瞅准了对方态度软化,要把谢景行拉上谈判桌,敲定具体章程了。
殷无极虽说手握百万魔兵,但他的状态极不稳定,不该,也不愿对上他恢复圣人修为的师尊。同样,未曾恢复到全盛的圣人,只想专心为仙门拨乱反正,无心也无力与魔门作对。
战争是为了止战。
对此,两人都心知肚明。
殷无极被他用美人计揶揄,却是毫不羞耻,反倒打算实践一番。
他刚刚把师尊堵在城墙与臂膀之间的夹角处,让他几乎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正打算再度吻下去。
忽然,黑云之中有一道紫黑色的雷落在了宫墙深处,御天阁内。那劫雷看上去毫不清正,甚至还有些诡谲的魔气。
电闪雷鸣之中,北面的妖祸也终于在宫墙中诞生。
谢景行与殷无极的唇只距离三寸,两人能够互相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却因为那一道雷同时顿了几秒,四目相对。
“劫雷已落,四方妖祸压阵,城中已经无一处安全,若是在当年,便是死定了。”谢景行首先开腔,声音却有些不稳。
“我找到了活下去的人,为什么?”殷无极与他呼吸相闻,眸色越发浓深。
“当年一定有人介入,以至于这布了三年,以一城血祭的大阵,功亏一篑。”
“所以那个人才会背上千万骂名,乌国才会成为仙门千年冤案。”
“无能者多憎恨拥有强大力量之人,若是他背后没有势力,只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便更好了。”
“一个懂无数禁术的散修,你猜,他挡了多少人的路,又有多少人想要他死?”殷无极像是鄙夷,又像是不屑地笑了。
“红尘卷中的妖引是宋澜所投,而当年乌国之事,与他应是无关,那时候的他还瞒不过我的眼睛。”
“妖引来源于南疆,当年乌国事背后是南疆,能够向红尘卷中投妖引的只有宋东明,背后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
“别崖……”谢景行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绯丽唇畔,那一张一合的弧度,极为诱人。好似在他的理智边缘跳舞,让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什么?”殷无极抬眸,以为他还有什么线索未讲清,微笑问道。
“雷劫这种东西,你还没看够吗?”谢景行静默半晌,不冷不热地堵了他一句,然后近乎恼怒地道:“现在,要么亲,要么滚。”
殷无极怔了片刻,继而唇边又浮起笑意来,便是丝毫不顾那大妖出世的场景,在电闪雷鸣的楼阁最高层,低头吻住了他的先生。
这是他平生最热烈也最缠绵的一段时光,可对有情人来说,这种程度的痴缠,却丝毫不觉得腻,只觉离索太久,欢愉太短。
殷无极用舌尖勾住了谢景行的舌,颇为技巧性地吮住他柔软的唇瓣,然后熟门熟路地叩开他的牙关,深入纠缠。
圣人的口中带着一丝茶香 ,尝起来却有回甘,而对方的回应要他迷乱疯狂,骨髓都在滚烫发热。他只得把白衣青年扣在自己怀中,延续这个漫长的吻。
等到他们亲完,雷劫已经落了快八道了,若是红尘卷中的天道有意识,劈到后来定然已经麻木。
良久,殷无极轻喘着,艰难地中断这个即将失控的吻。
他曲指,勾断那根拉出的银色长丝,然后缓缓舔过自己湿润的唇,似乎在回味着方才的感觉,眸光流转,本是禁欲孤冷的神色,褪了干净,那绯唇上还印着咬痕的模样,欲的难以言说。
谢景行却用手背抵着唇畔,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似乎在回味着方才近乎极乐的滋味,黑眸里还流转着些许柔软朦胧。
“……好了,做正事去。”谢景行抚过他的颈子,声音也含着沙沙的哑。
“若不是兵临城下了,我真想抱着您回榻上,管他是妖还是鬼,统统都杀干净……”
殷无极哪怕再数着时日过,红尘卷终局到底还是临近了,只要回到外界,风雨便会瞬间掀起,他们便再也没有如此温存的时间。
“任性。”谢景行明明是责备他,最后还是笑了。
殷无极只是随手打了个响指,两人便从城中最高点,出现在寻常街道之上。
“那么,先去寻天/行/君?”谢景行身侧,风雨皆避,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理智清醒,颇具怀念地对他道:“说到这个,他还是我的故友,可惜……”
“那便去寻罢,小猫儿帮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我得在离去之前,帮他做完最后一件事才行。”
殷无极在提起死亡时,本是早已淡然,却在看见谢景行幽若潭水的黑眸时,陡然生出些不舍来。
“走吧。”谢景行看了他半晌,没有再纠正他的悲观言辞,而是无声地牵住他的手。
一场淋漓黑雨浇在临淄城内,要这鬼气冲天而起。遍布的阴云犹如亡灵的哭喊,久久不歇。
雨水浇灌着妖鬼之祸,城中盘踞的妖鬼同时仰面向天,大口饮下这对他们来说滋补至极的阴沉之雨。
城墙边堆着走尸的残骸,破裂的肢体中是絮状的肉,有的颈骨折断,四肢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却仍然还在爬行、蠕动,宛然如生。
皇城衍生出的植物,泛着不正常的蓝绿色,薄薄的毒障在蔓延。
素衣白裳的青年点着一盏灯,琉璃灯盏中,是青色的鬼火。
殷无极拢袖,腰间长剑不出鞘,不疾不徐地跟在他的身侧,随意地扫视城中场景。
他看到阴兵身披甲胄,从幽幽迷雾之中诡谲行军而过。而在殷无极随意拂袖,将他们击散为一地残骸时,又化为怨气,升腾到空中,再由降雨再度汇聚到地上,从土中长出新的阴兵。
“鬼门大开,阴兵借道。”殷无极看向他手中的一簇青色鬼火,仿佛在替亡魂引路,便知晓他的用意,于是魔君看向空旷的长街,扬声笑道:“幽冥点灯,何意相照!”
他的轻啸中蕴含魔音,穿透了整条长街。
“千年已矣,问,故人可归来——”
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缥缈身影。
来者的神情淡漠,像是对世间万物都有着近乎神的怜悯。
他的白色衣袖在星火之中浮动,犹如流动的水。而他的身侧也围绕着星芒,仿佛星辰的轨迹亦然绕着他行走,划出璀璨的光影。
在当年的满城妖邪之中,唯有他像是普度众生的神。
谢景行看着故人宛然如生的容貌,倏尔叹息,道:“许久不见了,天/行/君。”
第83章 故人影踪
逝去的故人啊。
谢景行抬眸, 刚好撞上了散修的眉眼,透着些独来独往的冷僻。
而那抹幽魂不像红尘卷的幻影,向他淡淡颔首, 道:“谢宗主。”
这问候云淡风轻,却是回溯了千年时光。
他的死, 造就了魔门刺客将夜千年至死不忘的仇恨。
殷无极挑起眉,他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禁术大家,被逼死在墟海之畔的传奇散修。即使已经死去多年, 他的形貌依旧有着让人心折的风姿。
“许久不见,天/行君。”谢景行向他执礼, 意外地带着些尊敬之意。
狂傲如圣人谢衍, 普天之下,能够入他眼者只是寥寥,却能对一名散修如此礼遇,已然看出他的态度。
圣人与天/行君是君子之交。明明谢衍与他只见过几面, 却对他的行事作风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共鸣。
天/行君性格孤僻冷淡,看似温柔, 却与万事万物皆有距离感。
他并不像一个追求大道之人,反倒像是曾经从天上坠下的堕仙, 与五洲十三岛格格不入。
可他掌握着旁人毕生难以企及的禁术,面对仙门各派的招安却不为所动, 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个行走的不安定因素。
前世的圣人谢衍自然未能免俗,也曾试探地提出让对方在儒门当客卿。若是他答应, 他自然会待如上宾,也能为他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天/行君面对当时的天下第一宗,却依旧丝毫不动心, 只是淡淡地道:“谢宗主,你知道天道的终极是什么吗?”
谢衍当时虽然为天道代行人,却对天道究竟是何种存在知之甚少,于是摇头。
“何为永恒的真理?”他又问。
他的眼里除却对真理的质询与追求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这样的人永远站在高天之上俯瞰众生,是不会有红尘牵挂的。
谢衍听罢,随即笑了,道:“看来我是留不下你了。”
二人都是聪明人,一见如故。不过是一盏茶,一局棋的时间,只寥寥数语,便能触及内心深处,亦知对方盛名不虚。
之前他们明明并不如何熟稔,只是听说过对方许多传闻,谢衍与他走的路不一样,用寻常的标准,远远算不上熟识,更提不上是挚友,是知己。
可是时过经年,隔世再见,谢景行依然愿意用圣人的信誉为他担保,他绝不是一个会以禁术犯下乌国之案的人,世间传言,不过栽赃污蔑,空穴来风。
天/行君的姿容依然是平生难见的清傲,他隔着长街的雾气望过来,微微蹙了眉,带着淡淡的关切道:“谢宗主,你的修为与魂魄出了什么问题?”
“劳君挂怀,兵解了一次。”谢景行道。
他认人是看魂魄,谢景行也没指望瞒过精通禁术的天/行君。
殷无极抬起眼眸,看向风中纤尘不染的散修,与他身侧流动的星轨,似乎看出他对大道的掌握极深。
于是他饶有兴味地笑道:“闻名不如见面,的确有让那混小子心心念念的资本。”
白衣散修转眼,看向黑发赤瞳的陌生男人,眼里映着的却是冲天的魔气。
五洲十三岛里,能够有如此魔功者少之又少,于是他也猜出大概,疏离客气地一点头,道:“殷城主,幸会了。”
他随即又看向谢景行,平淡道:“二位看似水火不容,感情倒是不错,看样子仙门的猜测,皆是多此一举了。”
谢景行的手还扯着殷无极的袖摆,此时被点明私情,他也不恼,微笑道:“师徒哪有隔夜的仇。”
白衣散修又向他致意,淡笑道:“谢宗主觉得高兴,便是极好,在下并非多嘴之人。”
比起人性,他的性子里,神性占的更多,一切爱恨情仇,于他不过过眼烟云而已。
“我是受人之托,前来寻人。”殷无极听将夜说过无数回,但是真正见到本尊时,才真正明白将夜的痛苦为何,他叹息道:“离君许久,有只猫儿,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看到天/行君的眼睫一动,似乎想要问什么,却停住了。
正在这时,宫墙之中一声巨响,几人的交谈被打断,便循声望去。
宫城破碎的屋檐之上,像是跃出两盏硕大的橙黄色灯笼,好似冉冉升起的光源。可仔细看去,那灯笼中间有一道竖起的细线,正在滴溜溜地转动着,竟然是铜铃一样黄色的瞳仁,透着森森鬼气。
那是一只刚刚孵化的怪鸟。
它破开宫墙,闯入空荡的街道之上,硕大的翅膀占据了半条长街,只要随便一扑腾,就能掀起狂岚。而那瞳孔映出那些渺小的人族,好像是在望着一个盆景,里面都是乱窜的蚂蚁。
它翅膀的缝隙之中钻出小型的怪鸟,用尖尖的喙捕食,扑向城池之中,撕扯着早已化为人傀的百姓。钩爪刮破人皮,却只露出絮状的果肉,让他极为暴躁不安,发出渴饮鲜血的嘶鸣。
它诞生的太迟,以至于血肉都被早生于他的人面树抢去,正是最愤怒的时候。
而在这人鬼两界交汇之处,无论何种大能,气息都比不过这浓深的鬼气。
所以,这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怪鸟,正好一头扎进了正在叙旧的大能面前,也许是因为未启灵智,它见到这三人时,闻到了丰盈的血肉气息,便高高兴兴地扑了上来。
“真是蠢鸟。”殷无极拇指一推无涯剑,原本收敛极好的魔气,却是自他脚下蔓延开来,只是一瞬间,就焚尽了这长街之上的所有妖邪。
他的魔气破坏性极强,哪怕拆了半条街也面不改色,只是偏了偏头,笑的恣睢,便是要随手一剑,教一教这莽撞的妖祸如何做妖。
“不必城主出手。”天/行君打开手中书册,书页无风自动翻动,眼中似有沟通天地的奥妙神色,他道:“此乃南疆妖祸,怨气太重,以封印为佳。”
妖祸身上的漆黑气息,如抽丝一般被尽数吸到书页之中,让那翻开的一页被染成漆黑。
不多时,那妖鸟便无法维持形态,身体上覆盖的血肉碎成了砂砾,随风化去,余下一副森然的骨骼。
他一低眸,扯下那一页纸,让其在风中燃为灰烬。
“看来游历经过此处,也不是没有收获,又多了一种禁术需要记载。”
传闻天/行君手中的书册中,记载着数量极多的禁术,得到者便可无敌于天下,大抵指的就是他现在拿着的那一本。
“幕后之人?”
“如谢宗主所想。”
“如我所想?”谢景行道:“南疆巫族?”
“可见过枯木道人?”天/行君问道:“被你逐出仙门的那个。”
“见过。”
“他就是个傀儡罢了。”白衣散修走到妖鸟的骨骼面前,从颅骨处取出一枚红色的妖丹,随手抛给他。
殷无极伸手一接,魔气与妖丹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火属性的妖丹被魔气全然压制的证明。他单手一拢,不过用指腹摩挲一番,便是生生抹去上面未尽的怨念。
“这是是天生畸形的妖凤,放在凤族里,连父母都不会认。”殷无极若有若无的笑显得有几分冰冷。
“正因如此,死后才会有如此滔天怨气,刚好做妖引,培植妖祸。”谢景行叹息一声。“它与人面树树枝一样,都是产自南疆的‘引’。”
殷无极的眉眼凌厉,可望着师尊的时候,却莫名柔和几分。
他把妖丹放在他手心,温声道:“虽说不是上好的火凤内丹,但是雕琢一下,也能用来做灯芯,照个明还是不错的。”
天/行君平静道:“我这里有蛟龙的眼睛与腾蛇的皮。”
这都是些恶物,妖引在怨气中浸泡着,已经成了一方大患。
事到如今,除却他们这些外来者,城中应当没有活物了,尽是些人面果化为的走尸,营造着王都还是人界,而非妖窟的假象。
谢景行捏着那一枚火凤的内丹,脸上看不出情绪,显然是在思考南疆之事。
于仙门来说,妖巫混居,极其排外,南疆无疑是一块近乎蛮荒的地带,历任仙门之主,除却平乱,都不会在那里花太多功夫。
天/行君见他沉思,耐心地等他回神,然后微微笑道:“我本就是路过此地,救下你的门人,应当抵了你上次款待我的好茶。”随后,他一合书本,莞尔。“破除此地术法之事,有你在,我便不插手了。”
“赶时间?”
“养了一只可爱的猫儿,见我不在,会闹翻天的。”他说出这句话时,那淡漠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人性。
殷无极的神情又微妙了几分,想起总是冷着一张脸,杀气重的仿佛行走的人间凶器的属下,忍俊不禁。
他摇头,又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道:“野猫的爪子利的很,初时容易反噬,一旦养熟了,就没那么容易丢掉了,望君注意。”
“我知道了,多谢。”天/行君听进去了,向他欠了欠身,将手覆在心口,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他低垂了眼眸,仿佛在说一个预言,道:“今后,他便拜托您了。”
殷无极一怔,他不清楚对方这一谢是为了什么。
他好像是在隔着数代光阴致谢,为那注定的未来,向收留将夜千年之久的魔君托孤。
他离去了,带着星辰的碎光。
在晨曦到来之前,天/行君的身影逐渐隐藏在了薄雾之中,继而,晨光初至。
殷无极目送着他走远。在看不见那位禁术大家的背影后,他才低垂了眼眸,询问师尊,道:“师尊,既然可以往红尘卷投妖引,您的天魂也可以暂时寄身其中,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的魂魄碎片,也为红尘卷护佑……”
谢景行看向白衣散修离去的方向,那里犹如被星辰照亮,光芒此起彼伏。
“红尘卷的确能够保护魂魄不散,但是天/行君早已散魂了,这一点,你与我都很清楚。”谢景行顿了顿,也没有完全把话说死,道:“不过,若是有附着执念或是魂魄碎片的遗物被投入其中,久而久之,他忘却自己身死,只停留徘徊在生前的某一时刻,却是可能的。”
“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殷无极终于轻叹一声,道:“当年之事,祸首在南疆,恰巧天/行君在此时路过乌国,于是出手除妖,而他来的太迟,此时临淄早已一城俱亡,百姓几乎尽化妖鬼,他只得出手,将妖祸掐死在摇篮里……”
所以,当年才没有妖祸作乱的事情传出,灾祸被缩小在一城之中。而仙门只看到城中一地残骸,皆是禁术痕迹。
还有,那唯一活着出了城的天/行君。
而谢衍当时正重伤闭关,便是恰好错失了替他主持公道的时机,要仙门各宗各派得到最好的理由,以此来追杀谋夺他手中禁术。
“他白白担了罪名,让乌国旧事,成为旁人逼死他的利器,仙门至此,终是有我的一份责任。”谢景行摇头,神色颇有些不忍:“若当年我不曾闭关,此事不会止于此,此地亦然不至如此。”
目之所至,一城妖物走尸,阴兵横行,哪里还有活人?
一国俱灭,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殷无极的面色一僵,当年谢衍是因为他才负伤闭关,于是他也叹息道:“看来这份因果,我是要背到底的。”
然后,他又不经意问道:“你当年从鬼界归来,伤的很重?”
谢景行顿了一下,道:“小伤而已。”
“我当时天真到近乎愚蠢,总是觉得你无所不能,竟是未曾看出半点违和,等收到你闭关的消息,才后知后觉……”殷无极抿了一下唇,见他不肯说实话,又问道:“你那时疼吗?”
谢景行神色无奈,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追究这个做什么?”
殷无极不听,蛮不讲理道:“先生护着我,却又不肯和我说半个字,还要我不要追究。哪有你这样的……”
“我盛名在外,自然要时时刻刻地端着圣人的架子,不能教人把软弱处看了去。”谢景行牵住徒弟的手,与他五指扣在一起,轻咳一声,道:“有些事情,教你知道了,丢脸,我哪里好意思做师父。”
“真的吗?”殷无极轻笑,“您也没变,依旧端着架子,只不过肯倒在我怀里了……这时候,您就不想着丢面儿啦?”
“兵解后修为低微,旁人面前就罢了,在你面前装,累不累。”谢景行似笑非笑,“左右也装不了太久,吃帝尊软饭多舒服。”他说罢,甚至还刮了一下殷无极的鼻尖,“有别崖这等美人嘘寒问暖,我不吃亏。”
殷无极心神一时飘荡,步履轻快地走在他身边,玄衣与白衣纠缠在一起,显得格外绮丽。
“先生真坏。”他半嗔半笑,“我整个人都是您的,想要什么,您开口要便好。”
谢衍是他的救命稻草,唯有待在他身边,他才不至于向更深的黑暗坠去。
“我还没有问,你与你属下的那位刺客……将夜,是怎么认识的。”谢景行像是不经意地开口了。
之前他们关系时好时坏,当年的谢衍也数次想问。但一圣一尊如何推心置腹,这个话题,背后的深意太多,他不能问。
殷无极定定瞧了他的眼睛片刻,然后笑了,道:“将夜啊?捡的。”
“你还有捡人的善心?”
当年将夜来到他身边时,他还不是那万人之上的帝尊,又是如何收服这样一个武力值极高,精于杀戮的纯血魔族的?
“你知道他屠遍三十三仙门,被天下通缉之事?”殷无极笑道:“最后他遁入魔洲,被我所救。”
“为什么?”谢景行还记得,那时殷无极也刚刚在北渊洲站稳脚跟,自己也是仙门通缉犯,自顾仍是不暇,救下将夜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你没有见到那时他的眼睛,只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殷无极淡淡地笑道:“那一日,他几乎力竭,遍体鳞伤,却凶的像是随时会扑杀我,听完我的来意,他对我说,他此生不侍二主。”
谢景行听罢,怔然片刻,却是看向了殷无极垂下的眼睫。
他说过,他与将夜很像。
是啊,都是被在意之人生生抛下,怎能不像。
收留他时,他们相隔两洲,哪怕再无望,也终有再遇之时。
那时的殷无极,看着经历死生诀别的将夜,是否有着所爱虽隔山海,相望不相闻,却依旧活在世上的庆幸。
而在他坠天之后,殷无极每一次再看向将夜时,又是否像是注视着另一个自己?
殷无极想了想,然后笑道:“我便回答他,我们是一类人。所以我不当你的主人,若是你肯叫我一声兄长,我便当你的兄弟。”
谢景行一顿,在沉沉的夜幕之中看向殷无极的脸。
帝尊依旧俊美无俦,唇角噙着一丝笑,看上去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
可他却从自己护在羽翼之下的徒弟身上,看到了天生的威仪,那是让人情不自禁追随的魅力。天生君王,不用人教,自然懂得如何收服人心。
魔道之帝尊,自草野起兵,成就霸业,从不是靠纯然的力量碾压。
殷无极负着手,看向晨曦之中,他的玄袍滚滚,金色的丝线犹如流光,神情却是动人心魄。那是独属于君王的神情。
“有的人想要驰骋疆场,辅佐君王,成就霸业,我便当他的主君。”
“有的人怀才不遇,愤世嫉俗,我便做他的伯乐。”
“有的人孤独彷徨,不知归处,我便当他的兄长,然后,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殷无极笑了:“即使,是仇恨。”
殷无极唇边仍噙着一丝笑,近乎绝世的姿容,却极是不容亵渎。他似岩岩孤松的骨,昂然立于天地间,支撑着一位开天辟地的君王。
谢景行凝视着他,却是笑了。
圣人谢衍平生最大的成就,便是做殷别崖的师长。
*
正在风凉夜一行左支右绌,抵挡不住这鬼市之中源源不断的鬼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白衣儒袍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在百鬼中间,却没有鬼攻击他,反倒是避着他走。少年的神情懒散,甚至还打了个哈欠,恹恹道:“风师兄,你怎么把脸涂的这么白?”
“辰明?”风凉夜神色一变,道:“你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鬼市罢了,等到太阳升起来,百鬼便会回到该去的地方。”陆辰明声音平淡,道:“需要我救你们一下吗?”
少年只是伸手,碰了一只鬼的躯体,它便惨嚎一声,崩解成鬼气。
“……”这么弱的吗?
“劳烦让一让,我的师兄师妹都在里面。”少年十分温和有礼貌地拍了拍山一样高的屠夫,径直在他的脊背上拍出了一个坑洞,露出黑色的鬼身。
而他却对鬼的呜咽置若罔闻,随手一推,像是拍开一只苍蝇,要那大鬼登时跌坐在地,轻易便化为怨气,消失在清晨将至时。
“辰明,你……”司空彻顿了顿,问道。
“我似乎可以辟邪。”陆辰明知道他们想问什么,搪塞道:“可能是我们家有什么特别的血脉吧。”
那沉睡在他体内的辰明鸟乃是上古大妖,传说,那三味真火来源于太阳,可以焚尽一切,这些鬼气自然也不在话下。
但他最近除妖时,从未表露出什么异常,尤其是在跟着青衣散修时,更是显得脆弱无辜,像是只破壳的雏鸟。
长夜将终,太阳升起来了。
“你们几个,是觉得自己死的不够快,竟然敢混进鬼市里?”陆机踏着晨曦的光,前来勤勤恳恳地替圣人捞他的儒道弟子。
他一边心想,若非道劫勘破,欠了这些小家伙的情,他才不会这般努力。一边又实在是闲不住,给自己找些事做。
“太阳啊……”陆辰明看向陆机的方向,轻声呢喃着,忽然笑了。
第84章 天下一局
鬼门开后, 王都几乎化为荒城。
离乌国灭国之时只剩下一月有余,换算为红尘卷中时序,便只剩下三日。
妖祸横行, 城中唯有见微私塾被圣人阵法护佑,幸免于难, 除此之外,已无一片安全之地。
陆机自城郊回到私塾时,才夷平了一处妖窟。
外部的天穹已经被黑云完全笼罩, 白日也阴沉如子夜。由于妖气的影响,原本依傍山势而建的城池, 草木凋零, 一片荒芜,仿佛鬼蜮。
他刚刚踏入私塾时,才觉得豁然开朗,庭中景致优美错落, 有繁花嫣然怒放,绿竹修筠依据五行八卦排布, 构成大阵,拱卫各个院落。
陆机手执春秋判, 清傲又狷狂,一身长衫落拓。
陆辰明早已等在门口, 见陆机回来,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
他伸手,抓住他的青色袖摆, 殷殷唤道:“兄长。”
“谁是你兄长?在下家人都死绝了,亲手杀的。”军师似是被他叫恼了,他转身, 用折扇抵住少年的肩膀,往后轻轻一推,继而扬起下颌,冷笑道:“不要乱叫,想死么。”
“平遥哥哥。”白衣少年却毫不惧怕,他歪了歪头,漆黑的眼眸像是雏鸟般清澈,流露出濡慕的光,他道:“你带我去除妖吧。”
“我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你想跟我除妖,当心我嫌麻烦,把你丢在乱葬岗。”陆机见他歪头,心里一动,便是继续强调道:“听清楚了没,我是坏人,别缠着我。”
“那又如何。”陆辰明轻轻道:“平遥哥哥不会杀我。”
“……”这孩子听不懂人话的。
魔门军师沉默半晌,还是一展折扇,点在他额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
就算被这么缠着,他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不情愿,“行了行了,别撒娇。过来,我教你两招,想和我去除妖,就别死的那么快。”
陆辰明看着陆机的背影,眼神一时晦暗无比,好似暴风雨前的海面。在他察觉异常之前,却又恢复那天生的懒洋洋,像是单纯的少年了。
陆机的春秋判是书文法宝,他说要教两招,自然是压着陆辰明练字。
他亲手写了字帖,一撇一捺,皆是傲骨嶙峋。他边督促着他临,便教他些许保命的本事,很难说是因为红尘卷初时的恩情,还是他自己情愿。
少年学的很快,每学会一种,便抬起漆黑湿润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薄雾,安静又乖巧。
陆机只觉得这目光极为熟悉,却想不到在哪里见过。本来打算敷衍一番的他,最终还是被这孩子缠着不放,半日消磨。
直到少年被他折腾到灵力耗尽,蜷起身子睡着,陆机才俯下身,拍了拍少年柔软的脸。见他不醒,又不得不把这小小雏鸟抱回儒宗弟子的住处。
这一番折腾下来,倒是真的像是多了个年幼的弟弟。
陆机这才得空更衣沐浴,洗去一身风尘。虽然他施过清洁术法,但他出身世家,染了一身读书人的臭毛病。等到他挂好环佩,焚好香,却听到上司的传讯。
劳碌命的魔门军师立即整理了一下白色内衫,披上青色外袍,匆匆走向别院。
陛下与圣人日日同进同出,他们的关系,在这红尘世界的儒道弟子中不是秘密。而他们也坦荡的很,不仅住在一块,还毫无避嫌之意。
他们表层身份一道一儒,同为仙门,道统不同,便阻力足够大了。
他心中顾虑,若是日后谢先生恢复圣位,或是陛下身份暴露,这一段天地不容的师徒恋情,旁人又会如何恶意揣测。
榕树上悬着古朴的辟邪铃铛,他一入院中,便无风自动,提醒别院主人有客到访。
陆机顺着石径走入院中,才知数日不踏足,已然别有洞天。
圣人手段神鬼莫测,除却私塾外部的大阵外,这一方院落,阵法更是层层叠加,比之前繁复数倍。无论外部如何风云变幻,黑云欲摧,由此方院落望向天空,竟是澄碧晴空。
陆机看向枝头盛开的绯红凤凰花,才蓦然惊觉,此地的时序,竟是被人为停在了春季。
这其中,仿佛蕴含着圣人超乎寻常的决心。
就算要逆天而为,他也要停住那如指间沙般不断流逝的生命,伸手挽住那一年中最好的春光。
陆机穿过凤凰花树林后,终于走进了繁花层层掩映后的院落。
圣人暂时不在,君王却坐在树下,玄色衣袍垂落地上,却是尘埃皆避。他收敛魔气的时候,极是端雅雍容,君王的威仪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殷无极抬起白皙的手,纤长的指骨上停了一只画眉。
他看上去心情也不错,捻了瓜子仁喂它。鸟儿不知他有多危险,快乐地在他指尖唱着歌,婉转又动听。
“陛下。”陆机受他召唤而来,却不见他有何要事吩咐,心中拿捏不定,便振衣敛容,肃立于他的身侧。
“来了?”殷无极抬眼瞥他,语笑悠然,道:“随意坐吧,本座有些事要与圣人谈,唤尔前来,是做个见证。”
二位至尊已是天道之下,万万人之上,能让他们专门谈论的事情,定是极其重要,事关五洲十三岛的未来格局。
以他的史官职责,定是要将其事无巨细地记下。
而陛下自从上次被圣人开解后,也不再抗拒陆机修史,反倒一改常态,打算多给后人留下些许记载。
“诺。”陆机向他行礼,在一侧寻了座椅坐下,手中凝出狼毫笔,却看见陛下的面前摆着一张白玉棋盘,两篓棋子,上面仍是空空,显然是还未开始对局。
停在帝尊手指上的画眉,见他喂它吃食,便扑棱着翅膀,大着胆子跳上他的肩膀,啄他的长发。而殷无极用指尖挠了一下小鸟翅膀上的羽毛,它竟然也没飞走,而是任性地啄了他指腹两下,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
“啾,啾啾。”殷无极玩心大起,便模仿着鸟的叫声,逗了两下,倒是真的有些童趣了。
“别崖倒是好兴致。”远远地传来一个温雅的声音。
陆机循声望去,只见圣人白衣广袖,携着清风与酒,迟迟而来。
殷无极随手将画眉鸟放飞,然后略略偏头,那如三秋风月,十里红莲的灼灼姿容,在他绯眸瞥来时,越发生动鲜活。
这些时日过去,他像是真正重新活过,原本衰败的生命,却是春风吹又生。他不再是王座之上孤冷的君王,而是真正做回了自己,只是殷别崖。
“谢先生来迟了,该罚酒三杯。”他撑着下颌,语气里带着些嗔怪,在谈起罚酒时,又理直气壮的很。“您总不能次次都逃过去罢?”
“方才去了趟皇宫,想着与别崖的约,才紧赶慢赶地回来。”谢景行语气带笑,又转头,对执笔落座的陆机颔首,温和道:“陆先生也来了,真是久等。”
“圣人客气。”陆机起身一揖,笑道:“记录君王之言行,乃是史官职责所在。今日能旁听二位至尊的清谈,是在下之荣幸。”
说罢,青衣史官退到一侧,执笔沾墨,不再说话。
他的笔,将会忠实地记录下这对师徒真正的模样,为他们青史正名,最有力地回击修真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
谢景行走到树下,看见殷无极摆好的棋盘与空置的座位,便是会意,坐在了那位子上,先是向他解释去向,道:“本来被我斩于通天台下的枯木道人的尸身,不见了。”
“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镇在那了吗?”殷无极随手抓出一把冰凉的棋子,又如星落,坠入棋篓中。
“不知道,许是连着封印被吞掉了。”谢景行将温过的酒摆在桌上,撩起袖子,先为帝尊倒了一盏,再为自己满上。“既然是我来迟,三杯便三杯。”
他一仰头,喉结滚动,便是将酒液尽数饮下。
殷无极的目光先是落在师尊的颈子上,又顺势轻轻扫过他执着杯盏的手,与他沾染酒液的唇。
白衣圣人眸中透出些许微醺的朦胧,唇却微扬着,儒袍不再那么严谨,反倒有些松散,露出修长的颈线与锁骨的小窝,气质颇有些山水放浪的恣狂,笑与怒皆是风流。
殷无极这才含着笑,举起酒盏,让这一盏春愁落于喉中。
行乐须及春啊。
“鬼门开后,那乌国国君便不见了。”谢景行摩挲着杯壁,与他闲话。“他的体内虽说只是虚丹,但吞噬那么多的人魂,就算未被劫雷劈死,也……”
“化为妖祸?”殷无极支着下颌,笑着撩他一眼。眉眼间的情意是藏不住的,只是浅浅说上几句话,就让这简短的交换情报,也显得像是你来我往的调情。
“还有三日有余,时间不多,暂且观察一下。”白衣圣端坐在石桌之后,指尖划过那通体剔透的白玉棋盘,兴致颇高,于是道:“先下棋?”
“惯例,我执黑,你执白。”殷无极坐在他的对面,手中执着一枚黑子,也不落,只是让棋子在指尖翻飞。
上一回对弈,是在罗浮世界中。
谢景行那时修为未复,病骨支离,却又要看顾儒道弟子,正是需要收敛锋芒之时,心气自然压着些许,棋风较为谨慎。
而他们的棋艺本就不分伯仲,输赢是常有的事,就算谢景行那时输给了他,也是做不得真。
“少年时,师尊教我下棋,总是让我三子,先给我一点甜头,让我以为要赢,结果却把我杀的片甲不留。”殷无极闲敲棋子,眸中似乎带着些怀念,笑道:“现在,你恐怕连一子都不能让了。”
说到这儿,他颇有些狡黠,弯起唇笑道:“若是您自负到敢让我一点儿,我一定会扑上去咬住您,届时,您一旦大意失仙门,就不得不和我回魔宫去了。”
“帝尊擅谋,我自然不能让。”谢景行见他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正中,发出清脆的玉石敲击之音,对他的野心不置可否,却是淡笑道:“你是我最好的弟子,我的教你的一切,你都融会贯通,甚至走出自己的道。我就算再倨傲,也不会小瞧另一个自己。”
殷无极本是揶揄他,却未想到,前世一沉默便是一辈子的圣人,会对他这样坦诚。
“别崖,我看着你,就如隔镜相照。你走了一条我永远不能走,却想要知道答案的路。”
转世的圣人笑而阖眸,轻声道:“你总说是我给了你一切,你可知道,当年的我,在仙门听着你的消息,看你做到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心中有多振奋?”
那时的圣人在仙门的改革迟迟推进不下去,哪怕再无情无欲,圣人亦然是人,也会有烦躁与愤怒,也会怀疑自己的道。
对曾经的圣人谢衍来说,殷别崖最是不同,并不仅因为他是他弟子,也不仅是因为他灌注的千年心血与那过往相伴,而是他们是一类人。
他的枷锁太多,背负太重,却永远不能显露出半分弱点。
当谢衍实在撑不住时,便去反复看魔洲的简报,翻来覆去地读着殷无极的近况,从他的思路中寻到些许灵感,为他的成功欣慰,分析与反思他的失败,写下了许多评点。后来,皆归入了那一本未曾署名的《帝王策》。
大道荆棘遍野,他们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
每当谢衍走不下去时,回头看去,便能见到这迢迢长路上,唯有一位同路人。
千年已矣,殷无极从追逐,到与自己并肩而行,再到接过他手中的炬火,继续前行,已是用尽他的一生。
师与弟子,他们皆是迎风执炬者,早已说不清是谁照耀了谁。
殷无极久久没有说话,这是师尊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承认他是“镜中我”。
“您一直在看着我?”殷无极忽然意识到,当年初为帝君的他,于至尊之位上再遇谢衍,却不见任何陌生疏离的原因。
他忽然笑弯了眼眸,瞳孔里泛出蜜的甜,问道:“师尊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
谢景行闻言,执棋的手停顿了一下,给自己满上一杯酒,饮尽。
他清若深水的黑眸,泛起浅浅的波光,却似笑非笑道:“不告诉你。”
“您最喜欢我,觉得我最好?”帝尊微微阖眸,又掀起眼帘,似真似假地吃起飞醋来:“比儒门三相都好?”
“他们各有才能,足以守儒宗道统,继先圣之绝学,继承我教化天下之大宏愿。”谢景行指尖把玩着一颗白子,却见殷无极凝望着他,绯眸似乎蕴着动人的情致,要他一望便轻易深陷。
他无奈笑了:“而帝尊为万世开太平,为魔道苍生辟出一条大道,不说三相,做的都比我好了,你怎么还乱吃飞醋。”
“醋还是要吃的,毕竟能长留你身边的,早已不是我。”殷无极从他口中听到了对自己与三相的评价,自觉比过了三个师弟,心情好上几分。
“这五百年你不在,我替你看着他们,风师弟困于魔障,沈师弟性子激烈,各自继承发展的是儒之分支,唯有白相卿,目前修为最高,还可教上一教,只要破了心境,再进一步,并非没有可能。”
“相卿的确不错,是最有望冲击圣位的。”谢景行笑了,“看上去,你与他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糟啊。”
“谈不上,我回微茫山时,各自当对方不存在罢了。”殷无极整日在圣人面前给儒门三相上眼药,茶来茶去,哪里肯承认自己暗中照顾师弟。
在三相之中,白相卿对魔君的态度最温和,也能对魔君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但殷无极的心魔状态,竟然能把好脾气如白相卿激怒,可见他当时有多混账。
“许多年前,圣人批命,说尽天下英雄,何等狂傲不羁。”
殷无极支着侧脸,略略摇晃杯盏中残余的酒,唇角扬起恣狂的笑,道:“今日对弈,不如评说一番,当今五洲十三岛,自你我之后,有何人可担当重任?”
整个五洲十三岛只有三圣一尊,修真界以实力论英雄,殷无极作为如今的第一人,没人比他更有评判当世大能的资格。
“别崖,你当真……”谢景行失笑。
“圣人以为,叶轻舟如何?”帝尊慢悠悠地落子。
“叶轻舟?”圣人抬眼瞥他,“我记得,你与他并无太多交集。”
“你曾指点过他的剑法,还传为美谈。”殷无极似嗔似笑,对他道:“我恼了,你教三相就罢了,自家师弟,我多少能忍忍,怎么你还总是指点旁人?”
“天生剑骨,为剑而生,却又不似你我这般,身负重重枷锁。”谢景行执着白子,沉稳落下:“你与我,根本算不得纯粹的剑修,剑之道,还得靠叶轻舟这般的剑痴。”
“道门对你儒道如此苛刻,你也无成见?”殷无极又走了一步,问道:“你不记仇?”
“道统之别,门户之见,本就不该有。”谢景行亦落棋,截断他的包围。“仇自然是要记,但祸首是宋东明,这一点还是要分的。”
殷无极久居帝位,看人极准,就算横吃飞醋,却意外地对叶轻舟没什么过分的恶评,而是大笑一声,道:“叶轻舟任侠,不过小道,且去修剑罢。”
算是肯定了他的剑道天赋。
“他总是求个情义两全,日后还得受磋磨。”谢景行心中一动,想起了沈游之与叶轻舟的交游,不禁道:“年轻一辈……”
白衣圣人开口后,又怔然片刻,笑道:“我竟是老了,也开始以小辈称呼他们了。”
“您这具躯体,骨龄才二十余岁,老什么老。至于心态,您能将暮秋视作春朝,又何曾向这天道认输过,何谈老去?”
他似乎很是听不惯,大抵是因为亲眼见过那放逐于孤舟的圣人,才格外敏感。
殷无极突然站起,然后倾身,撩起他一缕青丝,确认他的墨发中并未掺杂霜白,才微微笑道:“现在看来,我反正是比您走的早的。”
“不会。”君王提到寿数,谢景行见沉默寡言的史官忽然攥紧了笔,他眸光一阖,又睁开,平淡而坚决道:“别崖,我会渡你。”
“您呀……”他叹而笑,却是不置可否。
如今能救他的命的,唯有圣人。
而合道之事,他们虽说已然有约,但殷无极没有抱太大希望,是因为当年谢衍登天门不成,以他如今六成修为,又有几成把握能将这九天之道改换?
而他的状态,又当真能撑到合道契机到来的那一日吗?
就算师尊在他去后,再叩天门,试图救他,也是枉然。那时的他怕是已经神魂碎成齑粉,拼都拼不起来了。
师尊好不容易才从轮回中归来,又何必再耗费师尊的心血与时光,与他这将死之人纠缠不清。
两千五百年,太长,又太短。
到后来,他们离别的岁月,已经超过了初时相伴的时光。
过往离合悲欢,今朝相知相爱,已是他最好的结局。
帝尊站在这赤红的凤凰花树下,黑袍逶迤,岩岩孤松的背影,又似一片孤鸿的影。
可哪怕已经能够听到死亡的回音,殷无极却依旧笑的恣意,那绝世的姿容宛如荼蘼盛放,又是暗夜里的优昙,越是艳烈绝望,越是让人目眩神迷。
“若是让我来评说这天下,我只道——这世上修至大能者多,可称英雄者少!笑傲天下者多,与我匹敌者,少!”
帝尊又旋身瞥来,双臂微微舒展,让广袖上金色的麒麟暗绣,在阳光下宛如流动,熠熠生辉。
“宋澜此子,鹰视狼顾之相,看似淡漠无情,实则虚伪阴狠,性偏狭,好勇斗狠,格局却及不上野心,不配与我为敌。”他扬声笑道:“正如你之批命,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而已!”
“道门叶轻舟,年轻桀骜,为人信义当先,笃行任侠之道,快意恩仇,却性情优柔,终是不可担当重任。再给他千年,也不足以与我一战!”
“了空和尚,虽为苦海寺主持,修得金刚不坏,却囿于仙魔正邪两分,看似嫉恶如仇,实则党同伐异,仙佛为上,妖魔为下,将众生分为三六九等,他修的,又是什么佛?”
“南疆巫族!藏于幕后,玩弄傀儡戏码,蝇营狗苟,不敢见人——那些个巫族豺狼走狗,皆是狂信之徒,为人奴者,不值一提。”
“妖族,更是内斗频繁,无暇他顾,哪怕有生而为大妖,却是兽性未褪,能护一族之平安者,有。可复一道之辉煌者,无!”
“海外世家更是无人可用,蜗居海外,儒道有你的布局,区区虫豸,想要逐鹿中洲,不过痴人说梦!”
白衣圣人听他如此傲慢的评价,却是半点也不觉奇怪,反倒微笑。他以杯盏沾唇,目光追逐着帝君傲视天下的背影。
沉默的史官,落笔如行云流水,将这一番君王说英雄的高论,尽数载入纸上,留后人观之。
殷无极徐徐走到他身边,负手而立,倨傲笑道:“道祖远游、佛宗避世,早已不问仙门多年。他们才是真正老了,畏惧激流,不谋革新,明哲保身,只求出世——虽居圣位,却不配为当世英杰!”
“比起浩劫之前,圣贤行于大地,天下英杰辈出,志士仁人,皆于史册留光辉一笔——当今的五洲十三岛,天路断绝,大道沦丧,英雄绝迹,今不如昔!”
“别崖这般狂傲,莫不是觉得自己横绝天下,当世已无人堪与你匹敌?”谢景行的面前是天下一局,棋至一半,那不见血的厮杀,竟是显露峥嵘之相。
“不。”殷无极评价完众道大能,又拂衣敛袖,坐回谢景行的对面,重新执起黑子。“这天下不是没有英雄。”
帝尊将这黑子一落,敲击棋盘时,竟是有踏破山河之势。
他笑道:“天下英雄,唯有我与君。”
看着这黑子连成一片的攻势,圣人的手中执着白子不落,于棋局背后,睁开宛如星辰的眼睛。
天地颠覆,山川倒悬,棋局如星罗。
而对弈者,唯有二人而已。
帝尊支着下颌,看向圣人平静而淡漠的侧脸。
哪怕只是不闻硝烟的棋盘对弈,也仿佛当年在两军阵前,一圣一尊,各为其道,互相厮杀,至死方休。
这一瞬间,殷无极仿佛听到亘古至今的回响。
明月悬空,天水一色,唯有圣贤君子曲水临江。
他见仙人青眼高歌。又是高歌。
他见白衣圣踏天路,剑斩山河。
他见谢云霁除弊病,清四海,丈量山河,教化天下……
这天下不过一局棋,他们皆是弈者,各自执掌一道,排兵布阵化作珍珑局。可他们斗至如今,谁又知,这漫长的道统战争中,他们是英雄惜英雄,还是英雄杀英雄?
谢景行瞥来一眼,却洞穿千秋万古,终而,眸底只印着他一人的倒影。
他再度落子,只是一步,百步皆活。
圣人微笑:“还未分出胜负。”
棋盘之上,黑白纵横,龙争虎斗,竟是势均力敌。
殷无极终而扬声大笑,极是恣狂不羁。
“圣人呐,你且看,这天下,尽在一局中啊。”
第85章 妖祸灭国
黑与白, 棋子如星辰的交汇。
正如这纵横捭阖的一尊一圣,于这天下一局中博弈。
曲终人散,别院之中, 凤凰花树下,魔君与圣人先后离去, 杯盏中只余残酒。唯有青衣的史官还站在原地,久久地观察着棋盘。
这一局至此,已然势均力敌。
想要分出真正的胜负, 唯有落到最后一子。
平局耶?未平也。
残棋终成残局,留待下次再续。
而史官的眼洞穿世事, 终究从那针锋相对的落子中, 捕捉到二人隐藏在岁月之中,隐秘而动人的情谊。
风起云涌,陆机听到这层叠阵法外的干戈声,这最后的世外桃源也终究要破了。紧接着, 是整座王都地动的声音。
当外界的鬼气漫入院落时,原本盛开的凤凰花, 转眼凋零为枯树,原本的碧天骤现阴云, 陆机上一刻还在灼灼春景之中,下一刻便置身于灰暗的阴云之下。
“大争之世啊。”
魔门的军师将这残局记录完毕之后, 负着手望向远处妖雾笼罩的宫城,黑夜里法术的光芒,如同乍现的流星。
他走出院落, 手中春秋判凌空展开,他的脚下浮现四方阵法,四周墨迹飘散, 皆是他的春秋一笔。
私塾之外,空荡无人的街道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举火的士兵。他们面色惨白,成群结队,犹如幽灵,着铠甲,执干戈,身后却凝结着阴惨的怨气,讨伐逆贼的呼声刺耳至极。
“妨碍升仙大业,窝藏儒生逆贼!”
“陛下有令,杀无赦!杀无赦——”
连绵的火光,照亮了十里长街。
雾气弥漫之处皆蛰伏妖祸分/身,而最后的阵法也即将失守,以他们的元婴修为,想要在仙门的千年谜题之中活下来,已是太难。
而经过这一段时间谢景行与陆机的轮番教学,与他们日日不曾懈怠的除妖修炼,红尘世界没有天劫,但他们皆是修到了自己所在境界的大圆满。
这样的根基,足以让他们顺利进阶,未来更是受益无穷。
当然,首先要活着出去。
墨临驱使机关木甲,领着墨家门人挡在了众同道之前。墨家机关甲似金似铁,极为坚硬,可以勉强抵挡第一波对私塾的冲击。
这些士兵看上去像是人,却不知痛觉,不知疲倦,比他的机关还像木偶。
韩黎与法家弟子负责侧翼掩护墨家,墨家机关甲与之对阵,刀兵所至,那些士兵皆不会流血,即使肢体断开,士兵仍然可以移动,就算被斩断四肢,还会在地上爬行,浑然不似活人。
即使他知道城中走尸遍布,此时亦然头皮发麻。
士兵的箭矢与枪尖,皆有着一簇幽幽的阴气,不可沾衣,否则会被当即蔓延四肢。
方才有个倒霉的弟子一时大意,被刺中手臂,阴气竟是直直窜上他的肩膀,最终他竟是不得不断臂求生。
陆机从别院走出时,正好见到他们陷入苦战。
他看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墙壁,与那被破坏的第一层阵法,见聚灵已散,便知为何圣人别院阵法被破。
“这些都是阴兵。”青衣军师嗤笑一声,拂袖道:“动动脑子吧,怨气凝结成的阴兵,可不能用寻常手段除灭。”
韩黎闻言,眼神一肃,深深作揖,道:“多谢陆先生提点。”然后对着自家弟子喝令道:“法家门人,随我迎战。”
理宗张世谦宽袍长袖,身上薄光闪烁,显然是在这些日子的历练中心境颇有提升,此时运用术法也更为精妙。
心宗理宗同出一源,此时见理宗冲在前面,心宗弟子们便也执笔,写出干戈之文,金铁铮铮。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陆机一合折扇,唇角含着笑意,道:“还算不错。”
魔门军师是个全才,除却文采出色,更有兵法才能,只是在战场边缘穿梭来往,指点几句,便能让人豁然开悟。
就是他的嘴实在是太毒了些。
“迂腐!亏你还是兵家的人,兵圣孙武也得被你气活了。”
“会读书就是会打仗?你对面可是不会疼痛的阴兵,照本宣科有什么用,不如回家种田,好过在这里丢人现眼。”
“法家的下去,就是拿‘秦律’也没用,阴兵怕你们砍头炮烙?换理宗上。”陆机用折扇一点,指了几个理宗弟子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九歌’用成这样,你们风宗主首先要逐你们出师门。”
众弟子:“……”被喷到自闭。
看着已经对敌已经像模像样的儒道弟子,陆机心中早已有成算。
圣人这些时日的教导,无疑是想将一盘散沙的儒道拧成一股绳,而从这些年轻弟子切入是最妙的选择,影响一个宗门的未来,才是真正目光长远的布局。
而他也参与其中,不仅是陛下授意,也是他知道圣人归位之后,想要更深地掌握儒道未来的动向。
火光明灭,映照了神机书生俊美苍白的脸。而他却执着折扇,敲打手心,唇畔笑意若隐若现,好似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中。
“圣人与陛下虽不结盟,但在平定仙门之乱这件事上,利益一致。”陆机淡淡地想:“而现在儒道越强,仙门内耗越厉害,魔宫自然能坐山观虎斗……”
“不过以陛下的意思,魔门与仙门的这一战,已是注定。届时,无论圣人愿不愿意,儒释道三家皆会被卷入……”
思至此,青衣史官却是蓦然笑了。
世上怎有如此师徒,相爱却又相杀,却半点也不相负。
杀罢,杀罢。
在这黎明将至的夤夜里!
白衣少年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着陆机的侧脸,他仍然是倦怠懒散的模样,看似没有心机,实际上却静悄悄地沉下了眉目,金红色的流光从眼底一闪而过。
他的身影仿佛一抹雪白的幽影,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保卫私塾的战场。
少年走过遍布妖鬼的长街,而那些妖在他经过之时,服从于血脉中天生的臣服,皆是跪了一片,喉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那是妖族的语言,它们在敬畏地唤一个称呼,“巫祖”。
“起来吧。”白衣少年却头也不回地走向黑暗深处,唯有缥缈余音,道:“我非巫祖,只是个儒宗弟子而已。”
*
地动之后,这临淄城依傍的山脉崩塌一片,而那原本就建在高处的宫城,地基竟然突出,约莫有九层之高。
那出现在御花园的妖雾森林,如今已经孵化出许多南疆妖植,从底部长出,攀在这偌大宫城之上,让其像是被捕获,又像是被笼罩。
宫城好像盘踞在某种生物的壳上,地下还有什么东西,未曾破土而出。
殷无极擅长破坏,偏又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右手握住无涯剑,似乎随时要出鞘,魔气萦绕在周身,透出森森寒气。
他只是轻轻一劈,便把那看似铜墙铁壁的宫城自中间劈成两半,山岩龟裂,露出内里,藏着在山岩与建筑底下的妖祸,发出凄厉的惨嚎。伴随这一声嚎哭,城中黑气升向天空,化为汹涌的黑流,向那九层宫城流去。
原来这奢华皇城只是一个外壳,蛰伏的才是正主。
“那位要升仙的陛下,去哪里了?”谢景行怀中抱琴,微微侧眸,道:“还有,枯木道人尸身消失,说明他当年并未死在通天塔,我们可能还会再碰见他。”
“一个在幕后玩傀儡戏的家伙,不会离傀儡太远。”殷无极手腕一转,古朴的剑锋划过一簇流光,他斜过头,绯眸一挑,漫不经心地道:“那种蝼蚁之辈,再杀一次也是无妨。”
殷无极方才未尽全力,只是想看看妖祸的模样,他只破坏了表层,并未将其中蛰伏的东西除去,表层尽裂。
此时收剑回鞘,打量了片刻,才不屑地嗤笑一声:“就这东西?”
在他面前的是小山一样大的妖祸,龙头狮身蛇尾,身体上遍布鳞甲,妖树枯藤一样的表皮护体,极为坚硬,两侧有翼,瞳仁似铜铃,不像是任何他们见过的大妖,却像是一个妖气与怨气的集合体,实打实的拼贴怪物。
“用南疆妖引、怨气与活人血肉喂出来的妖祸,竟然只有这个程度,倒是让我失望了。”殷无极冷哼一声,道:“不过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妖言惑众之事,竟使其一夕灭国。”
“在你看来,这妖祸初生,顶多分神境界,还不够一剑。对凡人来说,已经是不可战胜之物了。”谢景行怜惜苍生,见到此妖,便知乌国终局之惨烈。“一个被逐出仙门、流放南疆的叛徒,便能在俗世兴风作浪,恣意妄为,是我之过。”
“你当年还是太心慈,受了那些老家伙的掣肘,照我来看,这等心思不正之辈,当用严刑峻法,一剑杀之。”
玄衣魔君走到他身边,随手将剑回鞘,漫声道:“看样子,有些讨人厌的家伙也跟来了。”
白衣墨发的圣人眸子骤然冷下来,他将琴横在身前,拨弦,淡声道:“孽障,还不现身?”
空荡无人的地方忽然蔓延起水波,露出的是半张带着恐惧的人脸。那是祸国三道的面部特征组合起来的模样,即是枯木道人的真面目。
谢景行琴弦一拨,便是幽冷。
“圣人……”枯木道人牙齿都在打颤,似乎被某种禁制禁锢住。
“说罢,支使你如此做的是谁?”谢景行手指轻微一勾,宫音响起,他温文尔雅地问道:“又是谁给了你这些妖引?驱使你炼蛊杀人?”
道士在惶惑中,神志大乱,显然是看出了面前二人的境界超乎想象的高。
当年历史中,殷无极还不过是割据北渊的一城之主。修魔之后,他的容貌也越发魔魅,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仙门无涯君”,所以枯木道人不认识他也是正常。
谢景行道:“我数到三,若不听话,就没有商量余地了。”
谢景行看似好说话,实际上杀伐果决的很。一没有听到回应,便丝毫不给对方翻盘的时间。
琴音起,四方风动。
乐音响起,肃杀果决,悲歌慷慨。
是广陵散。圣人最喜欢这首曲子。
殷无极挑了挑眉,似乎听出其中杀伐之意。
谢景行眸中仿佛凝冻寒冰,无形的弦音从他指间流泻,化为刀枪剑戟,仿佛流星坠落,又是连天风雪,向着那想要立即逃跑的道士刺去,一瞬间就穿透过他的胸膛,将他五脏六腑开了数个大洞。
弦音的余波仍在,足足将这具身躯撕扯为数段,化为漫天的鲜血。看上去,竟然有股诡异的凄美感。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黑色火焰从他身下窜起,将道士被开了一个大洞的身躯烧尽。
道士的头颅滚落在地,却依然还能说话。
“……为什么?”枯木道人粗嘎的声音仍然在回响:“谢衍,你不是闭关了吗?谢衍!你为什么这副模样……”
谢景行双手按在弦上,微微勾起唇,道:“专门选我闭关的时间,在我中洲地界挑事,南疆所图何事?”
“若是‘那位大人’复生,巫族大兴之日,将不远矣!届时……就算是仙门之首……哈哈哈哈……照样会成为南疆回归的踏脚石!”
道士的头颅嘎嘎地笑了几声,然后黑色火焰流窜到他的身上,下一刻,化为灰尘消失殆尽。
谢景行拂过冰蚕丝的琴弦,只觉趁手,可见殷无极在斫琴时下了多少功夫。他微微偏头,看向他贴心又漂亮的徒弟,微笑:“独幽果然不错。”
殷无极被夸了,于是略略勾唇,浅笑道:“你喜欢便好。”
他面前的道士躯体被魔焰燃尽了,留下焦炭一样的大地,浑然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存在过。而帝尊只是微微一抬手,残渣便风化殆尽。
宫城中藏着的妖祸,被剥掉了大半躯壳,却还像是呆在卵中一样,久久不动。但怨气还在向他汇聚,它也越长越大,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破壳而出。
殷无极曲起指,点了点下颌,颇为惊奇地笑道:“吞了一整个城的人,它最后到底能长多大?”
谢景行瞥他,无奈道:“这种畸形的妖祸,你难道喜欢?”
殷无极啧了一声,道:“我是有品位的,做墨者机关甲时,都要在意成品之形象,怎么会欣赏这种劣等生物。”
帝尊擅谋略,且大多是阳谋,向来磊落,从不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殷无极看向正在发生异变的宫城,孕育的妖祸还在膨胀,那一团肉块鼓动着,时不时从背部、肢体或是头部,浮现出人的面部轮廓。而那双翼还在长大,垂落下去,一根一根,火红色的,像是钢铁的羽毛。
异变仍然在发生,妖祸的爪子破开龟裂的城池,将那城墙摧枯拉朽似的推倒,然后扒开囚困着它的碎石,像是要从壳中爬出来一般。
殷无极却是笑了,他打了一个响指。
“除恶务尽。”他扬声道:“不该存在的东西啊,且让我送你一程。”
妖祸四周燃起冲天的烈火,半城尽赤,将这夤夜也照彻。
在席卷一切的骄焰之中,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带着奇异的魔魅感,只要见过他一面,便永世不能忘怀。
魔道帝尊玄色的宽袍广袖在猎猎狂风中飞扬,金色的麒麟暗纹仿佛流光,而他墨发绯眸,于黑红色的魔焰中回眸一顾,绝代的姿容,极致的疯狂。
他面前几乎山一样高大的妖物,在他眼里却是蝼蚁一般渺小。
“师尊,终局将至啊。”殷无极偏头,看着隔着艳烈火光注视着他的白衣圣人,突然觉出几分遗憾来,便笑道:“您与我,最终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谢景行抱琴的手指嵌入弦中,直至被琴弦割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圣人鲜血从琴面之上汩汩流下,一滴一滴,落入地表。
“你要走了?”白衣圣贤看着轻轻挥袖的黑衣魔君陡然沉默。
一切都不必再说出口。
“若是一切都结束后,我还能活着回到您的身边,还请您不要赶我走呀。”帝尊的口气宛如初时少年。
玄衣的魔君绯眸敛起,又蕴满多情的流光,瞥向他时,满是欢喜。
这段时日,他过得像梦一样,已经心满意足。
“你就甘心止步于此?”谢景行只觉心脏彻底揪住,他抬步,竟是不顾殷无极言语里暗示的分别,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烈火之中。
他的怒意高炽,句句刺入殷无极的肺腑,道:“难道,你就只图这不到三十年相伴,往后我无论爱上谁,宠着谁,你都觉得没关系?”
殷无极不敢去想,只要想上一点,他的心脏就会被嫉妒疯狂啃噬。
可他却又不敢去要求师尊余生守着他的骨灰过活。
圣人一生太长,他的残命太短。
够了,他得到的够了。
他该走了,他要走了。
说要成为他一生流血的伤口,他说的是气话啊。
他得多疯魔残忍,才能让他的师尊,经历着漫长一生的爱之徒刑。
圣人见他面上表情变换,时而悲郁,时而决绝,时而挣扎,时而疯魔,最终定格为那无哀无怒的孤冷帝尊。
他的手中还执着无涯剑,剑锋点地,映着漫天赤红。
谢景行右手微微张开,再度握紧时,已经凝出山海剑的虚影。
继而,翩然不染纤尘的临江之仙,毫不犹豫地向殷无极走去。他的白衣掠过地面,那阻挡他脚步的魔焰,却如分海,避开他两侧,就好像他是一往无前的剑。
“你若要走,我不拦你,但我会在临别之际教你一个道理。”谢景行手腕一转,山海剑意轻啸,直指魔君周身死角,于是他傲然扬起下颌,淡淡道:“教你,何为惜命。”
“师尊……”
“殷别崖,你敢下轮回,我便追下轮回。你敢粉身碎魂,我便敢把你一片一片找回来,拼起来,关在身边。你若敢逃离我半步,我便敢追到天涯海角。哪怕是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是要踏碎虚空,你以为——我不敢去?”
谢景行微微冷笑,剑尖指着魔君的心口处,山海剑意宛如沧浪,带着逼人的压迫性。
“你要掀起仙魔大战,可以!我与你一决胜负。你要疯魔,可以!我会陪你一起疯。把这世道掀个底朝天又如何?”
“就算你再也克制不住心魔,自有我来管你。你的骨、你的血、你的魂魄,你的命,皆是我的东西。”
“倘若你敢擅自碎自己的魂魄,待我去斩了天道,再把你拼好时,你就别想从我身边再逃一次——永远别想!”
“谢先生,您的占有欲,真的是好恐怖啊。”他心满意足道:“但是,我好高兴。”
殷无极的眼睫微颤,隔着火光望来,眼底俱是盈盈。
*
“真壮观啊。这就是炼蛊的成果?”
哪怕是在城西的见微私塾附近,陆机依然看到了宫城的异变,全城的阴气皆向那一处汇聚,也无形之中减轻了他们防守的压力。
当面前阴兵被彻底除尽后,儒道弟子们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之机,他们累得半死,有人甚至倚着墙就坐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啊?”韩黎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声音带了些颤。
可怜的法家首徒此次仙门大比经历了被追杀、被困入地牢、现在又面临着一看就打不过的超强大妖,已经陷入了自闭。
“看,打倒这家伙,我们就可以从红尘卷里出去了。”陆机羽扇纶巾,指着远处那个正在大肆破坏的妖祸,道:“修为也不高,顶多分神,不对……现在好像要半步出窍了。”
“……”众人沉默,高他们三个大境界,打个锤子啊。
这怪物也太超出人的想象了。
他们只面对过元婴期或者化神初期的妖兽,这种融合了妖引、人魂、怨气的妖祸,怕是这辈子都不见得能碰上一次。
陆机忽然伸手,接住一只传讯的机关飞鸟。他从鸟儿的爪中取出一张纸条,面色也微微凝重些许。
“我有要事离去,守着私塾,我为你们立一个结界。”青衣的军师与他们相处时日也算挺久,此时能留下结界,算是最后的保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诸位保重。”
红尘卷是圣人法宝,总不会真的看他们去死。
“陆先生……”张世谦怔了怔,紧接着,他看到青衣散修抬手,一座青色的结界便彻底立起,为他们抵挡住了散碎的瓦砾。
“尽力守住这座结界,然后变强,大道路遥,总要自己前行。”
陆机说罢,手中握着青色的春秋判,向着那半城废墟中走去。
“活下来吧,天骄们。道统之争,必要见血。改日再见时,可不要以为这半师之谊,会让我对你们留手。”
陆机离去之后,儒道弟子们也知道,接下来他们只能依靠自己,便是更为慎重。
那妖祸抬起爬满鳞片的爪子,龙尾如鞭,横扫过无数房屋瓦舍,掀起几乎狂乱的火光。
它此前似睡非睡,不过是被怨气填充的肢体膨胀起来,十分难受,正胡乱地攻击罢了。此时它昂然向天一啸,声音尖利,竟是让他们耳膜也震动。
为了抵抗妖祸的音攻,弟子们本能地聚在一起,共同撑起结界,白色的流光连成一片。可是那音波超出他们修为太多,结界虽未就此碎裂,但是儒道弟子们明显地看到了些许裂纹。
不过一呼吸之间,那自宫城处而来,胡乱破坏的妖祸,又是一尾扫来。
结界如大钟,发出声声轰鸣,冰裂一样的纹路延伸开来。
“我还不想死。”有个墨家弟子慌了,向后倒退两步,却被墨临一掌撑住背后,稳住了身形。
“不得后退!”墨临厉声道:“我墨家以义为先,死又何惧,若此时退了,又有何颜面,面对同生共死的道友同门?”
他本就严肃的面容更为冷然,双手捏诀,似是要驱动全身灵力修补结界。
陆先生说,妖祸有半步出窍。
这在仙门,便是能做到宗门长老,甚至一派之主的修为。
而他们这些三脚猫功夫,摆在它面前,不过是送菜,怎么可能打得过?
“求诸神佛,不如求己,各位,我等在修真之途走到今日,难道是求来的吗?”封原站起身,沉声说道:“此时便是检验我等道心的大好时机,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
“你们说的倒轻巧,可这妖祸这么强,我们又怎能敌得过?”
“若是不战而退,又有多少生机?”
“……”
“不过弹丸之地,你若是退了,又能退去哪里?”封原冷笑,“苟延残喘,再等人来救?又有谁能救你?陆先生已为我们留了结界,仁至义尽。就算是希望谢先生来救,他也不过化神,不仅敌不过这半步出窍的妖祸,且他身上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求宗门长辈?他们连我们的情况都不知道,若能救,早就救了,我们又何须在红尘世界苦苦熬到试炼结束?”
若是战,九死一生。
若是躲,在这一城之地,又能躲到哪里去?
他们就算是活下来,又怎能在这虚幻的世界求存?
思及此,众人心里倒是生出一腔孤勇来。
“从红尘试炼至今,我们始终活在谢先生、无涯子和陆先生的庇护下,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我们入道至今,靠的都是自己,难道这一次,真的不能靠自己活下去?”
大敌当前,从来都文人相轻,互相不服的儒道,竟然前所未有地拧成一股绳。
原先诸子百家之乱,其实并无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意思。最初不过是学说交流,却不知何时起了仇恨,差点走向不归路。若非圣人调和,恐怕连儒道都无法形成,便成为一团乱麻,又哪里会有当年辉煌。
那段旧仇依旧延续至今日,许多后辈心里也想分个高低。
心宗理宗互相看不顺眼,墨家法家敌对已久,兵家尚武,被其余四家排斥……
时过境迁,他们在红尘卷里共患难,同生死,竟是产生了可以战胜宗门之别的情谊。
“东南角结界裂纹增多,支援!”不多时,听见心宗弟子求援。
“莫要慌乱,顶住。”理宗弟子随即补上。
在这即将没顶的黑云中央,风凉夜抱着琴抬头看向天际,只觉风雷阵阵。
满城的魂灵漂浮,最终被碾成灰烬燃料,融入那沉沉的怨气之中,然后向着妖祸头顶灌去,让它的身躯继续膨胀,修为继续攀升。
它本就是从地表生出的妖物,背上的壳背负宫城,此时一动,那九层高台便朔朔摇晃,向下掉落土灰。
“妖祸彻底成型了!”风凉夜守着结界一角,感觉到明显的开裂,一股妖风灌入结界内,他面色苍白地道:“诸位小心,它要动了!”
第86章 红尘秘意
漫天艳烈的火光中, 谢景行的衣摆如白云飘荡。
他手执山海剑虚影,踏着烈火,却如行天水之间, 风流而疏狂。
帝尊的背影却如子夜,被剑锋指着, 他无法再转身投入烈火之中,只得停下脚步,等待着师尊一步一步地接近他。
然后, 圣人用力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前。
殷无极苍白的手腕, 已经极为寒凉。当他不再用魔气护体时, 他那天生的体热,都像是冷却的灰烬。
“师尊教我的,我听进去了。”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他低下头, 唇角的弧度微微扬起,却轻声道:“我无法控制心魔的时候, 不会自毁,但是, 您要来杀我。”
“你这叫,听进去了?”谢景行声音一沉。虽说知道徒弟固执, 但真的面对时,还是服了他的一意孤行。
“之前,我担心自己理智消磨后还残余疯狂执念, 不小心伤到您,是我想左了。心魔又不是我,就算魔气成倍增长, 也不过是个疯狂的野兽。”
“区区野兽,哪里能敌的过您,您那么厉害,定有一万种方法杀了他,替我报仇,对不对?”
“……”
殷无极浅笑着,甚至还伸手,替他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谢先生,您是这世上,唯一能杀了我的人。我想死在您的手上。”
他看着温柔,实则最是残忍。
殷无极要他一个承诺,他要他亲手杀他,这是在他心上捅刀子。
让谢景行眸光一沉,攥紧了他的左腕,让他苍白的皮肤泛上青色的淤痕。
而殷无极却丝毫不觉疼痛,反倒勾起唇角,那笑意盈然的样子,看似是他的小漂亮,可谢景行却看到他殷红眸底极致的疯狂。
那是一种,哪怕燃尽自我,也要照亮一切的决绝。
殷无极想要最盛大的谢幕,最辉煌的退场。
他要将最后一次征伐写在生命里,为他一生作注。他有一定要实现的道,一定要完成的梦,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他们相约合道,也不过是一个缥缈的誓约。那会在何时发生,会有何等契机,他说不准,师尊也说不准。
许是在他生前,许是在他死后。
他死后,那条天路,他的先生就要一个人闯了。
圣人谢衍本是天生圣人,为了他这个不肖徒弟,他付出了多少代价?
不说灵骨、心血、修为,他为替他压制心魔,三劫齐动,不得不兵解,连圣位都舍了。这数千年,他数次要活不下去,是他的师尊从未放弃,一点一点地,为他辟出一条活命的路,逼着他与天争命,才让他苟延残喘到今日。
他们是两个狂妄到要反了天道的人,就算在此世已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修者,他们在这持续了万万年的天道面前,亦然与万物刍狗,没有丝毫差别。
“我希望我的一生,不负天下,也不负卿。”
殷无极早已弃了剑,略略低头,用额抵着他的额,那张近乎绝世的容颜近在咫尺,眼睫微扬,便是绯色的流光,是天底下最极致的蛊惑。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柔至极,却是呢喃:“可是怎么办,我已经负尽深恩,却偿不得你半分。您是世上最好的师父,而我却是最坏的徒弟,连陪伴你身边都做不到,却连累你,折磨你,成为你坎坷的根源。”
“你既然知道负我良多,怎么还不听我的话?”谢景行与他额头相抵,极亲密的姿态,他伸手反复摩挲着他的侧脸,心中的情绪翻涌着,几乎要克制不住亲吻他的冲动。
“我说过,师父去救自己的徒弟,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通天路,我迟早还要再去一次,你拦不住我。”
“我谢云霁,毕生都在逆风行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谢衍之名,道的便是一线生机。”
白衣圣贤的声音温雅,却一字一句,皆是凌厉。
“同样是飞升,别人看到的是九死,我的眼里,却永远只有那一生!”
殷无极笑了,一点深绯的唇珠,像是秋月与春风,是最好的颜色。
“我拦不住。”他叹息道:“可是您太自负,却始终不明白一点,您自顾自地把您认为最好的给我,却全然不考虑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这样的恩,太重了,都快要压垮我了。”
“我不需要你还。”白衣圣人被他点了一下,略微怔了怔,才站在他的角度再去审视,只觉滔滔如洪水的负担。
圣人站得太高,他总认为自己能够为徒弟披荆斩棘,却不知道,被护在身后,留在世间的人,才是最痛苦。
而当殷无极亦要这样担下一切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悲痛欲绝。
推己及人,殷无极当年见他坠落时,内心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那样执着地向他询问当年飞升的答案,却知道那最终是为他,他是为得到爱而欣喜,还是为害死他而负疚呢?
于是谢景行半晌哑然,无奈道:“师父什么都愿意给你,你怎么不多求一点,当个坏孩子?”
殷无极只是注视着他,笑道:“我亦飘零久,能回到您身边,余生已足,不求其他,也不敢奢望。”
谢云霁是护佑仙道众生的参天大树,看顾众生,也永远为他遮风挡雨。
而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一片树叶,随风漂流千年,最终还是飞回了他的身边。落叶总归根。
“不敢奢望?”谢景行冷笑一声,故意气他,道:“你若死了,为师便再去收个徒弟养,手把手地教,对他比对你更好,教你死了也不痛快——”
“虽然一想到就会嫉妒,可是就算您再去养十个百个徒弟,您也再也没法爱上别人了。”殷无极却偏头,微微笑了,好似灼灼其华的桃夭。
“这么笃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您爱过我,怎么可能还会爱上别人?”他语笑之间,却是分外自傲,“今日之天下,又有谁人似我?”
千年已矣,那个被师长牵着手的少年,早已不复最好的春光,步入了冰冷的凛冬。
可哪怕他的精神衰败如枯木,他却不要寂静地死去。
他要任性一次,疯狂一次,要他的师尊永永远远地记着他的模样,记住他惊艳的生命,记住他们惊心动魄的过往,记住那荡气回肠的爱与恨。
他要谢云霁,在这世间,再也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要他,只要爱过殷别崖,再去看这众生茫茫,眼里再也没有别人,只会去人海中寻找他的脸。
谢景行当真被他气笑了,纤长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抚到颈侧,第一次有了索性掐死这倒霉徒弟的冲动。
他真是宠坏了他,让这磨人的小家伙恣意妄为久了,连师父的话都不肯听。
“别崖,你听着,为师向来独断专行,我为你开路,由不得你要不要,而是我给不给。”谢景行看着他的眼睛,决绝道:“你既然敢爱我,我同意了,便是没得选,只能在我身边待上一辈子,不是那寥寥的几十年,而是漫长的千万年。”
“若我赌输了,最坏也不过是一个死字。古往今来,谁能不死?我已死过一回,如今不过是去陪你,又有何俱之?”
良久的沉默后,殷无极凑上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好。”
“别崖,再说一遍?”
“师尊……云霁,我答应你。”殷无极轻声道:“不自毁,不透支自己,就算这头顶的剑落下来,我也不会一人面对……您来渡我,我跟着您。”
“真的?不骗我?”
“不骗您。”
烈火在烧,城中的妖祸还在肆虐。
而他们眼中早已没有天地,唯有对方的影子。
“师尊,等这场战争结束,我的一切,皆属于您。”殷无极的吻总是热烈的,此时却像是一片冰冷的刀锋,危险,却充满极美的战意。
“罢罢罢。”圣人笑而叹道:“我陪你再疯一次。”
上青天难吗?
难!
古今无数圣贤在此折戟沉沙,埋骨饮恨,却无人能从天道威压之下归来。
这仙道很长,天路很暗,让古今无数人困于天地樊笼。
而他们要实现的,是今古万万人做过的梦。
就算一人时日无多,濒临疯魔;一人气运有缺,天道所忌。只要师徒同往,就算是踏破九天,十死无生,在他们眼中,亦然如红尘做伴,人间悠游。
无论生死,且闯一遭!
山海虚影,与无涯剑锋交织。
一声相击,金铁鸣动。
离别的时候到了。
他们的一生,离别过许多次。有时是五年十年,有时是数百年,更有时,是死生别离,一别终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年年柳色,却是年年愁煞人。而笛中一曲折杨柳,总是在九重天魔宫响起,却唤不得故人归。
而如今,离别却是为了更好地相见。
“战场再见,绝不留手。”殷无极于烈火中转身,向九重宫阙走去,玄袍逶迤于地,高声而笑:“弟子与师父,到底谁更强,届时便出分晓!”
“要战便战。”九天谪仙一拂袖摆,剑意凝光,宛若无边山海。“大梦一场,大疯一场,殷别崖,你且来战,我陪你疯到底!”
他转身,亦然向明月高歌,身影消失在宫城道的尽头。
后来,史官笔墨至此,掩卷沉思,引词半阕,却道: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尘,平章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
为先生寿。
*
妖祸复苏,本能地寻找血肉,而见微私塾处藏着儒道的修士们,已是城中最后的活人。陆机留下的结界遍布裂纹,几乎失守,情况危急。
司空娇手执弓箭,身姿飒爽,鹅黄色的衣衫仿佛春花烂漫。
她拉开弓弦,箭头对准了妖兽的一只眼睛,灵气将迷障破开一道缝隙。
箭已离弦,正中妖兽左眼。
它仰天,发出愤怒的吼声,灵气凝成的箭矢却逐渐崩碎,消失,妖兽竟然毫发无损。
争取了时间,司空娇立即退下前线,下一刻,两名墨家弟子带着机甲人补位,挡住拍打结界的如鞭妖气。
儒道弟子们早已尝试过许多办法,但无论何种利器法术,皆不能破开妖祸坚硬的外壳,面对小山一样高的妖物,他们就算再有韧性,也难免绝望。
正在束手无策时,忽然有弟子跳了起来,振奋地指向远方。
他道:“看,那里是谁?”
来者白衣墨发,衣摆飘飞,如群山之巅的仙神。周身浮现着剑意,分开山脉,劈开海洋,从荒芜的街道尽头走来。
以他为圆心,周遭仿佛笼罩入一个寂静的风暴眼,外面是狂暴的洪流,而这正中风平浪静。
他就在这寂静又充满压迫力的风眼之中,一旦有妖不自量力地扑上来,那浩瀚如广袤星河的剑意便绞杀一切,将一切摧为齑粉。
“是谢先生——”韩黎抹去脸上残留的血,一时激动,竟是站了起来,甚至撕扯到伤口。“谢先生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面临这境界超出太多的敌人,以为要葬身于此的儒道弟子们,眼睛忽然就迸发出灼人的亮光。
一切迷局,皆迎刃而解。
一切危局,皆不成危局。
他们相信,谢先生无所不能,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好。
多数人都站了起来,翘首望向来人的方向。
近了,近了。
雾气从青年的周身散去,衣袂如飞雪,纷纷扬扬,在风中划出流丽的弧线。
风凉夜见到他,想要立即走向他的身边,可是他一抬头,对上小师叔那双漆黑的眼,却感到凛然的气场。
小师叔明明仍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此时不过一抬眼,便有举世无双的威严。
这让所有熟悉谢景行的人,心中一时悚然。
他到底是谁?他的修为真的只有化神?他当真只是圣人弟子吗?
谢景行眼瞳中仿佛有流光,像是洞察一切的智者。他的目光扫过弟子们,从他们所剩无几的灵力与疲惫的面容上,读出了真心的喜悦。
他们坚持到了最后,儒道未来有望。
“做得很好,辛苦了。”
圣人颇感欣慰,手中抱琴,悠悠地往前踏了一步。
只不过一步,却是让那追逐血肉的妖祸本能地感受到威胁,硬生生向后缩了缩。而他身上缠绕的妖树枯藤没有灵智,凭借本能,如活物一般,继续向着结界薄弱处鞭打,似乎要撬开这脆弱的壳,掘出其中甜美的血肉饱餐一顿。
谢景行轻笑一声,也不急着拨弦,而是下达命令。
“现在,所有人分成三组。擅长结界、控制与御兽的,与不擅打斗的医修为一组,负责加固结界防御。”
“体修、兵修、剑修守卫结界。”
“擅长远距离术法的修士一组,每次五人一列,上前,只攻击我所说的部位。”
谢景行命令干净利落,像是常年处于权力顶端一般。
他淡淡道:“张世谦、封原。”
他的语气很平,却让理宗、心宗的两位大弟子心里一怵,立即走到他的身边执礼,道:“谢师叔。”
“张世谦,屈子的《九歌》都会吗?”
“在下愚钝,只学了《云中君》、《湘夫人》。”
“用《云中君》。”谢景行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简单地吩咐道:“你们负责驱散瘴气。”
“封原,心宗弟子可通《诗经》?”
“学的最好的是在下,“风”、“雅”几乎都可以纯熟使用。”封原道。
“《大雅·江汉》,《周颂·武》,再以《国风·七月》为理宗修士护法。”
谢景行的命令轻车熟路,眼里是凌冽的黑。
封原几乎无法拒绝,因为他给出了最好的方案。
“……尊谢师叔令。”他深深施礼。
“墨临、韩黎、李纵。”谢景行指了指结界方向,道:“法家负责结界,墨家、兵家护法,保证法家、心宗、理宗弟子安全。”
“……尊先生令。”
圣人弟子平日里都是温润雅正的君子,如今再见,却不复平日尔雅,却显得格外有威严,足以把散乱的人心一下子抓了起来。
“小师叔,无涯子呢?”风凉夜方才退下前线,见他孤身一人,不禁担忧道。
“……他去宫城内部了。”谢景行神色一暗,良久才道。
“方才陆先生也离开了,他们……”
韩黎刚问出口,却猛地脸色一变。
原来是妖祸的爪子已经落在了结界之上,像是遮天蔽日的阴云。它像是要按碎一颗鸡蛋一样玩弄着结界,青色结界上浮现琉璃的龟裂。而维持结界的修士们,却已然快要承受不住。
“不要慌乱,做好自己的事,有我在。”谢景行道。
众人向后撤退,而白衣的书生却在向前。
他的衣袖飞扬,手指拨弦时,有沧海龙吟。
铮——
在电光与火光中间,谢景行静美的侧脸显得凛然无情,犹如九天之上的仙神。
音潮如浩荡洪流,疾风迅雨,向着妖祸涌去,化为山脉的重压,把妖祸重重砸入地面,下一刻,它身上的妖树枯藤剥落,化为齑粉。
妖祸再欲站起,却被无形的音波割断龙尾。断尾之痛让妖祸痛苦地摇摆肢体,掀起黑云狂潮。
而此时,好像远处宫城发生了什么,要几欲疯狂屠杀的它,甩开这些让他暴躁不安的凡人,拖曳着受伤的尾巴,向着孵化出自己的宫城而去。
*
九层高台之上,殷无极疾步向前。
陆机见他身侧已然没有了谢先生,可不愿意触他霉头,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尊上,我们去取什么东西?”
“天/行君的遗物。”
“当真在此?”
“圣人为红尘卷主人,这个猜想,是他向我提出。”殷无极笑道:“我只是去验证一下罢了。”
“……那家伙,怕是要疯。”陆机以扇点着掌心,声音低了些。
殷无极顺着已经化为断垣残壁的宫墙,走入那原本的九层宫城的废墟。
只见御天阁内,乌国国君如一具木偶,坐在他的龙椅之上,双目无神,浑身布满漆黑脉络,显然是已经被邪气侵蚀骨髓,已经没救了。
可他仍然没有死,邪术将他身体里残余的紫气一点一点地榨出来,然后供给妖祸。
“人烛。”殷无极轻启唇畔,淡淡地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举国升仙的秘法?
若是成为仙人那么简单,谢云霁又何必赌上性命,去辟那仙路?
国君是枯木道人的棋子,而枯木道人,也是是某个人置在前台的木偶。真正博弈的人,仍然藏在幕后。
殷无极懒得去管他是死是活,拂袖挥开那些看守国君的妖物,不过烈火燎过,皆被焚为尘土。
魔道帝尊稳步走向几乎成为一具干尸的帝王身侧,停顿几秒,继而注视着他头顶的帝冕,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紧接着,他的右手落在了那金碧辉煌的帝冕之上,从中心取下了一枚青碧色的玉髓。
不过刚刚取下,那活死人般的乌国国君浑身颤抖着,很快便化为一抔黄土。
殷无极用锦帕擦拭了一下通体流光的玉髓,温润至极。
他淡淡地道:“美玉蒙尘啊。”
陆机负手而立,叹道:“若是将夜见了,怕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在他去世后,仍然利用他的遗物,这是何等的轻慢侮辱。”
殷无极笑了,道:“就是要告诉他,若是小猫儿知晓罪魁祸首,以他之手段,怕是要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正好给他点动力。”
陆机:“……陛下高见。”
听上去像是驭下之术,可陛下说的坦荡,陆机也不以为意。
他们是刀,是剑,是盾,是笔。
可鼎定山河,可大破坚阵,可书批历史,亦可扭转乾坤。
但无论他们如何强悍,却只是臣子。殷无极,才是那个万魔拜服的君王。
国君死后,御天阁发出一声巨响,整个结构都在震动。
“人烛已死,妖祸就不能无限制地从整座城抽取怨气化为妖气,断了粮食,它发现不对了。”陆机将两袖拢起,漫声道:“陛下啊,它已经掉头,离我们很近了,大概只有——欸,来了!”
他话音刚落,妖祸铜铃大小眼睛便浮现在二层的栏杆之外,窥视其中,似乎不能理解为何区区两只蝼蚁,便把人烛杀死。
漆黑的利爪从天而降,似乎要把擅自破坏他进食的人族拍成齑粉。
陆机想做什么,却看见殷无极陡然冷下来的眼眸,暴戾魔气涌动,要他的漆黑外袍无风自动,仿佛漆黑的死神。
能够长伴君王左右的臣子,定是极有眼色。他拂衣敛袖,甚至还十分乖觉地离上司远了些,站在七尺之外。
下一刻,一股腥臭的妖风袭来,连带着滚滚的瘴气。
殷无极薄凉地抬起眼眸,里面仿佛燎原着绯色的烈火,好像要择人而噬。
不过离开师尊片刻,他身体里的魔气都在涌动,全身心都在叫嚣着回到他身边。他的气压极低,简直如戒断反应。
“我心情不是很好。”帝尊的声音低沉,仿佛蕴着沉沉的暗雨,冷笑道:“找死。”
说罢,漆黑的魔焰平地燃起,只不过一瞬间,便几乎将整个妖祸席卷,让这整座御天阁陷入一片火海。
*
“巫祖大人,请您回到南疆吧,我等已经等您数千年,太久,太久了……”
虚幻的声音徘徊在他的身边,久久不去,让离群的少年只感觉厌烦。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巫祖,那是你们一厢情愿。”
“巫祖大人,巫族被赶出仙门已经快五千年了,时时蜗居南疆,还被那些杂种妖排斥,唯有巫祖大人,为纯血大妖,万年以前便是我巫族的精神图腾——”
“所以,这座大阵,是你们为了复生巫祖……”陆辰明顿了顿,道。
“为了复生您,我们巫族祭司,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这临淄城,甚至整个乌国,都是那份代价。
沉睡在他心中的辰明鸟睁开了眼睛,要他漆黑柔软的眸底,透出奇异的金红。一股冰冷的情绪盘踞在他的心中,要他站在通天妖塔的废墟之上,看向夤夜中的临淄城。
少年身上的白色儒袍在风中飞扬,像是雏鸟纯白的羽翼。
红尘卷中被消灭吞噬的妖祸,留下无主的妖引。在感知到巫祖的存在后,它们都飞到了他的身边,化为黑色的光点,融入了他的身体。
“回南疆,回南疆罢——”
“巫祖大人,您该归来了,除灭二圣,踏平仙门——”
*
御天阁中,他们遇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天/行君仍旧宽袍广袖,白衣纷飞,以天地为逆旅,视万物如蜉蝣。
他法袍上精美的刺绣化为流光,缠绕在他的身边,如同护佑着他。而他整个人于星河流转处,静静俯瞰众生。
而他手中的书正在自动翻阅,每一页上,都记载着一种妖引。有人面树的枝条、腾蛇的皮、人面鸟的卵、天残火凤胎心等等,绘制栩栩如生,极为惊悚可怖。
好似那并不止是一页记载,而是一种封印。
天/行君当年游历至乌国时,已经来的太迟太迟,他以一人之力,除灭乌国几乎所有的妖祸,却只救下寥寥数人,皆是用传送秘法,送他们去了安全的地方。
于是,才有那些像是志怪小说的乌国记载。
而在红尘卷中,另有一圣一尊在,妖祸已经不再需要他动手收拾,而等在人烛身边的殷无极与陆机,也如愿截住了这位传奇散修。
殷无极玄衣披发,锦带长袍,腰间悬剑,一道至尊的气概体现的淋漓尽致。
陆机则是青衣黄裳,执折扇轻摇,俊脸上带着玩味的神情。
天/行君即使被两名大魔截住,仍然淡然自若。
“城主为何拦我去路?”
“受下属之托,寻人。”
“寻我?”他蹙眉,“不知尊主受何人所托?”
“将夜。”
“……”
天/行君原本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何事都无法牵动他的心,但是一旦提起这个名字,他却向他一抬眼,露出了些许接近人的神情。
“原是城主收留了他?”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错愕,先是思忖半晌,后而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我离去后,他可还好?”
殷无极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终于确信,他是知道未来的。
至少,知道自己的死期。
“不好。”殷无极摇头。
天/行君的神情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低垂眼睫,然后刻意平静道:“城主此话何意?”
“你若逝去,他怎么能过得好。”殷无极此话倒是像责备了。
殷无极与天/行君生前并无来往,此时面对亡者之影,却依旧神色不悦,像是在替那别扭傲娇的弟弟抱不平。
“想让他过得好,就别随随便便把人丢下去死,本座可不想替你照顾小家伙,麻烦。”
“……在下别无选择。”天/行君被说穿未来,却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当年天/行君被仙门数名高层安上以禁术毁灭乌国的罪名,并且趁着圣人谢衍闭关之时,组建联军,对天/行君下仙门通缉令。
之后,天/行君为逃避追杀,也不欲连累将夜,刻意支开他,在五洲十三岛隐藏行踪,却不料,他被仙门联军在墟海之畔堵截,要将他擒回仙门,夺他禁术。
他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数名大能逼迫于他,已是穷途末路。而他手中禁术,更是涉及世界本源,一旦流出,必然引起天下大劫。
当年的天/行君宁可自毁,将禁术带下黄泉。
后来圣人谢衍出关后震怒,想要追究参与逼死天/行君的宗门。
但是苦于对方以“大义”之名出手,又缺少栽赃的决定性证据,乌国之灭亡成了无头谜案,最后被记在了死人的身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护那虚假的和平。
圣人谢衍毕竟是仙门之首,又怎能为无证据的案子,出手制裁“正义凛然”的宗门联合呢?
谢衍也对那几个宗门起了戒心,认为其“好利、斗狠、狡狯”,从而在宗门利益上有所权衡。后几百年,这几个宗门也在悄无声息中退出了仙门前十,大多都沦为籍籍无名的普通宗门。
但圣人心中知晓,这几个宗门都是被人当做枪使的,单单凭他们,是断然没有胆子挑战圣人权威,组织这场围杀的。
背后之人,谢衍也尝试寻找过,却始终无获。
“我有三问,还请君指教。”殷无极道。
“尊主请说。”
“你已经逝去,为何一丝神念又寄托这枚玉髓?是谁将玉髓保存在红尘卷中?你徘徊这段历史,又是在寻谁?”殷无极手中捏着那枚青碧色的玉髓,里面的碧色仿佛流动。
而此时天/行君抬起了他疏离的眉目,道:“我不能答。”
殷无极皱了皱眉,换了个问法,道:“你是否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才提前支开将夜?”
这回天/行君沉默了一下,轻轻回答道:“他不过是三百岁,同我一道,十死无生。”
这显然就是预言到自己的死亡,却是对他只字不提了。
殷无极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按了按眉心。
他和将夜果然同病相怜,看上的人,都那么爱一个人承担一切,却是半点也不说。
“你既然只余一缕神念,可愿附身这枚玉髓,随我去见一见故人?”
“既然已投入尊上麾下,那将夜现在应当诸事无愁了……”天/行君的广袖微微拢起,静美的面容上露出几丝忧虑之色:“只是为何再度踏入魔道……”
不知何时,他已经换了称呼,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尊者境界。
“魔道又如何,他现在是我的弟弟,在我的麾下也备受重用,至少比那劫杀你的仙门强得多。”殷无极却是嘲讽地扬起了唇,道:“倒是你,我行我素,自以为对他好,你真以为将夜会感谢你吗?”
与之相反,刺客将夜度过了恨意滔天的一千年。
这些年岁中,他无时无刻被血海深仇折磨着,撕扯着,骨血魂灵都在叫嚣为他杀尽每一个仇人,至死方休。
“他该恨我,我无抱怨。”那如神明一样的白衣青年叹息,然后道:“多谢尊主,时过境迁,我也该去见他一面。”
说罢,他微微闭了眼,化为流光,回到那枚玉髓之中。
殷无极握住玉髓,却是听到一缕悠长的叹息。
“那孩子本性桀骜,不驯,不臣,不友,尊主肯收留他,甚至肯做他的亲人,已是大幸……”
“嗤,若不是顺道,我也不欲跑这一趟。”殷无极不肯认下,冷哼一声,说:“我不过是来陪师尊的。”
“……多谢尊主。”
“真的是顺手。”
*
终局将至。
这段因为无人生还而尘封的秘史,正徐徐落幕。
谢景行带着身后的儒道弟子,走在满是瓦砾与妖祸残骸的宫城道中,而漆夜之中最明亮的地方,便是笼罩在烈焰中的御天阁。
依附山体而建的宫城与地表接触的地方,几乎完全龟裂。
皇城仍然在轰鸣,犹如九层高台拔地而起,与整座城割裂开,妖雾已然不再掩饰,疯狂从上层向下倾斜。
继而御花园里的南疆植物,几乎疯狂地在妖气中生长,毒藤层层缠绕,恣意疯涨,将那几乎四十五度倾斜的城池给牢牢绑在山体之上,几乎要把整个王都都化为幽暗的妖雾森林。
那高高的妖祸被四面升起的黑火给困在其中,仿佛牢笼,而它接触到那火焰的表皮,就会瞬间烧穿一个大洞,血肉化粉,停止再生,而那看似无害的黑火甚至还会在表皮蔓延传染,转瞬间就在它的身上燎原。
被魔君的火焰缠上的妖祸,浑浊黄目被烧瞎了一只,它忍耐不了这种疼痛,狂乱地摆动自己的龙尾,似乎要将整个王都夷为平地。
儒道一行终于层层推进,来到御天阁外,却见那被火焰蚕食的妖祸,庞大如山的身躯已经被烧的只剩下半边,它的所有狂乱挣扎,只会让火焰在他身上蔓延的更快。
“不要碰这些黑色的火。”谢景行哪里认不出殷无极的伴生之火,他天生的才能,永远与破坏相伴,于是他偏了偏头,冷声道:“谁若是碰一下,后果便如那妖祸,我可救不了。”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站在高阁之上的玄袍男人,终究还是隔着重重烈火,向下瞥来一眼。
在他眼中,众生皆是碌碌,唯有落在谢景行身上时,眸光才温柔似水。
“是无涯子道友。”风凉夜终于看见那孤绝的身影,烈火中,他的容貌模糊不清,可风姿却依旧教人心折。
“这么大的火势,他怎么在那里?”
“只要碰到这黑色的火焰,就会被烧成灰……”墨临的神色凝重,道:“他被困在御天阁了,谢先生,您……”
继而,他们看见青衣的书生,亦然那副懒散模样,却站在火焰中央,以扇点唇,笑着对谢景行做出口型。
他说:“回头见,圣人。”
儒道弟子们又是炸了锅,纷纷开始积极想对策,墨临试了一下天工机甲,只是沾了一片火苗,便转瞬间燃尽,连灰也没留下。
可见,若是人碰到了这火,后果该多么可怕。
“陆先生也在阁中!”
“快救人啊!这火应该怎么扑灭?”
“是啊,谢先生,无涯子难道不是您的……”
谢景行站在原地,久久未能说一句话,
他身边依旧笼罩着剑意,剑阵化形,蓄势待发,似乎随时能够如让万剑如星落,将妖祸牢牢钉死在原地。
圣人弟子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吗?
儒道弟子们陡然发现,原来是有的。
“小师叔,您怎么了……”风凉夜试探似的扶住谢景行的臂膀,本以为他的情绪极冷,可只是一碰到,他却觉得,谢景行好像被抽掉了弦似的,肩膀一瞬间颤抖起来。
继而,他大踏步向前,站在了那被火光席卷,已无一丝缝隙的御天阁面前,背影纤薄而瘦削,仿佛悲慨。
重重黑火之中,雕栏画栋化为灰烬,连带着那困在阁中的人,消弭于此世。
就在御天阁湮灭火海的那一刻,布满黑云的天际龟裂了,像是被剑劈出的裂口,断裂之处,那些混乱的,紫黑色的灵流,像是星轨,只要有活物进入,定然会被这高速的灵流绞杀。
妖祸被魔焰烧尽,红尘卷的出口终于打开了。
“走吧。”谢景行催动识海里的红尘卷神魂印记,已经感觉不到殷无极的行踪,才面无表情地道。
他极力隐忍住那离别的钝痛,情劫的折磨咬着他的内心,光是不去打断他暴力撕开红尘卷缺口,他就用了百般的克制,却还是肩膀轻颤着,仿佛戒断反应。
天知道,他有多想把殷无极给抓回来,再用玄铁锁上一次,把他不听话的少年关回儒宗,要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他的脸。
而他这些异常的表现,旁人看来,犹如失去了最亲的爱侣,却不得不为儒道大计着想,必须坚强面对,连泪都不能落上一滴。
谁都知道无涯子与谢先生,情投意合,日久生情,在红尘秘境之中互相扶持,是一对璧人。
他们早就议论过,出了红尘世界后,无涯子与圣人弟子什么时候会办合契,无涯子又怎么过三位渡劫老祖那一关。
甚至,理、心、儒三位大弟子,还真情实感地卷起袖子,做好了去说服师尊的准备,若是被吊起来打,就继续硬磨,怎么着也得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却不料,世事无常,在最终之战中,无涯子与陆先生前往除妖,却葬生火海,谢先生无法挽救道侣,又怎能好受。
须臾见,天崩地裂,一切都在向下陷落。
唯有谢景行与儒道弟子所踏之地高高升起,向着那天际之处唯一的裂缝而去。
紧接着,那些化为齑粉的宫墙瓦砾,向着天空之上飞起,堆叠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通天之路。
黑云散去,天空之上是一轮寂静的明月。
整个世界被分成两半,天梯之上是岁月安好,下方是毁灭之景。
那炽烈的漆黑色火焰,没有因为灼烧妖祸而熄灭,反而在原本的城池中恣意流窜,如同熔岩奔流,将一切生机吞没。
而那妖祸似乎还有最后一点妖气,它浑身都燃着火焰,于熔岩炼狱之中翻滚着,盛怒着,用尾、用爪、掀起火焰的巨浪,把崩毁的城池彻底掩埋。
谢景行恍惚之余,想起,数千年之前,他与殷无极相争之时,也曾在这样的一片火海之中遥遥对峙。
那时的殷无极,魔气都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烈火冲天而起。
他绝望而热烈地看着他,剑锋指向他,却道:“谢云霁,至死方休。”
明明是杀意,却犹如承诺。
谢景行微微闭了闭眼,却是笑的悲怆,心想:你说话根本不算。即使我死了,这五百年来,你可有一时一刻罢休过?
“谢先生,不想笑就别笑了,我们知道您痛失爱侣,内心难过。”划拳输了,被推到前面的老实修士,鼓起勇气,笨嘴拙舌地安慰道:“……还请您向前看!”
“……”
谢景行微微错愕,继而意识到殷无极先是把他们之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又不管不顾的死遁。
自己的些许异常,旁人看来,便是“痛失道侣,悲痛欲绝”了。
“别再和我提他的名字。”谢景行心里冷笑,却终于明白他使用“无涯子”这个身份的原因。
就算谢景行圣人身份暴露,身缠绯闻艳情,只要“无涯子”一死,这一段圣人的风流往事便是死无对证,就算有人猜测他是魔道帝尊,只要殷无极不认,没人能够以此攻击圣人与魔君有染。
至于那“无涯子”是谁,已经不重要。圣人想要什么人,想要宠着谁,于任何修士都是荣幸。
殷别崖可当真是心思缜密啊,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周全,问都没问他一声。
“知、知道了。”修士见圣人弟子生气了,立即一缩脖子,像个鹌鹑。
其他围观的儒道弟子也都眼观鼻鼻观心,还是无端畏惧圣人弟子发怒,心里七上八下。
“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们之间的问题,谢景行并不想吓小辈,于是和缓了语气,道:“此乃他所求之道,求仁得仁,我亦无法阻拦。”
可他心中有气,说到无法阻拦时,却是依旧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懂了。”圣人弟子这是伤心欲绝啊。
“等到明月升至中天,通向出口的路会打通。”谢景行不欲在那个话题上多做说明,索性就让他们这样误认了。
“出去之后,防备四周,此次仙门大比断不可能善了。”
他说罢,再度回望这红尘世界。
天际如同被撕裂的纸帛,显得虚无,露出山河图的本相。那维持不住形态的王都,从四周向中心崩碎,周围全都是乱流,将风暴中心团团包围。
原本流散在这红尘残卷里的妖气,被魔气一荡而空。殷无极决意洗一遍红尘卷中驳杂的力量,那便是一丝隐患也不会留下。
“这是红尘卷本来的样子吗?百闻不如一见……”封原惊叹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风凉夜感觉到经过考验,他身上的修为凝视浑厚许多,好像分分钟就能提升境界。这便是红尘卷带来的好处了。
谢景行看向当空明月。
他展开手掌,红尘卷金色的法印,便从空中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入他的手心。
“红尘卷也该物归原主了。”转世圣人想着,却是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夺卷、布阵、投引,宋东明用心筹谋多年,只为夺去我的法宝,却在最后,功败垂成。”他眼睑一垂,却是笑了:“他怕是气的想杀人了。”
第87章 他回来了
云梦城内有肃杀的风掠过。
风穿过繁华的大街小巷, 醉了在虚幻的和平中奔忙的百姓,也将深藏在暗处的势力吹醒,干戈将起。
明镜堂中的十个席位上皆坐满了人, 堂下,更是更多中下宗门的长老宗主, 可以说仙门最高层的修士都在此汇聚了。
“擅自启动红尘卷,作为第二场试炼,本就不合理。红尘卷的试炼, 乃是师尊为渡儒门三劫的修士特意设计,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连化神境界都会九死一生, 宋宗主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将我儒道天骄们卷入其中,到底居心何在?”
众人闻言,除却少数几个心里有数的, 都纷纷抗议起来。
“此次仙门大比,第一场就闹出了舞弊, 这第二场更是过分,安排了这么危险的试炼, 把我们的弟子放出来,不比了, 不比了!”这是意识到危险的人。
“道门难道就是如此霸道?不公不义,如何服众?”
宋澜坐在主位之上,面色如冰如雪, 却仿佛没有听见质疑。
在他面前,红尘卷徐徐展开,仿佛用水墨绘着当年的临淄城, 可再仔细看去,上面却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不容许旁人窥看。
“宋澜,你想做什么?”沈游之一身红衣,桃花面上寒意乍生,宛如玉面修罗,他不无讽刺地道:“你不过半步圣人,即使占了家师的法宝,也无法登圣!”
而这位道门出身的仙门之首,端坐云端之上,即使被戳了痛脚,也依旧神色疏离,道:“稍安勿躁,沈宗主。”
沈游之最烦他这种态度,假的不行。
“红尘世界中,三年不过三个时辰,是生是死,不如各位坐下,品茶等等看,正好,我有事也要劳烦诸位。”宋澜的口吻淡漠而客气,可是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也不显尊敬。
这无疑是将儒道各宗门未来天骄挟持为人质,逼迫他们坐下谈了。
一时沉寂。
想要拂袖离场的宗门长老与宗主闻言,又坐了回去。来参加大比的都是门内相当有天分的弟子,甚至还有少宗主,他们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叶轻舟没料到宋澜竟然拿红尘卷做了这等事,一时面色苍白,想要说什么,却被师兄瞪过来一眼,竟是觉得唇舌一涩,像是被控制住一般,神色有些许涣散。
继而剑神意识到事情不对,调动体内灵力,却觉得灵脉滞涩,面色大变。
“宋宗主如此行事,是把仙门大比的信誉踩在脚底,当真是说一不二的仙门之首,好生威风。”法家宗主韩殊还没有意识到不对,正愤愤不平。
若是平时,宋澜会不痛不痒地回应“韩宗主说的对”。
而此时,平日里颇有距离的仙门之首冰冷地刺来一眼,眸底仿佛有着些许猩红,冷冷呵斥道:“闭嘴,书生!”
他的语气冷厉,毫不客气。
法家宗主向来牙尖嘴利,定然不会吃这个亏,可他甫一张口,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照理说,这种程度的言出法随,根本影响不到修为大乘的他。
不多时,明镜堂中的众位宗主长老,也意识到了相同的问题。
他们竟然一瞬间感受不到修为,灵力被禁锢在灵脉之中,好似被人为切断了联系,竟是滞涩万分。
“修为,我的修为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游之神色一冷,迅速点向周身灵窍,似乎想要找出这种情况的成因。能够同时让这么多大乘乃至渡劫修士出现问题,却不显半分异常,已是极其可怕。
“沈宗主可以省省心思了,这并非药毒,你纵然是杏林圣手,也解不开这一术法。”
宋澜却是从主座之上站起身,竟是笑了。
此时一举控制住所有人,他才真正露出真正的野心来。“在下只不过是要留各位三个时辰,谈一谈事情,不会伤害各位性命。”
他偏头,锐利眼神刺向那尝试驱动天工机甲的墨家宗主墨承,拂尘一扬,竟是让他脊背仿佛被重击,不得不趴在面前桌案上,面色发赤。
他淡淡笑道:“我为仙门之主,若各位肯放下芥蒂,听从于我,我怎会做出戕害同道之事?”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沈游之依然冷笑一声,道:“戕害同道,谁与你是同道?我们儒道与道门素有龃龉,可不是什么同路人。”
“我劝沈宗主,不要如此口上不饶人,会吃亏的。”宋澜却不像平日一样淡漠,狠戾浮现眼底。
他拂尘再扬,便是一道劲风向着沈游之的方向打去。
杀鸡儆猴。
沈游之不知这能制住渡劫期的术法从何而来,有何底细,却也一时挣脱不了束缚,只能硬抗他这一击。而他就算是死也不会示弱,面上却一直带着鄙夷讽刺的笑,早已经做好了重伤的觉悟。
风飘凌见状,目眦欲裂,低吼一声:“宋、澜——”
当啷。
拂尘如电的一击,被一把斜插入地面的剑刚好挡下,剑柄仍在微颤,犹如秋水洗练,却将这杀招化于无形。
剑柄之上,刻着一个叶字。是叶轻舟的佩剑“千里”。
沈游之侧头,墨色长发的发尾被拂尘与剑气对撞的风削去半截,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亦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被暗算,护身灵气一瞬间消失,若叶轻舟不挡这一剑,他怕是讨不了好。
沈游之视线接触到那一把剑,面上浮现几丝动容。
他从未想到,叶轻舟当真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拼命护住他。
宋澜缓缓地移开眼,看向犹在喘息的师弟。
叶轻舟半跪在地上,好像在抵抗那不知名的术法,他的手指仍然保持着捏出剑诀的动作,鬓发几乎汗湿。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好师弟啊。”宋澜怒极之下,神色宛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语气却极度不善,“为兄惩戒不听话的宗门,我的师弟却在背后拆台,好,当真是好!”
叶轻舟生得一副侠肝义胆,自然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但是做出这样事情的是他的师兄,几乎是把他带大的师兄,所以面上也出现几分痛惜:“师兄,你不该如此,从前你嫉恶如仇,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恶?”宋澜重复了一遍,道:“这五百年来,我处处为仙门,殚精竭虑,恶在哪里?”
叶轻舟似乎不肯正面说他的不是,于是支剑撑着身体,沉默半晌,道:“师兄,无论你要做什么事,就此打住吧,仙门应当按规矩办事,你……”
“规矩?谁的规矩?”那身着阴阳游鱼道袍的男子走下高台,站在跪地不语的师弟面前,声音骤然一变,竟是高昂起来,“是我宋澜的规矩,还是先圣人谢衍的规矩?”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神色极是复杂,似乎没想到他连盟友也会控制。
一向嫉恶如仇的了空大师,念了一声佛号,竟然也保持了沉默。
叶轻舟几近挣扎之下,道:“师兄,不要再践踏圣人留下的公义了。”
“先圣人,哈哈哈哈,先圣人谢衍,一个坠天而死的圣人,凭什么压在我头上数千年,他留下的条条框框,凭什么限制我的权力?你们,又凭什么每次都抬出他来反对我,告诉我,这才是圣人之道,你要听从?”
“五百年过去,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没忘记过他吧?”
“我哪怕作为仙门之首,也不过是他的替代品,是个摆设,永远及不上他谢衍,对不对?”
众人寂静,可越是静默不言,越是会激怒他。
宋澜逐一看去,却是笑容满面,“韩宗主?当年诸子百家之乱,是他把你们治的俯首帖耳,一切以他儒门为尊,哪怕他死了,你们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吧?”
韩宗主沉默以对,他毒舌也是会看情况的,不会在这个时候刺激宋澜。
“墨宗主、李宗主,你们墨家、兵家,是不是整天都在想——我这样的人,不配治理仙门,及不上圣人谢衍?”
宋澜执着拂尘从主位上走下来,看着“明镜高悬”四字牌匾,冷冷一笑,竟是一扬拂尘,让其从高空坠下。
牌匾裂为三段,然后他抬脚踏了上去,近乎快意。
“今日起,仙门不再有明镜高悬。”
宋澜负手,几乎悲悯地看向对他怒目而视的儒道各宗主长老,淡淡地道:“有的只是,以我为尊。”
“狂妄!”沈游之怒斥道。
“书生啊书生,你们不会真的觉得,先圣人留下的东西是对的吧?”
“遥想上古时代,修真界杀人夺宝是常事,争夺资源也从不虚与委蛇,能者居之,优胜劣汰。就是这样的规则,才造就了一代至强者,才有上古洪荒的仙神行于地上,他们都足够强悍,触碰天门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谢衍,那个伪君子干了什么?”宋澜冷笑一声,道:“他竟然认为,弱者也是可以在修真界生存的,仙门需要制定法度,维护稳定与公义,把强者肆意妄为的权力关入笼中,以此来保护那些,我等一脚就能踏碎的孱弱之辈!”
“在我看来,圣人谢衍沽名钓誉,虚伪至极,不堪为圣!”
他似笑非笑,继续道:“强者本就应该占据最多的资源,如果不是这样,又何来上中下宗门之别?实力差距本就存在,非要以所谓仙门律令,勒住强者的脖子,让弱者苟延残喘,可笑,这只是一种无用的慈悲!”
“一派胡言。”风飘凌忍了又忍,还是斥责出声,道:“家师的改革,让修真界脱离了蛮荒时代,避免争斗内耗,开辟千年之盛世,可谓居功至伟,哪是你一言半句便能否定的?”
“在座的各位,明明都是修界顶端的存在,却要为一群孱弱又无用的小东西,被我困在这里,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你践踏公义,无视法度,我等必须拨乱反正!”风飘凌用力一拍座椅的扶手,却是心中怒极痛极,道:“你打压儒道多年,我们不与你正面对敌,已然极是隐忍,而你若是要破坏先师遗留之法度,我们师兄弟定然与你斗争到底!”
“宋宗主,你若有改革之心,当徐徐图之,若是圣人留下的法度一夕之间崩坏,后果不堪设想。”了空沉默了一下,哪怕佛门与道门乃是盟友,他也不得不出言劝阻。
可宋澜却半点也听不进去。
他被头顶上那座无形的大山压抑了多年,今日一朝得势,一切怨愤都如开闸的洪水,从他漆黑的心底爆发出来。
道子于明镜堂中央旋身,衣袂飞扬,竟是有种淋漓尽致的疯。
“拨乱反正,哈哈哈哈哈——何为乱,何为正?”
“谢衍,就一定是对的吗?若他一心为仙门,又为何不杀魔道帝君,让殷无极东山再起?若他毫无瑕疵,他又为何会渡劫失败,粉身碎骨?”
“这证明了,谢衍的道是错的,他被天道否决了,唯有我——才是对的!”
“什么礼乐升平,什么大同之世?谢衍之道,是羊群之道;而修真界便是修真界,该是豺狼之世。大道之争,杀人不见血,强者就该杀弱,弱者就该为强者的踏脚石!唯有不择手段去争,去抢,才会有大道,才会有天路!”
风飘凌浑身的灵力在流窜,试图冲破这无形的禁制。可他在冲击之后,竟是脸色一白,吐出血来,从手臂到脖颈,浮现出怪异的蓝紫色纹路。
“南疆巫术——”沈游之看他脖颈上浮现出的术式,终于辨认出了这诡异术法的来源,大怒道:“你竟然勾结南疆,戕害仙道同侪?”
“外敌?那又如何?”宋澜偏头,近乎嘲讽地看向沈游之,微笑道:“儒宗与魔的关系,这些年都没洗清,若说起仙门叛徒,我们是不是得追究一下先圣人?说的对吧,大祭司。”
他看向明镜堂的背后,一名穿着巫族繁琐的祭祀服,手握权杖,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从容走出。
“仙门腐朽,也该有雄主厉行改革了。”巫族大祭司声音悦耳,带着些笑意道:“宋宗主所言极是。”
“在这五百年中,我已经看到了改变规则的必要性。今日,我召集大家,便是要废除谢衍定下的繁琐法度,重订仙门规则,再度进行利益分配。”宋澜说罢,收敛了他方才近乎疯狂的态度,又淡淡地一笑,其中却颇多森然。
“若是愿意跟随我,服从我的秩序,我定然不会薄待,反之……”
道子脚下踩着的旧匾额,说明了他的态度。
“了空大师,道门与佛门关系一向不错,对吧?”宋澜走到和尚的身前,冷冷地道:“只有改变仙门制度,重整仙门战力,我们才能除去心腹大患魔宗,才能完成你除魔卫道的心愿。”
苦海寺主持了空,终而垂首,念了一声佛号,道:“宋施主说得有理。”
然后巫族大祭司含着笑,权杖一指,从他身上取出一只妖气所化的蛊虫。身着红色袈裟的大师身上一轻,才站起来,走到宋澜身边。
“江宗主……不,映雪?”宋澜平平静静地道:“你如何想?”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乃是渡劫初期女修,年轻有为,性格强势,唯一的弱点……
她对他有那么一点意思。
江映雪闭了闭眼,站队的时候到了,而她饮冰楼是道修,也向来与儒道不睦,此时哪里肯上那条沉船。
随即她下了决定,凌然道:“长清宗是道门之首,我自然是无甚意见的。”
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宋澜,才慢慢地,居高临下地走到了叶轻舟面前,他用拂尘挑起他犹在喘息的师弟下颌,看着那年轻侠客仿佛燃烧着的双眼。
叶轻舟天生一身侠骨丹心,对宋澜的野心与利益至上颇不认可,正想说什么劝阻他。
宋澜笑了,带着冷冷的嘲讽:“我的好师弟,生你养你的道门,与沈游之,你如何选?”
他没得选。
叶轻舟身负蛊虫,却被来自师兄的无形压力逼迫,半跪在地上,脊背被冷汗浸透。
若是他胆敢替沈游之说一句话,他的师兄怕是会当即翻脸,对他出手。
“轻舟师弟,可还记得你在天道与师尊面前,向我发下的誓言?”宋澜问道。
“……记得。”
“若是违背誓言,背叛于我,会有怎样的结果?”
“受九天玄雷加身之天罚,碎骨折剑,再无寸进……”
叶轻舟少年天才,在宗门内威望颇高,在道祖隐世之前,也有人因为宗主之位而站队,支持他做宗主,导致长清宗风波频起,差点分裂。
他心向江湖,无意权势,为表无意宗主之位,他离宗游历前,曾经向天道立下重誓,绝不背叛道门,全心全意辅佐师兄,永不起二心。
却不料,此时却成了宋澜挟持他的利器。
渡劫修士若非自愿发下如此重誓,是很难被操纵的。
而叶轻舟,却是受他一片丹心所拘,被生养之恩所制,才左右掣肘。
沈游之闻言,脸色变了几变,终而叹息。
他从未料到叶轻舟也有这样犯傻的举动,却也不可能真的害他以身试险。他们隐蔽相交多年,早就料到有道统对立,不得不刀剑相向的时候,却不料,这一日来的这样快。
叶轻舟必须与他划清界限。
“选?宋宗主太看得起沈某了。”沈游之支着下颌,轻轻嗤笑,神色凉薄,“叶剑神与沈某不过数面之缘,一心向着道门,何来‘选’一说?”
叶轻舟知道他这是撇清,面色仍然暗淡了些许,鬓发垂下,一片润湿。
“是这样吗?师弟。”
“我与沈宗主,是有些大道之上的交流。”他的声音微哑,近乎滞涩。
“仅此而已?”宋澜不信地眯起眼,冷笑道:“我听说,你在外游历时,与沈宗主交情颇深,关系亲密啊。”
“我看不惯你们这些牛鼻子道士,又怎会与道门之人交情深厚?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宋宗主莫不是忘了,道门和儒门之间向来是对手。”
沈游之不屑嗤笑:“你若与叶剑神同门相残,我倒是要拍手叫好呢。”他一如既往的毒舌刻薄,说的话却是诛心。
叶轻舟即使知道他性格,脸色却也不禁灰败下来,良久,他才跪在宋澜面前,痛苦地闭上眼睛,道:“……沈宗主说的是,我们的确……”他近乎艰难地说道,“只是萍水之交,做不得真。”
什么萍水之交?
他与小游之,明明是红尘知己,却碍于道儒二道的龃龉,不得不各自站在宗门立场之上,隐瞒自己的情谊,甚至必须在道统相争时维护各自宗门,断绝往来,若是有丝毫勾连,连累的定是两个人。
沈游之刻意别开了脸,不去看他。看上去是真的要与他划清界限,再无往来了。
而宋澜哪管他心里如何想,只需要他一个态度,于是把拂尘搭在臂弯上,满意道:“早该如此了。”
然后他拂了一下黑白相间的道袍,弯下腰,伸手把叶轻舟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温声道:“师弟,师兄方才不该如此对你,只是气急了,原谅师兄吧。”
宋澜也并不是很想逼反叶轻舟,所以没有进一步刁难沈游之。他要的是威慑,而非杀戮,师弟是最好的一把剑。
毕竟,他也不是很想当光杆司令。
叶轻舟不答,只是垂下眼睫,俊美的面容上一片茫茫的冷。
师兄的态度变化太快,让人不知何为真,何为假。可是师兄却是没有如其他人一样,替他解开咒术,可见还是防着他。
南疆大祭司轻袍缓带,面上覆着半副假面,一身深紫色的繁琐祭司袍,脖子上悬着骨牙制成的项链。
他在敌营之中漫步,从容闲适,好像分花拂柳而来。
他的语气带着些恶意的调侃,对叶轻舟笑道:“这下你可体会到了吧,伴君如伴虎啊。”
叶轻舟侧了侧脸,盯着他的眼神犹如利剑。
大祭司举起手往后退了两步,微微笑道:“玩笑而已,剑神何必动怒?”
宋澜并非君王,只因修真界祖制如此,无人可以接受帝王的存在。可他如今大权在握,又先发制人,手中捏着人质,以咒术控制了仙门半壁江山,几乎让其变成自己的一言堂,与凡间君王也一般无二了。
沈游之也知道形势比人强,与风飘凌对视一眼,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宋澜见自己占据了绝对优势,便志得意满起来,他微微笑了,“今日将诸位聚集在此,是要共商大计。”
“北渊洲乃是我仙门心腹大患,魔道势大,帝君暴戾恣睢,嗜血好战,总有一日会犯我仙门,即使我等过往有龃龉,此时在仙门利益之前,也该放下,共同对付魔门才是。”
“若是诸位同意,便在此时昭之天道,订立盟约,我为仙道盟主,择日便向魔门宣战。”
这个他自封的盟主之位,便是他要摒弃谢衍的那一套,集中权力的证明。
宋澜点上香炉中的熏香,然后微笑着看向唯一没有向他表态的儒道众人,道:“诸位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考虑,然后在盟书上签字,立誓效忠于我,否则,就只能回去替弟子们准备棺材了。”
开什么玩笑,他想对魔门宣战?
风飘凌还是没忍住,几乎要拍案而起,可他用力握紧了拳,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眸中却近乎猩红。
宋澜他疯了吗?魔君手握百万雄兵,他不想着如何与之和平共处,却要联合南疆向魔门宣战,是觉得自己能够打过那五洲十三岛的第一人,魔道帝尊殷无极吗?
而宋澜却不觉自己是以卵击石,他听南疆大祭司卜算,北方帝星暗淡,有衰落之相,以魔君之命盘,恐怕命不久矣。
若能在战争中,让魔君彻底陨落,便是最好的血祭。他会以殷无极的头颅为筹码,让自己的威信超越谢衍,教五洲十三岛,再也无人能够说他不如谢衍。
明明室内暖意融融,此时却如三秋催寒。
原本应当身在世外的道子,放下拂尘时,露出的是一双带着勃勃野心的双眼。
烛火燃尽,斑驳红烛泪滴落,犹如干涸的鲜血。
三个时辰已过。
宋澜慢条斯理地抬了抬手,让手下弟子呈上盟书。
那盟书之上,仙门十分利,道门独据七分,端得是不平等条约。
而这位仙风道骨的宗主,却像是胜券在握,只因为他留出三个时辰等待回应,也是别有深意。
三个时辰后,红尘卷会开启,如他所料不错,红尘卷中,谢衍的残余神念,为护那些拖后腿的儒道弟子,将会一个一个地拔除他投入的妖引,那衰弱的一点残魂也会被消磨殆尽,他便可对红尘卷印下神魂印记,将其据为己有。
而届时,南疆蛊术也将侵入肺腑,再难拔除,从而让整个仙门的强者都对他俯首帖耳。
宋澜不是没有试过以德服人,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没有折服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
如今他不想再等,就该用强硬手段打断他们的傲骨,这些清高到让人厌烦的书生,才会成为他的狗,让他在仙门独断之路再无阻碍。
那盟书以金粉调墨,落笔时姓名契约昭示天道,化为无形束缚。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签了后,觉得自己的一缕神念被契入盟书,心下一凛,问道:“宋宗主,若我等服从,可否彻底解开蛊虫?”
她感觉到,哪怕限制灵力的蛊虫被取出,自己身体中仍然还有一道束缚。
伴随他左右的南疆大祭司紫袍一拢,含着笑道:“宋宗主意下如何?”
宋澜声音冷冽,道:“你若听话,自当解开。”
江映雪脸色如霜雪般苍白,她用第一次认识他的眼神看着道子,然后垂首道:“是。”
宋澜一扬拂尘,却是侧眸,看向风飘凌方向。
盟书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等待他签名盖印。
风飘凌纵然被制,却是面冷如雪,毫不动容。他甚至连笔也未提,头微微侧向一边,便是拒绝了。
“风宗主不肯归顺于我?”宋澜臂上搭着拂尘,悠然走到他的面前,提醒道:“宗主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得容我多嘴一句,贵师弟可是在红尘卷中。”
“小师弟聪明绝顶,自有对策。”风飘凌冷然道:“从未一道,何来归顺?宋宗主多想,在下今日就是没法活着踏出明镜堂,也要誓要守住先师之道义。”
却是凛然孤绝,心存死志。
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心里筹算,若是此时强行催动灵脉,能够爆发出多少力量,又是否能够改变当下不利局面?
“千年苦修,风宗主可要想清楚了。”宋澜拂尘一甩,却是右手一转,从中那银丝之中抽出一柄细剑,指向强撑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森然微笑:“莫要一时冲动,前途尽毁,性命无救。”
“为天下大义,死又何惧。”
风飘凌却是个傲骨铮铮的人,他全身灵气逆流,冲击自己身上的灵窍,白皙皮肤上出现血一样的细线,灵脉之下有着青紫色的蛊毒加速流动,血顺着指缝流下,滴滴答答,全是乌黑。
可风飘凌的黑发却微微飞扬,朗逸蓝衣被劲风卷起,连漆黑如星子的眼眸中,似乎也闪耀着奇异的神采。
“风飘凌!”沈游之也意识到他孤高倔强的师兄能干出什么,狠狠皱眉。
他是医毒圣手,见宋澜要拖延时间,他也需要时间,于是暗示风飘凌沉默等待。他本在寻找解决体内蛊毒的法子,缓冲时间不长,他争分夺秒,刚刚灵光一闪,想到些许南疆记载,却不料解毒还差临门一脚,宋澜却不会等他们恢复。
风飘凌此时对抗,却也并非以卵击石,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为他争取时间。
师兄弟多年,虽然平日里时常吵架,关键时候却是最了解对方。
沈游之捏碎了扶手,差点灵气走岔,唇角溢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风宗主,不可——”韩殊劝道。
“若为儒道存续,死我一人何妨?”
风飘凌没有回头去看沈游之的神情,恐怕,他那位心高气傲的小师弟,现在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他是大师兄,如今的理宗宗主,儒道的顶梁柱之一。若他不挺身而出,他们便再也守不住先师遗泽,儒道归顺道门也是注定,而道门与自家道统争端已久,一旦归顺,必然被蚕食吞并,他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对方如此来势汹汹,便是冲着将他们儒道尽灭来的,此时不杀他们,是为了向魔门宣战,他们还有用,可以当个炮灰罢了。
若是仙魔大战开始,他敢打赌,儒道弟子一定会被胁迫走向最前线,成为抵抗削弱魔道的炮灰。
等战争结束,无论是赢是输,宋澜深恨儒道多年,届时清算,再想反抗,战后的儒道便再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此时,风飘凌之行为,无异于彻底撕破脸。
“风宗主乃是儒道双壁之一,你之反抗,意味着……儒道不肯归顺于我?”宋澜的神色一冷,透出几丝残忍凶戾来,他道:“既然如此,成王败寇 ,我灭了你们,不过分吧?”
“你若是做得到,便来!”风飘凌轻啸,却是唇角溢出一口血,灵气瞬间如潮水散开,充斥整个明镜堂。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九歌·国殇——”
“风飘凌你敢!”沈游之只觉气血上涌,儒门三相自从成名,就是并肩而立。在老师门下游学时,虽是吵吵闹闹,却独独没想过,若有一人提前陨落,会是什么情况。
谢衍的坠天,已是他们师兄弟心中永远的隐痛。
若风飘凌再在此时舍身而死……
沈游之不敢想。
“风宗主在燃烧寿数。”南疆大祭司声音温和平淡,却是抱着臂在看戏,“这剑阵倒是难缠。”
“愚蠢至极。”宋澜看着风飘凌的国殇剑阵,看似辉煌,实则内虚无力,虽能纠缠他一阵,却造不成威胁。
他淡淡地道。“以这样的身体与我为敌,与找死无异。”
他拂尘一扬,竟是走下台阶,要与风飘凌正面对敌。
风飘凌渡劫后期,而宋澜却是半步圣人,他们本就有实力差距,更何况风飘凌此时燃命相争,本就后力不济,处于绝对劣势。
风飘凌清楚,在场之人已有半数以上倒向宋澜,儒道本就是边缘道统,不过负隅顽抗,他此时怕是凶多吉少。
南疆倒向道门,可那又如何?佛、道、世家势力连成一片,儒道几乎孤军奋战……那又如何?
“我等已忍辱负重,受尔等欺凌近五百年,若是在此时继续退却,只会再无立锥之地,不如拼个痛快。”
风飘凌昂首道:“今日我以性命,换得我儒道中人一线生机,已是最划算的选择……游之师弟,一切拜托你了。”
这是几百年来,儒道最接近灭顶的一次。
反抗到底?怎么反抗?
儒道叫得上名的大能,几乎来了三分之一,其中上宗门五家宗主,有四家皆在,若是他们死去,于儒道如顶梁柱坍塌。
而宋澜先以蛊毒威逼,又利诱道门佛门大能,已呈现绝对优势,他们式微力孤,拿什么来抵抗?
而他们此时遁逃呢?
先不论宋澜与巫族大祭司压阵,他们逃不逃得掉。若是儒门精英弟子全灭,百年内青黄不接,未来无望,更是无半点翻身可能。
即使审时度势,签下盟书,投效道门,又会怎样?
儒门底下的小宗门也许只是被打压,剥夺资源,而上宗门五家,素来与道门有旧怨,等到仙魔大战结束,之后定然会被借故清算。
等到那时,再给他们头上安罪名,也不过仙门内部倾轧,旁人定然不会伸出援手,他们就算是渡劫修为,侥幸存活,也无法挽救儒道颓败之势。
这是死局。
韩宗主也是鬓角流下汗来,看着沈游之的脸色。心宗宗主那张艳绝的面容,竟是微微扭曲,手上青筋崩出,显然是在克制着巨大的痛苦。
“若是圣人还在……”韩殊不禁叹息,无意识地说道。
他这无心之言,却触动了在场所有儒道大能。
是啊,若是圣人还在,他们定然不会落入这等田地,只要有他在,一切危机皆可迎刃而解。
圣人谢衍是那样无所不能,又怎容得宋澜这样的半步圣人只手遮天,恣意掀起大战,卷入整个仙门?
宋澜,恰恰最听不得“圣人”二字。
这位心思极重的仙门之首勃然变色,不过是拂尘一扫,便是道法浩荡,便将整个明镜堂扫为齑粉。
大能们仍不能动,而风飘凌的剑阵却牢牢护住了整个儒道坐席,让他们透过那透明的剑光,看着风雨如晦的天际。
漂浮在中央的红尘卷,仍然散发着暗淡的光。
一片废墟之中,维持九歌剑阵,护住儒道众人不受欺凌的风飘凌,却是一扶胸口,半跪在碎石之上,吐出一口黑血来。
风飘凌是强弩之末,本以为这一击他剑阵会被破,却不料,他在抬起头时,见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背影。
他白衣落拓,一向温润淡雅,眼神却是比星子还明亮,抱琴而来时,犹如抱月而归。
“大师兄,收了你的‘九歌’。”来者手中怀抱太古遗音,背后负着山海剑,平静地道:“你若再这样不惜命,游之师弟一定愿意替师尊抽死你。”
“……相卿。”风飘凌半跪在地上,心中一释。
白相卿一向温润不争。自从谢衍死后,守住儒宗的他不问世事,一心修出个圣人境,证明儒道通天,也要挽救儒道颓败之势。
他执念太重,修为足够,心境却迟迟不破,后来等到谢景行的出现,让他有了些许体悟,才慢慢将重心转移到保护小师弟上。
而此时,白相卿出现在此地,无疑是预感到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带着镇在圣人祠堂的山海剑。
“三个时辰前,我察觉到小师弟的气息消失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我座下的几个弟子。”
“事情紧急,我便卜了一卦,凶星大炽,便立即动身向云梦城赶……”白相卿说到这里时,微微冷笑,“我却不知,宋宗主也安排了手下客卿在儒门盯梢,是想要掌握我的动向吗?”
白相卿性子好,却也是一代大能。
平日里他下手都很有分寸,若是惹急了他,他哪会手下留情,宋澜派往儒门的客卿自然是被白相卿废了。
风飘凌收了九歌,站起身,却是脚步摇晃,差点倒下去。
而此时沈游之点了自己胸口几处大穴,封住灵窍,然后吞了几种药,勉强能够行动,灵力却是迟迟未恢复。
他找到了办法,但是目前没有任何条件解开蛊术,儒道必须要撤出这个是非之地,重整旗鼓,再与道门对抗。
若是今日出不了这云梦城 ,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没有灵力驱动,连法宝都催动不了,何来对抗半步圣人?
“别给我找麻烦。”沈游之扶着风飘凌,一边骂他,一边往他嘴里塞灵丹妙药。“想死就滚出我的视线死,有你这么做大师兄的?风飘凌你是个白痴吗……”
叶轻舟背倚着残缺的石壁,手中握剑,支撑身体,却是轻声吐气。
白相卿已至,此时儒道算是暂时获得喘息之机,也就不必他强行出手了,这才将蓄势待发的剑意悄悄敛去。
而那身着黑白阴阳道袍的道子,却未意外白相卿的出现,不如说,白相卿才是他真正要废掉的男人。
他最是清楚,儒门三相之中,最难缠的是白相卿。
在微茫山负责拖住白相卿的客卿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渡劫老祖不可能被那点诡计牵绊住,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他的大计得成,死多少人也不打紧。
宋澜并不觉得,自己收拢了半数仙门大能,却没法收拾一个白相卿。
面对严阵以待的白衣琴师,道子扬起拂尘,却是向前一步,神色淡然。
“一群榆木脑袋,顽固不化。”宋澜道:“白宗主何不归于我麾下,重建仙门法度,对魔门开战?若能灭除魔道,自然功在千秋——”
“还是因为魔君曾是儒门出来的,与你等有同门之情,儒门三相要出卖仙门,向魔君邀功,摇尾乞怜?”
这样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儒门三相皆是咬牙切齿。
儒门三相本就嫉魔君最受师尊关照,恨他间接害死师尊,又纠缠小师弟不放。如此新仇旧怨下来,最是介意旁人把他们与殷无极并提。
魔道帝尊殷无极,在理宗、心宗甚至都是禁词。
而宋澜却说,他们有劳什子“同门之情”,还意有所指,栽赃他们暗通魔门,这如何能忍?
“宋澜,你可敢与我决战?”白相卿手指按弦,孤身站在了儒道同道的面前,作为唯一能一战的人,他要护住整个儒道,何其艰难,所有人都领他的情。
“白宗主,你当真不是个管理宗门的料子。”宋澜却是执着拂尘,笑了,“若是一战能够解决诸多事情,那世上便不会有阴谋阳谋了。我虽不惧战,却不认为此时我有与你交战的必要。”
他说的没错。
宋澜如今手握道门、佛门、南疆的支持,在场十名大乘以上大能中,有六名臣服于他,还有其他门派宗主、长老若干,皆由他长清宗弟子去勒令签盟书,如今大半都已经屈服于他的威势。
这盟书一签,白纸黑字,若是胆敢违反,不仅要被天道惩戒,更是会被仙门群起而攻之。
宋澜勾连南疆,兵行险招,却是雷厉风行,一举定乾坤。
如今他处于必胜之地,当然不在乎有那么一两个叛逆者。
“先圣人去后,儒道却是江河日下了。”宋澜的语气明明平淡,却说出让儒门三相都为之勃然大怒的话语。
“想来也是先圣人不会教导弟子,一个叛入魔门,三个分裂儒宗,我倒是可怜谢衍,平生心血被这般糟蹋,若是知道,怕是能从九泉之下爬出来……”
他一顿,然后沉沉地笑了:“呀,我忘了,先圣人在坠天之后,理应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才对。”
“你……辱我先师,何其可恨!”沈游之哪怕再想隐忍不发,却是个暴脾气,他再也忍不住,却是一咬拇指,以血为墨,打算硬拼。
沈游之还是那个性子,但凡有人辱谢衍一分,他必定还之一丈。
他心里还涌起几分悲壮来。
儒门三相自成名起,便被人一同提及,就是在此身殒,也是一道,足以荡气回肠。
叶轻舟看风飘凌妄动,还能勉强忍住,见沈游之也抱了死战之心,却是喉头一甜,强运灵气,把淤血吐出。
他握紧了佩剑千里,直起身来,显然是也要插手了。
义与情,他从来不能兼得,是他命该如此。
可无论他需要还师兄多少恩情,沈游之都不能出事。连心中所爱都保护不了,他为何修剑?
混战一触即发。
“不知好歹。”宋澜先是威胁性地看了一眼叶轻舟,嗤笑着,却是拂尘一扬,打算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了。
就在此时,原本暗淡的红尘卷,突然发出盈盈的光亮。
宋澜正以道法把沈游之打的后退三步,见红尘卷试炼终结,便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不禁带了几分喜意,分神去看。
依照他的计划,红尘卷自然会变回无主之物,他便可轻易夺去。可他的手指刚刚触碰,试图打下刻印时,他却被一道电光灼伤,转瞬间,那静默的儒卷消失在原地。
这在提醒他,红尘卷认主了,却不是他。
“是谁?”他为夺红尘卷,不惜杀上儒宗,明抢不成又杀人暗夺,为磨去谢衍神念,他又费尽心机去妖族领地寻找“引”,以红尘卷豢养妖魔,却从未料到,这世上会再有人能成为红尘卷主人。
五百年布局付诸东流,让他恨得发疯,于是面色大变,厉声喝道:“谁夺了我的红尘卷?”
那一缕从红尘卷溢出的光,盘旋着落在了空地之上,雾气四散,中央赫然是之前被关入红尘卷的儒道弟子们。
众人定睛看去,却见为首者是一名白衣风流的青年。
他的面容雅致,宽袍广袖,墨发垂腰,手中握着红尘儒卷,眸如深潭,神情却显得淡漠,犹如高高在上的仙神。
这世上,唯有他站在远山云端,俯瞰众生!
这种气场,这种气场!
他们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第88章 山海一剑
那原本唾手可得的儒卷消失在原地, 再一抬眼,宋澜便见到它被握在来者手中,白衣墨发, 曲水临江,那写意从容的姿态, 近乎孤高如奇崛险峰的气质……
宛如故人归!
“魍魉横行,豺狼当道。五百年不见,吾也未曾料到, 如今之仙门,竟是沦落至此。”
青年声音温雅, 虽是语气平淡, 却让在场所有人心神一颤,皆是低了头,竟是找回了些许当年被圣人斥责的羞惭感。
他素衣白裳,墨发飘扬, 却如人间悠游,从一众儒道弟子的簇拥中走出。
他身上原本被压制在化神的修为开始攀升。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神情中, 每向前走一步,修为便陡然拔高一截。
化神、合体、分神、出窍、大乘、渡劫——圣人!
云梦城原本澄明的天色变了, 天边一声嗡响,漆黑紫电在云雾中涌动着, 徘徊着,却迟迟无法降落。
圣人的劫云早就该散去。可它分明感受到了本该早已死在雷劫中的,那个人的气息!
而恢复了自己压制许久的圣人境, 风流而疏狂的白衣书生,明明是微笑着,却犹如仙人临江, 语气清淡而缥缈。
“宋东明,暌违多年,别来无恙?”
他只是一句话,便让宋澜浑身战栗。
他字东明,是当年道祖替他取的。这世上,知道的不过一只手数得过来。
两千多年前,圣人与道祖、佛宗同坐一桌,于长清洞府外,观荷塘戏鲤。
谢衍已是渡劫,又是天道钦点的天生圣人命,与二圣观花论道,丝毫不落下风,俨然有未来三足鼎立之相。
他前来见礼,道祖观他境界提升,心生慈爱,便替他取字东明。
谢衍正支颐观荷。他见天际渐白,荷上光影横渡,于是淡淡地笑道:“叶上初阳,东方既明,好名字。”
道祖哈哈一笑,指着少年,向他引见:“谢小友,这是老道的大徒弟宋澜,你看着如何?”
那时的谢衍,还未有圣人的名头,世人唤他“天问先生”。
他手中执着酒盏,像是微醺,斜倚着石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是风流绝代。
“天资绝顶,心思过重。”谢衍这一瞥,漫不经心,却是犹如电光火石,看穿了他的层层伪装。他那时还没有仙门之首的严肃冰冷,反倒有些风流不羁,谈笑道:“此子入你道门,不好吧?”
道祖捻须,笑了:“你卦不准,不如观之。”
谢衍没有看他,眼底只有落花漂浮,便笑道:“随口之言,不必当真,衍自罚一杯。”
他这随口一判,自己没放在心上,道祖也没放在心上,却让宋澜记了数千年。
那是第一个看穿他真面目的人。
谢衍这个人,聪明到可怕,强大到可怖。除却天,无人杀得死他。他阴魂不散,成了他缠绕多年的阴云,一直压在头顶的心魔!
而他却回来了!
天劫,竟然也没法彻底碾灭他的光。那这天底下,又有谁能杀的了他?
“……谢、衍?”宋澜以手覆面,浑身战栗,竟不知是恨,还是兴奋。他几乎咬碎了牙关,语气竟是带着噬骨的冷,“想不到啊,所谓的圣人弟子,竟是圣人本尊?”
“五百年销声匿迹,再归来时,却假称圣人弟子,表现出种种圣人传承。”
宋澜双臂一展,古怪地笑道:“看似最危险,实则最安全。五百年,已经没有人相信圣人还活着,而洞府传人的出现,更是在告诉所有人,谢衍早就死透了!而你——便假托弟子气运,光明正大地踏足仙门大比,如鱼得水啊,谢衍!”
最恨你的人也最了解你。
但宋澜从不承认他嫉恨谢衍。
谢衍在仙门威信最高时,他低头俯首,始终隐忍不发。在他故去后,那股对圣人的畏惧感终于淡去,心中却始终燎着不服之气。
宋澜心思深沉,初时掌握仙门时,也向来压抑野心,对那些固执守旧的老人无有不应。处理事务,也定要处处让人挑不出错。即使打压异己,面子上倒是从来都过得去,而如今仙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勉为其难听他的号令。
他们认为,宋澜此人如重山深雪,冰冷皎皎,不太好说话,但也总归不差。何况大能,倨傲一点也情有可原,兴许以后就好了。
可他们总有哪里不太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他真的揭下那一层伪装的皮囊时,所有人才发觉,他冰雪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的是野心的火,而他每次或是平静,或是讥诮地提起的“先圣人”,后面藏着的,是如此深重的意难平。
意难平,意难平啊!
凭什么谢衍是天生圣人,一生顺风顺水。他如此努力修行,卡在半步圣人,始终上不去?
无论他这个仙门之首做的有多好,所有人只会抬出圣人法度,来压他的威风,灭他的声势,凭什么?
即使逝世五百年,在整个儒道,不,是整个仙门眼中,谢衍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即使他动用舆论污蔑他身后的声名,也只不过影响了那些无知弟子。而那些经历过圣人时代,活到如今的老不死,每次提及他时,却总是说他不及圣人。
凭什么是谢衍,凭什么不是他!
可他的惊惧褪去后,电流一样的战栗感又攀上天灵,宋澜竟是微微躬身,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和已死之人竞争有什么意思?
他竟是有机会,亲手将谢衍拉下神坛了!
“不错,吾兵解重修,借了‘谢景行’这一身份的气运回归此世,如今圣人修为已复,自是不必隐瞒,也自然不必再使用‘谢景行’这一假名。”
白衣圣人负手而立,微微侧头,却见那些在红尘卷中听他讲道的儒道弟子们纷纷睁大了眼睛,一副三观尽碎的模样,显然是被这种惊天秘密给砸懵了。
什么,谢先生不是圣人弟子,而是圣人本尊?
怎么可能?不可能吧?
“衍居圣位,已两千五百年有余,数历波折,终归此世。”白衣圣人手握儒卷,却是峨冠博带,临风而立,却是天底下最奇崛险峻的高峰。而他唇边带着一丝恣狂的笑意,却是笑道:“之前种种隐瞒,实属无奈,诸君勿怪。”
天时地利人和。
他若要力挽狂澜,将儒道带离绝死之地,必须恢复圣位,以圣人威信再度号令仙门,这已经不是圣人弟子谢景行能胜任的位置。而“谢景行”这个身份,能做的皆已做完,用不下去,也不需要用了。
谢衍目光扫过儒道弟子后,又落在了战场中与宋澜对峙的儒门三相身上,看见三个弟子皆用一种恍惚如梦的神情看着他,似乎还未从小师弟就是师尊这个惊天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无奈,“飘凌、相卿、游之……”
谢衍逐一念过他们的名,咬字、音调都与当年别无二致,道:“是我之过,这些年来,苦了你们了。”
他一回眸,便是数不尽的风流疏狂,这赫然与他们在云海之中,见到的最后一面重叠。
儒门三相久久回不过神来。
面前的白衣青年,明明是他们如获至宝,疼爱不已的小师弟,可当磅礴的灵流回到他身上时,一切皆变了模样。似是小师弟雅致,又似是师尊孤绝,是山水风流,也是雪山高远。
小师弟怎么会是师尊呢?
小师弟病弱却有傲骨,执拗却是如水温润,与无情无欲如云端仙神的师尊,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除却第一次错认,他们就没有再把他当成师父,而是将他视为师尊的传承之人,把当年失去师尊的痛楚,化为百般的疼惜,立誓要把小师弟护的好好的。他们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谢景行会谦逊地对他们行礼,微笑着喊他们“师兄”,会和他们开玩笑,会促狭他们,也会拿小玩意儿哄小师侄,遇到风刀霜剑,他也不会退缩半分,那孤傲性子,让他们又是心疼,又是欣赏疼爱,只想对他再好一些。
风飘凌漆眸涌起几分红丝,那是他压不住心魔的明证。他的心魔因师尊之死而起,见到故人归来,心情一时激荡,伤口崩裂,竟是唇角溢出血来。
他捂住唇,手心一片黑红,却是哑着声道:“……师尊?”
平日盛气凌人,意气风发的沈游之,竟像是被摄了魂魄一般,桃花眼错也不错地盯着他,不敢相信地道:“师尊,当真是师尊吗?”
是了,这灵力的流动,这气势,这熟悉的感觉,与当年的圣人谢衍一模一样,他若不是师尊,又有谁是呢?
白相卿却是犹如雕塑一样,唇角微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情绪最为内敛,可五百年的自我放逐,醉生梦死,不过是在怀念师尊在时,儒门的盛世繁华罢了。
他们陪伴圣人身边,跟随他求学向道,犹如千年一梦。
那一场圣人坠天,犹如五百年未醒的噩梦,是一碰就痛的腐烂伤口。可三相却无人肯刮骨疗毒,宁可带着伤痕前进,也不肯遗忘圣人的教诲。
见过这样的人,又有谁能遗忘他呢?
仙门内乱,向魔门宣战,道门与南疆巫族联合……无论哪一个,都是足以颠覆天下大势的大新闻。
可这一切风起云涌,皆敌不过圣人归来时的一句话。
谢衍是一个时代,一座永远的丰碑。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好像是盛世的回首。
让他们这些各自飘零的残星余烬,都仿佛找回了当初众道归一,围绕修真界永远高悬的太阳旋转的时日,那时,天下大同绝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儒释道三家的大能长老,与圣人有旧的,看着他风中的白衣,竟是感叹一声,却不知何时潸然泪下。
“圣人归来,百家归儒,众道归一!”
“我等不服宋澜,不服道门,不服此子让仙门与魔门开战之决断,还请圣人再掌裁夺——!”法家韩殊一拜,朗声高呼。
圣人积威仍在,韩殊振臂一呼,百家皆应和。
“道门此举违背仙门法理,轻启战端,有伤天和!”
“宋东明打压儒道道统,以权谋私,德不配位,愿请圣人归——”
儒道百家大能的呼声交叠在一起,竟是气势如虹。
而看着自家宗主长老皆如此狂热地望向圣人,红尘卷中出来的儒道弟子们,各自回到宗门位置,加入了这洪流之中。
在受过谢先生的教诲后,他们的心中,本来模糊的“圣人”名号,竟是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们心中,要他们浑身的骨骼都在战栗。
倘若谢先生便是圣人,他竟是在千年之前,便预料到仙门今日之变么?
圣人何等智谋,何等筹算,何等惊才绝艳?
“今日东洲道门发难,欺凌我中洲儒道,是道门负我儒道,而非我儒道叛仙门。”谢衍抬手一压,百家的呼声便立即停歇。
虽然身上还负有蛊毒,还有些狼狈,但当儒道书生们逐一站回到圣人背后时,被打压了五百年,几乎喘不过气的儒道众宗门,仿佛感受到了昔日的辉煌。
是圣人归来了啊。他们心里想着,终于面带微笑,挺直了脊背。
百家各有其道,从来不服对方,就算理、心二宗为儒道双支柱,也只是因为他们是圣人弟子,他们才勉强听从一二。
他坠天之后,百家四散,涣如流沙。
只因儒道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众道归附。
能让他们齐心协力,为一个目标而奋斗的,唯有当年的圣人谢衍。
“圣人归来,不仅是抢红尘卷,更是来抢夺我的位置的吗?”宋澜冷笑一声,神情冰寒,原本俊美的脸庞微微扭曲,手却在颤抖着攥成拳,那交杂着恨意,兴奋与战栗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终于!能够和他面对面地竞争!
谢衍,谢衍——!
谢衍轻叹一声,道:“红尘卷是我的法宝,不是你的。”
他的口气并不冷,哪怕宋澜搞出如此仙门内乱,他也不像是重视于他,语气疏淡如寻常,却在说:不要谋求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不配。
他平生狂傲自负,却也会忌惮一些人与事。
但是宋东明,不在其中。
宋澜见到他的神色,牙齿格格地咬着,面沉如黑云,却大怒道:“谢衍,你看不起我!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就因为我不是圣人境吗?”
“人心,大势,首座,圣位……凭什么你一回来,便要夺我的东西!”
“你若是做得好,便也没那么多人,心心念念地要我回去了。”谢衍负着手,袍角翩飞,一时间当真像是在云海中畅游的仙神。
“那位置吾坐了几千年,早就厌了,那是什么稀奇的位置吗?……宋东明啊,有空恨我,不如想一想自己为何不得人心罢。”
“……”谢衍的言语并不轻蔑,可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却比蔑视更让他吐血,更让他恨的发疯。
宋澜心中一时跌宕,平日里冷漠如冰的神情也维持不住,紧紧地握住拂尘的柄部,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出手。
叶轻舟没忍住,轻声笑了一下。
果然是圣人本尊,一旦看不惯什么人,从来都是话语犀利,一针见血。
“圣人归来啊,看来今日不能善了。”他身边的南疆大祭司把玩手中骨笛,神情带着些玩味。
南疆确有插手仙门之野心,方才已经局面很好,宋澜差一点便能把儒道也纳入囊中。但是圣人归来后,有他庇护,硬碰硬是不行了,且静待来日。
大祭司却是不怕圣人向他们发难。
南疆封闭凶险,鬼蜮植物、凶悍妖兽活动其中,易守难攻。即使仙门此番平定内乱,也是元气大伤,未必能腾的出手,去追究南疆挑拨离间。
而他真正的任务,却是带回复生的巫祖。
谢衍的目光落在南疆大祭司的身上数秒,然后平静移开,心中明了。
难怪他的红尘卷会沦为养妖祸之地,其中妖引皆是由南疆提供,由宋澜投入其中,为的是耗尽他的残魂,谋夺红尘卷。
而把“圣人弟子”放入红尘卷,却是以他为质,牵制儒门三相。
三相是渡劫期老祖,无人可以利用、威胁他们。甚至,他们是否参加仙门大比,都是未知数。
他们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师门是他们唯一的弱点。这一次,沈游之和风飘凌中招,也是因为“小师弟”参加了。
谢衍将手背在身后,平静道:“游之,你既然已经恢复行动,想来是找到暂时抑制的方法,替诸位宗主长老拔毒之事,便交给你。还有,飘凌伤的较重,你先去管他。”
“师尊……”沈游之还想说什么。
“还不快去?”谢衍下达命令时,仍然威严不改。
今日仙门内乱两分,宋澜背后站着的是道、佛与南疆,权势滔天。
而谢衍护在身后的,却只是中了毒蛊,一时半会失去战斗力的儒道。若他今日不现身,恐怕连儒道也保不下来,整个仙门就在悄无声息中改弦易辙了。
白相卿背后的山海剑发出一阵欢悦的鸣叫,他从背上取下被封印的布条层层裹住的剑,平日里沉寂,在圣人庙宇封存的绝世之剑,此时竟然发出异样的明光。
他陡然想起当初带着谢景行去圣人庙时的山海异动。那哪里是什么圣人传承,分明是山海剑感觉到主人归来啊。
叶轻舟手中佩剑“千里”,也被那种震颤的剑意勾动,同时发出鸣响,逐渐滚烫,仿佛要挣脱他的手。
道门剑神的眼睛顿时亮的惊人,嘶哑着说道:“是山海剑。”
只有绝世的剑,才会让神兵利器皆震颤,四海八荒俱俯首。
谢衍手指并作剑诀,眼眸里陡然闪现出杀意,让他素袍白衣无风鼓荡。
他清冽如水的声线,在一片废墟的云梦城响彻:“山海剑来。”
原本处于封印中的山海剑,白布全数崩裂,从白相卿手中脱出,化为一道流光 ,飞到谢衍面前。
谢景行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握住剑鞘,不过是轻轻一抽,那如秋水一样洗练的剑光,一时间震慑了全场。
时间已过去太久了。
久到谢衍的神话渐渐无人提起,久到历史的丰碑风化成灰,圣人的庙宇腐烂成泥。
可唯有记忆的辉光永不会磨灭。
他们见过圣人出剑,分山劈海,绝世无双。
他们也见过谢景行的剑意,一剑霜寒十四州。
却不知,经过一次坠天,五百年流离,受过天劫之苦,裂魂之痛又浴火重生的圣人,此时再度拿起山海剑,会是如何模样?
谢衍执着剑,向前踏了一步。
他长袖飘飘,剑尖却指着地表,跌入浩荡的明光。
“宋东明,既然你不服,那么就接我一剑。”谢衍淡淡地看向他,这一次,终于正眼相对,真正看到了宋澜眼中深深的漆黑扭曲。
“怎么,不敢么?”谢衍倏尔笑了,却是无甚雅正端肃之意,倒是颇为骄狂,好似他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
他向来不介意兵器为何,在他手中,无论是琴瑟笛萧,笔墨纸砚,皆有对敌之法。有形即无形,当自身足够强大,飞花摘叶皆可为杀招。
但是他用剑。
使剑之人,那一瞬的风华,与他抱琴鼓瑟时,自然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敢?”宋澜手中拂尘一扬,竟是觉得呼吸一窒。那种压力,着实久违了。
他同样也勾起唇角,野心勃勃的眼里迸溅着久违的,激烈的火光。“倒不如说,我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亲自面对谢衍,与他再斗上一斗。
宋澜的神情兴奋到扭曲,手中执着拂尘,手中道法捏诀,向前蓦然踏了一步,竟是笑道:“天道是如此眷顾我,竟然让我得到这样的机会——把你踩在脚下的机会!”
执念成魔。
“他竟然也有这样的表情?”饮冰楼主江映雪从未见过一向冷静如天山雪的男人,竟有如此疯狂的神情。
“老衲有多久没看到谢宗主拿起剑了?五百年?六百年……”苦海寺主持了空大师叹了口气,念了句佛号。
谢衍心里清楚,他这一剑,将决定自己护着的儒道门徒,是否能够活着离开云梦城。
山海剑在祠堂里供了那么多年,锋芒依旧如昨,好像他从未离去。在他重新握剑时,印在剑中的烙印褪去尘埃,再度与他的灵力顺畅结合,重塑链接,绝世的锋利终于苏醒,显出当年剑出山海的无双风华。
“先前在明镜堂前,我并未用真剑,只是剑意化形,试了一招。当时记忆不全,出剑比较随意,让诸位见笑了。”谢衍笑了,道:“不知诸位,是否想见一见真正的‘一剑曾当百万师’。”
谢衍手腕一转,剑锋所指的方向,正是严阵以待的宋澜。
“来吧——”宋澜执着拂尘,傲然道:“让我瞧瞧,圣人之剑,有没有被这五百年的时光摧折!”
白衣如雪的人间圣贤,竟是有着天下无双的骄狂,他漆黑的眸光如寒星,剑光如雪,照出他压抑许久的杀意。
他笑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说罢,山海剑出。
四海滔滔,河流倒灌,山河颠覆!
九天风雷动!
圣人曾经的剑意,仁德,雅正。他明明是那样仁善的存在,却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逆天之意?
所有自以为熟知圣人的人,心中开始疑虑,却殊不知,他们也只是自以为“与圣人熟识”而已。
他们认识的圣人,不过是那个当了数千年仙门之首的男人,却不是那名胆敢自称“天问先生”的谢衍。
谢衍的一生,总是在逆风行走。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人修仙,即使成为此界佼佼者,成为一代大能,在生杀予夺的天道面前,自是渺小如蜉蝣。即使境界修为高如圣人,碰到入魔天道,也是落得修为尽散,坠天而死的下场。
可他偏偏不愿做这蜉蝣!
一死一生。
一次坠天,五百年流离。
那又如何?
门派支离,道统零落,荣光不再。
那又如何?
世事无常,不曾摧折他的傲骨,只会让那个隐忍多年为天道驱使,又困守在仙门魁首之位上的男人,剥去他恭顺的假面,撕开他温顺的皮相,显出他骨子里的疏狂不屈。
“这一剑,我竟是认不出来了。”
此乃斗法,大能对赌之下,无人可插手。
了空大师端详一番,由衷道:“圣人中正平和,寻常并不显露如此骄人剑气,能让圣人出山海剑的对手也寥寥无几,可这一剑——”
“这一剑,势如摧山破海,千军横扫,不可挡也。”叶轻舟的目光,落在了正面接这一剑的宋澜身上,心中百味杂陈。
他的师兄虽狼子野心,可两人过往情谊也做不得假,要他此时舍了师兄,心中有愧;若违背本心站在他那一边,大节有亏。
于是他只能两不相帮,如这圣位之下的碌碌众生,看着这高远的一剑。
叶轻舟抱着剑,伸出手压住自己微颤的佩剑,想道:圣人这一剑,乃是师兄所愿,不可阻拦,拦之无用。
山海剑意化形,向着宋澜所在之处横扫,而他执起拂尘横在身前,道法催动到极致,竖起冰一样的防御,以前所未有的谨慎应对这一剑。
灵力所结出的冰霜从他脚下延伸,几乎覆盖整个云梦城。
往日宽敞的长街,残破的楼宇,城墙的残骸皆被冻入厚厚的玄冰之中。
修为稍稍低一些的弟子无法扛住这阵压力,纷纷被压倒在地。若不是有白相卿及时支起结界,让他们稍作喘息,他们就会被这剧烈的震动压成飞灰。
可是以极致的道法,就能挡住这如白虹贯日般浩荡的剑意了吗?
谢衍的衣摆在几乎撕裂一样的劲风中残破,飘起的黑发正猎猎狂舞,平日君子的温润淡雅早已不复,此时他黑眸冷厉,却是显出非同一般的杀意。
他从来脾气不好,后来也是不得不戴上假面,处处周到,让与之交游的人都赞一句好,可那并不是真正的谢衍。
谢衍是仙门的无情天。他登圣之后,杀死了真正的自己太久了。
起初他还能说服自己,做仙门之首就该公正无私,他的确也兢兢业业,数千年来保护仙门存续,维护天下稳定。
他看上去无情也无欲,可越是压抑,他心中的情绪越是在灼灼地烧,直到把他逼到三劫齐动。
生而为人,便总是有这般不堪。
他恨自己始终是凡人,他无法算无遗策,无法求得两全。
他在与天道斡旋中精疲力尽,他只能放任自己入魔的逆徒痛苦不已,他只能把无尽的压力与痛楚压在三相的身上。
前世修为高深,几可通天彻地,那又如何,不照样还是不得不兵解转世?他纵然再活一次,此时在天道面前,依然是九死一生。
天道之怒雷在云层徘徊着,真正锁定了他这个悖逆的九天谪仙,仿佛要再落一次雷,把他贬下地狱。
这绝世而璀璨的一剑,仿佛浩浩的江河,不单是在斥责宋澜之野心,更是向这高天之上窥伺的天道,发出几乎狂妄的挑战!
你利用,忌惮,厌恶又觊觎万分的那个人。
算计你,欺骗你,留下无数后手与你永远抹不去的影响的那个人
他回来了!
若天道生来为恶,他凭什么不去当那个撼树蚍蜉?
他要去捅破这天,撼动这地,让这天道规则皆敬他畏他!
这世上,无有天数有常,只有人定胜天!
两名渡劫以上的大能斗法,这座历史悠久的仙门大城,此时又怎能存在?
天色阴翳,风云异变。云梦城几乎半城为废墟,先是被冰川覆盖,犹如雪国,又被浩浩剑意扫荡而来。
宋澜之守势,几乎坚不可摧,而圣人的剑意,却是至厉至锐,如马踏冰河,千军横扫,浩荡而来。剑势未灭,直直撞上那坚硬的玄冰,如虹剑光竟然刺破苍穹之上的黑云,要怒雷也退避三舍,露出一线天光。
宋澜竟是倒退两步,伸向前方的手也有些不稳。而他的眼里,竟是映出了那冰上如龟裂一样的纹路。
冰壁要裂了,只要一裂,余威定会打到他的身上。
圣人谢衍是不可战胜的吗?
他的脸色顿时一白,竟是想起曾经的数次挑战后,他跪在谢衍脚下时的场景。他只能忍下屈辱与羞耻,强自挤出一个笑,拜谢圣人“赐教”。
这犹如心魔跗骨,刺在他最痛楚的地方。
宋澜不敢相信,即使是这样硬碰硬的斗法,他都能输谢衍一筹。可是谢衍给他带来了太多阴影了。
宋澜只要心神一乱,自然会出现漏洞,而谢衍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谢衍再度扬起山海剑,这一次举过头顶,赫然劈下,犹如当年他劈开山海时,那般霸道,那般天下无敌!
然后,他在烈风之中抬起漆黑如琉璃的眼眸,微微扬起一个笑来。
“宋东明,你挑战我?”谢衍锋利的,带着杀气的眼眸,此时因为灵力驱使到极致而发亮,显得极为剔透。
他笑了,神情说不出的桀骜风流。
“就凭你?”
第89章 众道朝圣
剑与法, 孰强孰弱?
没有答案。
可人与人,谢云霁与宋东明,总能分出一个胜负。
大雪纷飞, 气象陡变,几乎要这座古老的仙门城池瞬息步入凛冬。
宋澜双手捏诀, 竟是失传已久的太乙神术。他的道法早已修至化境,精妙无比。五百年来,整个仙门罕有匹敌者。而他的对手, 却是登圣后无一败绩的谢衍。
大能斗法,日月无光。
宋澜拂尘过处, 千里尽是冰封。谢衍剑起处, 万物皆化朽灰。
宋澜的玄冰,本该是天下最坚不可摧的防御。
可谢衍的磅礴剑气,却是不再浩瀚如山海,而是将所有灵力凝练于剑尖, 化为天下至锐,如一道穿透天光的白虹。
一剑定乾坤。
在波澜壮阔的山海剑意散去之后, 冰壁林立,寒气森森的暴风中央, 宋澜已经被剑意迫使着后退数步,靴面陷入地下。他不得不用玄冰封住自己的行动, 才不至于被剑意掀翻。
无数冰锥刺穿地面,飞雪坠下瑶宫,让此地如雾凇世界。
而宋澜面前的冰壁看似完整, 却在谢衍收剑的瞬间,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冰裂纹路,继而, 碎成齑粉,化为漫天冰晶。
道法被破了。
宋澜跪倒在地,终于忍耐不住喉中甜腥,生生吐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来。他的灵脉都被剑意穿透,黑白阴阳游鱼纹的道袍血迹斑驳着,俨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而他的寒冰道法,本是蜿蜒游走如长蛇,所过之处冻结一切。可无论他如何自傲于自己的道法自然,冰层却在圣人的三步之外停住了,再也无法侵略半点。
“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很多人都已经忘记……”叶轻舟抱着轻颤的名剑千里,长叹一声,道:“圣人除却剑出山海的威名之外,还有一个称呼 ——”
“万法之宗。”
谢衍右手执剑,雪白长袖翻飞如浪,剑尖倾斜点地。
他行于废墟之中,硝烟中央,却如闲庭信步,人间浪游。
而他周身的护体剑气,却如星辰高悬,越发璀璨夺目。若是守势,便是端正平和君子剑,可一旦呈现攻势,便如山海倒灌,浩浩如万古江河。
儒圣之剑,是剑中君子,便是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白衣圣人平静地走到宋澜面前,以剑尖指着他的咽喉,并不像是数次接受挑战时,以前辈之名指点剑法,点到即止。
谢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轻笑着,却像是在告诉他——你永远赢不过我!
“宋澜,你服输吗?”
“哈哈哈哈——谢衍,你果真是……没有教我失望!”
宋澜缓缓站起身,哪怕他的灵脉仿佛被剑意刺入,犹如钉入楔钉,冰寒入骨。可他执念如斯,竟是半点也不肯服输。
他抬头凝视着指着他的山海剑意,仿佛在看一轮高悬的明月,似冷静似癫狂。
“就算你赢了我,也是无用!我做事一向永绝后患,你当真认为,此时我会放虎归山吗?”
“你伤我门人,我还之以血,说到做到。”谢衍冷冷地俯视着他,不是威胁,而是极为平淡的陈述。“今日之道门欺我儒门半分,来日,我会十倍还之。”
“半步圣人,始终是假圣人,就算我不是全盛期,你也不足以当我的对手。”谢衍每一句话都能轻描淡写地踩准他的雷,让宋澜几乎又要吐出血来,而他却毫不在意地笑道:“届时,可莫要在道祖面前告状,说我欺凌小辈。”
无人怀疑圣人一诺,只因为,他言出必践!
宋澜咬紧了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激浪一样的情绪。
谢衍此言,便是在倨傲地提醒他,无论他们年岁如何,谢衍是不到千岁便高居圣位的天生圣人,辈分,合该是与他的师父一样,如今教训他,是指点小辈,是屈就!
这让他的一切不服与不甘,都显得极为可笑。
“怎么,不服?以你的修为想要阻挡我离去……就算是加上佛门与南疆罢。”谢衍敛袖,将左手负在身后,环顾了这方圆内的诸多修士,才慢条斯理道:“那又如何?”
他的神情淡漠,不带分毫情绪,却说出最骄矜的话语。
“如果一起上,兴许还能阻我片刻吧。”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片刻之后,他们再也无匹敌之力。
今日,他谢云霁要带领儒道回到中洲,没有人能拦得住!
儒门三相依旧看着他的背影,白衣长剑,墨发飞扬。
他们无论修为多高,走得多远,却永远及不上他们的师尊。
因为,圣人谢衍,是天下至圣,是仙门最巍峨的高峰。
宋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是还要捏诀,显然是快疯了。
他与圣人斗法,只斗了一招,却并非生死相搏。他还有底牌,还有一战之力,而谢衍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拿回修为,他说不定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正在虚张声势。
若是继续斗下去,他未必、未必会真的输给他!
“够了,师兄。”叶轻舟走到他身边,抓住了宋澜的手臂,无声而凝重地对他摇了摇头,沉声道:“已经输了,放他们离开吧。”
“要我对谢衍认输,笑话!”宋澜的眼底带着几乎漆黑的焰火,那浓稠如墨的神色,让人感觉到近乎疯狂的执念,他哑声道:“凭什么是他!我不会输给他!”
“收手吧!是我们道门对不住儒道,我们应当与南疆断绝关系,与儒道和解,毕竟仙门不能内乱——”
“内乱?哈,师弟,你便是这么看我的?”
宋澜输给谢衍,本就是怒意最炙的时候,周身灵力外放,近乎压迫。
叶轻舟身体中仍然有南疆蛊毒,哪里抵得住宋澜带着怒意的灵流,很快便冷汗淋漓。
“今日的对局非常精彩,既然圣人回归,我也不在此多做打扰,先行告辞了。”
南疆大祭司却不像是因为圣人回归,几乎失去理智的宋澜,他是最审时度势的一个,只要形势不利,他便会立即撤退。反正,他真正的任务并不是搅乱仙门。
他握着手中权杖,转身,似乎是要遁逃,却蓦然发现自己周身布满琴弦。
南疆大祭司抬起头,却看见白衣抱琴的白相卿弹拨太古遗音,不知何时布下琴弦杀阵,将他围在其中,琴弦处处反射明光,锋锐万分。
只要自己动一下,哪怕是渡劫道体,也逃不出四分五裂的命运。
“真是暴躁的待客方式……”他笑了,却不觉自己无处可逃,“儒门的书生,都这样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吗?”
在琴弦的绞杀之中,大祭司的身形化为鸦羽,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不是本体。”白相卿并没有实际绞到什么的感觉,而是有种打到傀儡草木的虚空感。他修长的指尖按着弦,神色凝重地道:“南疆所谋甚深,不可不防。”
“圣人……”有些道门、佛门长老看到他的回归,一时心中发虚,生怕圣人日后报复,于是讷讷想要解释什么。
可是他们之前早就站了队,已经把儒道得罪死了,此时再出言修复关系,就显得极为假惺惺。
而且,只要盟主宋澜不开口,他们说什么都没有用。
谁叫他们已经签了盟书,上了道门那条船呢?
“诸位不必多言。”谢衍却没有丝毫与他们虚与委蛇的意思,而是随意拂袖,好似掸去衣上尘埃,拂去一抹草芥,半点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若谢衍此时还是当初的仙门之首,兴许还会看在仙门统一的份上,给上几分薄面,而如今仙门分裂已成定局,他为儒道领袖,当然可以只顾自身道统。
对待完成他千年布局的百家宗主,他心中赞赏,可青眼相加;而这些老东西亏欠他,默许宋澜毁他心血,甚至都已经站了队,他便看都不再看一眼。
什么大局为重,与他谢云霁有关吗?
等到他处理完此世的遗留事务,重整儒道后,便要去全力应对儒门三劫的最终一劫“红尘劫”。渡完三劫,天路再开 ,他还要再去搏一次命,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谁还想和这些墙头草纠缠?
天问先生狂傲不羁,合该如此随心所欲。
宋澜鹰视狼顾的眼睛中,透出近乎疯癫的光芒。
但他看向那些慑于圣人威名,不肯再出手的大乘或渡劫修士,也清楚,今日怕是拦不住谢衍归中洲了。
“坐地日行八万里。”
谢衍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核舟。
不是白相卿从儒门仓库中翻出的旧物,那是殷无极曾经的随意之作。这一枚核舟,灵力更为充沛,数百法阵层层嵌套,徜徉云海,日行万里,为疾行宝船。
白衣圣人只是轻轻一抛掷,那一枚胡桃,便迅速变大,直到半悬于空中。
而圣人只是轻轻一指,宝船便落下舷梯,让那些儒道里遭受暗算,被压制欺负多年的宗主长老长出一口气,纷纷拖家带口,有序开始登船。
有些年轻宗主甚至还心想:就是被圣人罩着的感觉吗,也太爽了吧?
难怪那些先代宗主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抱紧圣人大腿,永远不要与他为敌。圣人对自己人那是真的好啊。
“谢衍!我让你离开了吗?”宋澜见他这般目中无人,哪怕知道拦不住,还是一扬拂尘,冷声厉喝。可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言语便显得苍白至极。“你可有把我放在眼里!”
“你拦得住?”谢衍只是那样简简单单地执剑,立于船前,却是突不破的防线,他淡淡道:“方才斗法,宋宗主已经输给我,既然不肯愿赌服输,便是要逼我取你性命?”
谢衍要做的事情,未有做不成的。
若是此时,他真的想杀宋澜,使出八成灵力,也是可杀的。但是他不能。
以圣人的地位,他没有办法对宋澜赶尽杀绝,除非他想要与道祖反目。
儒释道三家同气连枝,即便经历了宋东明之乱,仙门分裂已成定局,儒道与其余二道在明面上撕破脸,也不过一时间关系遇冷,不可真正举兵内斗,将对方赶尽杀绝,那便是犯了忌讳。
可世上的争斗从来复杂,若是简单一战便能解决,当年天下无敌的圣人谢衍,在仙门的改革又为何推进的那么艰难?
倘若真的要掀起内战,那真正全面挑起战端的那一方,将作为仙门祸首,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若他与宋澜任意一人,未来有重掌仙门的打算,那便绝不可举兵。
唯有各退一步,回归封闭,中洲与东洲暂时不来往。
而未来是打是和,再做定夺。
届时,也就不再是宋澜一人说了算了。
宋澜咬牙不语,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喉中血腥翻滚,可见山海剑意看似平和,实则锋锐刺骨。剑意穿透了冰壁扎进他的身体,若不尽快拔除,之后定然会损伤灵脉,留下隐伤。
宋澜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谢衍就是胜了。
哪怕谢衍修为散过一次,已经不复巅峰,但他却依旧赢的干脆利落,无可指摘。
可他隐忍多年,难得快意一次,竟是还要被谢衍压制。
他怎能不恨,他为何不恨?
掠过云梦城的风,带来肃杀的气息。
“仙门内乱,罪不在儒。”
谢衍见百家几乎都上了船,心中才微微一定。他转过身,对着那些对他戒备万分,却因为他的镇场,不敢在撤离之时有半点小动作的道、佛大能,淡淡地道:“从今往后,儒道与道、佛二门断绝往来,不再是盟友。”
“宋东明,道统之争,既然由尔开始,便是没那么容易结束。”圣人挥袖,却是孤绝潇洒,仿佛临江之仙,“诸般后果,连同后世之评判,皆由你等承受,与我儒道无干!”
“但是,若是尔等贪心不足,妄图犯我中临洲——”
谢衍微微侧过头,漆黑眸中,流转着极为璀璨的明光。
“胆敢踏入中洲半步,就先问问我的剑!”
*
核舟日行万里,不过一日,便穿过东桓洲结界,回到了中临洲的地界。只要再行半日,他们便能抵达微茫山儒宗,在那里休息治疗,再商议儒道未来事务。
儒门三相与百家各宗主、长老,皆聚集于核舟甲板之上,他们看着圣人逆光的背影,垂衣拱手,静静而立。
圣人手中握着一枚淡金色的令牌,那是最高等级的“圣人令”。
谢衍沉思半晌,然后伸手圈点勾画,淡金色的一行字融入令牌之中,继而,他于这漫天云海之上,将令牌掷入云端。
无数金光从令牌中散开,向着四面八方散去,遍布整个中洲,仿佛一场金色的雨。
谢衍写的是,“三日后,儒道全体集结,于微茫山朝圣。”
能动用圣人令的,唯有圣人本尊。
当这道令牌被他祭出,意味着圣人归来。
中临洲震动。
百家诸子正垂衣而立,不多时,他们便见到圣人手中再度握住那枚圣人令,而他的背后,有无数金色的漩涡正在逐一亮起。
先是数十个,然后是数百个,到数不清的璀璨金光。那是响应圣人令的大能数量。
如今的儒道全线响应,正如他当初在红尘卷里,看似轻狂的高歌。
“我归来时,众道朝圣,天命在我。”
这并不是一句虚言,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白衣的圣人终于笑了,他广袖宽袍,于云海之上傲立的模样,当真如九天仙神行于大地,无人敢质疑他的威信。
“这五百年,看上去还是很风平浪静啊,老面孔都在。”谢衍手中把玩着令牌,口吻随意地与他们闲话,道:“都在闭关修炼?”
“世道艰难,风雨飘摇,不得不避世。”韩殊作为年轻的大乘修士,却不是宗中修为最高。他笑道:“如今圣人转世,长老们便能出关,再聚于圣人身侧,为您效力了。”
法家也曾有能人辈出的时代,当圣人陨落后,还在世的大能便纷纷闭关清修,一修便是数百年时光,只因为他们敏锐地嗅到了仙门变天的气息,避世等待时机而已。
而这个时机,如今看来,无疑是圣人归来。
儒门三相执弟子礼,立于他的身侧。
脱离危局后,他们暂时封了体内灵脉,等待回到儒宗专心拔毒,此时体内蛊毒倒也安静。但是他们迎来师尊回归,却是不知说什么好。
实在是因为师尊如今容貌,还有不少小师弟的雅致风流,气质却凛然如当年圣人,没那么孤高不好接近,言语间甚至带笑,却是狂傲到让自诩恣意的沈游之,都自惭形秽。
儒门三相开始回忆,自己没有对小师弟说什么对师尊不敬的话吧,越想却越是心里打鼓,生怕师尊转脸便开始抽他们板子。
儒宗三分,道统沦落……
完了,这顿戒尺是逃不掉了。
谢衍白衣在云海中飘飞,宛如仙人俯瞰,而他曾被谪下九天,却又如今在云海放舟,自然有一阵天雷追着他跑,显得尤其不安。
但他如今还未到修为水满则溢,飞升劫雷落下的时刻,又是在红尘道的庇护下恢复的修为,天道一时间还拿他没办法。
“七贤归五,如今都是大乘,倒是不错。”谢衍看向风飘凌,停顿一下,问道:“从之与余归呢?”
“二位先生陨落了。”风飘凌轻声道:“殒身于渡劫劫雷。”
“可惜了。”谢衍轻叹一声。
修真九死一生,在仙门,大乘者多,但是整个中洲,迈入渡劫门槛却也是两只手数得过来,大多都还避世而居,不问仙门事务。
三相其实还有很多的话要问。
当他们知道了师尊身份,再一思忖他们那个叛门大师兄对小师弟的微妙态度,便能倒推出不少。
他们正越想越可怕,如鲠在喉之际,却见百家各宗主都已散去,留下他们强势到极点,几乎说一不二的师尊。他们倒是体贴的很,知道接下来是师徒叙话的时间,不宜打扰了。
谢衍抬眼看他们,似笑非笑道:“你们在想什么?”
“……不,没什么。”沈游之迅速低头,好像甲板上有花儿一样,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诸位‘师兄’,有什么想说的,不如一并说了。”谢衍丝毫不讲辈分,甚至半开玩笑地用起了自己小号的称呼,悠然道:“为师也好为你们解答。”
“……”救命,师尊还记得自己被逼着叫师兄的事情!
第90章 圣人秘闻
舟楫驶入微茫山云海范围, 暮色掩映的儒宗便近在眼前。他们在山下降落,刚好撞上正试图破开微茫山大阵的道门客卿。
白相卿本不该离山,因为圣人庙中镇着的山海剑与红尘卷为儒宗至宝, 五百年来总是有人窥伺。
这次被逼无奈,他离宗时, 带上了用封印布条缠裹的山海剑,却是没有携带那半卷红尘。控制不了的东西,只能让它待在封印里, 不能擅动。
而白相卿离宗时开启了微茫山大阵,刚好拦下了宋澜安排到中洲, 试图调虎离山, 谋夺另外半本残卷的长清宗客卿。
云舟方落定,身着长清宗道袍的客卿们立即结成八卦阵型,他们本以为是白相卿归山,以他们复数的合体、大乘修为, 或可一战。就算败了,脱身也是不成问题。
却不料,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圣人手中抱琴,从核舟之上飘然而落, 仿佛令人绝望的高山。
“儒宗不欢迎蝇营狗苟之辈。”谢衍甫一开口,竟是圣人批命, 无形的道顿时让那几人灵台一震,竟是忍不住要跪倒在地。“既是恶客,吾便不客气了。”
说罢, 谢衍一个旋身,轻拨独幽琴弦,便教人心神颤动, 阵法瞬间大乱。
白相卿作为乐修琴师,对于琴有着天然的敏感。听到另一把名琴的音色,他不禁循声望去,手中的太古遗音也在发烫。
他看见师尊先是一扫七弦,便有无形的音波四散,带着些惑乱人心的乐音,只一照面,便让这些心怀不轨者连反抗都不能,纷纷倒伏一地。
乐音一奏,直接废去他们的抵抗能力,却又未曾伤及性命,分寸拿捏极好。
儒门三相虽然明面上分开,却各自负起责任,共同支撑儒道五百年,早就习惯了面对各种困难。可是师尊一回来,他们又仿佛变成了当年游学于圣人门下的学子,只要潜心治学,与同门嬉笑怒骂,较量才学,自有师尊带飞。
这一辈子,遇到一个能够让你无忧无虑,活成孩子的人,便是最大的幸运。
谢衍不再去看那触之即溃的道士们,而是抱琴走上问天阶,淡淡地道:“押下去,先关在儒宗,之后再与道门谈判,且看看宋宗主,愿意用什么代价把他们换回去。”
说罢,谢衍又笑了,“换了倒罢了,若是他不肯付出代价交换,便是太不聪明了些。”
他此言虽说漫不经心,却隐含双重算计。
交换了,则是不仅可以狠宰宋澜一刀,更是能要道门吃个哑巴亏;若是不换,便让全天下看见,宋澜连自己宗门的客卿都可以舍,遑论他的盟友?
儒道众宗主大多是年轻一辈,对于圣人虽然敬重,但对他的印象只是存在于先代宗主口中,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此时真正见他如此心思缜密,雷厉风行,心中更是一凛,对着那行于问天阶上的身影长长一拱手。
儒宗大阵开启后,山中小道皆关闭,唯有问天阶一条通路。
感觉到圣人归山,整座微茫山发出震动,好似在欢迎着主人的归来。
如今事急从权,谢衍也不再拘泥于规矩,而是暂时关闭了天行九问,让这些被暗算的儒道众人走入儒宗。
在最后一人上来后,他站在问天阶的最顶端,随手捏诀,将天行九问再打开。继而,他又并指,向着虚空中的某处轻轻一点,让埋于微茫山各处的阵法全部启动。
五百年来,微茫山大阵再度彻底运转。上一次还是在圣人陨落后,宋澜带人围山,谋夺圣人遗物时。此次一见,很难不让人感怀。
面对儒道的一堆烂摊子,谢衍就算是再头疼,也得一桩桩解决。所幸他现在修为恢复,又刚刚把这群倒霉书生从东桓洲捞出来,正是威望最盛时,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一切命令都极为顺畅。
很快,百家各宗便被安排稷下学宫休息入住,等待拔毒。
儒宗暮色四合,谢衍行走在儒宗的主道上,他的背后,儒门三相步步紧跟,谁也不肯离开,却是谁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沉默。
谢衍本就不是什么迂腐的人。再说,喊了那么久的师兄,他就算一开始有些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却不料之前在核舟上时,他一句玩笑般的师兄,能让自己三个可怜徒弟直接破防,自闭到现在。
谢衍心想,他这个师父当真失败。
他们的师门关系已经乱的不能再乱。而谢衍不仅把徒弟当师兄喊了许久,更是乱了伦常,与魔君殷无极有着不为人知的千年私情。若是让他们知道,师父想把他们的前大师兄带回山给他们当师娘,这三个可怜孩子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于是谢衍善解人意地道:“飘凌,去问天阶前迎客,近几日,恐怕会有不少旧友前来微茫山。”
“是,师尊。”风飘凌立即回答,心中暗松一口气,撤退速度快的像是有鬼在追他,让白相卿和沈游之心中暗骂大师兄不讲义气。
谢衍又看向沈游之,见平日跳脱的小徒弟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游之,开儒宗库房,拨出库中灵药,去准备拔毒,尽快为诸位宗主长老恢复修为。”
“是!”沈游之如蒙大赦,行了个礼,然后拔腿就跑。
这下三相只留下白相卿一人了,向来温润如玉的二弟子似乎还陷在混乱里,左右一看,同门已经抛弃他脚底抹油,神情顿时有些欲哭无泪。
“相卿,随我过来。”谢衍将山海剑悬于腰间,悠然地拢袖,再唤起白相卿时,却是再也不会称呼其为“白师兄”,而是十分坦然地直呼其名。
看着白相卿仍有恍惚之色,圣人轻轻蹙眉,道:“愣着做什么?”
白相卿回神,连忙道:“不,没事,师尊请吩咐。”
谢衍轻笑:“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罢了,随我来。”
谢衍带他缓步走向儒宗后山禁地,穿过梅花林,走过小径,便到了当年的冰火洞附近,也是殷无极曾经修炼的地方。他曾在这里封存过一些东西,如今,也到取出来的时候了。
似乎是觉得师徒气氛太古怪,白相卿试图说些话缓解一下尴尬,可他的神思有些不属,刚开口便失言:“景行师弟……不对,师尊手中的琴……”
谢衍脚步一顿,充分发挥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永远是别人的精神,似笑非笑道:“白师兄想说什么?”
他叫的倒是顺畅,半点也不带脸红。
白相卿露出些尴尬的神色来,他倒退两步,结结巴巴地辩驳:“不,师尊,我、我只是……”
他绝望地脚趾蜷缩,低着头,差点抠出一个儒宗,“只是没有想到,小师弟会是……您,我、我还需要适应一阵。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师尊见谅。”
白相卿头也不敢抬,他想起自己做的傻逼事,只想人生重来算了。
他竟然把他们和仙人一样的师尊,当成病弱无依的小可怜,甚至还和护崽似的管这管那。如果是真的小师弟,倒也没什么,问题这是师尊的马甲啊!
“我又说错话……”白相卿想起,自己曾经激情澎湃地对谢景行抒发对师尊的崇敬之情,又一想,风飘凌和沈游之至少没有和师尊相处三年,“教导”修炼……
完了,他还自不量力地教师尊乐理与琴艺……
天知道,他都是师尊教出来的,这世上唯一能在乐艺上碾压他的,唯有师尊而已,他教个锤子啊。
“看到好琴,忍不住想问上一句?”谢衍存心逗他,便含着笑,悠然道:“诚然如此,先前白师兄借我用过‘太古遗音’,礼尚往来,白师兄想借‘独幽’看一看也无妨。”
“……多谢师尊。”
太古遗音就是师尊为他斫的兵器,哪有兵器会反抗锻造者,别说谢衍是借去弹了,就是收回去,白相卿身为弟子,也不能说半个字,以此来调侃,显然师尊这是在故意臊他呢。
“你向来喜欢琴,看见名琴就走不动路,若是旁的,送你便送你了。不过这‘独幽’是他人所赠,意义特殊,为师喜欢还来不及,可不能给你。”
谢衍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因为贸然问起独幽琴而尴尬,便是极为善解人意地顺毛摸了摸二弟子,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说罢,谢衍让独幽凌空横置,琴身通体流光,好不美丽。
白相卿也不禁被吸引,于是伸手轻轻抚过琴面。虽然没有经过漫长岁月淬炼,但无论是制式、选材还是雕琢,无一处不精致,足以看出斫琴者的超绝技艺,与他投入的深深感情。
他是爱琴之人,有名琴观赏,他便很快忘记了方才的尴尬,问道:“这把琴无论音色,还是斫琴技艺,皆是完美。看选材与技法,绝对是炼器大师的新作,不知是何人所赠,弟子也想去求一把琴……”
白相卿本是在单纯地问斫琴之人,却看见师尊对他求琴之语,显出淡淡的不悦,似乎不愿回答他。
他正疑惑,却忽然摸到了琴底有一个复杂的刻文,只是翻转琴身看去,立即呆住了。
琴底的铭文是小篆的“殷”字。
“这世上的炼器大师……”白相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能够有这样极致的炼器技艺,又能将情谊灌注到琴中,让人只是抚过琴身,便知这是定情信物。
除却那位帝尊,世上还有谁做得到?
谢衍见他的怔然模样,看到他抚摸的小篆铭文,心中便明白大概。但他也无意掩藏,而是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道:“想问什么?”
“这是……帝尊送给您的?”可怜的白相卿再度被巨大的信息量给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信物?”哪怕已经如此明显,碍于谢衍积威,他也不敢乱猜。
他开始回忆起三年前,自从师尊化名谢景行归山,在“苦寒来”偶遇魔君殷无极时,那位帝尊疯狂恣睢的外表下的微妙态度。
当时他当局者迷,又是先入为主,只以为他是将憎恨与怀念转移到小师弟的身上,如今再回想起来,殷无极的执着、疯狂、痛苦与隐蔽回护,此时皆有了答案。
可他们在微茫山一别后,又是什么时候再碰见的?
白相卿当初默许殷无极时不时回宗祭奠师尊,是觉得他也是可怜之人,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可自从他伤到小师弟后,白相卿便严防死守,别说是魔君,微茫山里一只魔洲的蚊子都飞不进来,他们再相逢定不是在微茫山。
难道是仙门大比暗度陈仓?飘凌和游之在干什么,他们难道没发现?
“确是别崖所赠。”谢衍在他们面前从来不喊殷无极的字,以免被人诟病。而如今,他不再是仙门之首,便半点也不避忌,笑道:“他的炼器水平越发精进了,我取回山海剑前没有兵器,便以琴赠我,用着倒是极顺手的。”
“师尊,您与他……”白相卿欲言又止。“他没对您做什么吧?”
他一想起当初师尊仅有金丹修为就去了仙门大比,若是同时期魔君也在云梦城,以那位殷师兄的疯魔劲儿,他会对师尊做什么,白相卿想一想就绝望。
白相卿见师尊原先温雅的神色一变,似笑非笑地瞥着他,心中拔凉拔凉。
“你觉得呢?”
“师尊,您……”白相卿原本温柔的声音都变了,压抑着怒意道:“先不论仙魔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叛门弟子,您是他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殷无极怎么敢、怎么敢对您不敬!”
“他是做了些坏事。”谢衍语焉不详道,“让我很是生气。”
“他敢!”白相卿却是会错了意,他大怒,“师尊,我就知道,他早就对您心怀不轨,我到底是哪根弦搭错,居然还觉得他可怜,就默许他回微茫山祭奠,谁料却是引狼入室了——我这就去北渊,找他要个说法!”
他以为是魔君乘人之危,侮辱了还未恢复修为的师尊,却不料,是圣人动了情劫,把昳丽绝色的帝尊按在床榻上,直接享用了他养了许久的大漂亮。
他更是不知道,在一圣一尊并立的时期,他的师尊看似无情无欲,不染凡尘,若是撩开他的床帐,便能看见姿容绝世的魔君笑倚绮罗,与圣人悖逆伦常地厮混一处,尝尽了世间极致的欲与情。
“给我回来。”谢衍看着一护短就上头的二弟子,好气又好笑地道:“轮得到你去么?”
“啊?”白相卿愣住。
“还不到时候,得先筹备合契用的三书六礼……”谢衍用极为冷静的口吻,说出让白相卿目瞪口呆的话语。“对一道君王下的礼,是得重些,至少不能堕了吾的面子。”
“……师尊,您在说什么?”
“我也做了点坏事,得负责了。”谢衍平静道:“首先,要把他带回微茫山,什么理由不重要,哪怕是用抢的。”
谢衍想起殷无极或是悲怆,或是孤冷,或是寂静的模样,想到他残余的寿元与随时会碎裂的元神,情劫一至,他怎么可能忍得住思念的折磨,又哪里会管身前身后名,一心只想完成他的愿望,把殷无极带回家。
师徒之缘已断,殷别崖无法作为徒弟归山,那他就把他娶回来当道侣,谁拦得住他?
“相卿,你说我给魔宫下聘,会不会被打出来?”谢衍若有所思。
“……”白相卿当场石化。
救命,师尊都在一本正经地想些什么啊!
*
有圣人余泽庇护,儒宗成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不过短短半日光景,冷寂的儒宗便是门庭若市。
许多隐世大能聚集问天阶前,共同登山,应对“天行九问”,只为前来朝见天下至圣。
风飘凌他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迎接着应圣人令召唤而来的儒道众,这种久违的盛况,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儒宗的辉煌。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
法家的韩老祖出关了,他比数百年前更苍老了些,赭红色法衣的弟子们纷纷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在下韩莫离,拜见儒宗山门。”那位脾气古怪的长老在山下遥遥一拜,拜的不是这曾经显赫的儒宗,亦然不是儒门三相,只是圣人谢衍。
“在下白术,圣人回归,特来拜谒。”从来不参与儒道事务的医宗,竟然也破天荒地到场了,他扬声道:“听闻贵宗有伤者,在下特地携医宗弟子前来,愿为伤者治疗。”
医宗是一群性情古怪之人,时常入世行医,救助凡人,而修士求上门则是要付高昂诊金。他们还不救恶人,标准更是要按照医宗认定的来,让仙门修士怕了与这些医宗弟子打交道。能让他们全宗出动,无条件治病救人的,唯有当年圣人。
还有些宗门坐落于中洲,却不是儒道的门派大能亦然到了。他们如众星围绕在圣人身边,在他故去后散去,又在他回归时再度踏上问天阶。
他们如五百年前朝圣时一般,叩问山门,垂衣拱手,鱼贯而入。
只要谢衍还活着,他们便会踏破门庭,他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风飘凌步入稷下学宫,视线触及到最前排蒙着一层灰的座位时,感慨万千。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圣人坠天,三相分宗,七贤十二名士散落四方,从前辉煌鼎盛的儒宗仿佛镜花水月。
而他的师尊回来了,重现昔年之景绝不是个荒诞的梦。
风飘凌指挥儒道弟子们,将稷下学宫整理一新。
诸子百家按学派落座休憩,有些百余年未见的老友,更是共同骂一骂宋澜小儿,持续五百年的道统争端一朝摆上台面,许多人也无需再忍,又有圣人撑腰,便一扫之前沉郁,痛快淋漓地骂他们共同的敌人,气氛竟然异样的和谐。
沈游之正在学宫替各位宗主长老拔毒。南疆蛊毒隐蔽而难缠,深入灵脉之中,便会难以拔除,他一个人虽有灵感,进度却是慢了些,颇有些应付不来,而在医宗大能皆至时,他的压力明显一轻。
他与风飘凌对儒道的理解不同,一心一理,掐的是热火朝天,但那也只是学说上的交流。一遇到危局,作为同门师兄弟,他们又会毫无芥蒂地联手共抗,默契分工,也是当年在圣人门下游学时的惯例。
靛蓝儒衫的风飘凌路过他身边,侧眸看他一眼,却见绯衣青年凝神专注,手执银针,眼中只有逐步那钻出的南疆蛊虫。
墨承吃了沈游之开出的方子,又被他银针如飞,放尽黑血,逼出体内恶毒蛊术,接下来只需要好好调养,便能将修为恢复八成。
他性情直爽,对着儿子墨临耳提面命,大骂了一顿阴险牛鼻子,把他们骗去仙门大比入住,竟然以阴毒手段对他们长期种蛊,可鄙至极。法家宗主韩殊也加入了声讨的队伍,书生骂人极损,一时间整个稷下学宫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墨承着一身干练的黑衣短打,来到风飘凌的身侧,笑着问道:“风宗主,如今来了多少人?”
圣人先前召集了儒道大能,便带着白相卿前往后山,风飘凌性情沉稳,适合主持大局,而他也的确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听到墨承的询问,便对风凉夜道:“可到齐了?”
“自从圣人发出儒道召集令后,共有一百一十号宗门回应,并且前往微茫山,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散修大能,皆已登记名录。”风凉夜微微一揖,恭敬地回答道:“已经将先生们安排在稷下学宫,现在差不多到齐了。”
“他们都是冲着师尊来的。”风飘凌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但凡我辈中人,谁又能不在乎圣人谢衍回归的消息呢?”韩莫离并未否认,而是抚了一下长髯,长吁道:“快五千年了,世上平庸之辈何其多,也就只出了一个敢叩问天门的天问先生啊。”
突然,学宫的门口一阵骚动,众人纷纷翘首看向那个方向,却见一个逆光的白衣身影,背负山海剑,手中执儒卷,正徐徐从门口走来。
“圣人,是圣人来了!”
“谢宗主,五百年不见了。”
各位大能一见他白衣翩然的模样,久违的记忆顿时苏醒,好似时光一瞬间倒流。他们纷纷站起身来,向着圣人垂衣敛袖,致以敬意。
谢衍的声音温雅,话语中却带着凌厉杀伐之意:“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了,道门宋澜联合佛门、里通南疆,欺我儒道,同时向北渊宣战。宋澜分裂仙门,欲启战端,倒行逆施,是可忍孰不可忍。”
“宋澜野心勃勃,浅薄短视,吾等耻于与之为伍!”
“勾结南疆,谋害同为仙道的儒道子弟,罪无可恕。”
“说的不错!”
南疆之事,风飘凌已经对众人提前说明。他们也意识到儒道的孤立无援,若是再不拧成一股绳,迟早要被人分而破之。
风飘凌四面环顾,他发现修士们的眼神变了,却并无晦暗绝望与退缩,而是不由得看向徐徐走向学宫最前方的白衣圣人,只要见到谢衍,他们就会安定下来。
这就是宋澜苦求而不得的威信。
儒道数百年群龙无首,文人相轻。在谢衍之后,再也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敬畏、佩服、仰慕的存在。所以谢衍此时的回归,仿佛宿命。
“儒道因失圣人而衰,自然能因得圣人而兴。”韩殊能言善辩,对众人朗声道:“唯有圣人能够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唯有圣人可解我等困局!我等同侪,恭迎圣人归位!”
“各位,除却圣人,我们谁也不服谁,五百年都是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被人欺凌到头上,安能畏缩不前,继续绥靖?如今圣人归位,正是我等重整儒道的大好时机,何不勠力同心,共同抗敌?”墨承随即扬声道。
“如今唯有圣人可以引领我们了。"
在场的隐世大能们皆是露出微笑,显然也是对这些言论极为赞同。
“多谢诸位。”谢衍站在学宫的最高处,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衍承此盛情,铭感于内,自然会全力回护儒道,不让敌人踏入中洲半步。”
风飘凌原本仿佛背负着山峦的肩膀弯了下来,无人得知他如今的心境。他一向有泪不轻弹,此时却在掩袖之时,悄然红了眼睛。
这些年来,他受心魔所苦,夜不能寐,尝尽百般痛楚,只因儒门的沦落。
是他们毁了师尊的心血,即使是假意分道扬镳,即使是为了保护弟子,保存实力,但分裂宗门毕竟是事实,是他们让儒宗从顶端坠落,这是难以弥补的罪。
让儒门重新成为人心所向,他等这一刻,等了五百年啊。
*
从红尘卷出来后,儒道的精英弟子们还惊魂未定,就经历了和过山车一样的刺激剧情,刚一到儒宗,就被各家宗主支使的团团转,好容易偷闲,风凉夜等六人才约好,在儒宗的流觞曲水边再聚。
他们都是年岁相似,地位相当的天之骄子,又曾经共患难同生死,聊起天来也大胆的很,从不避忌。
“谢先生竟然……。”封原捂着脸,似乎还是双目无神的样子,“我虽然知道谢先生厉害,但是谁想到圣人竟在我们身边……”
“小师叔,不,师祖他……”风凉夜整个人都自闭了,他喊了好几年的小师叔,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他把谢景行当同龄人,没想到对方却是把他当做晚辈带在身边,这个落差太刺激了。
“那无涯子又是什么情况?既然谢先生如此,无涯子道友应当并未死去,而是不得不以那种方式与我们分开。”
“无涯子与陆先生的身份,想来也并不普通。”
“可是要说师祖看上无涯子,这也太离谱了些。”风凉夜绝望。
“可能是无涯子道友长得太好看了,连圣人也没忍住?”封原猜测,却被张世谦一巴掌拍在后脑上。
“乱说话,圣人是这样的人吗?”张世谦先是信誓旦旦,但说着自己也不确定了,他苍白无力地辩驳:“我听说,圣人境都是近乎无情,想来圣人也只是看中无涯子的才华,才对他高看一二……”
“这话说着你自个信么?”李纵咬着一根草杆,嗤笑道:“要我说,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管他境界身份。以圣人的地位与实力,别说是收用一个道门弟子,他就是想把什么妖皇魔尊弄到手,也不是不可能……”
“……虽说正史之中并无传闻,但是野史之中,圣人也是有风流传闻的。”
“等等,不会是……”
“圣人曾经把魔君困在九幽近三百年,他们不仅是师徒,还是仇敌,魔君沦为阶下囚的那段时间,那些捕风捉影的私情,听说在整个仙门都传疯了……”
“不是吧,师徒之间也可以?”墨家少宗主墨临犹豫半天,憋出一句。他下意识地瞥了一下韩黎,那位着赭色长袍的青年看似矜持的坐在水边,手中却拨弄着石子打水漂。
“怎么不可以,听韩长老说,曾经那一位是圣人最宠爱的弟子,只是后来叛出师门了。”韩黎低着头,小声说道:“原因长老没提,只是听说圣人有机会诛杀他的,最终还是没下手,关在九幽了。”
“圣人为何手下留情?”
“当时长老说,可能是因为师徒一场,实在下不了手。”韩黎回忆起来,一身冷汗浸透脊背。“若是并非恻隐,而是师徒不伦……”
那整个史书上的东西都要改写一遍。
“不许侮辱圣人!”风凉夜显然无法接受,痛心疾首地用折扇直敲掌心,他想起自己还帮无涯子和谢衍遮掩恋情,顿时后悔无比。“要是无涯子就是魔君,师尊知道我还帮小师叔……师祖遮掩,非得让我跳微茫山——”
“一定是搞错了,圣人怎么可能会、会与魔有染……”张世谦也三观尽碎。
“我们不知道无涯子与帝尊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谢先生喜欢无涯子啊。”
封原坐在流觞曲水边,残忍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无论如何,谢先生和无涯子绝不是什么‘欣赏’‘提携’的关系,以他们的相处模式来看,绝对是认识许久,默契万分,情深如许……”
“无涯子也对谢先生……”墨临沉默了一下,捏着白瓷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然后道:“如果无涯子就是那个人,那些足以烧尽一切的黑火也可以解释的通了,我们根本不该叫他无涯子,应该唤他……”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敢直呼其名,魔君的名讳是五洲十三岛公认的禁忌。
“胆子大点,殷……”封原刚开口,便被韩黎一把捂住了嘴。
韩黎急忙道:“别说,圣位尊位的大能,唤了名字天道是听得见的。”
风凉夜绝望地捂住了脸:“你们是对的。”
封原费尽力气挣脱了韩黎,连声道:“我不说,我不说行了吧!”然后又拍了拍风凉夜的肩膀,沉痛道:“想开点,兵解重修,前世的关系都是不算的,他们现在至少不是师徒。”
“说得好像仙魔恋就没问题了一样!”风凉夜心梗。
“师徒秘闻,仙魔绝恋,多好的一出旷世奇谭啊。”封原坐在水边盘起腿,手肘支在膝盖上,凤眼微挑,笑道:“已经不是三千年前了,在话本子里,这种剧情叫相爱相杀,流行的很呢。”
一个是世人皆拜服的天下至圣。
一个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万魔之魔。
想一想,倒也挺配。
他们在僻静无人的流觞曲水边插科打诨,以年轻人的视角激扬文字,谈论这天下大势,人间兴亡,却不料,背后来了个不速之客。
风飘凌本是心绪颇不宁静,便在流觞曲水附近散步,他们聊天时虽然谨慎,却难以躲过渡劫期的耳朵。
风飘凌听到些许凌乱的句子,却刚好被戳中了最惧怕的东西,怒意一时高炽。
他循声走到流觞曲水边,见他们越讨论越没边际,便厉声道:“张世谦,怎么回事?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
这一声厉喝,可真是把他们的魂都要吓飞了。
未来的儒道六君子如今还年轻气盛,被渡劫大能当场抓包,他们哆嗦着,当场噤声,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理宗大弟子眼神躲闪,却是道:“没、没事,宗主。”
“满口胡言乱语,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到底怎么回事!”风飘凌拂袖,怒道:“圣人的名誉也是你们能破坏的?”
张世谦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深呼一口气,然后破罐子破摔地问道:“宗主,您是否知道无涯子与陆先生……”
“无涯子?”风飘凌先是一怔,继而眼神变了,冷冷地道:“当真胆大,什么阿猫阿狗,也不避讳那一位,敢用‘无涯’为名号了?曾经的圣人时代,‘无涯’可是禁词之一。”
“圣人是知道的,之前,红尘卷里,无涯子道友与圣人的关系……很好。”
“师尊?”风飘凌显然是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消息,“不可能啊,师尊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气,他不会同意别人使用这个名号……等等,师尊他……”
风飘凌的脸色逐渐变黑,他咬牙切齿道:“你们口里的那个陆先生,又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大名为陆平遥……”
“你们遇到神机书生陆机了?”风飘凌久久地僵在原地,瞳孔不可置信地缩小一瞬。
他说服不了自己了,那个“无涯子”,与曾经被师尊亲手抹去一切痕迹的圣人弟子“无涯君”关联已经非常明显。
“殷、无、极——我饶不了你!”
风飘凌的怒吼穿透层林,惊起寒鸦一片。